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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巴黎老佛爷店
作者:李治邦

《十月》 2006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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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离开意大利美丽的威尼斯市,我们驶向了奥地利最著名的浪漫小城茵思不鲁克。将近目的地时,从车窗望出去,满眼都是大片大片的绿色原野,波澜起伏的山丘,延绵不断的森林和掩映在厚厚草被中的红顶木屋,以及牛羊成群的景象。一扇扇木窗上挂满的鲜花上洋溢着浪漫之情。走进茵思不鲁克,我们如愿住进一个犹如童话般的木屋式酒店里。酒店里漂亮的服务小姐都穿着民族服装,让我们分不清是身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
       路上的疲劳让我住进酒店里就不想再动了,我洗了个澡,赤裸着身子走到床铺前。我习惯打开电视,尽管我听不懂除了汉语以外的任何语言,可还是爱看那一张张大鼻头白皮肤的脸和丰富多彩的表情。看了看床铺,都是那么窄小。我喜欢欧洲,可真不喜欢酒店里屁大点儿的小床铺,我身高一米八六,那脚丫子就始终没有落处。去美国的酒店,那一张张硕大的床铺可以让你任意翻滚。我在部队待了十几年,睡那种小床铺已经让我害怕了。因为,半夜我经常做些稀奇古怪的噩梦,梦里总是骑马,后面有人疯狂地追赶。于是我常在马上掀下来,可实际上我常在小铺上掉下来。我推开后窗户,看见茵思不鲁克这座小城的夜景,星星点点的楼房沉寂在无声的世界里,隐约能看见在山坡上的掠过的汽车。这个小城没有声音,尽管四周都是群山。我想起重庆,临上欧洲前,我曾在重庆的小酒馆里喝酒。耳朵旁边都是声音,汽车声喇叭声叫喊声麻将声,此起彼伏。
       深夜了,我被手机叫醒。
       我知道,这是木马打来的。
       木马是我在部队的一个战友,他就是重庆沙坪坝人。父亲是一个大军阀的后代,后来倚仗着家里有些散金碎钱,在嘉陵江边开了一个家具店。木马就是在一张张地道的红木椅子和樟木箱子里成长起来的。他父亲很讲究生活,买衣服都是在解放碑旁边的老字号店里。那里的绸缎是从苏州专门运来的,绝对是上等的货色。而吃饭也是在—家上海餐厅,他父亲不屑川菜的麻辣和热闹。木马耳濡目染,也养成父亲的嗜好,而且根深蒂固。在部队里;我们穿的衣服都是统一的,而他偏偏自己改装,腰该窄的要窄,裤咽刻巴一点儿的要阔展一些。尤其是他从来不穿上头发的鞋。他的鞋一定是正宗牛皮的,他要每天擦三遍。我们那时穿的裤头又肥又大,而木马的一定是小的,把他两腿之间那个小玩意儿突出得没法再突出了。领导当众批评过他,把他说得无地自容,可晚上他照样穿小裤头儿。
       木马问我,你现在在哪儿?
       我不耐烦地说,奥地利的茵思不鲁克。
       木马笑了,说,你旁边有女人吗?
       我说,你想说什么?
       木马说,我在巴黎呢,咱们抽个时间在巴黎见吧。我带你这个老小子到老佛爷店看,看看什么叫奢华。
       我被木马折腾醒了,怎么也睡不着。我和木马认识在部队高级教导大队的三个月学习期间。在班里,我的年龄最小,资历最浅,但论学习也是最用功的,成绩在班里前四名。木马在班里岁数最大,上过正规大学。他的成绩从来都是冠军,没有人能比。别人到地方跑好工作,他却下嫁到部队。我曾经问过他,他说,我爷爷是军人,我也想是。我说,你爷爷是军阀,你能是吗?木马大言不惭地说,我想当将军没错吧。我觉得好笑,他却一本正经,他说,我这个人就是干就干最高级的,要不就别干。还有我要穿就穿最好的衣服,要找就找最好的媳妇,要住就住最好的房子,要开车就开最豪华的车子,反正我的做人观点就是玩制L享受生活最奢华的那部分。那天,我们正上的一门课就是学习“按方位角行进”。我们首先在教室里学习看陆图,测量实地的方位坐标,测经度线纬度线,再到夜色中看北斗星,画坐标系。木马对老师的教法很不屑,说老师经常说错话,跟这样的老师简直是侮辱。有次,木马实在憋不住,几步跑到黑板前,把老师说错的一个数字改正过来,然后拂袖而去,弄得老师瞠目结舌。经过一系列纸上推演之后,我们迎来了一次实际考核。
       那是一个五星的夜晚,气氛很是神秘。我们全班50多人每人蒙上了一块黑布,背上一个书包,里面装着地图、测量仪,踉跄地登上一辆大卡车。卡车颠簸着,开出去很远,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等我们解开黑布,昏暗中才发现车开到了一块苞米地。下车后,按照事先的安排,每7、8个人为一组,每组都有一张命令纸条。按照命令纸条的要求,我们要根据图上的标注,找到5个指定地点。每个指定地点都会隐藏着一张报到纸,只有把这5张报到纸全部收集齐,再返回集合地,才算完成考试。我们比的就是看哪组速度快,找寻指定地点准确无误。我分在第三小组,而组长就是木马。木马对全组的人说,听我的,只有听我的才能速度最快。木马打开命令纸,与同组的同学按照事前分工。有的计算现在方位,有的在图上标注目的地,然后边向一号地点搜索,边跑步前进。我们的动作很利落,尤其是组长木马,他就像一匹上乘的羚羊,轻巧而灵活,在夜色中一蹦一蹦的,几蹦就蹦到了最前面。我动作慢了些,主要是我的脚被地上的树根子扎了一下。木马恶狠狠地抱怨,你小子怎么像是一头蠢猪呢!几分钟之后,木马率先来到了一号地点。在一棵大树下,他敏锐地找到了报到纸,又向二号地点迅速前进。我们实在跟不上他的速度,只能盯着他宽大的背影。二号地点在—个硕大的苞米垛边,木马领着我们刚刚跑到那里,忽然,从苞米垛里呼啦啦钻出一对青年男女,吓了我们一跳。这对青年男女傻傻地望着我们,手脚都哆嗦着,脸色煞白,嘴唇喃喃着,我们没犯什么错啊。他俩把我们当成公安了,一看便知,是一对乡村的小情侣在此幽会,正在谈情说爱之际被我们打搅了。当时我们不敢笑,木马佯装没看见,继续朝前走。等到考试结束后,大家谈起此事都捧腹大笑起来。木马始终没有笑,表情庄严着。他郑重地接过奖杯,其实这个奖杯很小,也就算是个茶杯。大家都不在乎,而木马却将这个茶杯式的奖杯藏在箱子里。那天,我偶然发现他的箱子,里面都是一摞摞获奖证书。他都标上什么层次的奖,什么年代什么等级什么首长颁的。我问过他,留这个有什么用?木马说,我说了,我要最好的,最能证明我的,我这个人就是这么固执。
       二
       早晨,我们开车离开酒店。这个时候,突然阳光四射,四周的群山瞬间变得清晰起来了。说来,这儿的山很漂亮,上面是白色的,中间是红色的,而下边是绿色的。茵思不鲁克的居民们没有起床,街道上很清静。依然这么寂静,连狗叫的声音都在很遥远处。一条清幽幽的河流从城市中间穿过,连个水声都没有,也是悄然无声。我觉得这个城市萦绕着一种神秘和肃杀。车路过一个古堡,挨着我的是旅行社男人女相的小马,一个贪心的导游。他眯缝着小眼睛,懒洋洋地说,居住这里的是没落的贵族,其实里面什么也没有了,值钱的东西都让他拍卖了,可他就是守着这个古堡,他傲慢地说,这个死也不能拍卖,因为,这是他最后身份的象征。他孤独,清高和奇幻,在一个早晨起来他奇异地溺死在古堡里的湖中,令后人产生了无尽的想象力。
       车离开古堡,我回头看,发现古堡内逐渐升出一团白雾,有了一点点的恐怖感。
       我想起了木马,他的性格很像这个没落的贵族。
       这次我出来是带着几个客户到欧洲走走,这几个客户都是做手机生意的。而我开的门脸儿全靠这几个客户打点,一年给我散点就够我吃的。我的门脸儿不算很大,也就两层小楼,不足二百平方米,只是设在市里最著名的天眼富人区,显得有了分量。手机全都是最先进最时尚的,刚有了电视手机,我店里就摆上了柜台。还有数码相机,都是从日本流通过来的。往往东京的银座有什么新款,我的店早露出峥嵘。手机是富人换得最勤的玩意儿,有个客户一年就换了六次手机,只要有新的他就不要旧的。我没什么门路,很多是靠着木马。木马比我先转业,恤艮快就做了房地产生意,两三年前,他把城市的最烂的一块地炒作成功,而盖出了一片造型新颖的别墅区。他炒作的条件就是这里曾经出土了一批文物,其中有一个红绿彩持莲童子,这个莲童子面部丰满,发鬏饰黑彩,着红底绿花衬衣,腰系带,双手持莲,赤足踏于莲瓣之中。木马夸奖这个莲童子是在8印度的高温炉中加以烘烧,水平之高难以想象。他把这个莲童子送给博物馆,博物馆估价有六百万。那么木马就利用这个莲童子,说成是风水宝地,地价就跟温度表晒在阳光下一样噌噌地蹿。我知道,这个持莲的童子是他很早前埋进去的,怎么埋的又怎么骗过文物部门的眼睛只有鬼知道了。木马把别墅盖得很讲究,有足够的车房,有宽阔的阳台,有一座人工湖,他把湖水引到城中的一条大河,而这条大河通着长江。他说,什么是风水,那就是要有水,有水就是有财。他把别墅区里的空地都种上红杉树,尽管红杉树的树苗很贵。有人建议他不种树,要植草皮。他笑了,说,植草皮是穷人住的,种树才是富人住的。果然城里有一半的富人搬到这里,还有一半想住却没了地方。他的广告是,你是富人就来这里住,不是请千万不要勉强。而这个富人区就是天眼。
