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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取暖
作者:乔 叶

《十月》 2005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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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傅,停车。”公共汽车刚刚绕过花坛,他站起来说。
       售票员看了他一眼,眼神里似乎有一些不满,仿佛在责备他没有提前打个招呼。可在车停下之后,她还是使劲把油腻腻黑糊糊的门推开,说道:“走好。”
       其实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下车,不过在这里下车也并不意外。对他来说,原本到哪儿下车都可以。哪儿都一样。他之所以要在这里下车,是因为实在太饿了。
       腊月二十五,他被放了出来,带他出来的“政府”拍着他的肩膀说:“我们放假,你小子也放假,我们放的是短假,你小子放的倒是长假。过年去吧,敞开怀吃!”
       他犯的是强奸罪。
       谁也没想到他会犯强奸罪,包括他自己。从小到大,他一直是个有口皆碑的乖孩子,不笑不说话,见面就问好。回家也帮父母干活,学习成绩一直在中上游,没有给父母丢过脸。临了考上了省里最好的大学,每月回一次家,非常规矩规律。这是他的白天。
       不知道别人的黑夜怎样,他的黑夜是另一副样子。
       他想女人,从十六岁那年在地摊上买过一本叫《香艳楼》的书之后,就开始想。想得要死。起初的想是漫天飞流的礼花,乱。没有一个明晰的对象,只要是女人就可以。女人常常是在梦中,模模糊糊的一片白,向他走来,还没走到他身边,他就会跑马。一跑马就完事,像礼花的尾巴消失在空中,了无痕迹。上了大学之后,功课没那么紧了,身边的同学也都成双人对起来,他便也谈了恋爱。夜里还做那种梦,但梦里的女主角却越来越清楚,而且换得还很勤,几乎每一个人眼的女生,都和他有过柔情缱绻。他和她们都做了个遍。在梦中,他要她们怎样她们就怎样。她们要他怎样他也怎样。当然,梦只是梦。梦想成真的最切实的目标还是他的女朋友。一瞬即逝的礼花长成了精准导弹。他像解方程式一样步骤明确绞尽脑汁地去解她,进攻她,一次又—次。可总是在最后关头被她拦截。“不行,不行,这不纯洁。”她总是这么说。她和他一样来自乡下小镇,守得紧。她守身如处女,他身体的关键部分便常常出如狡兔。她的守逼着他也守:守着小桥凫水过,守着大树没柴烧,守着烧饼听肠鸣,守着马车光脚走。
       那天夜里,他们去学校附近的一个影像厅看碟,是莎朗·斯通的《本能》,看到莎朗·斯通在接受讯问时故意轮换双腿在那些男人面前显露自己体毛的镜头时,他觉得浑身的血都沸了。他抱住她,她没拒绝。可当他把手往她的裙腰里伸时,她忽然恼了,跑了出去。
       他跟了出去,却已经看不见她了。他一个人无精打采地走在路上,斜穿过一个街心公园时,碰见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躺在地上,支楞着双腿,一动不动,散发着一股呛人的酒气。乍一看见她,他吓得浑身一抖,以为是个死人。后来他慢慢走近,发现她还在呼吸,而且呼吸得很均匀。他把手放在她的鼻子下,她一点儿察觉都没有。他这才明白她是喝醉了,在这里酣睡。
       女人长得很一般,但是身材很好,腿修长匀称。她穿着—条长裙,没有穿袜子,裙子被支楞着的腿掬了上去,连内裤都一览无余。女人的内裤非常窄小,上面绣着隐隐的暗花。
       向天发誓,刚开始时,他真是想做件好事,把她送回家的。一个女人深夜躺在这里,显而易见的危险。他的学校在这所城市的西郊,夜里的行人本来就很少。
