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麻星老摸
老摸获得“麻星”的称号,是在上大学的时候。
那时候改革开放,万物生长,天下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老摸这一批大学生,也是恢复高考后考进大学的前几批应届高中毕业生。本来想抖一抖天之骄子的份儿,没想到没人承认他们。父辈觉得他们没吃过什么苦,对这帮人压根就不答理,早几年的学长则对他们充满鄙视,说:“你们以后到社会上锻炼锻炼,一定会有出息。”
既然出息要等到几年以后,老摸他们自然也就不着急了。同班同学逐渐分为几派:读书派、朦胧诗派、麻派。读书派主攻尼采柏拉图,朦胧诗派推崇北岛杨炼,麻派则专打麻将。反正没有一派正经学习功课的。
老摸最初是读书派。可他对外国人名一向记不清楚,外国原著翻译成中文后的绕口句子,把他的脑袋都看大了。他每每去图书馆都要提前占座,吃晚饭前把书包放在那儿,吃过晚饭再回来。盘踞在费了好大力气抢到的座位上,翻开书没几页,就困得迷迷瞪瞪。就这样,花了一个学期时间好歹啃完一本《存在与虚无》,合上书,居然想不起来这书说了什么意思。
想想看,比起西方哲学来,还是朦胧诗直了明白,更何况当时是诗人横行的时代,会写诗的男生往往能率先获得女生的青睐。功利在前,于是老摸改变方向,开始写情诗泡女友。刚写诗的时候,不敢拿出来给人看,就自己偷偷记在一个塑料皮本子上,反正都是情啊爱啊的,在风格上来说更接近舒婷。但有一天,这个本子突然找不到了。
当时老摸也没往心里去。那年代大学里风气淳朴,在宿舍里有什么,一般不会丢,也许就是埋在哪堆东西里,经常是过个三五天就会重新出现。比如有一次老摸的一条被子不见了,一周后他在隔壁宿舍发现,被子正铺在桌子上当打麻将的“麻毯”。
可那天晚上熄灯后,突然有一哥们儿说,在教室里捡到一个本子,“里面全是酸诗,应该读出来与大家奇文共欣赏。”那小子打着手电开始念:“你是我心中的乱麻,爬在胸口,爬在肩头……”每念一句,就引起大家的一阵哄笑,说这还真不是一般的酸,赶上独流老醋了。老摸在被窝里那叫一个臊。从此,他的诗人之路也彻底断绝。
新学期开始,老摸不知道干什么好,似乎剩下唯一的选择就是打麻将。老摸小时候就打过麻将,但还没跟人真刀真枪地赌过钱,所以对麻派一直敬而远之。那天早晨,第一节是上摄影课,老摸醒得有点晚,看看周围同学,似乎没人有起床的意思。他把一只手伸到床旁边的桌子上,那上面摊了一堆麻将牌,昨天晚上打完没人收拾。老摸心想摸到字牌就去上课,摸到别的就不去。结果他仔细地摸啊摸,终于感觉到自己摸的是个一桶。这说明两个道理:一是上天不让他去上课;二是他对麻将并不在行,一个一桶都要摸半天。
那天还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摄影课的老师突然进行了点名,想必是来上课的人太少,把老爷子给激怒了。凡是没来上课的学生一律除名,下学期才有资格再修这门课。第二件是,老摸第一次上庄,码好一副牌后半天没吭声。旁边的人等得不耐烦,催促说:“干吗呢?相面哪?”老摸说:“我……我……好像是和牌了。”
老摸的“天和”震动了全年级的麻派。很多在旁边观战的同学都说,被摄影老师除名也值,因为这一辈子,很难再有机会目睹一次这样的“天和”了。
也就是这两件事,促使老摸最终走上了“麻星”之路。麻将,成为他毕生追求和不懈努力的东西。
确立“麻星”的地位,则是因为另外的几次艰苦战斗。
第一次是和别的年级的同学打牌,其中有一个体育专长生,身高臂长,以前是打篮球的。他一上来就表态:“体育运动都是相通的,能打篮球,也能打麻将。”这小子在老摸的庄上来了一“杠滋”,把老摸给抽立了。他兜里那五十块钱,本准备用来给女朋友买情人节礼物,一下没了,立刻被逼上了绝境。老摸就想,如果我这个时候认输走人,不仅女朋友没的泡,以后还会给心灵造成相当大的阴影,所以必须得扳回来。他主意打定,向身边同学借了钱,气定神闲,开始了和强敌的周旋,终于在六个小时后,在专长生的庄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来了一把“杠滋”。这一把把那个高个子打得万念俱灰。他站起来,冲老摸拱拱手,不玩了。
那天的情人节约会老摸迟到了三个小时,当然也没时间去买礼物。虽然没有直接导致和女友分手,可两个人从此有了龌龊。毕业前夕,他们终于散伙了。当时老摸还挺伤心的,但后来老摸遇到了女中豪杰宁彩霞,也是麻坛高手。老摸常常慨叹,要是不打这六个小时的麻将,就不会和女友分手;要是不和女友分手,就不会和宁彩霞在一起;不和宁彩霞在一起,人生将会变得多么没有意义。所以说,人生如牌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第二场扬名立万之战,则发生在毕业前夕。眼看着大家都要离校了,有人提议来一场车轮大战,人歇牌不歇,以便给大学生活留一个难忘的回忆。这种活动当然缺不了老摸。他起手就风调雨顺,连坐七把庄,打得同学们变了颜色。最后他想,老这么赢大家就没情绪了,干脆想办法下庄吧。于是他起手做大牌,也就是清一色门清一条龙。那个意思,这牌简直太难和了,要是不和,正好下庄。谁知道牌就是这样,你越想和牌,牌就越不来;你越是无所谓,牌越上得快。转眼间老摸又落听了,一手漂亮的条牌,只等卡七条。