       他说,天眼的名字是褒奖富人,预示着富人能有天眼选中这个地方。为了给我口饭吃,他给了我一个店,我成了吃他赏饭的店经理。那年,我从部队转业了。我的腿有了伤,为这个伤,部队发给我残疾证,享受了政府的照顾。而这个伤就是木马给我射的,很简单,在一次野地实弹演习中,我是正方,他是反方。我奉命在夜色中匍匐进攻,万籁寂静,他突然对我开了一枪。他解释,我特别像是一只野猪。我跟他争辩,他死不认账。我觉得很屈辱,因为他打的是我,而在夜色中匍匐的人很多。他说,你那姿势真的不像一个人,真的像是—只野猪,野猪的姿势就是一拱一拱的。而那天晚上我头上戴的遮掩帽又显得很肥大,更像是一只野猪头。
       我们驶向德国的慕尼黑,车上,这几个客户很有兴致,不断地拍照。其中旅行社的小马对我小声说,前面小镇有个温泉,叫巴登。这个温泉还是1877年建的,也属于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产物。我很反感小马这种先斩后奏的做法,他总是给你出题目,然后让你花钱。有时我不愿意,他就对那几个客户说,说得天花乱坠。几个客户动心,就对我施加压力。我不耐烦地对小马说,一个人多少钱?小马根本不管我的脸色怎么样,只要他能拿到提成。他笑了笑说,一个人四十欧元。我拒绝,太贵了,四十欧元就等于四百人民币。几个人下来就是好几千呢,我这次出来已经花了十几万了。尽管木马临走给了我六千欧元,但我要这么奢华下去就会血本无归。车子继续开,我看见小马和那个司机眉飞色舞说着什么,我清楚地听到巴登的字眼儿。在一个小镇的中心,车子停下来,小马对大家说,这个是温泉,属于文艺复兴风格的腓特烈浴池。大家可以去放松放松,咱们得晚上才能到慕尼黑。几个客户兴高采烈地走下车,我对小马不满地说,费用谁出?小马回头说,当然你了。我恼火了,喊道,我出你和我商量了吗?小马平静地说,他们乐意,你就得乐意。我逼问,我要是让你出呢?小马突然笑了,说,他们让你出,你肯定出,因为他们是你的上帝。说完,小马走下车,我骂道,你王八蛋!小马慢慢转回身,你就是骂操我妈我也无所谓,你还是到温泉泡泡澡,好好享受享受。这可能是你一辈子泡得最奢侈的澡了,你能肆意欣赏到德国女人丰满的乳房,还有修长的大腿。这都是免费的,但不许摸。你要是想找德国女人,晚上到慕尼黑,或者你再忍一忍,到荷兰的阿姆斯特丹。在花街上,我帮你挑荷兰最美丽的女人,只需要四百欧元。到欧洲干什么来了,就是奢华来了。大把花钱嘛,花钱买奢华这是时尚啊。
       在温暖的大棚里,泡在碧绿的池子里。我没说话,旁边一个客户对我说,你太笨,别心疼钱啊。这算花到哪儿呀,回去买你几个手机不都回来了吗?小马在和一个女客户调情,那个女客户很胖,乳罩却很小,把两个肥乎乎的家伙扇动得到处乱跑。这时候,我看见一个漂亮的德国女孩儿站在池子中间,对大家喊着什么。那声音很清脆,她的皮肤很白皙,眉毛和眼睫毛都黑黑的,简直是洋娃娃。她—喊,所有在池子里泡的人都站起来,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儿。在德国女孩儿的带领下,大家—起做水操。我看见小马做得很起劲儿,还不断地跟着德国女孩儿大声叫着。
       中午,我们在小镇吃了一顿地道的德国饭,还别说小马安排得很有特色,上的是新鲜的葡萄酒。泡完澡去喝纯正的德国葡萄酒,简直是在天堂吃饭的感觉,牙齿间徘徊的都是浓浓的酒香。几个客户都很能喝,推杯换盏,吆五喝六,尤其是那个胖女人,很快就在桌子上堆了一排空的葡萄酒瓶子。我看见小马始终在微笑,因为每一瓶葡萄酒的提成是十分之三。吃饭的时候,木马来了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到巴黎呀?我说,晚上住在慕尼黑,然后转天住在科隆,再去荷兰的阿姆斯特丹。估计从阿姆斯特丹坐火车到巴黎吧。木马说,不要到阿姆斯特丹去找女人,那儿的女人太风骚,你实在不能接受。还是在慕尼黑吧,找一个漂亮的黑女人。那黑女人的皮肤绝对要像缎子,你用手去抚摩,滑溜溜的就是上品,那标志着你就是幸福男人了。可以找小马给你找,不要在她那儿,要把她带到酒店。估计一个晚上最高需要五百欧元,别心疼,不要总想着用人民币去计算欧元,那么想你就没有了陶醉感了。我说,我没有这方面打算。木马叹口气说,嫂子很传统的,这我知道。你和她做爱估计几十年不变,就是蛤蟆式吧?再说,你和嫂子是不是已经不做爱了?那天,我听嫂子说了,说你现在晚上都不碰她了。
       木马是个幽灵。
       我和木马的第二次见面在南京指挥学院,他激动地握着我的手说,缘分呀,你这辈子都注定与我解不开。我们办理完入学手续,他非要和我一个宿舍,于是,就来到了116号宿舍楼。116号楼是一栋六层长条楼,走进去首先是长长的走廊,两边门后是一排排的宿舍,每间宿舍有两张单人床,两张书桌,条件在当时来讲还是不错的。放下行囊,木马拉着我迫不及待地到校园里转了一大圈儿。听说校园原来是国民党政府盐务局所在地,走进去,大大的院落十分肃
       穆,树木、灌木、草坪随处可见,错落有致,相映成趣。院子里面是一栋栋各式各样或古朴典雅或现代宏伟的建筑,中间一条笔直的马路,两侧是参天的梧桐树,绿荫遮蔽,凉爽宜人。以马路为界,校园被分为两部分,一侧是教学区和学生宿舍区,一侧是家属区和服务区。校园后面还有一个标准运动场,400米跑道、标准足球场、篮球场一应俱全。在学校的一角,还保存着王安石旧居。相传当年北宋时期,王安石官场失意就避居此处。如今这里成了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也是学院的景观。学院外面就是南京著名的古城墙,再往南走是闻名世界的中山门。木马对我得意地说,我上大学时上的就是最好的学校,这次南京指挥学院也是最好的军校。他问我,你考试得了第几?我不在乎地回答,管它第几呢,能考进来就行了。木马摇摇头说,最后一名我不来,这次我又是第一。
       晚上,他给我看女朋友的照片,一个很漂亮的女人,眼窝很深,眸子也洋溢着风情。他说,是重庆博物馆的研究员,专门研究瓷器的。接着他给我讲了好久的瓷器,其中,对汝窑最赞美,他说应该是宋朝五大窑之首,传下来的极少了。他父亲有一个汝窑盘子,不大,也就是口径不到15厘米。那釉汁莹厚,摸到手里细腻无疵。他父亲变卖了不少家产,唯独这个没有卖。这得益于他在博物馆的女朋友,女朋友去了看了一眼汝窑盘子,说了一句,这可能是重庆唯一的一个文物了,没有价格,你想怎么卖就怎么卖。他父亲才住手,于是就把这个汝窑盘子封存起来。木马说着从床底下悄悄拿出一瓶地道的茅台,试探地问我,你能不能喝?我一听这话,大喜过望,本来我也喜欢没事的时候喝两杯,但刚来到南京指挥学院,怕学院的纪律不许饮。我急匆匆地跑到军人服务社买了一些花生米、罐头,熬到晚上吹响熄灯号。窗外皎洁的月光射进来,两人推杯换盏喝个痛快。木马对我说,我有父亲留下的汝窑盘子,我还怕什么。以后我做什么,心里就坦荡荡的,能开进一团的坦克车。
       从那以后,我俩隔三差五就喝两杯。喝的都是茅台,我起初不好意思,觉得天天喝茅台有点儿像到了人民大会堂的国宴厅,太奢侈了。木马不以为然,他说,茅台是最好的酒,当然要喝了。后来,我喝茅台喝上了瘾,偶尔喝一些劣质酒还很不习惯,觉得上头。我担心木马提供的茅台酒也就是几瓶,经不住我们这么喝。可是连续喝了一个多月,始终是茅台酒,没有改任何别的牌子。冬天,我们不能开窗,我就用报纸、毛毯挡住门窗。屋里点上两根蜡烛或打开小台灯,我就和木马边喝边聊,一聊就是半宿。什么都聊,后来我仔细回忆,聊的都是吃喝玩乐,都是怎么享受。每次放假回家前,我们都能在床底下找出一堆的空酒瓶子,这也堪称我俩深厚友谊的见证。记得木马对我说过一句话,靠人会老,靠墙会倒,靠己会牢。等到我们学员班结束以后,我突然听到一个震惊的消息,木马卖了两次血,而且后来他卖的血中有乙肝菌,才让他没有继续再卖下去。而且木马卖血是为买茅台酒喝。我很难过,我觉得我每次喝木马的茅台酒,就是喝他身上的血。
       黄昏的时候,我们抵达了慕尼黑。
       我们幸运地赶上了慕尼黑一年一次的狂欢节,整个城市笼罩在欢乐的气氛中。在街头宽敞的地方搭建起舞台,有年轻的女孩子穿着性感的衣服在台上忘情地狂舞,那种激情的渲染让我们这些外来的游客也身不由己。司机把车停在街边,小马喊着,下去发泄去吧,能喝啤酒的尽管喝,反正谁喝谁掏钱。大家欢呼着跳下车,我知道晚上在酒店里安排的夜餐算是取消了,但取消的钱未必能退给我。在威尼斯,大家都去划船,我也交了钱。可那个女客户就是不去,不去的原因众所周知就是太胖,怕把船压翻了。每个人的船费是40欧元,可小马没有退给我,说,人家不退。我觉得他很可恶,因为我看到船工给了他钱,至于两个人说的什么就不知道了。大家在街头跳着唱着,很快就和当地人混在一起。街头有一排排的椅子,于是大家就坐下来喝大杯的啤酒,与当地人在干杯。我喝了一口,很甜,口感很惬意。很快一向矜持的我也开始舞动起来,舞到最兴奋的时候,台上的性感女孩儿们都跳下来,与我们黄皮肤的人对舞。我看到对面的女孩子乳房简直要蹦出来,我的血也在朝脑腔子里灌。一种天下一家的感觉充斥着每个人的心房;原来狂欢如此简单。果然到了酒店,大家忘记了没有夜餐,都疲惫地涌到自己房间。我推开房间的门,打开窗户,意外地看见那一轮陪伴我们的夕阳依旧没有退去,在云边徘徊着,向大地散发着魅力。
       晚上,小马过来对我说,给你找了一个黑女人。绝对是上乘的,很昂贵的。
       我说,我没兴趣。
       小马说,木马说要我给你找的,钱你不用支付,木马说他给你买单。
       我气愤地说,你让他玩儿去!
