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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把脸拉下
作者:徐则臣

《十月》 2007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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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从公园的铁栅栏拐过去,又看见那家伙坐在马路牙子上,低着头看自己的裤裆,背后是一片茂盛的青草。风从北边来,青草一起向我弯腰,他面前的黑色塑料袋哗哗地响,我拐过弯来就听到了。我把步子放轻。其实我不想惹他,但他总坐在那个地方,身后的青草被他屁股压倒了一片。这是我十天内第四次见到他,在同一个地方。你他妈的就不能挪个窝,屁股上长牙了?
       风大了一点,塑料袋低下去,一点悬念都没有,我看到一个被雕琢过的肮脏的圆球露出来。和我窗台上的那个唯一的区别就是,它身上的泥更多。我那个用洗洁精和肥皂粉来来回回洗了五遍,干净多了。我咳嗽一声,如果他还低着头,这事就算了。谁都不容易。但是他及时地抬起头。若是我没看错,他还对我笑了一下。一定笑了,我看到他的牙露出来起码四秒钟,还挺白。这就太过分了。简直是欺负人。我觉得再忍下去自己都难为情,我得给自己一个交代。上一次经过这里,他木呆呆地盯着对面那条长年发出臭气的水沟,表情还有点忧伤。那种忧伤让我想到自己,经常我也会有如此状态,一半在忧伤,一半在发呆。我忍了,对自己说,下次吧,再碰到一定有所表示。这地方是一个公园,侯仁之题的名字:畅春新园。栅栏后面有个锻炼场地,总有人一天到晚坐在秋千上。小孩往上坐,大人也往上坐。
       他的牙还没有收回去,我把它们理解为公开的挑衅。所以我站住了,说:“还认识我吗?”
       他歪着头看看我,为难地说:“好像在哪里见过。”还是那一口难听的方言,我分不清他从哪儿来的。
       “再看看,”我扬了一下脸给他看,然后把买菜的提袋放地上,在黑塑料袋前蹲下来,隔着塑料袋去转动那个球。底下还有个香炉形状的基座。这东西很脏,像从泥水里刚挖出来的,我知道一定也是个假的。但我还是觉得这东西做得精致,你看这球上雕琢的五条盘龙,还有火球和云朵,以及香炉底座上的四条小龙,虬曲峭拔,这一刀一刀当初是怎么刻下去的。我说的是被仿制的真货,当初一定是用刀一下一下挖出来的。但是现在,这个用泥水涂抹过的,妈的,一不留心也觉得栩栩如生呢。“想起来了?”我用脚尖踢踢塑料袋里的假宣德炉,“还九转乾坤!还大明宣德年制!”
       九天前他就是这么用一口稀奇古怪的方言跟我说的:“看,九转乾坤,你一定知道,宣德炉。”
       当时我正从西苑那边的早市回来,车篮里装了满满一提袋的水果和菜,一捆大葱篮子里装不下,夹在了自行车后座上。到承泽园门口,前轮突然不转了,差点把我一头栽下去。那辆破车的老毛病,走一段就要怠工。对付它我有办法,提起车头,把前轮倒转十来圈再骑,就能再跑一段路。不转了再倒,如此反复。道理我说不出,但是管用。老婆一直让修,我懒得跟小区里的修车师傅搭茬儿,你借一次气筒他都要收两毛钱,小气得要死。如此抠门儿的人竟然还长得那么胖。所以一直拖着。除了去早市买菜,我很少骑自行车,上班坐公交。我转完前轮继续骑,到公园处觉得速度在下降,又不行了,然后恰好停在那家伙跟前。那天他也是坐在这里,低头往裤裆里看,脚前的黑塑料袋里装着一个脏兮兮的东西。他黑着一双赤脚穿凉鞋,脚趾头上粘着泥,裤脚卷上来两道。我记住他的脚,是因为他的大脚趾总在神经质地蠕动,像两只刚从泥里钻出来的巨型蚯蚓。
       “看看?”他说。他的方言听起来像“扛扛”。
       我知道他在卖古董,早市边上经常有这样的人,随便往哪个角落里一坐,用报纸或者塑料袋、蛇皮袋装着一个破旧的东西,一声不吭地卖。我对古董没兴趣,当然关键是没钱对它有兴趣。我只顾提着车头倒转前轮。
       他又说:“不买也可以扛扛。”
       转完前轮我顺便“扛”了一眼。那玩意儿上面粘了不少泥,他从屁股底下拽出半截报纸擦了一把,几条龙就出来了。我用脚踢踢,他把那个球从塑料袋里宝贝似的端出来,是个顶着圆球的四脚香炉。没泥的地方显出精致来,还挺好“扛”。
       “哪来的?”我问。
       “挖的,工地上。”
       “哪儿的工地?”
       “不能说,”他态度诚恳,谨慎地向四周看,好像到处都是偷窥的眼睛。“挖出来我就藏在被窝里,怕人知道。”
       我一下子想到了八大处。前两天看报纸,西山八大处那边出土了几个古墓,挖出不少好东西,很多物件都被周围的人偷偷摸摸给弄走了。我严正地看着他,他把目光搞得躲躲闪闪,突然要把东西装起来,说算了不卖了。我让他放下,然后突然就对那东西有了兴趣。我竟然对古董有了兴趣,要命。我单位有位老同志好这一口,每个月都从老婆给的零花钱里挤出一半送给潘家园旧货市场,针头线脑玉石瓦当地往外淘。弄到一点新鲜的就带到单位展览,历数那东西怎么怎么地宝贝。清朝的,宋朝的,还有先秦的,它们在某个黑暗的地方沉默地待了成百上千年,让人肃然起敬。但我们还是笑他,收藏哪是我们穷人玩得起的,那跟梅毒啥的一样,是富贵病。那报纸就是他硬塞给我看的,说好东西来了,他得马上赶去潘家园,说不准就有人出手。我怎么就五迷三道地想起了八大处。
       “真的假的?”我说。
       那家伙说:“我也不懂。”他一定是看到我眼睛开始放光了,就矜持地把塑料袋打开,把炉身上刻着“九转乾坤”字样的香炉歪倒在地,用报纸擦炉座底下,一个四方的篆字印章露出来。我的心开始咕咚咕咚地蹦,竟然是“大明宣德年制”。我对古董基本一窍不通,但宣德炉我还是知道一点的,这玩意儿。早听说是个好货。
       “还挺好看。”我也装成一个白痴,“弄个玩玩也不错。多少钱?”
       “三百四百随老板便,我留着也没用。”
       “这么贵?”我站起来要推自行车,的确是太贵了。三百四百,开玩笑。
       “便宜点也行,”他说,抓住我的车座,“你有多少钱?”
       “出来买菜还能有多少?几十吧。”
       “几十?”
