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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秋风秋水
作者:刘庆邦

《十月》 2006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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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开梅的男人喝饱了酒,出去后再没回来。男人摸着小肚子刚出去时,她以为男人撒尿去了。从大口子把酒灌下去,这么快就从小管子里排出来,这就是他的男人,肚子里一点福水儿都存不住。停了一会儿不见男人回屋,她嫌男人的这泡尿还怪长呢,难道不光把酒撒出来,还要把吃下去的鸡心猪肺也撒出来吗?!往门外倒刷锅水时,李开梅顺便往门口和屋角屋后看了看,没有看见自家男人。看来男人是到河边的厕所撒尿去了。时间已是半夜,外面还飘着雨丝子,天黑得比锅底还黑,站在门口就可以尿,还去厕所干什么,真是多此一道。人把酒喝多了就是这样,比如没喝酒之前有三根筋、五根筋,喝到一定程度就只剩下一根筋,还是一根粗筋、硬筋,他抓着这根筋一条道走到黑,谁都拿他没办法。李开梅把盘盘盏盏收拾好了,板板凳凳放回原来的地方,一地的烟屁股、鸡骨头也被她扫到了门外,还是不见男人回来。这时她仍没有把男人迟归的事放在意儿上,更没有往不好的方面想。男人去解小手,同时也可能会解大手,凡事一沾“大”字,就难免费事些,不是一会儿半会儿所能解决。还有,顺河而来的凉风把男人一吹,男人也许会吐,那样的话,前门后门一齐冒,麻烦肯定不会小。这样想着,她仿佛把男人的臭样子看到了,男人顾下顾不了上,顾上又顾不了下,简直有些可笑。男人这是自找的,是自作自受,她才不管他呢!她来到床边,把窝在床上的被子拉展,准备自己先睡。她困得快睁不开眼了。上衣的扣子解开了一半,她瞥见屋门还没关。开着门睡觉可不行,她要是睡着了,坏人溜进来可不得了。要是把门插上再睡呢,一会儿男人回来了,她还得起身给男人开门。她说了一句真烦人,从枕边拿起手电筒,要去照照男人,看看男人为何老呆在厕所不出来,是屙金呢,还是尿银?
       厕所离她家的小屋后墙不远,通向厕所的是菜园边的一条小路。细雨把小路淋湿了,小路变黑,变软,脚一踩,黑泥皮就翻卷起来,粘在人们鞋上。菜园里种的有白菜、萝卜,还有蒜苗、菠菜,菜叶上挂了水珠,愈发显得水水灵,碧鲜。李开梅踏着泥巴来到厕所外面,用手电筒的光棒在厕所墙上敲打着,叫着男人涂海清的名字,问男人是不是睡着了?是不是掉进茅坑出不来了?无人应声。怪事,难道男人不在厕所里?她放大声音再喊,再喊,厕所里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大着胆子走进厕所里一照,里面空空的,哪有男人的影子呢!她犹不甘心,把厕所的角角落落都照遍,还把茅池照了底儿翻,不但没照到男人的蛛丝马迹,连一泡新鲜的粪便都没发现。这时她心里打了沉,才不得不把男人的事放在意儿上。这三更半夜的,一个喝醉了酒的人,会到哪里去呢?该不会失脚滑进河里了吧?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身上打了个寒噤,几乎把这个沉重的念头固定下来。那么她就赶紧从厕所里转出来,拿着电筒往河里照。今年这地方雨水比较多,从夏到秋,有四十多天没怎么见过晴天。沟满了,河平了,连红砖头上似乎都能掐出水儿来。眼前的这条河,河水大得溜边溜沿,好像风一吹就会漫溢出来。河里的水一大,河面就显得宽,李开梅手中电筒的光柱探到对岸时,光影显得不够集中,有些模糊。她把灯光收回来,往水面上照。