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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他一定很爱你(中篇)
作者:乔 叶

《十月》 2005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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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深圳李娟,四十一岁,一家外企的接线员,离异近十年。
       “他说他家祖籍江苏,家族产业是制衣,在许多地方都开有分店。他大学一毕业就到处跑,照顾生意。我在报上看到了他的征婚启事,觉得条件比较合适,就写了一封信给他。一周后我接到他的电话,说他正在深圳。我们就约了见面。我们是在国贸附近的麦当劳吃的饭,他外形不错,素质也很高,特别会照顾人,体贴人。他的证件我也都看了,没什么问题。我觉得他是一个能让人安心的、负责的男人。我信任他。我们的交往很快就深入起来了。”
       ——深入?深入到什么程度?
       “你想去吧。还能是什么程度?一个月后,他又来看我,我们在香格里拉吃的烛光晚餐。第二天,他去厦门办事。两天后,我接到他的电话,口气很急,告诉我说他被厦门警方扣留了。他说他两年前借给一个朋友两百万元,没想到朋友拿去搞走私被抓了起来,也牵扯到了他。警方要他交五万元保释金。我就提了五万五千块钱,到厦门后给他打电话,他要我买一条金手链给警官,我就花了四千三百元买了一条男式手链。晚上,我在厦门市公安局附近见到了他,就把钱和手链给了他。后来,等了一夜的电话,没有任何音讯。再后来,我知道自己受骗了。”
       张乾嫒,四十三岁,五年前离异后从大西北来到云南闯荡,十几年中生意越做越大,唯一的女儿也被送到国外学习。一切顺利,除了感情。
       “我是通过鹊桥婚介所认识他的。这个婚介所的收费分三个等级,最低的是三百六十块钱,只能见到一些打工仔。两千六的就可以见白领,我交的是五千八,是密档会员。他们说给密档会员约见的对象都比较特殊,比如国家政府官员,知名的演员,或者商务圈的精英人士。他大概就属于商务圈的吧。电脑资料上记录他是一家外企的董事长,没有子女,还特别注明因为自己感情上受过伤害,所以特别愿意和有同样经历的女性交流。说老实话,就是这最后一条打动了我和他交朋友。我们就通过婚介所见面了。他气质不俗,谈吐高雅。一看就是很有层次的人。在这之前,我一直希望自己能有机会和外商开办合资企业,从他身上,我看到了生活和事业的双重曙光。我留心看过他在中国银行的美金存款,六位数的。还有中国工商银行的存款,七位数的。我是经常看单子的人。那些单子都是真的。我心里有底儿。认识两个星期之后,我们就同居了。”
       ——你不觉得太快了点儿吗?
       “是有点儿。不过,也无所谓。大家都是成人了。这对我也是机会,是不是?再说,他住进来也是有理由的。他说被他开除的两名员工天天堵着他家门口,害得他一到晚夕就有家不能归,你说我能不收留他吗?后来他就开始借钱。说他公司被税务局找碴儿,急需五万走人情。又说他钱包丢了,已经在饭店定好了台请客,一桌子人都眼巴巴地等着两万块钱买单呢。最后这次,他说他美国的大伯病了,要他去美国接受遗产——我真的还接到了他大伯的电话,那个声音特别苍老,一听见就让人很放心,他喊着我的名字说:乾暖,我活不了几天了,你要和我侄子好好过,我的财产全都是你们的……我也是高兴昏了头,那次我给了他十五万。他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咨询了机场,说当晚根本没有飞往美国的航班。”
       袁玉梅,三十七岁。北京市朝阳区一家行政单位的办公室主任,丈夫去世两年。
       “碰到他的那天,刚过完我丈夫的两周年忌日。我的心情特别不好,就去公园遛弯儿。上游船的时候,我打了个趔趄,他一把扶住了我。我们就聊起来。他不怎么花言巧语,但很明白,很善解人意,对人很诚恳。这是不好装的。说实话,虽然你们已经告诉我他是个骗子,但到现在我都不怎么相信。”
       ——他都拿你的钱跑了那么久了,你还相信他?
       “一个人相信另一个人,也许得需要很多理由,也许不需要任何理由。我觉得我对他就是这样。那天,他给我打电话,说他妈妈病危,得回重庆一趟。他是独子,母亲又是癌症,总得带多点儿钱回去。他说他在慌乱中把信用卡密码忘了。他是哭着对我说的。一个大男人,到那时候看着真是可怜,我就取了一张定期七万的单子,给了他。他一直没跟我联系,我想可能是妈妈的病比较麻烦,他多半正在医院照顾她,甚至或许他已经在办丧事了。你不知道他说他妈妈病时失魂落魄的样子,他怎么会去诅咒他妈妈呢?”
       秦惠洁,三十三岁,太原市某公司职员,十年资历股民,与丈夫离异三年。
       “我是在一个名叫‘一夜不归’的聊天室见到他的,一上去我就注意到了他。他的网名很特别,叫‘你想让我是谁’,而我的网名叫‘我想的就是你’,可能就是名字有呼应感吧,我一上去,他也注意到了我,我们就聊了起来,我发现他很厉害,往往一句话就能点中我的要害。说话非常精确,还很有哲理,总之一聊就有收获。后来我们就常常在网上见面了。当时我正处在感情低谷,很想找人诉说,慢慢地就把我的心事讲给他听了,他也很会开导我。我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位绝版的蓝颜知已。”
       ——你说的“慢慢的”,大约是多长时间?
       “一星期吧。网络时代,一星期已经很慢了。连歌曲排行榜都是一周一排呢。他说他是搞期货的,公司实力很雄厚。跟我提钱的时候,他说他的零花钱都是论万算的。他来太原找我的时候,出手也很大方。可以说,我一下子就被他征服了。所以当他说要跟我借四万块钱急用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有犹豫。我存折上的活期平时就搁那么多,一下子就取给他了。我觉得这对他根本不算什么钱,他一定会还给我的。我没想到他是这样一个小老千儿,连这么少的钱都会下功夫骗。”
       ……
       二
       女人有两种。一种是趁着青春长,青春一过就会越来越简陋。一种是趁着心思长,青春过了也会越来越滋润。陈歌不止一次地对小雅这么说:你属于后一种。
       做出这样的评判是需要时间的。最起码得从青春前,到青春后。一前一后两个括号,十几二十年就宽宽淡淡地括在里面了。
       陈歌多次形容说,想起小雅的感觉就是青梅竹马。青梅竹马是什么样子的?小雅不知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千里,两小无嫌猜。”这《长干行》是李白的,不是他们的。
       他们认识的时候,小雅十四岁,他十九岁。他们是校友,上的是同一所中等师范学校,小雅上一年级时,陈歌和小辉一道,已经毕业两年了,在一所小学教书。小辉是小雅的哥哥,和陈歌是同班同学。那时上中等师范学校的孩子很多。中师是上完初中就可以考取的,是竞争得很激烈的热门学校,生意绝对好过高中。原因很简单:只要考上了,工作就从根本上有了保证,当一个光荣的人民教师是一点问题没有的。另外,无须交纳学费,国家还补贴生活费。这样的好事谁不愿意有?于是不仅是日子不太好的农家子弟,就是优越感很强的城里孩子,一时间都对中师趋之若鹜。
       小雅的父母就尝到了让孩子上这种学校的甜头,于是,小辉从师范毕业两年之后,小雅也按他们的要求报考了师范学校,并且不辱使命。
       小辉的很多同班同学都到过小雅家。陈歌也去过。
       陈歌去小雅家的原因和他们班诸多男生一样,是为了给小雅家干活儿。那时候,每到夏收或是秋收的季节,所有的学校都会放麦假和秋假,照顾大比例的农家孩子。小雅一家虽然已经是城里人了,但奶奶在老家还有一点儿地,于是每到秋假和麦假,全家就都要回乡张罗收种。小辉人缘很好,一些闲着也是闲着的城里同学就会跟着他到老家帮忙。说是干活,多半为了凑在一起。只要在一起,干活也是玩儿,玩儿也是干活。陈歌就是经常来的。几乎是逢假必来。
       
       他们在田里干活的时候,小雅给他们送水,送点心。他们从来没有人正眼看过小雅。在许多小说里,和同学的兄弟姊妹有什么浪漫的事似乎是很容易的,但小雅从来没遇到过一丝暧昧的表情。小雅知道,是自己长得太平淡了。当然也不是丑,丑的话他们也会赏赐给小雅几缕惊奇的目光。小雅什么都没有。这是一种由衷的忽视,也是一种淡淡的羞耻。小雅怀着被忽视的羞耻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像一株不会说话的庄稼。
       他们对小雅共同忽视着,小雅对他们也是一律平等。对小雅来说,这是一个男人的集体。这个集体是座园子,他们用自己的身体和神情制造了一堵墙,墙上没有门邀请小雅进去。一扇都没有。小雅一直都在墙外悄悄地站着,东张西望。直到陈歌用一个动作为小雅剥离出了一条枝干,让她瞥见了园里的一抹青青。
       一天,小雅又去地里给他们送水,把水放在田垄边,她就打算离开。在男人丛中行走,她有些紧张慌乱,就把刚刚放好的水掠倒了,水汩汩地流出来,小雅竟然忘记了跳开,这时有一双手推了她一把,说:躲开!
       那双手又把水瓶扶起来,转回头问她:没烫着吧?小心点儿。
       没烫着吧?小雅记住了他腼腆的眼神。腼腆中又有一样东西要冲出来似的,有点儿责备和训斥,又有点儿焦急和关切。然而终归还是又腼腆下来:茸茸的,软软的,像是田野里一种叫紫云英的花。
       没烫着吧?在小雅的理想中,这样的话应该是她叫哥哥的那个人的,是小辉的。而应该说这话的小辉却什么也没说,他的嘴里正塞着半个馒头。
       从那以后,小雅开始注意陈歌。吃饭的,走路的,骑车的,干活的……各种姿态的陈歌都被她熟悉起来了。小雅的奶奶去世,小雅全家回乡下奔丧,陈歌也和几个同学去帮忙。小雅坐在灵棚里,看着他和那些男孩子一起聊天,打牌,会意的微笑,严肃的沉默。她闭上眼睛就能历数陈歌的神情。但陈歌仿佛忘了她,见了她如同以前一样,连个招呼都没有。但小雅也觉得自然。她看他,也只是看看而已,并没有让自己想得更深。她给自己定的爱情原则是:不做一个追人的人,只做被迫的人。如果不是对方首先爱上自己,自己就决不爱上对方。无论他是谁。
       所以,看看也只是看看。
       那一年,小雅师范毕业了,正在暑假里等待分配。陈歌已经和小辉一样工作了五年。他家里开着一个汽车运输队,经济条件非常好。他只有一个姐姐。如果他安分守己地过下去,做个腰包鼓鼓的小老板是一点儿问题没有的。可他不。他说他受够了。五年,整天和一茬茬花骨朵一般绽放的小孩子在一起,眼前的小孩子永远是那么大,而他已经二十二岁了。他觉得自己再这么下去,会以更快的速度衰老。他会疯的。
       一定要走!他对小辉说:到哪里都没关系,关键是走!
       他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要,执意要离开这个小城出去闯荡。这种荒唐的想法激怒了年近花甲的父亲,他们发生了激烈的冲突,老父亲流着泪说,不会给他一分钱。这反而让他的倔强更加茁壮地成长起来。末了他二话没说,愤然出走——当然也走不到哪里去,小雅家就是他的江湖第一站。
       他找小辉借钱,说是需要一些创业的启动资金,数额是三千元。小雅是亲耳听见小辉这么说的。多年之后,小雅想起当时小辉说起三千元钱时的神情就想笑。年轻就是年轻啊,三千元就敢叫启动资金。而且还那么凝重,像背着一个海。
       也难怪小辉那么凝重,三千元他也没有。他向父母开口,被父母狠狠地训了一顿,大意就是不能助纣为虐。于是小辉只好去别的地方想办法。陈歌在他们家住着,等着小辉四处筹钱。小辉不在家,弟弟小黎整天跑出去疯玩。爸爸妈妈各自上各自的班。平常只有他和小雅两个。他常帮着小雅干点儿家务,小雅很快觉得,他好像很愿意和小雅说些什么了。
       一天晚上,陈歌敲响了小雅的门,向小雅借书看。小雅慌慌张张地找了几本书给他。多年之后他告诉小雅,当时小雅的脸很红,和小雅大红的睡衣相映成辉,像一朵娇艳的海棠。
       陈歌拿走书后小雅才想起来,有一本书里夹着自己写的一些诗,里面充满着那个年龄特有的呓语。有些篇章,还是匿名写给他的,写在信笺上。信笺的背景,是一层淡淡的玫瑰色。小雅不安起来,几次走到他的房间门口,想把那些东西要回去,终了还是缩手缩脚地走了。小雅怕他认为自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借书后的第二天,趁他出去买东西,小雅终于逮着了机会,飞快地把那些东西取了出来。回到房间之后的陈歌却什么反应也没有。小雅以为他根本没看,心里才宁静下来。宁静中,又有些小小的空落。
       那天晚上,家里又只有他们两个。他坐在东厢房门口乘凉。小雅在水池边涮洗衣服。月华融融。小雅甚至连院子里的灯都没有开。她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闲散中又透着微妙的精心和在意。
       到外面打算干什么?
