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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随他去吧
作者:王 棵

《十月》 2007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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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这条车流量过大的国道,李筱清总是心生惧意。起先只是简单的生理反应,那些莽撞的汽车在她的想象中失去了控制,迎着她的视线奔扑过来,紧接着,有股冷风钻进她胸口,她立刻被一种深邃的惊慌感扼住了。一切来得太快!去得更快!李筱清顾盼身边奔涌的车流,屏住呼吸,默诵这句话。毋庸置疑,她是因这个世界的超速运动而惊慌。
       这是岁末年初的一个傍晚,李筱清坐在长途大巴上,恍惚间又被那种惊慌感扼住了。日近黄昏,阳光却格外晃眼,国道上形态各异的汽车顶上都升腾着一层反光,稀薄,恒久,虚弱无力。李筱清突然对南方的一切产生了怀疑:那个和她约好六点半见面的男人,这个约会本身,都令她觉得不可靠。到处都是骗局,昨晚她不是还从网上看到一篇色诱网友见面最后把对方抢个精光的报道吗?这个刚刚在网上认识的男人,她了解他吗?怎么能这么轻率地跑出来和他约会呢?李筱清坐不下去了,快速拿出手机,给那个名叫唐洛西的男人发了个短信:我还是决定不和你见面了。信息发出后,她发现大巴已经开到他们约定见面的长安大酒店。一些男人女人正从酒店的大门进进出出,零星几个男人站在酒店门口的台阶上,或低头沉思,或向国道这边眺望。大巴一掠而过,李筱清慌忙回头,遥遥审视酒店台阶上的那几个男人。她与那男人素未谋面,那么他们中的哪一个是那个名叫唐洛西的网络男子呢?或者他并没有按时站在那里吧,那里并没有一个叫做唐洛西的男人。她把头收回来,蜷进座位,忽然感到了惆怅。前面开始塞车,大巴停了下来。一股巨大的倦意拦住了她的思绪,使她没精神下车原路返回。过了长安镇就是深圳的地界,几十分钟后,大巴将在深圳的宝安城区停下来。李筱清拿出手机,查看手机簿里的姓名。叫孙辉的男人就这样从这个庞杂的生活里跳了出来。事后李筱清回想当晚情形,免不了会这样感慨:生活基本上不是有预谋的,但更谈不上天意;有些时候,完全因为人一时的茫然失措,才使生活转瞬间流向某条支流。
       在给这个同样陌生的男人打电话之前,李筱清有过片刻的犹豫。但她总得做点什么,这个念头比她心里的其他念头更尖锐,最后她还是不假深思,打通了孙辉的电话。电话里的男人很激动,仿佛他多少天来一直在等着这个从天而降的电话。你真的会过来找我吗?他难以置信。李筱清淡淡地说,你在宝安哪里?三十一区!你知道三十区吗?怕李筱清变卦似的,他焦急起来。他这股子激动劲让李筱清很是受用。不知道,李筱清说,你告诉我怎么走吧。他大声告诉李筱清一个搭车方法,又说了一个叫雄风娱乐城的地名,定下来两个小时后在那里碰面。
       李筱清把手机拿下来,扭头看窗外。阳光暗淡了些,窗玻璃上隐隐浮出她的投影。她看到自己因为那个男人的焦急而变得神采飞扬。从下午在网上约见唐洛西,到现在临时约见这另一个叫孙辉的男人,这所有的举动似乎都有些不可理喻。但作为一个三十六岁的老姑娘,她能够原谅自己突如其来的不理智。
       2
       那男人缩在一张椅子里,头微微向一侧肩膀侧着,整个脖子都被埋进了肩膀中间的凹处,他就这样从头至尾保持着那个坐姿,没有任何表情,紧紧盯着她这里。背景是呆板的一片漆黑。他的样子看上去委靡不振,但又不失质朴和单纯。就李筱清的择偶观来说,质朴和单纯比优秀更有吸引力一些。是啊,一年多来,李筱清一直在忙着为自己寻找—个合适的婚嫁对象。
       在到达雄风娱乐城之前,李筱清坐在车上竭力回忆孙辉照片上的样子。黑蒙蒙的背景,浮在黑色中的委靡不振的男人: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即将出场的孙辉与那张照片对上号。她都快忘记他了。大约半年前,她深圳一个女友给她捎来这张照片,背面附着他的手机号。在六月中旬前后,她接到过这个男人不下十余条短信,以及两个电话,但她觉得对方工作不稳定,思前想后还是没同意与他见面。但这男人留给她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她不是没遇到过热情的男人,像他这样热情的男人却也少见,李筱清到现在还记得那男人给她打电话时那激动、热烈又不失诚恳的话。这么一说的话,她突然决定在这个傍晚约见这男人,也不算太失理性。
       大巴在宝安汽车站停下,李筱清问了路,打了个的士直奔三十一区。的士在三十一区出口处的雄风娱乐城外面停下,李筱清边给司机付钱边往外张望,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娱乐城门口马路边的孙辉。他个子高高的,有点壮,比照片上那个不阴不阳的形象强多了,李筱清刹那间还以为认错了人。她走过去,很快感觉到一种弥漫在这个男人身上的浓重气息,在照片上,这种气息可能是委靡不振,对应到眼前的真人,那就成了他身体里挥之不去的压抑感。李筱清突然生出某种奇怪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心里隐隐一沉,莫名其妙地,注意力就集中到了他身上。走到他身边,他才看到她。他笑了起来,小小的眼睛挤成一条缝。已经夜了,路灯辉映下,他的牙齿是一种纯粹的洁白。如此不加掩饰的欣喜使他身上的郁悒一扫而光,整个儿他就变成了一个阳光灿烂的男人。李筱清喝到一口热水似的,心里一下子充实了许多。他们连自我介绍都省略了,第一句交谈就是家常话。他们不约而同地问对方吃饭没有。都没吃。他建议他们去前面的湘菜馆共进晚餐。李筱清很轻松地就跟着他走。走在他身后,她注意起他的穿着。上面是一件黑夹克。李筱清一眼就看出料子不怎么好。这无疑暴露出他所处的经济层次不会太高。但在李筱清的择偶准则中,这个状态并没有被列为重点计较条目,对一个女人,尤其像李筱清这种经济条件尚可的女人来说,未来老公的品质是否纯良比什么都值得警惕;还有健康的身体,也是较为重要的。看这男人生了两条健壮修长的腿,在牛仔裤的包裹下随着他的大步迈进虎虎生风,相当养眼。李筱清习惯性地就给他打了打分。在她的择偶试卷上,这个男人至少也是七十五分吧。对李筱清这样长期困于结婚焦虑症的姑娘来说,通常情况下,六十分就是万岁了。
       你很漂亮!
       坐下来,点完了菜,孙辉突然给了李筱清这样一句评价。左右桌上都有人,他是小声说出这句评语的,头微微向她这边靠过去。李筱清却警惕地望着他,下意识地思忖他为什么要这样说。她看到他说完这句话后仍盯着她的眼睛,似乎在等着她对这句评价的反应。这令人觉得他很认真。他的认真使李筱清觉得那评语和虚伪一点都不沾边。李筱清不动声色地把目光放到杯子上,举杯摇了摇,冷静地喝了口水,再仰起头,与孙辉四目相对,她脸上露出因得到赞美而无法抑制的由衷微笑。
       你看!你笑起来,你的嘴角,翘翘的,很漂亮。你的嘴角真的很特别。我这个人怪吧,很少有人喜欢上别人的嘴角的。李筱清不无惊讶地听到了“喜欢”这两个字以无意识的方式从这个男人嘴里漏出来,她心里不由感动了一小下。孙辉还在继续说,表情一直认真,看着绝不是个油腔滑调的人。你的眼睛也漂亮啊,那么大,双眼皮。李筱清无法藏匿心里的愉悦了,她抱起双臂,微笑伫立在脸上,歪着头,专心听他说下
       去。在她的履历里,这么真心夸她的男人并不多见,她并不是个美貌女人,如果年龄尚小,拥有苹果般光洁饱满的皮肤和清澈明亮的目光,有人夸她美丽,她还不至于惊诧,年轻总可以替女人加分的。而现在,她已经这么大年纪了,年龄已是劣势,使她的容貌打折,她再觉得自己可以与美丽这种词汇挂钩,那就是不自量力了。但这个晚上她还是决定相信孙辉的赞美。美不仅是一种客观呈现,有时也是一种比照之后产生的落差。在她看来,这个男人觉得她美,是因为他本身相貌普通,比如他生了一双小眼,便会觉得天底下所有的双眼皮和大眼睛都是美的,他会因为自己的欠缺而忽略对方的眼袋以及隐没在眼角的鱼尾纹。并且,大概由于这个男人不佳的经济状况,像她这样衣着考究、气度不凡的女人,有时也会使他的审美观念转向形而上。
       李筱清许久没有像今天这么志得意满过了。这个男人仿佛就是一道甜点,专门让她来开胃的。菜上齐了,她筷子不停,食欲真好。孙辉大部分的精力都用于关照她。上了一个新菜,他就赶紧将它移到最接近她的地方;她嘴角沾了点油,他立即扯了张面巾纸递过去。自始至终,他都望着她。好像他等了好多年了,才等到这么喜欢的女人,怕眼神一疏忽,这女人就会飞掉。他这种近乎迷恋的眼神令李筱清受用到了极点。这道甜点,真是甜得舒心爽肺,叫她里里外外都舒服得很。李筱清津津有味地品味着这个湘菜馆并不精致的食物,不免就想,是不是自己以前过于计较男人的外部条件了呢,很多虽然平庸但让女人暖心的男人都被她错过了吧?!