直到这个时候,老摸也没想到自己能和,因为桌子上已经扔了三张七条了。他想,不可能吧,就算是金手,也未必能抓出绝张来。就这么想着,伸手就把绝七条薅起来了,在老摸旁边看牌的同学都叹了口气,摇晃着脑袋。老摸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大牌。
这牌一和,大伙就不干了,说你是麻星,就别和我们瞎掺和了,再这样下去,这车轮战就没的玩了。旁边观战的秃老鸹(也就是念老摸酸诗的那位),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非换老摸下来。老摸也有点不好意思,想去给女友买生日礼物,于是就走了。
那是老摸在大学里打的最后一场麻将,也就是在那天,老摸最终没能讨回女友的欢心,和女友正式分手。牌场得意,情场失意,老摸想,这可不是宿命论,这是事实。
老摸走后也就半个小时,学校保卫处禁赌小组出现在打麻将的学生们面前。以前学生们打麻将,都是十分小心的,学校查得松的时候在宿舍玩,查得紧的时候甚至躲到水房里去玩。估计这次是因为觉得自己要毕业了,学校不会太难为自己,于是在宿舍里大张旗鼓。万没想到禁赌小组神兵天降。结果,麻将没收,正在场子上鏖战的四个哥们儿,一人背了一处分毕业,真正留下了难忘的回忆。最倒霉的是秃老鸹,才玩了一会儿就遭此大难,冤枉得要命。而老摸却神奇地躲过了这一劫,使得自己在大学中的麻将生涯,画上了一个辉煌的句号。
后来老摸常常念及此事,感叹上天有灵,报应不爽。他认为随便念人家的情诗是没有好下场的。
2.老摸的工作
打麻将的人都有点轻狂浮躁,就算是平时不苟言笑,一本正经,到了牌桌上,也得谈笑风生。一般人在牌桌上话密,那是为了扰乱对手的心志,想办法让对
手走神,好看不清楚牌,分辨不清形势。老摸对此却大不以为然。他觉得,说话多了,对手走神,自己也走神。而且打牌就是打牌,靠的是判断力与运气,凭着牌以外的功夫取胜,那叫胜之不武。所以老摸很重视打牌的纯洁性,觉得牌品就是人品。他看了不少香港拍的麻将电影,比如《赌神》、《赌圣》、《雀圣》之类,觉得那么玩麻将真的没意思,不就是比谁出老千的本事大吗?那还不如去练杂技得了。
别人话多,老摸话少,这星星的范儿就显出来了。
当然,老摸并不完全沉醉在麻将上,他的理想是当一名好的编辑。金庸先生就是当编辑起家的,老摸崇拜之极,但这并不妨碍他打麻将。文人从来无形,梁启超不就是很爱打麻将吗?还将他的住所特意弄出一间麻将室来。所以,老摸对待工作和对待打麻将的态度是一样的,从来认真,这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你认真了,牌也就认真了,工作也就好做了。
老摸和秃老鸹一起分到了杂志社。秃老鸹是背着处分来的,所以不免有点灰头土脸。人事部的头对秃老鸹说:“本来是不想要你的,可问了问情况,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以后努力改正陋习即可。”秃老鸹不停地点头,孙子装得特像,老摸在旁边听着就不屑,什么时候,打麻将算是陋习了?
剐工作的几个月,老摸很虚心,也很上进,似乎和秃老鸹比着谁进步更快。可是逐渐地,老摸发现秃老鸹经常无缘无故失踪,也就是还没到下班时间就不见了,第二天也不来上班。对于还在实习期的人来说,这是件很反常的事情。后来逐渐听人说,是领导带看秃老鸹去郊区玩麻将去了。杂志社的领导患有糖尿病,所以不近女色,麻将就成了他唯一的爱好。一有空闲,他就带着一千人马直奔郊区度假村,开上一个房间,打上一宿。秃老鸹因为打麻将挨了处分,反而一下子引起了注意。到了一个喜欢打麻将的领导手下,缺点也就变成优点了。从这个角度想,人事部的人,也就是习惯性地想给实习生们摆摆谱。要说陋习,那怎么领导也有呢?这说不通。
就这样,秃老鸹成了领导身上的小棉袄。有件事情可以证明这一点:实习期还没有满,秃老鸹就领到了梦寐以求的记者证。当时老摸不明就里,还以为实习编辑都能领证了呢,兴冲冲跑到人事部,没想到人家白了他一眼,说:“你实习期没结束呢领什么证啊?明年再说吧。”
老摸为这个事郁闷了好几天。他心想,论起打麻将,秃老鸹算个屁,真正的麻星在这儿呢。
可惜,他又不好为打麻将毛遂自荐,只好听凭自己被埋没。
不知深浅地与领导打牌,恶果很快就显示出来,秃老鸹开始向老摸借钱了。两个人都是单身汉,又都没有女友,钱上也就不怎么分。老摸发了工资没两天,就把一半的钱给了秃老鸹,下次发工资再还,然后再借。老摸就觉得有点不是滋味,自己有一半的钱老在秃老鸹手里周转着还是小事,看秃老鸹得了好处,怎么也不想想帮着自己说话,也给弄个记者证呢?
有一次和秃老鸹喝小酒吃羊肉串的时候。老摸就问他:“你是不是老和周老瓢(他们对单位领导的尊称)玩牌?”
秃老鸹一下子紧张起来,说:“你听谁说的?”
“这还用听谁说吗?你老问我借钱,明摆着经常被抽立啊。”老摸嘻嘻笑着说。
“唉,身不由己。”秃老鸹的神色黯淡下来,很不情愿地说,“我也不想啊,可领导非让我打,我不能不打。你想,咱们初来乍到的,可不就得听喝?我也烦啊,要不下次你去得了。”
老摸笑而不答。这个话题也就到此为止了。当时老摸想,麻星啊能随便出手吗?怎么也得领导亲自来请一下吧。
因为有了记者证,秃老鸹的活动范围大了起来,他可以出差独立采访了。这一点把老摸羡慕得不行。老摸早就想出差到外地去玩,所以他对记者证非常在乎。谁曾想自己努力工作没能得到,而秃老鸹却得来全不费工夫呢。
机会总是为有准备的人预备的。秃老鸹出差了,恰好遇到领导要打牌。那天是周末,凑来凑去人手凑不够,领导就闯进了老摸的办公室:“小子,会玩麻将吗?”