       没想。先出去再说。
       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他笑了,怎么问这个?
       要是有的话,她对你这么就走了会有态度的。
       所以就没有。他说。静了片刻,他忽然给小雅讲起他夭折的初恋。说他在学校时怎样喜欢上了一个邻班的女孩子,那女孩家在农村,毕业后回乡下教书了。他又怎样追到乡下,大胆地向她表达衷情,而那个女孩子如何犹豫胆怯地拒绝了他。拒绝的原因是:他太有钱,条件太好,她怕他将来变心。
       小雅一边平静地听着一边难受着。当然是有些嫉妒那个女孩子。也替陈歌委屈。可那女孩子到底还是错过了他。这让小雅觉得有些安慰。而他又这样知心地对小雅讲自己的故事,这是小雅曾经做梦都想拥有的倾听权利。于是小雅一边难受着,一边委屈着,一边安慰着,又一边快乐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拧了几个圈。
       幸亏她拒绝了。要不然你的初恋给这样的人真是不值。她不配你。你们不是同一层次的人。陈歌讲完了,小雅说。小雅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那时候,小雅不说则已,一说就常常这样唐突幼稚。什么是不值?什么是不配?什么是同一层次?现在看来每一句都应该打问号的话,小雅当时就像蹦炒豆一样吐了出来。
       陈歌的样子有些吃惊,好像是没想到小雅会这样直率。很久,他没说话。也许他是不好表态。小雅在嘉许他,他应该受用。但小雅贬低的却是他追求未果的人,这又等于在批评他的审美太差。
       其实,我现在还喜欢一个人,但我不能对她说。他终于开口。
       为什么?
       因为我要走,而她还没长大。
       小雅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其实小雅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说自己——多半不是吧,但这种没长大的范围还是让小雅激动。那一年小雅十七岁,他二十二。二十二当然也是个没长大的年龄,但看十七岁,大约就觉得他们太小了。简直不是一代人了。
       小雅惶惶恐恐地往衣架上搭着衣服,水珠儿飞银碎玉,肯定有一些落溅到了陈歌的衣襟上。小雅看见他下意识地弹了弹手。
       你的诗很好。他又说。
       是吗?小雅无意识地接口,迅即又回过味儿来,你看过?
       你书里夹有。
       ——他还是看了。
       很难得。他缓缓地说,我以前对你没什么印象,你也总像一块石头一样不盲不语。现在才知道,你有这么丰富的思想。
       小雅笑了笑,没说话。衣服已经洗完了,小雅已经没事可做了。没有任何具体理由地和他呆在一起,似乎有些难为情。她把洗衣盆放好,走进屋子,隔着竹帘望着他的身影,思谋着再怎么堂而皇之地走出去,合乎情理地和他搭话。然而这种想法又让她感到一种强烈的羞愧。她终于没再出去。灭灯之后,透过窗外的月光,她看见他安静地坐在东厢房门前,像月光下的一滴水,又像月光下的一条河。
       三
       
       小雅和陈歌最初的有些意味的交往仅止于此。之后,陈歌杳无音信。小辉每年春节去探望他的父母时,二老都会痛哭一场。后来有传说他死了。小雅不相信。她认定那肯定是谣言。她从没想到过他会就这么死去。她总是莫名其妙地觉得:这个男人会很韧性地活下来。
       八年之后,陈歌回来了。那天,小雅的半个月病假正好结束。半个月前,她做了流产手术。孩子已经两个月大了,可不能不做掉。前些时她的嘴里长了个大疔,医生开了许多捎炎药,没想到恰恰这个时候就怀孕了。咨询了医生,医生说有些消炎药可能会对胎儿的发育有影响,小雅和何杨商量了,就做了手术。在这个小城,这样的事情俗称“抱空窝”,是有贬义的成分在里面的,容易被人嘲笑。小雅夫妇除了小辉夫妇,谁都没有告诉,只说小雅身体不好,想静养一下。
       在床上窝了半个月,被子一股潮气。小雅就晒了被子。黄昏时分,她正在阳台上收被子,突然听见小辉喊她。她低头,隔着三层楼的距离,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陈歌。
       他没死。小雅在心里对自己轻轻地说。
       陈歌也仰头看着小雅。小雅笑了笑。陈歌把目光移开了。
       他们进屋。何杨给他们递烟,小雅给他们沏茶。寒暄了几句之后,小雅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陈歌打量着新房里的陈设,说:挺好。挺好。
       他没有提自己八年来的情形。一个字也没提。
       小辉带这样一个人来家干吗?他们离开小雅家后,何杨问。
       他是小辉的同学,很久以前我们就认识。他已经很多年没有音讯了,好多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这次好不容易回来,大约是想见一遍故人吧。
       故人?你是他什么故人?
       我是他同学的妹妹,难道不是故人?
       你们当年……没什么吧?
       反正我对他是没什么。
       那他肯定对你有什么。
       我不知道。
       我看得出来。他话虽然不多,可看你的眼神滋儿滋儿的。
       就是对我有什么又怎么了?不也挺好吗?这证明你的老婆有魅力,你不高兴吗?
       何杨呵呵地憨笑起来。
       第二天上午,小辉打电话要小雅和何杨过去吃饭。何杨有事没去——他一向都很少去。小雅去了。进屋看见陈歌一个人在沙发上看电视。
       他们呢?小雅说。她没有和陈歌寒喧,仿佛天天见似的。
       他们都去菜市了。陈歌说。
       孩子也去了?
       去了。说话的时候,陈歌看着小雅,眼睛死死的。仿佛小雅是一个不真实的幻像。他再也不会用那样腼腆的眼神看着她了,这就是一个人的长大吧。小雅想起何杨用的形容词:滋儿滋儿的。
       你这些年怎么样?小雅说。她也盯着他。
       挺好。陈歌把眼睛移开了:你过得怎么样?
       你不是看到了吗?挺好。
       看到的都算数吗?陈歌慢悠悠地说。小雅立刻愤怒起来:他好像在审判她的生活。他有什么权利审判她的生活?
       眼前看到的不算数,跑了八年看不到的听不到的就算数了?她尽量压抑着自己的语气,说。
       陈歌忽地笑了:变厉害了。你。
       小雅把包放到沙发上,自己倒了杯水。她发现自己的手心都是汗,好像那两句话是打仗一样。这么多年了,陈歌还是遗留给她一些紧张。
       你呢?她问陈歌,这么多年都在哪里?
       很多地方。
       做什么?
       生意。
       小雅沉默。
       还写诗吗?许久,他又问小雅。
       不写了。小雅说。
       真的挺好?陈歌又问。
       是。你还走吗?
       走。最近得到武汉一趟。有笔生意要谈。
       我过些天也要出门了。小雅说。她要去辽宁,和一个副局长一同走。东北有两个会,一个在长春,一个在沈阳。副局长参加长春的,她参加沈阳的。然后再一起回来。
       只有你们两个?
       是啊。那个副局长是女的。局里就我们两个女的,我们一起出门大家都放心。小雅知道他什么意思,说。
       陈歌大笑。
       他们就没有再说活。小雅走进厨房,一遍遍地擦着灶台。擦,擦。一直擦到哥嫂回来。陈歌手里拿着遥控器,自始至终没有换一个频道。
       挺好。小雅想着自己的回答。厨房里的瓷砖墙雪白锃亮,就像她回答时简洁无辜的神情。八年走过来,除了挺好,她还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八年,从历史课本的角度去看,不值一提。但对于一段动荡的个人岁月来说,却足够长久。八年时间可以遇到很多人,可以碰到很多事,可以让很多人和很多事把一个人变成另外一个人。
       筷笼里有两双朱红的筷子,已经褪色了,这是小辉结婚时的喜筷——八年里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小辉结婚,花光了父母所有的积蓄。案台上放着一盒淡绿色的伊利优酸乳,插着一根淡蓝色的吸管,小雅突然觉得,它很像医院里的导尿管——八年中的第二件大事,就是父亲病逝。父亲是癌症。父亲住院期间,嫂子只去看过一次。说是怀孕了,到医院去不吉利。她去的那天,父亲已经不行了,看到小辉,他叫;辉。小辉的泪落在被子上。小雅看见嫂子的手轻轻地拽着小辉的衣服,示意他往后站。小辉的衣服挨着了父亲的导尿管。
       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压不住阵脚了。每一股风吹来,最先慌乱的就是她。每一股风,都是嫂子那边吹来的。每一股风的颜色,都金澄澄的;生孩子的钱,做满月的钱,请保姆的钱,定牛奶的钱,上幼儿园的钱……每次张口,母亲都说没钱,他们磨蹭两次,末了还是给了。于是就既给了钱还不落好,说母亲对他们存心眼太多,敬酒不吃吃罚酒,是毛病。于是一边拿着钱,一边还对母亲进行着冷处理。
       父亲去世三年后,也就是小雅二十一岁的时候,她认识了何杨。两年后,他们结了婚。这是第三件大事。结婚的当天嫂子大闹,主题就是母亲给小雅的陪嫁太多。母亲辩解说那全是小雅平日积存的工资,自己一分钱也没贴给她。
       你要不把她养那么大,她能挣工资?她的钱还不就是你的钱?你还说不是存心给?!嫂子的脸活生生像粘上了一副狮子面具,小雅一辈子都记得。
       小雅婚后一年,母亲去世。第四件大事。母亲是脑溢血。安葬母亲的所有程序和父亲都一模一样。小雅记得格外仔细的,是车停在老家门口时,小辉迎上来背母亲下车时,被泪水漫过的脸上的皱纹——他已经开始老了。
       老得不可开交。
       因为那一刻的泪水,小雅原谅了小辉所有的糊涂和懦弱。
       母亲去世后,老房子被小辉卖掉,买了新楼。三室两厅,说是有弟弟小黎一厅一卧。小黎跟着小辉夫妇过了不到一星期,就回来了。他什么都没说,但小雅什么都能想象得到。小黎的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小雅根本就没动。她知道小黎还会回来。小黎只有跟着她过。今年小黎刚刚考上了大学。这该是第五件大事了吧?小黎的学费和生活费自然也全是小雅的。
       和何杨谈恋爱的时候,何杨用尽了各种关系把小雅调进了体面的市政府大院,再也不用吃粉笔灰了。在旅游局办公室上班。一直到现在,市里有一个国家级风景区,山水绝佳,这两年渐渐火了起来,连续几年的门票收入都排进了全省前五名,业绩很好,局里的工资也很高,出差机会还相当多。
       就是这样,平淡而又不平淡。平淡的几句话就可以说清楚。不平淡的几亿句话也说不清楚。所以小雅从不对人说自己的家事。“与人共享欢乐,一个欢乐会变成两个欢乐;与人分担痛苦,一个痛苦会变成半个痛苦。”小雅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看到过这句混可笑的名言。她一直抱着这样一种准则:无论欢乐还是痛苦,清楚还是不清楚,都只是自己的。别人的共享和分担对你来说都只是隔靴搔痒。甚至,你的欢乐会变成别人的痛苦,你的痛苦也会成为别人的欢乐。你的清楚会成为别人的不清楚,你的不清楚也会成为别人的清楚。那么,还说什么呢?还有什么好说呢?