在灯光下面,河水是黑的。微风吹起的皱褶处,才粼粼地泛一点紫光。若白天看,这条河的河水是深蓝的,到了夜间,河水就黑了脸,有了鬼气。李开梅知道,这条河相当深,最深的地方,两个成年男人接起来都踩不到底。不会浮水的男人要是真的掉进河里,恐怕早就没救了。然而河水平静得很,装得像无事人一样,把什么事情都瞒得结结实实,她照不出什么结果。一片杨树叶落在水面上,没有发出什么声响。巴掌大的杨树叶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就慢慢地向下游漂去。这表明河水的平静是一种假象,其实河水是流动的。她觉得头有些晕眩,像是河水突然有了吸力,要把她吸进河里。又像是先走一步的男人向她发出邀请,邀她跟男人一块儿远走,而那片树叶恰似男人伸出水面的手。她不想跟男人走,拒绝似的连着向后退了好几步。她又把电光往岸边照,找找有没有男人落水时的滑痕。岸边胡乱扔着一些红的绿的尼龙布的旧衣服,还有一只被雨水泡得烂糟糟的死狗,她没有找到什么明显的滑痕。
       自家的男人,不管他多没本事,多没出息,也不能说没有就没有了。李开梅锁了小屋的门,马上回村去告诉三叔。和男人一块儿喝酒的是别的村的两个年轻人,加上丈夫在内,三个人就干了三瓶白酒。那两个年轻人喝足了酒,骑上摩托,喧哗一阵就扬长而去。按说男人酒后失踪,那两个年轻人有脱不掉的干系。但李开梅不敢去找他们,他们都是不讲理的人,都是强人。他们捏着男人的头皮,逼着男人请酒,明摆着是欺负男人。若找他们去要男人,说不定他们会自我推荐,干出更吓人的事来。她只能去找三叔。她公爹弟兄三个,公爹死了,二叔死了,现在只剩下三叔。三叔是他们门儿里管事的人,不管门儿里有红事,还是白事,都由三叔出面操持。三叔家有一张扒网子,秋后或冬天,三叔会到河边扒一些碎鱼细虾,改善生活。李开梅找三叔有两个用意:一是让三叔知道,他的侄子可能掉进河里去了;二是让三叔带上他的扒网子,到河里扒一扒,看能不能把涂海清扒出来。
       三叔睡觉大概比较警惕,李开梅把院门拍了好几下,三叔才问是谁。李开梅报上了自己的名字。三叔有些不耐烦,说有啥事明天早上说不行吗?!李开梅说,海清掉到河里去了,三叔去救救他吧!她的委屈涌上来,说话带了哭腔。三叔仍没有起床开门,还是隔着堂屋门和院门跟李开梅说话,问海清掉到河里多长时间了。李开梅说恐怕有一顿饭时了。三叔问,你亲眼看到海清掉到河里去了?李开梅说,他喝了酒出去解个手,人就不见了,我想着是掉到河里去了。三叔说,你不能说你想着,想着为虚,眼见为实,不是亲眼看见的事就不能瞎说。你咋没想着海清到美发屋里烫花儿去了呢!好了,回去吧。说不定你还没到家,海清已经到家了。
       三叔一句话提醒了李开梅,她怎么就没想到男人被酒劲儿催着,有可能会钻进红头发开的美发屋呢。如果说红头发身上也有一条河的话,说不定男人正在那条河里扑腾呢!红头发原来在城里的发廊打工,不知为什么,她打了两年不打了,回来自己开了一个美发屋。她自己先染了一头红头发,向人们展示她的手艺和时髦,也是招徕顾客的意思。有女的去美发,她就不说了,该给人家怎么美就怎么美。若有男的去理发,屋里又没有别人排队,她就建议男的烫个花儿吧。一个男人家,烫什么花儿呢!她说男人才烫花儿呢,保证烫得舒服,比猫娃儿舔得还舒服,一会儿就烫出一片花儿来,没有一根不打弯儿的。她怕男的不明白,把正给男的梳头发的梳子拿下来,往男的裤裆里指了指。男的问在哪儿烫。她说后面另有地方。男的问烫一次花儿多少钱。她说便宜,三十块。这个地方理—个发才三块钱,烫一次花儿却要三十块,太贵了。红头发说,我的哥哥呀,烫一次花儿容易吗,又要费电,又要费油,又要费劲,投入的成本高着呢。不瞒你说,我在城里给那帮孙子烫一