老摸点点头,心里掠过一阵狂喜。
“你周末没事吧?”周老瓢又问。
老摸挺矜持地说:“本来约了同学要玩的。”
“那就算了。”周老瓢扭头就要走。
“我推了还不行吗?”老摸赶紧往回找,“老和他们玩多没意思啊。”
周老瓢说:“行,那下午四点你找我,我们一起坐车去。”
老摸那叫一个激动啊,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直蹦,那感觉和那次摸到卡七条几乎一模一样。
老摸还是第一次到郊区的度假村来。这里山清水秀的,人也少,天一黑,那叫一个安静。
老摸自己是不太爱说话的,可这次是头回和领导打牌,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心机太深,所以他事先就决定,今天不仅要说,而且还要多说。这是违反原则的事,可也得看为什么啊?机会难得,总得让领导对自己留下印象。
晚饭的时候,老摸特意讲了梁启超打麻将的典故,说当年报馆的人急着发稿子,来找梁启超要评论,老梁一边打牌,一边口述,牌和了,评论也写完了,说得领导哈哈大笑。这个故事,自然是把周老瓢比做梁启超了。于是他就让老摸多喝几杯。整个气氛,那是其乐融融。
喝完酒,麻局立刻开场,没有半点拖延。老摸看看摸风头的结果,周老瓢坐东,背后是窗子,自己坐西,面对周老瓢,南北两家,分别是设计部的美女编辑刘涛涛和办公室秘书小丸子。这个小丸子可不简单,个子不高,黑黑的,但天生就是一副媚骨,似乎浑身都能说话,比起刘涛涛来更好亲近。刘涛涛和老摸经常因为工作上的事接触,但说话可并不多,老摸有时候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小丸子就开朗多了。领导起庄的时候,还特别把她们俩比做晚明时候的秦淮八艳,说刘涛涛是冷峻孤傲的美人卞玉京,小丸子则是娇小玲珑可爱的李香君。
这话一出口,两个姑娘都笑起来。周老瓢的糖尿病人人尽知,所以大家都觉得开这种玩笑没有危险。人家领导,只是为了显示自己读的书不比老摸少。
打头一圈,老摸是小心谨慎,没有和牌,也没有点炮。他在摸这几个人的底细。很快他就明白了,周老瓢的水平,顶多也就是个爱好者,爱玩,但水平一般,他很奇怪为什么秃老鸹每次都输得那么惨。就算是自己班里的中下水准,那也比周老瓢玩得好。
下家小丸子,只顾卖弄风情,可能真把自己当李香君了,牌打得一塌糊涂,就像一根美丽的搅屎棍。真正说得上是高手的,也就是上家的刘涛涛,盯自己盯得死死的,滴水不漏,不怒自威。头一圈,她就在老摸的庄上和了把牌。这打牌多少都反映出人的性格来。老摸想,刘涛涛也许是个大家闺秀呢。
一圈下来,心里有了底,从第二圈开始,老摸可就不客气了,使尽浑身解数,打得风生水起。自己坐了三庄不说,还把周老瓢、刘涛涛、小丸子依次从庄上拉下来。这一把周老瓢除了开了把暗杠以外一无所获,小丸子更是一败涂地。
周老瓢说:“不错不错,老摸有两下子。”
小丸子撒娇说:“老摸弟弟,你怎么玩得那么
好啊?”
老摸的得意劲就上来了。他摆出麻星的架子说:“牌是有性情的,你不要把它当玩物看,而要把它当成你的朋友,甚至是儿子。你要培养它长大,它好的时候希望它更好,它不好的时候也不要嫌弃它,要有信心,觉得自己的牌是世界上最好的。还有,要讲究牌风浩荡,不为眼前小利吃碰,要有长远眼光。牌和人是一样的,都不能争一时得失,从这点来说,牌局体现的,就是人品。人品好了,牌自然就是好的。”
老摸这一番云山雾罩,把大家说得哈哈大笑。周老瓢说:“总结得不错不错。”小丸子则说:“我不管,我要和老摸弟弟换座位,在这里我老抓字牌,字多得编《新华字典》都够了。”
刘涛涛笑而不言,只是手脚麻利地码牌,然后“啪”的一声,把十七墩牌数好,推到桌子中央。
那局牌一直打到天光放亮,尤其以最后一把最为惊天动地。那时候,牌局上胜负已定,老摸大胜,周老瓢基本拉抽屉,两个美女则大败亏输,大家已经意兴阑珊,说好周老瓢下了庄,就洗洗睡了。老摸心想,一定要抓紧机会,彻底把周老瓢打到底,树立自己在单位的麻星风范,让秃老鸹再无用武之地。这么想着,手里的一副天牌就立了起来,一水的万字,四张三万,单吊五万,清一色捉五魁豪华七对的大牌。老摸就琢磨,是自摸呢还是有人点炮就和。正思忖间,周老瓢就放出五万来,“啪”的一声,老摸翻了牌。
按理说周老瓢也是老江湖了,不应该出这么没水平的牌,点这么大的炮。但他当时的牌实在是太差,又看旁边的刘涛涛似乎在等五八万,心想赶紧睡觉吧,给涛涛点了得了。所以就打了五万。万没想到刘涛涛觉得最后怎么也得让领导坐几庄,愣是没吭声,结果炮直接点到了老摸的手上。牌桌上顿时一片哗然。刘涛涛眼看自己解释不清楚了,把牌一胡噜,问老摸:“你傻壮傻壮的啊?”周老瓢的脸色也变了,老摸赶紧说:“没办法,牌赶牌,不是故意的。行了行了,最后一把不收钱了,睡觉。”
周老瓢站起来:“那怎么行,这把牌多难得,怎么能不收钱?”他看了小丸子一眼,小丸子立刻把钱包掏出来:“我付!”小丸子是秘书,领导的钱包在她那里。
睡到中午,赢了钱的老摸请大家吃饭。老摸还从来没有这么痛快淋漓地请客,又是敬酒又是夹菜的。周老瓢一个劲地慨叹昨天那把牌,说真是惊天动地。老摸立刻有点得意忘形,又搬出他的麻经大道理,说牌局就是人品的反映。他的本意是夸自己,但这个时候已经把周老瓢给绕进去了,周老瓢就不说话,酒也不怎么喝了。刘涛涛一个劲地给老摸使眼色,老摸浑然不自知。最后还是小丸子一脚踹在老摸腿上,老摸才恍然大悟,感觉自己说错了话,他还想找补:“我的意思,是牌好人品肯定好,牌不好人品不一定会差,绝没有得便宜卖乖的意思。”他越这么说,越没人答理他。
所有的人都觉得,老摸在这个单位的前途是完了。被他麻星的范儿和他那张嘴给毁了。
很长时间,老摸没有再被叫去打麻将,可能是因为他锋芒太露。和锋芒太露的人玩牌,总是不舒服吧。刘涛涛私下里跟老摸说:“你啊你啊。”话的意思很深,老摸经常下班后,一个人在办公室里仔细揣摩。
周老瓢对老摸的态度倒是没什么变化,见了面就点点头,和以前一样。他没因为打了一夜麻将和老摸熟络起来,也没有就此和他更陌生。久而久之,这场麻将逐渐被淡忘了。老摸的麻星称号,也没有在单位里继续响亮。
