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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从窗而降
作者:乔 叶

《十月》 2005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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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1192页,私,字典里的解释有四种:1.属于个人的或为了个人的:私事,私信,私有财产。2.自私:私心,大公无私。3.暗地里,私下:窃窃私语。4.秘密而不合法的:私货,私盐,私通。
       关于字的这些解释结束之后,就是关于词条的一些解释。第一个列出的,便是私奔。解释为:旧时指女子私自投奔所爱的人,或跟他一起逃走。
       这是商务印书馆1998版的《现代汉语词典》。柳斯看着,就不由得笑起来。他忽然想起,依稀在哪本杂志上看到过,说是钱钟书就特别爱读字典,读着读着就常常会哈哈大笑。
       现在,他也笑起来了。不过他的笑,自然是和钱钟书没办法比的。那是大文人的笑,大知识分子的笑,当然得哈哈大笑。而他是小人物一个,有的也只好是轻笑,浅笑,会心会意的笑——私奔似的笑。
       私奔。柳斯真是喜欢这两个字。私的舌尖音低婉灵俏,奔的爆破音明朗决断。俨然就是一阴一阳,一女一男,在月黑风急的夜晚,手手相携,背井离乡。张皇中夹着甜蜜,纷乱中含着凄艳……暧暧昧昧的一堆意思,被精简进两个字的框里,却没有那种委琐下作和浑浊不堪。宛若一个胖女人减肥成功,穿上了从来不敢试的衣裙,比起以前,简直都有些飘逸如仙了。
       现在,他和吴曼曼这种状况,是不是也可以叫私奔呢?当然,这私奔显然和字典里的不太一样。那是女随男,他是男随女。那是什么都不要了。他是请了假出来的。他做不了那么彻底,那么干净,那么痛快,那么狠。而对于那些个干净,痛快,彻底和狠,他也压根儿就有些怀疑。
       不往东,不往西,不往南,不往北。可也不在中间站着不动。长到如今三十好几,他一直就是这么一个不怎么着调的人。当然,别人看他也没什么问题。这么说他的,是最爱他的,最牵挂他的,也自认为最了解他的,父母。
       二
       柳斯的父亲是税务局下属分所的一名副所长,权势虽不大,待遇却比较实惠,足以支撑一家人过小康。他曾请—个有名的风水先生算过卦,说他命中注定要有三子的,所以当柳斯作为头生子降临人世时,他并没有多少初为人父的骄傲与喜悦,感受更多的倒是为下面接二连三的儿子们买房娶妻的压力。直至妻子又给他生了柳絮和柳影两个千金便突然患病结束了生育史之后,他才在突如其来的减压中意识踉跄起来。
       “你不是说我定有三子吗?”一次,他又碰到了那位风水先生,问。
       “你现在……”
       “一个儿子,两个女儿。”
       风水先生笑了:“这就对了。金银都能当钱兑,两样骨血一般沉。女子,女子,女儿也是子啊。”
       认命之后,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对柳斯的忽略。可这时的柳斯已经在他漫不经心的视线中渐渐长大了,成为了一名地道的小城少年。,他每天除了上学似乎就是玩,间或干点儿家务。学习成绩—般靠上,玩闹从不过火,吃喝穿戴无须娇惯,总是很听话的样子;无言少语,让人弄不懂,却又让人很放心。
       父子俩最激烈的一次矛盾冲突是在柳斯上初一那年——激烈也只是父亲单方面的激烈,一天,母亲突然发现抽屉里的钱无缘无故地少了许多,便开始责问孩子们,柳絮柳影都吓哭了,柳斯却平静地说:“我没拿。”柳斯的父亲为了规严家教,便命三个孩子下跪,唯有柳斯不跪,他只是一遍遍地回答父亲:“我没拿。”结果柳斯挨了打,但他一句也没求饶,就那么默默地挨着打,直至母亲泪水涟涟地扶他起来。后来钱还是在柜子里找到了——母亲往柜子里放衣服时顺手搁里面忘了。母亲问柳斯恨不恨父亲,柳斯说:“我恨他干什么?他打的是他的儿子。”父母面面相觑,自此,父亲有点儿莫名其妙地怕儿子了。
       柳斯家的房子原来在城乡结合部,单元楼很旧,但面积不小。五口人,一百平米,三室一厅。等到柳斯上初二之后,学校开始实行划片儿就读,城乡结合部没有什么像样的高中。为了能让孩子们读到赫赫有名的省重点十一中,柳斯父亲就想在十一中附近买个房子。于是就卖旧房。旧房很快找到了买主,出的价钱不错。收了钱,马上就得腾地儿。可新房左瞧右看,一直没有着落。十一中处在繁华地段,价位很高。如果急匆匆定了房子,怕后悔不说,要把这样一笔房钱筹出来,也实在是有些棘手。他和领导说了说,就在单位找了两间宿舍,先凑合着住。
       宿舍楼是坐南朝北,他们住的是五楼,一间是客厅、厨房兼餐厅,一间是卧房。卧房用两个柜子隔成三段,柳斯住最里边,两个女儿住中间,他们夫妇住外边,靠着门。
       柳斯多次要求和父母对换,父母都不同意。渐渐的,柳斯也就罢了。再后来,柳斯就喜欢上这里了。
       柳斯的床靠着北窗,窗很大,没有钢筋,上下八格窗棂,柳斯量过,足有一米宽,一米半高。窗户大了,从窗户里进来的东西也多:雷,电,风,暑热,寒流,秋意,春雨,小贩的叫卖,路人的闲聊,树叶的绿闪烁出的波浪,小鸟拍打翅膀的“噗噗”声……柳斯发现,这都是自己喜欢的。而这所有的喜欢中,他最喜欢的,是床前的月光。
       其他的都可以是别人的。只有月光,是他一个人的。有丹光的夜晚,世界仿佛就只剩下了他和月光。月光很对称地打在他的床上,像从来没有过染缸的白布。他伸出手,手就白了。他挑出脚,脚也白了。他掀开被子露出全身,全身就都白了。
       窗外长有一排白杨树。树梢顶刚好和这五楼的窗台长平。他轻轻推开窗,往外看。他看见密密稠稠的树叶利利落落地挨着,在月光下,一面阴,一面阳。一面明,一面暗。风一吹来,阴的变阳了。明的变暗了。转换得那么快,像是魔法。他往下看,一棵棵笔直的树,像是一把把饱满的剑插在地上,映出一片片银灿灿的花朵。树枝们像手臂一样揽着这儿,揽着那儿,清晰而神秘。他往远处看,月光笼罩下的房子,散发出—‘种蓝白色的雾光,简直是半透明的。有鸽子在很近的电线杆上跳来跳去,它们眼里的光一闪一闪的,像颗颗会飞的珍珠。
       “床前明月光,非光,疑是地上霜,非霜。举头望明月,非月,低头思故乡,非乡。”看多了这样的月夜,柳斯就如此篡改了一下这首最最经典的古诗。
       没有月亮的时候,星星也很好。漫天的繁星,夏天是凝固的霜点,冬天是迎春的碎屑,真真的冬暖夏凉。常常的,这些星星还会呈现出不同的微淡的颜色,是春天的花和深秋的叶:红的,蓝的,绿的,紫的。斑斑驳驳,煞是悦目。
       所有这些,柳斯觉得,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三
       已经是他和吴曼曼到这里的第三天了。
       在柳斯眼里,千里之外这个名叫清屏的小县城,和他常年下乡的那些个小县城,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尤其是晚上,同样清冷的街道,同样稀少的人,同样简陋的面馆里映出同样温暖的火苗,也散发着同样混沌而深迷的香气。
       走着走着,他就会觉得还是没有离开家,却又恍惚为什么会和吴曼曼来到这里。
       他们还没有吃晚饭,吴曼曼挎着他的胳膊,一家面馆一家饭店地看着,走了两个来回,柳斯终于在第一次吃饭的那家面馆前停了下来,笑道:“再走也不过是巴掌大的地界,挑不出什么好饭菜来,还是在这儿将就吃一顿吧。”
       “就知道你会挑这儿。男人喜新不厌旧。”吴曼曼撇撇嘴,却还是挽着柳斯走了进去。两人在一张桌前坐定,柳斯从筷筒里取出一双卫生筷,轻轻敲了敲吴曼曼的手:“瞧你,不过是吃顿饭,倒挺会醋三醋四的!”
       吴曼曼微微一笑,低头不语。
       老板从里间出来,一边沏茶,报菜,一边寒暄:“二位是度假的吧?来这个小地方瞧个新鲜?”柳斯笑笑,没接话。吴曼曼道:“就是不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老板笑道:“有什么好玩的,总不过是一块残碑二座破庙一个旧祠堂。再好玩的风光,日子久了,也就没了味儿了。”
       
       吴曼曼的脸色阴沉下去。柳斯忙道:“您快备菜吧。”
       两人吃过饭,接着散步,小街很短,他们已经逛了两天,早就把沿街的景物背熟了。柳斯便拉着吴曼曼拐进了一条漆黑的岔道里。默默地走了一段,吴曼曼说:“人生地不熟的,咱们还是回去吧。”柳斯笑道:“怕什么,不顾前不顾后地跑出了几千里,还怕这点儿路?”