       次花儿收三百块钱呢!好吧,烫一次试试吧。咱先说好,你别把我的皮烫破。放心吧,这次给你烫了,下次你还会找我。无人去美发屋时,红头发便到旁边小饭店的敞篷下面跟人家搓搓麻将,那些麻友都知道红头发有给男人烫花儿和雁过拔毛的本事。有一回,李开梅站在麻将桌旁见红头发连着和牌,连着坐庄,跟红头发开了一个玩笑,听说你烫花儿烫得好,哪天给你姐我烫烫不行吗?她的意思是当众把红头发臊一臊。不料红头发说,给你烫花儿不是不可以,你得先问涂哥同意不同意。涂哥三天两头给你烫花儿,每次烫完都给你打上发乳,你还不满意吗!红头发一点都不害臊,倒是把她臊得满脸通红,一时无话可驳。李开梅有时会跟涂海清说到红头发,她的看法是,一个女人家,在自己家门口干那种事,挣那种钱,真是不要脸了。涂海清同意她的看法,说花票子蒙了红头发的脸,钱皮就是她的脸皮,她哪里还管什么脸不脸的。那么李开梅就问涂海清,你去让红头发烫过花儿吗?涂海清的口气很不屑,说那些花儿都是自来卷儿,还用得着她烫吗!谁给谁烫花儿还不一定呢,她倒找我三十块钱还差不多!涂海清在她面前是把自己说得很干净,很正派,谁知道背后怎么样呢。把一根尾巴长在前面的男人不都是那样吗?在自己老婆面前,他们都很会卖乖,拉着老婆的手让老婆检查屁股,好像他们托生成人以后从来就没长过尾巴。其不知,见着别的女人,他们把尾巴摇得像花儿一样呢,保不齐,他们的尾巴刚从人家的粪窑子里拔出来呢!李开梅迈开大步向美发屋赶去,走得越快,她肚子里的火气增长得越快,好像快顶到脑门子了。好你个姓涂的,真是酒壮肽人胆哪,几杯狗尿一喝,你就不是你了,你就变成浑眼狗了,不打断你的狗腿,你就不知道老娘的厉害。李开梅想到了,美发屋的门肯定是从里面插上了,插得严丝合缝。不要紧,她一定要把门叫开,就是叫到天明也要把门叫开。要是叫到天明也叫不开,她就用砖头砸,用撬棍别,不信红头发的门弄不开,不信把狗日的涂海清揪不出来。也许像三叔说的那样,等她回到家,涂海清已先她一步到家,正在屋里等她。那也不行,她一定得让涂海清交代清楚,刚才到哪里去了,是不是找那只红毛母狗去了,不说出个青红皂白就不中。李开梅来到美发屋门口,刚要攥拳头擂门,或抬脚踢门,却停住了,她的手电筒照见,门外挂着一只锁,门是锁着的。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红头发今天晚上没在美发屋里住?她伸手把黑锁摸了摸,并往下拽了拽,大锁头沉甸甸的,凉得冰手,证实铁锁的确是锁着的。既然美发屋锁了门,涂海清就进不去,烫花儿的事就谈不上了。李开梅有些庆幸,还有那么一点泄气。她现在剩下的希望就是能在家里看到涂海清,只要涂海清还活着,别的事可以缓一缓再说。然而她很快就失望了,她家小屋的门也是从外面锁着,她离开时锁得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她打开门进了小屋,一种悲观的气氛立即将她包围住。她到外面转了一圈回到原地,她的念头仿佛跟着她转了一圈也回到了那个沉重的念头,觉得男人还是掉进河里去了。她头重脚重,一下子瘫坐在床上,心说,我的娘哎,我的命咋该这样苦呢!她的眼泪下来了。
       天刚明,李开梅又去找三叔。她带了一盒好烟,见面先给三叔掏烟吸。三叔说不吸。他说吸吧吸吧。三叔摆摆手,说血压高,把烟断了,不吸了。三叔问她,海清回去了吗?她说没有,喝完酒出去再没进家。三叔以长辈的口气骂了涂海清,我日他娘,他会到哪里去呢?!李开梅说,依我看,他掉进河里的可能性大些,厕所就在河边上,天又黑,路又滑,加上他喝了不少酒,脚底下没深没浅,踩了河,还以为踏上了光明大道呢。三叔还是一点都不惊讶,态度还是很冷淡,说你先回去吧,吃了饭我过去看看。李开梅让三叔过去时把扒网子带上,到河里去扒一扒,看看能不能把涂海清扒上来。三叔一口拒绝了,说扒网子太小,不沾弦,别说河里没有死人,就是有死人也扒不出来。李开梅想起来了,现在人请人帮忙办事都是先说价钱,三十块或五十块,人家觉得价钱合适,才会把帮忙的事答应下来。等事办完了,都是用现金结算。