       我的心又他妈没出息地蹦了。我打开钱包,九十五块三毛。“七十,”我说。
       “七十就七十。”他迫不及待地把手伸过来。人家把手伸过来了,再犹豫就不像话了。丢不起那个人。我拿钱的时候他把脑袋伸过来,看见了剩下的二十五块三毛。“不卖了,你还有钱!”他说得理直气壮,要把宣德炉收起来。
       就是这句话打动了我。都这么说了,让我相信这东西一定是真货。假冒伪劣产品谁敢这样义正词严。若是真货,那结果你是能想得到的,跟中彩票差不多。关于中彩票,我有不少心得,当然只在想象里,比如一下子五百万,或者少点,两百万,呵呵,好日子就来了。起码房子解决了,省得老婆整天叽叽歪歪,要睡马路了睡马路了。其实我们只是靠近马路,外面还有小区的栅栏呢。租的一居室,有个正念小学的女儿。我把二十块的那张又给他,剩下的五块三毛钱,你得给我留着买瓶酱油啊。
       就这么搞定了。他帮我把宣德炉包好,再三嘱咐我小心,那模样完全是落难时在托
       孤,满腹的不情愿。他的大脚趾蠕动的频率更高了。这都让我开心,越发相信他托过来的就是一张大彩票。我骑上了车就往家赶,甚至不敢回头看他,怕他反悔。到小区门口车轮又不转了,我不想浪费时间,干脆拎着车头一直把它拖到楼底下。实话实说,我希望它是个真货,并且为此激动得半个身子都在抖。
       进了家门我把它放在地板中央,撅着屁股前前后后地看,觉得有点脏。先用洗洁精洗,担心肥皂粉腐蚀性大。洗不干净,只好动用肥皂粉,就委屈点吧,只要是好东西,肥皂粉洗过它照样还是好东西。然后是鞋刷和牙刷,一点点地清理。一个干净的宣德炉就出来了,洁白的石头的光。我对着它笑了,古董,很值钱。我把它摆在桌上,等着给老婆一个惊喜。我希望它是迄今为止我上交给老婆的最多的一次钱。这么多年,每个月那一点工资,想想我自己都觉得寒碜。
       然后我在最大的那条龙的头上发现了一个小洞,怎么看都不像雕刻时失手留下的。接着在底座上也发现了几个类似的小洞。问题来了。好好的东西哪来这么多小洞。赶紧上网查,几个网页看过后出了一口凉气。完了,假的。
       网上说,仿制的宣德炉漫山遍野。西安大街上到处都是,三五十块钱就卖,二十也行。大多是石粉压制的,也有是树脂做的。有个倒霉蛋花了五百块钱买回家,摇一摇,里面哗啦哗啦响,放到水里咕嘟咕嘟直冒泡。他在基座底下抠出一个小洞,一串沙子流出来。在网上发帖喊冤的同志都强调了同一个事实,就是所有卖这东西的人都是一副农民或者民工打扮,装得懵懂无知,十有八九都说是从古墓里挖出来的。我拍拍我的宣德炉,声音果然不对了,那质地越看越像树脂的,我用刀子刮一下,就是树脂的。中奖了。那些呼天抢地的帖子简直就是发给我看的。
       我开始心疼那九十块钱,什么少啊,差十块一百呢。我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二十来个一百块。说来惭愧,我在一家死不死活不活的报社做编辑,忙倒是不忙,当然也没钱。前者老婆是喜欢的,我可以在家做饭,收拾家务,接送孩子,保姆都省了;后者就不乐意了,没钱谁高兴?但是没办法,嫁都嫁了。只能隔三差五不高兴一下,比如抱怨不能每周做一次美容,一年吃不上一次海鲜,替孩子不能及时换上新衣服等等。当然最多的还是抱怨房子,首先是小,幸亏屁股不大,大了转身都成问题;其次是租来的,半夜里醒来总觉得是睡在别人家里,感觉坏透了。
       所以我赶紧把假古董放到书架顶上,等老婆回来时,主动谎报了一下军情,说,这东西三十块钱买的,就图个好玩。就这个价钱老婆也不满意,三十块钱买个废物回来,往哪儿放!
       “所以我放到书架上。”
       “你怎么不放床底下?”老婆完全阴阳怪气了。 这个假古董显然影响了她的情绪,晚饭只吃了半个馒头。那天晚上我拿出绝活做了两菜一汤,味道好得我都舍不得吃,她没兴趣,就像兔子见了肉似的无动于衷。晚上我让女儿到客厅睡,女儿不同意,老婆也两眼一瞪。完了,悲剧重演了。一室一厅,是有点小,我只能在阳台上堆杂物之外的空间里开辟出一个书房,我怀疑它是整个北京最小的书房,几乎不能同时站两个人。睡觉也成问题,卧室一张大床,客厅一张小床,平常老婆和女儿睡大床,我一个人睡外面的折叠行军床。白天折起来立在墙边,晚上才摊开来。说真话,一张床都要折折放放,我感觉也很不好。只有在漂泊不定的路上才会如此的不稳定。但我不能说。要是我和老婆心情都不错了,想干点坏事,就会支使女儿到客厅去睡。开始女儿还觉得新鲜,后来就不太愿意了,说她一到客厅睡我们就不理她了,证据是,我睡外面时,她们娘俩从来不拉卧室和客厅之间的窗帘,她一到外面,我们就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她害怕。小孩子不懂事,我们不能怪她。只好我们两口子一起想点办法了。世上的办法是越想越少的,难度越来越大,我睡到大床上的机会就越来越少。开始每周还能有两次,现在一次都成问题。
       比如现在,我已经不间断地在行军床上辗转反侧两周了。两周啊。我怎么说也是个正常的男人,年龄也不算大。我主动洗了碗,回来看到老婆和女儿正坐在电视前,她们认真地看着电视里某个人慢腾腾地走进宽阔的大房间里。那个虚幻的傻蛋比我有吸引力多了。
       我咳嗽一声。
       “要么你就买房子。”老婆说话的时候根本没看我,像在对着电视里的那个傻蛋说话。这是她的说话方式,后半句应该是这样的:要么你就继续在外面睡。
       女儿加了一句:“要么你就买假古董。”她说话的时候也不看我。
       这小东西,才多大啊就开始像她妈了。真他妈的。
       今天晚上看来是黄了。我走进我的书房,关上阳台的门,坐下来觉得有点闷,就把所有窗户都打开。电脑旁边贴着一张纸,老婆在上面列出了所有可以借钱的亲戚和朋友。其中有八个人用红笔打了钩,意思是只要把这几个人搞定,房子基本就到手了。我没细看过名单,看了我也开不了口。这年头,借钱跟要命没区别。我抓了本小说开始看。然后逐渐听到含混的声音从窗外传来,越来越大。我把脑袋伸到窗外去找,耳朵立马红透了。隔壁的女人在叫唤,男人的喘息做底子。那两口子我是知道的,他们住两室一厅,儿子刚考上大学。按说他们年龄也不小了啊。而且,而且,你说这才几点啊。这不是要人命嘛。我关上窗户,出了一身汗。
       二
       我不是说我苦大仇深,比我苦比我愁的人多了去了。我只是想说,你说你一个卖假古董的也跟着凑什么热闹。十天里,四次,同一个地方。你这是在逼我。我又踢了一下他的“九转乾坤”,说:
       “又是在工地上挖的?”
       他说:“嗯。”
       “也在被窝里藏过一阵子了?”
