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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战胜爱
作者:王 棵

《十月》 2007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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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末的一个晚上,马李又在健身房碰到了那个女孩。若在往常,她见到马李后的第一个反应是微笑,继而靠近他,捅捅他的胳膊,用川味浓重的普通话戏谑地问他是不是想去当杀手。马李知道她接下来的一句话肯定是,要不你练那么壮干吗?所以对于此类玩笑,他选择配合,他会当即弓起手臂,展示他的肱二头肌、胸大肌,甚至紧凑的腹部,同时,向这个老爱跟他说话的女孩眨一眨眼,他们的调情就这样风风火火地开始了。但这个晚上女孩变得十分古怪。当马李陡然出现在健身房门口,她立刻掉过头,快步向女性活动区走去。不一会儿,她已经远远地背对马李坐在墙角。马李默然站在门口,向远处的镜子望去。他望见她的头垂得很低,但他还是发现了她的悲伤。毫无疑问,她出了什么事。
       马李在服务台买了瓶鲜橙多向她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他不说话,只是把鲜橙多递给她,陪她冷坐。他不打算问她为什么不开心,尽管他觉得,很可能她在等他问这个问题。她的手接过鲜橙多时,哆嗦了一下。天气酷热,她被自己的颤抖惊醒了。她开始掩饰自己的反常。马李终于看到她像以往那样微笑起来。他喜欢她的笑。追究起来,他迷上她的起始原因,就是她脸上持久的笑容。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两个月前。同样是晚上,当时马李正对着镜子做一组硬拉动作,女孩忽然出现在镜子深处。她显然是第一次来这里,极有可能是误闯进这个地方的。健身房里至少有三成客人起初只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走进来看一看,进来后多少会被它吸引,如果这时有人大力鼓动,他们可能就成了健身房的常客。这里的服务员虽然没经过专业训练,但这点待客经验还是有的。立刻有个女服务员跑到她身边游说起来。马李从镜子里发现她的时候,她正耐心地听服务员解说。她始终笑着。那笑容本身并不特别,但当这种不事雕琢的笑持久地挂在脸上,立刻变得不同凡响。马李紧盯着镜子里那张笑脸,想了很多事。有一会儿他想,如果在健身房每天能看到这种笑,那倒挺不错的。这念头令他蠢蠢欲动。后来他鼓足勇气放下杠铃,光着汗涔涔的上体走了过去。在一排吵闹的跑步机前,他截住了服务员的话头,让自己变成了这家健身房的义务宣传员。女孩的眼睛亮了一下:这是她第一眼看到马李时的反应。看来,如同马李会对一个有着独特笑容的女孩一见钟情一样,像马李这种强壮且相貌俊朗的男子同样容易在瞬间赢得一个女孩的好感。
       接下来的两个月对马李来说分外迷人。像是约好了似的,女孩会和马李在每天的同一时段出现在健身房。这无疑是个好兆头。对马李这样的男人来说,相互吸引总比单方面的勾引令人兴奋。两情相悦本身就是一种高度,以此为基点的情事有助于马李对爱情作一次深度探索。多年以后的现在,马李是个对爱情有独到见解的男人。换句话说:经常光顾艺中艺健身俱乐部的这位年龄三十岁左右的性感男子,是一个有着独特恋爱趣味的人。