       “喂,喂。”他把裙子给她放好,拽她。
       女人不动。明明不胖的女人,拽着时却死沉死沉。他又拽了一次,女人依然没有一丝反应。第三次拽她的时候,他一着急,抱住了女人,女人也揪住了他。
       “不要走,不要走,留下来陪我……”她喃喃着,哼哼唧唧,带着点儿撒娇和放荡。她把他的手按到她的胸上。重又沉迷地睡去。他的头一下子就大了。她的软绵绵的腰,她的丰满得要爆炸出来的胸,她内裤底部透出的神秘的黑丛,她全身散发出来的甘洌的体味……她是女人。是他如渴思浆如热思凉的女人。
       这是个机会。
       车越来越少,行人也越来越少。他守着这个女人,矛盾着,煎熬着。零点过后,他算了算,已经有一个小时没有人打这个街心花园路过了,女人还在睡,似乎要一直睡下去。
       他终于蹲了下来。拨开了女人的内裤,看见了那个魂牵梦绕的秘密。然后,他用钥匙上带的水果小刀把女人的内裤一点点切开,让自己的秘密闯进了女人的秘密里。女人真好。一边动一边对自己说:真好真好真好。那一刻除了这个,他想不了别的了。
       在他动的时候,那个睡中的女人似乎也是很舒服的,甚至有几声轻微的愉快的呻吟。可是当他结束了之后,她睁开眼睛,一切就都变了。
       他被开除了学籍。在看守所呆的两个月间,母亲从始至终都是像祥林嫂那样的自言自语:“他怎么这么傻啊。”父亲只说了一句话:“这么没出息的罪,还不如杀个人呢。”女朋友给他转来了—封倍——当然是绝交信,痛斥他“下流,无耻,龌龊,肮脏,卑鄙,让全世界人都恶心”。
       他被判了六年,因为表现好,减了两次刑,住了四年。服刑的监狱离家有一千里。四年间,母亲去看过他一次。
       脚挨着土地的一刹那,他打了一个趔趄。坐得太久了,酸麻的腿让他有些失重。他背着一个深蓝色的旅行包,上面撒着黄色的小圆点,如同夜空里的星星。星星上印着两个硕大的联体字:北京。下面是一排相应的汉语拼音,也是字母和字母搅缠在一起,很热闹的样子。包的上半部明显是瘪的,这使包看起来很轻。
       天正在下着小雪珠。很机灵,很调皮的那种,到手里,“刷”的就没有了。不仔细体会,连瞬间的凉润都是察觉不到的。到了衣服上,也是一刻间就消失了。弹到熙熙攘攘的路上,更是无影无踪。只是当人深吸一口气的时候,才会觉得鼻子里多了些冰辣的味道。
       这是一个小镇,可也不是很小,比他家住的那个小镇似乎还要大一些。不过仿佛也是连一条正经的大街都没有。他走的这条,一定就是最宽敞的了。相当于长安街在北京了吧。
       这种小镇的格局,他是熟悉的:左边是“幸福烩面馆”,右边是“小玉粮油店”,前面是“换面条”,旁边一行小字:一斤面换一斤二两面条,特细,二细,一细,一宽,二宽,特宽——这些都是面条的型号。再往前是“黎民百货”,门口还放着一张铁丝床,床上用木板压着一摞春联,春联上面还覆着—层油布。过往的人们没有谁看它一眼。这会儿,哪家的东西只怕都备齐了。他沿路过来,已经看到好些人家都贴上了。红红的,青青的。贴青联的人家肯定是白事不足三年的。打他小时候起,这些习俗就没改过样儿。
       今天晚上,是大年夜。
       街实在是很短。他从南走到北,又从北走到南,没有看见一家饭店开门。所有铺面的卷闸门都拉下了脸,如同秋天的扇面,不动声色地裹着一股寒意。
       肚子咕噜咕噜地叫着。他真是太饿了。当然,到百货店里买包饼干也不是不能垫垫,关键是,他已经两天没有热热乎乎地吃上一顿面了。天生就是吃面的命。这会儿,要是能吃上一顿面,喝碗清面汤,该有多么好。从昨天开始算,他基本上都是在汽车上过的,下了这辆上那辆,晚上随便找个旅馆,一蒙头就睡,第二天继续上汽车。就是想离家越远越好。一直赶到现在,吃的都是饼干。要是再吃下去,他觉得自己身上都变成饼干肉了。
       “请问,哪儿有饭店?”他拦住一个正路过他身边的女人。女人腋下夹着一捆腐竹,匆匆忙忙地向前走着。听见他问,似乎被吓了一跳,随即呵呵笑起来。
       “没有了,都关门了。回家过年呢。?她说。
       “一家也没有?”
