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活捉
作者:董 易
《十月》 2006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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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小水仙一个跟头栽在了台上。曾经红极一时的这个花旦,在最后一场戏里,终于结束了舞衫歌扇的生涯。
他正踩着跷,用蹉步向下场门走去,刚要抬步闪身,忽觉左脚上的跷尖戳进了似乎是台毯接缝的地方。他的腿摇晃起来,而且愈来愈摇晃得厉害。这回可没法儿使出他那绝招了!他已收不住前倾的身子,来不及转那个“软鹞子翻身”。
忽然天旋地转。整个舞台仿佛向身后翘起来,同时向前面陷下去,不断陷下去。他看见台旁边的乐队一阵乱:打鼓佬在空中举着楗子,张大了嘴,琴师猛然站起来,垫在膝头上的手绢儿落在了地上。台下座儿上的观众也呼啦全站起来了,一片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回响在整个剧场各个角落。他感觉到后台有人挥着双手正奔出来,红丝绒大幕正迅速落下。
他趴在了台毯上。这回可真的一个跟头栽在台上了!他还来得及闪过这个念头。他扎挣着,可是已经爬不起来。我完啦,这一辈子总算完啦。谢谢老郎神,我的祖师爷!眼前一黑,他昏了过去。
在奔往医院的汽车上,他的老伴搂着他,控着他的上半身。勒头带松开了,头上的网子已经抹去,梳的大头和发垫跟着掭了,鬓边贴的片子早已散乱,可是脸上用鸡蛋清调的白粉和两颊上抹的红胭脂还闪着瓷人似的釉光。他还穿着白裙白袄,耳朵上那两绺白纸穗子,早掉在老伴胳臂下揉成一团。他的脚上还绑着那对木跷,又尖又小的跷尖上两朵白绒球儿在颤悠。他似乎恢复了些感觉意识。偶然睁开眼睛,他不明白前边司机旁坐着的那位老军人,为什么浑身纹丝儿不动,竟没有回过头来看看他。他苦笑了一下,扭歪了嘴。
红灯,绿灯,汽车在奔驰。他已无力矫正扭歪了的嘴,感到一阵又一阵的晕眩。现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幻觉在眼前出现了:红的、绿的、黄的、紫的、青的、蓝的、白的,一闪即过的强烈光束,投射在生、旦、净、末、丑各式光怪陆离的面具上。这些面具忽然都活动起来了,或喜,或怒,或忧,或思,或悲,或恐,或惊,表情千变万化,脸谱不断变形。一排排晃眼的刀枪把子旁边,红漆描金的戏箱突然给谁打开了,扔出一件又一件色彩鲜艳的帔、褶子、裙、袄……银头面、钻石头面、点翠头面,伴着哈哈大笑声摔得粉碎,珠花四溅;七星额子、红彩球儿,丢在地上被人用脚乱踩。但是,一对雉鸡翎却在空中抖动起来,同时飞舞着五彩缤纷的手绢儿、绸带子,一面又一面画扇忽然打开来,又忽然折起来。与此同时,轰鸣着嘈嘈切切的吹奏乐器和打击乐器。震耳欲聋的锣鼓点儿,大锣、小锣、大堂鼓单皮或小鼓,乱成一片,忽而是长锤,忽而是急之风,忽而是扑灯蛾……突然一声唢呐,吹起了高拨子。忽然唢呐又变了笛子、洞箫,一曲《风吹荷叶煞》。他的嘴歪得更难看了。又是红的、绿的、黄的、紫的、青的、蓝的、白的,一股又一股强烈的光束旋转着、交织着,射花了他的眼睛。
他觉得心乱如麻。他开始大口喘气,同时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面临死亡。“死了好!死了好!!死了好!!!”这不是在梆子戏里《刘全进瓜》中满台鬼魂发出的召唤吗?并且回声愈来愈大,愈来愈响。“闫惜姣魂离体阴风一阵”,他突然又冷笑了,嘴歪扭得整个脸变了形。他很想此刻再来个并非旦角走的“硬抡背”、“前扑虎”接“倒插虎”,然后起身变成“硬僵尸”,直挺挺站在那儿——他不想马上“咕咚”向后倒下去。然而老伴使劲按住他。“好哇!好哇!”他又听见一片喝彩声。可这次喝彩,他明白喝的是倒彩。给我小水仙喝了倒彩!我原来是什么“反面教员”,当然应该给喝倒彩!快点结束这场戏吧,我活够了。
他眼前又出现了那口水缸,那口围着草垫子的大水缸。我是得栽下去。我现在栽下去啦。
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声音都消失了。但是,突然,一匹白脸儿狼又坐在后腿上,伸出两爪,咧开红嘴,吐出舌头,冲着他笑呢!这可怕的笑容是印在他脑际的最后一个印象。
这是猝然发作的脑溢血。他慢慢地垂下了头。
二
小水仙是李长林的艺名。但小水仙成名前,原来的艺名叫“小香水”。从小香水到小水仙,李长林度过了一个受尽折磨与侮辱的学艺过程。但是,他后来居然练就“唱念做打”一身本领,突破了传统戏曲中“手眼身法步”那套固定的程式,闯出了一条自己的戏路子。只要一登上戏台,他就会让自个儿忘掉现实生活中的各种烦恼,仿佛从肉体到精神都得到了解脱,进入只有在舞台上才能享受到的自由境界。他那么一心扑在戏上,简直中了魔啦。然而,他却终于又失去这份自由,最后以悲剧收场。
说来话长,他的故事还得从头儿开始。
他是七岁跟哥哥李茂林一起给领到师父那儿去的。那是军阀混战的年代,兵灾、水灾一齐来,乡下连草根树皮都刨光扒光了,娘在草棚子里临咽气前,嘱咐爹好歹给俩孩子找条活路。爹这才把兄弟俩从乡下带进城来。好容易在庙会上找到一位乡亲,是个跑江湖的艺人,托他帮忙找铺保跟一位唱京戏的师父立下了“关书”:“学戏八年,由师父供给衣食,八年出师后供养师父八年,头八年内病走逃亡,本师概不负责……”这位师父一开头就说清楚了,要吃老郎神赏的这碗饭,就得苦熬,戏可是打出来的!他们哥儿俩正趴在地上给师父磕头,师父躺在炕上,吸着鸦片烟枪,连头也没抬,只从枕头上斜了他们一眼。“跟着我学吧,有你们受的!”他恶狠狠地说。
哥儿俩还不知道,爹还没走出城门,就给军队抓去当了民夫,从此杳无音信。师父虽然从那个江湖艺人那儿早就听说了,却压根儿没告诉他们。
他们的师父正是早年在京师红极一时的名伶水仙花。从前曾跟十三旦、九阵风、田际云唱过对台戏,真正是梆子、皮簧两下锅,文武乱不挡,满九城的老戏迷现在还能记得他当年在舞台上风头十足的神采。那时候,还没有青衣花衫这个词儿:花旦是花旦,青衣是青衣,这是两个不同的行当。从“通天教主”王瑶卿开始,才改变了青衣只抱着肚子傻唱的老路子,讲究旦角唱做并重。而水仙花当年是专工花旦——闺门旦、玩笑旦、泼辣旦这个行当的,他还兼工刀马旦,在台上踩着跷演刺杀戏,内行没有不佩服的。可惜晚年吸上鸦片烟,瘦成了一把骨头,只靠在家里教徒弟混日子。偶然有一次在东城亲王府的堂会上露了出《采花赶府》,虽然这是他的拿手戏,但他那自以为做工细腻的绝活儿已经吸引不了观众,哄笑之声四起,几乎叫他下不了台。他赌气从此再不演出了。他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又臭又硬,可教戏倒极认真,打起徒弟来决不手软。
现在水仙花已沦落到住在西顺城根一座破庙里,除每月从已经出了师登台唱戏的徒弟那儿分一些包银外,全靠仅有的一点积蓄和出租自己过去那两只戏箱破旧行头给跑野台子戏的来维持生活,一些比较贵重的头面舍不得出租或卖掉,就轮流进当铺换烟泡吃。他的老伴比他小着十几岁,虽然在水仙花走红的时候养成了好吃懒做的习气,但她原也出身于梨园世家,从小就熟悉一般名伶晚年往往过着的穷困潦倒的生活,如今只好一心一意操持家务,并很懂得怎样摆出师娘的身份来,把徒弟们使唤得
团团转。
水仙花让李长林哥儿俩跟着别的徒弟一起练基本功,等教他们初步学会耗腿、下腰、扑虎、小翻、倒插虎等等这些“毯子功”后,再决定按他们的禀赋分行当。说是“毯子功”,哪儿有什么台毯?一座半倾坍的破大殿是他们的练功场,满是碎砖石的地上铺一领旧炕席,每个动作都给这旧炕席的尖茬儿扎得皮肤上一块块伤,哥儿俩和那几个半大小子,浑身上下都是大大小小青紫的肿包。饶这么着,在旁边看着的师父还鞭子不离手,一个“抢背”没走好,“嗖”地就给背上加一条血印,而且还顿顿棒子面窝窝头,谁都吃不饱。不到半年,李长林的哥哥李茂林跟着一个师兄弟逃跑了。
哥哥失踪后,师父叫李长林跪在院里碎瓦片上,审问了半夜。“你哥哥能跟那小子跑到哪儿去?我已经报了侦缉队备案。他们就是侥幸逃出了北京城,不叫大兵抓了去,也得在路上成了倒卧,给拉到乱尸岗上埋了,还兴许让野狗刨出来,啃得连骨头也剩不下一根!”水仙花一定要问他,他们在一块儿是怎么商量的,见李长林一声儿不出,忽然动了真气,上去就给了李长林一个大嘴巴子。吓傻了的孩子嘴角上淌出了血,仍呆瞪着大眼睛直挺挺跪着。倒是师娘看出了他实在是不知情,把师父拉住,进屋去了。她返身出来,叫起了他,说:“活该他们跟祖师爷没缘分。你要是个有良心的,就不能再叫你师父白花心血,白供给你吃穿。常言说得好,‘吃得苦中苦,方成人上人’。你师父不也是从小这么熬出来的?别瞧他今儿个倒了霉,他当年除了没赶上进宫伺候太后老佛爷,可北京哪座王府、哪座有戏台的会馆、大饭庄子,他没进去过?他出门坐着大白马拉的轿车,跨在车沿上,马路两边的人谁不认识他就是红遍九城的水仙花?听我的,你师父脾气是不好,可严师出高徒,等你跟着他练出本事来,成了名角儿,你一辈子也忘不掉他的好处!”
三
别的徒弟先后出了师,只剩下一个李长林。他胆子小,只能规规矩矩,继续自个儿练功。其实每天大部分时间,主要是在日常生活上伺候师父师娘公母俩。转眼过了一年,师父还没有给他定行当。
这一天,李长林正在屋檐下刷锅洗碗,只见大院里进来一个黑大汉,一身黑绸子大褂,上套一件青缎子对襟坎肩,剃着月亮似的脑袋,脸上长着个大酒糟鼻子,一手提着包扎着红纸的点心盒子,一手揉着两个贼亮的白铁球,叮当作响,站在台阶下只管上下打量着自己。师娘一掀帘子就叫起来了:“哟,是你啊!听说你在关东混得不错呀,侄女儿怎么没一块儿来?”李长林立刻猜出,这就是师娘经常念叨的她娘家兄弟。师娘招呼着这个大酒糟鼻子进屋,回头吩咐道:“坐上汆子,给你师娘舅沏茶!”
他端着茶进屋,听见师娘正在说:“这么说,在外头跑了这些年,还是什么也没落下,让我侄女儿依然跟着你受罪?你回来有什么打算?”
“还干咱们这一行呗。”黑大汉坐在炕沿儿上,炕桌上摆着那点心盒子。炕那边一头,师父依旧躺着吸鸦片,脸上神色是冷淡的。
一对白铁球还在叮当作响,黑大汉另一只手正从坎肩兜里掏出一盒老刀牌香烟。李长林注意到那青缎子坎肩已磨得开了麻花,对襟上的纽襻儿也不齐全;秃脑门下那个大酒糟鼻头又红又亮特别惹眼,而浮肿着的眼皮下努出一对布满红丝的眼睛,小黑眼珠转来转去,闪个不停。这小黑眼珠忽然定住,又紧紧盯住了李长林。李长林手一抖,差点儿没把盖碗摔在地上。
“那么已经八岁啦,还没给他定行当?人家坐科的孩子七岁就上台啦,现在时兴的是童伶。姐夫你倒不在乎白费了嚼谷。”
“拿取灯儿来,”师娘吩咐,“你姐夫还是那怪脾气,就怕人家对着他的烟灯点烟。”
黑大汉按了按兜儿:“忘了带打火镰儿啦。”
李长林出去拿火柴。他注意听着黑大汉说的话。对这人他本能地感到嫌恶和恐惧。他听说过,这位师娘舅过去是唱黑头的,后来又给师父当跟包,不知为什么闹翻了,断了来往。现在大酒糟鼻子的忽然出现,又那么老盯着自己,会不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倒霉的事儿?他吹着刚才给溅出来的热茶烫了的手,在屋门口支起耳朵仔细听那黑大汉提到的有关自己的事儿。“别看他黄皮蜡瘦的,这孩子高鼻梁,大眼睛,除了嘴唇子厚点儿,模样儿倒真有点儿当年姐夫的格局。何不就给他定了你的行当?”
李长林心一跳,慌慌张张把搁在屋外窗台上的火柴盒拿进来,只见师父闭着眼睛,一声儿没言语。他给黑大汉划火柴,连划两根都折断了。好容易第三根亮起火苗,他哆嗦着给黑大汉点上烟,扔了火柴棍儿。一转脸,师娘嘴上也叼着一枝老刀牌呢。正狠狠瞪着他。他连忙又划燃了一根,让她深深吸了一口。他师父此刻睁开眼睛,冷冷瞟了他一眼。
“瞧这笨手笨脚的!”师娘吐着烟,“去,拿酒瓶子到胡同口杂货铺打半斤白酒,一包炸花生仁,再到羊肉铺子赊一屉热包子来,都记在你师父账上。听明白了?快点回来!”
李长林去找酒瓶子,仍然支着耳朵听师娘在那儿唠叨:“虽还不缺鼻子缺眼儿,可眼大无神,一副死脸子,哪点儿配像你姐夫?不是那块料。比那起没良心的东西来,唯一好处是心眼儿还实诚,不然你姐夫早把他打发了。可我疑心这小子也许真的生下来就是个缺心眼儿的傻瓜……”
“好咧,又跑出这么个师娘舅来。有你傻小子受的!”杂货铺掌柜的专爱刨根问底,对水仙花家里的事全知道,“他当年给你师父跟包,你师父那么厉害,还上了他的当吃过大亏。告诉你,这大酒糟鼻子在梨园行是出了名的败类!留点儿神吧,说不定他会调唆你师父把你卖了换烟泡吃。”
一下午李长林都心惊肉跳。但看见师父并不怎么搭理这位舅爷,竟躺在炕上装睡,连晚饭也只让师娘一个人陪着,他这才渐渐定下神来。师娘对兄弟解释:“他是猫儿食,你不是不知道。我陪你一盅儿吧。”大酒糟鼻子两杯落肚,鼻头更加又红又亮,低着月亮门脑袋自斟自饮,倒也没再注意出来进去伺候着的李长林。显然半斤白酒没有喝痛快,临走时只对屋檐下刷锅洗碗的李长林说了句:“这二锅头大概兑了不少凉水!”一路叮当响着手里的铁球,扬长而去。
但是,这天晚上,果然决定李长林命运的时刻到了。师父把他从套间里叫了出来,一边吃着那已经打开了的盒子里的糕点,一边说道:
“不是那块料,我也能把你揉搓出来。他倒是提醒了我,学了一年多,也该给你定行当啦。就跟着我的戏路子走吧。告诉你,不是我自个儿吹,我肚子里宽绰着呢,昆曲、梆子、二簧,装着好几百出戏!我那些绝活儿,哪怕你小子学了一招儿去,保你吃遍天下,够你一辈子受用的。从明儿起,我给你绑上跷,教你打把子!”
李长林一听就愣了,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没想到师父让他唱花旦!我是个小子,可这一辈子要在台上扭扭捏捏,扮演裹着三寸小金莲的姑娘!
这时师娘比他还激动,跑过来又是推他,又是搡他,又是拧他脸蛋儿:“我说是不是?你傻小子有造化!你师父居然看中了你!还不给祖师爷磕头去!屋里不干净,到院子里对着星星月亮跪下,心里多祷
念着点儿,请老郎神庇护着你,心到神知,保佑你顺顺当当学戏,自个儿也下个决心,从此苦学苦练,知道上进!”
她还想说下去,但是给师父拦住了:“一边趴着去,看那盅烧刀子把你催的。我这儿正经话还没说完呢。”他又凝神望着李长林。李长林没法儿忍住自己的眼泪。“我看你大概不乐意。不乐意也得学,我的粮食不是喂狗的!你师娘说的也在理,你小子有造化,遇上我这么个师父。可你自个儿还没明白过来呢。我可是早就说过,戏是打出来的!”忽然他大喝一声:“别那么直眉瞪眼的!你敢犯葛,看我不揍扁了你!”
四
李长林真后悔没跟哥哥一起逃出去。是啊,他本来打心眼儿里就不愿意学戏,何况现在竟让他唱花旦!