       像你这么好条件的,应该很容易找朋友的。有钱,长得漂亮。你到现在还不结婚,是因为你太挑吧。
       孙辉开始表达起来,真是个直截了当的男人。很显然,在这之前,他从那个曾经试图撮合他与李筱清的介绍人那里获知了李筱清的许多情况。让李筱清感动的是,半年过去了,她这边早已将他扔到了九霄云外,如果不是因为傍晚一时无聊,她可能一辈子都再不可能与这个男人打交道,而在孙辉这里,却显然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思虑过她的。李筱清抬眼向外望了望,看到饭馆门口的马路上驶过几辆巴士,不知怎的,她感觉那些车子的速度明显降了下来,令她觉得时光悠长。她望着孙辉,感觉到自己眼里溢出粼粼水光。孙辉现在开始说到了他自己,用一种分析的口吻。我就和你不一样了。我工作不稳定,没什么存款。而且,而且我还有很多麻烦事。我跟你说出来,你肯定会介意的,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你。我离过婚,有个四岁大的儿子在老家,爷爷奶奶带着。我条件太差了,不容易找。
       那种浓重的气息不知不觉又回到了他身上,李筱清整个人都被这种郁悒之气镇住了。刚才从他嘴里吐出的,他的那些情况,李筱清是从不知晓的。当初介绍人并没给她讲那么细,也可能,这么长时间过去,她早忘光了他的事情,她之前压根儿就没打算注意这个人的。要是她知道他这个人的境况这么困窘,打死她今晚也不会来见他。但是现在,真是很奇怪,她打心眼里排斥自己去计较他的困窘,反而感动地想:这是个多么实在的男人,他不讲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但他偏要讲出来。这男人难道不是太淳朴了吗?他的淳朴使他身上做一个男人所有的不足都变得无所谓。李筱清突然说出一句在这之前完全有悖于她的择偶观的话。其实,你说的这些不重要的,有些女的,是不注重这些的。你容易找的,容易的,真的,相信我,我比你更了解女人。
       她简直是在向他暗示:请他不要自卑,眼前这个他觉得又漂亮又有钱的女人,他都是能配得上的,还有什么女人他配不上呢?他咬着嘴唇,眼里闪着光,直望着她,却并没有接她的话。过了一会儿,李筱清感觉到桌底下一阵响动,紧接着她的手就被一团温热的东西裹住了。他还是用那种令李筱清感动的目光凝望着她。底下握住她的手,轻轻抚着。过了会儿,他小声而清晰地说,我喜欢你,刚才在娱乐城门口猛一见到你,就喜欢你了。
       李筱清越过他的头,眺望门外马路上的车子,感觉所有的车子都停住了,时光回复到很多很多年以前。她有点不自在,嘴角不易觉察地轻颤了一下。多少年了,她不就是在追寻这样的夜晚吗?温暖、自足,自己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女人,一切围绕在她周围,她是生活的重点。她想,也许她可以在这个男人身边停下来,女人总要停下来的,这个条件并不好的男人,她可以考虑。
       3
       孙辉抢着买的单,吃过饭后他们来到马路上,胡乱走着。李筱清恢复了一切必要的矜持。他们走得很慢,孙辉不停去拉她的手。她恢复了她日常生活待人接物的正常状态,不回避,也不刻意迎合。他们就这样在路边漫无目的地散步。他跟她说了很多话,由此李筱清知道他老家是湖南衡阳的;不在衡阳市里,在下面的一个山村;年初,他受一个朋友的鼓动到深圳来打工;他结婚早,儿子已经四岁了,是个十分乖巧的小子。在他不断说着的期间,李筱清接到了下午那个叫唐洛西的男人的短信。他用简洁的话问她为什么变卦。他的简洁让李筱清觉得,她的失约对他来说无足轻重,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假思索的,李筱清就关了手机。但这个短信使她感慨起来,她想起了自己在已经过去的这个下午的冲动:有时候,她竟然会那么不知所措,进而做事有失分寸。可作为一个孤身的女人,要她时刻保持理智,她还真是做不到。
       一种对生活的隐忧在夜色中回到了李筱清身上,使她对身边这个令她愉悦的男人恋恋不舍。他们去看了一场电影,出来后已经是十一点了。孙辉什么也不说,拉着她向三十一区方向走。李筱清已经从孙辉口中得知,他那个鼓动他来深圳的朋友在三十一区开了个饭店,孙辉来这里就是在那饭店帮工,他朋友在这个城中村租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加上饭店里两个伙计,四人合住着。毫无疑问,孙辉是想带李筱清去他们的出租屋。她去还是不去呢?一路上她虽然一直顺从地跟着他,但另一方面却在绞尽脑汁,盘算去或不去的利弊和对错。去的话,是不是显得也太随便了,他们毕竟今晚才认识。越来越接近三十一区了,她突然就横下心来,一心一意地跟着他去了。她有什么好考虑的呢?她这么大年纪的女人了,对性这种事上并不保守。既然他们相互有感觉,她就不应该败兴。更何况,就算他们以后不会有发展,她跟他去,也只赚不亏,瞧这男人两条粗壮的长腿,看起来真的不错,堪称性感。
       在孙辉狭窄的单人床上,李筱清感受到了这个叫三十一区的城中村无所不在的喧闹和杂乱。孙辉到底是结过婚的,在那种事上称得上老到。他轻柔而谨慎,用粗糙的手掌和糯湿的唇舌,爱抚她身体的每一个细部,真是太周到细致了。李筱清直到今天才发觉,自己原来也可以成为一件珍贵的器皿。而这种自我肯定全部是这个男人带给她的。她觉得自己都快要对他动情了。她听着屋外杂乱无章的市声,以及来自身体里的快乐鸣叫,暗想这可真是个不可多得的淳朴男人。最难能可贵的是,他并不急于进入她,却总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在她耳边说,
       让我多抱你一会儿,我想这样一直抱着你。真好!一个热衷于抱她的男人,那么,他是真的迷恋她了,甚至一见钟情。是这样吗?李筱清真的动情了,至少,在这个夜晚,她的真情已经在这个局促的房间里摇曳。她打开孙辉床头的台灯,在突如其来的强烈灯光下深深打量这个男人。他身体里一贯的抑郁此刻变成一种深沉的男性之美。他说过他二十七岁,看起来却足有三十岁的样子。可在李筱清的眼里,他还远远没有到男人的地步,算得上一个十足的男孩。他这么年轻,却给她带去足够的自足和自满。李筱清忽然感觉鼻塞。她欠起身,将头枕上他饱满紧绷的大腿上,一声哽咽被她咽了下去。
       你爱我吗?
       深夜时分李筱清推醒睡梦中的男人,脱口向他问出这句话。这是这个城中村一天之中少有的寂静时分,她借着窗外射进来的一点亮光,逼视被她问得一脸愕然的孙辉。她自己也快被这句无厘头的问话惊住了。她显然明白,就他们目前的相识程度而言,这个提问该有多么不着边际,但她还是任由自己说出了这句话。她始终都是关心这个问题的:什么人爱着她,又有什么人是将她忽略不计的。在她生活的很多瞬间,她心里时常会涌出这样一个失常的想法:抓住她面前走过的一个男人,或者女人,问一问对方是否在意着她,这个人也许是她的熟人,也许不是。在她心里,这个夸张的想法一天比一天失控。这样一个温情弥漫的夜晚,李筱清问出这句废话,似是无意,又是有意。而这个刚刚跟她认识不到几个小时的男人,却显然被她的问题怔住了。夜的寂静使寂寞深入人心,孙辉长长地吁了口气,盯着李筱清,用一种极其严肃的口吻说,你不觉得,你现在问这个问题,太过轻率了吗?