不管是亲戚朋友,还是爷们儿亲兄弟,都是明讲价钱明算账。什么叫按劳取酬,现如今才算落实了。怪不得她给三叔让烟,三叔不接,比起现金交易,一根烟两根烟算什么呢!于是李开梅开了价,说三叔我不会叫你白辛苦,你要是能把海清捞出来,我给你五十块钱。要是搁以前,三叔听见她说这样的话也许会骂人,会看成是对三叔的侮辱,现在不了,三叔脸上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三叔只是说,你这样说我不敢答应你,我只能捞捞试试,你叫我一定把海清捞出来,这个我不敢保证。李开梅明白,这是三叔在跟她谈条件,讲价钱,她说,三叔你只管去捞吧,不管能不能把人捞上来,我都给你五十块钱,一分都不少给。三叔这才答应下来,说又不是外人,钱的事好说。
       扒网子不大,网口那里不过一两尺宽。扒网子的把子一般由竹竿做成,都比较长,有一两丈,能一直把扒网子投到河底。扒网子扒不到什么大鱼,因为网兜太小了。它有时会把大鱼碰一下,等于给大鱼挠个痒,大鱼一转身就走了。三叔扛着扒网子到河边来了,在李开梅的指引下,开始从厕所那里下网扒。在路上走着时,有人问三叔,扒鱼?三叔没说明是扒鱼还是扒人,嗯了一声就过去了。有人看见李开梅脸色很不好,两只眼睛都红肿着,跟过去一听,才知道李开梅请三叔过来不是扒鱼,而是扒人。既然是扒人,事情就大一些,比扒鱼好看得多,于是人们三三两两过来,看三叔能不能把落水的人扒上来。是的,前来围观的人并不多,不过三个五个。现在乡下哪有多少人呢,能动换儿动换儿的,差不多都到城里打工去了。没有进城的呢,都在国道边开了小店,忙着做路边生意。再说现在的人见识多广,死个把人不算什么,已提不起他们多大兴趣。三叔将扒网子投进河底,双手用力向下压着网把,使网口刮底,交替手倒腾着快速往回拉。扒网过处,从水底至上而上冒出一串串水泡,水泡一破,水就变得有些浑浊。网把带水,河水像是顺着竹竿往上爬,水没有爬多高,就顺着竹竿哩哩啦啦流下去。第一网扒上来了,网里除了一些细腻的污泥、被刮断的杂草和变黑的树叶子,没有别的东西。三叔拿起扒网子往前一兜,把网兜底翻过来,里面的杂物悉数扣在岸上。杂物落地时泛起一股刺鼻的烂腥气。第二网扒上来了,这一次网里有了活物,一条小白鱼,还有几只乱蹦的青虾。三叔把小白鱼捉住,把青虾挑出来,放进系在背后的鱼篓里去了。三叔没忘记带鱼篓,他是扒人扒鱼两不误。三叔扒了一会儿,没扒到李开梅的男人,那些前来观看的人渐渐失去了耐心,三三两两离开了。临离开时,他们有些意见,像是受了蒙骗似的。有一网,李开梅见三叔扒得比较沉,她心里也随之一沉,搭手帮三叔往上拉扒网。她的手不由得抖起来,眼里涌满泪水。要是把男人扒出来,她无论如何是要哭一场的。她对三叔说,慢点儿,慢点儿。她做的是把男人扒上来的准备,声音已颤抖得很厉害。
       网拉上来了,没有涂海清,拉上来是一块谁家扒房子时扔进河里的水泥坨子。三叔担心水泥坨子把他的扒网坠坏,水泥坨子一露出水面,他就没有再往岸上拉,让李开梅下到水边,把水泥坨子从网兜里搬了出来。三叔的表情跟以前扒鱼时没什么区别,扒上来一只小王八,他不泄气,扒出一条大鲫鱼板子呢,他也不会喜形于色。或许三叔心里一直认为,不可能从水里扒出一个人来,但李开梅说了给他五十块钱,他不走一走过场也不好。李开梅把泥坨子从网里搬出来后,三叔才把扒网子拉到岸上,倒掉里边的其他杂物。杂物里有一只安全套,套子里有水有泥,是半饱半瘪的状态。三叔大约没有想到,安全套里边污泥浊水流出来时,还有一条泥鳅脱套而出。泥鳅不算小,背部呈黄褐色,身上滑腻腻的。因泥鳅是从一个肮脏的地方出来的,三叔对要不要泥鳅有些犹豫。在三叔犹豫之际,冷不防过来一只身手敏捷的狐狸狗,把泥鳅叼走了。狐狸狗把泥鳅叼走后,并不马上把泥鳅咬死或吃掉,而是把泥鳅放在附近刚冒芽儿的麦子地里,一扑一退地逗泥鳅玩儿。他妈的,泥鳅是老子扒上来的,凭什么让你叼走!三叔追过去,欲从狗嘴里把泥鳅夺过来。未等三叔接近,狐狸狗又抢先一步把泥鳅叼走了。狐狸狗叼泥鳅是虚叼,泥鳅在狗嘴上很活跃地左转一下,右转一下,转成一个圆圈。狐狸狗并不跑远,跑出一段,把活泥鳅放在地上继续逗,一边逗泥鳅,一边不时地瞅一眼三叔。看它的样子,它不仅逗泥鳅,同时还要把三叔逗一逗。两条腿的怎么也追不上四条腿的,三叔只好把泥鳅放弃了。就这样,三叔扒了半个上午,从上游至下游扒出一百多米,除了扒到一碗多小鱼小虾,连涂海清的一只鞋子都没扒到。
