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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花开声音
作者:温亚军

《十月》 2007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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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马备是无意中发现这个秘密的。
       那是春天的一个夜晚,马备家那只发情的花母猫,挣脱拴它的绳索,从窗口跑了。马备的母亲发现后,气得大骂起来。这只母猫去年春天失踪了好长一段时间,回来后不明不白地肚子就大了,不久生下一大窝猫崽,喵喵的叫声简直能把房顶掀翻。这还不算,小猫崽们毫无顾忌地到处拉屎,马备家就像一个生机勃勃的动物园,又像一个臭气熏天的厕所。第二年春天,马备的母亲早早起了防备之心,把花母猫用绳索拴起来,免得它又出去不分是非地弄个大肚子回来,惹人心烦。可它还是跑了。马备的母亲把全家人从被窝里叫起来,四面出击,去找花母猫。
       遇到这样的事,马备很兴奋,他自告奋勇,爬上房顶去找。房顶在淡青色的月光中沉沉地寂静着,在这样的寂静中,马备仔细搜索了一遍他家的房顶,没有找到猫的影子。马备不甘心,到邻居家房顶去找。反正,大家住的都是平房,全挨在一起,只是卧房与厨房高低上稍微有点差别,对于马备来说,在房顶上行走,与平地上没多大差别。马备跳跃着,上了一个又一个房顶,寻找他家的花母猫。当马备来到岳美芬家的房顶时,她家的天窗透出一缕灯光,好奇心使马备走近天窗,往里面看了一眼。这一眼,他的目光像被胶水粘住一样,再也挪不动了。
       马备看到岳美芬坐在床上,正在换身上的内衣。旁边躺着岳美芬的丈夫贺长明,还有他们的儿子贺宝来。岳美芬已脱掉上身的内衣,像得什么病似的,一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白皙的身体,一边用嘴舔着能舔到的肩、胸……
       岳美芬的这种做法,使马备差点失声,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可怕,赶紧用手捂住嘴,却瞪大双眼,继续看半裸的岳美芬。只能看到岳美芬乌黑的头发,圆润的肩膀和突起的胸部,使朦胧青春期的马备口干舌燥。
       如果不是母亲在自家院子里喊他,马备真不知该怎么移开自己的双眼。他在母亲的召唤声中依依不舍地离开。他是爬着离开的,月光把他的影子缩得又瘦又小,像他家的花母猫发现老鼠似的,轻手轻脚,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弄出声音,惊动下面正在欣赏自己身体的岳美芬。
       自那以后,马备的心里像揣了一个东西似的,睁眼闭眼都是岳美芬对她自己身体的那种依恋,连马备自己都弄不明白,他心里咋会像那晚岳美芬依恋自己身体那样依恋着这种行为,他想控制都没办法控制,而且,他总有种没看够的渴望感。白天还好点儿,可当黄昏慢慢来临时,他心里揣着的那个东西就开始活动起来,使他心神不宁,盼着夜色快点到来。一旦夜幕降临,他匆匆吃几口饭,给母亲说声去玩,虚晃一圈,从自己家的柴房,偷偷爬到岳美芬家屋顶,急不可待地伏在天窗往下看。一个时期以来,这几乎成了马备每个晚上的必修课。有时候,马备做作业耽搁时间去得晚了,岳美芬已熄了灯,他只能看到个黑洞洞的屋子,什么也看不清,他又不敢打手电筒去照,遗憾地坐在房顶上要发好久的呆。第二天马备会拼命做作业,因为他写不完作业,母亲绝不允许他出去,有时,他连饭都顾不上吃,只要一写完作业,就赶紧爬上房顶,去弥补前一晚上缺的这堂课。
       偷看岳美芬睡觉,已经成为马备每天最紧要的一件事,他的生活中已经不能看不到岳美芬在床上的情形了。
       二
       塔尔拉的女人,大多是上级为解决军垦战士婚姻问题,从全国各地招来的支边青年。岳美芬不是直接分到塔尔拉来的,因为她长得颇有几分姿色,当时被留在团场总部,做了一名打字员。团场总部在喀什城里,岳美芬自然就属于城里人了,因为她长得出众,很招人眼,吸引了不少男人的目光。不久,听说她勾引领导,犯了男女作风问题,被处理下放到塔尔拉来了。
       不管是以什么方式来塔尔拉的,岳美芬的姿色是不变的,她像一棵挺拔的小白杨树,在灰头土脸的塔尔拉亭亭玉立,又像是一片无际的沙漠里的一汪淡蓝色湖泊,分外诱人。塔尔拉的男人们看得眼馋,心里痒痒得厉害,个个都恨不得要到这汪湖泊里滋润一下干涸的身躯。尤其是那些没老婆的光棍们,眼睛都快进出火花来,都想把这个漂亮女人搂进自己怀里,为此,他们争风吃醋,丑态百出。队长担心为个女人闹出事来,不好向上级交待,就以组织的名义,迅速把岳美芬分配给了队里养猪的贺长明。
       贺长明个子矮小,身体有点发胖,还爱喝酒,经常喝得醉醺醺的,摇晃着身子走到哪儿就跌倒在哪儿,咋看咋像一堆牛粪。半年前,他因喝多酒,晚上睡得死猪似的,没有爬起来去照顾一头生产的母猪。这头母猪是第一次生产,没有经验,结果硬给憋死了,肚子里的十二头猪崽全部因为母猪的遇难而跟着遭殃。队长看着一堆死猪崽,越看越生气,指着贺长明的鼻子大骂,说年底完不成上级规定的养猪任务,就叫贺长明顶替老母猪生猪崽。贺长明当然生不出猪崽,但为弥补自己犯的严重错误,卷起铺盖搬到养猪场,和猪住到了一起,整天除了围着猪转,就是饭后挑一对泔水桶,到各家各户去收泔水。住到养猪场后,贺长明染了一身猪粪味,走到哪儿人还没走近,臭味就先到了,人们远远见是他来,捂住鼻子赶紧躲开,好像他也变成了猪,臭得自己在全队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就是这个大家不正眼看一下的贺长明,却捡了大便宜,娶上了鲜花一般的岳美芬。塔尔拉的男人女人们心里都不平衡,但队长的解释是,贺长明和岳美芬都是犯过错误的人,他们俩是同一种类型的人,在一起过日子正合适。不然,岳美芬犯过错误,嫁给谁,谁都得背一辈子黑锅。
       贺长明两手空空,突然娶了个漂亮老婆,激动得全身有使不完的劲,他又把铺盖从养猪场搬回来,并且在自己家唯一的一间房子边上,搭了半间厨房,用石灰粉把房子里外刷得雪一样白。他还彻底洗了个澡,虽然他身上的猪粪味没完全洗掉,但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像模像样地把岳美芬迎娶进门,准备好好过一番日子呢。
       但好日子哪能随便什么人就能过上呢。队长把岳美芬分配给贺长明后,他不但给大家解释得有一定道理,做得更有道理。时不时地,队长还要到贺长明家去一趟,因为他不放心这两个犯过错误的人,得给他们做思想工作,教育他们重新做人。时间一长,可能是贺长明认识错误认识得好,队长对他渐渐放心了,把他调出养猪场,叫他去赶马车。赶马车可是全队最风光最轻松的活儿,一般人都轮不上。可是犯过错误的贺长明,不但捡个大便宜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女人,还轮上很多人求之不得的风光活儿,这两个大便宜捡得全队人心里都失衡了。大家有意见,纷纷找队长论理。队长理直气壮地对大伙说,人家贺长明都养了七八年猪,你们谁养过七八年猪?想想能养这么长时间猪的人,该不该给他换换工作?如果你们当中有谁也愿意去养七八年猪,我也保证叫他以后赶马车。论理的人一听夹着尾巴灰溜溜走了。赶马车活是轻松,可谁都不愿养七八年猪,弄得人不像人,猪不像猪。这样一想,大家似乎对贺长明有了同情心,毕竟养七八年猪的人不容易,让他赶赶马车也是应该的。
       贺长明赶上马车后,队长还偏向他,尽给他
       分配去场部或者更远的县城拉化肥、种子的活。一去就是两三天,不但可以捞上吃几顿公家的饭,还可以在外面住招待所,除过报销住宿费外,每天有五毛钱的补助。大家很眼馋,可谁也没办法。时间不长,贺长明还人模狗样抖起来,在人们面前昂首挺胸,连走路的姿势都变了。
       可是,贺长明的老婆岳美芬思想工作却不好做,队长费工夫不少,可岳美芬就是不见长进,害得队长不得不经常上门做工作。尤其是贺长明去场部或者县城拉货时,队长基本上不叫岳美芬下地干活,整天待在她家,他给岳美芬做思想工作。队长也真够辛苦的,要忙全队的事,还得忙像岳美芬这种个别人的思想工作。到了后来,慢慢风言风语传出来,说队长和岳美芬有了一腿。并且说队长早就看出岳美芬风骚,他把岳美芬分配给贺长明这样牛粪一样的人,就是为了赚岳美芬的便宜。岳美芬是犯过错误的人,而队长也有老婆,并且他老婆长得也不赖,在岳美芬来之前,他老婆是塔尔拉的一枝花,队长经常人前人后地夸他老婆的好处,他不可能会和犯过男女作风问题的岳美芬有一腿,他还要他的政治生命呢。可这些风言风语传得有板有眼,说队长叫贺长明赶上马车,还打发贺长明去远处拉货,一去就是两三天回不来,他自己却打着给岳美芬做思想工作的幌子,其实就是为了和岳美芬鬼混。
       大家对这个传闻持有不同态度。大多数男人坚信队长和岳美芬有一腿,队长当初这么做,就是有预谋的,谁不知道他把岳美芬分配给贺长明,是把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可队长不顾这样的事实,硬要把鲜花往牛粪上插,显然是把岳美芬给自己预备下的。不管怎么说,队长也是男人,只要是男人,看见岳美芬这种风骚女人就不可能不动心。无风不起浪,队长做岳美芬的思想工作传出这种说法,搁谁都不觉得奇怪。
       可女人们却不这么认为。女人嘛,话总是尖刻的。她们说,如果队长和岳美芬这个骚货真有风吹草动,也是岳美芬把队长拉下水的,像岳美芬这种女人,原来犯过作风问题,就算是到塔尔拉,她还能狗改了吃屎?