       吴曼曼顿了顿,低声道:“你不顾前不顾后,谁又是顾前顾后的?我虽然没结婚,可也是有父母的人,丢下的心事儿不比你少。”话音里竟然带了哭腔。柳斯忙把她揽到怀里笑道:“你瞧你,又多心了不是?我说的不顾前不顾后,自然指的是我们两个。我们两个在这里,哪里还分那么清。你这张利嘴用来割我,可就没意思了。”吴曼曼不再说话。两人转回身折上原路。吴曼曼像个孩子似的攀着柳斯的肩,一步一步地朝宾馆踱来。
       宾馆是五层的,大约是这个小城最高的建筑了。他们的房间在五楼。
       五楼这个楼层,柳斯是熟悉的。他一直有个想法:什么时候,能好好地从五楼的窗口爬下去一次。
       这个想法,算起来,少说也已经在他心里痒了二十年。
       四
       柳斯第一次萌生从这个窗口爬下去的想法,是在第一次发现父亲和母亲吵架的时候。
       以前的房子宽敞,柳斯几个从没见父亲和母亲干过仗。就是有闹别扭的时候,也从不当着他们。只是躲在他们的卧室里解决。从卧室出来之后还都笑意盈盈,脸颊红润,如同进行了一场质量不错的夫妻生活。搬到税务局宿舍之后,因为是在单位,打开门就时时刻刻要注意影响,关上门又有三个孩子盯着,得树立形象。即使睡着了,也还有六只耳朵在旁边支楞,连夫妻生活都很委屈,不但次数大大减少,还十分克制。互相之间也不能撒个娇发个嗲什么的,总体情绪就很压抑。压抑时间久了,就得发泄。
       大约搬到这里一个月之后的一个夜晚,柳斯—觉醒来,想去小解,却听到他们在拌嘴。原因是八月十五快到了,按规矩是要到两边的老人那里坐一坐的。母亲买了两只烧鸡,一边一个。可烧鸡的牌子不一样。一家是郑家烧鸡,一家是王家烧鸡。郑家烧鸡在省里获过奖,名气大一些。每斤就比王家烧鸡贵两块钱;晚上睡觉时,柳斯听见母亲说去娘家时拎郑家的,去婆家时拎王家的,父亲就不乐意了。问为什么不买一样的牌子。
       “我不是说了吗?郑家的没有了。”
       “那明天再买也不迟。显得有厚有薄。”
       “怎么有厚有薄?厚薄就差出这几块钱了?听说我们要买房,我妈赶紧给我们拿了五千,你们那边一分没有,你就不说有厚有薄了?”
       “他们要是有,不会不拿。”
       “那你说我娘家是该着了?谁让他们有呢?”
       声音越来越大。两个妹妹都醒了,悄悄地嘟噜着。柳斯不动。然后他听到母亲向父亲哭诉自己如何被亏待,父亲斥责母亲多么不知足。母亲说父亲多么不体贴,父亲说母亲多么市侩气。最后,母亲起床,把烧鸡扯得粉碎,东一块,西一块,纷纷喂到被子上,墙上,柜子上,有一块鸡皮,柳斯清清楚楚地看见:隔着两个大柜,居然跳到了窗台上。
       等他们平静下来,沉沉睡去。柳斯起身,去捡那块鸡皮。他不能容忍窗台上有鸡皮,那真让他受不了。
       柳斯捡到鸡皮,打开窗,想把鸡皮扔到窗外。可是打开窗之后,他怔住了。昨天下了一场雨,他看见,月光打在一汪一汪的水面上,像一面又一面闪亮的镜子。有人在照这镜子吗?有。那是谁在穿着月光?有点儿泛淡绿色的月光,难道不是女孩子的纱裙吗?最轻最透的那种纱裙。纱裙下,什么都看见了。一团一团的树影,是她的胸。一条一条笔直的树干,是她的腿。哗啦哗啦的声音,是她的笑。还有她的沉默。她的寂静。
       她是个千手千眼佛。
       柳斯突然想:如果拿一根绳子套住自己的腰,再拿一根绳子圈个圈儿,套到对面白杨树的树枝上,自已是不是就能在这样的月光下荡秋千呢?在这样的月光下荡秋千,不就是在那个这个千手千眼佛的怀里荡秋千了吗?当然,这么想想是不错,但要去试就太蠢了。一荡荡过去,准把自己荡得五颜六色,不人不鬼。
       荡是不行。那么爬呢?他忽然想。
       这个倒可以试一次呢。
       后来,父母亲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真正琐屑得很。比如为一盆剩水。天渐渐冷了,洗脸都要用热水了。母亲要求家人把用完的洗脸水都倒在一个桶了,她可以在里面涮抹布。父亲就常常忘,用完了就端出去朝着下面一泼,风度潇洒。几次之后,母亲没耐性了,就说父亲。父亲反而驳斥母亲太不可理喻:这算个事吗?这算个什么事!我们家虽然等着买房子,可也没有穷到那个份儿上,多烧点儿水就是了。母亲说不是钱的事。她又不是家庭妇女,也有工作,没时间尽等着水开。又质问父亲:五楼的煤气,你往上背过几回?又说这不是经济问题,是观念问题,意识问题,原则问题。
       为一盆剩水,他们吵了一个冬天。这是比较大的争吵项目。其他的零碎就不必说了:母亲说父亲吃蒜没清理蒜皮,父亲说母亲看电视爱议论比五百只鸭子还聒噪,母亲说父亲抽烟是害一家人,父亲说母亲在包子馅里放那么多姜末纯粹是想辣死人……但当了人,他们还是一点儿什么不露,恩恩爱爱,和和睦睦,心照不宣地享受着人们的夸赞。柳斯在一边听不下去,就回到自己的床前,在窗台那里站一会儿。他想,如果这就是所谓幸福的话,那他宁可不要。
       他有他的幸福,那就是:想一想往下爬的事儿:
       楼层的选定。三四层太低,不刺激。六七层又太高。他会怕。怕了就有压力,有压力就会影响,陕感。那么就五层最好。他见天在五层住,五层的高度是他熟悉的。熟悉了心里就塌实,塌实了就没有心理障碍,就既不遮蔽乐趣,也不折扣水平。每层楼按三米算,五层的地面也不过是四层的楼顶,十二米。再加上地面到窗台的高度一米,共十三米。不高。以前他从两米多高的地方跳过,没事儿。再说,他又不是跳,是爬。
       窗户。像他床前这样的木窗户就很好,那些塑钢的和铝合金的估计也不错。但有一条,窗外决不能有防盗网或钢筋。
       承重物。房间里最重的东西是柜子。既比窗宽,也比窗长,即使是他发生了什么意外,柜子被他的体重牵动,也决不会从窗口破框而出。
       绳子。要两根。一根系在腰上做保险绳,一根做攀爬绳。粗尼龙绳就可以。攀爬绳当然要超过十三米。腰上绕两圈,他的腰两尺三,柜子上绕两圈,绳子每隔半米要打出一个结,便于脚踩和手抓。这样至少就得多算出五米来。十八米大约该够了。保险绳不能太长,得比攀爬绳少上一两米,这样即使攀爬绳出了问题,他被保险绳悠着直线坠落,也不至于砸到地面上,让脑袋开出白色的花。
       爬下去的方法。绕着柜子拴好绳,把承重绳垂下,把保险绳系好,上了窗台,屈蹲,双手把住墙壁里侧的砖棱,先放下一条腿,再放下另一条。放完了腿,手抓住绳子,一点一点往下挪。挪到哪一层就踩着哪一层的窗户定定神,喘口气——喘气的次数要比楼的层数少一回,因为到了第一层,“扑通”一声跳到地面,就用不着喘了。
       其他重要细节。绳子,鞋子和运动衣都要白色的,既符合爬楼的气氛和心情,也和楼的颜色浑然一体,不易被人发觉。防滑粉是没有,那就用土吧。抓两把就够了。还要带上打火机和香烟,爬得舒服的话,就在半路抽上一支。
       柳斯琢磨着这件事,越琢磨越入迷。这件事的详尽程度和父母的吵架频率一起深入着。然而,功课很紧张,他没有时间一直想,只能偶尔,一天,几天,十几天,几十天,在晚上,独自站在窗前时,想那么一次。一次想那么一小会儿。高兴的时候想一想,郁闷的时候想一想,有时候正做着物理题和方程式,脑子里也会开个小差,用数学和物理的角度,把这件事情想一想。
       
       想着想着,看着看着,柳斯就觉得:这个窗,渐渐就像他的门一样了。
       五 
       后来,新房子买好了,也是白墙,也是五楼,也是坐南朝北,塑钢窗外没有防盗网。
       “好房子。”柳斯说。
       “咱们是没钱,要是有钱,买二楼三楼的,才叫好呢。”父亲说。
       有两间卧室挨着北窗,一大一小。另一间面积最小的,挨着南窗。搬家进去的时候,父母亲自然要住最大的。柳斯挑了挨南窗的那间。母亲悄悄问他:“你怎么不挑北窗那间?面积比这个大,风景还好。一入眼就是小区的中心花园,有喷泉和雕塑呢。”柳斯说:“我不要。”母亲问为什么,柳斯说:“我是一个人一间,妹妹们是两个人一间,我怎么还能要大的?风景好就更该让她们看,我是哥哥,该有着点儿气度。”把母亲说得又欢喜又惭愧。
       这当然是最堂而皇之的理由。然而自然还是另有隐秘不能说的:一是他不想和父母亲并排隔壁。二是他习惯了南窗夜晚的光线。三是只有一个人住在这边,他才好找时机实施爬楼计划。
       大凡心有所想,不仅夜有所现,日也会有所现。一次,一家人在一起吃饭,说国庆节去哪里玩,大家说东说西,问柳斯,柳斯说他哪儿也不想去。小妹妹柳影抨击柳斯:“你这个人真没劲。你说说你有爱好吗?你喜欢什么?”柳斯说:“我喜欢站在窗前看。”说完柳斯就有点儿后悔了,心想和她较什么劲呢?