       女孩来自四川宜宾,就是那个盛产酒精的名酒之都,除此之外,那城市还有很多怪异之处,有神秘的三江合流、肉质奇细的江鱼;途经一座曾经发生坍塌事故的大桥,可以去往蜀南竹海,那些阴郁、茂盛、宁静的竹林,曾经被李安拍摄电影《卧虎藏龙》时选作外景,如今电影蜚声国际,竹海也因此名声大噪,而事实上,在那片竹海里,最值得游客观瞻的并不是那些竹子,而是绵延其间的一个土匪窝旧址。五年前,女孩考入这个小城的一所高校,四年百无聊赖的大学生活后,她迷上了这里的烧蠓,三天不去烧蠔摊饕餮一次,就馋得慌,毕业后她在这里找了一份工作留了下来。到了十月份,就是她的二十三周岁生日。这些都是六到八月间,他们认识后,女孩在健身房告诉马李的。他们通常坐在一堆器械间的某张皮靠椅上,或干脆席地而坐,两两相对着聊天,多数时候,他们的声音都比较亢奋。健身房里无所不在的镜子使他们的眼神时不常地碰撞一下,起先四目相对时女孩会脸红,后来她也会大胆地用目光追逐马李。她的笑容现在无疑成了健身房的一个焦点,在四面八方的镜子里涌动,把马李的心搅得一愣一愣的。马李喜欢他和女孩此际的这种关系:暧昧、淡定、恬静,对彼此充满探究欲;成竹在胸;一直皆在起点,有无限发展可能。爱情在起始阶段是完美的:只有酝酿,没有排泄;只需沉醉,无须精打细算。眼下的这种感觉令马李觉得享受。和多数男人不同的是,马李认为起跑之后等待情人们的只有终点。他宁愿不去奔跑。一切滞在起点是他迷恋的境界。
       2
       女孩的反常持续了好几天。她的眼神出了很大的问题,一旦盯住某个东西,就粘在了那里。做运动时总心不在焉,经常无缘无故撞到别人身上。有一天,她不小心摔了下来。摔得并不重,她的泪水却夺眶而出。显而易见,发生在她身上的变故一定相当严重了。马李一如既往沉默地站在远处窥视她,或到她身边,与她东拉西扯,甚至,把朋友刚刚发来的短信笑话大声背给她听,博她一笑。但他就是不去问她为什么。他不想这样干。如果可以的话,他永远不想。他为什么要去问她呢?鼓励她把心里的苦水倒出来,他因此获得抚慰她的机会,劝告她没有过不去的坎,有什么需要帮忙他一定两肋插刀,她哭泣时,他顺势将她搂在怀里,吻她,极有可能,接下来他们顺风顺水地做一次爱,此后,他们如胶似漆,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一对情侣,这些是他期待发生的事吗?对健身房楼下那个说话丢三落四的卷发男孩来说,可能如此;多数男性应该都会对此求之不得。马李却恰恰把那些延伸当成阻力而非动力。
       爱情是什么?终点在哪里?如何获取?又如何将它永久地占据?这些问题对马李来说是值得深入探讨的。这就是他和其他男性不一样的地方。用楼下手机炫铃下载站那个卷发男孩的话来说,马李有病,把脑细胞牺牲在这些没用的思考上,还不是有病?“那玩意儿是什么?不就是先把女的泡到手,然后不停地做爱,妈的!只要不精尽人亡,就使劲地做做做,至于再往后该是什么,无所谓的啦,见招拆招。不就那么回事?有那么复杂吗?神经病!”
       马李觉得这男孩太可爱了。可爱得令他怜悯。有一次马李忍不住和他辩论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和这个男孩辩论,也是最后一次。那次辩论导致的后果,是之后他们相互鄙视。马李鄙视他的方式,是微笑着、不动声色地听他慷慨陈词;男孩鄙视马李的方式是嘲笑他鸡巴不好使,或者干脆直指马李是个人妖。那次失败的辩论词马李现在记不大清楚了,这件事发生在去年。马李当时大体上表述了下面三层意思:
       一、性很容易成为一副镣铐。基于此,马李对性心存戒备,只有当镣铐不存在的时候,他才放心大胆地去享受性。
       二、性是种享受,无性也是种享受。无性是爱情的较高境界。
       三、马李本人是个终极爱情享乐主义者。他需要性的愉悦,也需要无性愉悦。爱情中任何一种享受都令他沉迷。他追求两全其美。