       传言到了队长那里,却是一脸的问心无愧,坦坦然然的样子,对这种传言他不做任何解释,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只要他的老婆,还有贺长明不这样认为,别人咋说都没用。
       贺长明果然没说一句队长和他老婆长长短短的话。
       三
       岳美芬刚到塔尔拉时,马备还是一个七岁的小孩子,并且对岳美芬到塔尔拉的来龙去脉,还有后来的传闻,根本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他还不懂大人们之间的事情,只是在马备心底里,来自于喀什城里的岳美芬,不但人长得漂亮动人,而且还懂得梳妆打扮,不像塔尔拉的这些女人,总是随随便便啥衣服都往身上穿,也不管这衣服穿着好不好看,合不合适。岳美芬就不一样了,她太知道怎样来展示自己,即使一件不起眼的衣服,经过她的搭配,穿上身就有了气质,这是塔尔拉其他女人身上没有的。仅这一点,岳美芬在马备的心目中就不同于其他女人。
       不管在什么时候,岳美芬都穿得干干净净,头发一丝不苟地编成一个长长的大辫子,在屁股后面一甩一甩的,男人看着心里痒痒,梦想着做人家那根辫子呢。但岳美芬是冷傲的,自来到塔尔拉,她脸上永远都是一副嘲讽的表情,似乎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包括小孩儿。
       马备只是一个小孩儿。
       岳美芬一点都不喜欢小孩儿。到塔尔拉一年后,岳美芬生下了儿子宝来,可人们从来没见岳美芬抱过儿子,什么时候见到这一家人,都是贺长明抱着儿子,跟在岳美芬的后面,好像儿子跟岳美芬没关系似的。岳美芬像姑娘似的,穿一身尽展苗条身材的衣服,梳着长长的姑娘辫子,扔在屁股后面,一甩一甩地惹人眼。一直到儿子宝来长到四五岁时,岳美芬才不梳这样的姑娘辫子,把头发挽起来,在后脑勺上盘起,用一个绿色的塑料发卡别着,特别醒目。在塔尔拉,很少有人盘这样的头发,更不用说用一个别致的发卡了。
       生过孩子的岳美芬,比姑娘更耐看,更具有成熟少妇诱人的丰腴身材。大家背地里骂岳美芬还骚呢,四五岁孩子的妈了,还想与众不同,看来骚货啥时都是骚货,像狗改不了吃屎。
       马备从不这样认为,他认为岳美芬没错,女人嘛,应该把自己打扮漂亮点,才叫人赏心悦目,就像花儿一样,只有开放得最灿烂,才最动人。这个时候的马备,已经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开始学习写作文,会用形容词了。
       自春天那个夜晚,马备为寻找自家的猫,爬上岳美芬家屋顶,偶然从天窗里看到半裸的岳美芬后,马备再不敢正眼看她。尽管他很想看她。可一想到她坐在床上换内衣的情景,他就心跳加速,怕得要命。为此,他开始躲着岳美芬走,但是只要岳美芬走过去了,他又要远远跟在后面,像个小偷似的,一直盯着她婀娜的背影,直到什么也看不见。马备知道这样不好,可是没办法,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
       直到有一天晚上,马备伏在岳美芬家天窗上,看到岳美芬在她家床上,和男人搂抱在一起,干叫他脸红心跳的事情。他还听到岳美芬的呻吟,是那种压抑的令人忍不住心跳的声音。男人和女人的这种游戏看得马备惊心动魄,心差点蹦出胸腔,他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再看了,这是大人们的事情。可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他无法让眼睛挪开,反而紧紧地贴在天窗上,盯着下面床上两个人的动作。突然间,马备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了反应,他不太懂男女之事,但在塔尔拉,男人和女人间常开的一些玩笑,使马备朦朦胧胧懂得了一些夫妻们玩的游戏,他明白这是夫妻间很正常的事情。可是再正常,还是隐秘点好,贺长明也不关灯,就不怕别人看到?马备心想,他们可能不会想到晚上有人趴在屋顶上偷看。这么想着,马备在心里责怪自己,这么小年纪,就偷看人家两口子睡觉,要是叫别人知道了,还不知道咋说呢。
       马备是个实际意义上的好孩子,他也是按好孩子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的,可他却干了一个好孩子不应该干的事情,他心里很懊悔。
       马备准备强行收回目光,要撤退时,又看到趴在岳美芬身上的贺长明翻身下来了,贺长明看上去很疲累,仰身往床上一躺,把什么都暴露了出来。这一暴露,使马备停住要撤退的身子,他看到从岳美芬身上下来的不是贺长明,而是大家纷纷传言的队长。
       看到队长,马备非常吃惊,心里又有点害怕,同时,他也很愤怒。队长凭什么趴在岳美芬的肚子上?他又不是岳美芬的男人。怪不得呢,刚才听到岳美芬用那种异样的声音喊叫哩,原来是队长强逼她,她在队长身下偷偷地哭呢。马备这样理解着,生气地一拳头砸在屋顶上。他劲太小,没有把屋顶砸塌,他砸出的响声像放了一个闷屁,没有起一点震荡作用。下面床上的那两个人,也没被这声闷响惊动,依然平静而疲累地躺着。
       马备在心里恨上了队长。
       马备开始迷上弹弓,他以前不喜欢玩这种东西,更不愿像别的同学那样拿着弹弓去打鸟,自从书本中知道鸟是人类的朋友,他就讨厌起弹弓来。可现在,马备却用两本他最喜欢的小
       人书,从他们班的陈志强那里换来一个钢丝制成的弹弓,这种弹弓弹性比别的要好。当然,马备的这两本小人书也是最好的,全是马备的舅舅从内地给他带来的,是他人没有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和《武松打虎》,喀什的书店里都没有卖的,可能整个新疆都没有呢。为得到这个弹弓,马备只好忍痛割爱。陈志强以为马备看他们打鸟有趣,心里也痒痒要打鸟呢,热心地教马备怎么瞄准,怎么打才能不惊动鸟。马备一点都没听不进去,放学后,他拿上弹弓,一个人躲在杨树林里,练习打树叶。练习几天下来,马备的准确度有了不少提高,虽然每次不一定能打下一片树叶,可不会偏得太远。
       马备对自己还算满意,不再练习打树叶,下午放学后,一个人偷偷钻进靠近大路边的玉米地,找个相对隐蔽的地方,把准备好的石子在地上摆成一行,像布置好战场。然后,他蹲伏在地,紧紧盯着外面的公路。刚开始,马备听到自己的心跳像擂鼓似的咚咚直响,腿不停地哆嗦,可等着等着,他镇静下来,像有了经验的战士似的,在守株待兔中战胜了自己的怯懦。
       马备终于等来了一阵马蹄声,他从玉米棵间隙里看到,队长骑着大黑马从大路一头跑过来了。马备很兴奋,抓起一颗坚硬的石子,放到弹弓的皮筋上,瞄准队长的大黑马。
       队长骑着大黑马跑得越来越近,马备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一直到他射出这颗石子,全身出了一身汗。
       石子准确地打在队长的大黑马头上。突然遭到袭击,大黑马受惊,嘶鸣了一声,猛地跳起来,把背上没有防备的队长掀离马背,扔到了地上。