       李筱清如释重负地抱住他,开心地大笑起来。她真满意他的回答,或者说,这个男人的回答太符合她的需要了。她想她真的可以用心和他交往下去。
       你很漂亮!
       在她的笑声中,她再次听到这个男人对她的赞美。她很久没有享受过今晚这种彻底的愉悦了。
       4
       那饭店开在三十一区主街道的中间部位。起床时孙辉用目光征求过李筱清的意见。他知道这么一大早要求一个刚刚认识一晚的女人陪他去饭店上班,这是不礼貌的。他的小心翼翼却使李筱清觉得,如果她不陪他去,就有点对不起他了。李筱清虽然困得很,但仍然装着很高兴的样子对他说,没关系的,我陪你去上班。让我一个人睡你屋里,我也不敢。再说,这么早也不见得有回虎门的车。虎门就是李筱清居住的那个镇子。和这个南方城市飞速发展的所有镇子一样,一条国道横穿整个镇子。被这条国道串起来的所有镇子的规模都堪比内地的一个小城市。
       这是个小饭店,但装修还考究,充其量只能算是个特色餐馆。由这个饭店的规模可以判断,在这里负责给老板打下手的孙辉月收入不会太高。经验明确地告诉李筱清,孙辉只能算是个很普通的打工仔。不过这是李筱清预料中的。他们到饭店的时候,是早晨五点来钟,天完全暗着。客人始终很少。孙辉说,这个饭店刚刚开张,白天生意一直比较冷清,但到了晚上,吃夜宵的人比较多,才会忙碌起来,通常白天都是比较清闲的。后来天渐渐亮了,马路开始恢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这个城中村像每一个白天一样繁复和杂乱起来。从早晨到上午,有那么三四个小时,李筱清始终就在饭店里闲呆着,但李筱清坚持让自己在这里陪孙辉,她想既然她愿意与他交往下去,就应该做一个谦和温顺的女人,更何况,她这个上午回虎门的话,也不见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可做,如果她真的是个忙碌女人的话,昨天下午她就不至于那么不知所措了。然而,在那漫长的几个小时里,李筱清终究还是郁闷了。这个孙辉还是让李筱清疑惑起来:他一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时而还会欲言又止;尽管他始终对她殷勤有加,但仍然无法掩饰他的魂不守舍。
       李筱清坐在饭店门口的桌子边,或者有时候站到门口,回过身来打量坐在吧台里的孙辉,止不住就想,这个男人身上的郁悒之气是那么根深蒂固,尽管他有时会努力压制这种气质,但再怎么压制,也只是暂时,他这辈子都改不了他是个抑郁的男人。而且,当李筱清长久面对这个男人的阴郁,她冷不丁就会发现,这个男人其实是一个谜团。她倒吸一口冷气,暗想,孙辉真的是一个可以给她多年挑三拣四的择偶生涯作一次稳妥的总结吗?
       九点半的时候,无所事事的感觉使李筱清再也不能在饭店待下一刻,但她还愿意给孙辉机会,她走到吧台边,告诉孙辉说她出去转一转,过一会儿再过来找他。孙辉没有阻拦,但用了一种称得上依依不舍的目光凝望她。李筱清走出饭店,穿过嘈杂的马路向这个城中村的外围走。走过六七十米远,她下意识地回了回头,看到那饭店挤在一排五颜六色的店铺之间,可以被任何视线忽略的样子,渺小极了,似乎随时随地可以消失。可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店铺里,竟然坐着一个她试图交往下去的男人,那男人貌不惊人,没一处地方可以不被人群淹没,他们才认识十几个小时。李筱清被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拽住了,骤然间心就冷了下去。她惶惑地向前走了几步,再抬起头她发现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马路、的士、耳里塞着MP3嘴里啃着冰淇淋的小姑娘、手机店门口拼命往行人手里塞广告的瘦小男孩、水果摊上五色缤纷的新鲜水果,生活立刻变得经脉分明。李筱清加快步走了起来,一时间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去做什么。
       她越过雄风娱乐城外面那个巨大的十字路口,向前面的一个超市走去。这中间的距离约摸有三百米。在这段路程即将结束的时候,她已经作出决定,在中午抵达之前,她要离开这里,回到她的虎门;她的生活不要大幅度的变化,她宁可像从前那样焦虑但平静下去。她走到超市门口,正在往里进的时候,戏剧性地收到了昨天那个男人唐洛西的短信。这一次唐洛西发给她的字不再简洁,他用一种显然经过一夜深思的语气分析李筱清失约的原因,着重向她表达了他因为她的失约而产生的失落。李筱清耐心地翻看这个短信,迅速决定逗一逗这个男人。她想她绝对不会再去见任何一个男人了。至少在今天是这样。这个昨天被她否定的男人当然再不可能出现在她未来的生活里,对于这样一个几乎可以让她认为并不存在的男人,她犯不着对他客气。李筱清飞快地给唐洛西回了一个短信:我怕遇到骗子。她调皮又恶毒地跟他回答了她失约的原因。回完这个短信,她心里刚才偶然到来的那些沉重感很奇怪地就被她排空了。她面容恬静地往超市的食品区走,心想她该去买一盒巧克力带回去吃,她已经有半年没吃过这东西了吧。她刚在那里走了几步,唐洛西的短信来了。她看都没看就把这个短信删掉了,同时不假思索就给孙辉发了个短信。我要回去了,她说。只几秒钟,孙辉的回信就来了:为什么?不为什么!她给他回道,我回去有事,我们有时间再见。孙辉说,你在哪里?已经走了,还是没走?李筱清说,马上就走。她过去买了盒巧克力,又顺带买了一双兔形拖鞋,接着
       就结账离开了超市。先前那个短信过去将近七八分钟后,孙辉的短信又来了。这一次,李筱清惊得差点把手里的巧克力扔到马路上。
       你能借我点钱吗?我有急事。你能帮我吗?
       5
       叫李筱清的女人站在超市门口的马路边冷脸盯着手机屏幕,她的左前,是一座天桥,上面的栏杆被漆成黄色,让她觉得这个时代的一切东西都那么突兀,却又那么理所当然。她从袋里拿出巧克力,撕开盒子,掏出一块乳白色的心形巧克力,放在嘴里,似嚼非嚼。像不认识字了一样,她仔仔细细、反反复复翻看这条短信,玩味着它。马路上密密麻麻的车子变得模糊起来,她周遭的一切影像变得轻飘和低贱。终于,李筱清合下了手机屏幕,深吸一口气,目光立刻变得锐利了。她下意识挺了挺胸,环视周围的街景。有个男人,有个和她认识不到一天的男人,现在要跟她借钱,哈!这个男人竟然跟她借钱,他怎么能跟她借钱呢?为什么?为什么?李筱清眼前的街景随着这些质问消失殆尽。她竟流泪了。
       昨夜的愉悦堪称无与伦比,此刻历历在目。孙辉认真的表情斧刻般立在她眼前。她需要给这个向她伸手借钱的男人一个回答。李筱清开始原路返回。路上掏出手机,给孙辉短信。
       你要多少?