他一夜没睡好觉,眼前老出现一匹白脸儿狼,恶狠狠地盯着他。
他想起师父有一次带着他到广和楼去看望同行的师兄弟。刚走到戏园子外面,他看见那些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孩子们,一律剃光了头,穿着拖到脚面的阴丹士林蓝布大褂,排着队,一个个低眉顺眼走着,走到一座小庙前,又一个接一个向那座小庙作揖,然后进了后台。师父告诉他,小庙里供着的是老郎神,咱们唱戏的祖师父。师父当时叫他跪下磕头:今后就全靠着这位祖师爷赏饭吃!他跪下磕了三个头,可没敢向小庙里看供的是牌位,还是塑像。
老郎神,这是什么神道啊?临近黄昏时候戏园子附近又脏又乱的气氛,使这个从农村来的孩子,对这位神道所统治的世界产生了又嫌恶又恐惧的心理。到处是大大小小的垃圾堆,而就在这些垃圾堆附近摆着凌乱的吃食摊子。有的点着臭气呛人而且白杀杀晃眼的电石灯,有的挂着个纸灯笼闪着忽明忽灭的烛光,卖馄饨的、卖豆腐脑儿的、卖烂肉面的,跟川流不息背着匣子挎着篮子那些卖肥卤鸡的、卖羊头肉的、卖烧饼果子和瓜子落花生的一起吆喝着,而来看戏的人你来我往。黑影憧憧,或蹲或站,围在那儿又吃又喝,又说又笑,这些吆喝声和阵阵哄笑声,与戏园子里震耳的锣鼓交织在一起。有的人一面用脏话议论着那些小戏子,一面顺便撩起衣衫,拉开裤子就往垃圾堆上撒尿。到处是又臊又臭的尿溲窝子。臊臭味儿与熟食挑子上蒸腾的香气混在一起。在李长林幼小的心灵中,这种乱七八糟的古怪印象,使他联想到坐在小庙里的那个老郎神,一定就是一匹又臊又臭成了精的老狼,而且是一匹白脸儿狼!在乡下的时候,他听说过多少老狼成精作怪的故事呀。他仿佛又听见北风怒吼的深夜里,村子外茫茫旷野上,对着残月,一匹大白狼凄厉的嚎哭声。
随着师父走进了后台。这又是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在昏暗的灯光下,他起初什么也看不清楚,但见人影晃动,到处红红绿绿,而台上锣鼓喧天,简直把耳朵都震聋了。不久之后,他才发现在暗中熠熠生辉的一排排刀枪把子,一只只红漆描金的戏箱,而戏箱上面的漆彩早已剥落,泛起一层层鱼鳞似的皮儿。整个后台雾气沉沉,后台深处靠墙有一只供桌,摆着两座蜡台,点着一对一尺多高的红烛,火苗儿一闪一闪,中间一只大香炉,插着三炷香,香烟缭绕,烟气熏得人眼泪都冒了出来。奇怪的是,供桌上既看不到牌位也没有什么塑像,却在供桌后一把红柚木太师椅上,斜摆着一把青龙偃月刀。他师父一看就明白了。“噢,今儿上老爷戏?”他听见师父正跟自己同行的一位师兄弟寒暄。“你们倒认真按老规矩办事!”那位师父的同行年纪也不小了,正给一个孩子满脸涂上了大白,用浓墨勾脸,立刻应声回答:“是,您哪。今儿大轴子上《走麦城》。咱们办科班的可不能废了老例,无非是让孩子们从小记得住,上台不是闹着玩儿的,这对他们一辈子都有好处。可眼下那些大戏班儿反倒都不兴这套啦,说这是迷信!”师父不住地点头,叹息:“有些角儿一出了名,就忘了本,只知道赶时髦!”李长林听不懂他们的对话,正低着头抬起眼皮四下里观望,一个扮小花脸的孩子摇着把折扇,披着粉绿袍子,登着高底靴子,过来推了他一下,口里连声叫着:“借光,借光!该我上啦。”正在给满脸大白的小戏子勾脸的那位老师父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您瞧,这小猴儿崽子!他还是当年跟您回过台的喜旺的孙子呢,仗着点儿鬼机灵,给他爷爷宠得眼里没人。”李长林果然发现,在后台别的那些孩子,有的正对着梳头台给自个儿描眉画鬓,有的正站在戏箱旁穿上色彩斑驳的戏装,有的已经扎上靠旗披挂着盔甲靠着墙呆呆站着,一个个无不屏声歙息,连大气儿也不敢出。只有那小花脸欢蹦乱跳登上台阶,“啊哈”一声出场去了,嗓子倒是又脆又亮。师父又点头叹息:“听说喜旺倒还硬朗。跟咱们同一辈儿的师兄弟,活着的没几个啦。”
趁师父不注意,李长林放开胆子观察着各个角落。他发现后面墙犄角旮旯里,还有一只小供桌,上面摆着一个牌位,点着一炷香。他立刻猜出,这一定是老郎神那位祖师爷的牌位了。整个后台仿佛正是这位尊神施展魔法幻化出来的奇境。李长林当时还没想到,此后一辈子他将要跟这里活动着的大大小小披红挂绿妖精们所居的洞穴,结下不解之缘。他心里充满恐惧与神秘感。忽然从台下隔着大幔帐传来一阵怪声叫好,他一转脸,正看见一个小旦踩着寸子下场,还没站稳,一位正在把场的师父忽然扑上去,兜脸就给了一个嘴巴子!大概那孩子在台上出了什么差错,念错了词儿啦。打得这小旦一个趔趄,就趴在地上了,接着那把场的师父喝叫他立刻爬起来。全后台的孩子都吓得一愣,一齐抬起了头。接着一齐望着那位把场的师父揪着那瑟瑟发抖的小旦,给领到后墙犄角里小供桌前罚跪。李长林心惊胆战。他注意到自己师父没事人儿似的,还在跟人说话儿,一面打了个哈欠——他的烟瘾犯啦。
跟着师父离开时,李长林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直挺挺跪在小供桌前的那个小旦。在回家的路上,师父不无威胁意味地告诉李长林:“可惜没让你再见识见识,回头散了场,那些坐科的小子们个个都得扒下裤子,趴在板凳上,轮流打屁股板子。在台上有一个敢出了错儿的,全体都得挨揍,叫大伙儿记住这个教训。这是他们科班的规矩。我在家教徒弟,精神虽然不济了,只剩下你这个独苗儿,我可也不敢忘了祖师爷传下来的家法。”
他也永远忘不了那匹白脸儿狼!
给他定了花旦行当的第二天一早,师父果然给他绑上了跷,开始教他练寸子功。从此,他天天过着受刑罪犯般的日子!
他用脚下两根木头从手扶墙走路开始,练到踩着跷走路,练到绑着跷笔直地站在地上“耗跷”,练到冬天在院里泼上几大桶水冻成冰,在冰上跑圆场,练到跳在大水缸的缸沿儿上绕圈儿。连睡觉也得绑着那对木跷。师父为了防他偷懒,练功时还用削尖了的竹筷子别在膝盖后,一弯腿就得挨一下扎。师父教他跑圆场时腰身不许动,全得靠脚下使劲儿,走小碎步。他只能老老实实练这脚下的功夫。他得时刻想到背后师父手中的鞭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冷不防抽在自己的脊梁上。他得咬着牙熬下去。
“当年你师父也是这么熬出来的!”有时见他含着泪嚼窝窝头时,师娘这么激励他。
他每天早上起来,得踩着跷给师娘倒尿盆,给师父刷痰盂、擦烟盘子,把煤球炉子从屋里搬到院里,抖掉炉灰渣子,放上头天晚上劈好的柴火,点火,倒煤球,把上拔火罐儿,烟熏得睁不开眼睛。然后进屋扫三间屋子的地,出来到门口井台上去挑水,一趟又一趟,灌满屋檐下那围着草垫子防冻的大水缸。接着把上来火苗的煤球炉子搬进堂屋去,给师父师娘温水洗脸。然后赶往对面大殿打扫。无论走着,跑着,蹲着,站着,干什么活儿都必须踩着那对木跷,还得挺直腰板。内行的人说,只有这样,才能把“寸子功”练到家。天天翘着的脚指头虽然渐渐消了肿,两只脚丫子却整个儿变了形。
吸足了鸦片,他师父拿着鞭子,口里哼着锣鼓点儿出来了,赶着他在冰上跑,在冰上练碎步、捻步、蹉步、倒步,给他光脑袋上勒着带子,后面垂下一条假发辫,教他耍辫梢,运云手,扔手绢,左右耸肩膀,蹲下去卧鱼,站起来软翻身。于是又赶着他在冰上跑,不许张嘴喘气,走花梆子小碎步。稍有闪失,后边嗖地就是一鞭子。晚上临睡前龇牙咧嘴,才能脱下开了花的薄棉袄,把贴在肉上血迹斑斑的汗榻儿扒下来。
这座废置了的寺庙有一道用土坯砌成的围墙,把师父住的这边带大殿的庭院隔开。围墙那边是住有三四户人家的大杂院。这大杂院的街坊家大人小孩,常在围墙缺口处,踮起脚尖,欣赏水仙花在冰上教徒弟练功的奇观。李长林听见人家在那边小声议论大声哄笑,起初羞愤难耐,后来倒也惯了。但其中有三个住在东廊下的妇女,她们那轻佻的笑声却老是刺激着他,给他心灵上留下深深的创伤。她们之中有的在门口或井台上遇见他,必定热心地问长问短,看着他的脚嘲弄个没完。
他那时虽然年龄不大,却也知道这三个妇女都算不上什么正派人。附近几条胡同流行着一句话:“顺城根儿三块蘑:瘸三儿、白鞋、大麻壳!”说的就是她们。瘸三儿缠过足,但一只脚有点跛,走起路来还故意扭着身子卖俏,家里一大堆光腚孩子,可谁也没见过她的男人。白鞋,虽然没缠过足,却老是穿着双白鞋撇着八字步儿走路,据说她当年是坐着花轿出嫁的,但第二天一清早就被夫家赶了出来,是光着脚片子跑回家的,于是她头缠白布身穿白褂脚穿白鞋,声称要给新郎戴三天热孝,从此一辈子在娘家守活寡,实情却是在新婚之夜人家发现她不是好姑娘,才把她撵回来的,赶她时连鞋也不给穿,她从此就老穿着一双白鞋,以示对丈夫的诅咒。那个大麻壳呢,其实倒是三人中长得最俏势的,虽然脸上有几个细皮麻子,她丈夫拉洋车,整天不在家,晚上回来只知浑吃闷睡。她们每天在门口跟附近住的小伙儿打牙涮嘴,过着风流日子。据说有个江洋大盗燕子李三还跟瘸三儿一起姘居过,但谁也没见过这会飞檐走壁的能人。这三个妇女后来都搬走了,但她们那放浪、泼辣的一举一动,却深深印在李长林脑际,成了他日后登台演戏时不断揣摩的形象。
这大杂院还一直住着一户正经人家。这家老街坊姓夏,老头儿是个木匠,这位远近闻名的能工巧匠。自己翻盖了两明一暗的三间北房,堂屋两边窗框上都镶着大玻璃。老夫妇俩守着一个独生儿子,一直供他读上了中学。这初中生有一次看到围墙那边李长林栽倒在冰上,他师父还挥着鞭子抽他,就气忿忿地说:“这是人吗?”他并不怕这话叫教戏的水仙花听见。
五
这天清早上刮着大风。那个中学生——夏小满,虽然被地上扬起来的沙土迷了眼睛,经过围墙缺口时往西边一扭头,他还是看见李长林正一纵身跳上了屋檐下那口扎着草围子大水缸的缸沿儿,突然翻身一头栽在水缸里。他师父、师娘大概都还没起来呢。两只小脚——那对木跷,恰好翘在缸面上,不断踢蹬着。要不是夏小满赶快跳过土墙缺口,立刻把他从水里拉出来,他肯定是没命了。中学生连拉带拽,好容易把他拖出了水缸,一面大声叫喊。他师父这才披着短皮袄走出来。但只是冷冷望着躺在地上湿淋淋的李长林。
那学生刚学会点儿人工呼吸法,毫不迟疑地跪下去进行抢救。李长林总算缓过气来,哇哇呕吐着,还扎挣着往起坐,头皮全磕破了。
夏小满站起来,气哼哼地对水仙花说:“这件事你得负责任,我要去报巡警阁子去!”
“爱上哪儿告哪儿告去,”水仙花回答,“是他自个儿练功失了足,掉下去的!”
“掉下去会头朝下?你虐待徒弟,他活不下去啦!”
“有你这么一说,”水仙花毫不气馁,“可他这是自找!难道是我这师父把他推到缸里去的?我供他白吃白喝,辛辛苦苦教他学艺,我图个什么?”
李长林的师娘敞胸露怀,披散着头发奔出来了,不顾地上汪着的那摊水,立刻扑过来乖乖宝贝儿地叫着,搂着李长林放声大哭。接着,又立刻站起来向夏小满请安,拉着李长林逼他跪下去给恩人磕头,虽然这位恩人比李长林大不了几岁。又仔细端详李长林,说幸亏没破了相,用手按着李长林额上的血印,又骂水仙花老东西脾气还那么倔,抢下他披着的短皮袄给孩子围上,赶着给李长林解下木跷松了绑,接着又放声大哭。她这一闹,那边街坊人家不少人跳墙过来想帮个忙,在孩子们围观下,水仙花一甩手进了屋子。
夏小满的娘站在土墙那边大声叫小满。
中学生望着歪在台阶上发愣的李长林,一声儿没再出,跳过墙去了。他得赶快换下弄湿了的衣服去上学。这边街坊帮着师娘把李长林扶进屋子,在他住的小套间里让他脱下精湿冰凉的衣裤,在炕上躺下,捂上破棉被。接着,夏小满的娘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一小包白药,还煎了一大碗红糖姜水,亲自送过来。师娘忙不迭地连声道谢。众人见没事了都渐渐散去。
“多俊的孩子,”慈祥的夏老太太给李长林敷药,喝滚烫的红糖姜水,用手轻轻擦去他眼中不断冒出的泪水,长长叹了口气,“胖子也不是一口吃成的呀!”
师娘没敢应声儿。她心里明白,街坊都知道,水仙花虐待徒弟是出了名的。过了会儿,她才小声辩解着:“您知道,吃我们这行饭不容易。”
夏老太太一面往外走,一面回答:“干哪一行也不容易!”她心里却在想,吃饭?你们两口儿吃的是什么?时不时剁肉馅,包饺子。给徒弟吃的呢,顿顿窝窝头就老腌萝卜!把这么点儿小的孩子折腾得跳了水缸!
这天下午,师娘带着额上敷着药粉、换了身干净衣服的李长林到夏家道乏,又让李长林给夏小满的娘磕头。从此,李长林有了个干娘,结识了一个中学生朋友。
六
这一天,师父没让李长林练功,任他在小套间炕上养伤。师娘自个儿生火、做饭、洗家伙。师父躺在外间炕上一个接一个烧烟泡,一口接一口吸大烟,一声儿也不出。李长林只听见师娘一面忙活,一面唠叨。口口声声埋怨师父自己是个绝户,还不心疼剩下的最后这么个徒弟,连街坊都说了,胖子也不是一口吃成的。终于,李长林听见师父开了腔,仿佛在自言自语:
“谁不是从小这么熬出来的?我教的徒弟也不少了,有打跑了的,还没见过要寻死觅活的!师徒如父子,我从前也没少挨揍,我就从来没抱怨过谁。我
是按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走,没想到让个上洋学堂的学生指着鼻子骂!我图个什么?”
但他心里也明白,真出了人命,他水仙花也许非吃官司不可。过一会儿,他又说了:
“这孩子也太各色。平常打他,骂他,一声儿也不出,不像他哥哥,也不像过去那些忘恩负义的兔崽子们。平时以为他是个扎一锥子不冒血的窝囊废,没想到他还真有股子狠劲儿。他犟小子有这股狠劲儿,为什么不用在功夫上?没冤没仇,居然跟我来这么一手!这倒叫我开了窍……”
傍晚,李长林悄悄自己爬起来,又给自个儿绑上了跷。他出来点灯,帮师娘干活,额上几块伤还肿着呢。他含羞带愧,像个刚扒翻了菜碟子的猫。他正轻手轻脚端着盆脏水准备泼到院子里,躺在炕上的师父叫住了他。
“过来,小子。”师父的声音居然很柔和,“今儿早上的事算过去了,咱们爷儿俩谁也别怨谁。吃梨园行这碗饭哪,就得有股狠劲儿,可不能拿这狠劲儿跟自己过不去!我有时脾气是急了点儿,我是恨铁不成钢呀。严师才能出高徒。这基本功是不能不练的。而且我看得出来,你也练得差不多了,这一年多功夫总算没白费。让我操心的是,你脸上没戏,心里没戏,哪有练功的时候,整天直眉瞪眼,咬牙切齿的?学戏有不苦的?要是你想不开呀,也学你哥哥,脚底下抹油。可你既投到我这儿来,熬了这么一年多,我要不把自个儿这全套本事传给你,我也对不起祖师爷。同行的老说我不讲义气,总想留一手儿不掏出来,他们也不想想,我水仙花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这个岁数,还怕徒弟抢我的饭碗?我对你一点儿不藏着掖着!你既自己又绑上了跷,我看这么办:每天哪,还得去喊嗓子、练功、耗跷,可打明儿起,我匀出半天给你说戏。人心是肉长的,我绝亏待不了你。听明白了没有?”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腿。“我要不让你将来给我露露脸,我算白活了这一辈子!”