一年后,老摸转正,再一年,单位改革,要重新竞聘部门主任。事情在这个时候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周老瓢突然就把老摸叫到自己办公室里,对他说:“你业务不错,考虑一下竞聘生活部的主任吧。”
老摸当时就晕了,论资历,这事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周老瓢严肃地说:“咱们这儿都快死水一潭了,所以要改革,你们年轻人多出来蹦足达蹦足达,才有生机。你回去就写竞聘发言吧,剩下的事情你就别管了。好好想想,下面的工作该怎么做,不要让我失望。你还可以在单位里找个助手。”
老摸心里的感激之情不知道怎么表达才好,只是一个劲地点头。知遇之恩哪,当时就有了为周老瓢鞍前马后前仆后继的劲头。老摸谦虚地说:“我还年轻,我以后要有什么说的做得不对了,领导您就直接批评我吧。”
周老瓢笑了。他说:“你就是缺磨炼,难得的是心眼还算直。还有,我就是想告诉你,打牌你比我在行,可这和人品没关系,的确没关系。”
3.老摸的爱情
麻场变幻无常,人生变幻无常,情场当然也变幻无常。
说句实在话,寂寞之时,三缺一打不成牌的时候,老摸倒是常想起大学时候那个女友来。他觉得自己对人家有愧。本来是两情相悦的事情,就是为了赌口气把牌翻过来,愣是吹了。老摸总想这事值不值。要是和女友好下来,生活肯定过得不错,因为那女孩家里环境很好,现在开着公司呢,日子已经奔生龙活虎的路数发展了。可那样就少了一个麻星,老摸也就没机缘在单位里成气候。这算得呢还算是失呢?打牌也是这样,是贪图小利吃吃碰碰呢还是做大牌?有人说三百个小屁(和)等于一辆夏利,也有人喜欢起手就做天牌,一战而四方惊。唉,得了吧,别想那么多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啊。
就在老摸胡思乱想之际,刘涛涛找他来了。刘涛涛说:“马上五一黄金周了,你去我们家打牌吧,三缺一,帮个忙,反正你在北京也没亲戚。”
老摸想想也是,就答应了。结果并不是三缺一,而是人太多了。老摸五月一日上午拎了点礼物过去,人家刘涛涛家里正围坐玩牌,刘涛涛见了老摸就站起来,接过老摸的东西,说:“你赶紧来坐这一庄。”一连几天,麻友不断,有刘涛涛的朋友,也有她爸爸的朋友。结果等老摸从麻桌上下来的时候,已经是五月七号的下午了。中间吃过东西睡过觉,但只要醒着就是在麻桌上。
刘涛涛找老摸,目的是想和他说,自己愿意去生活部给他当副手。没想到刘涛涛她爸看上老摸了,对刘涛涛说:“这孩子老实,从来不赖账,这是负责任的表现。这孩子还聪明,我看过他几把牌,冷静又果断,将来是成大事的材料。”这几句话,就让刘涛涛对老摸格外留了心,所以好吃好喝好后勤,不让他走。
女人打牌,靠直觉的多,也就有更浓厚一点的宿命色彩。刘涛涛爱坐在老摸身后看牌,总是把一个装红包的彩色信封,口冲麻桌放在老摸手边。老摸还奇怪,问她这东西有什么用,刘涛涛说,这是吸钱的,好比《
西游记》里那个葫芦,能把乾坤日月都装进来。老摸不信,说这有根据吗?刘涛涛认真地说:“当然有,我在潭柘寺开过光的。”
话音未落老摸就给对方点了一炮。老摸点炮,和他的天和一样稀有。因为刘涛涛已经把麻星的来由跟大家说了,所以满牌桌的人都欢呼雀跃。老摸笑着说:“你看你看,信封不一定管用啊。”刘涛涛说:“不能光看一把牌啊。你的钱也是有灵性的,它们是去对方的钱包里搞策反去了,很快它们就会带回更多的兄弟来。”
刘涛涛的预言没有错,老摸走的时候,信封里是鼓鼓的。
老摸这回表现得懂事多了,不仅没提牌品和人品的事,还死活非要把赢的钱留下。刘涛涛不肯,老摸就说:“我换你的宝葫芦总成了吧?”
老摸一连好几天都把这信封揣在怀里。后来还是怕磨损,索性放在抽屉中。每次有牌局,老摸就带着,打牌时很随意地把信封口朝内往桌子上一放。倒不是真的相信它能吸什么,就是感觉刘涛涛在身边。
这就叫缘分吧?老摸向周老瓢要人,把刘涛涛弄到自己的身边,这恋爱想不谈都难了。三个月后他们就租房住到一块。
老摸和刘涛涛好到了第二年,刘涛涛二十七岁。这个年龄的女人就该结婚了,可是老摸才二十五岁啊。要求一个二十五岁的男人结婚,似乎有点难。
当时,老摸正在准备更上层楼,争取当上杂志社最年轻的总编助理,而刘涛涛则在考托福英语准备出国。出国是件混蛋事,一出国,所有的生活轨迹都会打乱。老摸就说,你别考了,等你回来,海龟肯定臭街,不值钱。你想想,又花钱又别离的,值得吗?刘涛涛不乐意了,说:“我不出国就不能学英语了吗?再说我也有事业,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不学英语干什么啊?”
那一阵俩人都还挺忙,麻将打得并不多。老摸也没心思啊。
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就是秃老鸹和小丸子结婚了。这周老瓢的麻桌上出了两对儿,就他自己因为糖尿病没事儿。秃老鸹和小丸子的事情进行得极为隐秘,即便单位里有人追求小丸子的时候,秃老鸹也不动声色。当然小丸子谁也看不上,就偷偷地好着秃老鸹这一口呢。直到婚礼的请柬送到了老摸和刘涛涛手里,他们才恍然大悟。秃老鸹自己手里,居然闷了一把大牌。
婚礼上大家吃喝得挺高兴,只有刘涛涛有点失态,可能是因为喝了酒吧,她搂着小丸子哭了。大家还奇怪呢,人家秃老鸹娶小丸子嫁,你刘涛涛哭个什么劲啊?只有老摸心里明白,刘涛涛那是自己也想嫁。再不嫁,也许就嫁不成了。
别人的婚礼之后,刘涛涛跟老摸摊了牌:“这麻将都快摸完了,你要么点炮,要么黄庄,自己拿主意吧。”老摸当时竞争总编助理正在节骨眼上,随口就说:“黄庄?还海淀呢!”刘涛涛什么都没再说,自己收拾东西走人。
竞选结果下来的那天,周老瓢又把老摸给叫办公室去了。他语重心长地问老摸:“老摸呀,你说你要是在庄上听了一副大牌,结果却给人家点了一炮,会不会郁闷啊?”