       他的脸一下子沉下来,这混蛋应该是记起我了。“你要不买我就走了,”他伸手要去包扎黑塑料袋。
       我还买?世道真他妈乱了。我的脚往前送了送,树脂撞倒在水泥路面上的声音有种不真切的空洞。
       “你要干什么?”他的脸上和声音里同时出现了愤怒和恐惧。
       我不想干什么,只想把脚再往前送一送。古董滚到了路中央。它跷着四条腿躺在那里很不雅观。那家伙看看我,一声不吭地捡回他的宝贝,用报纸掸刚沾上的尘土。他蹲在地上,伸长黑细的脖子,背部弯出了巨大的卑微的弧度。我想算了吧,到此为止。也得买菜去了。但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有点说不过去,正犹豫接下来该如何收场,一个推着婴儿车买菜的大妈经过,满满的一车,主要是土豆和萝卜,够她吃半年没问题。她问怎么啦?出啥事了?她远远就看见我们俩有事。我想说没事已经晚了。那胖大妈简直就是一个大磁铁,半分钟的工夫周围就聚了一堆人,都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那呆鸟要是拎着宝贝就走,啥事也不会有。偏偏他脑子进了泥,就蹲在那里绣花似的擦假古董上的土。他不吭声,胖大妈就揪着我问。一把年纪了还对生活充满好奇。我
       只好说,我从他那里买了个假古董。
       胖大妈说:“哎呀,那得打假。让他退钱!”
       很多人附和。让他退,这还得了,假古董都卖到首都了。
       这会儿那呆鸟想走了,走不了了。他和我一样被围在中间。从远处看我们应该像个大蚂蚁窝。几乎所有人都让他退钱,我再不表态就有点对不住人民群众了。所以我说:“也不要你全退,退六十就行了。”这个数字符合我对老婆的报价。
       “没钱,”他说,低着脑袋像只瘟鸡。
       “没钱?”一个小伙子从外面挤进来,一脚把他收拾了半天的东西又踢倒了。“我起码看见你在这地方卖过五个了!你也得把我的赔来,一百二,一分都不能少!”
       他受的伤害比我还严重。我有点同情他。可是那家伙说:“我没见过你。”
       “才几天你就不记得了!”小伙子一把揪住他的领口,“一百二十块钱记不记得?”
       “我真没卖过一百二的。”
       “抵赖是不是?”小伙子笑的时候只用了半边脸,不知道怎么练出来的。“大家可都看见了,这狗日的不认账!好,”他揪着领口把他拖了好几步,小伙子个头应该在一米七八以上,“我看你认不认!”他接着把他像玩具似的甩过来甩过去,像张旭在练狂草,弄得那呆鸟鞋子都跟不上脚了。
       “我真没钱,”呆鸟哑着嗓子说。他的脸被勒得紫红。
       “没钱也得给!”
       小伙子猛地一撒手,呆鸟站立不稳摔倒在地,脑袋磕到了马路牙子上。摔倒了他就安静地躺着,眼神一遍遍平和地看着所有人。我们都觉得他在装鬼,想把事情赖过去。光天化日下玩这手,找错地方了。大家打算继续声讨,突然发现呆鸟脖子底下爬出一条红色的虫子,像蚯蚓,越爬越大,慢慢变成章鱼。长出了很多小手。胖大妈叫起来:
       “哎呀,血!出人命了!”
       蚂蚁窝炸开了。都在喊血和人命。半分钟之内人群消失了一大半,像土行孙一样土遁不见了。呆鸟的眼光越发慈祥和蔼,一点声音都不出。摔倒他的小伙子把手伸到裤腰里抓挠半天,刚睡醒似的说,我得买菜去了,早市要关门了。跳上自行车就跑。这混蛋,早市要下午三点才结束。他们差不多都跑了,胖大妈也推动了婴儿车。可能是为自己作为磁铁感到惭愧,跑了几步她又回头对我说:“快走啊,你想惹麻烦啊!”然后扭着屁股就跑。
       为什么人一老屁股就要变大,而且会变得这么大。难以想象。
       我也琢磨要不要跑掉,就剩下我一个人了。面对一个流血的人无所表示,这让我难为情。所以我决定问一句:“喂,你没事吧?”
       他摇摇头,还对我笑了一下。说实话,我不喜欢他笑,虽然他的牙显得挺白。
       “那我帮你打120,叫个救护车吧。”
       “不要,”他利索地答道,然后一骨碌从地上站起来,比好人还像好人。然后他摸到后脑勺上湿漉漉的一片,咕哝了一句,开始到口袋里找东西。我像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样,立刻明白他要找什么,掏了一包“心相印”的纸巾给他。这纸巾是我老婆强制我装备的,她最烦我一摸就摸出两张卫生纸,在别人面前丢她的脸。我们还没穷到连纸巾都买不起的地步不是?那呆鸟在打开纸巾时还闻了闻上面的香气,真有闲情逸致,该是当诗人的料。他抽了三张纸捂住伤口,剩下的直接装进了自己的裤兜里。
       “没事吧?”我心虚地问,“要不还是打个120吧。”把他交给120就没我的事了。这事怎么说也是因我而起。
       “不要,他们会把我弄到公安局去。”
       “那去医院看看?”
       “不去。花钱太多。已经不流了。要在老家,抓把土敷上就行,北京土太脏,都污染了。”
       懂的还挺多。他脖子上几条血绺子的痕迹触目惊心。不过,果然不流了。我松了一口气,应该没事了。“钱也不要你退了,”我说,“你忙你的吧,我得买菜了。”
       他挡住我,伸出手。我半天没明白他要干什么,我只有一包纸巾。
       他说:“给我医药费。”
       “药费?”我觉得这家伙疯了,医院都不去还医药费。
       “三百。一分都不能少。”
       我突然就火了,“你他妈的敲诈啊?我还没问你要钱呢!”
       “那我退你六十,给我二百四。”
       他说得很真诚,一点儿无赖相都没有。-遇个神经病就难缠了。我决定不理他,拎着提袋就走。他竟然捂着后脑勺跟住我了,一手拎着他的假古董。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过一会儿说一句,二百四,一分都不能少。开始我觉得还有点好玩,从来没有人这样忠诚地跟着我,后来就觉得不对劲了。很多人都看他,他后脑勺、脖子上还有衣服上的血,完全是一个流动的、血腥的展览馆。他们对他指指点点。指点完他就指点我,他们认定这是个因果关系,他跟得实在太紧了。我后悔没听老婆的话把自行车修一下,否则早把他甩十八里地去了。现在只能硬着头皮就当啥也不知道。他一路跟到了菜场。
       那家伙怪异的造型严重影响了我买菜。我跟老板谈了半天价,就差最后一点头了,他半死不活地凑过来,说:“你欠我二百四,一分都不能少。”卖菜的看见他一头脸的血,哪个还敢跟我磨蹭,摆摆手不卖了。逛遍了菜场也没人敢理我,最后只好提了半袋子土豆离开了。幸亏卖土豆的一脸凶相啥都不怕,不然我只能拎回一个空提袋。
       出了早市,我说:“你再纠缠,我就报警。”
       “给了钱我就走。”
       “神经病!一个子儿都不会有!我他妈的还想抢银行呢!”