       四
       
       在北上的列车里,小雅第一次上卫生间的时候,在车厢拐角,看到了正在抽烟的陈歌。在烟雾缭绕中,陈歌向她沉静地笑了笑。小雅也笑笑。在电话里告诉他自己要去东北的那一瞬间,虽然陈歌明明说过了他要去武汉,可小雅脑海里还是闪现出他和她在火车上相遇的情形。小雅平日就喜欢这种不着边际的猜想。现在,猜想却果然是真实的了。小雅并没有一丝惊喜。她往后看了看。
       他们在拐角处站着。拐角处很不稳定,颤颤巍巍的。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把人撂倒。小雅靠着车壁,颠簸了不知道多大一会儿,说:我过去吧。
       随你。陈歌说,吉林有个四平市,你知道吗?我们也有一单生意在那里。我得去那里一趟,也可以在沈阳呆两天。
       小雅点点头,回到了自己的铺位里。
       到沈阳时已是黄昏,他们一前一后出了站,在一家招待所开两间房住下。换洗完毕之后去外面吃晚饭。附近的小街上有很多烧烤小摊,他们要了两个烤鸡架和烤鳕鱼,还有一些七零八碎。老板说五十六块钱。小雅要付,陈歌说:太不给哥哥面子了吧?
       要不,我们还是AA吧。小雅说:谁也没有权利花谁的钱。谁的钱都不好赚。
       陈歌讶异地看着小雅:怎么这样?
       这两天我们总要去外面玩,那就不是几十块钱的事情了。总得有一些原则的。小雅笑笑。
       他们在沈阳呆了三天时间。小雅主要的会期是一天。会后他们就开始玩。他们到北方图书城买了一些书,登了电视塔俯瞰了沈阻全景。逛了喧嚣不堪的北陵公园和寂静的大帅府,还到周恩来的母校里,坐在传说当年周恩来吐出“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那句名言的座位上留了个影。小雅带了相机,陈歌没带。小雅要陈歌也留一个,陈歌坚持不留。陈歌的坚持让小雅有一些隐隐的柔软。他还是懂她的。她想。
       最后一天下午,他们去了东陵。一进东陵小雅就被震住了。到处是苍苍翠翠遮天蔽日的古松。松叶的缝隙间衬着蓝天白云,显得十分洁净幽深。几尊石雕安宁的立在没膝的荒草中,落魄凄凉里又有一种让人却步的威严。他们没有走台阶,就在荒草丛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走到最后,他们看见了那个巨大的皇陵。他们站在皇陵前,向南眺望着皇陵衍生出绵延的建筑群。为了一个人的死,竟然要铺摆出这么大的排场。这一切繁琐的设计,不过都是为了一个人的死。小雅觉得真是不可思议。
       站了一会儿,陈歌建议去古松林中休息一会儿。他们走进荒草深处。周围没有一个人。松涛阵阵。小雅觉得自己像一只闯进林海的鸟儿,虽然惬意,却也有一种难以言明的畏惧。一股风吹过,她蓦然觉得冷森森的,于是抱紧双臂道:我们走吧。
       陈歌的手臂顺着她的话音轻轻地划过来,把小雅揽到他的胸前。小雅俯下头,陈歌把她的下颌抬起,吻了下去。吻得很短。小雅把唇移开了。
       你的美是一座矿,被时间开采出来了。陈歌说。
       何杨是矿主。你不能偷矿的。小雅笑。
       别提他。陈歌说:看见你我就心疼。我回来得太晚了。
       嗅着他衣服上的气息,小雅觉得此时此刻,他的话有点儿陌生,也有点儿可笑。难道他早回来她就会和他结婚吗?
       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很幸福?陈歌问。
       又来了。小雅想,他又来了。挺好?真的挺好?真的很幸福?他好像已经是第三次这么问她了。这次关于幸福的用词更是有点像琼瑶小说里的语态了。也许小雅应该感动一下的。可她不。他似乎认定小雅的生活中有什么漏洞,需要他这么反反复复地捅一捅。他凭什么?小雅觉得心里有一块东西正在快速地硬起来,在替她抵挡和维护着什么。
       你想听到什么?你希望我怎么回答?否定的,你可以同情我怜爱我?肯定的,你会为我祈祷为我祝福?小雅的脸上漾起嘲讽的微笑。
       我想听最真实的回答。陈歌说。
       那我告诉你,我真的很幸福。小雅挣开他的怀抱,顺手摘下一片草叶,其实,我的幸福和这片草叶一样,从来就和你没有一点儿关系。
       如果你不幸福,我觉得我是有责任的。陈歌的神色凝重起来:对不起。
       小雅忽然很讨厌他说这三个字时的姿态。对不起。有点儿莫名其妙的饱满和充足,仿佛说这三个字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他有什么资格说对不起?对不起对得起是有比较的。他们之间有过比较吗?没有。
       这话从何说起?小雅的微笑绽开了,我们有过什么承诺吗?有必要彼此负责吗?如果你一定想找点什么负责的话,那就对你自己负责吧。
       如果我当初没有走,你就是我的人了。
       那可不见得。小雅说,无论我和谁结婚,我都只是我自己的人。不会是任何人的人。
       小雅,其实这几年里,我一直在想你。陈歌停顿了一下,可你和我想象的有点儿不太一样。
       那就对了。小雅说,因为我没有理由按照你的想象生活。
       快走出东陵的时候,陈歌要小雅留个影,小雅说:不必了。
       回到招待所,服务员告诉小雅何杨来了电话,小雅马上在总台回了个长途,和何杨谈笑风生地聊了半天。放下电话后,她转身看见,陈歌一直在她背后站着,脸上的表情变化莫测。
       吃过晚饭,他们各回各的房间,小雅正在洗澡,电话响了。她接起,是陈歌。
       我过去吧?他说。小心翼翼的。
       正洗澡呢。小雅说。
       陈歌不语。洗澡这个词,此时此刻,都让他们敏感。
       等半个小时再过来吧。小雅说。他的小心翼翼让她心软。而且,她也不怕他过来。前一段时间,她刚刚做过流产手术,她的身体不允许她荒唐。即使是何杨也不敢造次,何况陈歌?她不怕经不住他的进击。她相信自己的意志会站在身体这边保护自己的。她对他,绝对不会好过自己的身体。
       过了一会儿,陈歌敲门进来,随手关上了门,按下了保险。小雅听见保险轻微的咔哒声。她给他沏茶,他却把她抱住了,一直把她抱到床上,去解她的衣服。小雅起初任由他。后来她开始挣扎,她使劲地敲着他的胸,咚咚响。他停下来。你把我打疼了。他说。
       一个男人这个时候还说疼不疼,小雅想笑。觉得有一丝淡淡的失望。
       我不想让你这样。
       我知道你想。
       又不是没有过,有什么好想的?
       你对我太苛刻了。陈歌说,你会后悔的。
       是吗?那就让我后悔吧。
       陈歌抱住她。不再乱动。她嘴里抬着杠,也就让他这么抱着。
       你真是让我费劲。陈歌说。
       谁让你不费劲?
       没有谁。
       你应该说真话。大家都是成人了。你肯定经历过女人了。小雅说,当然,不想说就算了,那是你的自由。
       陈歌就开始讲他和一个黑龙江女人的事情。他说他刚出来那几年,在黑龙江时搞过一段水果批发。那个女人在税务局工作,有夫之妇,一次看见他口算账目,就对他钦佩得不得了,就喜欢上了他,不但以身相许,还为他离了婚。可他觉得不能和她结婚,就离开了。
       不能和人家结婚还害人家离婚?还接受人家的以身相许?
       我这么年轻,也需要解决生理问题啊。陈歌说,其实,也不纯粹是生理问题,也真是有些喜欢她。但后来才发现,要用这喜欢过一辈子,似乎还不够。后来她一直求我,我都没答应。还许诺给我五十万,我都没有动心。
       小雅笑:你的身价还挺高呢。
       陈歌起身,俯视着小雅的笑脸:我想在你腿上躺一会儿。
       他居然会有这样的请求,小雅很意外。但是逢着这样氤氲的氛围,他又是那样一种恳求的口气,小雅无法拒绝——他总是有能力把事情控制在让她不喜欢却又无法拒绝的程度。
       小雅舒展开双腿,陈歌头枕着,闭上眼睛、小雅看见了他头上的白发。
       
       有白头发了。陈歌说:我老了。
       白发多于黑发的时候可以说老,黑发多于白发,只能说是成熟。
       陈歌笑了:要是白发和黑发一样多呢?
       不会的,不信你数一数。小雅的语调也调皮起来,如果真的一样多,那更应该恭喜你,你到达了男人魅力值最高的绝顶境界,能哄一打一打的小姑娘。
       那我怎么哄不了你?
       别刺激我。你知道我已经不是小姑娘了。我是一块锈了的铁块。
       那我就是磁铁。
       这样无耻的话。两人都笑起来。
       其实我总觉得,你还是那个写诗的小姑娘。
       早就不是了。永远也不可能是了。小雅轻轻地说。她的眼前,忽然有一根手指按住了记忆的快退键,一幕幕闪现出父母亲相继去世的那些日子。那几年,她噌噌噌地成长着,什么也拦不住。父母亲把自己做成了肥料,让她的岁月加速沉淀,结出了累累硕果。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疏密亲远,轻重浮沉——全是她自己采摘自己品尝的果子,全是无花果。在这仓促的,透支的生长中,她的容颜,她的身体,一点点地褪去了青涩的皮毛,扎扎实实地光彩起来。陈歌说得不错,她就是那种越长越漂亮的女人。可除了看到这个,他还能看到什么?这个人知道的,只是她的简历。她的经历,这个人不知道。她对这个人,也是一样。
       现在,这个人躺在她的腿上。她忽然觉得一切都是如此陌生。陌生的人,陌生的头。连自己的腿,也陌生起来了。
       好了,我的腿酸了。小雅说。她知道这是在破坏情绪,但她实在不想让他再躺下去。他的神情是惬意的,仿佛一个吃奶的婴儿。那么她是谁?她是他的母亲吗?不,她不是。她自己还是一个孩子,还在等着别人的宠溺。家里的哥哥和弟弟已经让她当够母亲了,对他们她是因为血缘管着,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对于他,她为什么还要装着?
       陈歌起身,给小雅捶了捶腿。你也躺躺我的腿吧?他说。
       小雅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的回请她。这也让她意外。刚才她还那样反感他躺自己的腿,现在她却觉得这样的邀请真是充满了诱惑。她躺了下去。真的是很舒服。她原谅了陈歌刚才的撒娇。
       五
       陈歌第一次借钱,是小雅从沈阳回来一周之后。
       他把电话打到小雅的办公室。小雅回忆自己并没有给他电话号码,估计是小辉给他的。陈歌没有藏藏掖掖,开门见山就说想借点儿钱。他说他人还在东北。因为东北是他的临时行动,他投带那么多钱。他的钱都在武汉那边,等回去就给她汇过来。东北这边人生地不熟的,他无处张口。
       东北是临时行动。陈歌又强调说,我没想到这边真的还有可以谈的生意。
       他在暗示自己去东北只是因为自己吗?小雅有些甜蜜。
       什么生意?
       葛根。
       葛根是什么东西?
       笨。葛根都不知道。陈歌开始给小雅讲葛根,说葛根是一种野生植物,以前根本没人理睬,这些年却有了走俏的趋势。它的模样很像红薯,长成后比红薯大两到三倍,很好种植,用途很多,可以降血压,降血脂,减肥和美容,还有解酒解热和提高记忆力的功能,素有“南葛根,北人参”之称。他和几个朋友一直想做葛根的深加工,这次找到了很好的货源。定金一万他已经付过了,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些零花钱。
       那你需要多少?
       三四千,四五千,都行。
       那就三千吧。小雅马上觉得自己说得太快了。仿佛迫不及待地想要借钱给他。于是又补充道,等我回家和何杨商量一下。估计不应该有什么问题。
       这还得商量啊。三千你都做不了主?陈歌开玩笑。
       我有事情都是和他商量的。互相尊重。小雅说。
       你真乖。陈歌说。小雅弄不清楚陈歌是什么口气。不过即使不是夸赞,小雅也喜欢听他说乖。乖。这个字有一种襁褓里的温暖和舒适。小雅太喜欢听了。何杨也经常这么说她。不过何杨说和陈歌说还有一些不一样。
       他们又随便聊了点什么,就挂了电话。
       回家的路上,小雅特意拐到一家熟识的饭店,带了几个菜回去。本来想开一瓶酒,又怕显得太有用心。就没开。等何杨回来,见了菜高兴,自然会开的。
       一想到借钱,小雅就有些心虚起来,仿佛借钱的是自己,而不是陈歌。其实以前何杨根本不过问钱的事,经过了小辉夫妇的出手之后,现在对钱也开始在意起来了。所谓的在意,也只是偶尔过问一下。家里这种状况,也难怪他在意。小黎添添补补自然是不用说,小辉爱打牌,零花钱不够时还要偷偷向小雅舰着脸借。小黎也罢了,对小辉,何杨是有怨气的,也是反感的,小雅知道。虽然他很少显露什么。他不显露只是心疼小雅。小雅知道。
       何杨回来,看了看餐桌,果然很高兴。可他没开酒,说下午还有会,不能喝。吃到半路,小雅说了借钱的事情,何杨问是谁,小雅断断续续地说了,何杨说:算了,别借。我们才有多少?他天南海北闯世界,差这几个钱?