李长林不敢应声。看着烟灯里的火苗儿晃在师父那张风干橘子皮似的脸上,他又想哭出来。他强忍住了自己的眼泪。
“别又那么直眉瞪眼的!”师父忽然喝了一声,吓了他一跳。但师父并没有发作,起身从窗台上拿起了一炷香,在烟灯上点着了,扑地一口吹灭了烟灯。屋子里顿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来吧,小子!你眼大无神,就唱不了师父我这个花旦行当。我现在教你练眼神。盯着这儿,眼珠跟着香头转!”师父手中的香头慢慢移动起来。“眼皮不许动!眉毛不许动!脸上肉皮儿不许动!脑袋不准摇晃,听明白了没有?”香头先慢慢儿在左右摇动,李长林的眼珠子赶紧盯住那小红点儿,也跟着左右移动。香头左右绕圈儿,他的眼珠子也左右绕着圈子。“撑开眼皮子,不许错眼珠,不许眨巴眼儿!”香头已由慢到快,快得他跟不上了,快得他脑袋发晕了,快得他不由自主想眨巴眼睛。“紧盯着香头!”师父又在吆喝,他赶紧又聚精会神,重新盯住那点红亮儿。
“从今儿个起,每天晚上干完活,临睡前自个儿这么点上香头,用手举着练,这也是练功,懂不懂?唱花旦演的是人的七情六欲,除靠着嗓子的唱功,身上的做功,特别是脸上这对眼珠子的眼神儿活动,才能有戏。祖师爷就是这么传下来的。你刚练免不了眼眶发酸,过几天就惯了。”他师父终于点完了那一尺长的香,足足一个钟头的时辰,这才叹口气,划根火柴重新点上了烟灯。“去睡吧,明儿起给你说戏。”他的苍老的声音忽然充满了温情。
李长林含着跟泪回到自己的小套间。这才又感到额头上的伤口针扎似的疼起来。现在,他得安下心来学戏了。自从一头扎进水缸,又被人救起来之后,他似乎明白了自个儿命中注定,这一辈子只能煎熬下去,吃老郎神——那匹大白脸儿狼赏的这碗饭。
七
水仙花虽然相信不打不成才,可是他教的徒弟先后有好几个都叫他打跑了,而已经出师的似乎也还没有一个真有出息的。他知道同行的人背后怎么议论他,说他从前在台上不讲戏德,后来教徒弟又太不近人情,还往往藏着一两手儿不肯掏出来。现在只剩下这个李长林。孩子虽然笨点儿,可百依百顺,真跟着自个儿用心学。说不定后半辈子全得靠着他孝顺呢。他开始每天认真给徒弟说戏了。他让李长林先学梆子《捡柴》、《杀狗》,后学弦索腔《小上坟》、《思凡》、《出塞》。他有时还真请来了合作过的“场面”上老乐工,一起帮衬着吹拉弹唱,高了兴还亲自吹笛子,教李长林拍板学昆曲。他告诉李长林: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全靠一个人占满全台;在《出塞》这出折子戏里,就得唱死昭君,做死王龙。累死马僮。没有这些戏垫底儿,显不出功夫来。学好这么几出戏,往后就容易了。学戏就得冬练三九,夏练暑伏,曲不离口,拳不离手。他始终有点儿认定李长林不但眼大无神,而且五音不全,“不是那块料”,但他还是一招一式、一板一眼、一腔一调,耐着性儿教下去。也别说他对徒弟心狠手辣,教戏的时候他为了叫李长林学会一整出戏,自己是生、旦、净、末、丑全挂子本事都使出来,让李长林懂得跑同台别的角色怎样配合,及时接上茬儿。有时他也叫已经出了师的徒弟回来一起过戏,排练,唱好对儿戏。
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每天清晨天不亮就得摸着黑跑到城墙根喊嗓子,大半天还得站在板凳腿上耗跷,同时逼着自己哼着锣鼓点儿,死记硬背那些毫不理解是什么意思的戏词,一面转着眼珠儿做眉来眼去的表情。李长林居然用他那股子狠劲儿忍受着肉体上的痛楚和精神上的折磨熬下去了。十一二岁的时候,已经学会了十几出戏。
可是水仙花又想出了邪点子。明知李长林跟自己学的是大戏班子在戏台上经过多少老伶工千锤百炼传下来的正正经经的传统剧目,竟说为了让他“实习”,决定叫他跟跑江湖的艺人轮流去赶每月初一、十五的白塔寺、护国寺、隆福寺等处庙会,在白布棚子下唱《锯大缸》、《打灶王》、《小上坟》这些小闹剧,扮演玩笑旦。水仙花理直气壮地说,这是为了让他这个徒弟在北京那些大戏园子里露脸创造条件:“好比良家妇女进八大胡同那些清吟小班前,先在三等下处里混一阵子,好让她忘了臊!这孩子太腼腆啦,历练历练对他有好处。我可不是贪图那几个小钱。”由于水仙花过去在台上为了抢戏常常阴人,在台下脾气又臭又硬,后来又到处伸手借债而从不到期偿还,同行都不敢招惹他;最尊重也最能发现人才的梨园老前辈,尽管佩服他的本事,办科班也没敢请他去当教习,也从来不敢答应让跟着他在家学戏的徒弟与坐科的童伶一起登台演出。师兄弟们都说这个人生生叫大烟给毁了,走的尽是歪门邪道的路子。听说水仙花把辛辛苦苦教出来的徒弟托付给跑野台子戏的江湖艺人,都不免摇头叹息。他们并没有半点儿看不起江湖艺人的意思,可决不相信他“不是为了贪图那几个小钱”。
这些赶庙会的小戏班子,都是用麻绳围着块平地做场子,支起了帐篷,用定期租来的几条矮矮的长板凳三面围起来,一面放一套围着皱皱巴巴的红绸帔的桌椅,两边居然也挂两块布帘儿当上下场的守旧,后边搁着一只包罗万象的旧戏箱。附近是耍猴
猁子的、说相声的、变戏法的、看西洋景的,到处锣鼓震天,变着方儿招揽流动的观众。挤不动的观众随时涌进来又退出去,而戏尽管演得火爆热烈,却不到一刻钟就停下来,向顾客们敛钱。李长林——现在取的艺名是“小香水”,除了演《小上坟》要另换装外,不管唱什么戏,都穿着不合身的一套红裙红袄旧行头,用红帕子包头,搽着胭脂白粉,描眉画鬓,踩着寸子,在场子上又唱又扭;锣鼓一停,他得赶紧向顾客们歪着身子道万福,向坐在前排长板凳上那些梳着旗髻的老太太们——这是庙会中一些最热心的观众——学着旗人的规矩,两手按在膝上请蹲儿安。有时那些急于继续看下去的老太太会感动地掉眼泪,说:“瞧这苦孩子!”于是从衣兜儿里掏出一把铜子儿,扔在班主向她们伸出的小箩筐里。临到下午游人最多的时候,为了叫座儿,“小香水”就赶快换上一身白裙白袄,头上依然红绸包头,却加插了朵白纸花。班主特别领着他站到戏棚子外吆喝起来:“看哪!小寡妇上坟!”此刻李长林真的忘了臊,随着笛子进场,唱着:“我今不上别处去呀,一呀心要上那刘家的坟……”他托着香烛纸锭盘子满场飞。还得不时卖弄跷功,向看客们故意抬起三寸小金莲来耍俏。但是等锣鼓一停,虽也有人向场地上扔几个铜钱,长板凳后站着的大部分观众立刻就散了。班主向人敛钱时,也有嗑着瓜子的闲汉们,故意朝李长林脸上吐瓜子壳儿,淘气的孩子会悄悄从外面扔来一块砖头,专砸他的小脚儿。有一次,一个进关不久喝得醉醺醺的大兵忽然扑过来,冷不防抽了他一个大嘴巴:“妈巴子这叫什么戏,打你个小兔崽子!”头上插的白纸花打飞了,差点儿没能站稳的李长林不知自己闯了什么祸,浑身直哆嗦。坐在前排板凳上的老太太们吓得赶快起身要躲出去,幸亏那个大兵很快被附近一个说相声的抢进来劝了出去。班主眼看观众都要“起堂”,急得又赶到戏棚外吆喝起来了:“看哪,‘小香水’的《小上坟》!小寡妇的死鬼丈夫升了官回来啦!”接着,所有附近卖艺的都立刻应声高呼:“好哇!小香水!”那时,不管耍什么玩意儿的,都讲义气,彼此互相帮衬捧场。
“好哇!大爷大叔们,给咱们的小香水再来个好!”班主又高声呼唤,得到再应声叫好后,他翻身挥手:“开锣!小香水儿别愣着!”从此,“小香水”的名声居然在各大庙会传出去了。小香水的《小上坟》还真能叫座儿!
小戏班子几个江湖艺人都真心诚意照顾李长林。赶庙会的时候,烧饼夹猪头肉、大碗馄饨、大屉羊肉热包子,顿顿都叫他跟着吃个饱,还特别另外给他几吊钱,叫他自个儿攒私房,别叫师父知道。可是李长林回家后仍然全数上缴师父。师娘知道这孩子实心眼儿,在家里每顿饭居然也给他添了点油水。李长林脸上有了肉,个儿也渐渐高了。“出挑得像棵水葱儿!”师娘背后十分得意地品评着,其实呢,心里恨不得赶快叫这棵水葱儿变成摇钱树。
小戏班里有个什么小生、小丑、须生、花脸都能扮演的老艺人常常夸李长林有出息。他说起山西运城有个出名的花旦叫王存才。能踩着寸子跟在拉戏箱的大车后面一口气走几十里路去赶场,晋东南一带没有不知道他的。乡下庄稼汉流传着一句话:“宁看存才《挂画》,不坐民国天下。”临漪县有个妇女看入了神,回头想买碗凉粉儿吃,说:“拿碗‘存才’来,多加点辣椒!”周围的人笑得前仰后合,臊得那娘们没处躲。“我说,长林!没听见那变戏法的吆喝吗,玩意儿是假的,请神念咒是瞎掰,没真功夫不行啊!可别说演戏演的无非是‘奸臣害忠良,相公找姑娘’,这里面有学问哪。而且,咱们唱戏的也不全是下九流。王存才就掏出好不容易攒下来的血汗钱一万块大洋,送给一个得罪了顶头上司的穷县长,让他补上亏空交差,跟他说:‘我们知道你不肯让老百姓家破人亡才给罢了官,你免了那些苛捐杂税,才亏了公款!’一万块现大洋,大官看了不过是小意思,可感动得那个县长掉下了眼泪。后来那个县长在别的地方升了官,打发人来接王存才去享荣华富贵;王存才没去,照样唱他的《挂画》。你还小呢,要长志气啊!”
八
李长林有一天趁着师父师娘歇晌,来到夏小满家,向他述说了自己赶庙会的见闻。恰好夏老太太是山西临漪县人,说自己也听过王存才的戏。夏小满刚升级念高中,正跟一位教美术的教师学木刻,这个矮矮墩墩的小青年,浓眉大眼,嘴唇上小茸毛又黑又软,两条胳臂上可都是结结实实的疙瘩肉,经常挺着饱满的胸脯,觉得自己思想进步,一团正气。他立刻跟李长林说:“戏子也是人,怎么是下九流?只有你那位师父不把你当人看,那个大烟鬼!他也没把他自个儿当人看。”
李长林惊恐地回头看了看,连忙说:“他也是为了我好。他把他的玩意儿都传给我了。他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夏小满皱了皱眉毛,用手抓了抓头上硬扎扎的乱发,叹了口长气。“什么叫人上人?”他问。接着又说,“起码先把自己当成个人吧。人得有点儿骨气,赶庙会的那个老艺人倒还有点儿脑筋。我看得出来,先不先你就自个儿没瞧得起你自己!而且,什么叫‘玩意儿’?那应该叫艺术。”于是他说艺术不等于单纯的技巧,说了一大堆专名词儿来解释。看见李长林似乎愈听愈糊涂,他生了气,怒形于色地说:“我压根儿就反对妇女缠足。可旧戏还卖弄跷功!而且,让男人唱旦角……”他打住了,因为他这才注意到李长林忽然流出了眼泪。他本来还想把刚读过的鲁迅文章中讽刺的“中国最伟大的艺术是男人扮女人,‘女人看见男人扮,男人看见扮女人”’这串话背诵出来,现在赶快打住了,又长叹了一口气。
幸亏他娘把话岔开了:“谁敢说看不起耍手艺的?你爹不就是做手艺的木匠?行行出状元……”
李长林回来后心里很乱,虽然他没有弄明白夏小满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可他模糊觉得自己跟不上这个知心朋友的思想。虽然夏小满鼓励他要看得起自己。要有骨气,可是并不乐意看见他唱旦角,练跷功。他已经十几岁了,本来就不愿意学戏,尤其唱花旦这个行当,可自个儿能做主吗?既然必须活下去,就得吃老郎神赏的这碗饭,跟师父老老实实学花旦。
生活把他磨炼得早熟了。他虽然是个文盲——夏小满倒是把自己读过的小学课本借给了他,热心教他认字,可哪有工夫学这个呀——但从自己死记硬背的戏词儿里,也咂摸出点儿意思来;何况师父说的那些花旦演的戏,大半都是打情骂俏的“粉”戏,纵然赶庙会的经历让他“忘了臊”,而他能瞧得起自个儿吗?什么“念几声南无佛,哆哩哆,萨摩呵的般若波罗,念几声弥陀,噫!恨一声媒婆,念几声娑婆呵,哎,叫,叫一声没奈何……”他压根儿不明白这有什么趣儿。而师父告诉他,“思凡”就是“思春”!他每次唱到“我本是女孩儿家,又不是男子汉”时,都不免一愣神儿:难道我不是男子汉?就在这当儿,师父狠狠瞪大了眼睛。为了这句词儿他往往打结巴,没少挨师父的揍。师父说,要是在台上这次唱错了,下次一定还会唱错,这叫“闹鬼”,唱戏最忌讳这个,非打得你一辈子忘不了!
九
有时候他居然也进入了戏。当他演《出塞》唱到“那文官济济都无用,那武将森森也枉然,叫俺昭君去和番”,把一肚子怨气都发泄出来了。唱完了自己很痛快。赶庙会唱《小上坟》,当他得心应手踩着跷跑圆场时,听见有人叫好,也不免有些得意。师父从来没给过好脸色,可现在竟对师娘夸他了:“这孩子心里有戏啦!”这大概就是夏小满说的那个“艺术”吧,他想。有了这一顿悟,他渐渐不觉得苦啦,而且觉得过去的苦没有白熬,他开始对自己的功夫有了信心。唯一的希望是快点儿出师,搭上个正经班子,能自己挣饭吃;再熬过八年,他就不用再受谁的辖治了,也许还可以找到杳无音信的父亲、哥哥,过上一家团圆的自由自在的日子。他知道自己今后只能靠唱戏为生,他并不奢望成为什么“人上人”,反正戏子是下九流,命里注定要在戏台上出乖露丑,可是只要能靠自己的本事养家餬口,也就该心满意足啦。不错,尽管师父差点儿让他送了命,这点儿本事到底是师父教出来的,他不能忘恩负义。但是,大概受了点儿夏小满的影响,有时候一想起师父一再说“照我的戏路走,没错儿!”他还是情不自禁冒出点儿反感的情绪。他从来没看过师父正式在台上的演出,不是就凭他那张嘴吗,噢,对了——还有那根鞭子!