       小马扑哧笑了,笑得像一个无知的孩子。
       四
       在南京指挥学院,我们上的第一课就是海洋气象学。随着清脆的铃声,第一次走进宽敞明亮的教室,人人精神振奋。教海洋气象学的是一名40岁左右的教官,白净面孔上架着一副方方的眼镜。他一上来就板着面孔,显得很傲慢。走到讲台,他先在黑板上写下“海洋气象学”五个字,然后操着苏北话说,同学们,今天是你们专业课的第一课,第一课我们介绍气象学。大家知道海洋气象学与海军指挥是息息相关的,是海军指挥学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部分。然后,开始为我们详细讲解了海洋气象学的基本概念、发展与现状、气象学对军事的影响、气象学在军事指挥中的应用等内容。下了课,木马走到讲台前和教官对话,说,你能不能再活泼一些,我在某大学上课的时候,那老师就是跟我们聊天。教官说,这是部队学院,不能跟地方一样。木马说,怎么不一样?教官斜眼看着木马说,以后你再跟我说话一定要先敬礼,再说话。木马说,我一天要跟你说好多次话,每次都让我给你敬礼累不累呀。教官皱着眉头说,那没办法。
       回到宿舍,我对木马说,你别充大头蒜。木马说,我就看不惯他那摆派头的样子。你等着,我不允许一个傲慢的人教诲我,我一定要教训教训他。第二节课,那个教官开始讲解台风,依然是很冷傲。他说,台风是由热带气旋形成的,是由低纬度向高纬度逐步形成并发展的。说着,教官提问了,你们大家都是有经验的海军舰艇指挥员或机关的作战参谋,有谁能解释一下,什么叫台风眼?台风眼的特征是什么?大家纷纷举手,有人回答台风眼是台风走过的一个轴,有人回答台风眼是台风经过的一个轨迹,等大家表述了自己的意见以后,教官摇着脑袋说,台风对海军的威胁最大,台风袭击会使舰艇沉没或搁浅,从而造成重大损失。大家知道,就在不久前,五号台风袭击了一个基地,国内最先进的一艘护卫舰触礁,经过紧急打捞,仍造成严重损失。这个教训是沉痛的,将来你们都会成为海军高级指挥员或高级作战参谋,必须掌握包括台风知识在内的各种海洋气象学知识。那么台风眼究竟是什么呢?我们怎么才能正确防御它呢?怎么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竟然难住我们呢?
       
       木马站了起来,说,你先别下结论,我还没说话呢。在同学们的掌声中,木马稳稳地走上了讲台,站在了教官的旁边顽皮地努努嘴,然后又站在了黑板的跟前。他清了清喉咙,稍有夸张地说,五号台风袭击那个基地的时候,我几乎就是朋阶风雨交加的基地直接走进咱们教室来的。五号台风在台湾海峡生成,一边按照逆时针方向自转,一边从南向北横扫我国海疆。当台风的前半圈接触到基地时,也就是台风的前锋迅速来到渤海湾,风力达到了12级,再加上大暴雨,天气非常的恶劣。我们全部舰艇按照事先的计划到杨家洼一带海域抛锚避风。当天,全基地的所有参谋都坚守岗位,奋战了一天一夜。晚上11点,我陪同基地首长到洼港视察,一路上,暴雨倾盆,积水几乎没过了吉普车的轮胎。等到我们从洼港返回时,我发现大雨已经停了。雨后的天空满天星斗,几乎一丝风都没有。当时我还以为台风已经过去了,舰艇上的战士们也因为过于疲劳都放松了警惕。殊不知,台风眼已经悄悄逼近了基地,这正是台风进程中的一个特殊期,是更猛烈台风来临前一个短暂的平静。果然,大约一小时以后,我们刚刚回到基地司令部,台风后半圈就赶来了,风向转为西北风,而洼港是无法抵御西北风袭击的,情形更加凶险。我们急忙指挥舰艇离开洼港,到另外的一个锚地避风,但在转移途中,我们几乎亲眼看到这一艘新型护卫舰的缆绳被飓风一根根地吹断,先是脱锚,然后这巨大的三千吨的军舰有如一叶小舟被大浪卷起,重重摔在礁石上。船体迅速进水,很快下沉。万幸的是,由于指挥部及时下达离舰登陆的命令,全体官兵安全转移,未造成人员伤亡,但舰艇严重受创。这给我们的教训是,台风经过时,在前半圈过去后,会有一个台风眼经过的平静期,在这当中,要指挥舰艇马上转移锚地,以免后半圈来临,风向转变,给舰艇带来损坏。这次教训太深刻了,不懂科学就要付出惨重的代价。我经历了那场与台风的搏斗,明白了这个简单的道理。
       有关台风眼的话题,木马一直说到下课铃响。他在掌声中走下讲台,然后和蔼地拍了拍教官的肩膀。我看见教官的眼睛是青的,而木马那次绝妙的表演令人叫绝。很快,教官就开始报复他。每次战术计算考试,木马总是满分。有一次考试,他在标照明基时,漏掉了三根“照明线,”按照一般的情况是不会扣分的,但教官不愿意木马这么得意,就毫不客气地扣了他0.5分。试卷发下来以后,我们都戏称木马的卷子漏掉了“三根毛”,因此,他又得了一个十分恰当的外号“三毛”。
       在慕尼黑的半夜,我突然醒了。整个酒店很静,静得连我自己的呼吸都能听到。我觉得很孤独,好像一个人在沙漠里行走,好容易看到一泓绿洲,迫不及待地扑过去,才发现是一个海市蜃楼。那种绝望是恐怖的,而我现在就在那沙漠里走着。想在国内,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总能有办法解脱,实在不行就找战友和亲人喝顿酒,然后毫无目标地大骂谁一通,或者跑到靶场打几梭子子弹。我从部队回到地方,没有工作,部队按照残疾待遇给了我一笔钱。我在百无聊赖的时候,木马找到我。对木马我是复杂的,就像重庆的火锅,里面酸的辣的苦的香的一起煮,烧嘴麻心辣嘴臭屁股。我开的那家店基本上就是木马投资,他也不要回报。赚的是我的,赔的是他的。按说我应该很感谢他,可见他对我的生活这么指手画脚的又不甘心,我成了他的陪衬,或者生活的点缀。我曾经把这种感觉告诉了妻子,可妻子却惊恐地捂住我的嘴,脸色煞白地说,人家木马对你恩重如山,你天天磕头还来不及呢,怎么这样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呢?我没法对妻于再说什么,她就是一辈子都怕踩到蚂蚁的女人,小心翼翼地活着,唯恐得罪每—个人。
       我起床,打开电视,看到一个胖女人在对一个白发苍苍的主持人哭诉。那个主持人在和她交谈,两个人谈得很激烈。我想起妻子,她原来是缝纫机厂的车间主任。后来,缝纫机没人买了,厂子为了生存就把厂房卖了,给时尚的人做了酒吧。妻子被四万元买断了工龄,含泪回了家。她回家那几个月,几乎天天像那胖女人一样哭泣,我就耐心地劝解,她就不间断地抽泣。后来她生活太寂寞。就买了一张公共汽车的月票,每天从早坐到晚,像是上班一样。后来我开了店,叫她去站柜台,被木马坚决地拦住。木马说,嫂子不能去,我可以给她每月补助。我诧异地问,为什么?木马说了一句话,叫我心寒。他说,嫂子长得跟农村人一样,站在柜台上不像是卖手机和数码相机的,倒像一个卖萝卜白菜的。告诉你,能买得起手机和数码相机的都是有钱人,住在天眼别墅区的人都是富人。嫂子站那就等于砸牌子,出我木马的洋相。木马说得直截了当,瞠目结舌的时候,感觉到他是那么蔑视我和我的妻子。
       关上电视,我又觉得饿了,想想晚上喝的一肚子都是啤酒。