       小雅说:是啊。不过他张开了口,我总不好一下子给他回了。所以说和你打个招呼。你定好了音,我才好打锣。
       何杨笑笑。小雅给他搛了一筷子菜,自己也奇怪自己怎么转变得这么快。本来是准备把自己当陈歌跟何杨智斗一番的,现在这么轻易地就和何杨一家一计起来。仿佛预谋好了似的,一红一白,要唱戏给陈歌看。而且,这么做的时候,还非常心安理得。
       吃完了饭,小雅收拾着碗筷,一直琢磨着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着想着,她明白了:原来,在心底深处,她根本也是不想借钱给陈歌的。陈歌向她借钱,让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失望和深深的委屈。八年未见,空白的八年横在那儿,他只是说想她,只品评着她的漂亮,只审判和好奇着她有没有对他伪饰美满,却从没有细致地探询过,从没有恳切地扣问过,她在父母离世,兄嫂苛冷,小弟孤弱的情形下,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在。仿佛她现在这样是天然长成的——像他说的那种葛根。他想着她。他说他一直想着她。可他并不关心她这些,未了却这样想当然地就向她借钱。这无论如何是让她觉得别扭的。即使他为她跑到了沈阳。与浪漫莽撞的追求相比,默默的温存显然是更适合她的。平日里,她脸上多长了一个痱子,何杨都是要问了个明白的。他再想她,也不是爱她。想和爱,是不一样的。
       总之,他给予她的,还没有达到借三千块钱的程度。这么换算是俗气的。在俗气的日子里泡了这么久,小雅承认自己的俗气。不过,幸好,借钱也是一件俗气的事。以俗对俗,她过得去。不像当初她对何杨那样。
       两天里,小雅一直没有给陈歌打电话。她在等陈歌打过来。这么拖着,陈歌应该会明白几分意思吧。如果他不再打来自然最好,如果打来,那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实活实说。如同她不想在何杨面前撒谎一样,她也不想在陈歌面前撒谎。
       陈歌终于来了电话。先说了两句别的,然后问钱的事。
       何杨不同意。小雅说。
       两个人都沉默着。
       你对他说了是我借的?
       是。
       陈歌笑了笑:你怎么那么傻啊?他怎么那么小气啊?
       小雅没说话。她讨厌这样的评价。他怎么能鼓励她欺骗何杨?她为什么要为他在何杨面前耍小聪明?不借钱给他就一定是小气吗?那借钱的人又算是什么?
       六
       小雅是通过朋友介绍认识何杨的。朋友的丈夫和何杨是朋友。之前,朋友很详细地介绍了何杨的情况:父母亲退休前都是干部。父亲是局级,母亲是处级。何杨在一家机关里做财务工作。只有一个哥哥,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异地。她据此推断;何杨家肯定有房子,何杨性格也应该比较细腻稳重,经济情况也应该很好,所谓厨房之中无饿鬼。——这些衡量都是势利的,但对她太重要了。当时母亲虽然还在,小雅心里也明镜似的清楚:母亲和小黎将来靠她的多。如果她也拮据得要死,那母亲和小黎的日子肯定就越发不堪了。
       
       第一次见面,是在朋友家。见面过程中,发生了一件很小的事情:朋友夫妇出去,给他们留独立的空间谈话。他们的茶很好,小雅就多喝了几巡,过了一会儿,她上过卫生间,去冲厕所,才发现冲绳断了。断头儿很高,小雅怎么也够不着。她只好走出卫生间,想找个水盆接水,何杨看她出来,马上迎着说:冲绳坏了吧?
       小雅点点头。
       何杨走进卫生间,拉响了冲绳;再坐下的时候,小雅的脸烫极了。她不敢再喝茶。何杨却说:喝吧。没关系。没关系。
       除了这件事,小雅对何杨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他真是一个太普通的人,没有任何特点。甚至分手后,想起他的模样就一片模糊——看街上差不多的男人都像他。但是,这件事情对她来说,是重要的。
       第二天,何杨打电话约她,她就出去了。他们在一家茶馆见的面。聊得也很平常。正说着话,何杨忽然说:你里面衬衣的领子没折好。过来,我给你整整。小雅听话地走到他面前。何杨替她整好。何杨整好后端详了她一下,笑了笑,摸了一下她的头。神态安详。小雅忽然就明白:一定是他了。
       他的平常,他的正常,他的家常,他的如常——都是她要的。她需要这样的人,来把她的一切捋顺。
       认识不久,何杨就开始操心给小雅调工作。何杨的父母虽然都已经不在其位,但也有一些被他恩泽过的下属正能呼风唤雨。何杨几乎穷尽了所有的关系,才把环节一道道疏通。而这之前,小雅从来没对何杨说过自己不喜欢教书,所以当突然听到何杨对她说工作的事情差不多都办妥之后,她惊讶极了。
       你是没说,但我看得出来。如果什么都需要说,也太没意思了。我这个人没那么聪明,但也不是那么迟钝。何杨说。
       如果我们结不了婚,你不是白白地废了一场人情吗?小雅说。她知道,这些人情都是一次性的,如果何杨不用到她这里,将来准可以用到自己的提拔上。
       我愿意投入的时候,是不去算计的。何杨说。
       新婚之夜,何杨把小雅抱在怀中,问小雅:嫁给我感觉好不好?
       好。
       为什么?
       因为你不算计。
       何杨狡黠地笑:对你这种人来说,不算计就是最大的算计。
       第二天早上,小雅在何杨的臂弯上醒来,看见何杨的眼睛正看着她,满含疼惜的笑意。他把小雅紧紧揽住,说:我会对你好的。
       我会对你好的。多少男人对女人说过这种话?多少女人怀着甜蜜和喜悦接受?是一种得到之前的筹码,也是一种得到之后的负责,然而,又何尝不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赏赐和以大容小的恩典?柔情缱绻的背后,是给予者向接受者颁发的圣旨:“奉天承运,皇帝昭曰……”
       然后就是女人的谢恩和万岁。
       小雅知道这句话可怜。但她要这句话。是要,才可怜。然而,也是因为可怜,才要。
       ——这大约也是何杨的海誓山盟里时间最近的一句了。这么多年;他没有再说过。小雅也习惯了他不说。当初恋爱时,他还会不时说一句,只是说的神情过于庄重和严肃,每次小雅都会绷不住笑。其实她心里很感动。但一笑就把这感动给遮盖了。何杨以为她太调皮,自己就有点儿羞赧,也就越说越少。结了婚,干脆就不说了。
       有一段时间,何杨出差很勤。一天,回到家里,他突然打开了钱夹,把小雅叫到身边,抽出一张张信用卡。——他在单位主管财务。他把卡上的钱数和密码一一告诉了小雅,小雅问他在干什么?何杨说:我总在外面跑,不能不想得远一点儿。要是万一发生了什么事情,记住,这些钱都是咱们家的,与公款无关。还有,我也没有在外面打过一张欠条,如果有人找你要账,你一概都不要认。
       何杨。小雅喊。何杨笑了笑,摸了一下小雅的头。小雅的泪在—瞬间涌了出来。何杨的工资一向都是给她的,这些钱,肯定都是公款,是何杨处心积虑抠攒出来的。他这么藏着掖着,末了要给的唯一千个人,是她。不管这钱清白不清白,天宽地阔中,他对她的这一份暖,已是让她终生也不能忘却。如果这是他的龌龊,那她愿意领受这份以失去生命为前提的龌龊,哪怕这领受也让她变得龌龊。这龌龊能传染到身上,便使她幸福。
       小雅也知道,只要她不背叛何杨,何杨就决不会离开她。甚至她在一定程度内背叛了何杨,她也有把握让何杨原谅自己。当然,她轻易也不会背叛他。对她来说,能找到这样一个丈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知道他对自己的重要。
       她常常对何杨充满了感激,但她从没有说过。她知道这不能说。夫妻之间是不能靠感激过日子的。她能。而且还可以过得很好。可他不能。他要是知道或者发现这种气息,那他肯定就崩溃了。这种伤害对他的自尊是致命的。所以她决不会让他知道。所以她尽可能用一种出自内心的自然的方式让他感到幸福——是他希望拥有的那种幸福。
       他们的家是一只小小的蜗牛。他是外面硬硬的壳。探出来的触角和面庞是他的天地清明的笑脸。牵引他的是小雅的快乐。最深处的,是小雅不能不想也不会展露出来的灵魂的尾巴。
       小雅觉得自己做得很成功。可怕的成功。
       当然,仅有成功对小雅来说,是远远不够的。小雅常常觉得,她虽然找到了家,但其实还未恋爱。何杨是她的父亲,儿子是她的兄弟,而她还情窦未开,爱情还在前面摇曳等待。在经过了严酷的历练和挣扎之后,她似乎仍旧可以天真未泯的,从容舒缓地欣赏到爱情的模样。——这是一节她缺失了的课。
       爱情是一节课。谁都不想错过的必修课。在陈歌离开的那八年里,小雅知道,自己是成长的太迅速了,就把这节必修课给丢了。其实她从不曾放弃这节课,这节课也不肯放了她。他们始终都在互相寻找。现在,这节课好像找到了她,她也想把这节课安置进去,却发现,自己的哪个角落都塞得满满的,这节课很多余。
       这节课成了一节课外课,一节自习课。这节课在小雅的珍爱和纵容中,长成了一个野孩子。常常的,小雅管不住它,也不想管它。她知道:它不会跑得太远,好不容易找到了家,它也不敢跑得太远。它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和小雅一样。
       陈歌走进了这节课的课时,可他不是老师。他甚至不能称之为同学。小雅给他安排的角色,目前只是一个陪读的人。
       七
       两年之内,陈歌没有再回来,但他隔三差五就会给小雅打一次电话,聊聊近况。这两年间,小雅的身份在单位做了改变:她被提拔成了办公室副主任,有了单间。手机也开始流行,她是最率先有的一批。她的办公室电话上有来电显示,小雅发现,他总是全国各地跑。他告诉小雅,他进了一家很不错的广告公司,公司业务范围很广,各省都有工作站,他就得不停地出差。他们的聊没有什么正题,纯粹是随便聊。但这随便中,经常也会带出那么一点儿不随便来:
       在干什么?
       接你的电话呗。你呢?
       喝茶。
       在哪里喝?
       雅间。
       哪里的雅间?
       哪里的雅间都是雅间。
       小雅的脸微微红子。她喜欢他这种机智俏皮的语点儿。
       夜里梦见你了。陈歌说。
       梦见我了吗?
       梦见我正在给你做饭吃。我学会做饭了。下次见面我做给你吃。你想吃什么?我会做清蒸鲈鱼,还会做地锅馍,光胡萝卜我就有七种做法。
       你会作——恶多端吗?小雅认真地说。用牙齿噙着笑。
       恶多端?恶多端?陈歌在电话那边喃喃地重复着,半天才明白过来。小雅已经笑得肚子都痛了。
       我会。陈歌说:等我什么时候见了你,就给你做。你可不能不吃。——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意味是很复杂的,有恳求,有宣言,有示威,也有要挟。还有不甘。这时的小雅,就只有沉默。陈歌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突然问小雅他刚回来那一年她为什么流产,小雅很吃惊,问谁告诉他的,他说小辉。小雅生着小辉的气,在电话里不作声。陈歌问:你是不是不想给何杨生孩子?
       
       你错了。小雅说:我非常想给他生个孩子。
       那你为什么做流产?
       反正不是因为你。一瞬间,小雅想任性了。她肆无忌惮地说。
       陈歌受了伤害似的,哑然。
       有些事情你不要问。我从没有这样问过你什么。小雅缓下来,说:我们都是大人了。是不是?、
       我知道了。陈歌说。口气像学校里知错就改的好孩子。
       两年之后,陈歌再次回来,小雅已经做了母亲。她生了个儿子。
       在没有回来的这两年期间,陈歌托小雅办过两次事。
       有一次,他给小雅打来了电话,先问了问旅游区附近旅店的行情,然后要小雅帮他的家人推销床单。说别人欠了他们家的运输费,用床单顶的账。很普通很俗艳的纯棉床单,一条30元。比市场价是有些高的。
       两百条。你每卖一条给你提成五块钱。我告诉家人让他们给你结算。陈歌在电话里说。小雅说算了吧。陈歌笑笑:你算账一向是很清楚的,怎么能就这么糊涂地算了呢?