熬到十五岁,李长林总算出了师。可他还得按照从前的“关书”给师父唱八年哪。现在,由师父出面,跟人家订下契约,他开始每天在天桥小桃园茶楼唱戏了。告别了赶庙会一起演戏的江湖老艺人,他现在居然真是个角儿啦。起初,班主只让他唱些开场戏。这些以小生、小旦、小丑出台的所谓“三小戏”,渐渐吸引了观众,过去慢慢信步踱进来喝茶听戏的,不久竟老早就赶着来占座儿了。班主儿看出“小香水”颇有些号召力,把他的戏码开始往后挪动,终于放心地接连给他贴出全本《辛安驿》、《花田错》、《鸿鸾禧》压轴子的海报,挂上了二牌。小戏园座儿本来不多,而现在前后都加了板凳,场场挤满。李长林的戏份儿增加了,师父把两只戏箱都交给了他。尽管行头是旧的,头面也不光鲜,他却以自己一丝不苟的技艺博得满场彩声。来喝茶的看客还真有不少懂行的,他发现自己只要按着师父水仙花教的戏路子认真地演唱,准会受到观众的赞赏。现在,他又不能不真心感谢师父那张嘴、那根鞭子啦。想起自己过去那些对师父情不自禁产生的反感情绪,他不免又惭愧起来。他应得的戏份儿都是由师娘亲自来领走的。他心想,别说八年,他养活那无依无靠的老公母俩一辈子,也是应该的?当然,还有那位老郎神!李长林扮戏前,总忘不了要在后台那座供桌前作个揖,暗中祷告祖师爷庇佑他别在台上“闹鬼”。
从小在票房混大,以“活叫天儿”自命的赵宗培,人称“赵四爷”,如今还没下海却已老着脸皮拿黑杵,是这儿的台柱子。他还真是个文武全才的须生。人虽然懒点儿,有时忽然来那么两句颇有韵味的唱腔,也能让一些老戏迷过过瘾。这位名票凭经验看出了李长林的功底,他倒是一心一意要提拔后进,主动提出想跟小香水唱对儿戏。第一次合作演出全本“《乌龙院》准‘代’《活捉》”,由于小香水一招一式纹丝不乱,赵宗培也不敢再偷懒耍滑,真正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这出大轴儿戏居然轰动了整个天桥,成为这里提笼架鸟人物街谈巷议的话题。班主儿乐得闭不上嘴,亲自提着点心盒子赶到水仙花家里祝贺,跟李长林的师父商量把一年期满的合同继续签订下来。水仙花却皮笑肉不笑地说:“到时候再说吧。”
在梨园行已经是老前辈的名丑田喜旺,有一次偶然来到小桃园茶楼,看见“小香水”踩着花梆子小碎步上场,在台上亮相时,圆亮有神的俩大眼睛往台下左右一扫,满场立刻鸦雀无声,觉得他的扮相、台风很眼熟,立刻想起当年曾同台演出而红极一时的师兄弟水仙花。“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老头儿情不自禁给他叫了个“碰头好”,而且站在台下一直看完了他的全部演出,接着亲自到后台去打听,知道他师父果然是当年的水仙花。
他明知这位师兄弟难缠,已经沦落成大烟鬼,但老年人怀旧的心情支配了他,到底还是找了水仙花去。“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老头儿这么想,相信自己有眼力,看出那孩子“有出息”,自己主持着的戏班子——有名的鸣盛春社正缺个花旦人才。见到水仙花,就表示愿意让他这个徒弟搭自己的班子,甘心亲自给年轻人挎刀当傍角儿,把他徒弟捧出去,给水仙花露脸的意思。水仙花当然喜出望外,却故意表示踌躇,半天只说了句“他刚出师”,田喜旺赶紧声明:“他的戏份儿格外从优,决亏不了您!”师娘连忙叫长林过来给师叔磕头:“别瞧这孩子小,在台上可真还有点儿人缘儿呢,他决不会砸了他师父这块牌子,全靠您提拔啦!可话又说回来,祖师爷肯赏他这碗饭吃,还不全亏他师父熬尽心血,手把手儿从七岁起教出来的?再说呢……”她还要再说点儿什么,但给师父喝住了:“少在这儿唠叨!”田喜旺连忙又奉承了师父和师娘几句。从此,“小香水”告别了天桥,搭上了京师久享盛名的大戏班子——鸣盛春社。
接着,名票赵宗培宣布正式下海。他原是个镶蓝旗的旗人,与逊清王室还有些皇亲国戚的关系,从小儿就跟戏界结下不解之缘,拜过名师,很见过些大世面,内外行当面都尊他一声“赵四爷”。下海后他开始吃“戒烟丸”,颇有大大振作一番的意思,也搭上了鸣盛春社的班子。鸣盛春社的班底儿齐全,角儿原都真正是科班出身,各有当行出色的独到功夫,特别是武把子个个手脚儿利落,大轴子往往以一出火炽热烈的全武行收场。田喜旺特邀赵宗培与“小水仙”合作演出全本《乌龙院》,自己亲自扮演张文远,例外地以《活捉三郎》作为大轴子戏,在广德楼、庆乐、华乐三家戏院连演三天夜场。这三天小水仙的打泡戏,居然赢了个“挑帘儿红”,轰动了全九城的梨园界。
西顺城根附近几条胡同的老街坊们,都高兴地说:“这下子,那个苦瓜可熬出了头儿!”
十
李长林出了名。虽说“戏子也是人”,那年头,社会上依然有不少人还是把戏子当玩意儿看。首先是小报记者往往带着一批戏迷闯进后台,一面看他上妆,一面问长问短。有些旧文人墨客混充内行,假装热心,天天在报纸副刊上撰文捧场,吟诗题咏。有些戏迷,甚至专门下帖子请他赴宴。幸亏田喜旺挺身出来给他挡了驾,一概婉言谢绝,说“孩子刚出师,不懂应酬,我们受人家师父拜托,不能让他出去露怯”。但田喜旺却没法儿阻止小报上兜头盖脸泼来的脏水!一个署名“菊坛护花主人”的剧评家写道:“小水仙色艺俱佳。其师父盖即当年红遍京华之水仙花也。老水仙花原系《品花宝鉴》中人物。小水仙青出于蓝。仍有其流风余韵焉。”另一个颇拥有读者而化名“梨山老母”的剧评家,用倚老卖老而又轻佻的语气赞赏他“‘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在台上向老身飞眼儿,大有‘忽独与余兮目成’之意,令老身不免颇涉遐想,心醉神迷矣”,又故意贬低他的师父,说“老水仙花晚年黑牙贼眼,深为老身所不喜,每忆及该伶
当年梳圆髻,着窄袖高领民国初年时装,出人狗肉将军府邸,以其妖冶之态招摇过市情状,已见诸《春明外史》所记,为戏界所不齿也。深盼其弟子出淤泥而不染,洁身自好,老身有厚望焉”云云。听了别人的讲解,李长林差点儿没晕过去。
不料他师父知道后,却拍着大腿叫好,说:“这小子果然有出息!越骂越出名。好!好!”还特别把他找来,教导他:“你小子跟老郎神有缘。没想到教了那么多徒弟,唯独你给我露了脸。只要祖师爷庇护着你,别在台上栽了跟头,管他妈人家说什么呢。人家这是捧你,别不识抬举。按着我教的戏路子走,没错儿!”又说:“我告诉你个诀窍:端住架子,别轻易出去应酬。可也别让那田老头儿把你霸揽住。当然喽,跟同行可得随和着点儿,要舍得花钱买好儿,谁也不得罪;可也处处留个心眼儿,别叫人家在台上阴你。俗话说,同行是冤家,这话一点儿不假。我吃过这个亏。可我也没饶了谁。”李长林听了浑身直出汗,又不敢不答应着。
他师父吸了几口烟,闭目养神。忽然他坐起来,盯住了李长林的脸,说:“是呀,我得给你想想。先在鸣盛春混着吧,等两三年我替你找个管事的,让你自己组班子,挑大梁……”这之间师娘又是给他斟茶,又是让他尝尝师父烟盘子上小青瓷碟儿里黑亮亮的蜜枣、小白瓷碗儿中红艳艳的榅桲,并且不忘赶紧插嘴:“你别忘了他舅舅,那可是个大能人呀!当年服侍过你,人家说他手脚儿不干净,你就认了真。”过了会儿,又低声说:“他到底是咱们的至亲,还能胳臂肘儿往外扭?”
李长林立刻想起了那个大酒糟鼻子、那对叮当作响贼亮的铁球。他只觉得脊背上汗愈流愈多。
十一
从师父那儿出来,他抽空去找夏小满,给夏老太太请安。自从搬到鸣盛春社南城“大下处”去住,他许久没看望自己这位朋友了。
夏小满一脑门子官司,正坐在窗户下发愣。原来高中那位教他学木刻画的美术先生出了事,一星期前给蒋孝先的宪兵第三团从教员宿舍里抓走了。这位高中生满腔怒火,没处发泄。他瞥了一眼进来的李长林,没怎么答理他,却冷笑了两三声。夏老太太忙着出去沏茶,他这才开口:“你现在得意了吧?我不看那些小报,可我知道那些人怎么捧你。也知道你不会自轻自贱,忘了过去咱们常在一块儿说过的话。你一进门我就看出来,刚才在你师父那儿,又没给你好果子吃!你演戏是身不由己。但你既然献身于艺术,总得有艺术家伟大的人格啊。我不是说你没有人格,而是说,你们演的有些戏,存心跟自己过不去,简直是在戏台上心甘情愿侮辱自个儿。就拿你演的《打刀》这出小戏来说吧——谢谢你托人送来两张票,让我们娘儿俩去听蹭儿——可那是出什么戏?一个流氓,不错,他后来当上了皇帝,可他不折不扣是个流氓!那个叫赵匡胤的家伙半夜来叫你们给他打刀,你们夫妻在台上折腾了一夜,互相对骂着,开着玩笑,天刚亮刀倒是打出来了,可那个流氓先把你们夫妻俩祭了刀,然后溜了。你们白忙活了一夜。我不明白这到底有什么意义!”
夏老太太端着茶进来,不满地拦住了夏小满:“什么事你都刨根问底儿!这本来不就是出玩笑旦的小戏吗,人家长林来了,也不让个座儿……”
李长林坐立不安。夏小满却不容分辩,继续评论下去:
“可你们还在台上心甘情愿侮辱自个儿,拿劳苦大众寻开心!那个扮吴衍能的小丑说什么来着?我记得是:‘你们这类人是顶着福不知福。教人家瞧,一个铁匠媳妇还要多么好看,一脑袋珠花,身上穿着还算错吗?还怕你不利落,脚底下还给你绑着两块木头。太爷哪点儿对不起你?’你想想吧,这是一个铁匠说的话吗?而且,明摆着在台上嘲弄你这个踩着跷的花旦。”
李长林红涨了脸。他想起这出戏那次是跟田喜旺的孙子小喜旺一起演出的。小喜旺这小子比他大几岁,有点儿鬼机灵,跟着爷爷学戏也很有两下子,可到处闯祸,外号“漏子山”,内行没有不知道的,为了这个,没少挨他爷爷和爸爸的揍。本来李长林演玩笑旦,已习惯于插科打诨,小丑小旦临时在台上抓哏逗哏也是常有的事。小喜旺说这些词儿时,他也忽然想起台下可能有夏小满坐着,当时心中就一动,今天果然又听见他的批评了。他无言以对。夏老太太生了气,瞪着夏小满说:“人家花钱请你去听戏,为的是寻个喜欢,有你这么较真儿的?牛脾气,跟你爹一样!长林别理他,喝茶!”
但夏小满忽然长叹一声缓和了自己的语气:“这当然不怪你。我跟娘看过你的《活捉三郎》,虽然我还是不明白这出戏有什么意义,既然‘冤有头来债有主’,可为什么不跟杀她的那个宋大爷算账,而是‘你既短下风流债,因此捉你赴阳台’呢?可是,我佩服你在台上走的鬼步儿。我娘说,真像一阵风空中飘着个纸人儿!也许,你们的这种艺术,”他沉思着,“我现在得承认也是艺术吧。我记得一个诗人说过,艺术就是戴着脚镣跳舞。鲁迅也说,他写文章是戴着镣铐跳舞!”他望着李长林迷惘的神色,又叹口气,“自从你师父给你脚上绑了两根木头,你就不能不带着脚镣跳舞。只好活受罪!受活罪!”
虽然倔小子这些话叫人听了不受用,却给李长林精神上一个很大的刺激。他佩服夏小满有见识,人家是高中生啊,记性好,悟性高!可自己呢,好容易能自个儿挣饭吃了。然而还是“下九流”。就连这个救过自己性命,并且称得起是总角之交的朋友吧,跟自己说话也总是带着刺儿。虽然他明白夏小满是为了他好,把他当个人,替他抱不平。
十二
自从李长林搭上了大戏班子,很长了些见识。与名丑田喜旺每次同台演出前,必须与各个角一起排练两三回,田喜旺把这叫做“过一过戏”。在过戏时,经过这位极富于舞台经验的老伶工指点几句,就能使李长林领会每个动作在戏中的意义,同时进一步懂得整个这出戏的戏情戏理,为什么这出戏中人物的性格跟另外一出戏中另一个人物的性格必须区别开来,叫做不能“千人一面”。“这可是我跟你一个人说的,”有一次田喜旺告诉李长林,“咱们得跟上时代潮流,这年头儿,光靠在台上卖弄本事可就不够啦。你师父的功夫那没的可说,可现在不是民国初年啦。有机会碰上筱翠花露《挑帘裁衣》时,我带你去观摩观摩,你就知道跟你师父教你的这出戏,戏路子已经不同了。”李长林是个肯暗中用心思的人,立刻明白这是老头儿对自己的师父的批评。后来,跟着田喜旺在鲜鱼口华乐戏院看了当时在四大名旦之外独树一帜的筱翠花与韩毓堃、马富禄合演的《挑帘裁衣》,果然发现跟师父当初教的有所不同。潘金莲的道白,并不按师父老本子上用的韵白,而完全改成了京白。台词也改成流行的大白话,例如“戏叔”一折中师父教他用韵白说的那句:“我听得一个闲人说道,叔叔在县前东街上养着个唱戏的,敢端的有这话吗?”到了筱翠花那里,改成了“听说兄弟你在街上包着个娘儿们,是不是真有这么回事儿?”在这出戏里潘金莲原来一口一句的“叔叔”,现在都改成“兄弟”叫得不离嘴,村俗的口吻、响亮的京腔,听起来简直
就逼真活画出一个现实生活中的市井妇人来。舞台上的这一形象,让李长林想起童年生活过的大杂院里的街坊:瘸三儿,白鞋,大麻壳。这使李长林感到惊讶,也让他开了窍:戏,也有不同的演法。可是,为什么师父就只让自己非跟着他那老路子走不行呢?
现在,李长林是跟鸣盛春社的一些光棍汉住在一起。从夏小满那儿回来,已临近黄昏,一路上垂头丧气。刚进南城一个小胡同口,暗中跳出小喜旺一把揪住了他:“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走,走,走!我爷爷叫我接你到庆乐去看筱老板的《阴阳河》,恐怕已经开场了,我爸爸早去了。快,快,快!”
听说看筱翠花的戏,李长林这才精神一振。
这个晚上,对于李长林今后的舞台生涯,似乎是有决定性意义的。他居然从此忘了在夏小满那儿所受的刺激。
李长林听师父提起过这出戏,但没有教过他,说《阴阳河》早就失传了。这是出鬼戏。李长林从小在乡下时,胆子就小,可专门爱听大人讲闹鬼的故事。半夜里一面听奶奶讲,一面听外面北风呼呼怒吼,窗户上破纸条儿嗤嗤作响。越听越怕越要听,往往深深缩进烂棉胎被窝里,手心里攥出一把汗。虽然恐怖达到极端,却同时也伴随着一种兴奋的快感。他后来扮演《活捉三郎》那么出色,跟他自个儿小时候的体验不是没有关系的。这次跟着小喜旺匆匆赶到前门大栅栏,从庆乐戏院后台进去,只见田喜旺正在台上暗处坐着看戏,《阴阳河》早已开场了。
《阴阳河》的故事是演李贵莲不知为什么得罪了天庭,被捉去做鬼,罚她在阴阳河边挑水;她的丈夫到阴间找她,居然经人帮助,一同返回了阳间。李长林站在田喜旺身后,只见戏已经进入第一个高潮:五个恶鬼前来捉拿李贵莲,筱翠花扮演的李贵莲正给吓坏了,那满脸上极度恐惧的表情,立刻吸引住李长林。他看见台上的李贵莲正通过甩吊发,摔“抢背”,扔“吊毛”等一系列动作,表达这种极度恐惧的心情。在五鬼空中抛叉时,她满台翻滚,恐怖的气氛真是扣人心弦。田喜旺回过头来望了望李长林呆瞪瞪的俩大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演到她与丈夫张茂生在河边相遇了。李洪春扮演的张茂生,由大同追到四川的阴阳河畔,遇见李贵莲正在挑水,立刻在后边赶她。李长林注意到李贵莲挑的水桶是特制的八棱形,里边点着蜡,下边垂着花穗子。筱翠花踩着跷走“花梆子”,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李长林的心也怦怦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看见筱翠花身不摇,脚不乱,居然桶里的烛光不晃,下边的绦穗不动。从静悄悄满场观众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使他吓了一跳。他感到一股电气强烈地冲击过来,全心都沉浸到戏里去了。仿佛自个儿也在踩着跷走“花梆子”,也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他似乎变成了台上的筱翠花,变成了筱翠花扮演的那个李贵莲,自己全身心都进入了角色。什么肉体上的痛楚,精神上的折磨,全忘掉了,消失了。这时扮演张茂生的李洪春,配合得那么默契,在追逐中始终保持步法和距离的一致,终于起“高毛”从她的挑子上翻过去。又是满场喝彩声。只听见椅子上的田喜旺轻轻舒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这才叫戏哪,这才是真正的绝活儿!”李长林这才发现自己始终踮起着脚尖儿,纹丝不动地站了几十分钟。
戏演完,田喜旺来到后台,向筱翠花致贺,说:“这戏现在可只有你拿得起了。”李长林跟在后面,只见这个比他差不多大一半的老伶工,浑身行头都湿透了,但气不喘,神色端庄,见了田喜旺赶快请安,恭恭谨谨如晚辈执弟子礼,一点名角儿的架子也没有。他还发现这位有名的京剧花旦艺术表演家,在后台同在前台简直判若两人,卸妆时动作稳重,有人把描金红釉的宜兴紫砂小茶壶端来,他还连忙站起来两手去接。接着他发现这个在台上那么谑浪笑骂、妖娆泼辣的花旦,在台下却沉默寡言,不苟言笑,老是垂着眼皮,偶尔看人时,目光又是那么恳挚深沉。
在回去的路上,李长林忽然停下步来,对田喜旺说:“师叔,我求您一件事。”
“说吧。”老头儿回过头来。
“不知筱老板肯不肯收我这个徒弟?我要拜他为师。”
“啊?”老头儿也站住了,在昏黄的路灯下望着李长林。忽然他哈哈大笑:“怎么?你也要来一篇儿‘谢本师’?你没有想,你师父会高兴吗?”