       “那我就跟着你,”他一脸无辜地说。“其实你是个好人。他们都吓跑了。”
       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主要是一直不能克服心太软的毛病。我老婆就说,人一心软,上帝就找事。她说得真好。我老婆就没这毛病,说不让我到大床上睡就不让。得让自己硬起来。我指着早市旁边的一家大饭店说:“你猜猜在那里吃一顿饭要多少钱?”他摇摇头说猜不着。我让他再猜,我说你看看那招牌,他就歪着头去看。顺峰,北京有很多家连锁店,听说我这样的穷人是不敢进的。等他把头再歪回来,我已经打了辆出租车跑了。从后视镜里我看见他转着脑袋到处找我。小样儿,跟我斗。
       出租车带我从前面一条街绕了一圈,来到早市的另外一个门。还得买菜,要不女儿又嚷嚷,说好晚上给她做红烧鱼。我买了鱼、香菜、豆腐、蒜头和花椒,哼着《千里之外》的调调出了早市。眼下这首歌很流行,我只记住了一句歌词,“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从我老婆那里学来的。我想这词写得不错,送你离开,千里之外。那呆鸟。能把他送千里之外就好了。
       快走到小区门口,有人在后面叫,站住。我回头,耳朵就响了,那家伙站在十米之外,左手捂着后脑勺,右手拎着假古董。他说:“你住这里?”我的耳朵更响了,引狼入室啊。狗日的从哪冒出来的。
       “你跟踪我?”
       “碰巧看见。我在早市门口卖这个,”他不说假古董。“我想你会回去买菜的。不回去我也得卖这个。你一出门我就看见了。”
       狗日的够狠。从早市走到小区步行要二
       十分钟,他一个屁不放地跟着。看来走路不回头也不是好习惯。
       “你到底想怎么样?”
       “二百四。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去你妈的!”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就住这里,你看清楚了!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我希望他能做出什么有征兆的反应,但他还是一个屁都不放,只是憨厚地笑,说:“你是我在北京遇到的最好的人。我叫魏千万。你呢?”
       管你多少万。我没理他,刷过门卡进了楼。
       三
       这事过去了我也就忘了,他顶多也就是个神经病。这年头什么稀奇古怪事都有,和我们办的报纸上的新闻比起来,魏千万基本上还是个正常人。真不知道我们的记者从哪里搞来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东西。可是第三天我又见到了他。
       当时我心情相当不好。楼下又装修,电钻轰隆隆地直往我脑袋里钻。我要是坚持把手头的稿子看完,那可能得冒死掉的危险,起码也得给噪音整疯掉。我决定下楼随便走走,捏着烟屁股,还没走到公园拐弯处,一抬头,魏千万人五人六地坐在那里,低着头看裤裆。头上看不到任何血迹,完整无缺的脑袋。从外面看,绝对健康,智商都不会低。他面前还是个黑塑料袋,又是一个九转乾坤的宣德炉。没见过这样卖假货的,他们应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这回他穿的是双黄帮解放鞋。没穿袜子,裤腿卷了两道。真是出门撞见鬼,我立马转身,转完了我又想,妈妈的,凭什么怕他。怕老婆已经够窝囊了。
       我不是怕老婆,是怕她唠叨,有事没事撂个脸给你看,你受得了?女儿撂撂也就算了,她不懂事。你说你都三十出了好几年头了。整天叨叨个啥呀。她还就叨叨,气势汹汹地叨叨,苦大仇深地叨叨。她说全世界就我这么一个好男人给她撞上了,真是一头栽到牛屎上了。她气我当初没把现在正装修的房子买下来。从昨天一大早她就开始不安生,她看见两居室那条线上的三楼已经运料到了楼下,要装修。
       两个月前那房子还空着时,老婆要买,二手房,首付得二十五万。这就意味着我得去求亲戚告朋友至少借十五万。十五万,离天文数字不远了。我可拉不下那个脸,就是拉下脸,借不来怎么办,那我可得跳楼了。我就安慰老婆,要买也买新的,别人用过的咱不要。你想想,屋里的各个角落人家都走过了,跟租的房子有啥区别。再攒点钱,咱买新的。我意气风发的样子可能感染了老婆,她犹豫再三最后说,好,那就等着买新的。但是昨天早上她下楼买包子,看见三楼的新主人正在指挥工人卸车,水泥,涂料,木材,突然想到,即使旧房子,装修之后也成了新的。当初怎么没想到呢。事就来了。她把责任推到我身上,明摆着我在骗她,气得一口气把女儿吃剩下的包子都吃了。一个没给我留。
       今天早上我们刚起床,楼下就起了动静,老婆的眼神又不对了,又吵又闹。具体我就不说了,反正就那一套。我见识过好多次,差不多习惯了,但它还是闹心啊。一家就三口人。两个人吵闹这日子还怎么过。我忍了,这事说来怪我,不能把责任推到她头上。直忍到老婆上班孩子上学,我坐在阳光充足的袖珍书房里想干点正事,电钻浩浩荡荡地响起来。我觉得就是地球现在也该被它打通了,但它还在响,我就下来了。
       我经过他面前,看这家伙还能耍什么花样。他精确地站了起来。
       “买菜?”他问。我没吭声,继续走。他拎起假古董跟上来。“二百四,我一分钱不多要。”我放慢速度,冷眼看他,他似乎一点都不胆怯,跟我并了肩走。“你是一个好人。”
       “别惹我,现在杀人的心我都有!”
       “出事了?”
       他还挺他妈的烦。我只顾走,想跟你就跟着吧。
       “谁过日子不出点事,”他又说,“咬咬牙就过去了。你叫啥名字?哦,不说就算了。”
       “魏千万!”
       “要给我钱了?”
       看他那样儿,真诚地装傻。我突然就不想说话了。顺着公园边上往北走,我觉得很久没有散步了。照说我一周三天班,时间多得应该不知道怎么打发才是。散步的时间都干吗去了。魏千万的影子跟我的贴在一起,这狗日的影子都缠人。
       “你真买菜?”魏千万说。
       我一看,竟然已经过了万泉河桥,再往前拐个弯就到早市。两条腿也被生活收买了,我气得东张西望,看见“阿尔萨斯”的招牌,一家破旧的小酒店。经常看见民工和早市里卖菜的在里面搭酒伙。“请你喝酒,”我说。
       “不喝,”魏千万警惕地摆摆手。“喝完了二百四就没了。”
       “不喝也没了。”我走过去,撩起玉蜀黍做的帘子进了酒店。
       魏千万抓着脖子犹豫半天还是进来了,坐下时说:“说好了,我只喝二十块钱的。吃完了你还得给我二百二。”
       我懒得理他,要了两瓶小二锅头,四个小菜。打开酒瓶时他抽了一下鼻子说香。我低估了他的酒量,我的那瓶还没喝一半,他的就见底了。索性让他喝个痛快,就让服务员送上来一个大瓶的二锅头,一斤装的。好长时间没跟别人一块儿喝酒了。
       “你这假古董生意还不错?”我问。
       “凑合吧,别的干什么呢,”魏千万喝酒的时候有种天真的贪婪在里面。他一定好酒,虽然不愿意表现出来,但一低头看见酒,眼神立刻变得深情款款。“在家挣不到钱,整天挨老婆骂,就硬着头皮出来了。开始害怕,怕啊,没来过大城市,还是首都,我还是很小的时候想过要来北京。那时候天天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想那天安门得多高啊。你说长大了想不想?不想,不是不想,是不敢想。哪敢想呢。怕啊,真怕。现在好了,能挣到钱的日子还是满好过的。”
       “不想老婆?”