       五百。我没钱了,工资还没发,想提前订张回家的车票。
       可以。我马上回饭店。
       李筱清将手机丢进包里,慢条斯理地往三十一区方向走。经过一间24小时自助银行,她顺便提了五百块钱。一路上她已经梳理好自己的情绪。事情无非两种可能。一、孙辉的确碰到了急事;二、他是个骗子。作为一种对世事通达的女人,她理性地让这两种可能性分占百分之五十。现在她可以给自己的慷慨一个理由了:假设是第一种可能,她如果不借钱给他,那不说明她太不讲情义了吗?假设可能性不幸沦落为第二种,她就把这五百块钱当作一次嫖资吧。这么多年独居下来之后,她李筱清早就不是一个喜欢作茧自缚的女人了,有一次,在朋友的鼓动下,她甚至还去过夜店。而在那种地方,男人的筹码低于八百的少之甚少,如果他孙辉真愿意贱到那种程度的话,她牺牲了五百块钱换来一个美妙绝伦的夜晚就简直是太赚了,就这么简单。
       还没到那饭店,李筱清已经把五百块钱准备好,单独放在包的一格。她打老远就冲孙辉招手,示意他出来。他脚步迟疑着,出来了。仍像先前一样,一身的郁悒,但他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不自然。李筱清二话没说,拿出钱。他颇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把钱装下。如她所料,他开始向她解释,吞吞吐吐,一五一十地。她不动声色,任由他说下去,或不说下去。没关系,嘴长在他身上,他爱怎么说都是他的事,她无所谓。当然,他说得很多。他说他刚跟老板吵了一架,原因是老板不让他回去过年。可他跟儿子一整年没见面了,他想得慌。他觉得老板太没人情味了,还老朋友呢,过年顾客多就不让他回去。为了不让他回去,还拖着不发给他这个月的工资。
       他说得那么多,李筱清基本上置若罔闻。但当他说到“儿子”和“家”的时候,她耳朵竖了起来,想象着他此刻急迫的心情,竟满心惆怅。瞧啊!要过年了,他如饥似渴地思念他的湖南老家、他的儿子,他是那么急不可耐。这里的一切,发生过的所有事,包括昨晚与他整夜痴缠的女人,都可以在瞬间被他抛于脑后。她望着嘈杂的街路,再望望孙辉,兀自感慨万千:其实,所有人都活在自己的生活里,他自己生活里既定的一切才是最重要的;她李筱清对于这个萍水相逢的男人来说,根本是无足轻重的;昨晚她高估了自己,她从来都不是个重要的人。李筱清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低下头,目光盯在脚尖上,片刻之后,猛地抬头,高声说,就这样吧,我先走了。
       我会还你钱的。孙辉追上前一步,试图去抓她的手,她让开了。他嘴角仓皇扭动了一下,在她身旁站定,低声这么说了一句。
       似乎又觉得遗漏了什么,又补充道,我会找你的……你会再来找我吗?
       李筱清挥挥手,一笑而去。从现在开始,她必须忘掉这个男人,这对她来说,应该没有难度。
       6
       十多分钟后,李筱清站在国道边,等待去虎门的巴士。接近正午,太阳出奇的亮,过往车辆多得惊人,在震耳欲聋的车喇叭声中,李筱清俯视自己在马路上的投影,觉得那团东西瑟缩而孤单。这条国道把附近的城市紧密连接到了一起,随便你想到珠江三角地带的哪座城市,广州、深圳、东莞、珠海,甚至去广西、福建、浙江等更远地方的长途车,都不用等几分钟,就可见到一趟直达或路过你抵达地的大巴遥遥冲过来。几乎从深圳开往全国各地的任何一趟巴士都要途经虎门,李筱清只在路边站了两三分钟,就等到一趟路过虎门的车。上了车,李筱清向着一个空位走去的途中,下意识向车窗外探看。国道边是密密麻麻的行人,他们匆匆走着,背着旅行包,不约而同地以手紧拽着包带,提防着随时可能从暗处射出的小偷,以及突如其来的飞车党;也有许多人趴在道边的围栏上东张西望。这些人大多是从贵州、广西、湖南、河南等全国各省份来深圳的外来务工人员,离春节只有半个来月的时间了,返乡的所谓民工潮已初现端倪。李筱清坐在僵冷的硬皮车座上,俯看从她身边掠过的芸芸众生。这国道上来去匆匆的一切竟使她产生一个错觉,恍然间她就觉得,整个世界成了过客的集市。这个颓丧的想法把李筱清惊了一下,这时她的手机又响了。李筱清第一个念头,是希望电话是孙辉打来的。打开手机一看,却又是那个唐洛西。李筱清有些失落。她踌躇着,拿不准该不该接这个电话。看样子昨天的那个约会,唐洛西是饱含期待的,或者,他欲见到李筱清本人的愿望极其迫切;也或许,她的失约激起了他一定要见到她的征服欲,不外如此,不妨看看他想说什么。
       是一个喉音很重的男人,声音有些尖,听着有些童腔童调,让人觉得制造这种声音的人缺乏城府。这当然只是李筱清的主观臆断。但这个判断显然立刻左右了李筱清的思维,突如其来地,她就觉得生活刚跟她开了个玩笑:昨天,她害怕遇到骗子,在即将见到唐洛西的前一刻临阵脱逃,转尔,却遇到孙辉这样一个可能的骗子,是不是她昨天不该想那么多呢?如果直接去见唐洛西,就不会有现在的惆怅。大概,孙辉的出现就是为了惩罚她昨天不必要的怀疑吧。生活虽然正日益变得扑朔迷离,但我们也没必要见风就是雨。
       唐洛西在笑话她,当然也可以当做是一种解释。就从她刚才在超市门口那个不乏恶意的短信回复开始。我怎么可能是骗子呢?我都快给你逗死了。唐洛西真的在电话里笑了起来,像刚刚看过赵本山同志的小品片段。你有很多钱吗大姐?看来你看影碟比我还多啊。我打这个电话就是想告诉你,你想得太多了。你真的想得很多哦。我觉得你不是一般的有意思。
       李筱清揣摩着这个男人的话,用直觉对自己说:昨天她是想得太多了。但这也是情有可原的。谁叫他们是网上认识的呢。她本人就是开网吧的,对网上的事情一直持怀疑态度。她
       认为网络的危险陛至少是真实生活的三倍。虽然这么说,三天前她还是受到网络的一次蛊惑。那天晚上她突然接到一个垃圾邮件,本打算删除,但转念却打开了。接着她看到一个“天仙配”的网站,是专门给男人女人配对的。无疑是一个隐隐切中李筱清心思的网站。她当时就按照网站的指示注了册,详细登记了自己的情况、具体的择偶标准,她记得在自我情况栏她主要填了自己是单身,还配发了一张艺术照;在择偶标准上,她着重申明她要找一个与她居住地距离较近的同样单身的男人,以东莞地区为首选。在接下来的两天里,网站自动给她配送了三位男性,而李筱清欣喜地发现,其中一位就在邻近虎门的长安镇。网站向李筱清提供了长安男子的相片。照片上的男子一表人才,凭长相就可轻松从三位男性中脱颖而出。李筱清毫不犹豫选择了他。网络的速度是惊人的,第二天,也就是昨天下午,他们就联系上了。先是在网上,用QQ,他们聊天,一聊就是三个多小时,还相互视频,在视频上,那男人已经不仅仅是长相不错了,看起来还风度翩翩,有气质就说明他内在不错。而李筱清上了视频也不错。有些人就是比较上镜。视频里的李筱清比她本人要年轻,且皮肤娇嫩。但李筱清提醒那男人说,我真人比较一般,而且老气。她当时对这个叫唐洛西的网络男人是心有期待的,出于心虚,不免给他敲了下警钟。她希望自己能和这个男人配对成功,又一个新年快到了,平时蛰伏在她身体里的结婚焦虑症再次疯狂发作。
       李筱清这会儿坐在车里回想了一下,自己当时并未具体和唐洛西谈及她的经济状况。她好像还对唐洛西虚晃一招,说她几乎没什么钱的。当然,事实上,她也不算有钱人,在虎门这种地方,有钱的女人太多了,像她这种人,充其量也只是丰衣足食而已。现在李筱清就确定自己昨天下午太多疑了。但她的心情从上午到现在一直郁闷着,所以这个叫唐洛西的男人还是不能使她开心。她语气一点都不热情,对唐洛西说,你是不是骗子又怎样?现在这一点似乎不重要了。
       唐洛西愣了一下,随即道,你想说什么?能不能讲清楚点。我这个人直性子,也希望你直来直去。李筱清本来想跟他说,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骗子,现在我都没心情跟你去见面。但在她这个年纪,在男女关系上,终究是个留有余地的女人,她缓和了一下语气,说,前面是跟你开玩笑的,我怎么可能认为你是个骗子呢?再说我又不是小姑娘,你是骗子我也敢见你。是我昨晚临时有事,就没去见你。唐洛西沉默了一刹那。哦!那你现在有没有空?他这句话让李筱清凛然觉得,从昨晚到现在他一直在想着他与她见面的事,一心一意期待着得到机会与她真正见面。她的心活泛了一点。现在,也,也没什么事。唐洛西快言快语,那我们现在见个面吧,你不方便走,那就我过去,昨天就应该我去虎门见你,你非得约在长安见面。李筱清一下子被激活了。还是我去见你吧,我方便。一个小时,昨天的地方见面。唐洛西说不见不散。
       7