       木马是个美食家,吃饭的时候特别能挑剔。可他做不了饭,连稀饭都不会煮。炒鸡蛋简单吧,可他都炒不出来。我还有一位挚友叫姜大威,江苏扬州人,却生得一副北方大汉的体魄,又高又壮,肤色黝黑,络腮胡子,声似洪钟,极富有男子汉的阳刚之气。他也有个外号叫姜大胡子。他为人豪爽,酒量极大,每次喝酒他都是主角,大杀四方,笑傲酒席。木马跟他合不来,可表面上也能寒暄。木马不喜欢他的声音,说不含蓄,说话不讲究。可木马很喜欢他的烹调手艺。姜大胡子虽说面糙,但心却很细,能烧一手好菜。经常是他掌勺,我和木马过嘴瘾。木马对吃鱼很有说道,而姜大胡子做鱼也有高招。那天中午,木马的女朋友从重庆到南京开研讨会,特意来看他。木马牵着女朋友的手很浪漫地走进门,进来就跟姜大胡子嚷嚷着,我们要吃鱼,清蒸桂鱼,一定要清蒸的。姜大胡子就屁颠屁颠地跑到厨房去显示手艺,而那厨房小得很可怜,姜大胡子忙活得满头大汗。他女朋友则懒懒地靠在木马的肩头发嗲,与我有一句没一句地问着。无非问我老婆是干什么的,一个月能有多少收入。我看不出这个研究文物的女人有什么学问,但对物质生活却与木马惊人的相似。当我说出老婆是车间主任,每月的收入也就是五六百块,天天都得为钱愁。木马女朋友夸张地喊着,这怎么能生活呢,女人要是天天愁钱的话还不如去死呢。我请教她,怎么叫生活?木马女朋友说,女人是享受生活的,男人是创造生活的。木马仔细摆弄着女朋友的小手,对我说,你看我女朋友的手,像是白玉。我什么也不干,每天就看着她的小手就是最大的幸福。
       看模样,木马比他女朋友大个十几岁,她的额头滑润,头发也浓密,染得黄黄的,像是深秋的落叶。脖子的地方没有皱褶,平坦得像是一片细腻的雪地。她里面的黑色乳罩吊带若隐若现,把我的眼睛也吊得七上八下。姜大胡子把清蒸桂鱼端上来,木马为女朋友细心地挑着鱼刺。女朋友咂咂嘴说,稍微咸了一点儿,再放一点儿糖就好了。木马摆摆手,说,咸淡无所谓,鱼肉还是烧得有些紧,没有蓬松开,吃在嘴里应该有一种被冰融化了的感觉。姜大胡子入神听着,忙问,怎么才能把鱼肉烧蓬松开呢?木马
       说,先把活鱼放在热水里,然后再放在冷水里。一热一冷活鱼的肉就扩张开来,这时候再把鱼放在醋里泡着,别泡长了,然后再放到鸡汤里用小火慢慢地熬着。我看见他女朋友把桌下的一只小脚勾在木马的膝盖上,木马还在那滔滔不绝地教诲着姜大胡子。女朋友没有穿袜子,脚的骨感在充分张扬着。木马吃鱼头的姿势很优雅,把鱼头放在嘴上不住地吮着,如是亲吻。我看着窗外来来去去的人,看着对面窗户战友们晾着的衣服在随风飘舞。今天中午的太阳好,战友们晒衣服是最惬意的事。木马女朋友抽冷子问我,你和你老婆一个礼拜做几次?我没明白过来,我听见她在笑,越笑声音越大,像是摇响了铜铃。我又看见她的一只手悄悄放在木马的两腿之间,而木马依然坦然自若,气定神闲。
       有时,木马不愿意在学院食堂吃饭,觉得食之无味,就经常利用节假日拉着我到城里去闲逛。南京不愧是六朝古都,风景名胜不可胜数。那次我俩去夫子庙,正值残秋的一个周末。借着浓浓夜色,漫天星斗,木马和我来到古色古香的魁光阁,魁光阁有三层,红墙碧瓦,地处秦淮河畔,夫子庙贡院街中心。这里小吃很有名气。特别是秦淮八绝,吃罢回味不尽。我们登上魁光阁,透过硕大的窗口,能尽情领略到“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我和木马饶有情致地呷着雨花茶,嚼着豆角酥,剥着五香豆,品着如意回卤干,吃着蟹壳黄烧饼,喝着桂花糖粥,享受着秦淮文化的滋味儿。魁光阁的小吃都很有情致,我们品尝了十六种之多,样样色味不同,卤菜的特点突出,香甜辣不重,淡雅味不尽。前几年,我曾经到过夫子庙,都在修复中,虽还热闹,但只是拥满了卖杂货的摊位,难免有些破烂。秦淮河的水并不明净,秦淮河两岸的景致也随着岁月东逝而日渐古老。这次来,黑白相间的仿古建筑已经鳞次栉比,秦淮河的水变清,各种门铺接踵有序,江南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我们走下魁光阁,牙齿间尚存着秦淮八绝小吃的余香。漫步在灯光秀丽的夫子庙时,所有的建筑物都联结着斑斓的霓虹彩带,结构出一个绚丽多姿的世界。既有现代化的写实,又勾勒出六朝古都的氛围。灯光的倒影泻满秦淮河,河面有了色彩,有了生命,使得古老的秦淮河有了新的风姿,再也没有“六朝金粉气”。木马感慨地对我说,一个男人一生绝对不能就享受一个女人,生不逢时啊。我要是当年在这里,一定是妻妾成群,扎在美人堆里好自逍遥啊。
       五
       从慕尼黑到法兰克福,始终在宁静中行驶,太阳将层层叠叠的红顶白屋熏染成一幅幅极富生命力的油画。客户们都在睡觉,昨晚他们大都去狂欢去了,半夜才回来。我一个人孤独而清醒地坐在那儿,小马坐在司机旁边倒是聚精会神地看着前面。我想他这个人贪婪势利,但作为导游确实很尽职。我看着窗外,想着一个女人,那就是我的妻子。
       我认识妻子是经过别人介绍,说她是劳模,人很本分。见面几次以后,我见她老实得过分,就在一次雨中亲吻了她。亲吻过后,她哭泣起来。说,我亲吻她了就能怀孕,没结婚就怀孕在厂里会被笑话和诋毁的。我很难过,我为这个女人的愚昧而内疚。其实我还可以选择别的女人,但我已经无法自拔了。因为妻子把我当成她一辈子忠于的男人,如果我遗弃了她很有可能会导致生命的衰竭。我和妻子结婚的时候,我这方没有多少人来,那时我还在南京的指挥学院上学。妻子厂里的女工来了很多,都是看稀罕的。她们刁难妻子,让妻子与我相拥亲吻,还闲不够,甚至让我去抚摩妻子的乳房。我以为妻子会断然拒绝,可妻子都幸福地应允。我顿时惊恐起来,因为我能相拥亲吻,而我不能当着众人面去抚摩她的乳房。在大家的催促下,妻子把我的手拿起来按在自己的胸前。在新婚的晚上,我才和妻子开始做爱。我很努力,妻子却很疼痛,始终咬着嘴唇,以至于咬出了鲜血。我看着她难受的样子,只好停了下来。妻子说,你继续吧,只要你高兴,我多疼痛都能够忍着。我抱住颤抖的妻子说不出话来,于是很快就败下阵来。我们又试图做了好多次,哪次妻子都是处在痛苦的状态,一个劲儿地喊疼,满额头都是汗珠子,像是无数只小虫在蠕动。
       我在婚后四天决定考南京指挥学院,复习了半年,妻子想要个孩子,我也是,可始终没有。到了医院检查,大夫说妻子有一侧输卵管堵塞,生育有问题。我只得仰天长叹,就拼命地准备功课,直到看到入学通知书,终于有了范进中举的感觉。那次,我到南京指挥学院报到,当晚就给妻子写了一封信:“亲爱的妻,见字如面,我顺利到达南京,一切均好,请勿念。你近来身体好吗?我很是挂念。到达南京以后,我已经成为一名真正的军校学员了。来军校学习是我多年来的一个梦想,这次梦想变为现实很高兴。你在生活方面给我的支持和帮助,我永远不会忘记,在我准备高考的紧张复习期间,每天夜晚,你都会为我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牛奶,里面还泡上花生米,因为你听人家说这样可以治胃病。每天早上起来,你心疼我复习功课睡得晚,都会悄悄关上闹钟,让我多睡一会儿。每次寒冷的夜晚,我从部队回来,双脚冻得麻木了,是你打来热热的洗脚水,亲手为我暖脚。那年冬天我出差,回来那天晚上看到你盖的是我的被子。我问你,你说,我不在的时候盖着被子,能吮到我身上的味道。听到你这番话,我心里温暖了许多。请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学习,争取在回到部队以后,发挥更大的作用。至于咱们婚后一直没有孩子,这件事请你不要有任何的思想包袱,你现在身体较弱,经过好好调养,我想将来咱们一定会有自己的孩子的。这不会影响咱们之间深厚的感情,我更不允许你胡思乱想。我从来没有想过因为孩子问题而离开你,我也不会让你离开我。我相信咱们同心协力,是会战胜这一暂时困难的。”