       “那怎么能不想?再骂我她也是我女人嘛,半夜里醒了更想,呵呵,你别笑话啊。当然,孩子也想,想儿子的小鸡鸡,呵呵。”
       挺正常的一个人嘛,怎么头脑突然不好使了整天缠着我。我又给他倒了一杯酒,用下巴示意他继续喝。
       “你是一个好人,”他说,“你会把二百二十块钱给我的。”
       又来了。我把酒瓶对着桌子猛地一墩,瓶底掉了,半瓶二锅头流了一桌子。“你他妈的神经病啊,”我说,操起了掉了底的酒瓶子指着他,“你给我出去!”我已经很多年没对别人如此野蛮过了。
       魏千万讪讪地站起来,抽着鼻子吸酒香,说:“那我下次再找你。”赶紧跑掉了。
       四
       再见到魏千万是在两天以后。周末。老婆不上班,孩子不上学,娘儿俩一起看一部动画片,脑袋都要钻进了电视里。为了抗拒楼下装修的噪音,她们把电视的声音开到最大。明摆着不让我活。我只好夹着一叠稿件出门,打算找个小茶馆一边喝茶一边把工作给处理了。刚出小区大门没几步,发现脚底下总踩着一个人的影子,踩在影子的乱糟糟的头上。我停下来,影子继续往前走,我就看到影子手里拎着个东西。尽管只是一个影子,我也分辨出了那是什么东西。一转脸,果然是魏千万。
       “二百二,我一分都不多要。”
       我突然就笑了,真有他的。锲而不舍地
       跟到现在,而且一副理所当然的死样子。他见我笑了,也跟着不明就里地笑,这时候我已经转身向前走了。
       “你去哪?”他跟在后面终于忍不住了。
       “茶馆。”
       魏千万突然跑到我前面,一本正经地说:“去酒馆吧,我请你喝酒。北京的茶馆听说很贵,我怕钱不够。”
       “什么意思?”
       “那天你请我,今天我请你。不会多要你钱,还是二百二。怎么样?”
       迟疑一下我就同意了。我不想占他的便宜,只是想,喝点酒也不错,正好有人陪。
       喝酒的时候我问魏千万,为什么不能换个别的假货卖,整天就九转乾坤,让我觉得这些天一个都没卖出去似的。他说卖了,每天都能卖一两个,只是他卖别的古董我没看见而已。原来如此。坑人的成绩很大啊。
       “看你说的,哪是坑。”
       “那是骗。”
       “呵呵,不骗。就挣点辛苦钱,没几个。”
       “不是每天都卖一两个吗?”
       “一半钱都进老板腰包了。”魏千万说,“真的。老板把我们带来,供给我们货源,当然要捞钱了。就是,他娘的,心太黑了。”
       “为什么不单干?”
       “我一个人在北京,多走几步就迷路,怎么单干?”魏千万懊丧地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慢慢地抬起头,眼睛一下子放出光来,“要不,咱俩一块儿干?”
       “你没喝多吧?”我说,都笑出了声。这是我见过的头等新鲜事,比报纸上的新闻还好玩。“除非我喝多了。”
       “我是诚心诚意的,”魏千万抹了一把嘴,“你是北京人,我就算有了根据地,那还怕个啥!我还跟那狗屎老板混个什么意思。咱俩一块儿干,挣钱对半分!” 这家伙连我姓啥叫啥都不知道就要跟我合伙。疯了。如果我下了班就去卖假古董,那我一定也是疯了。他让我考虑一下,实在不行我就做个托儿,假古董托儿,挣了钱四分之一归我。我说我用不着考虑,喝完酒你就可以走了。事实上他的确是喝完酒就走了,坚持买了单。本来不打算让他买单的,后来想想,你也赚了不少黑心钱,花点钱消消灾也好。临走的时候他再三嘱咐我再考虑,他等我回话。
       你就等着吧。我还是去了茶馆,得把工作做完。周末两天我一直在茶馆,省得回家看老婆脸色。我认识茶馆老板,放了一罐碧螺春在那里,每次只付个茶水钱就行。到周一麻烦就来了,我刚到单位,老婆就打来电话,说,赶紧准备钱,我要买房!她的一个老同事得到单位的福利房,该老同志已经有了两处住房,这个要转手。老同志说,就不按市场价卖给我们了,每平方米低两千,要买赶快,都争着呢。我问她房子结构啥的如何,老婆说,还没建好呢。
       “没建好就开始卖?”
       “建好了还有你的份儿?”老婆说,“你别再跟我强调理由,拿不了这房子,就去拿离婚证!”
       看来老婆动真格的了。不怪她,楼下整天叮叮当当,我也烦得想跳楼。可是,钱呢。他妈的钱呢。我把通讯录找出来,翻到那几个有钱的名字,深呼吸,数到九十九只小绵羊的时候终于拿起了电话。对方是金光闪闪的朋友之一。我们瞎聊了一通,说久违了,说天气,说我很想念你啊哈哈哈。我吞吞吐吐的样子让他好奇,问我到底有什么事。我又吞吞吐吐半天,说没事,昨夜没睡好,头脑有点跟不上。朋友哈哈地笑,说,老兄,悠着点,咱都不年轻了。我不老,但咱都不年轻了。都不年轻了,我他妈的还能开得了口?人家可是要啥有啥,我整一个窝都得东拼西凑。随便又说了几句我就把电话挂了。后悔当初死活赖在北京了,这破地方,房价涨得比鸡犬升天的速度还快。
       老婆和女儿决定不在家吃了,到处下馆子。她把周围的馆子列了一张清单,一家一家来。借不来钱反正也买不了房子,留着钱干吗,吃完拉倒。老婆用破罐子破摔这一招来刺激我。挺狠。她们下馆子不带我。每次吃完了回来,她就指使女儿向我报菜名,她们吃了啥啥好东西,味道如何如何。而我平常就待在家里,煮点面条对付了。我忍着,不忍没办法啊。不做饭,也就不再去早市。那个周末,她们从外面吃完午饭回来,女儿对我说,她在小区门口看到一个卖古董的,黑塑料袋里的东西和我买的那个一模一样,也是假的吧?
       老婆说:“用脚趾甲想都知道!”
       我刚吃了一肚子面,正窝在心里难受,就说:“我下去看看。”
       魏千万坐在离小区越来越近的地方低头看自己的裤裆。我咳嗽一声,他把头从两腿之间拿出来,“总算看到你了!”他站起来。“一直没见你买菜啊。我一天往小区门口靠近一点,等你回话呢。”
       “不用等了,这就走。我给你做托儿。”
       这个结果好像完全在魏千万意料之中,他二话没说,拎着脏兮兮的九转乾坤就跟我走。
       五
       我们一鼓作气走到西苑的一个居民区前,魏千万找了个不招眼的地方蹲下来,像我看见过的那样打开他的假古董。我发现我不会做托儿,我也要跟他一块儿溜着墙根蹲着。他说不行,让我到他对面蹲着,装出一脸要买的热情,跟他讨价还价,声音越大越好。我蹲过去。把假九转乾坤翻来覆去地看。时间不长,就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人凑过来,魏千万对我使眼色,可我不知道说什么,开不了口。魏千万只好自己说:
       “二百二,少了。不卖。”
       “那你要多少?”我问。我只有就坡下驴的本事。
       “你看看这字,”他把假九转乾坤的基座露出来,指着上面的那个假印章。
       “大明宣德年制。”我低着头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要真是宣德炉,那可是个宝贝。就是太贵了。”
       “好东西都贵。”
       “从哪儿弄来的?”
       “一个古墓里,开工地挖出来的。”
       “真的假的?”那个男人从我手里把九转乾坤抢过去。这时候又来了两个人,抱着胳膊伸头看。一个说:“假的吧?”魏千万不吭声。
       “二百三!”我咬牙切齿地说,“我真的没钱了,你看,”我装作要掏钱包,“你不能让我回家去拿吧?”