“我已经出了师。‘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是想多学点儿本事。”
“有志气。可人家未必答应。他这个人是老古板,最讲究规矩。他会说:这不是乱了套啦?你想,他师父跟你师父是师兄弟,他跟你一个辈分,虽说他比你岁数大。况且,”老头儿咳嗽两声,“你现在还有义务养活你师父呢。”
“我知道,别说八年,我会养活他老人家一辈子。万一他有个好歹,我一定披麻戴孝发送,他老公母俩跟前没个子女,我不就是他们的亲儿子?我决不做忘恩负义的人……”
听见李长林说话时带着哽咽之声,老头儿感动了。
“你是个忠厚的孩子。你虽然功夫练出来了,趁年轻还想精益求精,不愿墨守成规,将来必大有出息。我常带你出来看戏,本来就是这个意思。咱们走着说话。我教你个法儿,用不着正式拜什么师,多看他的戏,偷偷儿学嘛。多少名角儿的绝活,不是偷偷儿跟人家学,自己再咂摸出来的?我今儿个不是带你去认识了他?以后抽空儿多虚心去请教,他这个人从不拿大,指拨你两三句,就够你回去认真揣摩的。”
走了一会儿,李长林忽然又停步,轻声说:“师叔,还有件事儿您得费神拉我一把。我师父今天见了我,说要给我找个‘管事的’。”
老头儿半天没应声,继续走着。“噢,我明白你师父的意思了。你师父无非是想让你多挣点儿钱。他也不想想,你现在在鸣盛春的‘大下处’住着,跟还没有成家立户的一起吃着‘官中饭’,有条件自个儿组班子,挑大梁吗?”走了几步,老头儿接着说:“别为难,鸣盛春社不会霸揽着你,虽说你是我特别邀来的。我想法子让你多搭几个班子吧。我认定你是个人才。唉,这年月,‘搭班如投胎’,北平这几个大戏班子,也不都是容易维持得住的,市面萧条,人家各有各的难处。放心吧,我会拉扯你,咱们慢慢想法子吧。”
十三
不久,田喜旺就介绍他同时搭上了好几个大戏班子。每天晚场都要去赶场,累得李长林时常喘不过气来。然而李长林一心扑在戏上,早晨天没亮就喊嗓子、练功,白天人家歇晌,他还在院里场子上练跪步、甩发、跑圆场,“乌龙绞柱”,遍体大汗淋漓。他越演越放开了胆子,在戏路子上私淑筱翠花。比如在《挑帘裁衣》这出戏里,他把师父过去教的韵白,也全改成了京白,他现在懂得了“千斤念白四两唱”的道理,在发声吐字上,他暗暗记住那个京剧花旦表演艺术家如何呼吸、换气、停顿,辨别京白、韵白的声调和节奏这些技巧。他变声后本来嗓子挺好,而仍然带着一口筱翠花倒仓后练出的酥脆爽辣的道白。这是背着师父偷偷儿学来的。但他居然声名大噪,红遍了平津两大都市。他不仅拥有了当年师父的那批观众——前门大街、东单牌楼、西单牌楼、王府井一
带大商号的阔老板,大栅栏开绸缎庄“八大祥”的掌柜的,一些下野军阀的姨太太,没落了的贝勒子府的老格格们,而且还吸引了一批专门喜欢捧童伶的大学生、中学生们,甚至一些大学教授也闻名而来看他的演出了。李长林自己也很得意,他觉得自己摸索出了一点儿意思,决心瞒着师父,自个儿往前闯。
他师父才不管这一套呢。只要他每月按期送来鸣盛春社的包银、在各大戏班子挣的戏份来——李长林还是把自个儿的收入悉数上缴,还忘不了师娘嘱咐过的话,带一斤大栅栏门框胡同的五香花生米,两盒西单兰英斋的玫瑰饼、藤萝饼和萨其马,一斤天福号的酱肘子。师父现在有足够的鸦片吸,有精致的小菜下饭,有各式蜜饯可以随时扔下烟枪后过嘴,已经心满意足。他老了,凡时下社会新闻、戏界现状,都不感兴趣而不屑一问,只是时时要追忆昔日当年自己誉满九城的盛况。他倒也不再谋划替李长林找“管事的”的事情,而且同意田喜旺推荐了个可靠的人给李长林跟包。见了面,不过讲些梨园掌故、戏界轶闻,教李长林学得乖觉点儿,别那么“傻小子一个,让自个儿吃亏上当”,对李长林不断进行善意的警告,此外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于是闭目养神。倒是师娘一盆火似的迎接他。他还没进屋,就赶出来拦住他,让他先把钱掏出来,低声嘱咐他别告诉师父实数儿,说:“我得攒下点钱来,留意准备也给你置办几件新鲜头面、行头什么的,有了自己的戏箱,才配得上名角儿身份。而且,你也到了该成亲的时候了,这事还得师娘我替你操心。我可不是要给自己存私房。别都交给那老东西。”师娘现在浑身衣着上下一新,又开始描眉画鬓,在下嘴唇上抹上一指头胭脂点儿。如果李长林没有按日子来,她会坐着洋车奔南城,亲自到鸣盛春社“大下处”找他去,而且如果赶巧了没见着李长林,她会在那里把有关李长林生活上的琐事,跟那儿的人打听得清清楚楚。
有一次,小喜旺告诉李长林:“嗨!你师娘,那个搽胭脂抹粉的老虔婆,正忙活着要给你说媳妇呢。我说,你这头小毛驴,这辈子算跑不了啦。”
李长林臊得满脸通红。立刻想起“大酒糟鼻子”家那位比他大好多的老姑娘、师娘的侄女儿。他暗下决心,决不答应这门亲事!
十四
国难临头!“九一八”事变后,蒋委员长下令“不抵抗”,乞请国联调解。东北大部沦陷了。那年冬天,夏小满背着父母,悄悄加入平津沪各地学生的请愿团,到南京参加示威游行,反对南京政府的“不抵抗政策”,遭到血腥镇压。听说儿子被关进大牢,正在替人家盖房子的老木匠夏老汉,在“上梁正遇紫微星”的鞭炮声中,从大梁上失足掉下来,摔瘸了一条腿,卧病不起。夏小满倒是平平安安从南京回来了,受到了学校当局的警告。李长林偶尔去找他,发现这位高中生火气极大,不爱答理人。
由于大批有钱的东北人涌进关内,一向冷清的北平市面忽然一度形成畸形的繁荣。各戏园锣鼓喧天,场场满座。小水仙更走红了。师父几乎天天派师娘来拿戏份,李长林不得不每天日场夜场都登上戏台,有时还得“一赶三”,连装也来不及换,坐上包车满城各戏院去赶场。
他发现跟他同台演出的赵宗培一年来在台上特别卖劲,也简直红得发紫。有一阵子,一向在后台最爱拿架子的赵宗培,对他十分亲热,说:“长林,咱们是红花配绿叶,相得益彰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别忘了当年在小桃园赵四甘心给你挎刀傍角,把你捧出了名!咱们得一辈子合作下去。”他还时不时替李长林掏钱,打发走坐等在后台的师娘。“别过意不去,”他告诉李长林,“有我花的,就有你花的;我赵四不敢说自个儿一向急公好义,这点儿义气可不能不讲!钱是身外之物……”
李长林摸不透赵宗培的心思,他留了个心眼。果然麻烦的事儿来了,而且就出在这位赵四爷身上。李长林又面临一场严峻的考验。
一九三二年三月,伪满洲国在长春成立。六月,爱新觉罗·溥仪在长春就任伪执政。接着,准备在长春举行登基大典。从关外秘密派人来邀请名须生赵宗培组班子到长春唱一个月,包银格外从优,日本关东军还会特别加赏。这事当然不便公开。这天在吉祥戏院演完晚场《翠屏山》后,卸妆时赵宗培邀李长林到东四“灶温”吃烂肉面。于是赵宗培悄悄说出来了,他非叫李长林答应一块儿去同台演出不可。“要是不给我这个面子,长林,可别怪赵四不讲义气。谁敢拆我的台,我有本事叫他以后别想在北平立住脚!”李长林用要跟师父商量来支吾。他们本来已由鸣盛春社跟天津签好合同到天津大舞台演出十天,赵宗培答应李长林考虑好后在天津给他回话。
李长林知道这件事不好对付。他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好几天坐立不安,茶饭无心,演出时不断忘了词,差点儿在台上出事。动身赴津前,他抽空赶到西顺城根,向师父师娘请安告别;他没敢告诉水仙花这件事(他准知道师父会极力怂恿他出关),而赶紧去找夏小满。
“我是特别有件事找你请教!”趁着屋子里没人,他郑重地开口,不管夏小满看见他时是那么冷淡和不高兴。他把赵宗培邀他到“满洲国”唱戏的事说了出来。他的严肃的神色引起了夏小满的注意。听完后,夏小满气得满脸通红。
“主意你自个儿拿!”他生硬地回答,“你现在出了师,也出了名,自己是个名角啦。要是你自甘堕落,敢跟汉奸卖国贼混到一块儿去……”他忽然住了口,注意到李长林从未有过的愤怒的神色。
“我并没答应他呀,答应了他干吗还来找你?”李长林也动了气,“你当只有你们学生爱国,我还没把话说完呢!我就是再去赶庙会,跑草台子戏,也决不给中国人丢这个脸!”
夏小满惊讶地望着他,而且立刻换过脸色来,两眼发亮,抢上一步握住李长林的手:“对,对,我知道你会这么做的!”
“别以为我们唱戏的就只认得现大洋。我要是打定主意上长春,何必来找你商量?我唱的是旧戏,可旧戏演的也离不开忠孝节义。《岳母刺字》叫儿子精忠报国;《潞安州》的陆登宁死不屈,僵尸不倒;《八大锤》呢,王佐断臂说书,愣把认敌作父的陆文龙给说回来了。我唱的是花旦,免不了演些风花雪月的粉戏,可也是为了劝善惩恶。你不是跟我说过吗,戏子也是人!就不信我也能爱国?”
李长林一口气说了一大篇,自己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觉得自己真是理直气壮。
夏小满继续惊讶地望着他。噢,他原来不那么糊涂。可是,宣扬的那一套,完全是封建思想!夏小满忍住了自己的批评,用怜悯的眼光盯着这个年轻的伶人。“我觉得什么都要从新做过”,他刚读过的鲁迅文章中一句话闪过脑际,他皱起了眉毛,叹口气;他的眉毛黑油油的,仿佛要滴出油珠儿来。但他立刻又摇摇头,慢慢地说:“有人说‘中国不亡,势无天理’,这句话当然不对!可是,小日本占了东三省,还要进军华北,咱们眼看要当亡国奴了。有人心甘情愿去当汉奸,而大部分人醉生梦死,我佩服你不给傀儡皇帝去捧场的勇气。我们要想法子支持爱国伶人的行动!”
他露出思索的神色。李长林赶快说:“我这不过是
小事一桩,用不着谁来帮忙。可万一……”他顿住了,环视了一下夏小满的屋内陈设,立刻看出这个家庭光景有了变化,出现了败落的征兆一夏小满的爹久病卧床,夏老太太衣衫不整,正在屋檐下煎药。“可万一……”什么呢?反正他要做个有骨气的人。是的,跟着赵宗培去一趟“满洲国”,唱一个月能拿加倍的包银,兴许回来还能多置几套行头,赚出个箱子来,自己早就盼着也有一两副点翠头面,那可就真赶上人家名角啦。一副点翠头面,至少五十块现洋打不出来。可让我给小日本和“康德皇帝”去捧场,我怎么再跟这个朋友见面?唱戏的也有人格,凭那份不义之财,在台上也体面不了多少!我这个主意是拿定啦。
但是,怎么回绝赵宗培?李长林心又怦怦跳起来。师父说的,即使同行是冤家,也得讲义气,就算我靠自己的本事在台上总算还有个人缘儿吧,可当初从在天桥小桃园起,没有人家长辈提拔着,赶庙会的“小香水”能挂上二牌?人家把你这个小年轻的后辈当个角邀你,居然敢说我爱国,我不去!再说呢,赵宗培虽说是下了海的票友,戏界哪个惹得起他?他是旗人,前清的皇亲国戚,连师叔田老头也不敢不当面称呼他一声“赵四爷”!而且这地面上也有保着他的势力,万一得罪了这个人,以后会有好果子吃?李长林心里不能不打鼓。
不能去!我豁出去啦,缺德的事绝不干。不能在这节骨眼儿上丢人,叫学生戳脊梁骨骂自己是汉奸。反正从小儿什么罪没受过?他下了决心:豁出去啦!
十五
鸣盛春社在天津的十天演出中,场场满座。赵宗培的须生本工戏,越唱越有精神;而李长林呢,却常常在戏里念错了词,在《思凡》那出昆曲里,唱到“我本是女孩儿家,又不是男子汉”,他竟唱出“我本是男子汉……”等自己发觉后,已来不及纠正了。他自个儿明白这几天为什么老在台上“闹鬼”。幸亏他扮相漂亮,做工细腻,观众并没有给他喝倒彩,但连田喜旺也看出他有时神情恍惚了。老头儿悄悄问他有什么心事,李长林这才把赵宗培天天催他“拿定主意”签订出关合同的事儿说了出来。田喜旺气得满脸通红,说:“咱们鸣盛春社可不干这缺德的事。谁去了,回来另请高就,别打算再搭我这个班子!你只管往你师父身上推,你师父那边由我替你兜着。这可是关系一辈子名节的大事!你不是糊涂孩子……”李长林几天来对赵宗培支支吾吾。赵宗培大概也看出来了。
最后一场是在天津大舞台演全本《乌龙院》,从“刘唐下书”起,直到“准带《活捉》”。这是赵宗培特别跟田喜旺提出的戏码儿,他有意在出关前,捧李长林唱大轴子《活捉三郎》。梳头的已经来催李长林上妆了。赵宗培悄悄来到身边,告诉他已经拿到在日租界签订的合约,支了一笔款子,他准备分给李长林一半,让他赶紧置办行装。李长林不能不明确态度了:“这钱我可不能收。我师父说我年轻,没见过大世面,叫我上复赵四爷……”没等他吞吞吐吐说完,那位名须生立刻明白了,一声冷笑,吓得李长林一哆嗦。“好,好!你小子有志气,你爱国,是不是?告诉你,这两天我早看出来了,你压根儿就不想跟我合作。还告诉你,我姓赵的才不怕人家说我是汉奸呢。我收到不少恐吓信,什么‘反帝大同盟’,不知哪个忘恩负义的兔崽子走漏了消息。我早就听说你跟一帮子思想激进的学生很有来往,你小子有种,悉听尊便!”接着又一阵冷笑。忽然又收住笑声,“可咱们今晚上还得唱完天津这最后一场合作戏吧,是不是?台上见!”紧跟着他呵斥跟包的:“给我拿髯口来!”他是从“刘唐下书”演起的。接过髯口,又就着跟包的手上小青蓝彩釉瓷茶壶的嘴儿嘬了几口,低声吩咐了几句什么,正眼不看李长林,骂着跟包的:“给我滚出去,不识抬举的王八羔子!不办妥别来见我!”跟包的扫了李长林一眼,缩着脖儿溜出去了。
那时内行没有人不知道,他赵宗培虽然票友出身,现在红得发紫,变成了戏界一霸。“台上见!”这是什么意思?那几声冷笑老在李长林耳边响。上妆时他有点儿晕晕乎乎的。扮张文远的田喜旺早已涂白了鼻子——那时后台规矩,小丑不先勾脸,别的角儿不能上妆,远远早把赵宗培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这时他悄悄走过来,附耳低声警告李长林:“别走神儿,长林!赵四气色不对,你在台上可要留个心眼儿。”
果然。在“宋江闹院”这一场里,这位赵四爷在台上不断编着新词儿,而不少观众却颇欣赏他的油腔滑调,不断喝彩叫好,专门捧他的场。当宋江一面唱一面搬起椅子时,本来应该哼哼的[四平调]是“自家的椅子自家搬哪”,他忽然来了句“小水仙原来就是天桥的小香水”,接着插入一句韵白:“他乃鼎鼎大名的相公李长林!”台下观众全给逗乐了,有人怪声叫好,表示赞赏。李长林窝了口气。本来台上临时逗个趣儿是名角彼此之间常有的事,李长林扮演的闫惜姣又是花旦,开个玩笑不算什么离格。而且在这场戏里,闫惜姣必须故意赌气,会处处占着上风,表现她恃宠而骄。她满可以在说白里对宋大爷来一番连挖苦带损,但李长林仍然按着戏里的剧情,注意掌握一定的分寸。因为,这乌龙院是宋大爷盖的,闫惜姣是宋大爷花三十两银子买来的,后边一场就有“买你的骨头买你的肉,打死你如同打死一条狗”的词,最后果然把她杀了。祖师爷是这么传下来的,师父是这么教的,别的名角也是这么演的。她到底不能老是占着上风啊。
现在。戏到了宋江用椅子故意挤兑闫惜姣的一系列动作。为了逗弄她,宋江把椅子一点一点移近闫惜姣,而闫惜姣就一次又一次把自己的椅子挪远。但宋江终于还是靠近了她,然后把一条腿搁在她身上,同时用韵白拉长了声说道:“花钱的老爷么,我爱的就是这个调调儿!”这本是历来照例的演法,可是这一回,李长林明知道在做戏,心里却一阵别扭,忽然感到恶心。他脑中闪过夏小满说过的那些话。他愣了一下神,赶紧又进入角色。他果然很快又进了戏,当宋江问她你想也不想我,他流畅地说了那一段京白:“我早晨起来,头也没梳,脸也没有洗,前厅跑到后院,后院跑到厨房,左手拿个碟儿,舀碗凉水,右手拿个蒜瓣儿,凉水就蒜瓣儿,蒜瓣儿就凉水——我就是这么想你!”最后一句恶狠狠的,又脆又辣,赢了台下一个满堂彩。这是他从筱翠花那儿学来的有名的一段说白。接着照例又狠狠地抬高了声调:“你妹妹想你!你妈妈想你!”此刻李长林已经定下心来。姓赵的,你就找岔子在台上撅我吧!