       队长被摔下马的情景,跟马备的想象虽然没有多大出入,可一旦看到真相,他还是被事实惊得不敢动弹了。等反应过来,他害怕了,赶紧把地上剩余的石子拨拉开,猫着腰,往玉米地深处跑去。
       队长摔得不轻,腰部受了重伤,送到场部医院治疗好长时间。治好后,背明显地驼了,听说他的内脏也受了损伤,可能再干不动体力活了。今后,别说叫他再去爬女人肚子,就是爬个梯子上到房顶,恐怕都有难度。
       队长摔伤后,马备心里害怕极了,他没想到会把队长摔得这么严重,他以为最多就是磕碰一下,蹭破点皮流点血而已,可是队长摔得背都驼了。马备很内疚,同时又怕别人查出是他干的,他把弹弓投进炉灶里烧了,看着弹弓在炉灶里烧得扭曲变形,他一点都不心疼,也不心疼自己最喜欢的两本小人书,他的心里只有懊悔。
       此后,马备不敢再从那条大路上走,每次上学放学,他都绕道走一条狭窄的小路,绕来绕去得费不少时间,可马备愿意这样绕着走,他无法让自己面对那条大路。这个时期,马备提心吊胆地过着每一天,甚至晚上睡觉都胆战心惊,噩梦不断,有几次还被噩梦惊醒,大喊大叫着跳下床,吓得他母亲不敢睡觉,陪在儿子身边。
       三个月后,队长从场部医院出院了,听说他还没好利索,拄着一根沙枣棍到处转悠,逢人便说自己倒了八辈子霉,骑这么多年大黑马,以为和大黑马之间很默契,没想到叫最信任的大黑马给掀下来了,等他好利索,一定要好好教训一下大黑马,出这口恶气。
       有人劝队长,马是牲畜,你不能和牲畜一般计较,有可能它受了惊,不然咋会把队长摔下来呢,它还不知道它的命就在队长的手里掌握着……
       队长听着这话很受用,心满意足地说,我就是不打它一顿,以后也不再骑它,它以为它是谁呀?还不是一匹破马!我要换掉这个老黑鬼,叫它去犁地、拉磨、套车、干重活,让它尝尝失前蹄带来的后果。哼,谁叫它不知天高地厚呢。
       队长说完这话,还没等他把大黑马安排去犁地、拉磨、套车、干重活,上面就把他的队长职务给免了。上面认为队长现在弓腰驼背的,一点不像干部,连走路都不稳当,哪里还能有干部的威信呢?他不再适合当队长。
       队长当不成队长了,等于是雪上加霜,身体上的疼痛他可以忍受,现在不让他当队长,这比杀了他还难受,那些荣耀随着职务的消失而消失,他什么也没有了。气得他弓着腰,拄着那根沙枣棍,到处乱骂。他不骂具体哪个人,更多的时候,他只骂把他掀下马背的大黑马。只要看到那匹大黑马,他的怒气就像膨胀的气球,越鼓越大,一边骂着一边用沙枣棍乱抽乱打,只是他的棍子没敢打到大黑马身上,他怕别人给他扣个破坏集体财产的罪名,他已经连打大黑马的权力都没了,他只敢打流动着的无形空气。
       队长把自己的被摔,完全怪罪到大黑马身上。这样,提心吊胆过了三个多月的马备,才从惊魂不定中缓过来,把心放回肚子里,过起正常人的生活。
       一过上正常生活,马备的心里又蠢蠢欲动起来,那种煎熬已浸入他的身体,实在忍不住,晚上又爬上岳美芬家的房顶,偷看岳美芬睡觉。 岳美芬还是老样子,一点变化都没有,还是那么耐看。马备觉得没有看够的时候,他几乎天天晚上都想去看。到了秋天,天有点冷,岳美芬严严实实地盖着被子,马备只能看到盖着被子的岳美芬,啥风景都看不到,但他还是乐此不疲。在他眼里,盖着被子的岳美芬都有美感,粉红色的缎面被子把岳美芬身体的轮廓勾勒出一道一坎,起伏处,像一道道的波峰浪谷,能勾起马备丰富的联想。
       这个时候的岳美芬,相当落寞,她的丈夫贺长明经常在家。队长被免职后,上级给塔尔拉另派来一个队长,这个队长年龄比较大,是原来老部队的,第一代军垦战士,人很厚道,办事一点都不偏向。所以,贺长明不再去远处拉货,他每晚可以守在家里,也没别的事干,偶尔也会和老婆做些夫妻间的事,但很勉强。他们把被子上的波浪弄得乱晃,晃得马备眼珠子疼,但马备一点不像讨厌队长那样,厌恶贺长明,他觉得贺长明这么做是应该的,人家是夫妻嘛,夫妻天生就应该在一张床上睡,像他的爸妈一样。
       可是,马备心里一直有个疑团,岳美芬晚上在床上千那事时,为什么不关灯?马备以前看到岳美芬和队长在床上动作,是因为他们不关灯,现在看到她和自己的丈夫在一起也不关灯。马备弄不明白岳美芬,心想是岳美芬喜欢在这种时候开着灯,可能是她的习惯,也可能是她要与众不同。马备也暗自庆幸,幸好岳美芬有这个习惯,不然,要是关了灯,黑咕隆咚的,他马备辛辛苦苦趴在屋顶上,还看啥呀?
       四
       丈夫在家的日子,是岳美芬最无法忍受的日子,只要一看到贺长明,她就忍不住恶心。贺长明以前是养猪的,身上全是猪粪味,任他怎么洗,猪粪味也清除不了,好像那味道已经浸入到他的肉里骨子里。现在,贺长明不养猪了,可他身上还是有股臭味,他烟抽得凶,整天卷劣质莫盒烟抽,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烟臭味,两三个月也洗不了一次澡,他的身体像一堆沤烂的牛粪,要多臭就有多臭。还有,贺长明满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吃面条儿不喝汤,把他吃过的面汤再倒回锅里,一想到要吃这种人吃过的面汤,岳美芬恶心得每吃一次面条儿都遭一次罪,有时她宁愿饿肚子,也不肯和贺长明同吃一锅面条儿。想到自己也曾是花骨朵一般的女人,竟嫁给贺
       长明这样恶心的男人,岳美芬恨死了原来的队长。这个王八蛋太不是东西,他为占有岳美芬,为泄自己私欲,一点也不顾岳美芬的感受,竟把她分配给贺长明这样的臭男人,让她受尽委屈,吃尽了苦头。她以前把自己的身子给那个王八蛋,叫他快活,是她没办法,谁叫人家是队长,手里握着她的命运呢?岳美芬是个十足的仰慕权贵的女人,她对有点权力的男人都很看重。当初,那个把她留在团场总部的领导,看着岳美芬漂亮、风骚,动起心思,只是他家里还有一个黄脸婆,为了自己的政治生命,又不敢离婚再娶岳美芬,就利用手中权力把岳美芬留下,想据为己有。岳美芬何等聪明,她怎么能看不出这位领导的意图呢?为背靠大树好乘凉,便顺势倒在他的怀抱,只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她提出要他娶自己的要求,她要用自己的身体换来领导太太的位置。这时的领导欲火中烧,为达到自己目的,哄着骗着上手后再说。领导快乐过了,考虑到政治前途还是很重要,哪会为一个女人牺牲自己的前途。岳美芬看出了他骗人的把戏,便要去告发他,他很害怕,干脆先发制人,告岳美芬作风败坏,拉他下水。岳美芬哪里斗得过有权有势的领导,赔了身子,又败坏了名声,最后还被处理到塔尔拉。虎落平川被犬欺,欺就欺吧,欺负她的队长,现在不也落得摔断了腰,丢掉官的下场吗?这不是报应是什么!
       得到报应的队长却不这么想,他认为自己以前对岳美芬有恩,被免去队长职务后,他瞅贺长明不在家时,拖着伤残的身体来找岳美芬,还想和岳美芬叙叙旧情,重温旧梦呢。当时,岳美芬正给儿子宝来洗脚,听到队长叫她的声音,岳美芬站起身,故意微笑着柔声问队长,是你在叫我吗?
       队长为这一份温柔,心里灌了蜜一样。
       岳美芬倏地收回脸上的柔意,冷笑道,你也不拿镜子照照,你以为你还是以前的队长呀?就凭你现在这副样子,也配叫我的名字?