       小雅知道他在影射沈阳时她坚持AA制的事情,没说话。
       小雅找了几个熟悉的饭店,把床单推销完了,直接收了货款,通知陈歌找人来取。陈歌的姐夫来了,小雅要他点钱,他就一张一张的点了。点完之后,仍旧把钱装在信封里,走了。
       又有一次,他打电话来,没说什么闲事,一开口就要小雅帮忙把他家的车弄出来。风景区搭界山西,景区里的路原来是晋煤外运的一条通道。景区快速发展起来之后,道路重修了一遍,为了保护环境和道路,新路就禁止煤车再过了。改的道比较远,路况也不怎么好,有些不自觉的煤车就会趁着夜间偷偷还走景区里的路。被抓住是要被重罚的。小雅没想到陈歌家的车也干这个。可既是陈歌说了出来,对她也不算是很大的事,她不能放着不管。她给交通局一个副局长打了个电话,对方要她星期天的时候帮忙开张条送一帮朋友进景区,一手人情,另一手还是人情,交货两清。亲亲热热又心照不宣的交易,很快就把问题解决了。
       陈歌打来电话道谢,给小雅寄来一些书,很纯情的一些散文。小雅翻看落款,都是他最初走的几年里买的?
       你不看了?小雅问。
       不看了。现在过生活,哪能老看这些。看这些心肠都硬不起来了。陈歌说:散文讲真话,广告讲假话。风格太不相容了。
       许多年前,我看过两句诗,现在还记得。小雅说。
       什么诗?陈歌调侃:我这没文化的人能听懂吗?
       能。小雅说。
       讲来。
       心冷似铁,才能应付生活。
       八
       第三年暑假,陈歌回来;在家呆了一个多月。和小雅见过两次,都是在小辉家。小辉打电话让小雅过去吃饭。每次去,小雅往往都能很准确地预感到陈歌在不在。在就在了,淡淡地打个招呼,聊两句而已。用陈歌的话说:等于没说话。
       一天,小雅一到办公室,陈歌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我要走了。陈歌说。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小雅忽然想起多年前,陈歌第一次离家出走时在她家呆的那些个夜晚。她的心动了动。
       什么时候?
       后天。我想见你。明天我们见个面吧。我在长途汽车站门口等你。陈歌说完就挂掉了电话,仿佛是怕她拒绝。小雅犹豫了一下,决定明天去。她喜欢他这么斩钉截铁地命令她。某些时候,这种气势是男人应该有的。她喜欢这种气势,也尊重这种气势。无论这么做的时候,他是不是有些心虚。
       陈歌在候车室里等着她。见了她,就默默地往前走,上了一辆车。小雅从他手里抽出一张票,票价是十五元,目的地是百面坡。这个地方小雅知道,在临市的地界,离这里百把公里。百面坡盛产竹子,有一块很大的竹林,近些年被竹农搞成了旅游区。肯定是去那里了。
       竹园里没有什么娱乐设施,也不是星期日,玩的人很少。全是绕来绕去的小路。竹林细密,竹径幽长,清静深凉。他们走了一会儿,小雅说想坐坐,路边有竹椅。陈歌说进竹林里面坐一会儿吧。小雅看着竹林,里面满是落叶——竹林里也有落叶,是她没想到的。
       陈歌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很大的塑料布,垫下去。他们并肩坐着。小雅感觉到陈歌的手似乎动了动。他想揽自己的肩,小雅知道。她必须得找点儿什么话说了。
       你在广告公司到底做什么工作?小雅突然想起自己从来没有问过他这个问题。
       文案,高级文案。全公司只有两个高级文案。陈歌说:要不然也轮不到我跑遍全国去指导工作。他开始滔滔不绝地对小雅讲他们设计过的一些经典之作,有几样是电视上正在热播的品牌。有女装,有化妆品,有内衣,有清洁剂,还有豆浆机。小雅问他们怎么什么都做,陈歌说只要赚钱就做。
       做这一行对人的心理应该很有研究的吧?小雅问。
       当然。最重要的就是人的心理。陈歌又开始谈论自己在心理领域的所得。说广告能影响消费者心理的因素,说价值圈,规范圈,习惯圈,身份圈,情感圈……还说了惩罚战略,不和谐战略,信条战略,性格战略,憧憬战略……小雅听着,忍不住嗤嗤地笑了。
       笑什么?陈歌不说了。
       笑你们聪明啊。对心理有研究的人真可怕。
       怕什么?怕我看透你?那你不用怕了。我早就把你看透了。怕也没用。
       你可真了不起。小雅揶揄。她揶揄的时候斜睨着嘴角,何杨说过她这样的神情有一种特别的娇媚。
       陈歌不语。仿佛被她的娇媚魇住了。他终于伸出手,揽住了小雅的肩,小雅任他揽着。然后他吻下去。吻的时候,又把手伸进了她的胸口。
       附近没有一个人。小雅既不迎合也不拒绝。他的手在她的乳头周围来回画圈,很舒服。他把头低下去,吸吮起来。不急不缓,节奏很好。小雅觉得自己就要呻吟出来了。他的手随着节奏想往下走,小雅拦住。
       不。她说。
       别这样,小雅。陈歌说:我们有权利感受。
       没有。小雅说。
       为什么?陈歌问出了最笨的一句话。执拗得像个孩子。
       因为我是一个有丈夫的人。小雅也答出了最煞风景的一句话。有些风景是必须煞的。
       陈歌不语,淡淡一笑。小雅一字一字听出了他短促的笑容后没有说出的话:你还知道你有丈夫吗?那你就不该同我出来。
       我该走了。小雅站起来,却被陈歌从身后有力的抱住。小雅被他抱着,渐渐温暖起来。她早就设想过被他抱的情形,自从在东陵被他抱过之后。不,在东陵抱她之前。在十年前。现在,这个男人终于抱她了,却不是她想象中的滋味。
       喜欢我吗?陈歌问。
       你呢?小雅反问。
       当然。你是我最喜欢的女人。
       小雅笑笑。陈歌抚摸着她的头发。小雅知道他在等待她的回答。可她不想回答。这算什么?你说一句,我还一句,像小孩子交换好吃的东西。他给了她的,她还没给他。就目前的局势看,她赚了一点儿。那就多饿他一会儿吧。越饿着越觉得她手里的东西好吃。
       树影斑驳,天蓝得那么假。小雅躺在陈歌的怀里。他的肩膀是宽大的,他的背是厚实的,他的呼吸是热烫的。可不知道怎的,都离她那么远。
       有十年那么远吗?
       陈歌是在走后第三天向小雅借钱的。他说他在南昌。
       手头方便吗?那天,我们从百面坡回去之后,在公共汽车上,我的钱包被偷了。信用卡都在钱包里边。我刚在这边挂了失,等补回来就还你。
       多少?
       三千。
       那这两天你怎么办?
       我这里还有一点儿,能勉强维持。
       你等我消息。
       小雅翻翻自己的钱包。有八百块钱。加上卡里的,足够陈歌要的三千了。三千。又是三千。这是个让小雅不快的数目。他第一次离家时向小辉借,就是三千。他第一次向她借,也是三千。好像认定了三千是一根软肋,他打得准呢。而小雅也真的是有些犹豫。她确实不忍心拒绝。现在,三于块钱对她实在不算什么了。要是征求何杨的意见,何杨肯定也不会再说别的。
       
       可她还是不想借给他。
       不想借,还是因为失望和委屈。与第一次被借相比,这次的失望不再是莫名其妙,而是清清楚楚,明明确确。他向她都借过两次钱了——借的数目还这样小,过得应该不怎么样。最起码不如他自己说的那样好,那样滋润。有时候大数目虽然让人惊心,却也有一种生机勃勃的可喜态势,仿佛有气势借这么多的人就有气势挣这么多,不由得让人敬畏。可他三番五次,还是三千。往细处一想,就觉得窝囊委琐。心就灰了。是的,小雅知道自己是势利的。尽管还没有崇高到像歌里唱得那样“只要你过得比我好”,也实在不希望陈歌混得比自己差。他让她寒心。而委屈则是在原有的委屈上又加了一层:他说她是他最喜欢的女人。一个男人,在还没有得到自己最喜欢的女人之前。怎么可以向她借钱呢?不是太有点儿没自尊了吗?或者,他天真到以为她不在意这个?不,她是俗女人。最俗最俗的女人。
       不想借,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障碍:他的话,让小雅不能不起疑心:他平日说起来薪水是很高的,怎么三千也得打电话向她借?难道除了她,他身边就没有一个能借给他三千块钱的朋友?还有,他为什么就认着了三千?这是不是一种特意的提醒?是不是一种心计?好像他曾经给她讲过的一种广告策划技巧,叫“良心模式”,当时他还举了一个很得意的例子;
       镜头一:工作忙碌的职业母亲穿行在街头人流中,每天为孩子准备的午餐都匆忙而粗糙。
       镜头二:一位可爱的小女孩面对母亲做出的饭菜,眼睛里充满了明亮的厌倦和忧伤。
       镜头三:母亲惭愧的表情。
       镜头四:他们替商家推行的儿童套餐隆重登场,以紧密的节奏和煽情的语调告诉那些钱包里打鼓的消费者:这份迷人的套餐分多种口味类型,品质绝对如一,保险公司承保,完全可以代替细腻的母爱。请负责任的、有爱心的母亲们自由选择,让母亲和孩子同欢乐。
       ——“重要的是让母亲内疚”。小雅记得陈歌这样突出过。那么,现在,他也是想让她内疚吧?他的逻辑是这样的:你是我的朋友,而且是具有特殊意义的朋友,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应该帮我。我第一次就是这样求助你的,你没有帮助我。你应当内疚。这次是相同的情境,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来消除上次的内疚。不然你就太过分了。因为你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还有爱情。而在这所有的程序之前,还有一个最大的前提:我是为了找你才丢钱的,都是因为你。你已经让我在感情上受到了打击,一定不能再让我在这个小请求上再受挫折吧?
       可小雅就不明白:他为什么就认定小雅会往他的模式里跳呢?难道不借给他钱她就没有良心了么?明明是自己荷包里的钱,怎么不借给他就过分了呢?怎么不借给他就觉得不好意思呢?她把这些否了。她觉得自己没必要内疚。她还帮过他家两次忙呢。那一千块钱提成,她从来就没打算要过。她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他来看她丢钱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又没有要他来找她!
       在他借钱的这一刻里,小雅觉得,他的身影变得很小很小,他的借钱变得很大很大。仿佛他是先因为借钱才喜欢了自己,而不是因为喜欢自已才会来借钱。
       她决定不借。而且她还决定像他那样直接说出来。她也使用了一个让他为难的说法。
       其实我有一个坚持多年的原则,就是不想把金钱和别的东西搅在一起。如果我和一个男人有了金钱关系,那我和他就决不会再有别的可能了。所以,你选择吧。她是在电话里一口气对陈歌说这番话的。电话真好。
       恋爱的时候,你对何杨实行这个原则了吗?陈歌说。
       没有。小雅说:因为他从来没有试图侵犯我这条原则。
       那你总花过他的钱吧?
       是。小雅说:因为我打算嫁给他。小雅说着说着有些气愤起来:因为我觉得女人花自己要嫁的男人的钱,天经地义。
       说得好。陈歌马上说:我要保留下我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太珍贵了。
       小雅不语,然而微笑。
       总有一天,陈歌也在电话那边笑:我会要你花我的钱的。
       不稀罕。小雅也笑了。这句话已经像撒娇了,火药味儿中又有些甜蜜蜜。陈歌看不见,可她自己都莫名其妙地为自己脸红。——对于他们之间的关系,她不可能再给他更鲜明的鼓励和暗示了。——如果这种可能性不是一种推脱借口的话。他果然保留下了可能性。他当然应该保留这种可能性。只有蠢男人才不明白这种可能性意味着什么。
       九
       这次回来之后,他们的联络比以前紧热起来。最通常的方式依然是电话:
       今天逛街看到了一条围巾,好漂亮。才一百三。
       买了吗?