       我曾经把这封信给木马看过,木马摇摇头说,你应该离婚,找一个你真正爱的女人,不能委屈了自己。我说,那她怎么办?木马不解地说,你管她干什么?这个世界从来就是自我的,而不是大我的。你生下来就是享受生活,而不是苦难生活。我喜欢的女人,能给我带来享受。知道我们怎么做爱吗,一个晚上能做三次,每次都能达到高潮。我和女朋友在峨眉山的金顶上,借着灿烂晨光在树丛里做过爱。在上海外滩的锦扛饭店,住进最豪华的房间。晚上把所有的灯关上,完全借着窗外泻进来的灯光做过爱。在日本的箱根,冬天,我们泡在温泉里偷偷地做过爱。在出国旅游的红眼班机上,我和她在后排椅子上做过爱,我和她都用毛巾咬住,没有出声。在三亚的天涯海角,我们没带游泳衣,两个人一对眼神儿,双双裸着身子跳下海,那时天色已经黑了。我们在海水里做爱,兴奋地大声喊叫,把露宿在礁石上的飞鸟惊走。你看看,我们在空中地上海里都做过爱,都做得尽善尽美。我打断他,问;说这么热闹,那为什么不结婚呢?木马回答,结婚就破坏了完美,没意思了。我实在听不下去这种陈词滥调,转身离开木马,但心里酸酸的。我和妻子做爱,双方没有过一次刺激的喊叫,都是沉闷闷的。
       秋天的法兰克福是最有魅力的,不要说那
       高蓝的天宇,洁白如丝絮的流云,单是那石砌的走道就让人想起那久远的历史。小马让车开到一处繁华的街道,又安排大家去购物,这几个客户似乎有用不完的钱,都喊着自己已经弹尽粮绝,可一看到喜欢的东西眼睛就放着绿光。因为财富,因为职业,因为机会,他们的生活空间里弥漫着奢华的气味。而生活在他们中间,看不出他们精神里有多少奢华的元素。
       我陪着那个胖女人去一爱手表商店,她走进去就站在玻璃柜台前,欣赏着浪琴表。她问我,懂英语吗?我说,简单的。胖女人对我小声说,问她们能不能打折?我对柜台前一个中年妇女客气地问,能不能打折。那中年妇女看看我们,热情地说,能打九折。我告诉了胖女人,胖女人想了想,然后用手点了点。中年妇女不解,问我,什么意思?我说,她的意思把点过的那几块表都买了。中年妇女诧异地看着我,说,怎么可能呢,每—块浪琴表都是三万欧元,她一气儿点了六块。我也觉得不对劲儿,转身问胖女人,你真的买六块吗?胖女人把手里的提箱举起来,然后咣当搁在玻璃柜上,流畅地打开,我和那中年妇女都傻了。满提箱都是崭新的欧元,每捆上面都盖有中国银行的戳子。整个手表店里一片肃静,所有的售货小姐都惊讶地看着胖女人,面面相觑。走出手表店,胖女人得意地对我撇着嘴说,看老娘的气派怎么样?别以为中国人没钱,我们这帮子人谁也不是吃干饭的。你那店以后装潢得讲究些,再那么穷酸我们就不去了。
       我真想骂街,我为装修店已经花费了八万,进去以后已经很考究了。
       木马给我打来电话,不耐烦地问,什么时候到巴黎呀?我说,今晚住在科隆,明天去阿姆斯特丹,然后坐火车去巴黎。木马说,我带你到老佛爷店,给你买点儿男人的真品,比如皮带,还有领带,你那皮鞋该穿老佛爷店的名牌,穿上你就知道什么是好的。起码你那臭脚不再臭了,你那脚丫子舒服了,你走道有派了。还有巴西的雪茄,抽一口如神仙。你也该奢华奢华,告诉你,奢华代表着的是一种高品质,而不是奢侈,奢侈是浪费,而奢华是在有计划的前提下享受美好生活。我知道你这人财迷,我花钱。我说,我什么也不需要,我就是一个平民。木马叹口气,奢华的生活不完全是钱带来的,只有懂得享受生活的人才能懂得奢华的内涵。快放电话的时候,我突然问木马,你的女朋友换了几个了?木马恼怒地说,你小子嘲讽我?我笑了,木马说,女人就是漂亮的衣服,穿久了肯定要换新的。
       六
       在南京指挥学院的学习到了四月份,大家过年时肚子里存下的油水都消耗殆尽了。学校的食堂条件有限,只能吃饱,谈不上吃好。于是,我们闹着让木马请客,打打牙祭。因为木马的讲究给每个人造成错觉,创、子有钱。木马闻言哈哈大笑,挥了挥手说道,不就是一顿饭嘛,没问题。明天是星期天,我请大家吃饭。转天,我们是十几个人全都留着肚子,没吃早饭,早早地把木马叫起来,吵吵嚷嚷地要和他一起出去玩儿。木马先是领着我们到了中山陵,参观了雄伟的中山陵纪念堂。在记载伟大民主主义革命领袖孙中山先生革命历程的浮雕前,大家还能细心地领会。可一旦走下那高高的台阶,思绪就飞到美味飘香的饭店了,不时地互递眼神儿,都憋着中午好好大吃一顿。谁知,从中山陵出来,木马又把我们领到了灵古寺。我们肚子已经呱呱叫了,但客随主便,还是耐心在寺里的前院后院一通溜达。好不容易出了灵古寺,木马终于慢条斯理地开口,大家—定饿了,咱们去吃饭,我请大家吃斋菜。大家不知道什么是斋菜,实在是饿绿眼了,都盼着赶陕坐在饭桌上,一饱口福。
       进了灵古寺旁边的一家斋菜饭店,一进门,就看到大堂正面供奉着佛龛,香烟缭绕,木鱼声声。第一次进到这种饭店,我们左看右看,充满着好奇。找了一个单间坐下,服务员送上菜单,我翻开菜单,立马心花怒放,只见菜单上全是“红烧大虾”、“葱烧海螺”、“清蒸鲈鱼”、“溜虾仁”、“炒干贝”,另有鸡鸭鱼肉各式美味菜肴,价格却十分便宜。我心想这下可解馋了,一张嘴,就要了自己最喜欢吃的海参和鲍鱼,其他同学更是不客气,专拣菜名好听诱人的。大家都暗暗想,这回可是狠狠宰了木马一刀。转头看看木马面不改色,一副大将风度。菜端上桌来,色香形俱佳,香气扑鼻,看着就令人有了食欲。大家假模假样客气了几句,就迫不及待地伸出了筷子。我夹了一块海参,放到嘴里一尝,竟然是豆腐。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味觉,明明看着是—块上好的海参,怎么会是豆腐呢?又夹了一块鲍鱼,一吃还是豆腐,再尝尝别的。干贝是白萝卜,海螺是红萝卜,鲈鱼是大白菜,全是素菜和豆制品。这时,木马慢条斯理地开了腔,说这斋菜就是和尚吃的菜,绝对是全素。我看大家最近都有些上火,吃些素的好败败火。再说,吃斋菜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价格便宜,以后大家什么时候想吃,我还会带大家来的。要了这么多菜,千万千万别浪费,谁点的菜谁要负责把它吃光。面对这一桌子的青菜豆腐,实在难以下咽,但当着店里其他食客和服务员的面,我们也不好发作,只得很不情愿地把菜塞进了肚子。
       吃完一结账,这斋菜果然便宜得可以、一大桌子菜才花了木马160多块钱。大家一走出饭店,不知谁吆喝了一声,一行人开始一边笑骂着,—边满大街追打木马。木马也是一边大笑着,一边躲避着大家的“追杀”。回到了指挥学院,这件事立时轰动全班,我们还自编了一个歇后语:木马请客——抠门儿。晚上,我问木马,你是不是口袋里没有多少钱,硬撑着呢?木马灰着脸,嘴唇哆嗦着像是蝴蝶的翅膀。他沉闷了半天才说,父亲上个礼拜突然去世了,把所有财产都留给了一个比他小二十六岁的美丽女人,其中就有那个汝窑盘子,那个摸到手里细腻无疵的珍宝。这个女人使用了什么妖术我不知道,父亲是爱我的,可那遗嘱里竟然没有给我留下一分钱,哪怕一个厕所。其实,我别的不稀罕,我实在是心疼那汝窑的盘子。我女朋友评估过价钱,起码够我打滚花十辈子的。说着,木马哇哇地大哭,哭得一把鼻涕—把泪。我和木马认识很久,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动容过,遇到多大的事情都是面不改色从容不迫。我和木马在野外训练,看到一条碗口大的蛇扑过来,嘴里吐着芯儿。我几乎吓晕过去,而木马能镇定地把蛇头抓住,然后用军刀一刀砍断。我试探地问,你没钱,我可以借你呀。木马瞬间抓住我的手,问,能给我多少钱?我说,三千块吧。木马急迫地问,什么时候能给我?我被他的表情吓坏了,因为他的五官都挪位了。我小心地说,起码得明天吧?木马把我拥抱在怀里,说,记住了,我会加倍还你的!