       “大哥,你要真想要,二百五。”
       “好吧,你等一会儿,我这就回家拿钱。别卖给别人啊。”
       我真的想走了。演不下去了。这样的讨价还价让我觉得很滑稽。我站起来就走。我听见他们在身后叽叽咕咕说话。走到往承泽园方向拐弯的时候,魏千万喘着粗气追上来,拍了一下我的胳膊,咧着嘴大笑说卖出去了,二百八!
       “大哥,你这托儿做得好!”魏千万说,“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能成事。找对人了!”
       从我手里抢九转乾坤的那个男人心动了,怕我真的回家取钱回来,就出了二百八的价钱买下了。在我不会做托儿的时候,已经成功地做了一回托儿。相当可笑。但我突然就在这可笑里找到了一点意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一点成就感?说不好。
       魏千万说:“走,喝酒去,庆祝一下!”
       魏千万坚持给了我一百块钱作为分红。他认为这是我应得的,除去一顿饭钱,除去本钱和上交老板的钱,他也能拿到一百。电视上怎么说?端起酒杯碰一下,兄弟,合作愉
       快。我再次表示我做不来,刚才只是碰巧撞上个冤大头。魏千万说,咱们还会继续碰巧的,这玩意儿只有冤大头才会买。这世界上到处都有冤大头。他对我抱歉地笑笑,因为我也当过冤大头。他说,换一个地方只要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就行。因为我是北京人。说一口有点京腔的普通话,他们信。那二百二十块钱也被他郑重地一笔勾销,好像我真欠过他似的。
       “怎么样?”他说。
       那就再玩一次吧。
       那天我们又合作了一把,我赚了一百二十五。不是九转乾坤,是一个佛头。从酒馆里出来,他让我在西苑桥下等他,半个小时后他从一辆公交车里钻出来,手里拎着又一个黑塑料袋。那个佛头看样子是铜的,上面绿锈斑斑,当然少不了泥,弄得像刚从地底下挖出来似的。这东西成本比九转乾坤高不少。自然要价就高。魏千万问我到哪里卖合适,我说太富的地方不行,有钱有地位的没准常玩这个,一识货生意就不好做了,太穷的地方他们想买也拿不出那个钱,最好是找个中不溜儿的地方,蒙一蒙能拿出点钱、做梦还想着发财的人。在北京,随便抓条狗,看见钱都会叫。魏千万说好,全听我的。我们就坐上车从西苑杀到北太平庄,在牡丹园小区附近找了个地方蹲下来。
       这次生意有点辛苦,换了三处。半个小时没动静就得换地方,三个地方之间还不能离得太近,否则我这个托儿就可能被识破,那会死得很惨,一人一口唾沫我也扛不住。三个地方就意味着我要表演三次。说实话,我的演技相当拙劣,太没才华了,我自己都看不下去。好在没人知道,也没人挑剔我的表演,他们都把我的生硬和尴尬理解成贪欲加吝啬。这很好。我尽力装出要和他们抢,让不怎么想买的想买,想买的更想买。让他们把腰包打开。
       除了表演成一个有兴趣的顾客外,我挖空心思把肚子里的那点墨水都挤出来。我得赋予这个假古董以悠久的历史、丰厚的内涵,编造出它的发端、所有者和漫长的冒险历程。某某年它怎么样,某某年它又怎么样。一句话,我得让别人觉得买了这个东西值,错过了就是对不起自己。如果说表演上我比较差强人意,在这方面我基本上可以称得上胜任,好歹也读了不少书。不管那些书有用没用,说出来还是能唬唬人的。听得他们一愣一愣的。有时候甚至说得魏千万都觉得自己的古董分明是真的,抱着翻过来掉过去地看,都舍不得卖了。
       不仅对这个佛头如此,对后来的几个佛头也如此。它们是好几个佛头,本质上是一个佛头。就像那些九转乾坤,其实是一个九转乾坤。但对我来说,他们是一个佛头和一个九转乾坤,同时又是很多个佛头和九转乾坤,因为我对那些假古董编造出来的故事越来越离奇,越来越丰满,每一个故事都和前一个有所不同。然后我还把自己的故事加进去,小时候的,现在的。比如说房子问题。佛头为什么流落人间?据说这是明朝一个叫胡小满的人的传家之宝,佛头一直藏在他们家后山墙的墙肚子里,没人知道。胡小满年纪轻轻不学好,整天在家里抽大烟袋,一不小心把火纸扔到蚊帐上,就把房子烧了。没房子了,也没家了,为了买一处新房子,他从废墟里挖出了佛头卖给了一个富商,从此这个佛头开始了人间的颠沛流离之旅。再后来就失踪了。这个佛头如果真是从古墓里挖出来的,很有可能就是胡家的那个。
       胡小满是谁,他们没听说过,我也没听说过。但是因为这个佛头,好像就有了这么一个人。他们将信将疑,我就再加一把劲儿,我回去拿钱马上回来买。他们就利索地打开了钱包。
       魏千万说我应该去说评书。他住的地方没电视,只有一个小收音机,晚上他睡不着就听评书。他认为能讲一个长的好故事就是说评书。我倒是发现自己原来还有点编故事的才华。早发现就好了,就不用这么多年埋着头编别人的稿子,说不定早写出像样的小说了。写不出好小说编编电视剧总还可以吧,没准房子早就买上了,还是三室两厅,起码一百三十平方米。
       那天我赚了二百二十五。黄昏时我打老婆手机,她正和女儿在肯德基里吃汉堡,说烦着呢,有事回家说。魏千万说那正好,再喝一顿。这顿酒和前面两顿完全不一样了,我觉得魏千万这人不像当初那么讨人厌,他的那点简陋的小聪明小手段有时候还挺可爱。说到底他不是一个坏人,虽然有时候有点一根筋。此外,魏千万觉得我这人还行,是兄弟,嘴就放宽了。这家伙开始跟我说,他是老婆赶出来挣钱的,半夜就想儿子的小鸡鸡,都只有一半是真话。他是没办法不出来挣钱。原来有个女儿,小时候生病被医生耽误了,留下后遗症,老犯病,最后医生也不知道怎么治,夭折在医院里。为女儿治病差不多把他们那点小家底全掏空了。现在老婆重新挺起大肚子,快生了,去医院做过B超,是男孩。他想的是还没出世的那个小鸡鸡。
       “我得趁能跑能动多挣几个钱,给儿子建座大房子。”
       “还没生你就这么急?”