       没有。是女士的。想买给你,可是手边没那么多钱。
       小雅笑笑:为一条围巾我是不忍心让你负债的。
       那条肯定特别适合你。回头一定买给你。
       我围巾很多,不用了,谢谢。
       多怎么了?一条是一条。不一样的。你没听说吗?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
       可是船多碍船。车多碍车。小雅静静地说。
       你这么理性,好讨厌啊。
       最后这句话差点儿让小雅挂线:他怎么就会忽然像个女人似的呢?
       他们也在网上聊天。用QQ。小雅给自己起名叫妖精。
       小妖精在哪里?
       花果山。
       是盘丝洞吧?
       随你怎么想,反正你不是孙悟空。
       昨天在街上看见一个女孩子,很像你。我手里的饮料都洒了。她也回头看了我好几次呢。
       那你怎么不追上去?
       衣服被饮料洒湿了。不敢追。
       湿了有什么要紧?
       湿在裤链那里,太不雅观了。
       小雅莞尔。仿佛真的就看见他站在街上,难堪尴尬。
       陈歌的网名是井冈山。小雅问他是不是去过井冈山,他说没去过。
       那你为什么取这样一个革命的名字?
       因为井冈山上有很多竹子。他说:我喜欢竹子。
       小雅许久没有答话。
       你不喜欢竹子吗?陈歌不依不饶。
       我喜欢吃竹笋。小雅说:而且是干透了的那种笋干。
       那我就给你做笋干吧。
       你哪块肉能做笋干?小雅不屑。
       你说呢?陈歌意味深长。简直有点儿色情意味了。小雅的脸红了。陈歌在这种小意思的挑逗上是很到位的。他太懂这些技巧了,太懂得怎么俘虏女人了,从心理到生理。那么他是怎么懂的?真的只历练了一个女人吗?
       小雅不相信。但不相信也不妨碍她和他继续聊下去。相信不相信,都与聊天无关。确切地说,与她的生活无关。
       后来,他们又迷上了短信:
       饿了。
       要不要我给你做餐饭?小雅挑衅。
       要。做什么饭?不会是作恶多端吧?
       是秀色可餐。
       你?内秀吃不了,外秀太难吃。
       胃口不好还挑剔厨师?
       正因为胃口不好,所以才挑剔厨师。
       ……
       几乎全都是这些。梦一样的,没有用的废话。垃圾。有时候聊着聊着,他们就会骂起来,陈歌骂她胡说八道,她骂陈歌南京放炮。陈歌骂傻瓜笨蛋,她骂陈歌低能弱智。骂着骂着,小雅就会哈哈大笑。她有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为自己的无赖。如果一定要说青梅竹马,这会儿倒是有那么一点儿青梅竹马的感觉了。垃圾尽管垃圾,可垃圾也能是很特别的吧?七彩塑纸,光艳可爱,挂在树上是悦目的旗子。香水瓶子,娇小玲珑,扔出去的时候飞弧出一道芬芳……他们之间的这些话,算是什么样的垃圾呢?
       小雅不知道。她知道只是:垃圾是得分类装的。只有分类才最科学。他和她的这类垃圾应该装在风中。左耳进,右耳出。左耳和右耳之间,是思绪的透明翼翅如天使般拂过她的容颜,让她绽开微笑的瞬间。
       
       这就够了。不过是垃圾,你还想从垃圾中得到些什么?她问自己。
       当然,垃圾中,也有一些不太像垃圾的。
       一天早上,小雅刚到办公室,他的电话就来了。说他在海边。小雅似乎也听到了涛声。
       哪里的海边?
       想你的海边。
       就是这样,突然间他就抒情起来了。小雅就骂他酸。
       吃一些酸的很利胃的。什么时候我把你拐出来,我们去逛个一年半载的,你肯定比我还酸。
       一年半载之后呢?
       不要你。把你抛弃。
       小雅笑。他这话多多少少是有些负气的。
       准备把我拐到哪里?
       青海,西藏,云南,贵州,你不是喜欢这些少数民族的地方吗?到时候,没钱了,就把你卖了,让你过够少数民族的瘾。你想当白族还是哈萨克族?苗族还是傣族?
       我们家人找不到我,要报案的。
       傻,用假身份证,不会出现问题的。有很多人试过,没事儿。除了公安机关的专业人员有识别身份证的技能外,其他行业的人都没有这方面的信息资源。
       你用过?
       用过。
       干什么?
       以后你会知道的。喂,你到底去不去?
       不去。你要是一不高兴不要我了,我可怎么活啊?
       你可以表现好点儿,让我再要你。不然我就把你卖了。
       卖多少?
       三千。
       你一个臭男人都值五十万,我才三千?
       就三千。
       ……
       是。应该是三千。肯定是三千。小雅明白了:她两次都没有借给他那三千块钱,他还是介意的。钱不能意味一切。但钱确实能代表很多。他认这个理。他不服气自己怎么就不能让小雅舍出三千块钱来。这证明,在小雅心里,他还不如三千块钱。这更证明:他没有得到她的爱。
       也许,这三千块钱对他们两个来说,都意味得太多了。
       在这样看起来混混沌沌的聊天里,小雅知道,自已是清楚的,陈歌也是清楚的。他们都是在该清楚时就清楚,该混沌时就混沌的人。如果没有这种能力,也就不能这么聊了。这么聊着,她很心安。
       十
       慢慢的,小雅证实了:他经常在用一些小小的计谋。比如,有一段时间天天给她打电话,有一段时间,一个电话也不打。有一段时间天天在网上挂着,有一段时间,又无影无踪。小雅正开始形成秩序的心情,就会跟着空一阵,满一阵,高一阵,低一阵,多一阵,少一阵的。
       这时候,小雅承认自己想他。非常想。小雅知道:他对她的那些腐蚀开始显现效力了。有好几次,她都拿起了手机,想要发给他一句随便什么话。她知道,她无论发什么,一个字两个字甚至什么都不发,他都会给他打电话。但一按到“写信息”那一格,她就犹豫了。又退了回去。手机显示屏上彩虹七色,沙鸟飞翔,一切如初。
       常常时,坚持得有些倦怠的时候,心情不太好的时候,小雅也是那么想妥协。妥协也是一种诱惑。小雅不止一次地设想过自己妥协的那一刻。那应该也是很惬意舒怀的吧?妥协就是败了。败了就可以毫无顾忌,就可以将所有的规则和约束置之不理,就可以想放开手脚为所欲为,就可以自暴自弃——这是人们最常用的一个形容词。自暴自弃里,下滑降落里,一定也会有那么一种非同寻常的快乐和幸福吧。不然,为什么那么多人那么容易就会自暴自弃呢?
       但一定是他得有足够的力量让她暴奔。丢盔卸甲若不是因为对手的矛长剑利,而仅仅是因为自己的惰性,她总是会替自己委屈和不甘。
       在他们正常联系的时候,陈歌的语音里,也会时不时地刺激一下小雅。小雅偶尔提到过去的某件事情,他就会淡漠地说:
       忘了。早就不记得了。
       或者是:你曾经好像怎样怎样。
       或者,他会很积极地评价小雅的生活现状:
       何杨挺好的。
       你们家挺好的。
       你们好好过日子。
       ——本来很健康的几句话,从他口里说出来,让小雅听过去,就一句一句都歪歪扭扭起来,像患了重感冒。小雅觉得,他就在用这些信息告诉自己:你已经是过去时了。我已经不打算打扰你了。我对你的热情已经消耗完毕。我已经开始向新的爱情靠拢。
       这些都会深深浅浅地戳痛小雅。开始小雅还不怎么明白他到底戳痛了自己什么。直到他开始反复地向她提一个女孩子。他说那个女孩子刚进他们公司没多久,很年轻,很有个性。他不厌其烦地对小雅描摹着和那个女孩子的种种细节。小雅终于忍无可忍。
       你很喜欢她,是不是?那就赶紧迫她吧。她说。
       追不追是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那你对我这么讲她于什么?我不打算写她的传记,没兴趣听。
       吃醋了?
       你的醋?”呸!
       小雅就这样结束了这次谈话。陈歌马上又打来了电话,她没接。她会为他吃醋?这太可笑了。
       但,更可笑的是,小雅发现,自己的心里,的确不舒服。陈歌对那个女孩子的热情和上心让她不舒服。如果他把这一切都给她,她肯定不会要。但他想要是给别人,她还真觉得难受。霸占。想到这个词,小雅觉得自己都把自己吓了一跳。这两个字对她来说是太显性,太陌生了。自己不要,还不想给别人,自已有这么荒唐,有这么不讲理,有这么可笑,有这么赖皮——有这么坏吗?
       有。她知道自己有。其实,她卑就是一个坏孩子了。在何杨面前,她贤淑;单纯,温顺,娇柔,小鸟依人,是一个绝对的好孩子。但对于陈歌,她就是恶劣,粗鲁,直率,狡诈,虚伪,贪婪……坏。没有办法的坏。
       而在心底,她其实是多么喜欢做一个坏孩子啊。坏孩子有糖吃吗?有。好孩子有糖吃吗?也有。不过好孩子的糖是等人发的,所以就有数,少。坏孩子的糖是自己抢的,所以就没数,多。好孩子的糖少,所以就小心翼翼地吃着,格外珍惜。坏孩子的糖多,所以就挥霍无度,满世界掉糖纸——所以就更坏。
       她一直是个好孩子。只有对陈歌,她才会变成坏孩子。因为,他也坏。
       她知道他坏。
       后来,陈歌再提那个女孩子的时候,小雅就很平静了。她很由衷地鼓励陈歌去追她。
       你真大方。陈歌笑道。
       又不是我的东西,我凭什么不大方?
       你不想要吗?