       李开梅的男人没扒到,一些闲话却出来了。有人说涂海清死了是不错,李开梅不想把男人的尸体拉到县城花钱火化,就使出了障眼法,说男人掉进河里去了。其实李开梅已经把男人的尸体偷偷装进棺材里埋掉了。这种无中生有的传言实在让李开梅哭笑不得。当地正在强力推行殡葬制度改革,死人的火化率必须达到百分之百。有的死者的家属不愿意将亲人的遗体火化,确有偷偷将遗体土葬或买一具尸体顶替火化的情况。李开梅所在的村就有一个老太太,最怕火烧火燎,一想到死后将被送进烈火熊熊的炼尸炉,就害怕得浑身打哆嗦,就差喊救命了。她生前留下遗言,死后千万不要烧她。她的儿女们遵守了她的遗言,没敢声张,半夜里把她埋掉了。尸体埋掉四十多天后,上面的人还是知道了,已经氧化得差不多的尸体还得扒出来进行火化。李开梅在这个问题上想得开,不反对把男人的尸体拿去火化,可她的男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拿什么去火化呢!
       另一个闲话是一个估计,估计涂海清在门口前面的国道上遇到了车祸,车上的人装作下车救人,把涂海清拖到车里,拉到不知名地方处理掉了。这个闲话也传到了李开梅的耳朵里,她想了想,觉得这个说法还算有点靠谱儿。你不佩服不行,现在的人心眼儿就是多,思路就是开阔。这个叫五里桥的地方原来并没有集市,一条贯穿东西、并排可行六辆汽车的国道修成后,附近村里的人就纷纷在路边搭起小屋,支起摊位,做起了生意。李开梅家也是在路边做生意的其中一家。他们家的货摊上摆得杂七杂八,有糖烟酒,有鞭炮冥币黄表纸,还有各色水果。一天卖个三块五块或十块八块,细水不大长长流,生意便一直延续下来。路上过往的车辆是很多,恐怕比河里的鱼虾都多。那些车不光有载重量很大的大货车,更多的是载人的摩托车、小轿车、面的、中巴和大巴。特别是那些中巴和大巴,车身用大字写着影视学校和武术学校常年招生的广告,三五分钟就开过来一辆。五里桥有一个停车点,那些拉人的车不仅在停车点停靠,只要看见路边有人走,司机就把车速慢下来,售票员把头探出窗外,问走不走,要人家上来吧。在他们眼里,那些人不是人,是会走动的钱,拉上一个,就等于拉到一块,或两块。路上既然车多,车祸就避免不了,先不说人,形成集市的这段路上光狗就轧死过好几条,也撞瘸了好几条。人遭车祸的当然也有,四条腿的狗都躲不过,两条腿的人不见得比狗高明多少。一个年轻女人夜里过马路,被一辆车撞坏了,路面上留下一摊血。女人的家人沿途一路找去,后来在几十里外一个村庄的麦秸垛头找到了。那个麦秸垛被点燃了,女人的身体也被烧得不成样子。由那个女人推及涂海清,说涂海清夜间遭了车祸,不能说没有道理。李开梅到她家小屋门前的路上低头寻觅,看看路上有没有血迹。见有车开过来,她赶紧退回去。车开过去的当儿,她眼前一红,仿佛轰然间血光飞溅。她过去一看,钢筋水泥路上一片灰白,一点血迹都没有。
