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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芦浦河人(外一篇)
作者:方柏令

《十月》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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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家的芦浦河从村头流到杭州湾,二十多里长硬是没有一个湾头。在这样笔直的河面上坐船,却也单调得发慌,好在那十八座桥把河截成了长长短短的段子,便多少添了些进深感。靠河两间低矮的茅草屋是阿忠叔的家,门前用石板摆出个埠头,旁边乱哄哄地长着些芦苇。墙面是草夹泥堆成,被蜜蜂钻出了许多光溜溜的小圆孔。顶上的茅草发了霉,与光棍汉的夜一样的灰暗。
       每年放暑假时,我与母亲一起去外婆家,总是见阿忠叔拿着钓鱼竿或抖网在河边转悠。阿忠叔腰上系着的竹篓比寻常的要大一些,全选篾青编成,被太阳晒成了橙黄色。捉到了鱼虾,随手往身后一塞,连同精瘦黝黑的微笑一起塞进竹篓。妈妈说,阿忠叔是村里有名的水猢狲。
       傍晚时分,阿忠叔会赤着膊、趿拉着草鞋来到外婆家,将盘箕草串着的十来条小鲫鱼往外婆手里一塞,响亮地笑着,说是给三北阿姐和小外甥尝尝新鲜。听外婆说,阿忠叔因投机倒把坐牢时,他老婆没有饭吃,带着两个儿子改嫁了。阿忠叔刑满回到村里,见妻离子散,坐在河埠头上发了整整两天两夜的呆,然后把日子装进竹篓系在腰上,整天在芦浦河中摸鱼捉蟹。半年后,那男人病死了,女人托人找阿忠叔说和,想破镜重圆。阿忠叔死活不肯。他响亮地说:“这人活着就是为了一口气!我要娶就娶个大姑娘。”那时,阿忠叔也就三十出头。
       初中毕业后,我很多年没去外婆家。有一次,我说起阿忠叔的鱼篓,妈妈告诉我,阿忠叔五年前外出做鱼生意,至今没有音讯。
       在外婆八十岁生日时,我们全家去拜寿。沿芦浦河走过去,见一幢五间豪华的楼房不可一世地耸立在阿忠叔的破茅屋前,棕色的琉璃瓦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们正在猜测,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满面春风地迎上来:“三北阿姐来了,快请里面坐。”是阿忠叔。他变得白白胖胖,红光满面,但两鬓已染上了岁月的风霜。屋里有一位说普通话的年轻女人,打扮得妖冶狐媚,嗲嗲的叫阿忠叔“老公”。阿忠叔在广东做了十五年鳗鱼生意,赚了很多钱。这房子是去年才造的,这女人也是从广州带来的。他响亮地笑道:“哈哈,这人活着为什么?就是为了一口气!”我问起那只竹篓,阿忠叔不屑地一挥手说那破东西早就当柴烧了。我望了望芦浦河,河水有些发黑,河面漂浮着杂物。
       五年后,我去为老外婆送终。晚上,我在芦浦河边散步,微风撩拨着水面。芦苇发出“沙沙”的轻叹。走到阿忠叔家时,见五间楼房漆黑一片,倒是小茅屋亮着灯。阿忠叔坐在茅屋门口的石凳上,见我过去,连忙站起来。昏黄的灯光下,阿忠叔满头白发,背弯得几乎与大地平行。我顿时惊呆了。仅五年光景,他竟成了垂暮的老人!阿忠叔告诉我,前年被汽车撞折了腰骨,就再也直不起来了。我问起那位叫他“老公”的女人,阿忠叔叹了口气:“她原先在广州的美容院打工,后来与我搭上了。想不到我出了车祸,她就带着我的钱跑了。唉!我有了钱后,一心想找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让前妻瞧瞧,为自己挣回点面子。”他颤巍巍地站起来,抖嗦着从衣袋里摸出一把梳子,慢慢地抚摩着,眼睛有了光彩。“这是前妻的嫁妆。我这幢房子也是为两个儿子造的,既然他们不要,我也不住了。哈哈,儿子像我。”阿忠叔苦笑着,目光又黯淡下来,喃喃自语道:“这人活着,不就是为了一口气吗?”