       马李记得他说完那些话之后,男孩突然说了一句与马李此前的意思毫无延续关系的话。
       “我最多一晚可以放七炮。”男孩说着嬉笑起来,“所以嘛,你是个神经病。”马李愣了一下,当明白男孩只不过在向他证明对牛弹琴是多么没有必要时,他笑着走开了。
       那么对于眼下这个女孩,马李到底在踌躇什么?答案是不言而喻的:并非他对她没有性的需求。事实上,她罕见的笑容第一次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就有一种占有她的冲动。但是,在他与她的关系发展上,马李坚定地拒绝性的方向。至于他为什么热爱这么干,他现在已经没有兴趣与别人辩论。
       但马李不是国王。在他与女孩的关系上,他只是一个角色,他可以做一些设计和诱导,却无法掌控另一个角色的思维。女孩沉不住气了。九月来临的一个傍晚,在一阵含蓄的对话之后,她坚定地请马李送她回住处。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白,可以想见,这需要她有多大的勇气。马李绝对是无法拒绝了,只好应承。他们是第一次在健身房之外的地方独处。路上女孩欲言又止,数次举头审视马李,眼神凄怨。马李誓将装糊涂进行到底。经过一个公园,女孩停下脚步,蹲下来哭了,痛苦得无以复加。马李固执地把手插在兜里,虽然觉得自己有点残忍,但还是没有伸出手去。将女孩送回去后,马李回到公园里她哭泣的那条路上。他站在那里,就着昏黄的路灯,抽了根烟。
       3
       事情发生在八月二十七号,这个时间女孩至死都不会忘记。跳完健身操后她经由公园回家。时间不算晚,公园里有不少散步和跳舞的人,这也是她没有避开公园从大路回家的原因。强奸她的蒙面男人一身黑衣,以至于她无法判断他的身高和胖瘦。也可能她刚刚感觉到有人靠近,就被对方击昏了过去。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远离路灯的树丛里。散步和跳舞的人都不见了,公园一片死寂。整个城市的桂花树都淌出浓稠的腥味。
       这是马李送女孩的第二天晚上,她告诉他的。在健身房,如常运动完后,她塞给马李一张纸条,逃跑似的走了。除了用一种悲痛的语调回顾当日的遭遇,女孩还流露出对人生的厌弃,并含蓄地指斥马李的淡漠。“有时候,你让我迷惑和害怕。”纸条上有句话这么说。字下加了重点标记。
       马李花了很长时间把纸条叠好,揣到口袋里。他感到惶恐。看来运动和发展是世界的必然,一件事不可能永远滞留在起点。马李烦躁起来,有些不知所措。越过窗户,他看到城市的上空平静而暗藏杀机。他打开跑步机狂奔起来,又疯了似的去举杠铃、做卧推运动。但任何体能消耗都无法冲淡他心里的烦乱。最终他喘息着,坐到地上,望着镜子里那个面容平静的男人,拿出手机,拨响一个本地女人的电话。
       入夜,在马李幽暗的房间里,他狠狠地与女人交合。像马李这样的男人,是不愁找不到性伴的,这个女人眼下正充当着这一角色。回想与这女人的关系,开始并非没有现在纯粹。起初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也是在试探、猜忌、企盼和伤感间度过的。第一次性爱过程中,他们甚至不停地咬着对方的嘴唇、耳朵、鼻子,执拗地问“你爱我吗”、“有多爱”、“我们会爱一辈子吗”之类的问题。马李当时是真诚的:真诚地与她做爱,真诚地希望爱上这个女人。没有办法的是,最终他们却形成了现在这种关系:隔三差五地会合一次,其时马李提前到超市买一堆可供两人吃三到五顿的食物,接着到某个房间尽享肉体欢愉,之后彼此互不牵挂,几乎连一个短信、电话都没有,在网上碰到时,也只是简单寒暄两句。马李认为,哪天女人从这城市消失了,他肯定不会想她。对女人来说也如此。不能说马李对这种关系有多喜欢,他只是需要这种关系。