       队长愣怔一下,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起来,结巴道,美芬,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队长的话没说完,岳美芬端起给儿子洗脚的盆子,把一盆洗脚水泼在队长头上。
       队长惊叫一声,拧转身撒腿跑了。
       岳美芬看着狼狈逃走的队长一瘸一拐的样子,像一条被打断脊梁骨的狗,自己哈哈大笑起来。笑过,岳美芬脸上挂满了泪珠,她索性大哭一场,心里舒畅了一些。
       可是,面对自己的丈夫,岳美芬连眼泪都没有。她和贺长明根本不是一个种类,她漂亮美丽,心高气傲,贺长明算什么东西,不说长相,就那副龌龊、委琐样,他们之间的差距太大,说一个是天鹅一个是癞蛤蟆,还贬低她岳美芬,抬高贺长明呢。但她是个犯过作风问题的女人。不管她如何心高气傲,她的命运永远掌握在别人手里,她无法改变,根本不可能和贺长明离婚,她的生活中,除了忍受,还是忍受。
       五
       马备没想到,自己会和岳美芬的儿子玩在一起。因为贺长明这个爹,贺宝来在塔尔拉是个孤独的孩子。生儿子的爹没用(不一定是他的亲生儿子),儿子自然被别人看不起,在小孩们中间,有一个大家都瞧不上的爹,别想有人理你。所以,宝来六岁了,也没人和他一起玩。
       马备没想着会和宝来一起玩,他像其他孩子一样,看不起宝来。况且,马备比宝来大一半,从年龄层次上也玩不到一起,马备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宝来。
       可这一天,马备刚从学校回来,路过岳美芬家门口时,不由自主地往院里看了一眼,看到岳美芬正往外轰儿子宝来。岳美芬骂道,缺心眼儿的,就不能滚到外边找人玩会儿,整天围着我,烦都叫你烦死了。
       岳美芬看到门口探头探脑的马备,她正眼看着马备。
       遇到岳美芬的眼神,马备冲岳美芬笑了一下。
       岳美芬像看到一丝希望,随即向马备招招手,用命令的口气对马备说,你进来!
       马备愣了一下,还是听话地走进岳美芬家院子。
       你叫——马备,是吧?
       马备脑子里轰的一声,懵了。他做梦都没想到,冷傲、目空一切的美丽女人岳美芬,还能叫出他马备的名字来。她正眼看过谁呀,马备多少次和她正面碰上,还有无数次为看她,有意跟着她,甚至绕道跑到她前面,为了与她多打一次照面,可是,无论马备怎样努力,都没引起她的注意。在塔尔拉,从来没有岳美芬看得上的人,无论大人小孩,她从来没正视过,她走路、下地干活,都是目不斜视,她的眼睛从来都是抬得很高,把别人当成流动的空气。马备经常在心里悲哀地想,岳美芬根本就不知道他马备是谁,不知道她家隔壁,还住着一个叫马备的男孩。
       可现在,岳美芬却叫出了他的名字,他听得清清楚楚,岳美芬叫的是“马备”这两个字,而不是同学们故意叫的“马背”。虽然“备”和“背”是同音字,可马备能从这两个字相同的发音中,听出这两个字音的不同来。他在心里肯定,岳美芬叫他的名字,是准确无误的。这叫马备感到无上光荣,还有深深的幸福。这种幸福使马备昏了头,连话都说不清,他结结巴巴地回答道,是……我……我是马备……
       岳美芬对马备微微笑了一下,依然用命令的口气说,你和宝来去玩玩吧。今后——你带宝来玩吧!
       马备受宠若惊,岳美芬对他只笑了一下,还是微微的一笑,够塔尔拉人羡慕了。自从来到塔尔拉,岳美芬什么时候对别人笑过?可现在,她却对马备微笑,她放下她的高傲,对偷窥他的马备微笑了。
       马备还有什么理由不听她的!
       马备使劲地点头,拉上岳美芬的儿子宝来,满心幸福地玩去了。
       从此,宝来有了比他年龄大一倍的玩伴,告别了孤独。
       马备陪着宝来玩,宝来想玩什么,马备都依他,从不扫他的兴。慢慢地,宝来像粘在马备身后的尾巴,除过上学,马备走到哪儿,宝来就跟到哪。时间一长,那些和马备经常玩的伙伴有了意见,他们年龄大些,经常玩一些打仗抓坏蛋,或者扮演新郎新娘的游戏,宝来屁大点儿,玩什么都跟不上趟儿,是个累赘,又是贺长明的儿子,大家不愿和他玩,要马备赶走他,马备不肯,小孩们结盟不和马备玩了。马备失去这么多玩伴,一点也不感到失落,相反,心里还美滋滋的,更加尽心陪宝来玩。宝来很开心,越发离不开马备。但是,马备要去上学的,一旦去了学校,剩下宝来一个人没一点意思,他常常跑到大路口望着学校方向,等马备回来。这样的等待是难熬的,六岁的宝来早早尝到了等待的滋味。于是,宝来也要去上学,只有这样,他才能和马备天天在一起。
       宝来离上学年龄还差一岁,他缠着他妈要上学。岳美芬烦了,对宝来说,你想上学就上去。我又没拦你,年龄不够,找你爹去,叫你爹带你去学校想办法。
       宝来缠他爹去了一趟学校。贺长明当然没能力办成儿子上学的事,这是明摆着的,学校有学校的规定,而且,现在又不是招收新生的时候。
       贺长明父子俩灰溜溜回到家里。岳美芬看到这对父子的狼狈相,气不打一处来,骂一声贺长明没用的东西,自己拉上儿子去了学校。岳美芬亲自出面,也不知道她用的什么办法,反
       正,学校同意宝来上学,把他插到一年级。已经到了第二个学期,宝来这个时候插进来,能不能跟上大家,岳美芬懒得管,她只管把儿子送进校门,不整天烦着自己就行。
       宝来上学了,他兴冲冲地每天早上来马备家,和马备一起去学校。一年级放学早,每天放学后,宝来又候在马备的班门口等马备下课,然后一起回家。没几天,马备以前的那些伙伴,把宝来叫成了马备的跟屁虫。
       宝来听到了一点都不在意,也不生气,跟屁虫就跟屁虫,他依然跟着马备。当然,宝来的学习肯定跟不上,别的同学都看不起他,更没人理他,也只有跟着马备才能感受到朋友的快乐,晚上睡觉前,他都要待在马备家,直到马备要睡觉了,他才回家。这样,耽搁了马备爬到房顶去看岳美芬。有时马备心里很焦急,但他又没法赶走宝来,毕竟宝来是他妈交代给他的。
       发展到后来,宝来得寸进尺,晚上还要在马备家睡觉。
       这下,马备不干了,他家房子大,有他的一间小卧室,床也不小,可他不想和宝来一起睡,他习惯了一个人睡。主要还是他有好多秘密不想叫别人知道。但宝来说是他妈叫他来的,马备不好拒绝。只要是岳美芬说的,不管是什么事,行与不行,马备都不会拒绝。不但不拒绝,还因为岳美芬有这份信任,马备感到兴奋,因为岳美芬没有把他当外人。
       宝来不是天天晚上都到马备家来睡觉的,尽管他很想这样,可他妈不让,啥时叫他到马备家睡觉,他才能去。
       时间一长,马备发现这里面有别的讲究,宝来到他家睡觉的晚上,都是贺长明去远处拉货,不在家的时候。只要贺长明在家,岳美芬绝不打发宝来到马备家,一定要宝来睡在自己家里。宝来对马备说过好多次,他想每晚到马备家来睡觉,他们家房子太小,床也不大,他爹在家时,一家三口挤在一起,一点也睡不踏实。而且,他妈和他爹在家根本不说话,一旦说起话,就是吵架。宝来还说,一到晚上,等他睡着了,他们还打架呢,经常会把他从睡梦中惊醒,吓得他连大气都不敢出,还不如来马备家睡呢。但他妈有时坚决不让他来,非要他在家睡。
       马备趁宝来不过来时,爬到他家房顶去看过,确实像宝来说的,他们一家三口挤在一张床上,很拥挤。但马备没看到宝来爹妈打架的情形,他还真想知道,岳美芬和贺长明打架,到底谁打得过谁。马备问过宝来,宝来想了想说,他妈厉害,他爹打不过他妈。马备心里这才坦然了。但马备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贺长明不在家时,岳美芬要打发宝来到他家来睡觉呢?