       到了科隆已经是黄昏了,下起了小雨。位于市中心莱茵河畔科隆大教堂已经处在黑色中,有灯光打在黑漆漆的外表上,显得很肃穆。车停下来,小马说,有愿意看教堂的下去转转,只给20分钟的时间。然后回酒店,酒店外边可都是酒吧,足能让你泡一会儿的。车上没有人下来,小马刚要让司机开走,我说,我下去看看。街道上很冷清,行人都在匆匆地行走着。我走
       近大教堂,仰望着素有欧洲最高尖塔之称的教堂顶端。整个建筑以轻盈、雅致著称于世,成为科隆城的象征,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哥特式建筑。它与巴黎圣母院、罗马圣彼得大教堂并称为欧洲三大宗教建筑。教堂的门已经关上,我站在台阶上,看到一对男女在湿漉漉的雨中热烈接吻,发出咂咂的声音,在寂静的雨夜中很是响亮。这时,我想起了在家的妻子。我和她没有过一次亲密的接吻,哪回她都躲避,说我的嘴脏。我告诉她,接吻的时候互相的舌头可以交织在一起,妻子吓得连忙摇头说使不得。
       我和木马约定好,都让自己的女人在同一时间来南京探亲,这样在一起还热闹些。木马说,他的女朋友要到上海衡山路吃正宗的西餐,你们也陪着,看看我女朋友吃西餐的优雅姿态。我不解,说,南京也有西餐呀。木马说,南京的不行,上海的衡山路西餐味道才是法国纯正的,尤其是鹅肝。我提醒他,我借你的钱经不住这么胡花。木马很生气,说,你才借我几个钱,我女朋友来就有钱了。我对他判若两人的做法很反感,他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主儿。妻子很快给我来信,告诉我火车票已经买好,还把车次、车厢号、座位号一一告诉了我。我匆匆查了一下列车时刻表,记下了到达南京的具体时间,准备到时去接站。那天,晚上吃过饭,我没叫木马,而是约姜大胡子一起去接妻子。记得火车是晚上21点到达,看时间还早,我俩先在学校散了散步,20点才走出学校,上了公共汽车直奔火车站。来到火车站的出站口,等了许久也没听见广播妻子乘坐的火车到站。眼看着接站的时间过了,我忙问列车员火车是不是晚点了。谁知列车员告诉我,我妻子乘坐的那趟火车早就到站了,原来是我把火车时刻表看错了。这一下我傻了眼,连忙和姜大胡子跑出接站厅到站前广场上去找。老远就看到前面围着几个人,还有人在大声地吵吵,一听,竟然有妻子那熟悉的大连口音。我跑过去一看,果然是妻子,正在和几名三轮车夫嚷嚷着。进去一问才知原来妻子下了火车找不到我,出了站就被这几名强行拉客的三轮车夫纠缠住。妻子本来就着急,加上语言又不通,第一次独自出这么远的门,情急之下眼泪都流出来了。我连忙把几个纠缠不清的三轮车夫打发走了,妻子看到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用拳头狠狠捶打我的肩膀,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妻子知道我们上学的日子过得比较清苦,临出门前除了给我买了不少生活日用晶,还买了一大提包的罐头。第二天,木马的女朋友也来到南京,我们在学校里的教工宿舍临时租下两套房子。下了课,木马女朋友跑去雨花台玩儿,我妻子到学校旁边的菜市场买菜,回到临时的家后烧菜做饭。四个人吃饭的时候,我看到木马的女朋友吃了几口就撂下筷子,我妻子问怎么了?他女朋友率直地说,不好吃。说完,跑到床边看自己从雨花台买来的石头。妻子很是尴尬,低头吃饭。木马也不说他女朋友,旁若无人地吃着,与我瞎聊着。转天,木马把姜大胡子请来,买些鲜鱼让姜大胡子烧。姜大胡子烧的烤全鱼,将肉质松软的草鱼整个架到火上去熏烤,经过微火烤制,焦黄香脆再浇上一层厚厚的朝天椒和花椒粒,但见辣椒不见鱼,吃一口直麻辣到人的心坎里。是木马叫姜大胡子放的花椒粒,果然增添了香色。木马女朋友吃了一筷子觉得不错,就不顾—切地吃起来,眼里全没别人的感觉。木马依旧欣赏地看着女朋友的吃相,好像是看表演。姜大胡子实在看不过眼,抢了几筷子夹给我妻子。晚上,姜大胡子对我说,木马这小子有毛病,以后我不来了。姜大胡子刚走了不久,负责管理宿舍的教导员脸色不快地找我,认真地问我,有人说那女人不是木马的老婆,是他的女朋友?我说,是他老婆。教导员说,要不是老婆,这就是违反纪律。我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我能担保。教导员走后,我告诉了木马,木马不屑地说,他管得太宽了,是我女朋友怎么样?我们就在一起睡了,做爱的时候还喊呢。
       确实,每天半夜,我们总能听到隔壁的喊声,像是有人在杀猪。妻子第一次听完以后紧张地抱住我,说,别是有人抢劫吧。我告诉她,那是木马和他女朋友做爱呢。妻子实在想不通,说,做爱就做爱吧,喊什么劲儿,呼天喊地的。我说,喊是为了发泄。妻子说,发泄啥呀。我不能再说了,妻子睡着了。我看着妻子那后背,想去触摸,可听见妻子发出了浓重的鼾声。妻子来的第一次,我和她做爱。由于许久没有接触,我就抓住她的两个乳房。那两个乳房如同山顶上青涩的柿子,又硬又滑。妻子喊疼;可我依然抓住不松手。事后,妻子埋怨我,说她的两个乳房每回都让我抓得千疮百孔,都不敢到厂里的澡堂子洗澡。我想扳过妻子的后背,想再抓抓那青涩的柿子,或者咬一口,哪怕酸掉牙也愿意。可我没有,我只能望着天花板,听着隔壁木马和女朋友的呼喊声。那声音让我不能自持,我想为什么我就不能和一个能喊的女人昏天黑地做—次爱呢?!哪怕一生中就一次我也心甘情愿。我在昏暗中不加控制地大声呼喊着,木马,你他妈的小声点儿行不行?!你知道我也是个男人吗?!你知道我在哭泣吗?!妻子被我的喊声惊醒,骨碌起来,在黑暗中惊恐地看着我。我终于看到她的青涩柿子,挺挺地闪烁着月光。
       转天是个礼拜日,透过窗户,看到春天的南京一片生机盎然。木马带着女朋友兴致勃勃地去上海衡山路吃正宗西餐了,我把还在昏睡的妻子叫起来说,我们骑自行车到中山陵好好玩儿玩儿散散心,看看那里的风景。妻子听罢高兴起来,跑出学院,给我买来了爱吃的馄饨,我穿上妻子昨晚洗好的衬衣,拿出很少使用的照相机,跑到家属楼,专门为妻子借了两辆自行车。为了方便妻子骑,还借了一辆坤式的自行车。这一切都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我觉得那浓浓的夫妻情意在散发着。这感觉几乎被多年的军营生活给冲淡了,被遗弃了。我们两个人刚骑出没一个路口,突然天空就滚上雷了,震得树叶儿直颤悠。雷还没响过瘾,风就跟着凑起了热闹,把妻子的裙子卷起老高,弄得她摁了这边那头又飘起来。我看了哈哈大笑,你别总是放这些黄色镜头啊,现在公安局正打击呢。妻子虎着脸,你还拾乐,早晨起来让你忙活得连雨衣都忘带了……妻子的话音未落,雨点儿就跟着砸下来,两人赶紧躲到临街的小店里。雨好像被什么牵制住了,就是不能下痛快,总是稀稀拉拉的。我和妻子就和店主聊着天,自由自在地呼吸着新鲜空气。那天吸引我们的是店主那可爱的孩子,胖乎乎的,嗓音稚嫩而清脆,给我们说了很多歌谣。我和妻子没再说什么,可看着那孩子都深深触动了心底的那根生命之弦。
       当我和妻子回到宿舍的时候,发现木马与他女朋友争吵起来。我走过去的时候,正看到女朋友给了木马几巴掌,扇得很脆嘣。我忙劝,木马的女朋友戳着木马的脸对我说,他是个十足的大骗子,他父亲早就把汝窑盘子给了别人,至今还瞒着我。木马青着脸说,你是爱我,还是爱汝窑盘子?女朋友哼了一声,说,没有汝窑盘子哪能跟你。木马吼叫道,告诉你,我比汝窑盘子值钱,你会后悔的!女朋友抄起行李箱子扭头就走,把
       门摔得丁当乱响。木马痴呆呆地看着我,半晌没说话。我坐在他身边,感到他的身子不住在抖动。我把妻子喊来,说,给他做碗姜汤,放点儿糖。木马叹口气,缓缓地说,我一定要有钱,有花不完的钱,让她知道人的价值比那破盘子值。