       “看什么?”大家—起追问。
       “能看什么就看什么。”
       “你不是……”母亲想问,又停住。
       “我是开玩笑。”柳斯连忙说。
       “我说呢,一个大男人家没事在窗前腻味什么。”父亲说,“千万可别学成那样,神经有毛病。”
       一天晚上,柳斯在深夜在窗户边站着的时候,母亲偷偷推开了他的门。她怕柳斯用望远镜偷窥对面的人家。柳斯的门是反锁的,母亲配有一把钥匙。她进来,看见柳斯的背影,像一尊雕塑一般。忍不住叫出声来:
       “小斯,你在看什么?”
       “妈。”柳斯回头笑道。他的笑突然让母亲有些恐怖。
       “妈,你过来。”柳斯说。
       母亲走过去。柳斯让她和自己并排站着,指着远处:“你能看见什么,我就看见了什么。”
       “这有什么好看的?”
       柳斯笑笑:“我就是喜欢看这些。”
       母亲摸了摸柳斯的脸:“没发烧吧?”
       柳斯笑笑:“三十六度五。”
       这天晚上,母亲和父亲讨论了一夜,研究柳斯为什么会这样。父亲说他最担心的事情是柳斯精神有毛病,可他柳家好像从没有什么家庭精神病史,母亲呸他,说自己娘家也没有;又说他是乌鸦嘴:说自己儿子精神有毛病,以后还要他怎么做人?!
       谁都不能说!母亲强调。
       是谁都不能说。父亲也说。
       静静的夜晚,两个人的手挽在一起,有些悲壮。他们都心如明镜:他们唯一的宝贝儿子,如果不出预料的话,今后很可能会给他们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机会终于来了。一天晚上,父母亲都不在家:父亲下午出差走了,母亲回娘家照顾看望生病的姥姥,说好晚上在那里过夜。就柳斯和柳絮柳影在家。柳斯晚自习回来,她们两个已经睡了。柳斯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月亮很好。柳斯决定了:就是今晚。
       绳子,衣服,鞋,他早就都准备好了。一切都按他设想的一样。不,比他设想得还要好:就硬件来讲,小区的墙壁不像宿舍楼一样一光到底,每隔一小段距离就有一个搁空调的水泥板,可以借力。就软件来讲,他的心理状态也是平静极了,没有预先估计的那些微微的紧张。
       他把绳子在大柜上和自己身上拴好。看看表。
       十二点了。开始吧。
       上了窗台,屈蹲,双手把住墙壁里侧的砖棱,先放下一条腿,再放下另一条……在双腿离开窗台的时候,他感觉到了微微的失重。但很快就好了。他往下看了看直直的绳子,预感到下面的行程会如电视上的洗发水广告一样“如丝般顺滑”。
       突然,他发现哪点儿好像不对劲儿。他又往下看了一眼。绳子下面有一块阴影。人的阴影。再一定睛,这阴影是他熟悉的。
       是母亲。
       母亲回来了。
       隔着五层楼的距离,在夜色中,他看不清母亲的表情。但他不用看。他可以猜得到。他把母亲吓住了。母亲在被吓的同时又怕把他吓住。所以她只有用最后的力气,沉默。
       柳斯双臂一撑,又爬上了窗台。母亲“咚”的一声坐在了地上。那一声,柳斯觉得她肯定有哪根骨头被震碎了。
       母亲在床上躺了三天。每天晚上,柳斯夜自习一回来,她就要求柳斯睡在她的身边。
       “为什么?”她一遍遍地问。
       “不为什么。”
       “是不是学习压力大?还是喜欢上了谁人家不理你?还是跟哪个同学有了矛盾?”
       “真的不为什么。”柳斯说,“如果你实在想让我骗你一下的话,那我就选个理由。”
       母亲闭上眼睛,泪水不停地流着。仿佛有一个石磙碾着她,要把她所有的水分榨干。柳斯知道自己惊吓她了。可她至于这么痛苦吗?他实在困惑。
       三天之后,父亲回来了。母亲把事情告诉了父亲。父亲也以同样的问题问了柳斯。
       “想做—件事情,找个理由就那么重要吗?”柳斯说。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再也不说话了。
       父母让柳斯和两个妹妹调了房间。有时候,柳斯半夜醒来,偶尔可以听到隔壁房间开窗的声音。
       “站的菩萨站一世,坐的菩萨坐一世,他要是爬窗爬一世,我们就跟着操心操一世了。”一次,柳斯听见母亲这样对父亲说。
       六
       大学几年,父母亲倒很安心。同宿舍八个人,什么都众目睽睽,他们不怕。柳斯大学毕业回来,分配到了民政局。本来想住宿舍,父母坚持命令柳斯回家住。柳斯按时早出晚归,好像又回到了学生时代,就这么过了三年。三年里没见他爬窗,父母亲松了一口气。却也没见他交女朋友。他们就又担忧起来。想着他赶紧结婚就好了,不但生活进人了正常轨道,就是爬窗也有人看着他了。他们发动了一切熟人,车轮大战般地给柳斯介绍对象,柳斯都不同意。最后,父亲生气了,郑重地和柳斯谈了一次话。
       “你到底要找一个什么人?”
       柳斯知道,新一轮的斗争又开始了。
       “七仙女?”
       “我又不是董永,要七仙女干什么?”柳斯说。
       “那你为什么不找?”
       “找个理由就那么重要吗?”
       “不要再用这句话来打发我!”父亲跳起来,“如果你身体没毛病,你就找一个。即使不为你自己,就当是为了我们。我们就你这一个儿子,你还要我们为你白多少根头发?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下去,不仅耽误你自己,会把柳絮和柳影的事都霉置了。”
       柳斯望着窗外。他感觉到父亲的目光跟着自己的目光望向了窗外。这么望着的时候,父亲的目光是那么孤单,可怜,孱弱,像是自己目光的孩子。
       “那就找吧。”柳斯说。
       第二天,柳斯就见了赵琳。
       赵琳是父亲一位老同事的女儿,母亲早死,跟着后母长大,脾气极温顺。见过了,父亲问柳斯对赵琳的印象时,柳斯说:“一般。”母亲问:“有什么不满意的没有?”柳斯说:“没有。”二老一起问:“那就定了?”
       看着父母眼巴巴的样子,柳斯想:人真是奇怪啊。怎么自己的事情就不是自己的事情呢?如果一定要把他们的心摞到他身上的话,那就让他们早点儿摞上吧。
       柳斯就说:“也行。”
       就这么订了婚又结了婚。紧接着小女儿柳影到外地上大学,大女儿柳絮也结了婚,因婆媳不和常回娘家住。赵琳的脾气是真的好,好得众望所归,上下满意,人见人夸。对她,柳斯觉得不过是又多了一个姐妹。连和她做爱,他都觉得有些像乱伦。如果不是怕赵琳觉得委屈,也怕父母再为他的性功能问题闹心,他绝对不会和她做的。现在好了,赵琳也怀了孕,已经五个多月了。二老虽然不是那么寂寞,却也早就巴望着抱孙子了。该证明的都证明了,柳斯很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七
       
       
       柳斯和吴曼曼最初认识,是在百万社会福利大抽奖活动的现场。
       周末,柳斯在街上闲走。到红梅电影院附近,就听到人声鼎沸。今天是最后一天,没被抽走的两辆轿车把整个活动拉到了最高潮。人多极了。雇来的一百名售券小姐还不够用,柳斯的好多同事都上阵帮忙了——这是民政局的活动。当然是能拿提成的。柳斯介意热闹不介意提成,也就没上阵。
       他本来想绕开,可又碰到了高中同学李强。寒暄了两句,李强要他陪着抽几张,他也就无可无不可地走了过去,进了抽奖现场的中心地带。所谓的现场就是电影院门前的一段街道,绳子封了两头。售券小姐穿着一水儿的白衬衣天蓝裙在街内走动,向两边人行道上的人们叫卖。最后一锤子买卖,小姐们都招呼得很卖力。
       “发财发财,恭喜发财!”