       这个夜晚马李与女人交合时动作幅度特别大,这令他迷惑。在女人身上驰骋时,他脑中不停闪动那女孩的笑容,有几个瞬间,他的思绪飞向了女孩叙述中的公园:一个男人贪婪的目光在星月下闪烁,在女孩的抗拒中,男人迎来身体一阵阵的亢奋。这些画面令马李激动,又令他对自己担忧。这些臆想说明他对身下的女人产生了厌倦。看来性的欲念也是有针对性的,随着他与女孩的熟稔,他已开始排斥其他女人的身体。这不是他期望的。面对那个女孩,他一直要求自己超然于事外,之前他也做到了。而现在他却发现,自己正被一点一滴地渗透。
       他要把自己拉回来。他用大幅度的动作、超常的做爱次数作着这种努力,却发现很难。仅就身体而言,这个女人今晚已经不能令他满足,只能令他感到虚空和聊落。夜深人静之时,他精疲力竭地倒下。女人试图枕住他的胳膊时,他借故进了卫生间。在哗啦啦的水流声中,他望着墙上的马赛克,想了很多事。
       4
       马李手里绞着一只丝袜,动作迟疑不决。半个月前,他在地摊上买了一双廉价的女式丝袜,其中的一只,在八月二十七号的深夜被他丢到了公园的池塘。现在,当他意欲第二次去侵犯那女孩时,关于那个夜晚的记忆涌入他的脑际。
       那夜无疑紧张而刺激。他当然不是第一次尾随她。这是第三次。前面两次,她一直走马路,他没找到下手的机会。女孩当时一路哼唱张韶涵的《欧若拉》,她似乎很喜欢这首歌,等她走到公园深处时,她已经唱第三遍了。这原本是首快歌,为防路人听见,她压低了嗓门。用低哑的声音吟唱一首轻快的歌,其效果令马李冲动。他走在与她平行的树影里,不免想起她的笑容。他的思绪立即变得有声有色。这些天来,在健身房里,他一直故作镇定,以不解风情的憨态扮演被勾引者的角色,但事实上,女孩的一颦一笑无时不牵动着他的身心。他身体里始终有个魔鬼在命令他冲过去,吻她,爱抚她;而另一个来自内心深处的魔鬼却不断提醒他乖乖留在起点。两个魔鬼一样强大,他的身体成了它们角斗的战场,他苦不堪言。他最后想到了这个两全之策。
       当他用一个她未知的身份在一丛香蕉树后占有她时,那个来自内心深处的魔鬼不复存在。他对自己视而不见。花园树丛里的蒙面男人只是一个欲壑难填的身体,主宰这具肉身的魔鬼此时是唯一的将领,垄断了他的身心,它张开大口,喝令他一刻不停地向昏迷中的女孩进攻。他在肉体之魔的操纵下变得忘我和放肆。夜越来越深,巨大的愉悦感在他的身体里汩汩涌动,他贪得无厌地做着,对女孩毫不怜惜。硕大的树叶将一串串香蕉淹没在阴影里。
       现在马李将丝袜套到头上,对着镜子照了照,又将它拉下来,搁到兜里,去床底翻找那件黑雨衣。目光投向黑洞洞的床底时,女孩忧伤的面孔跳进他脑海。他是那么喜欢她的笑容,可自从那个狂暴的夜晚之后,她再也没有轻松地笑过。这是他的罪过。马李拎着雨衣在屋里踱了两步,忽然打起了退堂鼓。他在椅子上坐了许久,最后,身体里的恶魔吵昏了他的头。他义无反顾地站了起来,提起雨衣出了门。
       那晚送女孩回去时,他大致知道了她住屋的结构,以及她生活中的一些小秘密。她租住的房间是单间带厨房和卫生间的那种,里面只有一个水龙头,女孩用电热水棒烧水。厨房里的水龙头与洗碗槽底端的间距较低,接水不太方便,需要烧水时,她就提着热水瓶出门,走向
       外面走廊对过的公共水龙头。她卫生间里暂时没安装热水器,她又有洗热水澡的习惯,所以晚上她通常会开门出来接水。这些事情是她那晚聊天时,无意间透露的。马李觉得他这次可以蹲在她的门口,或者走廊的某个暗影里,等她开门出来,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劫掠她,进入她的房间。