“当然会。”老摸已经和刚出学校的时候不一样了,“不过郁闷也就一会儿,这不还有下一把吗?”
周老瓢说:“好好,有你这句话就行了,不愧是麻星。这次选总编助理啊,大家对你的感觉也不错,但就是觉得你还年轻,还得磨炼。官当到这个地步,做官就是做人了。你老说牌局和人品有关系,还真是这么回事。你可千万别影响工作情绪,心态要平和。自摸当然好,要是不和也没关系。”
老摸一开始不明白周老瓢拐弯抹角地说什么,后来还是秃老鸹跟他说,编委会里有人喜欢刘涛涛,可被老摸捷足先登了,于是就在评议的时候谈到了这个问题,说老摸有些不拘小节,在单位谈恋爱也就罢了,还出双入对手拉手。这事要是搁现在算个屁,可当年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啊,既然有人有了异议,老摸又的确太年轻,大家都怕他上来镇不住台面,周老瓢也觉得要是让老摸青云直上有点过分,所以就把老摸给刷掉了。现在这种情况,就叫PK失败。
老摸想,得,那还是听刘涛涛的,结婚得了。
可是,晚了。刘涛涛已经搞妥了出国的手续,要飞了。老摸在刘涛涛家找到她,说:“你去加拿大干吗?那也没人打麻将,你就不会寂寞吗?”
刘涛涛说:“我可以为你留下来。可是你会不会后悔?以后我们要是仍然分手,你会不会觉得太沉重?”
老摸不说话了。刘涛涛又说:“要不咱现在就去领证?”
这是在使用激将法。老摸本来心情就焦躁,让刘涛涛这么一说,火也就上来了,扭头就走。刘涛涛在他身后号啕大哭,她就希望老摸说一个“行”字,可老摸终于没说。
这是老摸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一次感情波折了。工作和情感上的双重打击几乎让他一蹶不振。他请了假,像一个不理朝政的皇帝,胡吃闷睡。那几天房间里显得特别安静,而他耳边总响着刘涛涛说话的声音,一度甚至怀疑自己有了幻听。他打刘涛涛的电话,已经关机,自己又没有勇气去找她,犹犹豫豫晃悠了半个月,终于等来了刘涛涛飞走的消息。
接下来他得到的情报,是刘涛涛出国嫁人了,那边有一四十多岁的老家伙等着刘涛涛去给生儿子呢。女人,总是想为自己找一个踏实的后路。也许是刘涛涛看出老摸指望不上,所以才又是激将又是逼婚的,也是怕自己改变主意。没想到老摸看见和牌困难,就舍得拆搭子,总之不想点炮。这下子落了个伤心欲绝天各一方。
那以后老摸又谈了若干恋爱,却总也找不到原来的那种感觉了。那些女孩要么根本不喜欢打麻将,就是喜欢也是胡吃乱碰的路子。有个女孩一见面就提出了不让老摸再打牌的要求。老摸反问她:“你想想,要是让聂卫平不下围棋,可能吗?”
挑三拣四之余,时间就耽误过去了,转眼老摸就到了三张开外。周老瓢调走了,新来的领导带来一帮自己的弟兄,老摸的升迁更无指望,这真是一步赶不上,步步都赶不上。好在老摸被磨炼得差不多了,也死了升官发财或者大干出版业的心,一下班就去张罗牌局。他还是习惯性地把那个信封放在桌子上——可惜人在天涯,这一招就不太灵。老摸的战绩那是盈亏各半,麻星逐渐变得与常人无异。
老摸的转机出现在他三十三岁那年。那次秃老鸹突然张罗着要玩牌。这家伙结婚没多久就生了小老鸹,一有孩子,整天手忙脚乱,根本顾不上业余生活。好不容易熬到小老鸹会走路了,他终于找到机会,想出来疯一宿。老摸自然是一拍即合,可好事多磨,临时有人不能来,牌局变成了三缺一。秃老鸹这叫一个着急,四处打电话,不知道怎么就叫来一个大肚子孕妇,叫宁彩霞的。
这宁彩霞自我介绍,刚刚和男朋友分手,下决心把孩子生下来,当单亲妈妈。这几天差不多是预产期了,可一听说打麻将,就忍不住,还是打车过来了。老摸心里暗暗称奇,心想女人迷麻将,还有到这程度的。当时宁彩霞肚子已经大得行动不便,坐在椅子上,根本没法去洗牌摸牌。大家一筹莫展之际,宁彩霞干脆把椅子一推,说:“我站着打。”
那次,老摸没好意思把信封拿出来。
牌一直玩到快天亮了,宁彩霞突然就肚子疼。这一下,大家都慌了神。秃老鸹赶紧拨了120,老摸和另外一个朋友搀着宁彩霞一步一步往电梯里挪。宁彩霞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搭在老摸肩膀上,说:“不慌,不慌,等我生完孩子了,咱们再约。”
宁彩霞是凌晨四点二十五分离开麻将桌的,六点零五分,也就是刚到医院没多会儿,生了一个大胖儿子。老摸在医院里跑上跑下,心说怎么连个亲戚都没有。宁彩霞是四川人,独自一人在北京,生孩子压根就没跟家里说。
那次宁彩霞对老摸也留下了良好印象,便有意无
意地约老摸。老摸刚开始有点不乐意,觉得自己也算一表人才,怎么能娶一单亲妈妈呢?可后来他觉得宁彩霞也不错,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心理素质,更何况还这么爱玩麻将,差点就把孩子生在了麻桌上。他去看了宁彩霞两次,宁彩霞一出月子,老摸还帮她约了场麻局。就这么着,两个人渐渐寻出默契,谁也离不开谁了。老摸觉得自从刘涛涛走了以后,自己的心就死了,没想到宁彩霞还让他重新有了感觉。办谁不是办,娶谁不是娶啊?老摸心里说,下次打牌,我要是能做成一条清一色的龙,我就结婚。