       “来试试手气!让孩子试试!这孩子这么乖,一看就是个有福的!”
       “两块钱一张!两块钱一张!两块钱能买什么呀?给社会奉献一份爱心,让自己拥有一次机会!”
       柳斯一一地看过去,发现只有一个女孩子不那么热烈,不,应当说那么不热烈。她几乎不出声,只是迈着颀长的双腿悠闲地走动着,一双清亮的眼睛漫不经心地浏览着人群。但她越是这样,反而有不少人主动叫着她买。她的券下得很快。卖完了,便又去总台领新券。领券的时候,她的步伐也是不慌不忙的。甚至有点儿吊儿郎当。她第三次去领券的时候,出口处的人很多,柳斯眼睁睁地看见,她想要去跨那一米多高的栏杆。她穿的是一步裙呢,窄死了。平地走路还得拿捏着,她居然想去跨?
       可她就真的跨了。她一手拿着券盒,一手按着栏杆,偏了一下修直圆润的腿,一瞬间就把自己划到了栏杆外。她的动作没有一丝破绽,像—只鹤。
       她会飞。柳斯想。
       正看着她走着,李强突然指着那长腿女子喊道:“吴曼曼!吴曼曼!”
       吴曼曼正在售券,听到喊声,回头笑了笑。李强低声道:“我妹妹的同学。长得怎么样?”柳斯笑道:“审美水平不错。”李强笑道:“你勾搭一下,勾搭上了让她给你做小。你有经验,降得住。我可不敢要,她太厉害了。”柳斯道:“我勾搭她干吗?人家还不名花有主?”李强说:“有是有过,又离了。”
       柳斯笑笑。
       顿了一顿,李强又道:“你这人真怪,怎么也不问问她为什么离?”柳斯道:“不问也有。”李强道:“是有。你猜她的有是什么?就是没有。她说没原因。不为什么。为了她这个没原因,她前夫硬是和她拖够了分居期才签了字。听我妹妹说她刚刚调回来了,她爸妈找好关系逼着她调的。说她如果在他们身边,就不敢这么乱来。”
       “看着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似的,没想到经历还挺复杂。”柳斯说。
       说话间吴曼曼已经捧着券盒笑盈盈地走过来。李强先摸了五张,又催柳斯也摸,柳斯只好也伸出了手。吴曼曼对李强笑道:“就你那臭手,把人家的运气也带坏了,你一个当冤大头还不够,还要再拉上个陪葬的。”李强笑道:“我有陪葬的是因为我有魅力,你心疼人家做什么?”吴曼曼红了红脸,扬眉笑道:“我心疼人家与你有什么相干?本来人家还拿你当个正经人,谁知道说说你就下道了。“转身竟自去了。
       柳斯盯着她的背影笑道:“果然厉害。”李强道:“这算厉害?我妹妹给我讲过一桩事,那才叫厉害呢。”便讲了她上高中时的一件事:有一个男生死追她。天天给她写情书,说她是维纳斯,是女神,是天使,是白云,是精灵,反正是不服人间水土的奇人。她拒绝了多次,那男生就是一副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样子,把吴曼曼缠急了,—个星期天,趁着父母不在家,她一早就打电话,请爱慕者到她家。爱慕者兴冲冲地去了,到了才知道她让他参观的是她一天的生活流程。
       “你不是喜欢看我吗?我就让你看个够。”她说。
       先是蓬头垢面起床,然后是咣当咣当刷牙,稀里呼噜吃饭,臭袜子随手扔在沙发上。爱慕者一一忍受。到后来,有一个细节,爱慕者再也捺耐不住了:吴曼曼擤鼻涕。她抓一张纸巾。捂住鼻孔,扑地一声,擤出鼻涕,然后投篮一样掷进垃圾桶。这一切,都当着爱慕者的面。一点儿都不羞涩,一点儿都不扭捏,一点儿都不回避。
       爱慕者大失所望。问她为什么要让他参观这些,吴曼曼给他讲了一个故事:一个人死后升了天堂,觉得在天堂里太单调,请求天使让他去地狱看看,天使答应了。他到了地狱,对魔鬼说:“听说这里很好玩,我想在这里住一天。”魔鬼让他留了下来,并派了个美女接待他。第二天,他回到了天堂。过了不久,他又请求天使准许他去地狱。一切如同上一次,他容光焕发地回到了天堂。过了一阵子,他对天使说他要去地狱永久居住,说完不听天使的劝告,坚决地离开了天堂。到了地狱之后,他告诉魔鬼他是来这里定居的,魔鬼请他进去,可这次接待他的却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他问魔鬼:以前那个美女呢?魔鬼说:朋友,老实跟你说,串门是串门,过日子就是另一回事了。
       “你平常看到的我就相当于串门,现在这个状态的我就是过日子。过日子你能不让我擤鼻涕?还有更不雅的事情呢。”吴曼曼说。
       爱慕者再也不追她了。
       第二天上班,柳斯在楼梯转角碰见了吴曼曼。柳斯喊了她一声,吴曼曼站住了笑道:“怎么是你?有事吗?”柳斯说:“没事。我在这儿上班。”吴曼曼愣了愣说:“真的?”柳斯说:“我干吗骗你?那可不是真的。”吴曼曼笑道:“那好啊。我也在这儿上班。”柳斯说:“没见过你。”吴曼曼说,“我已经上了一星期班了。”
       柳斯方才想起李强的话,原来她是调这儿来了。
       “你在大学里读的什么专业?”他问。想起李强昨天讲的事情,他就不由得想笑。
       “法律。”
       “你学法律?”
       “怪从何来?”吴曼曼问。
       “没什么。”柳斯忙收住笑说,“只是觉得你不像是学法律的人。而且专业也和咱们的工作不对口。”
       “只要你想对口,法律和哪个行业都能对上口。”吴曼曼说,“你学的是什么?”
       “哲学。”
       “你的专业……也是可以处处对口的。”
       柳斯“嘭”地笑了。吴曼曼的眼睛像孩子一样坦白。他久违了这样的坦白。
       “我知道李强昨天给你讲什么了。”
       “什么?”
       “左不过是过日子和串门的事。”吴曼曼说着笑起来,“我那招儿使得好不好?”