       马备套过宝来的话,宝来回答不上来,这更增加了马备的好奇心。
       宝来再到马备家睡觉时,他趁宝来睡熟后,悄悄穿衣溜出屋子,爬上房顶去看个究竟。
       这一看,见岳美芬的床上多出一个男人来。起初,马备还以为趴在岳美芬身上的男人是贺长明呢,他突然提前回来了。过了一会儿,那个男人从岳美芬身上翻下来,仰面躺着时,马备这才看清楚,男人根本不是贺长明,而是小学的现任校长苏子山。
       苏校长是两年前从喀什派到塔尔拉来的知识分子,语文课讲得非常好,塔尔拉的教师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他的,人也长得高大英俊,为人和善,和别人一说话就脸红,做事很有分寸,从来没有和谁发生过争执,很受塔尔拉人的尊敬。在马备心目中,苏校长一直是他崇拜的偶像。
       可现在,这个偶像却躺在岳美芬的床上,刚刚从岳美芬的肚子上爬下来。
       马备受不了这个刺激,呆愣在天窗上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一个他崇拜的男人,偷偷摸摸和他喜欢的女人做夫妻间的事情,他真想从天窗跳下去,把苏子山痛打一顿。可没这么做。他没这个勇气,也没这样的能耐。
       后来,马备想,还是采取别的办法,出出这口气吧。
       六
       苏子山和岳美芬偷偷摸摸有半年多了,自从队长伤残免职后,岳美芬再不理会他,她把目光盯在从喀什派来的苏子山身上。岳美芬认为,在塔尔拉,只有这个年轻英俊的苏校长比较顺眼,也只有他能配得上自己。于是,她多看了苏校长几眼,苦于没机会和苏校长接触。后来她儿子闹着要上学,贺长明没办成,岳美芬去了,她一去,苏校长满口答应。她儿子宝来成了她和苏校长沟通的桥梁。
       他们上了这座桥,还没走上几步,两人便迫不及待跑步前进了。在桥梁中间,他们彼此像等待了很久,终于走到了一起。
       从此,苏校长经常借故来搞家访,和宝来的家长谈学生的学习情况。岳美芬给苏校长谈的全是自己,谈自己的经历,还谈她内心那无边无际的寂寞和痛苦。当然,岳美芬是身体力行的,她更多地用行动来向苏校长倾诉她的寂寞她的渴望。苏校长对这种家长非常满意,对岳美芬称赞道,美芬,你真是个好家长,有你这样的好家长,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在塔尔拉做个好校长呢?
       岳美芬气喘吁吁地说,苏……校长,你……已经是……个好校长了!
       苏校长一边用劲,一边说话,是吗?只要你满意,说我好,那我就好,也叫你好!
       苏子山(马备已不把他当做苏校长了)有一辆半新的自行车,是他从喀什带来的。这里除场部的领导有几辆自行车外,塔尔拉还没有自行车,队长出门都骑马。苏子山把他的这辆半新的自行车当宝贝一样,每天要擦好几遍,叫人看着眼馋。塔尔拉没有几个人会骑自行车,有一些老师忍不住想试试,去借,苏子山来者不拒,谁借都给,但是他一定要跟上,一边扶车子,一边给人家讲动作要领,显得很有涵养和耐心。其实他是心疼自己的自行车,怕别人摔坏。
       马备报复苏子山,是从这辆自行车开始的。
       马备不懂自行车构造,起初,他还想着用石头把车头或者三脚架砸坏,叫苏子山骑上去就摔下来,像那个队长似的,摔死才活该。马备把砸自行车的石头都找好了,准备在上课时,没人看着,他就下手。但是,马备一直没敢动手,因为砸车声音太大,会惊动人。 后来,马备还是从宝来的爹那里,拐弯抹角套问出了搞破坏的办法。宝来的爹是赶马车的,马车轮子和自行车轮是一样的构造,都是钢圈轮子外面套着橡胶胎,他可以用铁钉刺破胶胎。
       从此,苏子山的自行车轮胎就没好过,他修补好了,一转眼,又会泄漏气。那一阵,苏子山很快学会了一门手艺:补胎。他的补胎技术提高很快。同时他也非常恼火,想查找一下轮胎被刺坏的原因,他已经想到是有人故意搞破坏,他想逮住这个搞破坏的人。
       马备见苏子山防备上了,就不敢再下手。再说,马备把自行车轮胎刺破,苏子山可以不骑,没伤着苏子山的一根毛。马备突然觉得这样做没一点意思,他得想其他办法治治苏子山才能解恨。
       马备又想了个办法,贺长明不在家时,阻止贺宝来晚上到他家睡觉。只要宝来在家,苏子山不好当着自己学生的面,和学生的母亲睡在一个床上吧。于是,到下次贺长明不在家,宝来在放学路上告诉马备,晚上要去他家住时,马备对宝来说,今晚你不能住我家。
       为啥呀?
       我姐夫病了,我姐要照顾他,顾不上他们的
       儿子小臭子,这几天小臭子来我家跟我一起住。马备把早已编好的谎话说出来。
       没想到宝来一点也不在意,反倒很高兴地说,这样更好,咱们和小臭子三个人睡一起,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马备瞪宝来一眼,你光想着热闹,我们不好好睡觉,第二天咋上课呢?再说了,小臭子吃得多,晚上睡觉光放屁,臭得人喘不过气来,你受得了啊?
       宝来坚持不懈地说,你咋受得了?你能受得了我就能受得了!
       马备不高兴,说,谁叫我是小臭子的舅舅呢,受不了也得受啊。你别说了,就我那张床,三个人睡也太挤,你还是在你家睡吧!
       宝来眨了眨眼睛,不好再说什么,耷拉脑袋回家了。
       马备知道宝来回家后,一定会把这事告诉他妈。为了不使岳美芬起疑心,以后不至于对他反感,马备回到家放下书包,死缠硬磨,叫他妈答应,把小臭子接过来玩,他妈觉得奇怪,马备一向反感小臭子来他家,嫌小臭子到处乱翻他的东西,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竟主动提出要接小臭子过来住?要问马备一个原因,马备支吾半天,找了个想教小臭子认字的理由,他妈这才勉强同意。马备连饭都顾不上吃,跑了一趟姐姐家,把小臭子接过来。五岁的小臭子早已习惯这个舅舅的责骂,突然间舅舅对他这么好,一下子高兴过了头,晚上睡不着觉,缠着马备一个接一个给他讲故事,把马备快烦死了。
       好不容易哄小臭子睡着,马备悄悄爬上房顶,去看岳美芬家的情形。岳美芬家里早已漆黑一片,想必是儿子在家睡,岳美芬什么事也搞不成,早早睡觉了。不然,岳美芬不会这么早就闭灯的,她和男人睡觉,是习惯开着灯的。
       马备想着,苏子山这天晚上不知来过没有,就是来了,宝来在家,他也搞不成事,只好再回去。一想到苏子山离开岳美芬家时垂头丧气的样子,马备很高兴。第二天在校园见到苏子山时,马备忍不住想笑,心里得意地想,我就不信治不了你!
       整个冬天,马备都用这个办法,阻止苏子山到岳美芬家里去睡觉。他这样做,看不到岳美芬和苏子山有啥动静,宝来却对他有了意见。宝来好久没到马备家睡觉了,他认为是马备故意不要他去,找各种借口,宝来在心里气恨马备,最近还不和马备一起走了,自从上学后,不像以前那么孤单,也有了几个玩伴,经常和他们一起打打闹闹,慢慢地不来找马备了,弄得马备心里还有点放不下呢,因为岳美芬曾给他说过,要他带宝来玩。
       冬天就这样过去了。沙枣花要开的时候,塔尔拉春天的风沙先刮了起来。一有风沙,各家各户把自家的窗户钉上,免得被风吹开,把沙子灌进房子里。塔尔拉的春天都是在风沙中度过的。
       春天的一个下午,马备从学校回来,还没进家门,听到他妈大喊小叫追那只花母猫,肯定又要把它拴起来,怕它去外面干偷偷摸摸的勾当。
       马备推开门,想帮他妈一把,没想到猫早早做好逃跑的准备,“嗖”的一下从门缝冲了出去,马备没反应过来,母猫已跳上柴房,上到墙头,向着岳美芬家方向,一闪就不见了。
       马备在他妈的责骂声中,扔下书包,去追母猫。
       天还这么亮,马备不可能上到房顶去追猫,况且他心里有鬼,怕别人知道他偷窥过岳美芬这个秘密,于是,马备只好绕到岳美芬家院子里,去找猫。
       岳美芬家的院门没关严实,马备推开门进去时,见岳美芬正撅着屁股往菜窖盖子上搬大石头。那石头太大,岳美芬一个人的劲不能把石头挪动,她只好用滚动的办法,可菜窖盖子高出地面许多,她没法把石头滚上去,累得满头大汗。
       马备突然出现,使岳美芬明显慌乱了一下。马备看到,这时的岳美芬脸上的傲气没有了,她的神情有些柔弱,让马备心里竟“呼”地生出一种男子汉的气概来,他想上去帮岳美芬一把。但岳美芬看了一眼马备,想说什么,又没说,只是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马备对岳美芬笑了一下,低着头小声说,我来找我家花猫,它跑到你家——这面来了。
       岳美芬没吭声,她似乎不想和他说话,埋头继续使劲推石头。马备忘记是来找猫的,上去帮岳美芬推石头。两人的力量合在一起,终于把石头推到菜窖盖子上。像完成一件大事似的,两人相互对看了一眼,岳美芬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腰眼,对马备说,死风太大,不用石头压着,会把盖子掀开,菜窖里会灌进沙子。多亏你来帮我,不然,我还真推不上这个大石头呢。
       马备当时还心想,风再大,也不至于用这么大的石头压菜窖盖呀。但他没多想,只要是岳美芬做的,马备认为就是对的,能为她做点事,马备心里特别高兴,尤其是岳美芬额外与他说了那么多话,这可是她第一次给他说这么多话。马备沉浸在喜悦里,轻声说道,今后,你要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的,就叫宝来喊我……
       岳美芬打断马备的话,看着他说,你还说呢,宝来喜欢和你在一起,晚上到你家睡了几次,你就嫌烦,不要他去了。
       马备脸红了,支吾道,我……不是我,是我姐家的小臭子经常过来,他住下不走,我……那个床睡不下……才……
       岳美芬见马备憋得通红的脸,扑哧一声笑了,姨是跟你开玩笑呢,看把你紧张的,你不想想,像姨这样的人,还能跟你这小孩子计较呀?