戏发展到了“杀惜”的紧张时刻,被激怒了的宋江,拿刀追杀闫惜姣了。几个“漫头”过来,刀尖对准了她的胸口,在“嘟儿……仑”的点子里,她瞪大眼睛盯住刀子,两个黑瞳仁在那一声“仑”顿住时,集中在一起,显出极度惊恐的神色,全场都屏息无声。就在此刻,忽然赵宗培凑近来,低低说了声:“好小子,有你的!”这话台下听不见,可是李长林听得清清楚楚。接着,她得挣脱宋江的手,两人在“巴仑,仑……”的点子里,绕个小圆场,宋江把她前拉后推,拖来拖去,最后拧住她的腕子。按历来演法,她这时必须翻身向里,让宋江一刀扎下去。可是赵宗培突然松了手。
这真是个冷不防!闫惜姣身不由己,翻了个仰八叉!
刻不容缓,李长林必须及时抢救自己的失误。他趁势一个鲤鱼打挺,跟着满台翻滚起来,两只小脚在空中踢蹬得令人眼花缭乱,台毯上的灰尘都扬起来。他来了一圈在台上全靠背部和腰腿功夫的“乌龙绞柱”。场面上的锣鼓一下子全顿住了。宋江在愣怔之后,连忙半蹲着身子吹髯口,举着刀用走矮子步跑圆场来配合。然后等闫惜姣一纵身跃起时,抢前一步重新抓住她,一刀下去结果了闫惜姣。然而,赵宗培却没有料到,挨了刀的闫惜姣又来了个旦角一般不用的硬抡背,前扑虎接倒插虎,又起身变“硬僵尸”。用大眼珠子愤怒地紧紧盯住宋江,好一会子这才“咕咚”向后直倒下去。
这不是“杀惜”历来的演法。不明个中真情的观众,却以为这是名角事先安排好要打破惯例,出新点子来个“杀手锏”!居然叫好之声,不绝于耳。他们不知道李长林为了抢救失手,把《战宛城》里张缔杀婶时的动作用在这里了,还使出全身刀马旦的解数,要吐出胸中一口闷气。也亏赵宗培毕竟有丰富的舞台经验,用了《翠屏山》杨雄的动作来配合,每一个招式居然还配合得严丝合缝,没露出任何破绽。只有场面上的锣鼓全哑巴了。可是谁也没注意到这个。
这是唯一的一次,李长林在舞台上塑造了一个被侮辱被损害而宁死不屈的闫惜姣的形象。可惜他当时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更可惜的是,那个听了几出旧戏就爱发议论的夏小满,此刻也没有欣赏到这一意外的演出,当时他不可能有机会到天津来啊。
十六
高潮过去了,戏还没有完。宋江揩干净刀上血迹,在死尸衣服里搜出刘唐下的书信,用颤抖的手烧化后,下了场。一进后台,就奔了正坐在梳头台前还处于激动状态中的李长林:“哎呀,可真亏了你,我的长林!我得认罚,差点儿把戏唱砸了!你他妈也真有两下子!行啊,我服了你,咱们彼此谁也不能再说谁给谁‘翻场’的话。而且,咱们这出戏呀,我看今后就照今天这个路子演下去,这叫做别开生面!没按老规矩演,人家听戏的主儿,还真欢迎哪!俗话说的好: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真是一点儿不假。别愣神儿,快快换装吧,下一场就是你的大轴儿重头戏了,没我赵四的事儿啦,我得吹两口去,回来给你把场!”
扮演张文远的田喜旺,这位忠厚的长者,鼻子上已经涂了白粉,却含着泪来安慰李长林:“真难为你,孩子。刚才我在后台,可真吓了一大跳。我看出来了,你是豁出去了。可是照咱们梨园行的老规矩,他赵四要是真翻了脸,让你‘清香’、‘讲公堂’、‘挂匾’,硬告你个‘翻场’,你有理也说不清!旦角在台上走‘硬抡背’,变‘硬僵尸’,连我还没见识过呢。现在可得沉住气,不能乱来了。定下心来换装,请老郎神庇护着,我会在台上照应你!”
下边该是最后一场“活捉”。李长林努力控制住自己,迅速换着装。给他穿衣服重整头面的那个跟包的,忽然悄悄跟他说:“我告诉您,这事儿有点儿透着邪行,怎么台下听戏的主儿都忽然抽签往外走了呢?”李长林心又一紧,连忙奔到台上把守旧帘儿掀开一条缝,往外看去,果然发现池座大部分观众正起身纷纷散去,后边观众却乱哄哄赶到前边来抢空了的座儿。显然这又是赵宗培弄的鬼,表示人家听的是我赵四爷的戏,没人捧你小水仙的场!他的心凉了半截。
“还有没走的呢!我得打起精神来,对得起这些主儿。”他想。
台上灯渐渐暗下来,大鼓“咚”的一声,又咚咚慢下来,表示更深夜静,闫惜姣的鬼魂一身素色裙袄,腰里系着绸带,耳边挂着两缕白纸条儿,要出场了。他赶快用嘴叼住了面具,等检场的撒出一把烟火,立刻在[急急风]的锣鼓点儿中走着碎步上场,抢到台口,用绸带遮着脸,蹲下身去;在检场的又撒出另一把烟火里,猛然放下绸带,露出嘴上叼着的鬼脸亮相。台下一片惊呼。然后他又返身下台。接着,摘掉鬼脸面具,在场内唱完“闫惜姣魂离体阴风一阵”那句[西皮倒板]后,依然俊扮上场。这回是飘飘荡荡,表现出被一阵阴风吹出来的动作。场面上交替打着[慢纽丝]和[快纽丝],每走三步,配合着(快纽丝]向左转一个身。几个鹞子翻身,交替走着蹉步、捻步、赶步、倒步,然后是卧鱼,走蹋步,在台上四角蹲下来亮相。他感到台下虽然剩下不多观众,却听得出他们全神贯注,为他几个亮相真诚地叫好、鼓掌。“先看一步走,再听一张口”,这是当年师父用鞭子抽出来的绝活儿。这也是夏小满的娘那么赞叹的,看起来仿佛脚不点地,在空中飘着个纸人儿似的出色表演。李长林开始又用蹉步往下场门走去了,他微微晃动着上半身,对自己脚下的功夫充满信心,想象着自己现在是个没有躯壳的鬼魂。他感激那些观众屏息歙气欣赏着他的表演。但是,突然他又想起满场只剩下稀稀拉拉这么少观众,一股不平之气不禁涌上心来。接着,他一眼发现戏台上右侧锣鼓场面旁边正站着已卸了装的赵宗培,这位赵四爷,正冷眼盯着他呢!叼着烟卷的嘴撇着,似乎在冷笑。一片阴影又掠过他的心头。
这个大舞台深十六米,虽然挂着守旧的幔帐已经往前挪了,面积还是比北平那些戏园子大得多。而台上铺的地毯又旧又破,积满了灰尘。又细又尖的跷尖刺着台毯上的逆毛前进。特别吃力。他突然感到脚底下被绊住了,原来一只跷尖戳进了台毯上一个破洞。他的脚摇晃起来。我要摔倒了,赵宗培正在那儿等着,要看我栽在台上呢!他一定正幸灾乐祸看着我栽跟头!李长林一阵心慌,觉得神经的震颤穿过了自己的脊背,上半身已经向前倾去。但他一抖机灵,趁着摇晃的那股势头,连忙又来个鹞子翻身,他还来得及看见检场的已撩起帘儿,等着他进场,现在正吃惊地望着他;但他这个软鹞子翻身居然翻过来站住了,他依然从容地来回轻摆着上半身,飘飘荡荡下了场。检场的暂时忘了放下守旧,他就在帘儿后仍然轻轻摆动着。哄然一声,台下一片喝彩声,鼓掌声!这一系列动作,使他简直真就是个纸人儿,正往前飘着,忽然一阵阴风,又把他刮回来,他这才不得不打着旋儿飘了下去的。观众并没有发现任何破绽,而舞台上阴森森的鬼气反而被渲染得更凄厉了。看戏的几乎入了迷!
他听见台下经久不息的掌声,却不顾一切,不回答正等着上场的田喜旺问的什么,直奔后台犄角上点着香烛的供桌前,趴在地上,规规矩矩,一连向祖师爷的牌位磕了三个响头。有人拉起他,告诉他“并没出事儿!你这简直是个绝活儿,我现在可真服了你啦……”这是赵宗培。他亲自替李长林重整了头面。他表现出只有内行才真正懂得惺惺惜惺惺,真正理解李长林此刻的心情。
张文远已经上场了。
方巾丑是田喜旺的拿手戏,使接下去这场《活捉》更加有声有色。闫惜姣的鬼魂一面唱着[望家乡],一面舞着绸带,跟吓坏了的张文远绕着桌子转圈,田喜旺几乎使出老伶工的全身解数,半蹲着腿,头向前向后一晃一晃摇动,紧紧配合着李长林,等闫惜姣把绸带子套上了脖子,他慢慢软僵尸瘫倒在地上,接着走跪步,耍甩发,而闫惜姣拉着他进场时,他简直化成一摊泥。给这
个名丑的叫好声、鼓掌声,震动了整个天津大舞台,而且观众全站了起来,久久不肯离去。
老头儿到了后台,简直累得浑身上下骨头架子全散了。李长林噙着眼泪感激田喜旺,要不是这老头儿在台上一丝不苟地表演,处处在台上照应他,他几乎不能全神贯注地进入角色。他搀着田喜旺,连声道歉:“真辛苦您了!真辛苦您了!”而当他歪到戏箱边坐下时,才感到自己也已经筋疲力尽了。田喜旺接过跟包的递上的热手巾,连连摇头,又连连点头,自言自语地说:“叫他们看看,这才叫戏哪,这才叫戏哪!”
“长林!田老板也说你的功夫到家了。”赵宗培大声嚷着,狠狠吸着香烟,也显然十分激动,而且是真诚的,“我们是看着你长大的。虽然台上无父子,我这个长辈今天可实在对不起你!咱们得继续合作!我要不是戒不掉这口嗜好,”他抬起一个拳头凑到嘴边,翘了翘大拇指和小指头,“我干吗跑关东去赚那昧心钱?你有志气,长林,而且真有本事!我决不勉强你啦。你放心,我会平平安安回来,咱们爷儿们还得合作。我早跟田老板说过,咱们还得一块儿到上海去,让你看看真正的大世面,我会带着你去见见杜月笙、黄金荣,带着你拜老头子,凭你的扮相、做派,让你唱到哪儿,红到哪儿!……”
“别听他那个羊上树!”田喜旺等赵宗培离去后,这才叹口气,对正慢慢卸妆的李长林说。今天这老头儿是真动了气。他仍然坐在戏箱上。当初在后台,除了丑行,戏箱本来是不能随便乱坐的,平时田喜旺也并不随便乱坐。“一个人不讲戏德,没人看得起。当年你师父就是因为好逞能,弄得同行不愿答理他,晚年潦倒到这么个地步。刚才赵四有意在台上撅你,瞒不过后台这些人的眼睛。你打定主意不跟他往关外跑。你做得对。唱戏的也得有骨气!艺高不如德高。咱们回北平,我给你凑班底子,邀角儿,让你自个儿挑大梁,再不能看着你受别人的窝囊气!”
十七
一匹拖着长尾巴的大白脸儿狼,蹲在两条后腿上,拱起两只前腿的爪子,向他探着身咧开嘴笑,还吐出了红红的舌头。这天夜里,李长林几次从噩梦中吓醒过来,浑身是汗。他已经折腾了半夜,一个噩梦跟着一个噩梦,老是这匹大白脸儿狼,老是冲他龇牙咧嘴,吐着红舌头。
每逢碰着不顺心的事儿,他就会梦见这匹大白脸儿狼!是呀,要不是祖师爷庇佑,他今天差点儿在台上栽了。虽然已经有人告诉过他,唱戏的祖师爷是唐明皇——唐明皇在内宫创立了梨园,亲自教梨园子弟度曲,人称“李三郎”;后来梨园行供的就是这位“李三郎”的牌位,尊之为“老郎神”——而不是什么大白脸儿狼。但童年痛苦的刺激太深了,李长林改变不了那匹大白脸儿狼的印象。他从小儿那么怕它,始终认定支配着自个儿一辈子命运的,就是这位形象狰狞的尊神。虽然他已经一心扑在戏上,而且打心眼儿里爱上自己的艺术事业,可从不敢违抗这尊神的意志!他以为在舞台上稍有个闪失,这匹大白脸儿狼就会惩治他。今天在舞台上他跟人家唱对儿戏,居然敢赌气,差点儿把《活捉》唱砸了。他是不是得罪了祖师爷?
但是,蒙祖师爷庇护,他要自个儿挑大梁了,他得拼命干,得对得起一心提拔他的老前辈,可首先,他得洗净内心深处对老郎神任何亵渎的念头,不虔诚的念头!谢谢祖师爷,请继续庇护我李长林吧!