       “好。”
       “其实那天,我根本没擤出什么鼻涕。把他吓走了,捏得我鼻子倒疼了半天。”
       “你有鼻涕。”柳斯说。
       吴曼曼看着柳斯。
       “那个可怜的男生,就是鼻涕。”
       吴曼曼大笑起来。震得楼道嗡嗡作响。有同事路过,诧异地看着他们。柳斯说:“我走了。”吴曼曼说:“好。”两人一上一下,擦肩而过。一袭淡淡的清香清晰而短暂地拂过了柳斯的身体,柳斯便走得很慢很慢。
       八
       没多久,局里开始派队下县抽查各县局上报的五保户情况,需要的人多,就从各处抽了一些人组成了临时工作组。工作组又分成了四个小组。每组包四个县,一个县至少得跑两天。每到一处都安排有宾馆,想住的就住,不想住的就跟局里的车跑百把公里回家。柳斯和吴曼曼都被抽了出来,又被分在了一个小组。因为多是年轻的男同志,在一起玩得很融洽,柳斯常不回家,只是在一起混住。
       后来他发现,吴曼曼也常不回家,一次吃晚饭的时候,柳斯忍不住对吴曼曼笑道:“都说女孩子想家,你倒不是。”吴曼曼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抬头说:“我不想呆在家里受闲气。妈妈老觉得把我养大了就有权利管我这,管我那。整日吆三喝四的。以前是没办法,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我也是自食其力的人了,熬出来了。能不看的脸色就不会看。”
       “多年媳妇熬成婆。”
       “对。”吴曼曼说,又笑,“我现在连媳妇都混丢了。”又开始说,自打她离婚之后,爸爸对她也不像以前了。以前总爱和她聊天交流,现在却有点儿回避似的。柳斯便劝道:“当爸爸的都是这样,女儿大了。他心里疼你,外头却不好带出来的。”吴曼曼撩了撩两鬓散乱的碎发,抬头笑道:“留着这话,将来你女儿恨你了,我倒可以仔仔细细地讲给她听。”说完忍不住先笑了,脸却红了起来。柳斯也笑了笑,起身走开。心想即使我将来有了女儿,又怎么轮得着你去说这么贴心的话?除非你是她的……想到这儿,猛然悟出了吴曼曼脸红的意思来,又盛了一碗饭,却再也没有坐过来。
       
       待柳斯的女儿拍过百日照,已经又到了夏天,局里开始调查核实县里的助残资金使用情况。这项工作比较复杂,因此局里计划是每组每县各三天。一周五天,再紧紧巴巴加天班,刚好能蹲两个县。吴曼曼与柳斯还在一个组里。经过不到一年的厮混,彼此已经熟识得很了。吴曼曼依旧很少回去,常跟着大队人马从这个县串到那个县。白天的调查工作告一段落,晚上照例是男人哄哄唱唱打牌戏酒,女人清清洗洗逛街聊天。柳斯不是很能喝酒,又不大喜欢打牌,所以玩到半截倒常与吴曼曼她们一起出去走走。
       一天下午,工作破天荒的提前结束了一次,剩下大半下午的时间,组长让大家自由活动。一下车就有人拉吴曼曼上街,吴曼曼不肯去。霎时间,大堂里只留下了吴曼曼和柳斯。两个人相对傻笑了一下,柳斯说:“你怎么不去?不是说女人的衣柜总是少一件衣服吗?还不赶快去把你那件找回来?”吴曼曼说:“我和一般女人不一样。我是总觉得衣服多。连身上穿的,都觉得是累赘。”柳斯看着她脸皮厚厚的样子,不由得又想笑。温声道:“话可别乱说。会让有些人吃豆腐的。”吴曼曼明白了过来,脸红了一下,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我们散散步?”柳斯说。
       道路两边都安着喇叭,正播着本地新闻:“随着北方冷空气的一次次南下,强劲的西北风不断吹来,大风过处,我们的大街小巷便到处落满了落叶。虽然落叶使清洁工人增加了不少的工作量,但换—种角度,它们也使我们的小城增添了一大景观,昨天下午,记者在环城西路,友谊路,为民路等处看到落叶落在马路上、庭院里、草丛中、公园里、城河中……”
       柳斯和吴曼曼—起笑起来。
       “这新闻写的。”柳斯说,“有趣。”
       “小城无故事,连这都当新闻。”
       “或许,落叶是最旧的新闻。不过它也是最新的新闻。它把过去时,现在时和将来时都包括了。”柳斯说,“我们就去看落叶吧。”
       小城的落叶还真是别致,怪不得新闻的口气颇引以为豪。县城的建筑物很少很低,树却又高又大、到这深秋,自然就是落叶的天下了。在暖暖的秋阳中,秋风也成了绵绵的。红的赤透,黄的金透,绿的碧透,映着蓝天,呈现出一种纯净的灿烂。红,黄,绿,一层层拥着,如同一列编磬,敲击着色彩的乐曲。一切都仿佛上了釉。
       落叶越来越多,人越来越少。他们越来越靠近小城的边线。在一个小池塘边,他们坐下来。柳斯打量着自己随手拈来的几片落叶,发现虽然都是落叶,落叶与落叶之间,却也不尽相同。柳树的落叶小小的,绻着,有些楚楚可怜,像未经世事的少女。白杨的落叶圆润光滑,平和从容。常常是翠面儿镶着一道褐边儿,比柳叶显然要大气沧桑一些。樱桃树的落叶也是别有一番风韵。全是黄透了,甚至是黄成了黑褐色才会落下来。是最耐心的一种落叶。法国梧桐的民众最盛,体魄最阔,年龄也最大,嗅一嗅,却又有一种很浓的青气。叶面上的棕点很多,有些像老年斑。最奇怪的是,它的落叶也分男女:一种落叶的叶边是弯弯曲曲的,很是妖娆妩媚。另一种落叶的叶边却是简洁粗犷,一气呵成。
       “不跟着你,还真不知道落叶都有这么多。”吴曼曼说。她举起落叶,迎着夕阳,一片一片地看着。
       “很多落叶上都有孔。”她说,“为什么?”
       “有孔才能吃上风。吃上风才好掉下来。”柳斯说。
       “真的?”
       柳斯开怀大笑。
       夜色渐渐有了。落叶一点一点湿润起来。他们看见,不远处的池塘里,柳树细柔的枝条伸入水中,轻轻摇曳,仿佛是月亮垂下的长发。而另外一些原本就很高大的树,显得更为高大。它们把枝桠悄悄地送向银灰色的夜空。静静地倾听着,耳朵仿佛就可以触摸到枝桠里的汁液汩汩流动的声音。“‘地静人闲月自妍’,就是这样吧?”柳斯想。
       两人坐到不知什么时候,才回去。站起来的时候,柳斯拉了一下吴曼曼的手,又松开了。
       九
       到最后一个县蹲点的时候,夜晚散步的人里,又多出了一个男人,是这个县局的办公室主任。28岁的大小伙儿,高不成低不就地挑了四五年,至今还没结婚,见个有些姿色的姑娘就像甜糕饼似的黏糊着。吴曼曼每次下乡到这儿,他都尾巴似地跟着班儿,弄得吴曼曼想说什么,又不好说什么。
       这天晚上月光很好,几个人又在一起散步,吴曼曼穿着高跟鞋走累了,便提议坐在路边的石椅上休息休息。几个人挨着肩坐下,柳斯坐在吴曼曼的左边,那位办公室主任坐在吴曼曼的右边。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突然“啪”的一声,有人拍了一下吴曼曼的胳膊,吴曼曼吓了一跳,愠怒道:“怎么了?”
       主任笑道:“有蚊子咬。”
       吴曼曼说:“我不是残疾人,蚊子咬自己可以动手打的。你还是照顾你自己吧。”
       主任道:“蚊子是不咬我的,你的肉香蚊子才会馋嘴。”
       柳斯听着他的说话,忍不住笑了。吴曼曼便转回头问:“柳斯你笑什么?”
       柳斯道:“我笑蚊子也势利,也知道肉香肉臭的,看碟下菜。”
       话没说完,脖颈上已挨了吴曼曼火辣辣的一掌,只听吴曼曼叫道:“好大的蚊子!原来你的肉够香了!”却又把蚊子血使劲儿往柳斯身上拧,一边恶狠狠地说:“让你喝个够!让你喝个够!”另外两个人听他们说得热闹,便凑过来问月光下怎么会看见蚊子?吴曼曼笑道:“你们不知道,天下自有心明眼净的人呢!”
       一时回去,吴曼曼说鞋子上扎了个图钉,让柳斯亮开打火机为她照明,取了一会儿也没取下,两人便落在了后面。柳斯说:“你刚才打得真下力。”吴曼曼轻轻地摸过去,问:“疼吗?”
       柳斯道:“又不是打在石头上,怎么不疼?”吴曼曼便用手轻抚着,十分温柔。抚了几下,柳斯说:“行了。”吴曼曼仍用手轻抚着,手到之处,如温泉一般。柳斯觉得自己的血都热起来了。终于又说:“行了。”吴曼曼放下手,却面对柳斯站住,泪水像小溪般地流出来。柳斯的心咚咚地快跳起来。定了定神,问:“你怎么了?”吴曼曼哽咽了一会儿,方道;“我真是打在石头上了,你不知道我是在心疼你吗?”说完转身离去。柳斯紧赶两步追上,一团话堵在心上,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等到一直走进宾馆,眼睁睁看着吴曼曼如风摆杨柳似地进了自己的房间,方才停下来,叹了口气,一夜无眠。
       第二天中午,又是喝酒。办公室主任一直跟吴曼曼较劲儿,非要吴曼曼饮下三杯。吴曼曼不言不语也不喝。主任就带着醉意说:“看在昨天晚上我帮你打蚊子的份上,你也该喝。”吴曼曼望了柳斯一眼,说:“既这么说,再倒三杯,昨天晚上我也帮柳斯打了蚊子,柳斯喝了我就喝。”立马就有人倒了酒来。柳斯默默地将眼前齐盏盏的三杯酒盯了一会儿,终于抬头笑道:“喝就喝了,又不是什么祸国殃民翻天覆地的事儿。”一仰脖连喝了三杯。众人正齐声喝彩吴曼曼也将酒灌到了肚内。两人酒量都不大,顿时脸上都像上了胭脂似的,尤其是吴曼曼的脸更是红艳粉润,好看非常。