       马备心里轻松了些,又不知说啥好,把头低着。
       岳美芬笑了一下,说,我知道,在塔尔拉,没有人把我当好女人看,没有!没有一个人!可是,我为什么要在乎他们把我当不当好女人看呢?不过,我确实不是啥好女人……
       不是!马备打断岳美芬,抬起头来,断然说道,你不是坏女人!
       岳美芬哈哈大笑起来。直到笑够了,才用一副玩世不恭的口气对马备说,谁说我不是坏女人?
       我说的,我说你不是就不是!马备说道。
       岳美芬收住笑,认真地打量一下马备,又笑起来,道,就你个小公鸡,是不是也像那些臭男人一样,想用这种话来讨好我呀?
       不是!马备坚决地说。
       不是?那你叫我一声姨呀,我可从来没听到你叫过我一声姨哩。
       我……马备语塞了。他不想把岳美芬叫成姨。岳美芬在他心目中,早已经不是一个姨的概念了。
       岳美芬用嘲弄的眼神盯着马备,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在岳美芬的笑声中,马备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冲着她说,我……我会用行动来证明,我说的话是真的。
       说完,马备转身跑走了。
       过了一天,马备在放学的路上,主动找宝来说,你还想不想去我家睡?
       宝来不以然地对马备说,你叫我去,我就去呀?你当我是啥人呀?
       马备狠狠瞪了宝来一眼,这话可是你说的,宝来,到时你可别后悔。
       第二天,马备找到最近和宝来经常玩的那几个小伙伴,警告他们不要再和宝来玩,否则,别怪他不客气。
       有这样的威胁,那几个小孩果然不敢和宝来玩,他们告诉宝来,是马备不叫他们和他玩的。宝来一听恨死了马备,可又没办法,把这件事告诉他妈,没想到他妈却对他说,那是马备想和你一起玩,才这么做的,你去找他吧。
       宝来只好放弃自己小小的自尊,主动来找
       马备。马备什么话没说,又像以前那样带着宝来玩。宝来觉得,马备比以前对他更好,他小小的虚荣心得到满足,像以前一样,又来马备家睡觉了。
       七
       宝来的爹死了。
       宝来的爹死在自家的菜窖里。他钻到菜窖里偷偷喝酒,醉酒后走不动,被菜窖的沼气熏死的。到春天后,地气热了,捂了一个冬天的菜窖被地气蒸腾出大量沼气,贺长明死在这种有毒的沼气里。
       马上要春播了,新队长安排贺长明去场部拉化肥,却不见他来上工,新队长去问岳美芬,她说不知道。新队长等了半天,也没等来贺长明,春播不能耽搁,只好另安排人赶马车去场部拉化肥。
       过了几天,还不见贺长明上工,新队长很生气,到他家来找人。
       家里就岳美芬一个人,她请了假说身体不舒服在家休息。她经常请假说身体不舒服,现在的新队长拿她没一点办法,他又不会像以前的队长那样会做思想工作,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新队长问岳美芬,她好像身体真的不舒服,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有气无力地告诉新队长,贺长明不在家。
       新队长不用看,也知道贺长明不在家里,就这么大点地方,躲也没地方躲。可岳美芬是贺长明的老婆,他只能找她问贺长明的下落。新队长问岳美芬,贺长明到底去哪了?
       岳美芬慢慢撩起眼皮,对新队长说,你是队长,你都不知道,我咋会知道!
       看着岳美芬那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新队长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好掉头就走。在院子里,新队长闻到一股浓浓的腐臭味,他知道贺长明以前是养猪的,有臭味很正常,对这种臭味没当一回事。
       过了几天,岳美芬家院子里突然涌来十几条狗,还有成群的苍蝇像轰炸机似的,围着她家的菜窖口吵闹个不停。岳美芬拿根棍子,怎么也赶不走这群狗。狗的叫声引来了好多人,人们觉得奇怪,闻到菜窖散发出的腐臭味,有人猜测菜窖里有什么动物尸体腐烂了。
       ’
       新队长也来了,他觉得这种气味有点不正常,让人打开菜窖,一股浓浓的臭味从菜窖里蒸腾出来,熏得打开菜窖的那几个人忍不住要吐。新队长捂着鼻子,叫人找来手电筒查看菜窖,才发现贺长明死在里面,散发出来的臭味是他的尸体腐烂所致。这种尸臭味可比贺长明在养猪场养猪时,那种味道要难闻得多。
       在新队长的领导下,几个人用湿毛巾捂住鼻子和嘴下到菜窖里,想把贺长明的尸体抬上来,可尸体腐烂时间太长,一抓一把腐肉,谁也不肯再动手。最后,只好找来两条席子,把尸体滚到席子上卷起,用绳子捆住拖了上来。臭味太大,尸体已经不能存放,队长招呼着,叫人去打墓坑,找木板做了一口简易棺材。一天之内,把贺长明埋了。
       这个过程中,成了寡妇的岳美芬显得一点都不悲伤,她冷着脸看新队长带人忙碌着,她连一句话都没说,她的冷漠像一块冰,让所有抱着不同心态想要看一眼她的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贺长明死了,岳美芬不悲伤,大家知道岳美芬这个骚货这下彻底解脱了,她高兴还来不及呢,没有了这么一个牛粪丈夫,她这朵还在妖娆的鲜花怎么会悲伤呢。
       埋葬了贺长明后,有半个多月时间,岳美芬家的院子还飘荡着一股腐臭味。岳美芬也不想办法除臭,最后,还是新队长顾及岳美芬孤儿寡母不容易,带人来给岳美芬又另挖了一个菜窖,把挖出的土填了原来的那个菜窖,那股腐臭味才慢慢消失了。
       宝来不愿再回自己家去睡,自从在菜窖发现他爹死了,宝来吓愣了,不知道没有了爹会是什么结果,只是受不了那股臭味,他一直住在马备家。马备对宝来的照顾,也比以前更加尽心。
       宝来不愿回家住,给岳美芬和苏校长提供了极大方便,他们俩又可以在一起胡搞。贺长明一死,过去偷偷摸摸的日子完全结束了。岳美芬觉得随着贺长明的死,自己的好日子也正式开始了。她去麦地边拔来一大抱艾蒿,用于麦草引着火,在屋子院子铺了一层,把家里彻底熏了一遍,熏跑了贺长明的腐臭味,还有零星的苍蝇,让艾蒿淡淡的苦香味填充了新的生活。远远闻着岳美芬家,像座佛堂似的,充满了香火味。岳美芬还叫苏子山把床移了个方向,这样睡上去,有了全新的感觉。
       可“全新”的感觉只是岳美芬一个人的,苏子山并不这么想,他心里还是不踏实,总觉得贺长明躲在哪个角落里,恶狠狠的眼神盯着他呢。以前贺长明活着时,他和岳美芬偷情,都没有出现过这种感觉,现在却有了。他把这种感觉告诉岳美芬,想要岳美芬到他那里去过夜,岳美芬总是不肯。以前,苏子山就提出叫岳美芬到他那里去,岳美芬不愿意去的原因,是苏子山住在学校的单身宿舍,虽然他是校长,住的宿舍比别人的大点儿,可那房子没有院子,一开门外面的人能看到屋子里的全部内容,岳美芬才不愿到那里展览自己呢。现在,苏子山心里有障碍,又提出叫岳美芬过去,岳美芬只好对他说,等你找上一个带院子的房子,我再搬过去住吧。
       八
       岳美芬家屋子里的摆设,马备这次只是大致看了一下。其实,他对岳美芬家的情形,说不上了如指掌,可也算心里有底。因为,趁岳美芬不在家时,马备不止一次翻墙进到她家院子里,从厨房窗户钻进去,实地勘察过好几回,他对屋子里的一切并不陌生。
       可是,前几天马备发现岳美芬家有了些变化,岳美芬把床挪移了位置。床原来是顺着窗户放的,现在横过来,转了个方向,变化不是太大,可对马备来说,变化太大,床一顺过来,睡在床上的人会跟着变位置,马备再顺着天窗往下看时,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岳美芬的两条腿,无法看到她的脸和上半身。这对马备来说,非常残酷。
       马备等待时机,想再溜进岳美芬家,把她的床移回原来的位置。可是,等了一个多星期,总是没这个机会,岳美芬每天都在家里。
       这天,马备上课时,无精打采看着窗户外面,正好看到岳美芬急匆匆穿过学校跟前的大路,向场部方向走去。马备看着岳美芬的穿着打扮,想着她是去场部闲逛,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知道机会来了,于是举手请假,说是闹肚子,憋不住了。老师准了假,马备捂着肚子离开教室,一转过墙头,撒腿跑回家,顾不得进自家屋门,急不可待地爬上柴房,翻墙潜入岳美芬家。
       马备只想把岳美芬的床移回原处。以前,马备从来不随便动岳美芬家的东西,他曾在心里告诫自己,绝对不动她的东西,可这次,他顾不了这么多,得保证他的窥视不受损失。
       十一岁的马备使出吃奶的劲儿,累得满头大汗,一点一点地,终于把岳美芬家笨重的木床,移回原来的位置。他抹了把额头的汗,望着恢复原样的床,脸上露出兴奋的笑容。马备已累得手脚都软了,真想躺在床上歇息一会儿,可想到这个床是岳美芬要睡的,他没敢躺上去。岳美芬是个爱干净的女人,自己一身尘土怎么能躺她的床呢?