       “早急总比晚急好。以后娶媳妇没个宽敞房子,谁家闺女愿意嫁。”
       我没法不笑。我从没见过这样为孩子考虑的爹,比胎教计划还要远大。但魏千万说,他们那儿都这样,只要有儿子就考虑建大房子,免得以后找不到媳妇。早点准备心里踏实。没办法,他们老家实在是太穷了。学校又差,老师连课本上的字都念错,指望孩子能有个出息,还是算了吧。这么说,魏千万和我面临的竟是同一个问题,房子。
       好,为他妈的一个窝干杯。
       六
       不上班的时候我通常和魏千万在一起,当托儿。一周四天。真正决定当托儿,我是承担了巨大的压力的。在北京,我还认识几个人,也算个拿笔杆子的。即使我可以不把自己当回事,别人未必也不在乎。他们不是在乎我干什么,而是在乎他们自己,跟一个卖假古董的家伙做同学、同事和亲戚朋友,多丢份儿。这我心里有数,所以从来不跟别人说,更不敢跟老婆说。她还不把我吃了。
       老婆的火气还在持续高涨,一听到装修的声音就上火,楼下不停下来她大概也不打算消停。然后就是她同事卖房子的事,催我借钱。我正好借口出门找钱,一不上班就和魏千万碰头,然后三百两百、百儿八十地攒,大几百快上千了,就集中一次交给老婆。我从不关心存折上有多少钱。我跟她说,找穷朋友借的;或者说是稿费。能隔三差五地上交点钱,老婆觉出了钱来得不易了,也就放弃了下馆子的贵族毛病,老老实实在家吃我的手艺。对我的小数额上交,老婆当然不满,她说:
       “这样借法,到死也只能买个卫生间!”
       我说:“给我一点时间,借钱得慢慢克服心理障碍啊。”
       老婆冷笑几声算作不置可否的回答。
       两个人合作,假古董生意起色不少。魏千万就从他老板那里脱离出来,只从他那里拿货,独立经营。事情办妥了,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兄弟,你可不能坑了我,老婆儿子都眼巴巴等着我的钱呢。他希望我们的合作地久天长。我犹豫一下说,好吧,先干着再说。我也是没办法,只能用这点小钱维持一下老婆的房子梦。当当托儿比工资挣的多得多。
       我对古董知之甚少,对假古董知之更少,托儿当得挺纯粹。开始还觉得好玩,男子汉大丈夫,什么事都得碰一下。前几次是有点好玩,次数一多就不行了,觉得自己道德有问题,而且,总觉得自己是个寄生虫,卖嘴皮子的,又像个拉皮条的。为此我焦虑了好几天。一发现我状态不对,魏千万就说,兄弟,说好了不坑我的,你要房子我也要啊,我儿子都快生了。我就努力摆正心态,宽慰自己,骗人跟受贿没什么区别,既然受贿学不会,骗骗人总可以吧。妈的,就当做了大官开始受贿了。
       思想通了,事情就好办。我们的生意蒸蒸日上。我们俩商量,为减少回住处取货的麻烦,魏千万一大早出门多带几件,多余的就近找个地方寄存,卖完了就回来取。这就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两个臭皮匠,抵一个诸葛亮。劳动人民的智慧就是高。
       还是出事了。我和魏千万在街头巷尾到处乱转,在一个街角见到个卖烤山芋的,香味诱人,都感到了饿,就买了两个山芋吃,顺手把九转乾坤打开。我在他对面蹲下,迅速进入了古董托儿的状态。开始砍价,争论,搞得很激烈。卖山芋的地方从来都是闲人出没的要道,很快就聚上来一群人,有几个在我旁边蹲下来,听我砍价和虚构眼前假古董的前生今世,脖子逐渐变长,瞳孔慢慢放大。就在一个胖子准备下决心的时候,有人拍我的后背。我扭过头,看见头顶上悬着老婆的脸。
       “你怎么在这儿?”我问她。
       “我还想问你呢!”
       我赶紧站起来向四周看,真是昏了头了,我老婆的单位就在附近。我把这个给忽略了。而老婆向来爱吃烤山芋。“找一个朋友,”我说,“刚巧看看热闹。” 老婆看见魏千万正朝她看,脑袋左歪一下右歪一下,“我怎么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啊,”老婆说,半天终于想起来,“有几天他经常在我们小区门口转悠。”然后她就觉着不对劲了,一把将我扯到一边,“你,是不是?”
       “不是。”我急于争辩。
       她就明白了。她的头脑经常这么好使。一点办法都没有。她把我拽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吃了半截的烤山芋一把摔进了垃圾桶。“你就这样借钱的?”她压着嗓子叫起来,“你知不知道你把我的脸都丢尽了!刚才有好几个同事都围在那里,如果知道了我还不得跳楼!”
       “我们得买房子。”
       老婆突然不说话了,憋了十几秒钟,眼泪下来了。“那你也不能干这种下三烂的事!”
       “下三烂吗?”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钻进了我的嘴里,“我不觉得。它也是挣钱的方式之一。愿打愿挨。就跟买卖房子一样。为什么房子卖那么贵?值那么多钱么?那帮混蛋,他们挣了无数的巨款为什么没有人指责他们下三烂?他们下得七烂八烂都不止!”
       我的激愤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严重的是,当时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坦然,甚至感到了某种庄严的正义。后来想想很滑稽,像以暴制暴,像以毒攻毒,像不明正道破罐子破摔耍无赖。老婆也被我的豪言壮语镇住了,她张张嘴没发出任何声音。在房价问题上她比我体会更深。我们就这样大眼瞪小眼站着,我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擦完眼泪,攥着纸巾一个人回单位去了。
       老婆没再当面提这事,但意思摆在脸上,这活儿还是下三烂。她不明示我就装糊涂。我停不下来。魏千万收到他老婆拐了十八个弯寄来的信,说儿子快生了,就这半个月的事,让他回家,挣不到钱也回。老婆希望儿子一睁眼就能看见爹。魏千万跟我转述这句话时眼泪汪汪的,他想起了夭折的女儿,被医生耽误的那次他恰好不在女儿身边。魏千万说:“我要多带点钱回去。我要把儿子养得白白胖胖的!”
       我说:“好!”
       要赚更多的钱,就不能老在这屁股大的地方转悠,要迈开大步走远点,冲出海淀,走向朝阳、宣武、崇文、丰台各区。这也是我从老婆事件上得到的教训,别在窝边吃草。魏千万说,冲是可以冲,别撞着其他同行。这跟收破烂似的,每人都有自己的地盘。没有谁划定区域,但大家心里都有数,差不多是这行的规矩了。我明白,就跟我们约稿似的,别人的固定作者我是不会动的。那是人家的私有财产。不过这还是有点区别,跟着腿走,没个准,有鸟放一枪,没鸟遛一圈就走,惹不起咱躲得起,撞上了赶快走人。魏千万想了想,觉得可行。
       七
       先去朝阳区。沿三环路一直往西走,然后拐个弯到了东三环。我们在西坝河、静安庄、三元桥附近都转悠过,效果还行,出手了几个。那一块有钱人多,卖了几个就卖不动了。倒发现了一个好现象,偶尔有外国人热情洋溢地凑上来看,甚至还卖了两个给他们。我的外语相当一般,但做这种生意足够了,我就暂时充当一下翻译托儿。他们大部分对假古董懂得绝不比我多,砍价也不知道深浅,我的那点蹩脚的外语就可以大展宏图了。实话实说,那几个的确赚了洋鬼子不少钱。他们对古董没概念,对人民币好像也不是特别明白。真是太好了。我们不要美元,到银行换起来太麻烦。
       于是我提议,往亮马桥一带走。那地方是使馆区,随便抓一个就是冤大头。魏千万深表赞同,有钱不赚冤大了。
       第一次是在三里屯酒吧街南边蹲点,不错,那个假玩意儿让我们每人分到了一百五。成本十块钱。那感觉有点像公开抢劫外国人似的。第二次换了个方向,每人赚了二百。尝到了甜头,我把北京地图找来,在使馆区附近开始仔细琢磨,用手点,计划这次去哪条街,下次到哪个小区,再下次又转战到哪里。使馆区里面是万万不能进的,那等于找死。
       第三次遇了事。我们在塔园村附近摆出假古董,正做着样子招揽旁边的几个客人,其中有两个蓝眼睛的外国小伙子。旁边走过来一个民工模样的中年男人,穿一件洗得起球的假李宁牌劣质运动服,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衣服的下摆前言不搭后语地错开来,手里拎一个蛇皮口袋,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坠在里面。魏千万碰了碰我的膝盖,他打眼就知道来了个同行。我往旁边挪了挪,那个人趁势蹲下来。
       “没见过你啊,”他不看魏千万,伸手摆弄我们的假古董。猛一听以为是没见过那个古董。
       “头一次来。”魏千万满脸都是笑。
       “头一次?”他的声音不阴不阳,像河南的口音,又像山西的口音。“起码是第二次吧?”