       吃了大半,吴曼曼先支撑不住了,连说头晕要去休息,临走前又被人灌了一杯,起身时竟有点儿踉踉跄跄,扶得门椅乱晃。主任起身笑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送送她。”随后走了出去,柳斯看他出了门,心里就像装进了一面小鼓,敲敲打打地再也落不下个实在。再加上酒在肚里也闷烧得慌,便借口解手,也走了出去,站在一排杨树底下,愣愣地看着主任把吴曼曼送进屋,又掩上门。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直到听见吴曼曼的叫骂声,才飞也似的跑了过去,一脚踹开门,只见主任尴尬地站在一边笑道:“她真喝醉了。”吴曼曼在枕上扭过头道:“你才醉呢。醉得不知自己长了几只胳膊几双爪!”柳斯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拍了拍主任的肩说;“走吧,走吧。”主任道:“你看这多不好,让人知道了就误会了。”柳斯道:“只要你不心虚,误会还不是常有的事儿。”两人走出去,柳斯在后边为吴曼曼带上门。带门的时候他从门缝里碰见了吴曼曼的眼睛,正火焰般灼灼地望着他。
       第二天一早,一行人一早又上车开工,却不见吴曼曼,组长说她身体不适请了假,一个人留在宾馆休息。一个女子娇弱些也容易让人原谅,众人便上了路。活儿干到一半,组里带的标准表忽然不够用了,再加上众人又撺掇着组长买些饮料哄哄嘴巴,组长便让柳斯带着司机回宾馆取表,顺便买些吃食。到了宾馆,柳斯让司机在大堂外面等着,一个人进去拿表,取了表出来,路过吴曼曼的房间。敲了敲门,不听声响,刚要过去,忽听吴曼曼在里面问道:“谁?”柳斯不语,吴曼曼又喊:“柳斯。”柳斯仍然沉默着,吴曼曼披着浴巾打开门,对柳斯道:“柳斯,你进来。”柳斯再要不进,又怕别人看见了更不雅观,便呆呆地跟了进来,站在门厅里,口里说道,“我得赶紧走,外面还有人等我呢。”吴曼曼说:“我知道你不是特意回来看我的。我没有自作多情。”泪水便随着话语流下来。柳斯想抬手为她拭泪,却又把手停在了半空,说道:“你别这样,不值。为我这样的人。”吴曼曼道:“你这样的人怎么了?你这样的人怎么了?”沉默片刻,又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可挑可拣的,却一门心思只在乎你。”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柳斯道:“我该走了。”吴曼曼说:“等等。”一边背着柳斯把浴巾解下来,对柳斯道:“帮我搓两下背。”柳斯哆嗦着手接过毛巾,在那面光洁如玉的背上搓了两下,一把抱住了吴曼曼,却颤抖着手缓缓松开,说:“我真该走了。”吴曼曼仍背对着他道:“我是不是太不要脸了。”柳斯道:“真正不要脸的人是我。我会记着你的。”转身拿着表出了门上了车,对司机笑道:“这表放得零三岔五,可真难找。”司机笑笑,没有言语。
       把表送到了地方,一行人发完填好,又吃喝闹腾了一会儿便结束了工作,回到宾馆就都倒头大睡起来。柳斯却睡不着,一个人悄悄起身散步,走到一条没有路灯的路上时,走着走着,竟然看见了庄稼地。他站住,蓦然觉得,自己仿佛是听到了庄稼地的呼吸声。
       他转回头,看见了路中间,立着一棵黑黑亭亭的小树。
       柳斯慢慢地走近,叫道:“曼曼。”
       吴曼曼没有做声。
       他们默默地向前走着,听着落叶的声音,啪,啪,节奏舒缓,音色低柔,仿佛怕惊醒了什么。脚之所至,落叶就会发出一阵阵稚嫩的声响,厚点儿的沙沙的,薄点儿的梭梭的。
       走到一堆麦秸垛旁时。他们坐下来。风起了。突然,从落叶上传来了一阵响亮的声音,像是什么人在落叶上弹起了琴:嗒嗒,嗒嗒,嗒嗒。
       下雨了。柳斯说。
       不是雨。吴曼曼说。
       柳斯仰起头。是的,不是雨。但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润着他的皮肤。是夜气吗?他摸摸脸,一层雾一般的湿。捡起一片落叶嗅一嗅,有一种特别的气息。
       又一阵嗒嗒声。
       是落叶。吴曼曼说。
       然后,风急了。嗒嗒嗒声短促稠密起来。叶落得是那样快,从他们的头上,衣上掉下。仿佛由慢三进到了快四,又由快四直接进了迪厅——不,还是不要用那样喧嚣的场合来形容落叶吧。柳斯想。落叶就是落叶,落得再急也都是那么清洁从容,乾坤朗朗。
       麦秸草也随着落叶飞舞起来,如一根根一层层小小的雪棍。柳斯伸手去为吴曼曼摘头发上的麦秸,吴曼曼一把环住柳斯的脖颈,两人攀攀扯扯地便倒了下来。等到他们起身坐好时,才发现露水早巳打湿了他们的衣裳。
       十
       “你看我们倒真像是露水夫妻了。”柳斯笑道。
       吴曼曼只静静地伏在柳斯的怀里,如小猫一般。
       柳斯抚着她的头发,问:“恨我吗?”
       吴曼曼说:“为什么恨?”
       柳斯说:“因为我没有承诺你什么。”
       “我压根儿也没想让你承诺什么。”吴曼曼一笑,道,“不是有新坏男人的三条标准吗?之前不主动,之中不拒绝,之后不负责。”
       “别这样。”柳斯说。
       吴曼曼沉默了一会儿:“你说,人这一辈子要做—件自己想做的事情,怎么那么不容易?”
       “你这一辈子最想做什么?”
       “这一辈子还没有过完,我不知道。”
       “每一分钟的现在时为止,都是我们的一辈子。”
       “那,我这一辈子最想做的事,就是和你,只有我们两个,像那天下午一样,清清净净,酸不啦叽地呆两天。”吴曼曼摩挲着柳斯的手,“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明天下乡结束,你请个假,晚上我们就走。”
       吴曼曼“呼”地坐起来:“真的?”
       “真的。”柳斯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他身体里噌噌噌地长着,“别等机会了。如果等,只怕到死都不会有。”
       第二天晚上,他们在火车站见了面,买了一本《铁路列车时刻表》,吴曼曼随口说:“五十五页十二行。”那辆车是到山西的。下车的地方叫清屏。就是他们现在落脚的这个小县城。
       次日凌晨,当他们住进这家宾馆时,柳斯不经意地发现:宾馆对面就是邮电所。吴曼曼也瞧见了,说道:“咱们可说好了,谁也不能告诉家人我们在哪里的。”柳斯说:“好。”
       小城果然没什么好看。一块残碑,说是孔子问礼处。一座老庙,说最值得研究的是主殿的两条大梁,一条是荆树根,一条是枣树根,其硕大粗壮举世无双。还有一方古陵,说埋的是宋朝的一位郡王。还有一所房子,说是清朝一个状元的家祠。两天他们就把这些看完了。剩下的时间他们都呆在房间,说说话,做做爱,睡睡觉,看看电视。
       “猪一样的生活。”吴曼曼说,“幸福的猪。”
       “比猪更幸福。”柳斯说。
       “何以见得?”
       “猪的夫妻生活没这么多。”
       吴曼曼掐到柳斯身上,疯笑起来。
       电视上正在播新闻,一个老板开车轧死了自己的儿子,痛不欲生,正准备跳楼。他在上面抖抖索索,摇摇欲坠,大家在一边苦口婆心,死死相劝。楼下消防队和警察搭着气垫子,抬头仰望,移来移去。唯恐上面的人真的跳下来。四周观望的市民,密密麻麻,叽叽喳喳,一番热闹的景象。
       吴曼曼撇了撇嘴。
       “你对这种事情怎么看?”柳斯刮了刮她的嘴角,问。
       “有什么好看的。不是为了讨工钱,就是为了感情问题。没什么新鲜的。他们不知道吗?他们也违法的。”
       “违的哪一条?”
       “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第十三章第十九条第二款,‘扰乱车站,码头,民用航空站,市场,商场,公园,影剧院,娱乐场,运动场,展览馆或者其他公共场所秩序的……”’吴曼曼得意地笑,“你别忘了,我是学法律的。”
       柳斯拍拍她的头。
       “其实,说真的,要真的想死,办法多得是,根本没必要找那么多人的地方。摆那么个姿势;让这么一堆人过来伺候你。记者也给你摄影录像,忙得不亦乐乎。他就没有想到,如果他真的想死,那他尽可以作践自己的生命,但没有权利浪费大量的公众资源,妨碍别人正常的生活秩序。如果他不想死,那他跳楼纯粹就是为了作秀,这就更可恶。这是一个无赖的行为,就像向别人要一个东西,你给不给?不给?好,我用刀子扎我自己的腿,让你看着。你必须看着。我寒碜你,让你受不了。纯粹是以涮人为方式,以别人的不落忍为软肋,以要挟为诀窍,达到自己的目的。”
       “那不也挺管用?”
       “时间长了就不管用了。大家都没兴趣看了。就像广告,大家不看,你还能让别人买吗?所以说,滥用跳楼的权利最终损害的还是跳楼人自己的利益啊。”吴曼曼总结,“所以说嘛,人间正道是沧桑,不要活得太嚣张。”
       听着吴曼曼胡抡瞎侃,柳斯笑苑了。他喜欢听她这么贫贫的,没心没肺的,满嘴跑火车:“你这么讨厌跳楼的,对爬楼有什么意见没有?”
       吴曼曼看着他:“爬楼好啊。爬楼是一项运动,在国外很流行很时尚的。美国洛杉矶每年还有爬楼大赛呢。看谁能最快落地或者登顶。”
       “还有什么有关楼的活动?”