       李筱清见到唐洛西的第一个想法是,视频是极具欺骗性的。她还顺理成章地想到了那些活跃在荧屏上的影视明星,在屏幕里那个美那个帅的,可到现实生活中,很可能是个干巴老头或一个黄脸婆。出现在李筱清眼前的唐洛西面色很差,晦暗而干燥,那张脸让人迅速想到枯枝败叶。他五官搭配不错,于是视频上他面部的所有缺点都被掩盖了。坐在长安酒店后面街上一个咖啡厅里,李筱清很快知道了他面色晦暗的原因。因为他的工作。一年四季,他都要熬夜:晚上做事白天睡觉。当然,也可能,他天生就是个衰脸佬。这个视频内外天壤之别的男人使李筱清有了一阵短暂的失落,但旋即她却兴奋起来。唐洛西平庸的外貌使她陡增数倍信心,她变得胸有成竹,这会儿她倒觉得,这一次,自己真的可能找对人了呢。帅哥哪个女人都想,但落到实处,大家却宁愿不要帅哥,而去找那些与自己旗鼓相当的男人,生活嘛就是这样,稳定压倒一切是战略核心,是主要行事指针。李筱清的面部表情变得坦然,举手投足深思熟虑,也因此充满了女人味,至少她是希望自己现在女人味十足的。我们离得很近。她是说长安与虎门。她一开口就给唐洛西指了一条阳光大道,如果唐洛西看中了她,并且懂得说话的奥妙,还有那个本事,他就可以顺着杆子一直爬到他们可以站到结婚礼堂的那一天。
       唐洛西没有让李筱清失望,他的话一出口,她就看到了这个男人的勇敢和无畏。你比我想象的要好,他说。看来他知道自己视频内外出入太大,故而习惯于把对真人的期望降到最低。他搅了一下咖啡,用一种客观的语气,仿佛在分析着别人的事情,对李筱清说,我对你感觉不错,如果你对我感觉也不错,我们就交往。这是第一步。第二步,我们看看彼此性格上有没有什么大问题,能不能过到一起。第三步,我们就可以考虑结婚了。
       李筱清全神贯注听他说话,一口咖啡徘徊在嗓子眼,都没敢咽下去,怕食道一蠕动,会漏听唐洛西惊人表达中的某一个字。这个人怎么这么的坦率,她想。唐洛西还在说,情绪昂扬,为他的结婚三步曲的说法做一些必要的润色。恋爱不过是走过场,我们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就务实一点,直接一点,你说我说得对不对?李筱清近乎无意识地点了点头。他是说得太对了。对得那么残酷,又那么可爱。唐洛西还在语不惊人死不休。如果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那我们今天喝完这个咖啡就拜拜,都再去寻寻觅觅。
       李筱清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什么话说出口都可以被唐洛西刚才那些话挡在门外。她望着唐洛西,到底还是赶上了他的思维,并因而发现了他那些话的破绽:人和人之间并不是立即可以下“是”或“不是”这种定论的,更多时候,我们都是对方的“鸡肋”,必须借助那些并不太有意义的相处来增加对彼此的兴趣、对彼此的认同;特别是男女这种事,总是需要这种心照不宣的程序,必不可少。李筱清把头低下。唐洛西却不再说那些绝对的话,他开始赞美李筱清。虽然那些赞美明显不像昨晚孙辉的赞美让她受用、那么可信,她也很容易就能从中听出他的夸张。但她还是开心起来:他乐意赞美她,就说明他是个与人为善的男人。而且他也懂事,懂得绝对的话说过之后就不要说了,后面要用和风细雨来打圆场。看来他还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只不过,他太热爱彰显自己的聪明劲罢了。
       李筱清不动声色地确定了她即将对唐洛西实施的交往政策:给他机会,但她还将苦苦寻觅下去,到网上,或者借助她现实生活中的朋友,获得更多可能的婚嫁对象供她继续选择。但她表面上以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很快给了唐洛西一个答复。好啊!我们交往。按照唐洛西的政策,她的这句认可,就指向了他的结婚。在这个喜欢主导发言权的男人面前,她表面上扮演了一次被主导的角色,实际上却让自己握住了主动权,什么时候她觉得他不合适了,难道还不是她说了算?
       唐洛西高兴极了。喝完咖啡以后,我带你去看我的歌厅。然后我们一起吃晚饭。再然后嘛!唐洛西脸上露出孩子气的促狭。要是,你
       觉得我们可以定下来的话,也可以不走。我自己住,两个房间,两张床。你睡哪个床你自己决定。当然,走不走还是你自己说了算。你自己做主。就这样不好吗?
       李筱清微微颔首,以示顺从。她觉得这个年龄与她相仿的男人是可爱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她愿意立刻就去看看他的歌厅,以便稍稍了解一下他的实力。她有早一点了解他的欲望。
       8
       唐洛西的歌厅是让李筱清失望的,也许这个男人身上无所不在的霸权感使她在见面之初认定他是个底气十足的男人,故而当她见到那个只有一个大厅没有任何包间的权作歌厅的地方时,她有种猝不及防之感。唐洛西邀她坐进歌厅,到吧台拿了瓶矿泉水给她喝。歌厅晚上营业,现在没有人,服务员都没有一个,只有李筱清和唐洛西两个人迎门坐在一张圆桌边。灯没打开,整个厅里幽暗着,外面倒是阳光明媚。看不见远处的国道,但仍然可以听到那边传来的车来人往的喧嚣,这一明一暗、一静一动的对比,让李筱清觉得流年似水。唐洛西开始讲他的创业史。同所有四十岁上下的男人一样,他的创业过程也跌宕起伏。他说到他最惨的时候,是在工厂里当钳工,最顺时他曾经拥有过一幢三星级的酒店,他一直有赔有赚,起起落落,到最后只剩下这一爿十来二十万块钱就可以盘下来的歌厅,他这个年纪,已经输不起了,打算守着这个歌厅过下去,进账不多,但利于他见好就收或改弦易辙。唐洛西的经济要比李筱清差一些。她在虎门那里,至少还有祖上给她分下来六套出租屋,四套装修好了租出去,月月给她带来一份固定收入;另两套大的,她打通成了一大间,开了一家网吧,也是稳赚不赔。她无法排遣唐洛西给她带来的失落,决定放弃晚餐的计划,先回虎门,她要静一静。她说话是很有余地的,给了唐洛西一个滴水不漏的解释,说外地有个朋友今晚要去虎门,她要去接站。唐洛西欣然把她送走,直送到国道那里,望着她上了车。
       之后的好几天,李筱清始终沉浸在一种无以言说的情绪中,说不清是沮丧还是无聊。她那些天都懒得做事,反正网吧她找了乡下一个亲戚上来帮她管理着,她多数时间也不用去。离春节越来越近了,人情往来上的事情也多了起来。她去看了一次父母,两位老人把镇上的家产:一些房子和店铺,全部分给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们自己怕吵,在离国道较远的村子花了不多钱买了个小院子养老去了。他们见了面就围绕李筱清的大龄未婚说个没完没了,这是李筱清预料中的,也是李筱清越来越惧怕见他们的原因。李筱清还参加了多年未见的某个女友的婚礼,那女人离过两次婚,早就移民了。这次是回来向她的族人展示她的第三次结婚成果。和她一起回来的男人是个谢顶的香港男人,据说也是结过几次婚的,那男人在香港那边开巴士,很普通的香港小市民。李筱清看着这个移居香港的女友,想到当初自己也曾动过移民的念头,像她的许多女友一样,但最后还是担心自己实力不够,或者她过于传统,终究还是留在了虎门这个地方,现在她又觉得,如果当初她离开了这里,说不定今天就不会这么形单影只了。
       总之随着春节的临近,李筱清的心情始终是阴郁的。唐洛西是认定李筱清已同意他了。每天都找她:吃饭,或者去他歌厅陪他上班。她都去了。在与他吃饭,陪他上班的几天里,她了解到他结过两次婚,没有孩子。他原配是前年得胃癌死了的。后面的那个女人,是他爱慕虚荣找的一个漂亮妞,那姑娘花钱如流水,一身的坏毛病,他最后忍无可忍把她休了,理所当然赔了一笔钱,这是今年年头的事。整个一年,他一直处于苦苦寻觅中,始终没找到合适的。他告诉李筱清与他有关的一切事情,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李筱清耐心听着,打心眼里觉得,这个男人的条件是那么的普通,是真正的“鸡肋”啊。
       在这几天里,那个“天仙配”的网站又不断给她配送形神各异的男人,她偶尔也会鼓足勇气与其中的某一个联系,或许由于她的散淡不经,最终又都不了了之。无所事事的时候,她就想起了那个叫孙辉的同样普通的男人:他的小眼睛、诚恳的神情、低缓且温暖的语气、笼罩在他身上的郁悒之气,这个有点叫她拿不准的男人,他没有给过她电话,令她不由一而再再而三地确信他是个骗子,但又违心地希望他不是。有时她冒出一个让她反感的想法:主动给他打个电话,或者去三十一区找一找他,问清他到底为什么要跟她借钱。
       腊月二十那天,也就是李筱清与孙辉分开整整一个星期之后,李筱清去深圳办了点事,回来的时候,车子经过了宝安。同样是傍晚,毫无征兆地,她就想起了孙辉。那时候公交车经过的地方离孙辉所在的地方肯定不足两公里。李筱清没有能力控制自己了。就这样,她坐在徐徐行进的巴士里,给孙辉发了个短信。我来宝安了,要不要我去看你?发完之后,她就后悔了,觉得自己有失自尊,简直不可理喻。
       孙辉没回短信。巴士前进着,离三十一区越来越远,李筱清冲动了,拨响孙辉的手机。他不接。果然。果然啊,瞧。李筱清被一种绝望的感觉笼罩,无法控制愤怒了。黄昏如血,一切都静止在这一刻。她颤着手指,想给孙辉发去一句责问。她想了好多责问的话,比如,你到底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骗我?你到底是真心喜欢我还是一开始就是想着骗我的?如果你不是骗子,能不能给我一个解释?但写完后都被她删了,最后她还是字斟句酌着,发去一个颇具意味的短信。你确信再不接我电话了?