       马备坐在地上,一边喘息,一边想象岳美芬在这张床上扭动的样子。
       这种想象长着翅膀,飞起来没完没了,使少年马备如痴如醉。远处传来学校的钟声,把马
       眢晾醒,他回到现实中,从厨房的窗户钻出来,拍打自己身上的土时,突然觉得不大对劲,自己把床移回原来位置,岳美芬回来后看到会怎么想?她一定会起警觉,说不定会发现他偷窥的秘密呢。这个念头冒出来,把马备吓了一大跳,额头刚干的汗又冒了出来。
       马备傻站了一阵儿,又从厨房窗子钻回屋子,把床移回来横在窗口跟前。这回费的劲儿更大,累得眼冒金星,站不稳脚,但他还是坚持把移动床时擦出的印迹用鞋子蹭掉,才失去魂魄一般,跌跌撞撞从窗户钻出来。
       马备不能再偷窥了,他把这笔账算在苏子山的头上。马备还没想好用什么方法报复苏子山呢,听说苏子山想办法找房子,把岳美芬连同她儿子一起接过去住,要正式过日子。马备不想让岳美芬离开,但他又没能力阻止岳美芬,只好给宝来施加压力,利用宝来拖住岳美芬。
       九
       很快,苏子山找到了房子,他以校长的名义向新队长要了两间堆杂物的仓库,房子虽然破点儿,但有小院落,收拾一下不比岳美芬的家差。岳美芬跟苏子山去看过一次房子,那里也很清净,她很满意。岳美芬盼着尽快搬到那里去住,结束他们偷偷摸摸的日子,和苏子山做个堂堂正正的夫妻。
       房子有了眉目,岳美芬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和苏子山到场部扯上结婚证,堵上别人的嘴。岳美芬这次很看重这桩合法婚姻,打扮得像个新媳妇,花红柳绿地跟着苏子山去了场部。一路上,岳美芬的艳丽惹得地里干活的女人们停下手头的活儿,看着她,心里骂她这个骚货,男人死了不满三个月,她的骚劲又上来了,死了个牛粪一样臭烘烘的男人,却靠上个英俊又有文化的校长,也不知这个骚女人上辈子修来的什么福!
       领上了结婚证,苏子山心里也踏实,他来岳美芬家,准备把她的被窝儿抱过去时,儿子宝来死活不愿搬出这个家。岳美芬总不能把七岁大的儿子一人留在家,自己去嫁人吧。岳美芬给宝来咋说都说不通,气极打了一顿宝来,但宝来说死也不搬。
       岳美芬把这个情况说给苏子山,一副家里人的眼神无奈地看着他。只要苏子山到岳美芬家来,宝来用凶狠的目光扫描他一下,转身就走。苏子山斜了一眼宝来的背影,恨不得冲上去踢宝来几脚。他没这么做。他早看出贺长明留下的这个杂种不是个好东西,以前,他和岳美芬偷偷摸摸时,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他,这双眼睛并不是贺长明,而是宝来。偶尔在学校或者路上碰到宝来,宝来看他的目光很凶,不像一个七岁孩子的目光。再凶狠的目光也伤不了人,可苏子山心里还是发虚,想着今后要是做宝来的继父,他非得把宝来的目光调教好,屁大点儿人目光就这么凶,长大了还得了?说不定会拿上刀子去杀人!
       苏子山的心像坠块大石头似的往下沉,那个臭男人死了,阻止岳美芬再嫁的,有了新人选。
       望着宝来消失的背影,苏子山心里很不舒服,像有东西堵在他心口,说话的口气都变了,他对岳美芬说,那你的意思,就由着这个小屁孩子?
       岳美芬听出了苏子山话里的火药味,没好气地回了一句,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扔下不管吧,他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呢!
       苏子山瞪了岳美芬一眼,说,我没说不管呀?早给你说过,我会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对待他的。
       可宝来他……和我扭着劲呢。岳美芬为难地说,那个死鬼的魂缠上宝来了,他才敢这样,不然……
       苏子山掏出烟,像个老农民似的在床前蹲下,一边准备抽烟,一边打断岳美芬说,都这时候了,不说别的,就说咱们现在咋办吧!
       岳美芬拿来火柴,给苏子山递过去。苏子山没接,却从身上掏出火柴,给自己点上烟,狠狠抽了一口。
       这是他们第一次发生分歧。岳美芬生气地把火柴扔回床上,往床沿上一坐,说,啥意思吗?还没开始呢,你就用这种态度对待我,今后还不知道会咋样呢!
       苏子山呼地站起来,生气道,哎,美芬,你说这话是啥意思?我的态度咋了?儿子是你的,我又没说不养活他呀,到这地步了,一个小屁孩为难你,你倒怪到我的头上,还扯上以后,你成心要和我闹,是不是?
       岳美芬的眼泪涌出来,呜呜地出了声。
       苏子山见岳美芬哭了,更烦躁,一边抽烟,一边在屋子里转圈子。岳美芬停住哭,抹把泪,走过来贴在苏子山身上说,要不——你先搬过来住吧,宝来这头,我会慢慢开导他的……
       苏子山一拧身,甩开岳美芬说,你咋说这话呢,我搬过来,我那房子咋办?岳美芬,那房子可是你叫我要的,现在却说这种话,你要反悔啊?
       不是我要反悔。岳美芬眼圈又红了,我没想到宝来会这样,是我太忽视他。子山,你是个男人,要大度一点,得为我想想啊。
       苏子山说,你还知道我是男人啊,你知道我每次到你这,心里总有那个……那个感觉,那种好像被人监视被人窥视的感觉,你以为我轻松啊?你要我为你想想,那你能不能也为我想想,我图个啥呢……
       苏子山!岳美芬吼叫一声,打断他的话,说,亏你说得出口,连这种话都说了出来,我就知道,你心里一直嫌我是寡妇,你以前给我说的那些话全是假的。我现在算是看清你了,你走,你走吧!今后,谁也不认识谁,你走啊!