历史就是这么凑巧,缘分就是这么奇特。老摸和了,那条清龙还是宁彩霞给点的炮,一水的筒子牌。老摸放倒牌,仰天长叹:天意不可违啊。
结婚的前一天晚上,老摸想起了刘涛涛,不知道她现在还会不会想起自己,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打麻将。老摸就上了网,在上面搜索刘涛涛的名字,结果居然搜出一份“北美华人麻将协会成绩排行榜”来。刘涛涛的名字赫然列在第七名。
4.老摸的身体
人到中年,就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快到没有什么感觉,好像还没打几把牌,这一年就过去了。
宁彩霞热爱生活,其结果就是嫁给老摸之后很快又生了一个女儿。这样,老摸的生活就与众不同起来,别人都是独生子女,他却有一儿一女。老摸说:“这下好了,以后咱自己家就能凑一桌了。”
凑一桌倒在其次,关键是老摸觉得孩子有了伴,以后不会孤单,也不那么以自我为中心。
这么一想,老摸娶了宁彩霞,反而是占了莫大的便宜,把个秃老鸹羡慕得不行。相应的,老摸付出的代价也就大些,整天东跑西窜,接送孩子,陪着学奥数,麻将几乎没时间打了。
时间过得一快,人也就老得快,老摸突然就发现自己的头发花白。再看宁彩霞,眼角也开始细细地起了皱纹。老摸也给宁彩霞买护肤品,但他打心眼里觉得那些东西没用,顶多也就是个心理安慰。夜深人静时刻,老摸失眠,看着熟睡的老婆孩子,心里就开始打鼓。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曾经雄心万丈,差一点就当上单位领导。可现在呢?一直过着打工生活,挣的钱也就够维持个日常生活,以后小孩上学娶媳妇儿的钱,都不知道到哪去弄。想到这里他就不舒服了,睁着眼睛郁闷到天亮。
这样的次数多了,老摸渐渐觉出精神不济来,开始找药吃。宁彩霞看在眼里,心中自然着急。老摸说:“没什么,你放心,我没事。”
宁彩霞觉得,要让老摸恢复正常,首先就得恢复他的自信心。毕竟才三十多岁嘛,人家姜太公七老八十才出山,汉高祖四张多才打天下,维亚康姆更年期才创业,古今中外,晃悠过大半个人生才幡然醒悟的人多的是。谁没受过打击啊?有人受了打击就此沉沦,也有人受了打击才奋起。宁彩霞想,为了自己和孩子的将来,一定要让老摸振作起来才行。而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他打一场麻将。
可是打麻将的人难找啊。同年龄的人,除了逢年过节,谁还玩牌呢?想来想去,宁彩霞想起单位几个新来的实习生玩过麻将。找他们一说,人家特痛快地就答应了。宁彩霞当时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心想这老的怎么求着小的了?
把孩子安顿到秃老鸹家,他们就在家里摆开了战场。开始玩的时候宁彩霞有些担心,怕老摸出手太重,再把人家孩子伤着。刚毕业没多久,人家也没什么钱啊。事先宁彩霞还叮嘱老摸,赢牌第一,赢钱第二,要是真赢得太多了,就把钱还给人家,毕竟要的是自信心而不是赌博。可出人意料的是,老摸的牌从来就没和过,宁彩霞自己的牌,也是一副副的不搭调,反反复复地上废张。眼看着三圈都过了,老摸和宁彩霞还是沉默得像金子一样,宁彩霞就慌了,莫非这牌也会欺负人?
心里越是着急,越是不上张。好不容易听了牌,人家轻松一摸就和了。这样的情况,出现个一两次也就罢了,问题是它不停地出现。老摸是谁啊?那是麻星,懂得玩牌的规律。一般情况下,一人牌好,大家的牌都好,一人牌差,大家的牌都差,怎么也不应该相差如此巨大。想到这里,老摸就留了神,果然看见这两个小子的袖口里藏了牌,趁着人不注意的时候从袖子里顺一张,表情却是冥思苦想的样子。老摸看得真切,一把就把耍老千的那只手给捉住了。
这场面实在是尴尬了点,宁彩霞看出老摸是真生气了。这个世界上老摸最恨什么?恨的就是不老实。在麻桌上能偷牌,在单位里就能使坏心眼。老摸说:“你们是八零后吧?懂不懂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个道理?怎么朋友的钱都敢算计呢?要是缺钱花,老哥我这儿有。”
那两个小子低着头不吭气,老摸嘴唇就开始变紫了,脸色却是惨白。宁彩霞吓得灵魂出窍,赶紧去找药。在此之前,老摸是从来没犯过心脏病之类的。只是宁彩霞听说家庭药箱里应该常备速效救心丸,就买了一瓶放着,没想到这回派上了用场。那两个孩子看老摸都要死要活的了,也慌了神,又是捶肩又是拍背的,嘴里还直念叨:“我们跟您闹着玩呢,您怎么动这么大的气啊。”宁彩霞赶紧挥手,让他们走。老摸嘴里含着药,感觉舒服多了,看着那俩孩子走了,“呸”了一声,对宁彩霞说:“你瞧瞧你们单位都招了些什么人。”
宁彩霞说:“都是小孩子不懂事,你可别往心里去。”
老摸慨叹一声:“完了,足球有黑哨,我仍对社会抱有信心;医院收黑钱,我也没有丧失对未来的希望;可连麻桌上都玩阴的了,这人心可真坏了。”
宁彩霞问:“至于吗?”