       “还有低空跳伞,也是从楼上往下跳的。跳的时候把降落伞打开就是了,很刺激很好玩的。”吴曼曼翻着眼睛,“还有一种游戏叫跳楼机,我在游乐场玩过。六十二米,二十多层楼高,越近看越触目惊心。下去的时候,它会闪电一样朝地面飞去。”
       “害怕吗?”
       “不害怕。”吴曼曼说,“实际上是,还没来得及怕就已经结束了。”
       柳斯笑着。他觉得此时的吴曼曼无邪的样子太可爱了。
       “你真的太不像—个学法律的了。”他说。
       “这算是个什么评价。学法律的抛弃理性时才叫可怕呢。”吴曼曼说,“对了,你怎么对楼这么感兴趣?不是自己也想跳楼吧?”
       “不是跳楼,是爬楼。”柳斯说,“如果我特别喜欢从楼上一层层往下爬的话,你会怎么看?”
       “只要你自己喜欢。”吴曼曼说,“我可以在楼下帮你数着。”
       “这真是我最想做的事情。”柳斯郑重道。
       
       “那好。你陪我做了最想做的事情,我也陪你做。这两天我们好好准备准备,让你好好地爬一下楼。”吴曼曼用自己的乳房贴着柳斯的脸,“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和前夫离婚吗?”
       “不知道。”
       “因为他太正常了。一日三餐,冬棉夏单,过马路,左右着,饭前水果,饭后散步……他就是太正常了,比法律都正常。我受不了这正常。受不了。”
       十一
       柳斯回家拿钱取东西的时候,只对父亲说还要下乡。父亲并没有在意,柳斯常下乡,他已经习惯了。直到柳斯走后的第二天,民政局的人把电话打到家里找柳斯,他才知道柳斯以身体不舒服为由请假回家了。他替儿子掩饰过去,便开始打电话找柳斯,找了几家,没找到。不过他还是没有太在意。柳斯长这么大,除了爬楼,一向还没有出过别的什么差错。然而他心里还是有点儿不安,便请了假,哪儿也不敢去,就守在家里等柳斯的电话。一直等到第四天,他才感觉到情形非常不妙。想找人商量,家里妻女媳妇一堆女人,说出来又怕吓坏她们。思谋了一夜,还是先找柳絮丈夫说了说。女婿沉吟道:“他肯定是有备而去。那我们就只能一动不如一静。外面这么大,他又有心藏,我们要找,肯定是犬海捞针。他在外面没有消息就是平安,有事儿一定会往家里打电话。你该放心。”礁着岳父不说话,又道,“要不,咱们先到邮局给电话装个来电显示,然后就在家等。只要他打电话来;就有地方寻他了。”柳斯的父亲终于点了点头说:“这件事你先不要告诉别人,连柳影和她妈都不准告诉。嚷出来惊天动地,怕不好收拾。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再敞开闹也不迟。”
       两人起身便去邮局办理追踪电话地址手续,直呆在邮局机房看着电话号码输入电脑才转回家来。
       吃过午饭,柳斯的妻子抱着女儿上大街买东西去了。一家子坐在沙发上闷头闷脑地看着电视。电话铃突然响了。柳斯的父亲飞快地抢过话筒,动作迅速得像只猴子,把妻子和女儿吓了一跳,都惊异地望着他。
       电话果然是柳斯打来的。
       “爸。”柳斯在话筒里喊。
       “你在哪儿?”老头子的声音分明颤抖着。柳斯没有回答,只说,“我很好。过两天就回去。你别担心。”
       “你和谁在一起?”父亲又问。话筒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挂断了。
       柳斯挂掉电话好一会儿,父亲仍愣愣地举着话筒,听着里面嘀嘀的忙音。女儿女婿一齐上来喊,他才明白过来。母亲问是不是柳斯,父亲说是。又问柳斯在哪里?父亲说不知道。干什么?更不知道。
       “他是不是又犯病了?”母亲的声音颤抖起来。
       “不要问了!”父亲说,“下午我就去找他。”
       母亲终于确定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搂着女儿哭起来。柳斯的父亲喝道:“哭什么?人又没死!先找到他才是正事。你们在家好好瞒着他媳妇,我们下午就动身去找他。”妻女含泪答应了,便到厨房开火去煮鸡蛋。
       柳斯是给吴曼曼买零食时想起打电话的。打完电话,便买了一包零食进了宾馆。吴曼曼早已把他的一举一动隔着窗子看在了眼里,见柳斯进来,便将零食打落在地,问道:“你打电话了?”柳斯笑道:“打了。怎么了?”吴曼曼道:“不怎么。你有责任感你孝顺!看来我是真配不上你这个好人!”说着便倒在床上哭起来。柳斯走过去,把她揽到怀里:“你放心。我并没有告诉他们我在哪儿。只是报了个平安。你也可以报个平安的。”吴曼曼道:“我死就死了,没有什么平安可报!”
       柳斯道:“你看你,还是赌气。可是你说的,人间正道是沧桑,不要活得太器张。”吴曼曼由不得又笑了。擦擦眼泪说:“我是怕我们的好日子到头了。”柳斯道:“他们不会这么快找到我们的。”吴曼曼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咱们明天换个地方再呆两天吧。你答应我的一星期还没够呢。我真是不想回去。”柳斯抱着她,轻声说:“好。”
       吴曼曼枕着柳斯的胳膊,垂眸静卧着。柳斯望着这张熟悉的脸,忽然觉得有几分茫然。但这种茫然,却不可以对任何人说。
       第二天一早,柳斯正在和吴曼曼收拾行李,有人敲门。柳斯打开门,门口立的竟然是父亲和妹夫。
       柳斯怔了怔,没作声。吴曼曼转回头,也愣住了,许久,她脸色苍白地走到柳斯面前,打了柳斯一个耳光,叫道:“你骗我!”柳斯望着她道:“我没骗你。”吴曼曼道:“那他们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柳斯道:“我不知道。”吴曼曼捂住脸,又倒在床上哭起来。
       这时父亲与妹夫已经关好门走了进来。三个人都沉默着。还是柳斯先问道:“你们是怎么来的?”妹夫望了父亲一眼,说:“是根据电话号码查的。咱们家的电话刚装了来电显示。”
       又沉默了一会儿,柳斯问:“吃饭了吗?”妹夫道:“还没顾上。”柳斯指着宾馆不远处的一个小摊说道:“那儿有豆腐脑和油条,你们去吧。”
       看着他们走出了旅店,柳斯才对吴曼曼说道:“既然这么着了,咱们就回去吧。回去后的那些事情,总得去面对。”吴曼曼又伏在枕上抽泣了许久,方才“嗯”了一声。却又发狠地抓过柳斯的一只手,说道:“柳斯,这么回去,我真是不甘心。你连几天的太平日子都不肯给我。”
       “对不起。”柳斯说。
       “对不起也不行。我是要报复你的。”
       柳斯静静地望着她,而后笑道:“随便你。”
       “你知道我会怎么报复你吗?”吴曼曼说。
       “不知道。”
       “我会用你喜欢的方式。”吴曼曼说,“我要亲眼看着你爬楼。这几天,到底也没顾上让你爬—次楼。”
       “谢谢你。”柳斯说。
       父亲与妹夫吃完饭过来,柳斯与吴曼曼已经收拾好了。四个人一路无语走到车站,买好了票。妹夫又给每人买了一听饮料。快走到吴曼曼面前时,他不由地顿了顿,给了柳斯两听。柳斯把一听递给吴曼曼,吴曼曼接了,四个人默默地啜吸着。
       火车是普快,也就是慢车,每到一站都停。吴曼曼和柳斯对坐在窗口,默默地看着一闪而过的房屋和河流。
       “睡吧。”柳斯说。
       吴曼曼笑笑,拿起茶杯去洗漱间。父亲正和女婿在车厢拐角处抽烟,看见吴曼曼远远地走过来,不由得笑了。女婿问他笑什么,他摇头:“在家癞和尚,在外一品僧。没想到柳斯这小子还挺能耐,有本事拐个大姑娘出来。比他老子强。”女婿也呵呵笑起来。父亲忽然察觉这话不是该自己说的,便收了笑,女婿也便收了笑。
       父亲慢慢地蹭到洗漱间门口,吴曼曼从镜子里看到了他,停下来说:“有事吗?”
       “你先忙。”父亲背过身说。
       吴曼曼洗完了,父亲方才转过脸,对吴曼曼说:“你是哪里人?在什么单位上班?和柳斯怎么认识的?”吴曼曼一一说了,父亲道:“孩子,你太大意了。柳斯常常是连他自己的事情都拎不清的人,怎么能靠得住?赶紧和他断了吧。”
       “我觉得他拎得很清。”吴曼曼说,“常常是那些以为自己拎得很清的人反而是拎不清的。”
       “你不知道,我们家是有点儿黄叶不掉青叶儿掉,他,精神,可能会有些毛病。”
       “什么毛病?”
       “没给他查过,还不清楚。反正以前有一段时间老是想爬窗。说不准什么时候还会犯。老实说,赵琳找他已经是委屈了,怎么能让他再耽误你呢?”