       我不想让妻子再待下去了,因为木马寂寞的情绪萎缩到极点了,他看到我和妻子吃饭就忍受不住,在那摔锅敲碗。妻子走后的那天晚上,我上完课急忙赶回到宿舍,习惯地喊了一声妻子,没人回应。才记起妻子一早已经走了,环视四周,发现在桌子上留的一张纸条:“注意按时吃胃药,我想你……”我躺在空荡荡的床上,觉得脸上有点儿凉,一摸,是眼角溢出的泪水。我开开灯,拿出了相册,翻阅着两个人在恋爱期间的一幅幅照片,看着妻子那可爱的样子,禁不住喉咙酸起来。我最厌恶男人流泪,可我却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的串串眼泪。我不相信自己怎么变得那么柔情蜜意。因为,我属于那种不太爱动心的男人,太好强,忽视了与对方的沟通和交流。可这次妻子探亲,彼此的关系更进了一层,特别是那天两个人骑自行车去中山陵,在小店里看到那可爱的孩子。我把家属楼的宿舍钥匙交了,重新回到学员的房间,见木马正在聚精会神看桌子上的一只翡翠手镯。我问他,谁,的?木马说,这是我母亲给我留下的,我从来没绐她看过,想明天找高人问问能值多少钱?她不要以为我只有汝窑盘子,我爷爷的家当也曾名贯四川我没打扰木马,躺下看着妻子那封留信,然后深深揣在怀里,就觉得有了一盆热火。
       七
       从科隆到了荷兰的阿姆斯特丹快中午了,这是一座水城,河网交错,河道纵横。看河道两边一座座紧紧挨着的色彩斑斓的建筑,这些17世纪富商的宅第以粉红、赭红、褐色、黑色为多,三四层楼高,尖顶或者拱形顶,让人联想到上海的石库门建筑的山墙。我们来到多姆广场,对面是荷兰王宫,旁边是大教堂,周围是繁华商业区。到了饭店,扒开窗帘一角能看到外面运河水波光粼粼。小马在餐桌前眉飞色舞地说,吃完饭就自由活动了,反正荷兰是个很宽容男人和女人的地方,你们任意玩耍,出格也没人管你。我告诉你们酒店的地址,明天早晨九点的列车去巴黎。谁耽误了就自己赶到巴黎了,我小马不管。大家鼓掌,唯独胖女人闷闷不乐。吃完饭人就光了,小马对我说,木马叮嘱我,让我带你去花街消遣消遣,费用他管。我没理睬,而是走出饭店。小马在我身后,慢悠悠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和你是两类人,像你这类人就不能做生意,你就是佛。为人间普度众生,让人给你供起来,烧香磕头。我得养活老婆,她的香水和棚阴对是巴黎的老佛爷店的品牌,从来不倒的。我刚从天眼买了住房,花了六十万,装修二十万。我贷款了三十五万,天天一起来就想起了债主堵门。你知道我怎么带团出去吗?今天刚从非洲回来,转天就得奔丹麦,天天在飞机上飘,下来就是乱跑。我打断他的话,我想回酒店。小马说,花街的女人很漂亮,我给你挑,绝对的顶级。我悻障地问,对我说这个有意思吗?小马恼怒地冲我喊着,你才没意思呢!我怀疑你是阳痿吧!你或者有同性恋!你这个人怎么没情没趣呀!你活着不就是一个木乃伊吗!怎么木马交了你这么—个不阴不阳不明不白的朋友!
       从指挥学院结业后,我和木马分手。
       木马对我说,你是我一辈子的朋友。
       半年以后,上级安排我随基地一艘补给船远航西沙、南沙群岛。我平时负责组织计划工阼,很少有机会离开机关出海远航。船队在青岛集结,开始了为期57天的远航。青岛出发后,舰队直插台湾海峡,南下湛江和广州,然后到西沙群岛。这是我首次来到西沙群岛。以前,我只在歌中听到过那首脍炙人口的《美丽的宝岛西沙,可爱的家乡》。在我想象中,西沙群岛是非常美丽、漂亮的,西沙宛如一串美丽的珍珠翡翠,镶嵌在祖国的南疆海域。西沙的海水桫D、的蓝,与南海、黄海的海水都不一样,那种蓝仿佛是一层染料,晶莹剔透。一进人海面,感觉真是名不虚传。我首先通过高频电话里与西沙群岛指挥所取得联系。高频电话中传来一名西沙指挥所指挥员清晰的话语:04,04,你在什么位置?我觉得这个声音异常的熟悉,但来不及再多想,连忙回答:“大地,大地,我在经度XXX,纬度XXX,正在向你接近。”这时,对方指挥员听了我的声音微微迟缓了一下,似乎在品味什么。突然,他兴奋地大喊一声,我是木马。我也听出了他的声音,接着,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木马接着问,你怎么来西沙了?我告诉他是随舰到西沙考察情况时,他一连声地说,太好了太好了,咱们在高频电话里必须要用密语,不得聊,晚上咱们一定好好聚聚。
       我们的船27印吨级,船体非常大,在西沙根本找不到能够停靠的码头,只好在一个小港湾抛锚,再换坐一艘小艇上岸。还没有到达岸边,我就远远看到木马站在码头迎接人群的第一排,正在翘首以待。我的双脚刚刚踏到岸上,他早已跑了过来,一下子把我抱起来,他笑着对我说,现在能让我值得想的人只有你一个了。说着,他的眼角突然潮湿了,看他如此动情,我也很是感动,两个人手始终没有松开。旁边的同志见罢连忙招呼我们上车,一起到了指挥部。晚上,我和木马一起吃饭喝酒,桌上准备了海鲜,有扇贝、海螺、螃蟹和大虾。木马说,这些可都是真的,不是素斋了。说完,从酒桌底下拿上来一瓶茅台酒。我看见茅台酒想起了他卖血的事,他对我说,卖血喝茅台也值呀。我问他,一直喝茅台,没换个别的牌子的酒吗?木马说,不换,我这人就是认准名牌。这顿酒一直喝到月挂中天,两个人都醉了,脚步有些踉跄地回到住地。
       路上,我问木马,你那女朋友怎么样了?木马挥挥手,说,她已经结婚了,天天开宝马上下班,先生是个车行的老板。我问,你有新的女朋友吗?木马说,我准备转业了,部队实在太枯燥了,把我的精神世界都压缩成饼干了。我笑了,问他,你不是想赚很多很多钱吗?木马说,你笑什么,四年以后你看我。到了宿舍,他把门关上,从箱子里捧出那个翡翠手镯给我看,说,我就靠它发家了,这个绝对是国宝级的。母亲留给我,就是说明它曾经是母亲的命根子。我找高人看了,说它是无价之宝。我问,怎么能印证呢?木马端过来一碗水,把翡翠手镯放在碗里顿时一碗水都绿了,再把手镯拿起来,看到手镯上都是吸上来的水珠,密密麻麻。我惊讶地张开嘴,木马对我说,这是清朝皇宫里弄出来的,也可能是我爷爷给我母亲的。我不解地问,有了翡翠手镯就能改变你吗?木马点点头,我有了它,就有了身价,就有了资本了。现在人们就是迷信这个,没办法的事儿。
       第二天,我和另外几名参谋想去游泳。说实话,第一次看到西沙那蓝得令人心醉的海水,到海中畅游的念头就在我的心头涌出。木马到我们舰艇上,知道我想去游泳,看见我们人人都换好泳裤,不由哈哈大笑起来,你们不知道吧,岛上—个女人都没有,下海根本用不着穿游泳裤,就光着屁股下吧。说着他已经脱得赤条条,一马当先跳入大海。我们也都纷纷脱去军装跳人大海。
       人乡随俗,我也真正游了一次裸泳,用自己裸露的身体去感受西沙的海风。我们时而在海面挥臂畅游,时而潜人海底,一种水兵的骄傲而自豪感油然而生。回到舰艇上,我和木马再次告别。木马对我说,我先回地方,你回去的时候找我。
       八
       可事情凑巧,没半个月,就在木马提出转业的时候,我们同时接受一个紧急任务,去拯救一个诲难。一艘返航到外的拖船螺旋桨,被漂移的养殖海产品的绳索紧紧缠住,推动力很快就被风浪压到防波堤旁。防波堤是由混凝土三角锥垒成的,每只三角锥有7、8吨重,锥头就像一把把利刃,把急剧摇摆的船体戳得百孔千疮,海水如柱般地涌进船舱,此时船就像一只困兽沉卧在防波堤基部。我奉命赶到码头一看,港口里外集中舰只十多艘,足有千余人,打捞救援场面极为壮观,气氛也异常紧张。远处作业吊船宽阔的甲板上,只见—个手拿扬声器、扯着沙哑嗓子的人,正指挥部队进行打捞作业。我一眼就认出是木马。后来,才知道是指挥学院推荐了我们,因为我们在解决海难的实习中成绩是最好的。这次命运又把我们俩捆在—起,共同肩负救援的重任。