       什么话!小雅很严肃。
       你把自己扎得太紧了。
       因为我怕冷。小雅说。——战争中,流血就是冷。失败就是冷。不愿意冷,就要穿好防弹背心,就不要留一丝破绽给对方的枪口。
       这样的情形发生了几次,小雅隐隐地烦了。第一次或许是偶然,第二次,第三次,越多就越是必然,越必然就只能越是伎俩。她鄙夷这些伎俩。伎俩只能称之为伎俩而已。
       小雅不得不承认:何杨确实是最知道她弱点的男人。正如不算计就是最大的算计一样,对她来说,最好的伎俩,就是不玩任何伎俩。最致命的伎俩,就是对她死心塌地。因为,她的心里,已经养了一只久经训练的警犬,在一瞬间就能辨别出许多气味。也许她在当时无法言明,但警犬会叫,会让她在叫声中警惕。之后警犬也会咬,用尖利的牙齿撕开那些气味的裤腿,让他们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此后的小雅开始更加不动声色。不动声色可以是一个强者的姿态,可以是一个弱者的姿态,可以是一个愚者的姿态,也可以是一个智者的姿态。小雅把他们杂糅在一起。需要哪种姿态,她就让自己显现出哪种姿态。
       十一
       过了一段时间,小雅去省城进修。学校的电脑室24小时对学员开放,很方便。那天晚上,她一打开QQ,就看见陈歌的头像亮着。陈歌问她怎么在省城,她说她在进修。她问陈歌怎么看出她在省城,陈歌说通过IP地址可以查出来。她问陈歌在哪里,陈歌说他在保定。没说两句话,陈歌就说有事,下了。
       
       第二天午饭后,小雅正要去外面买水果,宿舍的电话响了。小雅接起,是陈歌。
       我在门口。陈歌说。
       小雅没有吃惊,仿佛他来找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在她下了楼,远远地就看见陈歌在传达室那里站着,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出去进来,小雅一边和他们打着招呼,一边和陈歌寒喧着,不知怎的,两个人都很客气起来了。
       下午没课,他们先上了植物园,然后在一家饺子馆吃饭。天气已经越来越冷了,很多人都穿上了毛衣,还有一些人穿着短袖。“二八月,乱穿衣”,这些俗语形容得总是惊人的准确。
       点菜的时候,陈歌让小雅点,说是女士优先。小雅让陈歌点,说他是客人。陈歌当即就说:那我客随主便。小雅就点了。她点了两荤两素,斟酌着把菜价控制到了一百元以内。如果她买单,太少了不好看。如果陈歌买单,太多了也不好意思。做办公室主任几年了,点菜的学问小雅还是知道的。
       正赶上用餐高峰,整个大堂里乱哄哄的。他们基本上没说什么话,只是吃。都好像很饿的样子。最后还是陈歌买的单。八十六块钱。还是很合适的。陈歌打开钱夹的时候,小雅转过了脸欣赏着身边水箱里游动的鳗鱼。从玻璃屏的暗影中她看见,陈歌的钱夹很薄。
       宾馆也不是很好的宾馆。中低档。进了房间,陈歌先上卫生间,好大一会儿才出来。然后是小雅。小雅在里边简单清洗了一下。她怕陈歌会抱她。如果他一定要抱她,她不想让他闻到什么异味。——她发现自己的心态真是可怕:他不抱她也很好,她也不指望什么。他要抱她好像也不错,她也不会拒绝。不拒绝不等于说喜欢,只是她可以接受,甚至还可以稍稍迎合。他这么远跑来看她——这次他不说公司有业务了——不容易。距离真是有意思,居然能成为许多合理的缘由和借口。可真的,他真是挺不容易的。虽然谁都不容易,可他的不容易到了她跟前,她不接一接也说不过去。
       小雅出来,顺眼一看,发现门后的保险钮已经按下来了。她坐到床边,陈歌坐到另一张床边。他们的膝头挨着,对坐。呼吸很近。陈歌看着她笑。小雅说:你笑什么?陈歌一把把小雅揽了过来,裹到自己怀里。
       妖妖。妖妖。他催眠似的喊她。
       妖妖。妖妖。他似乎是在想要催眠她的同时,又把她唤醒。
       妖妖。——他多么懂得。这个时候,他只叫小雅的网名。他仿佛在用这个名字告诉小雅,这一刻,忘了你的过去吧,忘了那个叫小雅的人,忘了有关于她的一切。跟着我来,跟着我走,跟着我去,跟着我飞……
       他身上的气味从来没有这样特别,热的,烫的,炙烤出的男人的气味,清爽浓烈。他的手插进小雅的衣服,他吻着她的额,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的耳垂,她的脖颈。
       你真好吃,你真香。他掀开她的衣服。
       我要你。我要你。他的呢喃就要把小雅腌醉了。我要和你做爱。我要和你做爱。我要和你做爱……滚滚的岩浆顺着这些模糊不清的话流淌出来,所到之处,房舍倒塌,森林隐没,任他成为宇宙之皇。
       不好,这样不好。小雅说。可她的身体积极地吞噬着他的抚爱,仿佛饿了很久了。后来,小雅不再说话,她想,随他吧。随他吧。抗拒什么呢?既然自己也是那么想要。如果要的时候一定要失败,那就失败吧。如果一定要失去什么,那就失去吧。就像她不知道在哪里听到过的一首歌:
       今夜就让我失去思想,你爱对我怎样就对我怎样,我要让我的自由跟着你的自由,我要让我的翅膀跟着你的翅膀。
       今夜就让我失去思想,随你到地狱随你到天堂,地狱里的欢乐也一样无邪,天堂里的背叛也一样善良。
       今夜就让我失去思想,让我只为你,只为你,为你疯狂……
       但是,纷争还是开始了。在他把手伸到最敏感的地方之后,小雅捉住。——还是没醉。醉不了。小雅感觉到他坚持的手正青筋剧跳,心脏如锤擂着他的皮肤,暴硬的欲望正一怒冲天。是。这是对的。他还年轻。她也还年轻。孤男寡女在一起,是世界上最美的事。那她为什么还要说,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难道这就代表着她对家庭的责任?婚姻的维护?爱情的贞洁?良心的底线?不,什么都代表不了。她的阻拦多么虚伪。或者,只是她对自己缺乏信心?再或者,只是一种更长久的引诱?像不同的人吃糖,有的人是一口吞下去,有的人是嚼碎了再咽,有的人,是一口一口的舔。
       陈歌停住了。暗红的眼睛看着小雅。
       别这样折磨我,小雅。他说:我是真的喜欢你。
       我知道。——其实是你自己知道。
       你是我花费心血最多的女人。
       我知道。——也许这只是因为你还不曾得到。所以就更不能让你得到。
       我爱你。我一见你就没有办法了。
       我知道。——我也是没有办法。
       你让我觉得我太失败了。
       我知道。——所以你才要一次次想攻克我。如果你胜利了是不是就意味着我失败了?有双赢吗?
       你对我太苛刻了。
       我知道。——我也对我自己苛刻。视你如已,其实也不算苛刻。
       小雅。陈歌说:给我。
       他的眼神让小雅不能正视。
       我知道你想要。我用我的命打赌,你想要。陈歌说。他紧紧地贴着小雅的乳。
       是。小雅说。她是想要。她一直都想要。哪怕这不是爱情,仅仅是疑似爱情,她都想要。但,不能。人从来都不是想要什么就可以要什么的动物。
       小雅静默片刻。
       有套吗?小雅说。
       什么套?
       安全套。小雅说:怀孕了怎么办?
       我娶你。
       不。小雅说。
       陈歌沉默,停住。小雅整好衣服,坐起来。她忽然发现自己给他设了一个多么幽默的圈套:他如果不带套,她不会同他做爱。他如果带套了,这样的准备太居心叵测,她更不可能和他做爱。这种时刻,再出去买是很滑稽的事情。而他怀孕娶她的回答更是自砸自脚:难道他只有在她怀孕之后才会下决心去娶她?平日平常平时平素所说的爱情都不足够?
       无论陈歌怎样,结果都是一个:他不能让小雅信任。小雅不能信任他。
       陈歌再也没有说话。
       对不起。小雅最后说。她说得很诚恳,很简洁,很利落。在确实歉疚的同时,这三个字让她感觉更多的却是畅快。男女之间,率先说对不起的那个,一定是胜者。因为这三个字的背景,是发言者收放自如的姿态:可能性一,我根本就不喜欢你。你完全是在自作多情。对不起。可能性二,我的心里也有你,但我不得不拒绝你。闪了你。对不起。可能性三,我给你的情意不及你给我的那么多,你亏了。对不起。可能性四,即使我给你的更多,我也并不在乎。我是一个强大的人。没有你,对我而言,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损失。所以我有力量率先放手。恕不奉陪。对不起。
       ……
       小雅不知道陈歌听到的,是哪种味道的对不起。其实无论是哪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说了。她终于说了一次,奉还了他的曾经说过的那个对不起。不仅还了,而且略有盈余。
       十二
       一天晚上,夜已经很深了。小雅正在沉睡,电话突然响起。小雅看了看表,凌晨一点。她用毛巾挡了挡儿子的耳朵,接起了电话。号码很陌生,小雅有种预感,但她没说话。
       小雅,是你吗?果然是陈歌的声音: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打扰你。
       有事吗?小雅没说“没关系”。她不能纵容他。她要让他知道她的生气。这是恰好何杨出差,如果何杨在家呢?而且,即使何杨不在家,也还有儿子和保姆。
       你过得好吗?
       很好。小雅说;她想,那种调子又来了。
       我在新疆,布尔津。你听说过这个地方吗?
       没有。你怎么在那里?
       我特别想你。陈歌自顾自的,絮絮叨叨地说。小雅听出来了:他醉了。他讲新疆的雪山,戈壁,工艺品,羊肉串。小雅静静地听着。他说了很久,有时候语音激亢,有时候囫囵不清,有时候又像是在低低地啜泣。然后,他终于困了似的,自顾自地挂掉了电话。
       
       第二天上午,他又把电话打到了小雅的办公室,道歉。说新疆和内地有两个小时的时差,他还以为没那么晚,而且,确实喝多了。
       我乱说话了没有?
       没有。小雅说。
       小雅问他在新疆干什么,他说公司在这里接了一笔广告业务,是给一个景区做整体推销设计。工作之余,他发现有许多事情可以同时做,便和几个朋友合计着,凑了一些钱。投资是各自入股,到期按比例分成。还感叹这里的前景应该是相当相当好,因为国家开发大西北的气候,当地政府对投资者的政策十分优惠,低本高利,毫无问题。
       小雅无声地笑。如果说“低本高利”她只是怀疑,那么“毫无问题”就是天方夜谭。世界上的事有什么是毫无问题的?往往毫无问题的,问题最大。
       你们能投资些什么项目?
       开煤球厂,包地。
       小雅大笑.。
       别笑,这是真的。陈歌说。他说新疆的寒冷期非常长,人们习惯于烧炭,但是烧炭的弊病很多。价格昂贵不说,对空气质量的影响也很大,一入冬这里的天就是灰蒙蒙的,直接伤害着人们的身体健康和居住环境,同时也浪费了优质的煤泥——人们都把煤泥当垃圾白白扔掉了。如果开设起煤球厂,利用这些煤泥做蜂窝煤,就可以消其害利其废,成本极低,再加上当地政府的趋向引导,一定会有很好的市场。包地则是因为新疆的闲地很多,广袤无垠,几乎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且承包费非常低,每亩只有十几块钱,还可以先赊着,简直等于白捡,随便种点什么油葵和棉花,一年就能得到双倍的回报。
       好像说得很有道理。小雅说:祝你成功。
       过了一段时间,陈歌打来电话,说煤球厂已经投入运营,销路很好。又过了一段时间,他说他的地也承包好了,一千亩。
       那你就是个大巴依了。小雅笑。陈歌说过,新疆管地主就叫巴依。
       是,当年给你们家种地的时候,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来新疆种地。一千亩呢,开着车绕一周也得一个多小时。你有时间过来,可以品尝一下巴依婆的滋味。
       才不。小雅说。这两个字的音节被她清清脆脆地吐出来,有些羞怯和娇嫩。她着实是替他高兴。这应该是个契机,如果能让他的生活从此真的有了起色,有什么不好呢?——如果,一切真实的话。
       陈歌又聊起老家这边的情形,小雅问他家的运输队,他说几年前就不行了,车出过几起事故,赔得一塌糊涂。早散了。现在日子很不好过,父母亲上了年纪,身体不好,经常生病,需要钱,姐夫去年得了癌症,也需要钱。他的经济压力很大。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低沉起来。小雅的心情也随着他的声音低沉起来。听着他的叙述,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好过的日子她有过,但她从不对别人这么倾诉——除了何杨。那段日子,是何杨陪着她走过的。她忽然觉得何杨是那么亲,那么亲。亲得就像她的父亲一样。如果何杨对她这么倾诉,她会心疼他。但陈歌,她不。
       这些年,我吃了很多苦。到时候我会原原本本都告诉你的。最后,陈歌说:我会倒在你的怀里痛哭一场。
       收了线,小雅怔住了。他倒在她的怀里?这话真新鲜。可这新鲜对她没用。打动不了她。她还需要倒到别人的怀里痛哭一场呢。去他妈的!
       小雅真想摔了电话。
       这样的倾诉接下来又有了几次,小雅只是沉默,维持一种基本的礼貌和起码的仁慈。她知道,对陈歌来说,这种倾诉就是发嗲,一种变形的嗲。她讨厌这嗲。讨厌极了。嗲是女人的专利。男人嗲,只能对自己的妈妈或者是那些无数次对自己嗲过的女人。只有吃软饭的,把自己当作女人去看的男人,才会习惯和喜欢这样无缘无故地对一个没有切实关系的女人去嗲。——还有他对她以前的种种心计和企图,都像一个吃软饭的。
       她对他的嗲深恶痛绝。
       可她还是和他来往着,没有真的痛绝。她不想让事情没有退路。也没有必要让事情没有退路。另外,心底里,她也有些好奇:总觉得这些拉长的动作都是一种掩饰,最后陈歌会有一个亮相。那么,他到底想怎样?又能把她怎样?
       一天,小雅正在开会,把手机调了振动。一个多小时的会议下来,小雅的手机像按摩棒一样不停振动着。会结束后,小雅一看,全都是陈歌。小雅打回过去,问他什么事,陈歌说:算了,没事。
       小雅挂掉了电话。她突然嗅出了一种气息:他又要向自己借钱了。肯定。他说他在新疆干这个干那个,赚多大挣多少,其实都是在给她下饵。他还是想借她的钱。现在,他开口的时候即将来到了。
       她不会借给他。决不。他不应该忘记他第二次借钱时,她说过的原则——她不想把金钱和别的东西搅在一起。如果和一个男人有了金钱关系,那她和他就决不会再有别的可能。当时她让他选择,他放弃了金钱,选择了和她的可能性。现在,他想把可能性放弃,去选择金钱。他已经开始在这二者之间摇摆衡量了。
       他真蠢。他以为放弃了可能性之后还有什么机会选择金钱吗?如果说以前他还有希望棋至中场,那么,现在,他已经是满盘皆输。他不明白:没有了和她的可能性,钱根本就无从谈起。可能性是一个暖箱。只有当暖箱的温度和时间都合宜了,才会孵出一只只鲜黄的小鸡。他还不明白,所有的选择都是只有一次的。不可能再来。如果他选过了,又来选,上次选了红的,这次想选绿的,那最后的结果必是:绿的在上次丢弃他,红的在这次丢弃他。
       他什么都不会有了,在她这里。小雅要截断他的比较。——被他这么比较,是耻辱的。她要加速他的决定。
       在拿起电话之前,小雅忽然发现;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把电话打给陈歌——也会是最后一次。这是一种富有寓意的姿态。终于走到今天这一步了。她想。如果陈歌不回来,永远不知音信的陈歌对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小雅觉得,也许他就是一条被冷冻在冰箱里的鱼。每次打开冰箱,都可以看看。这鱼满身霜霄,但很难变质。虽然把他取出来做一做,也许会是一道不错的菜,可凭她的手艺,没有把握把菜做好。做不好就只有倒掉。所以她宁可把他在冰箱里放着,直到断电,或者冰箱坏了。
       现在他自己从冰箱里跳了出来,一定要她煮煮看。那她就只有下手了。无论味道怎么样,鱼肉是肯定要离开骨头的。童话里,整整齐齐的鱼骨头是可以给女孩子当木梳的。她也能留下一副整整齐齐的鱼骨头,给自己当木梳吗?