       “呵呵,一会儿就走。”魏千万的意思是。这个卖了就走。
       那个人一口痰吐到旁边的树上,站起来拍拍屁股,摇晃着肩膀走了。以我的观察,他自始至终都没抬头看魏千万。
       那桩生意最后做成了。魏千万急着离开,松了口就卖了,少赚六十。他想换个地方。我舍不得离开这块宝地,好容易外语能发挥点作用,我可是刚溜顺了嘴,洋鬼子相对又好蒙。
       “要不先到别的地方转转,过几天再回来。”魏千万说。
       “怕他个鸟!我们换条街道给他个面子还不行?”
       魏千万也拿不定主意。他的确太想再赚点了,再过两天儿子就生了。
       “听我的,没错。”
       我们取了一件新货,转到另外一条我叫不出名字的街上,在僻静处把一个九转乾坤
       拿出来。他们的货源里这东西最多。那会儿是半下午,街上人不多不少。第一拨聚上来的没人动心,很快散了。白口干舌燥半天。我去了趟公共厕所,回来后魏千万也要去,我蹲那里守着。然后陆陆续续围上来几个人,这回托儿是做不成了,他们把我当成了卖家。我低头不吭声,不自觉地就开始看自己的裤裆。我还纳闷魏千万总看裤裆,原来是职业病。除了裤裆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当然裤裆也不好看,我的裤子在关键部位绽了线,我赶紧把两腿并拢。
       一阵跑步声响起来,我抬起头时,两个戴大盖帽的已经冲到了我面前。一个指着我说:“就是他!就是他!”左右夹击,一人抓着我的一只胳膊往身后一折,我的腰弯下来,成了他们俩共同推的一架独轮车。围观的那几个有的远远地躲开,有的干脆吓跑了,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知道,难道卖个东西也犯法?我见过城管清理小商小贩,不过就是没收货物,没见过这么隆重地把人给抓起来。所以我大声喊: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不能随便抓人!”
       这时候魏千万提着裤子正往这边跑,嘴里啊啊地叫着。
       一个警察问:“这东西是你的吗?”
       我迟疑一下,魏千万已经跑到了跟前。“是我的,”他说,“跟他没关系!”
       “那他是?”警察指着我。
       “不认识。过路的,我尿急,让他帮着守一下东西。”
       两个警察立马扔下我,转眼就开始推魏千万这架独轮车。那个警察说:“有人举报,说你一直在向大使馆兜售假古董,坑蒙拐骗,严重伤害了国际感情。我们要把你带回所里详细审查。走!”另外一个警察抽出手,拎上九转乾坤。
       我说:“千万!”
       魏千万转过头说:“谢谢你帮我守这一会儿。没事的。”走几步又停下来,对我说,“能不能麻烦你给我媳妇回封信,就说我很好,正好有点事,过段时间就回去。信在我口袋里。”他扭扭腰。
       我从他上衣口袋里掏出他老婆写的信,他就被带走了。他都没怎么抵抗,然后就被两个警察推到另外一条街上,看不见了。我打开他老婆的信。字写得也就小学生水平,很短,其中还有近三分之一的错别字。他老婆在信里说:“你要让儿子一睁眼就看见爹。”“睁”字写错了。我把那封信看了好几遍,折好装进兜里。太阳落到高楼后面,那栋楼的顶端血红血红镶着金边。我慢慢地走,在水泥马路上看不见影子。
       转过那条街,我看见拎蛇皮袋的那家伙,他得意洋洋地坐在路边,正跷起二郎腿抽烟。我浑身的肌肉一下子紧张起来,撒开腿向他跑过去。他愣了一下,立刻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就逃。尽管拎着个假古董,他跑得还是比我快,跑过一条街就没影了。我们跑步时很多人看,不知道这两个人在玩什么花样。在北京的大街上,很少有人如此不要命地狂奔。我也很多年没这样跑过,停下来后胸腔胀闷,有点疼,气管也凉丝丝地难受,胳膊腿都打软,好像这么多年一直生活在退化的进程中。
       八
       晚上回到家我就开始翻通讯录,竟然不认识一个公安系统里的朋友。只好兜圈子绕路走,问到一个妹夫在派出所管档案的朋友。第三天他才给我回话,他妹夫帮我打听过了,的确有魏千万这么个人,在里面关着。局子里说,本来卖点假货不算个事,都打算把他放了,有个老外又报了案,一查,又跟魏千万有关。那老外从魏千万那里买了个九转乾坤,摔碎了才发现是假货。假货倒无所谓,关键是九转乾坤掉下来时砸坏了他的大脚趾,气不过,要找卖主算账,就报了案。这事就有点麻烦了。
       “最快的解决办法是什么?”我问。
       “钱。”朋友在电话里说,“我妹夫说,把老外的医疗费赔了,安抚一下,再到里面打点打点,应该问题不大。”
       “要多少?”
       “不好说。多准备点总归没错。”
       我到哪儿去弄钱。半夜里我从床上爬起来,光着两条腿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味从窗户和门缝里钻进卧室,把老婆呛醒了。她迷迷糊糊拉开门,“神经啊你,半夜三更游什么尸!”她捂着嘴咳嗽,担心惊醒女儿,“成心不让人睡觉。”
       我把她拉到客厅,小声说:“老婆,能不能先取几万块钱?急用。”
       老婆这回彻底清醒了,眼睛里发出动物一样警惕的光,“你干吗?”
       “有个朋友进去了。”
       “朋友?是那个卖假古董的吧?”老婆又不合时宜地聪明了,“去死吧你!自己的屁股都擦不干净,还争抢着给别人擦!”停一下又说,“我同事说,顶多再等我一周。我告诉你,一周后你借不来钱,咱们民政局见!”然后拉开门进了卧室。
       我把灯关上,烟掐掉,光着两条腿在黑暗里继续转圈子。一直转到天亮。我不想替魏千万给他老婆回信,这信应该他自己回,最好是他把自己当成信寄回家。
       第二天我两眼通红来到单位,再次把通讯录翻开,把那几个名字用红笔一圈一圈地绕出来。咬牙,跺脚,把脸拉下来,就当自己要做烈士了。开始拨电话。
       我开门见山地说:“我想借点钱。”
       “什么?”对方说。我的语速太快,他的耳朵跟不上。
       “我,想,借,点,钱。”
       我放大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字与字间隔了足够让失聪者也能听明白的时间长度。这句话如此漫长,憋出了我两眼的泪。
       责任编辑赵兰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