       我来到了作业船上,立即进入角色,了解现场情况。我与木马修正打捞方案,马上向基地张司令员汇报方案,提出合理化的建议。首长握着我和木马的手说,现在任命你俩为打捞现场指挥组组长和副组长,协调指挥海上救援工作,10天内必须完成任务。然后他对身边的军需官说,给木马配发一套棉衣,让他把这身热带单军装换掉。这时我才看到木马还穿着一身单军装。而一天—夜的削匕风,使气温由十几摄氏度降至零度以下。打捞按方案部署昼夜不停地进行着,把千吨以上的沉船打捞出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是一项大型的水下工程。指挥和方案计算出半点误差,打捞工程就会前功尽弃。打捞中遇到最大的难题,要将4根直径78毫米的钢缆穿过船底,用它托着船在浮箱提供的外力下将沉船抬到海面。这是打捞沉船最基础、最重要的环节。由于船沉落在堤基的石头上,潜水员很难把碗口粗的钢缆从巨石中穿过十多米宽的船厂房。潜水员分8组同时下水,在沉船一边4组对着攻千斤洞,前两天已穿引三根成功,就剩下最后一根,这一根可难为潜水员了。三整天过去,不见效果,工程无法进展。木马和我立即召集工程技术人员和水下作业经验丰富的潜水员,现场商讨解决的办法。天黑以后,在作业点分别沉放2000千瓦的水下照明灯,用高水枪反复冲刷泥沙,用撬棍、水下攻击器、竹片在石堆中开洞,第四天东方天空放白的时候,水下作业潜水员报告在石缝中发现对面的灯光,竹片拴的细绳已穿引过船底,木马大喊了一声“好”。各种机组又开始轰鸣,指挥员的口令,士兵的口号响彻云霄,整个水面作业人员又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忙碌。
       天始终阴沉沉的,偏北风一直刮得起劲,但是官兵的热情和干劲战胜了寒冷和困难。大家吃在露天,睡在岗位。现场缺少防寒衣物,许多人嗓子喊哑了,手冻伤了。有几次在处理应急情况时,别人都不敢跳,是木马跳到寒冷刺骨的海水,进行强行作业。我看到木马另一面的精神空间,觉得不可思议。疲劳和寒冷一直困扰着我们,睡觉成了第一需求。船上的走廊过道或者是货舱地板,都成了官兵临时休班和衣而睡的场所。24小时坚持岗位的人员,只能在岗位上站着打刊、盹儿。有一天半夜,由于风大,我到后甲板看两只迎风抛在海里的锚的状态,如果锚抛不住会出现沉船般的危险。这时后甲板灯光有点儿暗,前面一大堆尼龙绳上好像有一颗人头,样子十分恐怖,吓了我一大跳,顿时浑身骤起鸡皮疙瘩。再小心谨慎地走近细看,原来是木马把一根长尼龙绳盘了起来,以抵御寒冷。中间留了一个人能坐进去的空隙儿,然后只把头露在外面便呼呼地大睡。
       9个昼夜就这么顶过来了,从第10天的凌晨四点起,所有准备工作就绪,木马向作业队下达空气起浮沉船的命令。四台大排量的空气压缩机一齐怒吼起来,充气到8点。四只大浮箱架着沉船浮至水面,现场鞭炮声、官兵的掌声、欢呼声骤然响了起来,震耳欲聋。这天,从凌晨开始陡降鹅毛般的大雪,对面根本看不清人,好像是为打捞成功送上的洁白礼花。这时的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整整10天了,我和木马一直和衣而睡,早迎曙光,晚送暮色。我拖着疲倦的身体来到阔别一个多月的办公室,在沙发上一躺就睡到了大天黑。醒来的时候,见木马站在我跟前,兴奋地对我说,我干成一件最成功的事情,能让我骄傲。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奢华吗?那就是精神上的成功,那种所向披靡。奢华需要的不仅仅是金钱。我不知道他语无伦次说的什么,只知道后来我调到他的部队。在实战演习中屁股挨了他一枪,他也挨了一个处分提前转业,我从医院出来以后也回到地方。
       九
       在从阿姆斯特丹到巴黎的列车上,木马兴奋地打来电话,说,你下了车就距离老佛爷店很近了,可以打车。我在门口等你,你来了会看到一个振奋的场面。我问,什么场面?木马卖了个关子,说,你亲眼看到比我说的刺激。我不太情愿地说,不就是跟北京的燕莎和上海的恒隆广场差不多吗?你知道我对逛商场没兴趣,现在我什么也不缺。木马说,不是逛商场的问题,是你需要改变消费思维的问题。我关掉手机,真不想听他这么教诲人。车窗外的景色十分养眼,色彩斑斓。胖女人坐在我身边,昨晚她敲开我的房间门,穿了一件露胸的睡衣在我床前半躺着,那肥硕的大腿险些压在我的胳膊上。她给我看胸针,说是法国梵克雅宝的牌子,这个牌子在全球排到前三名。她问我,知道多少钱吗?我摇摇头,我感觉她浓重的香水味道刺得我鼻子直痒痒。胖女人说,12万呢。说着她把胸针和胸—起递给我,我感到眩晕,便借口到卫生间去方便。进去我就不出来了,一直到胖女人狠狠地说,我走了。我听到“咣”的一声,才从卫生间出来,浑身都是汗。列车开得很快,但很稳当。胖女人给我—块巧克力,吃到嘴里很是香甜。胖女人笑了,说,好吃吗?我点点头。胖女人从兜子里拿出一大盒子放在我的面前,我看到那商标上写的是100欧元。胖女人抱怨地说,你们男人是填不完的坑,我那先生纯粹是吃我的穿我的,但就是不听我的。我反问,他听谁的?胖女人不再说话了。列车快到巴黎站了,胖女人对我说了一句话,我跟木马上过床,你知道吗?
       我没反应。
       胖女人对我说,木马这个男人行,只要能有利益,他从来不拒绝。 我笑了笑,说,我不行。 走出巴黎站,我打了辆出租车,还没容我说什么,司机问,是不是去老佛爷店?我惊讶地点点头。到了老佛爷店,发现大门都关上了。在正门,我看见了木马。木马穿了一身休闲装,点着一根香烟在漫不经心地看着我。他领着我走了进去,我顿时傻了。整个老佛爷店里都是中国人,都在柜台前挑选着东西。木马说,今天老佛爷店破例关门,因为几个中国购物团到了这里。我说,不可能,一个世界知名商场能为中国购物团关门谢客。木马指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说,你看啊,这就是现实呀。这就是中国人在享受奢华,只有中国人这样。你看看售货小姐多热情,估计营业额会井喷的。我看到有几个中国人模样的服务小姐走过来,问我和木马,需要买什么吗?木马打量了我,对服务小姐说,哪卖巴西的雪茄。服务小姐领着我们到了三层,柜台上用中文标着巴西纯正的雪茄,一盒2加欧元。我看见木马拿了6盒,随手给了我3盒。我脑子算了算,6盒就是一万多人民币呀。木马叼着巴西雪茄走着,在一个拐弯的地方停下,那有两把椅子。我们坐下,能看到下面的中国同胞在热情地购物。木马对我显摆地说,知道那个汝窑盘子吗?昨天在巴黎拍卖,被我用150万欧元重新买回来了。被我父亲宠爱的那个女人太有耐性了,我一直等了她十年,她才肯出手。我问木马,你是那么在乎这个汝窑盘子吗?木马说,在乎,这本是我的,我就要在乎。说着,他扬起手腕,我看到那个翡翠手镯。他说,是我的,我都不会给别人的。其实,这不是说我在乎钱,而是我在乎尊严。他指了指楼下的同胞,说,看起来他们都一掷千金,好像在卖富。其实,我觉得很为他们自豪,在金钱的背后是中国人的尊严。你老佛爷店不也是在尊严面前关门了吗?只要中国人站在欧洲或者美国任何一家商场的柜台前,你不都得递上一张笑脸,问一句,您买什么,我能为您服务。
       走出老佛爷店,我在临街的一个咖啡店停下,和木马坐下喝着咖啡。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看着法国女人那永远都裸露在外面的秀腿,看着夕阳慢慢地坠下,把古老的大街镶上一片金黄。木马问我,想什么呢?我对木马说,我想吃一碗我妻子煮的面条,三鲜打卤面,还有我妻子剥的蒜。那蒜都是白白的,像是一团团的玉。最好再炖一瓶烫热的衡水老白干,必须是那种67度的。边喝边嘬着手擀的面条,然后妻子给我敲打着后背,再捏捏腿。吃完了把饭碗一推,顺势就倒在床上。拧开电视机,看一场意大利的甲级足球比赛,最好是国际米兰对AC米兰,看这俩亲兄弟互相掐架。看的时候,妻子再递上一壶新沏的龙井茶,香喷喷的。
       木马沉思地看着我,说,你小子太奢华了。
       责任编辑 晓 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