十八
小水仙红遍了九城。可是李长林觉得除了在舞台上,一点儿也不自由。
他居然以花旦挑大梁、挂头牌,组成了自己包括生、旦、净、末、丑的全套班底,置办了不少新行头、新头面,增添了好几只戏箱,也邀了些名角儿赶场合作,跟所有大戏园子订了合同,按期轮流演出,日场夜场,场场客满,池座中还常常加板凳,楼上包厢从来没有空过。
他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么大的号召力。他只能听给自己戏班水仙社“管事的”支配,也真的以为没有这位“管事的”,他不可能在舞台上走运。这位“管事的”能耐比他大得多!而这位“管事的”,正是他的那位师娘舅,那个大酒糟鼻子——师父到底还是把这位内弟找来替他“管事”了。他得把这位“管事的”称呼为“舅舅”。而这位五十多岁的师娘舅也真有两下子。尽管梨园界知道他的老底儿,可谁也不敢得罪他或者不屑于招惹他。他替小水仙组戏班、邀角儿、找文武场面,亲自到珠市口丝衣铺订置行头、戏装,样样在行;他替小水仙奔走各戏园子,排戏码,在前后台满场飞,到处张罗;给地面上有势力的人送戏票,决不冷落后排上逢场必到的侦缉队,跑前跑后给人家招呼沏茶倒水,递热手巾把儿;逢年过节,也决不忘带着李长林,提着水果篓子、点心盒子向梨园老前辈请安送礼,在大饭庄子摆宴款待小水仙的同行。他有法子向梨园前辈借出秘藏的本子,请有名的文人给小水仙“打戏”——编出时兴的新剧目。他倒不墨守老水仙的成规,一劲儿鼓动小水仙闯自己的戏路子。李长林在如此热心的“管事的”照应下,觉得自己虽然成了真能挣钱的名角,却在精神上完全被控制住了。
而且,这位师娘舅老是在他耳边絮叨:“成家立业,立业成家!你也不小了,不能老住光棍堂,累了一天回来,还得给自个儿温洗脚水啊……”果然,由师娘做主,把她娘家的侄女儿一大酒糟鼻子的老闺女许配给李长林了。师娘说:“虽说比你大几岁,可女大三,抱金砖,你小子还真有点儿傻造化。”老姑娘长得并不丑,模样性子居然跟她父亲完全不同,而且真知道疼人。“反正是这么一回事啦。”李长林倒觉得人家没哪点儿配不上自己的。从此他真的自立门户了。
成亲不久,他发现这位老姑娘还竟是个“把家虎”。她不辞辛苦,首先把家务事料理得井井有条,把李长林伺候得舒舒服服;她每天梳洗打扮,拾掇得一身干干净净,亲自替李长林抱着包袱跟着跑后台,简直寸步不离。她把给李长林跟包的支使得团团转,而那跟包的却心服口服,言听计从,成了她的贴心人,什么事儿都不瞒着她。李长林起初虽然不愿意身后有这么个娘们老跟着自己,却无法拒绝她那无微不至的关怀。他还不知道,自从老姑娘过门后,父女之间渐渐展开了不断的明争暗斗:她向父亲提出查账簿,跟着大酒糟鼻子一起奔走,向各戏园子经理一起办交涉,在梨园公会——后来改为北平国剧公会——出出进进,遍访几乎所有名角儿的家庭,到处认干娘,跟每一家都结下了亲密的关系,决不忘了给哪家老老小小的生日送寿桃寿面,哪家办红白喜事都上赶着凑份子,帮忙。半年之后,大酒糟鼻子败下阵来,又整天喝酒了,而他的这位老闺女倒成了实际上真正“管事的”。过年时,她主动叫李长林跟名角儿一起参加“窝窝头会”的义演,周济穷苦艺人,而且替他订下戏码:《白水滩》反串十一郎。大年三十在家祭罢灶,她悄悄告诉李长林:“我又给你置了两所房产啦。这事可别让我爹和姑妈家知道!”同行的人,没有不佩服李长林的媳妇是个厉害娘们儿的。
李长林虽然在台上演的都是些风月戏文,他在日常生活中可并不贪恋什么绣帐鸳衾的滋味儿。他办喜事那天晚上,偷听新房的小喜旺——这小子不
分台不觉得有脚镣,我不认为再有脚镣啦。他觉到了自己在技艺上的进展。他把每一出戏里的人物都演活了。这些人物的上台下都是小花脸,第二天就眉飞色舞地告诉“大下处”那些师兄弟,说新婚之夜还是那个老姑娘教他如何尽为夫之道的。现在李长林长大了,模样也变了,卸妆后并不好看。由于经常梳水头勒网子把眉毛吊起来,掭头后眉梢就耷拉下来,上眼皮也老是浮肿着,嘴唇还是那么厚,显出一副笨相。崇拜名角的男女学生们往往好奇地钻进后台来,想看看这个在台上那么光艳照人的花旦,没想到下了妆的小水仙竟是个黄胖和尚似的乡下佬。他们不能不惊叹中国戏曲巧妙的化妆术,奇怪他在台上台下简直判若两人。看到他在后台碰见生人时惊慌失措的神情,忍不住彼此掩口而笑。
然而,李长林疯了似的一心专注在台上,只有在台上,他才能那么集中精力,那么神采飞扬,那么挥洒自如。他现在也能看戏本,具有初步的阅读能力了。他总是认真按前辈说的揣摩戏情戏理,咂摸怎样把一招一式突破中国传统戏曲所规定的那套程式化的动作。他不能跳出这些框框,他在这些框框里找到了一种自由,因此他觉得只有在戏台上他是自由的。我是戴着脚镣跳舞哪,夏小满说对了。可我能跳得行当都是花旦,但每个人物在自己的揣摩下都各有自己的性格特点。他一出场,一声“小妇人潘金莲”,这句自报家门必定赢得满场彩声。他得让观众看到这小妇人不是大家闺秀,而是假装正经的荡妇,从头望到脚,风流往下跑。他的《阴阳河》、《红梅阁》、《蝴蝶梦》、《双钉记》、《挑帘裁衣》、《全本乌龙院准“代”活捉》,一贴出海报就轰动剧坛。《小上坟》、《小放牛》这类小戏过去只能做开场戏演出,他却敢跟名丑田喜旺拿出来做压轴子戏,而以“准演双出”的《一匹布》、《荷珠配》当大轴儿上演。他的跷功已被内行公认直踪侯俊山、田桂凤、路王珊、余玉琴、筱翠花、芙蓉草这些前辈。人们常常叹惜花旦这一行当到筱翠花、芙蓉草一代,算是绝了,不料小水仙在舞台上又重现了颠倒众生这一色相。专攻中国戏曲研究的专家学者。也不能不注意他在表演艺术上别具一格的新的创造。
可是好景不长。正当他红极一时之际,日本侵略军占领了北平,他在舞台上那种“自由”的自我享受又给剥夺了。
十九
在敌伪统治下当亡国奴当然是不自由的。可是在另一种意义上,对李长林个人来说,他却不再是拴在师父、师娘、岳父磨房里那匹小毛驴,只能眼上蒙着黑布罩,听人家吆喝,随着碾盘脚不停蹄地转啦。早在日本关东军占领平、津前,朝鲜浪人已经在城里横行霸道的时候,老水仙花从大烟鬼变成白面客,终于吸毒过量,死在炕头上了;而大酒糟鼻子为了跟闺女赌气,把烧刀子当白开水,喝得人事不知,竟从此一醉不醒,瘫痪在床上,不久也送了命。李长林先后披麻戴孝,发送了师父和岳丈,把师娘接到自己家里养活起来。师娘现在对自己的侄女儿只能百依百顺,对李长林也只好低声下气了。日本人一进城,李长林就跟媳妇说:“只要他们在这儿,甭打算再让我登台演戏。戏子虽然是下九流,可我也是中国人!”李长林媳妇当时没说什么,这个善于经营的女人正趁着乱哄哄的时刻,北平城里房产纷纷落价,赶快把攒下来的钱又买了几所房子。她以为李长林不过一时犯牛脾气,反倒安慰他说:“咱们从此靠‘吃瓦片’也饿不死,看看风声再说。小日本长不了。”她忙着各处收房租,暂时顾不上劝李长林别犯死心眼儿。她料定李长林是离不开舞台的。但一年之后,眼见日本皇军似乎“稳坐了江山”,她沉不住气了。
李长林决心息歌罢舞,受到夏小满的鼓励。北平沦陷一年之后,夏小满的父亲死了,这个爱国青年不顾一切,跟着几个同学半夜从顺治门一带的城墙爬上去,翻过城垛,奔了西山。临行前他悄悄来找李长林,托他照料老母,可能时希望李长林设法把她送回山西临漪县老家,说那里还有亲属可以抚养老人家。李长林二话没说,夏小满出走后不久,他就瞒着自己的媳妇和师娘,折变了一箱行头,将钱送给夏老太太,接着拜托了过去一起赶庙会的一位江湖艺人,把老太太在兵荒马乱中平安地送回了山西。他永远忘不了夏小满临走前那句话:“好自为之,咱们总有再见面的时候!”但是他知道,干娘夏老太太这一去,恐怕是永别了。
他还得照顾同行的师兄弟。他得继续养活着或资助一大帮子操琴的、梳头的、一起搭过班子的老艺人和替他“打戏”编过脚本的几位老文人。他不顾媳妇百般阻挠,还把自己的戏箱长期租给别的艺人,自己决不肯再登台露面。
伪华北特别行政委员会终于派人来找麻烦了,威胁利诱,逼他上台演出,替皇军点缀太平。李长林说自己崴了脚。两天之后,他给日本皇军抓去了。李长林的媳妇差点儿没急疯了,到处托人情,送大礼。没想到出力把李长林救出来的,竟是在当时十分得意,已经跟坤伶合作唱对儿戏的文武全才名须生赵宗培。田喜旺找了他去,他不等老头儿开口,就拍胸脯说:“我能保小水仙出来!我赵宗培虽然不争气,那年去东北,过山海关时叫关东军扒光了裤子上下检查,一辈子忘不了当时所受的侮辱。那是我自找!可我认识十四格格。这点儿同行义气不能不讲!人各有志,不可相强。可我得实话告诉您,他不折不扣是个又犟又倔的乡下傻小子。”经过赵宗培向日伪机关通关节,居然三天后李长林就给放出来了。其实李长林倒也没受什么折磨。原来从东京奉天皇旨意派了一个什么中日提携亲善团体来华,其中有一位在日本大东亚文化研究中心工作的学者,要在北平一当时又改北京了——搜集民谣俗曲,不知怎么知道了李长林的名字,想找这曾红极一时的名旦跟他合作;捉来见了面,发现李长林一副乡愚模样,而且走路一瘸一拐,连句整话也说不清楚,大为失望,这才放弃了原来念头,把他打发走了。当时这种莫名其妙的怪事很多,但从此李长林让日本皇军抓去蹲大牢的故事却传开了,只有田喜旺明白他那一瘸一拐的逼真表演居然骗过了日本人的眼睛!“他是真傻啊还是假傻?这小子还真有点儿意思!”老头儿这么想,但他假装不知道,反而到处宣扬李长林确是崴了脚。再不能上台演戏了。若干年后田喜旺又感慨万分地想:大家都知道沦陷期间梅兰芳在上海蓄须明志,程砚秋在北平躬耕南郊,这两位艺术大师给我们艺人争了气;可不知道,还有个小小的唱花旦的李长林这段故事。当然啦,穷苦艺人为了维持起码的生存,不能不在那国亡家破的年代里还得在台上拼命演呀唱的。李长林亏了他那媳妇给他攒了点儿产业,这才不愁还有口饭吃,让他保住了气节!
二十
苦盼了八年,日本投降了,但中国人还没有把苦熬到头!天上飞来的国民党接收大员,一到北平就硬把李长林家的几处房子当逆产没收了。李长林的媳妇也得上街排队买“共和面”。他的行头、头面,全已破旧褪色,戏箱只剩下两只。而且,当他又开始练功时,一下子真的崴了脚——这回可是右脚踝骨折,他不能上台了。为了庆祝胜利,歌台舞榭原应该重放光
彩,唱出新声,但却听说,在上海久不登台的艺术大师梅兰芳,八年后演出《汾河湾》时,一个坐坡,居然笑场了;另一位艺术大师程砚秋,在北平庆乐戏园唱《六月雪》,当场掭了头,把发髻掉了下来;尚小云则在《大登殿》中唱错了词;而苟慧生已经发胖,小报记者在报上调侃他应该改唱黑头。当时观众们——大都是从重庆回来的新贵——欣赏的是时髦的坤伶们穿高跟鞋上台唱《纺棉花》,把昆曲《蝴蝶梦》改成皮簧的《大劈棺》。梨园老前辈田喜旺叹息说,大师们偶然失误是可以理解的。想想耽误了八年呀!可为什么蒋委员长派来的净是些这样的官?伶人们还是混不饱肚子,而戏界风气大变啦。这真像有位作家发明的新词:这叫“惨胜”!咱们现在只能盼救苦救难的解放军了。李长林想起夏小满一直没有音信,心里明白他准是参加了革命。恰巧山西夏小满老家有人悄悄带来消息:夏老太太早已过世,她儿子果然参加了八路军,现在已经当上人民解放军的师政委,随着部队南下了。他忍着右脚的伤痛跟老伴说:“熬着吧,总有一天,我会露一出《蝴蝶梦》,跟什么《大劈棺》比一比,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艺术!”
“我还要演戏!”北平和平解放后,这是李长林在街上挤在人群中如醉如痴看成群结队的学生扭秧歌时,情不自禁闪出的第一个念头。
“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参加开国大典后的田喜旺见人就哭得像个小孩儿,李长林从来没见过老头儿这么动过感情。老人家现在是政协文艺界的特邀代表,穿了身新置的蓝布中山装,不辞辛苦到处找戏曲界同仁开会,传达人民政府各项政策,第一句话必定是“咱们艺人翻身啦,咱们也解放啦,咱们得从此跟着共产党走!”
那些永远忘不了的、激动人心的日子啊。处处红旗招展,处处年轻人喷火蒸霞的笑脸。李长林在那些日子里。不也是天天像喝了烧刀子,心里滚烫滚烫的?人民政府给他专门医好了骨折的右脚踝,特别邀聘他在国家办的中国戏曲学校里当教师。还答应他仍然可以搭班子演出。他现在也穿上了肥大的中山服,胸前口袋里插着自来水笔,参加开不完的会,用小笔记本笨拙地记录各位首长传达党对戏曲界“改人”、“改戏”、“改制”的要求。他尽管听不懂那么多新词儿,可真的确信戏子已经不是下九流,自己现在是个人啦。这种新的自我觉醒使他真正感到了做人的尊严和价值。他不再是只供有闲阶级和小市民消遣的卖艺的伶人,而成为为人民服务的艺术家。已经七十多岁的师娘——八年沦陷期间吃共和面的生活居然没有饿倒她,虽然腰弯了,头发白了,牙齿全脱落了,更像舞台上瘪嘴的老虔婆一看见他挺着胸脯回家来,立刻得意地说:“瞧我们长林真神气啊!”老伴呢,倒只关心人民政府什么时候发还那几处房产,同时盼望李长林赶快恢复水仙社,组班子重返舞台。看见李长林在晚上又开始绑跷练功,她放了心;但发现李长林并没有急于组班的意思,她又焦躁不安起来。
为了庆祝解放,他在一次名角通力合作慰劳人民解放军的义演中,邀请田喜旺跟自己一起演唱开场戏《小放牛》。老伶工跟他事先仔细琢磨,删去了带有狎媒色彩的词句和动作,添了几句新词。他充满报恩的激情,把个天真的村女简直演活了。他照例还是踩着跷,手持花鞭子,在绿绒台毯上载歌载舞,觉得自己真是演得满台荷袂蹁跹,羽衣飘举,闪花了观众的眼睛。“张果老骑驴桥上走,柴王爷推车压了一道沟”,他的嗓音虽然没有完全恢复过来,但他那运转自如的四肢和脚下矫健的跷功使他神采飞扬,使台下鸦雀无声。然而扮演牧童的田喜旺毕竟上了岁数,为了努力配合,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竟有些声嘶力竭了。老头儿一下场就站不稳了,还是小喜旺抢上去搀着他来到后台。其实中央首长只是在梅兰芳的大轴戏《贵妃醉酒》上演时才进戏院就座的。
散戏后,受到中央首长接见,李长林也站在台上,把手都拍肿了。他亲自送田喜旺回家,一面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一面又对师叔感到说不出的愧疚。但田喜旺歪在炕上,一点儿没有抱怨他的意思,却说出了一番叫李长林惊心动魄的话:“你本来应该卖力气。我是岁数到了,何况多少年没怎么坚持练功。可今儿个倒是咱们爷儿俩真正过了戏瘾。不过呀,我告诉你,长林,共产党抬举咱们,咱们可得听党的话,是不是?我早就替你发愁了。不是说‘改人’、‘改戏’吗?你过去那些拿手戏,那些绝活儿,已经不合时代潮流啦……”
李长林一愣,但一时还没能悟出什么深刻道理。但不久之后,接到一封信,可把他“我还要演戏”的念头动摇了。这是多少年来久无音讯的夏小满从遥远的四川寄来的。信上龙飞凤舞泼墨似的几行大字,好容易才辨认清楚:“西南大局已定,愚兄将转战抗美援朝前线,兵马倥偬,恐不及与吾弟面叙离情。过去承蒙关照家母,自然永铭于心。吾弟爱国一贯表现,兄已尽悉!感佩之余,尚望继续改造,永做革命人。戏曲固我国传统瑰宝,然精华与糟粕并存,必须大力改革,盼吾弟努力学习,万勿有负党的期望也。”读了八遍,开始时的兴奋过去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惆怅心情,接着竟出现了怅然若失的感觉。他模模糊糊觉察出一种大干部的教训口吻,而其中淡漠的语气,使李长林又感受到自己同人家还是有着那么深的隔膜,跟从前一样!他们不是发小吗?这封信本来可以写得更亲切、更热烈一些啊。它似乎伤害了李长林的自尊心。他现在已经有了那么强烈的自尊心。“是啊,我应该谢谢祖师爷,咱们该分手啦。”想起自己男扮女装,在舞台上塑造的那些他过去自以为很美实际上十分丑恶的形象,现在又忍不住羞愧难当了。
二十一
果然不久,京剧前辈筱翠花带头响应党的号召,取消了在舞台上绑跷的措施,因为现在进步人士都认为缠足是对妇女的残酷的摧残和侮辱,是封建社会男女不平等的表现。接着,在改革旧戏曲过程中,一些被认为是色情下流或者宣扬迷信的剧目,都给艺人们自动封存起来。舞台上已经不再出现鬼魂。在改革热潮中还有些剧目本来界线很难划清,一时之间谁也分辨不出什么是精华与糟粕。
现在,舞台上废掉了守旧,换了大幕与二道幕,检场的不再上场,观众凭票对号入座。再没有空中扔着手巾卖瓜子落花生的在戏院里乱串的怪现象。新的观众大部分是干部、解放军、学生,他们认真而严肃地望着台上的演出。这使李长林记起夏小满过去曾引用外国记者对中国旧戏园子所形容的话:“他们吃着,喝着,彼此热烈地交谈着,只是偶尔看一眼台上。”这种不尊重艺术的风气如今可改过来啦。再没有怪声叫好,年轻演员偶然失了手,也没有人喝倒彩,戏一演完,观众全站起来一再鼓掌,表示感谢。这些情景叫李长林感动得流泪。他衷心拥护戏曲改革的各种措施。但是,他已经没有什么戏可演了。
他真的没什么戏可演啦,即使他还想登上舞台。他只能在戏曲学校的小礼堂里,在小小的舞台上偶尔露一出《拾玉镯》,作为给戏校学员示范演出,但他不踩跷觉得比踩着跷更吃力。轰完鸡群在门口坐下来,照例孙玉姣要跷起小脚,他觉得不应该把大脚板子对着观众,他
觉得那么别扭,他失去了过去在台上那份挥洒自如的自由感,控制不住自己的浑身不自在。我现在真的不能上台啦。我真的没什么戏可演啦。我只能安下心来,教那些学生练练基本功吧。于是他耐着烦儿给学生一遍又一遍做着花旦的基本动作。他没法儿讲明白这些动作为什么有时这样做,有时又那样做;而那些学生都是些女孩子,偏爱刨根问底,一心想看他说不出所以然的那副窘态。上课时,他坐在前面,教学生练习搓线,理线,把线放在嘴里抿湿,用牙齿弹线;线当然是无形的,他得把这些动作演得逼真而一丝儿不乱。他越认真,越觉得没意思,因为他似乎觉察出那些学生——一帮娇生惯养的丫头片子一正望着他那渐渐发了福的体态,彼此使眼色,吃吃地窃笑。他受不了这个。他穿着肥大的中山装,踮着脚尖儿领着学生跑圆场时,越认真越觉得自己是个笑话。
我还不过四十来岁呀。许多老伶工不是又在舞台上恢复了青春?人家梅兰芳大师六十好几了,到过朝鲜给志愿军慰问演出,回来还在青年团代表大会的文艺晚会上照样演《贵妃醉酒》。另—位大师程砚秋,侧着一座山似的身体出场,但一声呜咽幽深带着鬼音的定场诗,立刻压住台下惊奇的哄笑,把观众带入悲剧境界。苟慧生也胖得叫人认不出,可是一上台,他的红娘还是那么光彩照人,满台大步流星的步法,学小姑娘从牙缝中挤出娇憨的调儿念道白,跟我小水仙虽不是一个路数,演的也是花旦行当,照样赢得热烈的掌声。尚小云的嗓子更刚健了,《失子惊疯》中水袖甩得夺人心魄。而我小水仙已经过时了。踩着寸子满台扑跌翻滚,脚不点地的魂步儿,“蒜瓣就凉水”的又脆又辣的京白,我的那些个公认的绝招儿,全都过时啦。
“是啊,我怎么就再不能演戏了呢?”李长林忍不住自己的一腔怨气。
二十二
李长林认为自己恰当的位置,应该是在舞台上。在古老传统的戏曲中那套固定的程式里,他不但不会觉得受到拘束,反而从自己的一招一式里,从肢体到精神,都享受到说不出来的自由。在舞台上,他可以不受空间和时间的制约,进入角色又跳出角色,和台下并不认识的观众达成某种默契,彼此喜怒哀乐息息相通。他可以同各种曲牌和锣鼓经的乐调和音响配合无间,喝、念、做、打,欣赏着另一个不同的自我。他意识到他追求的正是这样一个境界,并且他已经能够得心应手地进入这个境界。他想,为了演戏我受了一辈子罪;现在,我演戏已经不是为了混饭吃,不是为了只图挣钱,不是为了仅仅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可别人不明白这个,不理解这个。他过去老是担心在台上栽跟头,现在,他相信自己的功夫已经能够使自己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他现在已经克服了对祖师爷的恐惧啦,他再用不着害怕那匹大白脸儿狼啦。
但是,他也同时觉悟到过去那些拿手戏确实已经“不合时代潮流”。通过认真的学习,他仔细地想了又想,按照把传统剧目分成“有益、无害、有害”三类,他那么成功地主演过的戏,岂不绝大部分得归人第三类?自己苦学苦练出来的绝招儿,实在都用不上啦。他应该做个革命人。他得下决心改戏,不能老唱《小放牛》、《拾玉镯》啊。替他打过戏的那批文人,倒也试着改了些老脚本,可满脑袋还是旧思想,改出的本子尽管添了不少新词儿,真要上台演出,只能闹笑话。别人新编的《乌龙院》,宋江是农民起义领袖,从头到尾的正面人物,闫惜姣的戏简直没啦。真正花旦这个行当中的泼辣旦、玩笑旦的戏愈来愈少,流行的是以青衣花衫为主、废了跷功的闺门旦,而李长林却以跷功擅长,纵使他就是爱“戴着脚镣跳舞”,可这条路子行不通了。
他应该死了重返舞台这条心。他已经死了这条心。李长林是个老实人,一点儿不糊涂。从理智上他承认脚底下绑着两根木头是畸形的、丑恶的,况且童年所深受的痛楚和侮辱他永远忘不了。现在是新社会,纵使让他演的那些瘸三儿、自鞋、大麻壳之类荡妇、泼妇的形象重现舞台,他自己也觉得羞耻。他应该安下心来,老老实实当个戏曲表演艺术的教师。有一阵子,他克服了思想上的矛盾。
但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宣布了。党号召大鸣大放,帮助党整风。文艺战线上沸腾起来。戏曲界也有人鼓动开放一切剧目。中央说本来就没有下过什么禁令,取缔过任何剧目。
来找李长林的人踏破了他家门槛。过去一起搭班子的师兄弟们,还有那些专给他包头梳妆的、场面上操琴的、敲锣打鼓的、检场的,这些仍然为生计所苦的穷哥儿们,都不断来怂恿他:“小老板,您怎么还不露一出呀,老戏迷都惦念着您哪。你再不拉扯我们一把,这叫什么翻身?”替他整理过脚本的老文人,也都找上门来,给他出主意,斟酌可以演而且准能叫座的剧目。有的说:“连《黄氏女游阴》都有人敢上,那叫什么戏?如今谁还赶得上你那些绝活儿?”