       “爬窗我知道。”吴曼曼说,“他对我说过。这不是病。他不过是自己喜欢而已,又没有对别人产生什么危害,能算是病吗?”
       父亲瞪大眼睛看着吴曼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到了县里,已是中午,柳斯要了两辆出租车,一辆让父亲与妹夫坐上,一辆自己和吴曼曼坐,快到吴曼曼家门口时,柳斯拉了拉吴曼曼的手,眼睁睁地望着吴曼曼下了车进了门,方才回家。坐在出租车里,看着所有的景物一如往昔,柳斯的心中充满的,竟然是一种疼痛中的平静,平静里的绝望,和绝望后的轻松。
       回到家里,爸爸、妈妈、妹妹、妹夫还在看电视,见他进来,便都看他。柳斯笑道:“好好的,看我做什么?”
       
       走进卧室,女儿正哇哇地哭着。见柳斯进来,妻子问道:“下乡结束了。”柳斯“嗯”了一声,妻子仍旧若无其事地收拾衣物。柳斯凑到女儿面前,轻轻地问:“小家伙,你为什么哭?”女儿停止了哭泣,用泉水般明澈的眼睛乖乖地望着他。妻子笑道:“别理她。一个人就会瞎哭瞎闹的,不理她她自个儿就好了。”柳斯没说话,回头看了看妻子的脸,如一朵白色的石花。
       下午柳斯便上班了。刚走进办公室,一屋子的人都望着他笑。有人就问道:“柳斯,这几天你干吗去了?”
       柳斯说:“病了。”
       “什么病?”
       柳斯笑笑。
       “相思病吧?”有人不依不饶。
       “是。”柳斯说。
       “听说吴曼曼这几天也病了。”
       人们轰地笑起来。
       “那好啊。有人做伴儿。”柳斯说,“早知道她病了,我们就可以私奔着养病去了。”
       空气沉了一沉,有人就笑起来道:“别老土了。现在这年头,要么就是情人,要么就是离婚,私奔干吗?谁还会私奔?光明世界,尊重人权,哪儿还用得着私奔?”正说着,隔壁有人喊柳斯接电话。柳斯走出门,便听见屋里又响起一阵轻轻的笑声,自己竟然也微微地笑了。
       十二
       第二天,柳斯起床后才发现,父亲没有去上班。
       其实昨天晚上父亲一直没睡。自从在火车上和吴曼曼聊过几句之后,他忽然存出了一段心思。虽然知道现在的儿媳妇性情难得,他却一直不大如意抱的是个孙女儿。若是柳斯离了婚再娶,倒还有机会让自己得个孙子。看样子吴曼曼确实是被柳斯哄住了,凭柳斯的样子,能碰上这样的美茬儿,还真不能白白错过抱孙子的机会。因此一早上他就坐在了客厅里,等柳斯吃了饭,便把柳斯叫进了屋。
       父亲道:“柳斯,你也不小了。这种事情要是有什么想法,也用不着呼天抢地地大闹,你说说自己的主意吧。”
       柳斯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曼曼没要我做什么,我犯不上拿什么主意。”
       父亲说:“那你就这么和人断了?却也害了人家。”
       “也淡不上害不害的。”柳斯说:“你的意思是离婚?”
       父亲咳嗽了一声,说道:“你倒是说说,你还能不能和你媳妇往下过?”
       柳斯抽了几口烟,道:“闭着眼睛瞎过,怎么不能?看我们家,谁不是在瞎过?”
       父亲一怔,被噎得当即想要发作。稳了稳,到底沉下气道:“人年轻,这种事现在也不稀奇,家里不怪你。不过你要是想离,那是不行的。和那边断了呢,也太绝意。不如两边先都挂着。走着说着。”
       柳斯看着父亲。这次父亲倒有些让他意外。
       “不过,如果那边真的有跟你的决心呢,自古母以子贵,只要她能生出个男孩子,赵琳的位子就是她的。只要她争气,我给她做主。三媒六聘,娶她过门。”父亲点上一支烟,又递给儿子一支,“你和她好好谈谈。”
       柳斯当即笑起来。笑了半天,才问:“如果她要生个女孩子呢?”
       “现在的技术,怀到三四个月就能用B超超出来。赵琳那时我们是大意了。要不然也不会受这麻烦。”父亲说,“她年轻,日子长着呢,身子骨又好,不愁没有机会。这期间花什么钱,我们都替她拿出来……”
       “那赵琳呢?”
       “摘茄子不分老嫩花,逮老鼠不论黑白猫。赵琳那边我做得了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挣不过这个。要是她实在不想离,那孩子也不错,就让她明走暗留。一占二,算你小子有福……”
       “不行。”柳斯的眼睛盯着地面,迅疾地打断了父亲的话。
       “行不行你试试。如果人家不愿意,我们也不能强迫人家。不过自古说:似海深,女人心。藤缠树,女贴男。不见得就一点希望没有。我看她不是那么有心眼的,对你也是有情分的。”
       “我不去试。”柳斯说。
       “柳斯。”父亲的眼泪落下来——柳斯从没见过父亲对他掉泪,“你怎么就一点儿都不听话?我们还不是为了你好?你本来就有点儿和别人不一样,要是生下的孩子们不顶事,我和你妈是不能管你一辈子的。你要是不去和她谈,我就去……”
       又来了。又来了。
       “不用哭了。”柳斯泥塑似坐着说,“我去就是。”
       他当即给吴曼曼打了电话,约晚上见面。
       十三
       吃过晚饭,两人在一条偏僻的小街口见了面。吴曼曼问什么事,柳斯说:“算了,别说了。你会生气的。”吴曼曼一定要听,柳斯就说了。
       吴曼曼先是笑着,后来就哭了。柳斯抱着她说:“我知道不能这样侮辱你。但对他也没办法,只好敷衍一下。”
       “你不能老这样下去。”吴曼曼说,“其实你有个好办法的。”
       “什么?”
       “爬楼,”吴曼曼的眼睛亮晶晶的,“他们不是最怕你爬楼吗?你不是最喜欢爬楼吗?你欠我的事情不也是爬楼吗?我要你好好地爬—次楼,当着你爸的面。”
       “好。”柳斯说。
       “一切东西我给你准备。”
       “好。”
       那天晚上,柳斯和吴曼曼进了东区宾馆。他们的房间在五楼。东区宾馆是一家老牌子宾馆,处在原来的市中心。后来市区整体西移,这里便很寥落了。夜里,别的宾馆都灯火通明,这里整栋楼也亮不起星星点点的几盏。
       房间是父亲订的,他有一个朋友在这里当经理。他亲自把柳斯送了过来。柳斯告诉他,他和吴曼曼今天要在这里商定最后的结果。
       看着他们走进去,看着五楼又有一个房间的灯亮了起来,父亲坐在楼外的木椅上,心情居然有些甜蜜。
       吴曼曼带的行头果然不错。衣,鞋,绳,都全白。运动衣是“李宁”的,运动鞋是“美瑞来”的,香烟是“中华”的,绳子是“兄弟连”的专业登山绳。这样的登山绳安全系数木,轻便,防虫蛀。
       一切妥当,吴曼曼又帮助柳斯把绳子一一系好,系保险绳的时候,他叮嘱吴曼曼系得短一点。吴曼曼说她知道。
       然后,柳斯出现在窗口。
       他看见父亲慢慢地站起来。父亲的身影很小很小。
       柳斯开始往下下。一层,一层。下到三楼和二楼之间的时候,他发现身上的保险绳已经蹬直了。
       吴曼曼给他系的保险绳太短了。他离地面足足还有六米。
       这个吴曼曼啊。
       他抬起头,看见吴曼曼苍白的脸。
       “你等等!你等等!”吴曼曼说,“我给你解!”
       柳斯想说自己把腰间的绳子解开也是一样的,反正六米多高,没有保险也无所谓。他一点儿也不害怕。可吴曼曼的头在窗口一晃就不见了。柳斯一手抓住攀爬绳,一手慢慢地把腰间的绳子解开。保险绳悠荡飘散开来。
       他往下看了看。父亲仍然站着。一动不动。
       他忽然想起了耳朵上的烟,这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呢。他取下来,叼上,拿出火机,点着了香烟。香烟抽到一半时,他又往下看了看父亲。父亲站得很直,像一尊雕像。父亲的头发已经谢顶得很厉害了。在夜的光中,显出一点儿隐隐的白。
       忽然,柳斯觉得很难过。
       忽然,柳斯又感觉自己变得很轻,很轻。
       他直直地坠落下来。
       吴曼曼解错了绳子。
       吴曼曼把柳斯抱起来的时候,柳斯笑着说:“曼曼,干得不错。”
       两周之后,吴曼曼来到了医院。她远远地看见,柳斯穿着一身病号服,白底儿蓝条,坐在一棵柳树下。有风吹来,病号服紧紧地附在柳斯的身上,清晰地衬出柳斯身体的轮廓。那些白底儿蓝涤,像是一根裉柔软的钢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