老摸说:“就是因为不至于,所以我才不理解。我是不是生错了时代了?人想钱,都想疯了。”老摸说这话,就说明思想问题很严重了,考虑这些事情也有些日子了。宁彩霞生怕他想不开,赶紧和他聊别的,转移视线。
从那以后,宁彩霞再不敢和老摸提玩牌的事情,自己实在想玩,也找借口不带老摸。后来老摸的杂志社组织员工检查身体,宁彩霞特意叮嘱老摸好好检查一下心脏,检查的结果是一切正常。直到这个时候,宁彩霞才算松了一口气。
尽管没什么毛病,但老摸还是请了一段时间的假,在家里歇着。一方面孩子牵扯精力,另一方面也想清净清净,总结一下人生的经验得失。这个年龄的人,一总结就有心得。老摸的心得有两个,一个是人到中年,路会突然变窄。刚毕业的时候,可以凭着风华正茂精力充沛打天下,可从一楼上到二楼了,却会发现通往三楼的楼梯一下就挤了,好比连庄,越往后连越难。有好多人,就这么折在二楼了——老摸自己,就是到了中层就无法超越,还觉着希望越发渺茫;另外一个,自己上不去楼的原因,就是穷讲究,喜欢把牌做得完美无缺。再看看别人,管你什么牌,能吃能碰决不错过,先把庄家拉下来再说。这就是老摸所说的牌风问题了——你到底把打牌看成什么?是让自己舒服,完成一件艺术品呢?还是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以最快方式达到目的。更何况,现在有的人根本不讲规律。老摸这些念头转了好多,却没和宁彩霞讲。他怕影响宁彩霞的心情。
麻星怎么能不玩麻将呢?老摸闲了一阵,手就有点痒痒。也是巧了,这个时候正赶上大学同学的入校
纪念日,秃老鸹一张罗,全班失散的同学们居然全联系上了。聚会的时候来了二十多人,没来的也从世界各地发来传真、E—mail或者打电话前来表示问候。令^欣慰的是,大家基本上都饱经磨难了,也基本上都拉家带口了,但还都是全须全尾,活蹦乱跳的。在纪念日,吃饱喝足之后,一个重大的节目就是搓麻将,重温当年美好幸福的大学时光。
和老兄弟们玩牌,那感觉就是不一样。老摸一起牌,就感觉那股锐气回来了。大家每个人的思维、出牌的路数,几乎都没变。老摸简直是指哪儿打哪儿,气势磅礴。
在宾馆里包了房,麻将起了两桌。人多,自然也有人围着老摸的牌看。唯一不同的是,再也没有学校老师抓打牌了,所以也不必心惊肉跳。再加上又都是有备而来,同学们比上学时更显豪爽。战至后半夜,老摸庄上清七对上听,后面的人看得啧啧有声,因为又是单吊七条。大家对老摸大学时代的最后一把牌还都记忆犹新,看见历史即将重演,不由得都兴奋起来。
老摸连摸了两手牌,都不是七条。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刘涛涛给他的那个信封来。白驹过隙,浮云苍狗的,那个信封现在在哪儿呢?老摸有点后悔来之前没找找。他曾经把信封揣在怀里,也曾经把信封放在抽屉里,后来结婚了,想把它夹在一本书中,可打麻将的利器,放在书中合适吗?于是东藏西藏的,似乎就不见了。这记性,可真是差了。
就这么走了神,突然有人放出七条来。老摸犹豫了一下,觉得这把有意义的牌还得去自摸,没和。没想到他的下家却把牌放倒,四七条的牌,和了。老摸笑笑,把牌一把推了,双手洗牌,满脑子却都上演着刘涛涛的身影。他打麻将是不迷信的,但这个时候却觉得心里酸酸的。他真的想她啊。
老摸大牌不和,周围的人都是一阵嗟叹。老摸知道今天晚上的牌风即将由此逆转,便说:“你们谁上?让我歇会儿。”
他坐到沙发上,开始和几个人东拉西扯。他们说起大学的时候条件比较艰苦,宿舍到了晚上十一点停电,就得把麻将桌支到厕所或者水房去。有的人半夜失眠睡不着,干脆就起来,披着被子到楼梯拐角看人打麻将。一副麻将被没收了,他们就凑粮票,到海淀的自由市场去换一副新的,好像是150斤粮票换一副,但老摸记得是120斤。谁知道呢,这已经不重要了。
说来说去,就有人想起秃老鸹念的那本酸诗来,于是就问:“那诗到底是谁写的啊?”
老摸问:“那本子后来跑哪去了?”
“你还别说那本子真管用。”有个家伙说,“我毕业回去后,把那本子的诗抄给我老婆,人家就真跟我了。那个时代写诗管事儿啊。后来老婆追到手了,那诗本我就给销毁了,省得被我老婆识破骗局。”
老摸有点困了,没记住把诗本带回家的那个家伙是谁。他斜倚在沙发上,睡着了。
天亮的时候,老摸被叫醒。大家都哈欠连天。秃老鸹站到了椅子上,对大家发表演讲:“同学们,今天的聚会就到此为止。再过五年,我们再聚一次。希望大家回去保重身体,五年后千万别短了谁,一定要再次聚齐。”秃老鸹话音刚落,大家就呱唧呱唧鼓掌,嚷嚷着回去要开始锻炼。
老摸站起来,真的觉得腰酸背痛。他想,岁月不饶人啊,以前和周老瓢他们打上一夜,第二天照样上班,跟没事人似的。可现在呢?回家怎么也得缓个三五天吧。
5.老摸的结局
老摸发烧了,浑身不得劲,干什么觉得什么别扭,尤其是肋骨叉子总隐隐约约地疼。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没大事,就是肝上长了一囊肿,注意多锻炼吧,别老吃油腻的,要不然把一筒的肝吃成九筒,就不好玩了。老摸被逗乐了,敢情这医生也是麻局中人。
宁彩霞就逼着老摸锻炼,比如晚饭后孩子们做作业,他们俩一定要出去走走。别人都在这个时候遛狗,宁彩霞就在这个时候遛老摸。两个人走在路上,就说双方遭遇过的麻将的经典战役。老摸说自己头一把牌是天和,宁彩霞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就算宁彩霞久经战阵,她还从来没见过天和呢。老摸说:“唉,现在这世道,国家经济发展那么快,怎么我的幸福感就这么不强呢,连凑一桌人的机会都没有了。”
宁彩霞说:“不急不急,我姑姑的儿媳妇从四川来北京出差。四川人都爱打麻将,我们可以叫她来打。”宁彩霞以前在四川的时候打过川麻,不带风头。其中有一种最惨烈的打法是“死到底”。一个人和牌了,剩下三个人接着玩,再有人和了,两个人对战,直到决出胜负为止。宁彩霞说,那才叫后胖压塌炕,没准最后一个和牌的番最大,能赢得最多呢。