       没找到涂海清,李开梅心里不踏实,没有再出生意摊,货物都放在小屋里,没有往外面摆。往日里,摊子虽说由她支应得多些,男人有时也帮她进进货,替她照看一会儿生意。男人是一个没有耐性的人,指望男人长时间守摊是靠不住的。那天她去娘家取点东西,让男人守了半下午摊,就出了档子事。男人一时不见有人买货,就到旁边牌摊看人家打牌。两个骑摩托的年轻人见货摊后面无人值守,将车开到货摊前,并不下车,来了们匝手牵羊,把装在一个礼品袋子里的两瓶白酒提走了。等别的做生意的人提醒他,他摊上的货被小偷顺走了,他再追已经来不及,只看到了两个年轻人骑摩托车的背影,还有摩托车一路大声“放屁”冒出的白烟儿。傍晚两个年轻人骑着摩托转回来时,他把人家喝住了,问人家是不是偷了他的酒。这一问,把事儿惹出来了,两个年轻人向他要证据,拿不出证据就是对他们的污蔑,就是败坏他们的名誉。说着,其中一个年轻人已动了脚,把货摊子踹翻了,上面的货物稀里哗啦撒了一地。一看阵势不对,他只好服软,说他可能认错人了。认错人也不行,你他妈的说认错人就完了,你的眼呢,装裤裆里去了!你必须请我们喝酒,公开向我们赔礼道歉!不然的话,你的生意摊子就别想出了,出一回我们给你砸一回。这时看热闹的人围过来不少,那些人大眼剐、眼,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主持正义,替他说话。只有个别人悄悄给他使眼色,意思是破财免灾,要他把请酒的事答应下来。他说好好好,我请你们喝酒还不行吗!酒尽你们喝还不行吗!喝酒的事就别提了,三个人把酒喝了一会儿,男人就把那两个年轻人叫成老弟,请老弟多多包涵。这样的男人还算个男人吗?一旁的李开梅既寒心,又恶心,她一口酒没喝,可她直想呕吐。
       到了第三天,失踪的涂海清仍然无一点消息,不知到底是上天了,还是人地了。李开梅寻找了,努力了,没有找到,这不能怨她。她打算放弃对男人的寻找。就当男人是一只鸟,他钻进云彩眼儿里飞走了,云彩上当然不会留下痕迹。再当男人是一条鱼,鱼潜到水底游走了,水中也不会留下什么记号。李开梅叹了一口气,心想这样倒也省事。可三叔来了,三叔拿出了长辈的口气,要李开梅继续寻找涂海清。三叔给李开梅出了个主意,让李开梅去找老曹,说老曹有一张大撒网,请老曹用大撒网往河里撒一撒。三叔还说,他的扒网子够不远,扒到的面积也有限,而大撒网可以撒到河中间,一撒就是一大片,说不定能把涂海清撒出来。李开梅问三叔,请老曹给人家多少钱。三叔说,钱的事你去跟老曹商量。老曹在路边开的是狗肉馆,每天当街杀两条活狗。李开梅找到老曹,老曹刚把两条狗大卸八块,放进一口大型的不锈钢的铁桶里煮。李开梅说明来意,老曹没有拒绝,只问钱怎么算?李开梅说,你说吧。老曹说,都是熟人,我不跟你多要。我撒一网,你给我两块,我撒五十网,你给我一百块。撒多少网,你说了算。不管撒到人撒不到人,都是这个价钱。李开梅同意按老曹说的办。老曹提出,还要另外加两盒好烟,李开梅也同意了。老曹膀大腰圆,黑咕隆咚,把网撒得又圆又远。老曹撒了五十多网,白鱼黑鱼红鱼花鱼都撒到了,就是没撒到涂海清。
       从李开梅家的小屋往东走,走过一家饭店,一家修车店,再走过红头发开的美发屋,就是一家买柴油和汽油的小铺面。河在这里拐了一个弯,弯里稀稀拉拉长着一些苇子。苇花已经成熟,秋风一吹就一张扬,闪着鹤羽一样的白光。一个卖油的伙计到河边洗手,看见苇子间的水中有一样黑糊糊的东西,像是一只黑毛死鸡。他挖起一团泥朝黑东西投了一下,水波激荡处他吃惊不小,原来水中影影绰绰漂浮的是一丛人的头发。人!死人!他一喊,人们就过来了,李开梅也过来了。李开梅取来一把锄头,用锄头钩住死人的脖子,往上一拉,把死人拉出水面。众人一看,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李开梅的男人涂海清。此时离涂海清失踪已经过去六天,涂海清的脸在水中发得很大,显得面子很宽。
       按说事情到这里该结束了,可就涂海清的死,当地又有了新的传言,广泛的传言,传言说,涂海清是在河里站着死的。这就稀罕了,涂海清的脚上又没绑石头,怎么会站着死呢?这就成了问题,问题同时也是悬念。
       责任编辑 晓 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