       什——么——事?陈歌的声音懒洋洋的,透着一股随意的亲密。
       我想借你点儿钱。
       干什么?陈歌的语调紧凑起来了。
       买房子。这所房子有点儿小,想买个大的。小的等小黎毕业了给他。
       让小黎自己买。他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
       男子汉扶不起来也很难成为大丈夫的。小雅说:也不一定给他,他还不一定相中呢。只是眼下看好了一套房子,18万,120平米,价钱位置楼层都合适,就想买。要分期得二十四万,一次性付款就能少 6万。已经凑得差不多了,想借你两万,先买下来新的再卖旧的,就还你。
       那你等我凑凑。不一定有那么多。陈歌吐出的字开始硬起来,像钢筋棍一样,一根一根都矗在那里。
       你看着办。小雅也开始吐钢筋棍:没有也无所谓的。
       我会尽力的。陈歌说。
       陈歌再也没有和小雅联系过。
       十三
       两个月后,小辉告诉小雅,陈歌回来了。
       他回来干吗?
       被警察抓回来了的。小辉说。
       在陈歌的通讯录里,小雅看见了自己的名字。她的名字在第一页。有她不同时期的固定电话:普通职员时,办公室副主任时,主任时,还有她的手机号:现在用的和已经作废的两个,作废的上面用圆珠笔打着横线。还有她住宅电话上捆绑的小灵通号……占了满满一页。
       在你面前,他真的没有暴露过什么企图吗?警察问。这个警察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大约刚从警校毕业,胡须里有一种可喜的茂盛。
       没有。
       
       那你真的是很幸运了。
       是吗?小雅也以很幸运的表情笑着,回应着小警察语气里的恭贺新禧。
       当然了。你们认识了这么多年,他要是想骗你,早不知道骗了多少次了。很给你面子呢。他一边翻着通讯录一边给小雅讲解着陈歌的收获:你看你看,他骗了多少?想着你在这么重要的位置,肯定是他眼里的大鱼,没想到你会漏网。啧啧,真幸运呢。
       小雅笑笑。是的,也许,她真的是很幸运的。从骗子对被骗者的角度来看,他对她是手下留情的。毕竟,小雅在他面前,曾经有那么多犹豫的时刻。他若是再狠一些,她也就随他了——而且,若是换做别的渔翁,下了这么几年的饵,却没得手,早就没耐心钓下去了。但他居然还继续着。当然,能够继续也许是因为舍不得饵。或者还因为,即使她不上钩,对他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损失:一,她有钱。他暂时拿不到她的钱,但她总不至于要他赔钱。二,她有用。前一段时间,他还要她帮熟人开了几张进景区的条子。有用一样也可以换算成钱。三,她身体还不老。四,她的面目也没有那么讨厌……
       他对她,终归没有狠,没有斩钉截铁地杀,或者放。终归是网开了一面。是不是对他来说,她总是和别的女人不太一样?若是对别的女人,他可以步骤严谨:树立形象,刺探敌情,对症下药,放电麻痹,迅疾收网,一走了之。喜欢表现到什么程度,魔法在哪个角落里伏击,他都有数。因为那些女人对他,也是步骤严谨:身份,存折,靓车,豪宅,产业,浪漫,实惠,甜言蜜语,床上工夫……但对她,他树立不起全新的形象,也没有成熟的实施经验。他好像不太知道该怎么对她狠,该怎么对她恶,该怎么对她措施鲜明的骗。狠,恶,骗,他对她都是有些犹豫的。于是就只有摸索尝试:一边喜欢,一边骗。喜欢是需要——也许确实喜欢。但骗也丢不下——已经成了习惯。于是,他就把喜欢和骗杂糅在一起,连同记忆一起,做成了一锅馄饨:他知道小雅过去对他的情分,便想用他对她的喜欢,把她旧日的情分温出来,然后——再一点一点温出她的钱。起初他一定以为会很顺利,他曾经看了太多女人用身体和金钱例证了对他的感情,服从了他的智慧,那么轻易。而以小雅的经历,她又那么能承担。但小雅不。他没想到:生活的艰难能让一些人学会承担,也能让另一些人学会吝啬。能让一些人学会麻木,也能让另一些人学会警觉。小雅就是吝啬和警觉的那种。
       他不甘心。他已经沉醉于这样的方式:通过征服女人来征服金钱,同时用金钱来反证女人对他的爱。温柔水乡与金锭银饼两不耽误。之后,留下后者抛弃前者,获得一个杀手的快乐和成就。
       杀手是不能被拒绝的。如果被拒绝,就是被杀。他怎么能被杀呢?于是就一次次的投入,成了一个顽固的孩子。他不相信,这个在少年时期就对自已有过朦胧情愫的女人,不是他的手下败将。他相信她会被他俘虏,对他倾其所有,一如其他女人。或者,应该比其他女人更甚。
       这么投入的时候,他对她,或许会比对别的女人多一些真心吧?她毕竟是他家乡的女人,是从开始就知道他姓陈名歌的女人。在他最清澈的年月里,她曾经与他有过一段暧昧的情分。而且,似乎现在还暧昧着,仿佛一直可以暧昧下去。在飘米飘去的日子里,他想要在这暧昧里取暖。踏踏实实的暖。这也是他一次次莫名其妙对她发嗲的源头吧?
       他不知道,那火早已经死了,只有一盆炭。热气吹一吹,炭会红一红。不吹,炭就是黑的。
       他不知道的还有:他真心的成分再多,也还是想赚,也还是不想赔本儿,不会超过百分之五十。决不会。——他确实也没有赔本儿,他的全部实物投资就是一些电话费,住宿费和车费,小雅帮他的几次忙算成钱也够扯平了。而只要他不想赔本儿,他的真心就不是根儿上的。而小雅,恰恰是对根儿最敏感的人。所以,她只能以更少的真心去和他配戏。他偶尔表现出的细腻熨贴的关怀和呵护,让她贪恋。但对他,她能够吃肉吐骨头。她喜欢那肉,因为她饿。但她不要骨头。她已经吃够了骨头。骨头已经让她钙化得太厉害了。
       总有一天,我会要你花我的钱的——他说过的这句话,怎么能不让小雅撇着嘴角微笑呢?
       他们都是孤单的,贪婪的,计较的孩子。他们都喜欢对方亚于自己。他们都疼惜对方亚于自己。他们是一对自私的男女。从这一点上,他们很相配。只是,他自私的品质似乎不如她的自私:她没想要他的钱。而他不但想要她的感情,也想要她的钱。她的要求多低:只要一样。
       可你真的不想要另一样吗?小雅问着自己。当然,她当然也想要另一样。有情分的男人为自己花钱:钻戒,鲜花,巧克力,甚或只是一对玲珑丝袜……哪个女人不喜欢?只是,他的率先开口吓怕了她,她只有自守的份儿。守住钱,也守住身。
       他攻得可怜,她守得也可怜。所以,他们之间,只能由最初的陌路,走到这最后的陌路。如正五和负五相加,得零。剥了皮,抽了筋,打开膛子亮出来,就是这样吧?
       十四
       小雅,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守所看看他?一天早上,小辉打来了电话。
       小雅几乎要笑出声来。她去看他?
       你嫂子不想让我去。小辉说。小雅明白了,小辉是想向她借钱。嫂子肯定是不会赞成小辉去看一个囚犯的。一个囚犯,有什么好看?朋友?他骗钱的时候想到让你这个朋友花一分钱了吗?嫂子准会这么说。
       需要多少,你来拿吧。小雅说。小雅拿出钱包,钱包里鼓鼓的,有钱,有代金券,手机充值卡,酒店打折卡,龙卡,牡丹卡,金穗卡……钱真是好东西。有钱真神气。即使是自己的哥哥,也得绕个弯才敢来拿。
       何况陈歌?
       难为他了。
       从看守所回来之后,小辉对小雅讲了陈歌的事。
       陈歌的简历是这样的:离开小雅家后,先到广州,工作没找到,钱却被连骗带偷,花了个差不多。正走投无路,碰到一群地痞在难为三个东北人,他上去帮东北人打了一架,和他们拜了把子,一起到了黑龙江。他不知道,那几个人在当地比地痞还地痞,用警察的话说:涉黑。他们统领了全市的蔬菜批发市场。他帮他们做了一年生意,挣一些钱,后来碰上公安系统“严打”,那些人的案底被纷纷掀出来,各自逃奔。他不知就里,被抓进了看守所,呆了半年。出来后他决定走正路:在小区做保安,去医院当保洁员,到搬家公司当苦力,给饭店送外卖……这之间他一直参加全国的高等自学考试,拿到了本科文凭。之后,他进了一家广告公司。工资不高。后来,一位朋友开了个婚介所,拉他做“婚托儿”,每相亲一次给他提成两百。一年之后,他辞去了广告公司的工作,开始专职诈骗。至今,共得款约一百二十余万人民币。
       他是在甘肃作案时被警方注意的,后逃到新疆。在新疆的那段日子是最难捱的:银行稀,间距远,汉人少,他的目标格外大,几乎一直没有逃脱警方的视线,更谈不上取钱了。有一度,他落魄潦倒到身上只剩下了十五块钱。后来他瞅准时机,混随着内地赴疆摘棉的返程队伍上了火车,先到西安,又转车到了山东,最终在山东落网。
       这么多钱,他都干什么用了?小雅问小辉。他这么多钱,居然念念不忘她的三千。他真该死。
       买房子,置行头,花了不少。也给家里了不少。
       他家以前不是有运输队,底儿挺厚实的吗?
       早就不行了。车出过几起事故,赔得很惨。他爸妈年龄大了,身体都不好,他姐夫还得了胃癌,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怎么早没听你说过?陈歌的这些老话;从小辉口里说出来,不知怎的,小雅听着就格外有些生气。
       早对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小辉很诧异:现在说也是没什么用的。
       小雅沉默。是的,没用。
       他在广西叫陈曲。他在湖南叫陈画。他在四川叫陈图。他在江西叫陈景。他在贵州叫陈风。他在内蒙叫陈雨……
       十五
       那天早晨的阳光很好。小雅来到单位,在自己的办公桌上看到了一张浅绿色的汇款单。两万元。汇款地是山东。汇款人是陈沉。
       他在山东叫陈沉。
       十六
       小雅把汇款单放在口袋里,出了门。她在大街上茫然地走着,转了一圈又一圈。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发现自己进了一家肉店。她在一个柜台前站住。
       小姐,你要点什么?
       看看。小雅说。
       看吧。看看不要钱。售货员说。他的脸上挂着明晃晃地笑。
       小雅认真地端详着一块排骨。粉红色的肉,一条条的骨,规律整齐地映人到她的眼帘。她突然想,这块排骨在挂到这儿之前,会经历怎样一段历程呢?它会经过多少人的手?养猪崽,喂大,检疫,到屠宰场,杀,控血,褪毛,剖开,截肉,然后找到这块排骨,运送到这里,清洗,挂钩,上架。
       售货员也看着面前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是有点奇怪,对着一块排骨发什么愣呢?而且,眼睛里好像还有泪光。
       这块排骨很不错。比我身上的长得还好呢。他敲了敲那块排骨,说。排骨在小雅面前晃悠起来。
       周围有人笑了。很捧场。小雅没笑。她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块排骨。它晃悠的姿态很优美,幅度也很适宜,简直像一只怪异的钟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