       岳美芬伤心地又哭起来,她边哭边往外推苏子山。苏子山张了几次口想解释,可岳美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只管往门外推他。
       以前,苏子山被宝来的目光搞得心虚,现在,岳美芬又往门外推他,心里更不是滋味,脾气上来,一生气干脆顺势走了。
       这一走,苏子山赌气好长时间没进岳美芬家的门。这下,轮到岳美芬心里发虚,她和苏子山可是领了结婚证的,虽然没举行仪式,却是正式夫妻,如今苏子山不管不顾拖着,这算啥事呢?岳美芬这么想着,忍不住去找苏子山,想问个明白。
       苏子山的态度很明朗,只要岳美芬搬过来,什么都好说,但要他搬过去,绝对不可能。苏子山对岳美芬说,你那房子我不能再去,去了只会提心吊胆,像个入侵者一样,啥事也干不成,你总不能叫我过去当太监吧?
       岳美芬强忍着愤怒,轻声细语地说,你以前偷偷摸摸去,该干的都干了,也没见你有啥干不成的,这会儿名正言顺,你倒不敢去了,还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你是不是心里有鬼啊?
       苏子山再次被激怒,指着岳美芬说,你说这话啥意思?我心里有啥鬼?是你自己无能,连个小屁孩子都管教不了,听凭他摆布,却说我心里有鬼。岳美芬,今天我对你说清楚,你要是不搬过来,咱们的事只好先这么搁着了。
       岳美芬一听,气得全身发抖,嘴里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苏子山见岳美芬说不出话来,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他看着岳美芬,又说,怎么,你没话说了吧?你要还想我们关系正常,就回去想办法,怎么说服你那个宝贝儿子,让他乖乖听你的吧。
       岳美芬无话可说,只好回到家,再和宝来说搬走的事。
       宝来早叫马备调教得坚硬如铁,岳美芬说死说活,宝来从嘴里只蹦一个字:不!
       这还不算,七岁的宝来出乎意料给他妈一
       个与他的年龄特别不相符的态度,他说,如果要他搬出这个家,除非叫他死,像他爹一样,被人抬出去。不然,他是不会走出去的!
       一提到贺长明,岳美芬像是特别理亏,再没话可说。面对态度如此坚决的宝来,岳美芬突然想到了马备,这样的想法,这样的语言,七岁的宝来无论如何是不会有的,只有马备,只有他才会把宝来调教成这样。因为现在的宝来只听马备的。
       岳美芬想,她得找一下马备。可找到马备,咋说这事?岳美芬还得再考虑考虑。这个时候她才知道,马备不简单,他不是一般的孩子。
       十
       岳美芬还没想好咋给马备说这事,苏子山却来找她了。
       这次,苏子山对岳美芬说,岳美芬,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是这样,今年恢复了高考,我想考学,已经报了名,过阵子,我到喀什去考试,你得抓紧点,不然……
       岳美芬心里咯噔一下,她愣愣地看着苏子山好一会儿,才艰涩地问苏子山,不然咋了?你是不是要离开塔尔拉?
       苏子山点点头,说,要是我考上,那也说不定。
       岳美芬急了,抓住苏子山胳膊,声音很尖锐,那我咋办?你这是不想要我了?你可是和我领过结婚证的……
       苏子山冷笑一声,不在意地说,领过结婚证又怎么了?我又没说不娶你,是你自己拖着不搬过去,咱们这事,还没成事实呢。
       苏子山的话,击中了岳美芬的软肋,她站立不稳,松开抓苏子山胳膊的手,跌坐在床上,脸白得似一张纸。
       到这种时候,苏子山要是就此打住,不再往下说,也许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了。可是苏子山没想这么多,他还是按自己的想法把话说绝了。
       苏子山说,岳美芬,到时,你可别怪我,要怪,只能怪你自己!是你错过了这次机会!
       话说到这份上,岳美芬心里已经凉透,她抬起惨白的脸,望着苏子山,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苏子山,只怪我自己瞎了眼,没看清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
       苏子山报名参加高考,他心里知道自己的能力,要考上大学的可能性不是太大,放下书本这么多年,虽说他是教师,整天还跟书本打交道,可这是小学课程,简单得让他闭着眼都能应付。而真正要考的课文他根本就没复习过,他的心思全放在岳美芬身上,整天想着能和岳美芬在一起,哪有心思复习功课。说句心里话,苏子山对岳美芬的感情还是很深的,自从他到塔尔拉结识岳美芬后,多少寂寞难熬的日子,因为有岳美芬陪着,他把这些日子一天天都熬了下来。他不是那种寻花问柳、玩弄女人的男人,他只是想尽陕和岳美芬一起名正言顺地生活。但是,岳美芬的犹豫不决使他平添不少烦躁,为能把这个家安下来,他只有用考学这种方式给岳美芬施加压力。可他没想到话说得太过,深深伤害了岳美芬。
       岳美芬认为,苏子山是要抛弃她,她对苏子山抱的希望太大,失望也很大。苏子山这几句话勾起她以前的痛楚,她一直处在被男人玩弄的位置,在喀什,在塔尔拉,一次又一次。
       岳美芬不想再被男人玩弄,她也不想叫玩弄她的人好过。于是,岳美芬到场部保卫科自首,说了她丈夫贺长明的真实死因。
       岳美芬说,贺长明喝醉酒后,她把他骗到菜窖,说是要清理菜窖的烂菜叶。贺长明下去后,岳美芬盖上了菜窖盖子,并且在盖子上压了一块大石头,贺长明酒醒后没办法从菜窖爬上来。菜窖里很多腐烂的菜叶,随着气温的升高,沤成沼气,成了致贺长明于死地的帮凶。
       岳美芬还说,压在菜窖盖子上的那块大石头,不是她一个人搬上去的,她一个人搬不动。和她一起搬大石头的,还有小学校长苏子山。
       场部保卫科的人一听大惊,把这个谋杀亲夫案报告给场长。场长一听跳了起来,一边叫人去抓苏子山,自己亲自带一帮人抓着岳美芬,到她家现场勘察。
       整个场部都震惊了,塔尔拉凡是能走动的人,全到岳美芬家来看究竟。一时间,岳美芬家像集市一样热闹。
       马备也跑来了,他带着宝来从人堆里钻到前面,看到场长和保卫科的人围着岳美芬,指指点点说着什么。
       这个时候的马备,还没往别处想,他只顾把吓坏的宝来紧紧搂在怀里,不让他瘫软在地。
       苏子山被保卫科的人用麻绳捆着押来,一路跳着,一边挣扎,一边大喊冤枉。苏子山被推到岳美芬跟前,看到岳美芬后,苏子山不挣扎,也不叫了,他只问了岳美芬一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岳美芬淡淡地冷笑一声,当着众人的面,对苏子山说,为啥?你心里还不清楚?
       苏子山气红了眼,要质问岳美芬,被保卫科的人甩手打了一巴掌,他的嘴角立马流下一串血丝,但他依然喊叫冤枉。
       场长吩咐保卫科的人,把岳美芬也绑上,一起押走。
       岳美芬很配合,几下被捆绑起来。
       宝来看到他妈给绑住了,大哭起来,他挣脱马备,冲向他妈。
       马备想拉住宝来,已来不及。宝来跑到岳美芬跟前,哭着抱住岳美芬的腿,不让那些人带走他妈。
       岳美芬冷漠地看了看哭泣的儿子,把目光却对准马备。
       马备不敢看岳美芬的目光,赶紧低下头。
       岳美芬笑了一下,对马备说,马备,你该看到了吧,那个大石头,就是菜窖跟前的那个,我一人能把它滚到菜窖盖子上去吗?
       岳美芬的话像子弹一样,击中马备心里的最深处,他望着岳美芬,从她脸上的笑容里,马备看到了冬天冰凉的阳光,他的心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想起几个月前的那个黄昏,他来找他家的花猫,是他帮着岳美芬把大石头滚到菜窖盖子上去的。难道,当时贺长明就在菜窖里?
       马备的心里紧了一下,脑子轰的一声木了,他呆呆地看着保卫科的人,把五花大绑的岳美芬和苏子山带走了。马备身体僵硬,全身无力,心却抽得像个小拳头,狠狠地击打着他的体内,打得他的身体渐渐变大,像气球似的慢慢膨胀起来。在这个过程中,马备隐隐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是那种新鲜诱人,却能磨损人灵魂的声音,就像花开的声音。
       塔尔拉这个地方,除沙枣树能开花外,没别的花儿。沙枣花很小,比米粒还要小,而且开起来很缓慢,从花蕾到开出花朵,至少要一个半月时间。沙枣花开放时,塔尔拉往往要经历一个漫长的风沙期。沙枣花在风沙的折磨下艰难地开放了,等风沙停止时,花已经残败不堪,没过几天,就凋谢了。
       责任编辑 谷禾
       题 字 朱以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