这边一聊,老摸的手就有点痒,在宁彩霞后腰上蹭了又蹭。宁彩霞心领神会。
回到家,把孩子们哄睡着了,老摸就和宁彩霞摆开了麻局。一副麻将码成四方,先打东南两侧,牌能不能抓上搭子来全看天意。和牌或者抓黄了,再重新洗牌,打西北两侧。老摸在心里慨叹,夫妻夫妻,什么叫夫妻啊?夫妻就是陪着守着。也许,对面这个人不是自己最爱的,但孤单寂寞的时刻,只有她能给你排忧解难,陪着你无聊,打发漫长的人生时光。
两个人玩到后半夜,都觉得百无聊赖,算计着亲戚什么时候能来,说了会儿话,就困了,就睡了。
第二天早晨宁彩霞起得早;看见老摸睡得正香,就没叫他,自己把两个孩子送去学校,然后上了班。快到中午的时候,宁彩霞想问晚上吃什么,打老摸手机没人接,打单位电话,秃老鸹说老摸今天就没来,再把电话打回家里,还是没人接。
宁彩霞心里没了底,犹豫了一下,请假回家。一进门她就傻了。老摸穿着睡衣,坐在椅子上,脑袋却搁上了麻桌,手里还捏着张一筒,睁大眼睛看着进门的宁彩霞,流着眼泪和口水,话可是一句都说不出来了。宁彩霞吓得腿脚都软了,一下子蹲在了地上,蹲了足有一分钟,才想起打120来。
老摸这是中风了。医生说再晚一会儿,人就没救了。宁彩霞猜想,老摸很可能是起床之后,坐在桌子前用手摸麻将,也不知道想起什么来,突然就不行了。
这回老摸拣回了半条命,没什么生命危险,但右半边身子瘫了,再也不能去摸牌。
老摸这一病,宁彩霞的生活顿时陷入了困顿。秃老鸹相约周老瓢来看老摸,没说别的,就是劝他安心养病,别有什么顾虑,然后留下了几千块钱。这笔钱对宁彩霞来说,也就是杯水车薪。世界上的事,救急不救穷,不能总指望着朋友的帮助。宁彩霞没了辙,就看着老摸流泪。老摸说话不清楚了,哼哼唧唧的,仿佛是想宽慰老婆,结果半天宁彩霞没明白什么意思。老摸泄了气,闭上眼睛睡了。
老摸和宁彩霞有个好习惯,就是打麻将赢了钱,就都买了保险。这回这笔保险金提出来,算是两个孩子上学有了保障。宁彩霞还把房子卖了,带着老摸搬到郊区。这里环境好、空气好,就是老摸的病不见好。宁彩霞的班也上得稀稀拉拉的,一星期去个一两天,过后索性辞了职,在家附近摆了个煎饼摊,这样她大多数时间就可以用来照顾老摸了。
老摸练着用左手写字,有一天歪歪扭扭地给宁彩霞写了两个字:离婚。宁彩霞一看就哭了。坐在煎饼
摊前,她脑子里就一幕一幕闪回和老摸认识的过程,想着他们夫妻征战打过的一副又一副的牌,怎么想怎么不能离。宁彩霞想,这离婚不就是弃和吗?打牌可以弃和,因为还有下一把,这人生可是没有回头路的,她到哪儿再去找第二个麻星啊?眼前的牌虽然烂,可必须得苦撑苦熬,必须得创造奇迹。多少复杂的牌局他们都闯过来了,这一把也不能输。宁彩霞下定决心,她赌定了。
这可够难为宁彩霞的。读琼瑶长大的女人,谁能想到遇到这么个生活境遇呢?每天黄昏,她推着老摸去遛弯,把老摸的右手放到了自己的腰上。天气暖和的时候,还让老摸和自己一起出摊,负责收钱。吃煎饼的人看着这夫妻俩相濡以沫,都特感动,有时候钱就给得多一点。还有小报记者,把他们拍了照片,登在报纸上。这下他们的煎饼摊就更出名了。
奇迹就这样发生了,过了三年,老摸居然能拄着拐杖走路了。虽然一瘸一拐,但毕竟给了宁彩霞很大的希望。谁说麻将和生活没关系?这副天牌不眼看着就上了听吗?
老摸生活基本能自理,便决定不吃闲饭。他开始坐在桌前,写自己的麻将心得,用左手写。写了大半年的工夫,居然有了厚厚的一沓纸。这本《麻经》共分三章,第一章讲判断形势,察言观色,善待自己的牌;第二章讲各类大牌的做牌技巧;第三章讲心态,就是怎么才能把自己调整得平和。宁彩霞看了,觉得男人就是男人,自己那么爱打牌,就总结不出这一套来。
写完这本《麻经》,老摸如释重负,觉得自己这辈子的事情做完了,精神突然就好起来,给宁彩霞写条子,说是想打一场麻将。宁彩霞哪敢啊?才见起色,不能带他去受刺激,就和老摸说:“等哪天再约吧。人家现在都忙。”
老摸表示一定要打,越快越好。
宁彩霞打电话找秃老鸹商量。秃老鸹想了想,说:“不打他着急,打了他出事。不如这样,我约上周老瓢,带着小丸子,咱们就打一把,好人做到底,让老摸和牌,行吗?”宁彩霞觉得这个主意好。
周末,老摸早早就正襟危坐在麻桌旁,等着人家来。宁彩霞看了,不由得黯然神伤。她想,寄情麻将的人,也许都是可怜人吧。
周老瓢、秃老鸹和小丸子终于来了,当年在郊外意气风发熬夜搓麻的一干人等,如今都已经鬓发斑白,饱经沧桑。现在聚在一起,欷歔不已。这一局牌,周老瓢居东,秃老鸹和小丸子分列南北,老摸是西。其实老摸是坐在宁彩霞身后,由宁彩霞当他的手和嘴。色子掷完,周老瓢起庄先摸,摸好后打出一张红中。
谁都没想到,老摸突然清晰地喊出一声:“等等。”
大家全愣了。难道老摸好了?宁彩霞回头愣愣地看着老摸,老摸说:“看我干吗?看牌。”
宁彩霞低头看牌,眼泪刷地就下来了,一副成牌天然落听,单吊红中。周老瓢牌一出手,就是和了,地和!
大家围着牌反复看,啧啧称奇,再看老摸,两眼直盯着牌,面带微笑,人已经溘然长逝。
在追悼会上,秃老鸹致悼词,他说老摸人性宽厚,品德善良,有海阔天空之相,带悲天悯人情怀。人品就是牌品,老摸之所以是麻星,并非是因为他打牌能赢,而是因为他牌风浩荡,如能有机会建功立业,未准能成万世师表。只是生不逢时,只好大隐于市,终成一代麻星。老摸中风,是天让麻星有机会写出《麻经》留在人间。老摸回光返照打牌,以天和始,以地和终,人生也算是完善的,不枉世间一遭走,无愧麻星美名留。呜呼哀哉,伏维尚飨。
宁彩霞在老摸的骨灰盒里,放了一副清一色一条龙,就是她给老摸点炮定终身的那副牌,还有一个她珍藏的信封。那是老摸以前打牌常用的,她一直用它装家里的存折。
在孤寂的夜晚,宁彩霞有时候会仰望星空。璀璨群星里,她不停地猜,哪一颗才是老摸这颗麻星呢?
责任编辑 陈东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