       清凉的月光笼罩着破茅屋,笔直的芦浦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我忽然发现,阿忠叔佝偻的身子在夜色里像一个侧翻的“人”字。
       清溪抒怀
       在遂昌的大山深处行走,一条清溪一路陪伴着我们。
       清溪在将到韩国人的木屋所在的村庄时转了一个弯,像怕见生人的山妹子羞答答地躲在了村子的后面。我对韩国人的木屋其实没有多大的兴趣。我喜爱的是水,是从山的深处奔涌而出的清泉。一路上,我就急着想走近她,亲亲她的芳容,听听她的心跳。下车后,本想直奔她而去,可主人先安排我们上山,我只能按捺住驿动的心绪,陪大家看韩国人的木屋。看来越是想得到的东西,越是要千呼万唤才能显出她的珍贵。终于等到可以下山了,我再也顾不得风度斯文,扯下整日罩在脸上的文绉绉慢吞吞的面具,和余先生两人迈开大步直奔溪流,把大队人马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踏着高高低低的乱石路穿过黄泥墙的巷子,再沿着草蔓纵横的田间小径走过爬满瓜藤的木棚,我已站在了清溪边。清溪足有三四十米宽。一层亮晶晶的水幕在卵石溪滩上起伏涌动,发出清脆悦耳的汩汩声。余先生还站在滩边迟疑,我早已迫不及待地脱下鞋袜走入溪中。浸泡在溪水中,是一股涌遍全身的透心的凉爽,是一种把尘土污垢全都冲净的快意。
       我捧起一掬清泉仔细地看,水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这是哪年流来的溪水。流过了多少岁月,亘古至今一直这样不息地流淌着吗?这是哪里孕育出的清泉,流经了多少崎岖坎坷,就没有染上一丝污浊吗?她从天河悄悄漏下,从地底凛然涌出。她在一刻不停地向前流,流出大山,汇入江河,流过人间,最终融入大海。前方的路很长,她经过物欲横流的人间时,会不会被俗世的尘土污染,能不能依然清清白白地投入海的怀抱?海之所以蔚蓝,因为汇入的是清泉,如果有一天泉水被染黑了.海还会依然蔚蓝吗?我不敢再往下想了,至少现在流过心头的是一尘不染的清泉。我默默地叮咛她:一路走好吧,清清白白地来,干干净净地去。
       脚下的卵石又硬又滑,卵石曾经也是有棱有角,是亿万年的流水磨圆了它的身子,洗净了它的灵魂,平静了它的心灵。它在水底躺着是那样的宁静,静静地看着人来人往,听着世界的喧嚣,竟没有半点的焦虑和欲望。我的心也静了下来,全神贯注地踩着没有欲望的卵石,一步一步地向对岸摸索过去。
       顺着溪滩往上游走,流水声大了起来。再往上走,水声由轻缓变成了轰鸣。走到拐弯处,前面没有了路,已能看到一股急流从稍高处跳跃而来,溅起一片乳白色的水花。山中的溪流有时婉约温顺。有时跌宕雄健,山的灵魂在纷繁多变的旅途上得到了凝练和提升。在流经了千岩万壑,历尽了千难万险后,溪水已磨砺得刚柔自如,便可平平稳稳地进入一马平川了。
       路的尽头,一堆巨大的岩石重重叠叠在一起,让人惊叹大自然造物的奇妙。最大的一块,上半部横空孤悬在水面上,下半部直伸入水底形成一处深潭。溪水在深潭处变成了天然的澄碧色,水底下悠然自得的游鱼和轻轻摆动的苔草被映得清清楚楚。潭面出奇的平静,任潭外的溪水怎样地翻滚奔腾,它却像处子一般静静地柔顺地做着风景,无忧无虑,与世无涉。它真的平静吗?我的目光努力地透过水面直看向水底深处,潭底也有暗流在翻滚,就像一位羞涩文静的少女,面对精彩纷呈的外面世界,看着身边欢快的同伴,内心深处怎能不泛起阵阵波澜?
       潭边的斜坡上有一个石头摆成的座位,旁边有一个装水的雪碧瓶,看来有人常在此垂钓。我坐享其成,坐在石凳上观赏四围的风景。对岸,几棵老树枝虬叶浓,一排疏竹在风中亭亭摇曳。透过竹林,隐隐约约地现出黄泥黑瓦,几处断垣爬满了开着黄白花朵的瓜藤。头顶上,一丛百年老树从岩石粗犷的缝隙中倔强地钻出来。树干苔藓斑驳,缠绕着千年枯藤。茂密巨大的树冠斜伸在水面上,把头顶的天空遮得严严实实。即使在盛夏酷暑,这里也是一片清凉世界。我不禁暗暗赞叹,不知是何方高人隐居在此,竟有这般雅兴,选了这个极妙的去处做悠悠钓翁。若能无牵无绊,带一壶清茶,架一根渔竿,安安详详地读书垂钓,借澄清的水色把六根洗净,人生又有何求?这一刻,我忽然感悟了高蹈者的自得。人生的两种境界,在喝彩喧闹声中高居芸芸众生之上者,是不胜寒的孤单,蓦然回首,伴陪自己的只有孤灯清影和后来者无情的嘲讽;而远离俗世安于寂寞,寄迹青山秀水之间的,是物我两忘的飘逸和平实,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无不倾心相伴。
       我把灵魂脱得一丝不挂,赤条条地浸入溪中,看着韶华被流水一刻不停地带走。水面上,我的倒影竟已是满头白发。童年时的憧憬、少年时的冲动、青年时的激情真的随流水远去了,剩下的是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感悟。柯已烂,人亦老。去日不可留,前路依然漫长,只是我的脸上已经看不到驿动。路的尽头有什么?我不知道,只有一刻不停地向前走。我知道我是跳不出三界的,尘缘难了,平静的潭面抑制不住暗流的涌动。我虽然很执著,可我无法执著也不固执,能偷得浮生半日闲,清落地做一回世外之人,于心已足矣。
       责任编辑 赵兰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