       回信来了。一切似乎都如李筱清所料,却又使她生出进一步探究下去的冲动。
       我在南昌。出了事,我一个家人在这里打工,给车撞了。
       在南昌?他神出鬼没地就离开了深圳?!李筱清悲哀地发现事情离那个她拒绝接受的可能性越来越近。她反复翻看这条短信,双目充血。最后视线停留在“一个家人”上。李筱清想,如果他说清楚是哪个具体的家人,她还真可能信了他。现在,李筱清只能觉得他一点都没有创意,排山倒海的失望涌向她,还有受辱感。但她迅速镇定了,心想她明知道没必要联系他的,那天在收到他要跟她借钱的那个短信时,她已经决定忘记这个男人了,她今天再来找他,不是自取其辱吗?巴士快速向前走着,离那个地方越来越远。李筱清静下心来坐了几分钟,拿定了主意,再不理会他,再也不要去想发生在她与他身上的那件事了。而孙辉的短信却来了,这次是一堆话。
       我不敢联络你。怕你误会我,认为我是那种人。我真的不是你想的那种人,真的不是那种没有人格的人。你联系我,我才敢说了。我真的出了急事。怕解释不清楚,我招呼也没打,就离开深圳了。我不敢奢望你会原谅我。但请你相信,我是真的喜欢你。我爱你。这些天来,我一直很想你。
       李筱清心情出乎意料地平静。她只看了一遍,就把头扭向窗外。她在等孙辉更多的解释,尽管她根本不把他的解释当回事。她只是突然那么渴望观看他的表演。作为一个与事件有关联的观众,观看一场演出,那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她想看看这个男人的演技能不能跳出俗
       套,如果落了俗,她就更要看扁他了。
       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一直想你。我爱你。
       李筱清看着那个令人汗毛直竖的“我爱你”,睡意顿生。
       9
       唐洛西速战速决的心态是显而易见的。几乎每隔两个小时,他就会给李筱清来一个电话,不分昼夜。在电话里,叫唐洛西的鳏夫对李筱清有说不完的话,有趣的是,他从不东拉西扯,他的话题基本上都锁定在他与她的婚姻可行性上。他不停同李筱清分析,他们两个结婚的话,有什么利处,又存在哪些不足,对于这些不足,他将如何带头克服。他告诉李筱清婚姻就是那么回事,无非是找个伴,每个人都根据自身的条件找个尽可能和自己合拍的伴侣而已,而他觉得,他是相对适合李筱清的,而她,也是相对适合他的。他们当然还可以再苦苦寻觅,找到更合适的人,但那是可遇不可求的,况且时间不等人啊,再这么等下去的话,人慢慢就废了。没有绝对合适的人,我们只能找到一个相对合适、还凑合的人,找到这样一个人,就结婚算了,余下的事情就结婚之后慢慢解决。上面这句话是他的主要论点,他每次电话里都复述一遍,李筱清耳朵里都起了老茧。像第一次听到他说话那样,李筱清总觉得他说得很对。对得残酷,对得可爱。但在他条分缕析的演说中,似乎有某个根本性的问题被他忽略了。这也正是李筱清虽然几乎要被他那些长篇大论俘虏,但最终还是犹疑着没有对他松口的原因。
       过小年这一天,李筱清在自己独居的房间里听到了一阵汽车喇叭的鸣叫。她拉开窗帘,站在透明的窗玻璃后,看到了楼下向她招手示意的唐洛西。在他的身后,是他包租的一辆现代车;他的手上,捧着很大一束玫瑰花。他类似枯枝败叶的那张脸在和煦的南国冬日里,严谨到了可爱极了的程度。李筱清清楚地听到隔着她一个小区位置的国道上传来的一声不合时宜的喧哗,这一年四季逼着她失眠的声音令她现在一分钟都不想在屋里待下去。她花了很长时间换了条上面布满花格子的羊毛裙子,披了条阔大的栗色披风,穿上她闲置了几年的一双褐色长靴,迟疑着走向早已在楼下等得不耐烦了的唐洛西。在唐洛西突然亮起来的眼神里,李筱清心里涌出一股莫可名状的伤感,她想她今天干吗要这么隆重呢?
       唐洛西在长安大酒店预订了一间高级客房。这个夜晚是经过他精心计划的。像所有少小离家却永远无法忘却家乡的人一样,唐洛西还惦记着家乡的一些习俗,在他们山东老家,小年这个节日是被相当重视的。他要利用这个重要的节日来完成一次重要的仪式。唐洛西在满桌精美的菜肴前,一改往日急功近利的习性,他变得少有的含蓄。吃过饭后,他们站在窗口俯视酒店门口的国道。房间的隔音效果离奇的好,这里听不到来自外界的任何杂音,而国道上车来车往的情形竟然因此成为一道风景线。他们站在这里,像是在观看一场历史悠久的默片。唐洛西从后面准确地环住李筱清的腰,又绕上前来,嘴唇更为准确地落在她的耳际。他吮了几口,停了,蹭着李筱清的脸腮审视她的眼睛。李筱清纹丝不动。他把脸拿远,瞪着李筱清。李筱清避开他的目光。我们上床吗?他平静地问了一句。李筱清还是把头低着。她知道他对她的身体并不热衷,或者说,女人们的身体对他这样一个阅历丰富的男人来说,并不值得大惊小怪。性这种事早就变得容易了,所以他没必要被它束缚。何况李筱清并不具备令男人失去理智的身体优势。他眼下着重思量的是结婚这桩事,他的一切行动都是在为结婚的宏大目标服务。他们做爱,这意味着他的结婚三步曲的方针又前进了一步,所以,必须开始做,越快做越好。但因为这是计划中的一个小步骤,他就必须得到这计划中另一个主角的首肯,才能做做爱这件事。李筱清有点茫然。唐洛西又问了一句。要上床吗?李筱清突然来了情绪。这个男人把一切透明化、公开化,摊到台面上说,在今天这种场合他也这样,这倒使她感觉到一种幽默。李筱清把手臂张开,使自己看起来像一个长年缺乏拥抱的婴儿。唐洛西默契地将她抱起来,快步走向里间的大床。
       这个夜晚没什么不好的。唐洛西性能力不错。他似乎深知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又是个习惯卖弄自己实力的人,所以这是一次扎扎实实地做爱。但李筱清却因为这过分圆满的做爱而空虚起来。她明确想到,她和唐洛西都太着急了,他们之间的所有事情,都摆不脱公事公办的无趣和刻板。她与他之间缺少了什么。深夜时她感到寂寞。她侧过身,背对身边呼吸粗重的唐洛西,数天前那个与孙辉厮守的夜晚,不驯服地跳进了这个夜晚,那个夜晚的每一个细节此际都变得那么的逼真。
       你很漂亮!