尽管田喜旺嘱咐过李长林,别跟着人家起哄,但老头儿自己却附和有位学者在一次座谈会上提的意见。这位学者建议:为了保存历代帝都古老文物,不妨留下一处老北京的旧戏园子,例如尚未改建的广德楼,恢复历史上传统的舞台模式,不拆掉四根柱子,照旧挂出将入箱的守旧;也不妨演出作为保留剧老戏,让检场的仍然上场,等等,供后人怀古,供专家研究老北京的民俗,还可供外国^观摩或游览。在外国,也都有这样活的古迹保留下来。这位学者很认真,还一再诚恳地表示,他绝不是反对戏曲改革。他可没想到,就因为他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后来多少人给打成右派,连他自己也未能幸免。当时小喜旺听说后,立刻手舞足蹈地专门跑来告诉了李长林。
鸣放会上,戏校党委们一再鼓励李长林提意见。李长林从来不会在什么会上发言,半天才讷讷地说:“我本来也想上台演戏,可是我的戏过时了……”他并没有说完自己的话,不料第二天报上来了段花边新闻,标题竟是:小水仙说:“我也要演戏!”有位党委立刻鼓励他组班子演出,而且告诉他,有位中央首长点名要看他的拿手好戏《活捉三郎》,还一定得恢复老戏台的守旧装置,踩跷上场!“没有鬼魂,就没有莎士比亚!”据说那位首长还发表了这样的论断。
消息马上传开了。小喜旺第一个跑来,愿意代替他爷爷扮演张文远。李长林问他,师叔是不是已经表示同意,小喜旺说:“我爷爷就怕我不敢上,说你也配!”又告诉他,领导已经安排好,在九城各戏院半个月内轮流演出,可以用自己的老班底,戏码除了大轴儿只演一折《活捉》,还可以请赵宗培来出《清风亭》。收入除了包戏园子租金,完全归戏班子自己分配,政府免收上演税。“大鸣大放呀,百花齐放也有你这一朵儿!”很多熟人都跑来了,都说可别错过这次重返舞台的机会。
二十三
李长林经不起众人撺掇,何况早就技痒难耐。他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久已收藏起来的那对木跷,挑选出白绸裙袄和月蓝绸带,让老伴铺在八仙桌上,烘熨斗,喷水,烫平。李长林的媳妇不知怎么有些儿犯疑,她反倒劝李长林沉住点儿:“这事儿来得太急。而且班底究竟怎么凑起来,咱们也得从长计议。”看
见李长林又给自己绑上了跷,正试着走台步,她皱起了眉毛:“肚子都鼓出来啦!几年不练功,可别栽在台上!”他师娘听见,破口大骂自己的侄女儿:“有你这么说话的,不图吉利!现在没人记得当年的水仙花啦,早就该再给他师父露露脸,叫他们见识见识真正的玩意儿!”
李长林试着走了几步儿,觉得已经不能适应了。但他咬着牙,在堂屋里走碎步跑圆场,重新温习蹉步、捻步、蹋步、倒步,直到深更半夜,他渐渐又捡起了脚下的功夫。他笑了,想起了《打刀》里铁匠吴衍能的话:“还怕你脚底下不利落,给你绑上两根木头!”忽然他想到了夏小满,心里一阵不快。人家现在是在四川当大首长啦。几年来一封信都没来过。
小喜旺第二天一早就跑来,还邀来了琴师、打鼓佬和敲小铜锣的,跟李长林过了一遍戏,居然颇得乃祖门路,只是有点儿过火。“我昨晚在家走了一晚上矮子步儿,把老爷子鼻子都气歪了,骂我凭这点本事敢上台逞能!还说,瞧你那副德性,我真纳闷当初怎么把你揍(造)出来的。我心里说,干吗纳闷儿啊,还不是当初我爹他们老公母俩一时的高兴!”把个李长林的师娘笑得抿不下瘪瘪嘴:“这小子,有你这么说话的?”李长林的老伴亲自到附近饭馆叫了两桌炒菜。多年来李长林家里没这么热闹过了。
报上登出小水仙重返舞台的新闻和上演《活捉三郎》一折的大字广告。压轴戏是特邀赵宗培演出,戏码是由他自己安排的,每晚轮流上演《清风亭》、《打棍出箱》或《借东风》,这都是他的久未上演的拿手戏。李长林很过意不去,因为自己只演一折,未免过于轻松。但这是领导决定的。据说这位须生泰斗,在大鸣大放的座谈会上,很大放特放了一通,对戏曲改革提了不少意见。
四家戏院七天的票头几天就抢光了,场场客满,每晚戏院门口挤满了等退票的。居然有外国记者和艺术专家赶到后台拍照、祝贺,上台献花篮。
戏台果然恢复了守旧,全按过去老例演出。赵宗培得意洋洋,在台上大摆名角谱儿,不时招呼跟包的捧着朱红小茶壶上来,故意用水袖遮着脸润嗓子,再接着唱,表示不在乎戏台上原已废止了的饮场旧习。有些老戏迷居然为此给他喝采。
李长林已经一连演了六场。他觉得自己如醉如痴,来不及想什么。但有时忽然一阵心慌,恍惚感到戏院的气氛仿佛不大正常。但他又给自己找理由解释,我这里兴奋过度啦。他被外国记者在后台的访问,艺术专家在台上的献花,简直弄糊涂了,几天来忘了累、乏、困、饿,像在做梦。我得打起精神来,别在台上“闹鬼”。这几天他还是真卖了力气,演到凡该得叫好声的地方,果然都照样赢得热烈的掌声。脚下的功夫还真的恢复了。但他已经不能进入那自我陶醉的自由境界。不知怎么猛孤丁会突然冒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也许因为他得时时照应那个小喜旺吧,他唯恐这小子在台上有什么闪失。如果在台上的是师叔那老头儿,我也许就用不着这么分神了。但小喜旺配合得还真不错,这个机灵鬼!师叔后继有人啦。他们的确合作得十分默契。在“活捉”那间不容发的紧张时刻,他们彼此都照顾得严丝合缝。为了满足台下的观众,两个人都有意把节奏放慢,把戏演得足足实实的,让戏迷们过足了瘾。然而,李长林老是下意识地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在最后一场演出前,他这才忽然明白过来,可是已经晚啦!
在第七天晚上,李长林在后台正准备上妆时,赵宗培拿着髯口,忽然抢到李长林化妆台前,压着嗓门叫了一声:
“傻羊肉,咱们爷儿俩叫人家给涮啦!”
当时李长林正担心小喜旺怎么迟迟不到,怕他误了场,只见小喜旺风风火火跑进来,也立刻赶到他身边,凑近了他的耳朵:“我的兄弟,咱们捅下了大娄子喽!你还蒙在鼓里哪,戏校大院,一夜之间贴满了大字报!从五楼顶上挂下一幅旧报纸糊的大标语:‘小水仙是文艺界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急先锋!’咱们背上黑锅啦!”
与此同时,赵宗培哈哈怪笑起来,重复着:“哥儿们,咱们真的叫人家给涮啦!有人已经警告我了,让咱们上台是什么‘引蛇出洞’,今天报上已经登出来:打退右派的猖狂进攻!”
主持这次演出的舞台监督,原是戏校政工人员,此刻慢慢踱过来,微笑着对赵宗培说:“我看哪,给尊驾戴上一顶右派帽子也许正合适。不过呢,领导上说了,还是放,不会收!诸位赶紧上装,今儿晚上有外省首长来看演出,大家可别乱了套!”又告诉赵宗培,“该您上场啦。”
台上已响起了锣鼓。
李长林愣在那儿,胳臂软了,手哆嗦着,几乎举不起拿梳妆的用具。赵宗培还在那儿冷笑,但已经戴上髯口,准备出台。小喜旺慌慌张张用白粉勾脸,一面还凑过来不住口地小声说下去:“大字报是一夜贴出来的,学生们围得密不透风。我爷爷料事如神,也慌了神儿了。听说有个外国记者赶着向国外打电报,说虽然‘百花齐放’,小水仙的《活捉》可是第一百零一朵花!”
梳头的请瞪着大眼睛犯傻的李长林坐正了,好给他在头后用大发垫起发垫,梳上大头,让他自己贴水片。见他老不动手,就只好推了推他,劝他动手扮戏:“我看没什么了不起的,谁不知道您历史清白,是出了名的爱国艺人!这次上台又是领导决定的。您可别走神儿啊,这是最后一场啦。”
是啊,这是最后一场啦。你是活该。党把你解放了,可你自个儿愿意戴着脚镣跳舞。党把你当人看,你偏要变成鬼。人家反对妇女缠足,你倒踩着寸子给新社会出丑。人家主张改革,你偏守旧。你给戏曲界抹了黑。李长林啊,你完啦。可今儿晚上还得上台,演完这最后一场啊。原来我老伴比我明白,她一开头就对这次演出有点儿犯疑。不错,小喜旺和大伙儿都撺掇我,可这本来就是我自个儿要重返舞台。我连累了大伙儿,连累了师叔,让老人家脸上也无光。树怕扒皮。人怕丢脸,我算完啦。
李长林对着镜子,却不敢看自己的脸。舞台监督又来催他赶紧上妆了。赵宗培的《借东风》已经临近尾声。倒是小喜旺此刻来鼓动他了:“打起精神来!咱们非把这台戏演得叫人心服口服不可,这叫为艺术献身!”
李长林脸上已贴好了片子,用勒头带勒紧了头,包起了黑网子,梳头的给他系好背上长达五尺的线尾子,在两鬓耳边挂上了两缕的纸条穗子,穿上了裙袄,依然一身缟素。他慢慢接过月蓝色长绸带,在腰间系着蝴蝶结,依然站在大镜子前发愣。梳头的给他理顺了长绸带垂下的一端。他现在又变成闫惜姣的鬼魂啦,等会儿上了台,他最后就得解下这条长绸带子,套住小喜旺的脖子,把张文远活活捉拿住,逼着这小子跟自己一起下黄泉:冤有头,债有主,你既欠下风流债,今日捉你赴阳台……
前台响起谢幕掌声。赵宗培散着头发,手持长剑,身披八卦衣下了台,老远就招呼李长林:“嘿,我赵四这个‘反面教员’还当得真不赖,今天嗓子特别痛快!诸葛亮完成了装神弄鬼的任务,该你真鬼上台啦。”
二十四
台上响起了更鼓声。检场的把鬼脸、面具递给李长林。李长林依然站着不动。
正踱来踱去的舞台监督走过来,给了他同情的一瞥,又低下头去。他原是从老区来的一位干部,平常对李长林很尊重。他不敢再看李长林,只是小声叮嘱道:“李长林同志,准备上场。多留点儿神。告诉你,今儿晚上有外省的首长在座,刚才还派了个警卫员找我打听你呢。”
检场的已在上场门等着撒烟火。李长林慢慢向台上走去,忽然又站住,恐惧地回过头来对整个后台扫了一眼。“祖师爷保佑!庇护我这傻小子!”他大声祷告,但后台犄角已经没有了黄围子铺着的红柚木供桌和牌位。他只看见自己的老伴静静守在戏箱边坐着。望着李长林张皇失措的样子,她似乎长叹了口气。正想站起来。场面上[急急风]的锣鼓点已经催他上场。他踩着跷,一纵身跳上了台。检场的赶紧抢出去撒出那第一把烟火。
他忙戴上面具,踩着[急急风]的锣鼓点小碎步上场上。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用绸带遮着面具,习惯地走着碎步奔到九龙口蹲下去,然后等第二把烟火一亮,赶快放下绸带,用牙紧紧叼住鬼脸亮相。然后照例奔回上场门,在台帘后把面具交给检场的,等胡琴拉过门。他唱完那句[西皮倒板],觉得神经不那么紧张了。再出场时,随着[慢纽丝]做着身段,三步后又紧跟着[快纽丝]向左转身来那个“鹞子翻身”。他感觉出台下观众依然是那么屏息凝神望着他。他又交替走着蹉步、赶步、倒步、仰身卧鱼,然后走蹋步,在台上四角亮相。“我能对付下去。我的唱念做打,我的手眼身法步,现在又随心所欲了。从前师父教给我的四功五法,再捆不住我啦。”但这念头只是一闪,刚才小喜旺告诉他的噩耗,忽然又使他猛醒过来,仿佛头上挨了一锤。他赶快定下神来,勉强进入角色。他现在回想起刚才亮相时应该响起的掌声,都来自后排的观众。前几排始终鸦雀无声。他忍不住觑空瞥了一眼脚灯下的前排。他立刻发现有个矮壮的军人,低头脑袋,手托着腮,眼睛并没有盯着台上。这是谁?有点儿面熟,可记不起来。现在他应该向下场门走去了。“噢!”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的腿在哆嗦,他眼前金星乱进。他知道他的跷尖又戳进了台毯上什么窟窿里。他来不及抢救这个失误了。他一个跟头栽了下去。
李长林栽在舞台上,从此再也没有爬起来。
舞台监督跑出来,喊着:“拉大幕!拉大幕!”
红丝绒大幕迅速落下。惊呼着的观众纷纷拥向舞台。
就在此刻,那个矮壮的老军人匆匆赶进了后台,身后紧跟着个年轻的警卫员,腰上挂着拴着红绸子的盒子枪。
“我本来应该早点儿来啊,李长林!我来迟了一步!”老军人愤怒地挥着手。原来他果然是夏小满。他知道李长林刚才在台上已经发现了他,认出了他。“抬到我的汽车上去,赶紧送医院!”
李长林的老伴早已抢步上台,搂起了大睁着眼珠子,呼呼喘气的李长林。
舞台监督在大幕前急急向观众解释着:
“请观众原谅!演员急病发作,演出只好到此结束。”
小水仙被认为身怀绝技的一代名伶,没有演完最后一场《活捉》,就在一九五七年秋天一个晚上,这样结束了他一生充满辛酸,却交织着苦与乐的艺人生涯。
作者附记:
人物和故事当然都出自杜撰。从小儿爱听戏,并不懂戏。写时参阅了一些前辈戏曲表演艺术家的回忆录,有些情节,是根据《京剧花旦表演艺术》(小翠花口述,柳以真整理,北京出版社1962年版)一书中的文字改编的。
责任编辑 陈东捷
题 字 李纯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