       比他想象中要顺利许多,他刚好走到她的门口,门吱呀开了。他闪身贴在门边的墙上,她的一侧肩膀刚露出一小部分,他就飞快地钳住她,扯住雨衣的一大块下摆捂住她的嘴,将她推了进去。一定是因为有过被侵犯的经历,她敏捷地从他手里挣脱了,嘴里发出半声呼喊,同时张手去抓门后那把铝合金靠背的椅子。他怔了一下,旋即果断地扑过去,扭住她的脖子,取出浸透乙醚的湿毛巾,她立刻昏厥在地。
       马李开始了。与公园里那次不同的是,今晚是在私密的房间里,他的一切动作都可以从容不迫。他花了大量的时间来欣赏女孩的身体,在巨大的视觉震撼里,他体会到从未有过的感觉。极大的满足感占据了他的身体。凌晨两点,他去卫生间取了女孩的毛巾,给她拭净身体,将她仰放在床上,盖好毛巾被,调整好风扇的风力,借着窗外射进来的一点微光,沉默地打量她许久,才悄然离开。
       5
       女孩面无血色,双目呆滞,气息虚弱地呆坐在床上。她紧紧抱住枕头,抑制着身体的颤抖。马李瞪着她,不知道该上去把她搂在怀里。还是拔腿逃离她的房间。
       他本来不想过来的。八点来钟的时候,他正在床上酣睡,女孩的电话来了。昨夜他把自己折腾得精疲力竭,回去后睡得昏天黑地。拿起电话他听到了一声哽咽,但女孩克制住了,她楚楚可怜地问马李能否立刻到她那里去一下。马李被刺着了般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电话沉默良久,那头传来了恸哭。内心深处的魔鬼警惕地跳到马李面前,冷冷地监视着他。他与哭声干耗着。约两分钟后,女孩叹了口气,向他发出最后通牒。“也许,以后你想见我也见不着了。”她又补充了一句,“谁也别想再见我了。”她的声音沉闷,在上午寂静的房间里令马李紧张。他再也坐不住了,失去控制般飞跑出来。
       “我要杀了他!”女孩突然失声大叫起来,“他不得好死!”
       马李浑身抖动不止,猛地把女孩扯进怀里。她温暖的身体止住了他的颤动,但她自己却抖得愈加厉害。女孩放声痛哭。“我害怕!”她的声音里充满惊惧。“他要是再来怎么办?他还会来的是不是?我被他缠上了,他不会放过我的,我该怎么办?”
       马李语无伦次地安慰她。“别怕!他不会来的!再也不会来了!没事了,别害怕!”
       他听着自己的声音,警觉地发现自己是在对她作着承诺。他为此震惊。在这个一切开始纠缠在一起的上午,面对这个柔弱的女孩,他是在否定自己以前的人生哲学吗?他扶正女孩的脸,郑重其事地打量她。从她的瞳孔里,他看到两个魔鬼并排站在他面前,齐声大笑。它们合而为一。此刻他终于成了真正的自己。他闭上眼睛,虚弱地搂紧女孩。
       她稍稍平静了下来,将头卧在他怀中。在她心目中,此际坐拥她的这个男人一定成了她唯一的救世主。马李抚着她瘦削的身体,忽然产生了占有她的冲动。
       这是超乎马李预想的,也让他难以接受。在现在这种情形下,他不能做那件事,绝对不能。他喝令身体之魔撤退,但无济于事。那恶魔狞笑着向他逼近。他沉重地大吸一口气,吻住了女孩的嘴唇。
       她是服从的。这使他获得与前两次不同的感觉。而当下的感觉更令他快乐。他开始忘记一切,有条不紊地与她缠绵。这是一场久违的性爱:灵肉共舞,水乳交融,天长地久。结束之后马李不安起来。
       如果说那两个晚上他用一种陌生的身份去强奸她时,只是为了一种生理需要,那么,在健身房里,他顽固地与她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就是为了一种心灵的需要。他此前一直把这两种需要处理得泾渭分明。因此,总能做到超然于事外。而这个上午一切都变了。当他用真实的身份与女孩做爱时,他的身心融为一体,这种做爱已经不仅仅是需要,而变成了交流与融合。他沉迷其间,忘记了自我。他被一种什么东西钳制了。他从前抗拒的就是这种钳制的到来,现在它来了,他觉得自己被动、脆弱和渺小,是一个永远被规律操纵的凡夫俗子,这种领悟令他绝望。