       孙辉这句话跳动在昏暗的房间里。他细长的眼睛饱含深情,目光灼热。李筱清捂着心房瞪着回忆中的这个男人,而回忆夸大了一切美好的事情,她李筱清几乎要认为,那是她一生中最愉悦、温情、自满、自足、悠长、华美的一个夜晚了。她现在只要一想到他的声音、他任何一个举止神态,心里就止不住暖意丛生。
       自从那天晚上她和孙辉重新联系上之后,孙辉开始一次又一次地给她发短信和打电话。她不接他的任何电话。她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好和他说的。她也不要听他说什么。但她控制不了孙辉的短信。那些短信一条比一条热烈。,在不断企求李筱清谅解他之余,他不停地向她表白,他是多么想她,时间是个滋生爱情的东西,分别越久他越思念她;他确实是真心喜欢她的;他说他绝对是个重情义的人,他无法忘记她对他的好,如果她能够再给他一个机会,他会把她当做一件珍宝;他想和她在一起,一生一世。他爱她爱她爱她,这一切都是真的,请她一定要相信他。他还反问李筱清,如果他真的是个不讲人格的人,他干吗后面还要不停跟他解释那么多呢?
       是啊!他为什么要跟她说那么多废话,偏偏从不解释为什么那么露骨地跟她借钱,难道是他觉得把这事挑明了说大家会难堪?没这么简单吧?李筱清都快被他搞迷糊了。感情上,她无法不相信他这一切都是发自肺腑的。但她却又忍不住一再提醒自己,不要相信自己的感觉,人的感觉是靠不住的。为什么孙辉非得在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就跟她借钱呢?这个:关键点,这个孙辉总是回避解释的关键点,这个:无法不使人往歪处想的关键点,这个横亘在她心里的死结,使他一切的表白,使一切的美好,都黯然失色。难道他现在这么频繁地向她示爱,不是为了下次骗她更多的钱?什么都有可能。李筱清最后想,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再理会他了。短信他爱发就发吧,他爱干吗就干吗。就算他说的一切是真的,那又怎么样呢?归根结底,一切都可以是无所谓的。
       10
       第二天他们起得很晚,下午唐洛西力邀李筱清去他的歌厅,还暧昧地叫她老板娘。在唐洛西看来,这个夜晚显然使事情向前迈进了一步。他变得更加胸有成竹了。在他的歌厅里,唐洛西开始第一次深入地谈起了他的事业。这一次他的说法与以前有些出入,他先前说过他会守着这个小歌厅慢慢生活下去,求稳保本;但
       这个下午,作为一个男人的不甘平庸的心态在他身上流露无遗。他对李筱清说,有机会的话,他一定会把这个歌厅的规模扩大,他以前干过大的,现在干这么小,太不甘心了,他心里从来都潜伏着东山再起的念头。李筱清不置可否,唐洛西的这种心态她能够理解。但那是他的事,至少现在,她还不打算让他的事与她李筱清扯上什么关系。他们坐在歌厅里说话。唐洛西大概认定李筱清是他的人了,现在他的话不再像以前那么多,但却明显更自我了,他头头是道地分析着他自己的事情,忘了作为一个绅士,应该给李筱清倒一杯水,或者去冰箱里拿一瓶别的什么饮料。李筱清感到无聊,她听得心不在焉。也不知道是怎么说到的,唐洛西突然说到了钱。好像他是在那里分析如何把歌厅做大,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资金这个首要问题。那话题刚出口的时候,唐洛西应该是半真不假的。
       如果你愿意给我提供一点赞助的话,我当然是求之不得啦。他这么说。
       李筱清永远无法忘记她当时的反应。唐洛西这句话像有人给她捅了一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隐痛复发了。又是钱!又是钱!李筱清心里一迭声尖叫起来。
       你说什么?
       她大声问。连她自己都觉得她的声音很恐怖,她反常得过分了。
       唐洛西一怔。他显然注意到了她的剧烈反应。也许他还是十分在乎那反应的,因而他有了点逆水而上的劲头;也许不是,是别的原因,鬼才知道呢,反正他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李筱清敏锐地觉得事情更严重了。
       我说我要问你借点钱啊。
       唐洛西笑着说。表情高深莫测。
       李筱清的脸忽地冷下去。事后很久,她回想起这个下午,有时就觉得这个下午自己的表现太失态了。事实上,她完全可以装着没听见,把这个钱不钱的问题蒙混过去。也许唐洛西根本就是无心的呢?只不过她反应那么大,反而使唐洛西觉得这个女人在钱这种事上有怪癖,以至于最后把事情搞砸。但谁知道呢?谁又能说唐洛西不是有预谋的呢?那话是他深思熟虑说出来的,就算她想混都混不过去。你看!她前面有好几个晚上都在他的歌厅里陪他到很晚,他都没有对她有过任何暧昧的表示,当他真的要和她做那件事情,他还那么理智地先问好:“要不要做”,他根本就对她没多大兴趣的,她看中了她的综合条件才想和她结婚,或许他就是想把她手头那点钱骗到手,最后翻脸不跟她结婚呢?什么都有可能,警惕是必要的,她没有错。
       现在李筱清冷若冰霜地将头扭向屋外。唐洛西真是个喜欢主导事件发展方向的男人,他强大的表达能力再次喷射而出。
       不就是跟你借点钱吗?你这么紧张干什么?如果我们结婚了,我们还不是一家人?你用你的钱支援老公的事业,有什么不合理吗?我倒不明白你为什么反应这么大,我觉得很正常啊,难道你这个人把钱看得比老公还重要吗?反过来说吧,如果我们最后没结成婚,我借你的钱自然会还给你。有什么问题吗?你这么紧张。你钱还没借给我呢?借不借你自己做主。你不借,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李筱清抖起来,一步跳离唐洛西,站到门口。她失控了。
       我告诉你我为什么激动。以前就有一个男的,我才跟他认识不到一天,他就开口跟我借钱,借完钱后人就不见了。我跟你认识才几天?八天?十天?这时间很长吗?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吗?你就跟我借钱。你们为什么都这么对我。难道我这个人这么差劲?我是不是丑得让人想吐?男的想跟我好,都是为了剥削我?
       唐洛西一脸肃穆,五官都在往脸中心的一个地方缩,使他的脸瑟缩成一柄凶器。但他发出的声音却一反常态地温和,这温和因为对他来说不同寻常而令人费解。
       哪个男人骗了你的钱?你把他和我相提并论吗?你还认识多少男人?
       李筱清烦躁地说,你,你说什么啊?
       我无话可说了。唐洛西冷若冰霜。
       你以后别再找我了!
       李筱清昏头昏脑地说出这句话,然后她自己也错愕在那里。她转过身,真希望唐洛西像以前那样对她积极和主动。但这次他彻底变成了一个冷淡的人。他只是简洁地瞟了她一眼,鼻子都没哼一下,就转身向黑漆漆的歌厅深处走去。李筱清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望着里面。她倒是希望唐洛西回来的,可他却没有。她一个人在门口站了好几分钟,后来流下了眼泪。
       她相信唐洛西找她是另有所图的,否则的话,怎么只和她争执了两句,他就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了呢?连一点挽留她的表示都懒得有。他一定看到她对钱的态度如此坚决,深知从她这里是榨不到油水的,他立刻决定放弃她了,绝对是这样,这个居心叵测的老男人。
       李筱清听着四面八方无所不在的市声,觉得脑子都在炸掉了。她最终还是镇定下来,正了正神色,头也不回地离开唐洛西的歌厅。
       11
       孙辉还在坚持给李筱清发短信和打电话,但没有开始那么多了。他还是那些话,他想她,他爱她,他希望他们两个能走到一起。李筱清不再相信孙辉,这一点现在是绝对可以肯定的。有时候,孙辉的短信来了,她看都懒得去看。眼看着春节就来了,国道上更为忙碌起来,离虎门不远的一个地方,开始经常堵车,李筱清有时坐在出租车上,就听到交通台及时不断地对司机们发布着这些消息。李筱清的母亲打来电话,问她大年三十怎么过?因为前面有两年她是耍了脾气没和家人一起过的,这回她母亲特意问一问她,其实是希望她和大家一起过。李筱清听着来自母亲的询问,仿佛再次走进了家人庞杂的场面中,众人焦虑的目光围困住她,令她死无葬身之地。李筱清坚定地拒绝了母亲。可是除夕之夜她该怎么过呢?去年她对家人谎称和朋友出去玩,其实她自己一个人窝在家里看那乏味的中央台春节晚会。腊月二十七夜里,孙辉又拨响了李筱清的手机,这一次,李筱清想也没想就接了。电话接通,双方都不出声。
       还是孙辉先说了。你终于肯接我电话了。李筱清恍若隔世。她并没有记清楚孙辉的声音,这一刻当他的声音飘进她耳朵里,她的心一下子就化开了,挡也挡不住。我很想你。他说。李筱清不说话,是她觉得说什么都不必要,因为她注定不会再相信孙辉。她此刻与他通话只是纯粹地享受他的声音、他的表白给她带来的愉悦。她还可以在他欲言又止的声音里,回味那个悠长的夜晚,眼下这个孤单的夜晚就可以变得醉人起来。我爱你!虽然我们才在一起一晚上,但离你越久,我越觉得自己是真的爱上你了。孙辉说,你还爱我吗?你记得你说过这句话吗?李筱清不记得她说过这句话了,逝去的那个迷人的夜晚,她有可能什么话都说得出口,现在她不要想她说过没有。你不想回答也没关系。反正我是爱你的。孙辉的声音亦远亦近。李筱清把头和手机一起沉进被子里,在一种水样温热的感觉中,昏昏睡去。
       再起床后就是腊月二十八的上午了,与除夕夜仅隔一步之遥。李筱清起床后看到昨夜手机因为没关,电全没了。她走到阳台上,四下顾盼,看到左邻右舍纷纷在窗台、廊檐上挂上了灯笼和彩色链灯。不一会儿,楼下有一对男:女双
       双走出去,女孩伸手拽了拽男孩的耳朵,男孩用力箍住女孩的腰。李筱清浑身冷下去,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一刻,在她生活里的许多时候,她都是一个最不重要的最可被他人、被时间忽略的人,如果有一天,她不小心煤气中毒死在屋里,兴许也要隔好多天才能被别人发现尸体。这就是她李筱清作为一个单身大龄女人的最大悲哀,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几乎成了她的宿命。这个上午李筱清的心情无比郁闷,她长时间站在阳台上,极目四望,后来,不可理喻地,她想起那个叫孙辉的男人来。她愣住了。就这样,她站在阳台上,无可奈何地任思念漫延她心里,思念的间隙,她又唾弃着自己。最后,她竟然生出了一个更加不可理喻的念头:去一次宝安,到孙辉原来所在的三十一区去看一看。这个念头来势凶猛,锐不可当。
       她几乎是跑跳着在国道上拦了一趟去往宝安西乡的车。她心情是那么的激动,竟忘记了要给自己一个去三十一区的确切理由。一路上她脑海中呼啦啦显现出这样一些场面:
       她来到了孙辉的饭店,远远地,她目不斜视地注视着饭店,一步一顿地向那里走去。而那个叫孙辉的男人正坐在门口的吧台边,突然看到了她。他慌忙站起来,不知所措地望着她,立刻想到该躲起来。她迅速跑上前去,挡住他的去路。你不是离开深圳回你的湖南乡下了吗?怎么你还在这里啊?我早知道你根本就没走。你不停给我打电话我就知道你没离开深圳,如果你不在深圳了,打电话不是要漫游费的吗?你那么喜欢钱,穷光蛋一个,如果离开深圳了,肯定不舍得给我打电话的。我早知道你就没走,你太低估我了,你做什么我都想得到。她就这样责问着他。
       但她只是设想了一会儿,就再也想不下去了。因为她发现了自己在这个上午非得去一趟三十一区的目的:她是试图去得到一种证实,证实孙辉真的是骗了她。
       可是难道只有孙辉仍留在那饭店就可证明他是个骗子吗?就算他不在那里了,真的回了湖南老家,这照样不降低他成为一个骗子的可能性。而且孙辉没有离开那饭店的可能性是多么的小啊,几乎所有在深圳的外来务工人员,在这个春节都回他们的老家了。那么,反过来是不是可以说:她这个上午必须去一次孙辉的饭店,就是想得到孙辉不在饭店的结果?他不在那里,于是她由此说服自己相信他不是个骗子。我的天!是这样的吗?可是,把这个“在与不在”作为一种论据,是那么的没有说服力。
       结果永远还是未知的。那么她还想去证实什么?什么也证实不到。
       看来,她也许根本不是想去证实什么,她只是把它当做一场仪式,去一趟三十一区,从此告别什么;她看到什么,或者不看到什么,这都无所谓,重要的是,她要用这样一种形式鼓励自己告别一切。
       她终于来到三十一区了,在雄风娱乐城的门口,她心惊肉跳地一步一步向三十一区深入,渐渐她的脚步慢了。她看到了饭店这边的一间电话超市,这个电话超市距离饭店四五个店铺,她再往前走一步,视线里就会出现那个饭店的广告牌。她猛地停了下来。天空也在突然间摇晃不止,天崩地裂了般。她的心脏突突疯跳起来,要从胸口跳出来。谁碰了她一下,她一个趔趄,急促地扭过身,往回狂奔起来。不要去不要去。有个声音在后面呼喝着她。
       她不要看到结果,不要告别什么,也不要追寻什么,让一切都继续模糊着吧,像一团杂草,被时间烂掉,都随他去吧。她逃也似的,跳进出租车。
       12
       这个旧历新年即将到来的前一天,乘坐巴士经过这条国道的人们,也许曾经见过这样一个奇怪的女人,她一个人走在国道边的人行道上,步履匆匆。她看起来三十五岁到四十岁之间,身材矮胖,五官模糊,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容,但怎样都掩盖不了她作为一个失眠患者的憔悴,以及被时间堆积起来的落寞和神经质。她手里举着一个手机,嘴巴快速动着。看起来她是在给某个熟悉的人打电话。那是一部很漂亮的新型手机,极其适合成为那些游荡在国道上的飞车党徒们的猎物。
       李筱清显然熟知国道上经年累月不断上演的这桩龌龊事。她是故意的。她故意将手机这么隆重地举在马路边,就是希望有人把它抢走。她本来不想这样的。逃离三十一区的那个上午过后,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她反复关机,将里面的那张记录着孙辉和唐洛西电话号码的那张手机卡取出来,试图像某个电视剧镜头上曾经出现的那样,把它扔进抽水马桶,进而使一切踪迹皆无。但她没能做到这么痛快。于是她想到了国道上越来越多的那些以抢劫为生的歹徒,她希望借助这些邪恶的力量,完成这场必须的告别。她没有记别人号码的习惯,那些刚刚认识的人的号码,她更加记不住。
       很可惜,这个离除夕只剩下几个小时的白天奇怪地变得温顺起来,太阳暖在楼群中间,阳光在车与车的挤撞中调皮地跳来跳去。李筱清在人行道上兜了将近一个小时,也没能如愿。下午来了,她如期接到了孙辉的一个电话。她和他说话了,竞嬉笑着对他说,她想他了,她还真心诚意地嘱咐他要多加保重。她觉得她说完这些话后,有种如释重负的快感。接着她还接到了唐洛西的一个电话。自从那个不欢而散的下午过后,唐洛西偶尔也会给她来电话,但明显跟她没什么话讲,让李筱清觉得,他只不过只是想维持他与她的关系而已。李筱清在电话里对唐洛西说新年好。唐洛西也用他的童腔童调预祝她新春愉快。李筱清觉得她不懂这个男人。
       接着是除夕夜了,叫李筱清的女人给自己洗了个热水澡,精心打扮一番,在离开房间之前,她拿出孙辉那张被她在前面的某一天翻找出来的照片,将它撕了个粉碎。几十分钟后,她出现在国道旁边某个金碧辉煌的酒店。不一会儿,一个细眉长眼的年轻男孩敲开了她的房间。我漂亮吗?李筱清眯起眼睛,媚笑着问那男孩。漂亮!姐姐太漂亮了!男孩快速应答着她。你不该这么回答我,李筱清开始诱导他,逐字逐句。男孩终于明白了这个女人想听那几个字。
       你很漂亮!
       李筱清一把将他搂在怀里。
       这个夜晚是奇怪的。叫李筱清的女人缓缓从手机里抽出那张电话卡,交给那个出卖色相的美貌男孩。接着下来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男孩嘴里衔着这张卡,让它薄而硬的边角自上而下掠过李筱清的身体。最后,在李筱清的授意下,他含着那卡,打开窗户,将卡片吐向夜空。灯火全亮起来了。李筱清抚摸着这个细眼长腿的男孩,觉得他笑容太过灿烂,动作太过专业了,如果他能够向她展示一点心里的苦闷,也许这个夜晚会迷人一些,很可惜他没有。
       责任编辑 晓 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