       女孩后来沉沉地睡去。马李失魂落魄地俯下身,看到她表情舒展,属于她的那种独特笑容再度隐现在她脸上。他打开窗,眺望城市的上空。秋凉袭了他一身。
       6
       女孩惊叫着从梦中醒来。在漆黑一团的房间里,她大张着嘴,尖叫着,在马李的怀里瑟瑟发抖。好些天了,自从那个意乱情迷的上午之后,马李无可避免地成了女孩房间的常客,他们甚至变得形影不离,而几乎每个晚上,一个蒙面黑衣的男人都会冲进她的梦里,令她夜不能寐。惊醒之后的时间是令人窒息的,女孩在黑暗中的絮语令马李无法正常呼吸。在女孩的絮叨里,那个侵犯她的男人面目越来越狰狞,且她一天比一天相信:他不会放过她,时时刻刻,他都蹲在巷子里、床底下、走廊的暗影里,在任何阴暗的角落里,都有他阴森可怖的目光,向她袭来,这个魔鬼,他始终在等待再次袭击她的时机。马李告诉她,一切都过去了,那男人再也不会出现,她现在的生活已重归平静,他请她及时摆脱关于那些侵袭的内心阴影。他说什么都没有用。她心里的阴影顽强地横亘在他们的生活中,且愈演愈烈。马李最终失去了耐心,当她再次被噩梦袭扰时,他就沉默不语地用手揽住她,任由她哭叫,而这时,另一团魔影已悄悄爬进他心里,攫住他整个身心,使他失重。
       他不喜欢他们的关系是现在这种状态。如果有一万个可能,他宁愿让一万个可能都回到起点。爱情到了细枝末叶的份儿上,总是麻烦连连,马李认为这是沦落,这令他难过。他在很早以前就预见到这一天,但最终却无法逃脱。他感到了一种宿命的力量,以及被宿命套牢的沉痛。沉痛之后是无边无际的绝望。除了爱情本身之外,谁能够主宰爱情呢?任何人都只不过是它麾下的一枚小卒子。无须再去挣扎,任何新奇的尝试都再也没有必要,马李已经彻底想清楚了:他这一辈子,再也做不了自由人。没有了自由,接下来,他该怎么办?
       马李显然比女孩更为恐慌,但他却要去承担女孩的恐慌。女孩看来这辈子是无法从阴影中摆脱出来了,除非有惊世骇俗的解药去挽救她。马李时常走到窗口,望着城市顶端的天空,想很多很多的事。有时候,他会突然在马路中间停下来,警觉地向四周探看。十二月到了,他买了蛋糕和玫瑰花,与女孩在她的房间里庆祝她二十三周岁的生日。打开蛋糕盒盖,女孩赫然看到五颜六色的奶油涂抹出的几个字,在蛋糕上围成一圈:
       “我去杀了他!”
       女孩吃惊且不解地望着他。他开始分析:既然像多数女孩一样,对这种事,她不愿劳烦警察,不想让任何外人知道,那么,要让她心里的魔影滚蛋,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让那男人从这个世界消失。女孩提出了一些异议,比如怎样找到这个神出鬼没的恶棍?对此他早有计划。他要求她当一次诱饵,当然,需要的话,她应该多当几次,直到那个隐没在暗处的男人出洞。说完这些,他久久凝视女孩的脸,冷冷地想:除了末路,他其实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吹灭了蜡烛,吃完了蛋糕,他们到床上做了一会儿爱,之后他仰躺在那里,在心里进一步细化即将实施的计划。他需要让一切滴水不漏。那个男人必须死在女孩的面前,这是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点。他相信自己可以做到万无一失。雨衣还在他的床底下,他下面要做的,无非是再去买一双牢固的丝袜,以及一桶五公升装的汽油。他在电视上看过许多自焚者的录像,那些狼狈的画面表明:让一个人面目全非、身体萎缩,并不是难事。
       责任编辑 晓 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