       “没有。”
       愣着的当儿,女人已经走远了。
       
       他知道自己下错了地方。
       雪下得比方才密了。雪珠变成了雪片。然而没有风裹着,她下得似乎还有些犹疑。疏疏的,大大的雪片一点儿也不着急地盘旋着,迟迟缓缓地悬着,然后,低,再低,直到挨着了那些能挨着的物件。渐渐地,在屋顶,在路边,在所有人动不到的地方,涂出了些水粉一般的轮廓。
       他从包里取出伞。伞是鲜黄色的,非常好看。这是他们监狱的产品,是他们的日常劳动内容之一——他们的监狱,对外叫做“新新伞厂”。伞面上印着“一路走好”。在他们监狱,每一个刑满释放人员——这两年已经叫“归正人员”——的出监仪式上,“政府”都会赠送给当事人一只礼盒,盒里有一本《公民道德规范》,还有这把特制的伞。
       他撑开伞。傻站在这陌生的街上,有一种引人注目的滑稽。他重新走了起来。走了一会儿,他看见刚才那个女人又从一个巷口奔出,肩上落着零零星星的雪花。这次她手里拎着两捆粉条。
       “那,请问,有没有旅店?”他跟上去,问。女人站住了。大约对他如此迫切地想找一个吃饭睡觉的地方感到好奇,她使劲儿看了他一眼:“没有。”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在这儿没有亲戚朋友?”女人问他。
       “没有。”
       “那你来这儿干什么?”
       “回家,路过这儿。”
       “喔。”女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感叹,眼神里有了一点儿同情。大年三十还得赶路,是够牺惶的。
       “有没有哪一家能让我住一夜的?”他连忙抓住这点儿同情,“请你帮忙介绍一下,价钱好商量。”
       “大过年的,”女人皱着眉,“哪家人都多。”
       他们说话的时候,有人叫那女人“四嫂”,有人叫她“四婶”,有孩子叫她“四奶奶”,女人都答应着。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和“四”打过招呼之后,干脆就停下来昕着他们说话。
       只有一个女人,打着红伞,路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和“四”互相看了看,谁都没说话。女人走了几步,回头又看了看他。他知道女人是在看他,他没有看女人。已经几年没正经接触过女人了,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女人的目光。不过不用看他也知道,女人很年轻。
       “四婶,”骑自行车的男人“扑哧”笑了,悄声朝打红伞的女人努努嘴:“小春家不行吗?正缺着呢。”
       “要说你去说。我不管这账。”“四”笑着,走了。
       “喂,你去吧。刚才她还看你呢。”男人也笑着说。对他。说完就猫着腰,紧蹬着车,蹿进了一条小街。
       小春。一个茫然的名字。小春家。一个茫然的地址。缺着?一定是男人。别是个寡妇吧。
       他走进“黎民百货”,要了一盒烟。一边抽着,一边继续往前走。
       这烟有点儿呛。或许是他几年都没抽过烟的缘故了。他舍不得抽。这四年,家里没给他送什么钱。他的钱,全是自己在监狱里挣的。监狱和保险公司签订了服刑人员短期生活保险业务,只要愿意,每人每月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从劳动报酬中拿出一些钱进行个人投保。监狱还根据每个人的具体表现,以当月的有效考核分为标准,再奖励一定数额。四年里,他每月为自己投保了四十元,出狱的时候,领到了近两千。出狱之后他花掉了一些,现在也还有一千五。
       为了这些钱,他在监狱里使出了浑身解数去表现。“政府”安排的事,他一定会做好。“政府”没安排的事,他也见缝插针地去做。最脏的活儿——刷厕所里的尿碱;最累的活儿——给大厨房的瓷砖墙从上到下清除油渍;最巧杂的活儿——拾掇电器,维修线路,烧锅炉;最危险的活儿——站在七楼窗台外擦玻璃,大冬天,木疼的手,紧抠着里墙,不能往下看,随时会掉下来……这些,都是他抢着干。监狱里有的是爱找碴儿的人。别人骂他,他置若罔闻。别人打架打到他身上,他躲开。他不想让扣分。扣分就是扣钱。就是这样,他攒了这些钱。他是有福气的,只是自己把福气浪费完了。以后的福气就得靠自己攒了。他知道。
       早在没出狱的时候,他就把这笔钱筹划好了,它得派上大用场。他得用这钱给自己,尤其是给父母,夯出一些好日子。他还年轻,二十六岁,还有过头。父母却是过一天少三晌,他再不抓紧就来不及了。
       “今天我归正了,犯罪到此结束,新生从此开始!”这是他在出监仪式上的宣誓。宣誓的时候,他有点儿别扭,觉得这话有些变形。在心里,他早就把这话说了千遍百遍,不是这么个感觉。仿佛一个每天见面的家人,突然到抹了脸上了戏台子。怎么看都很遥远,怎么咂摸都串味儿。但这话里的核是结实的。是掏他心窝子的。
       他是前天到的家,进了门,刚喝完母亲给他倒的一杯水,父亲就回来了。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就进了卧室,再也没有出来。母亲跟进去了一会儿,说:“要不,你先去别的地方躲躲吧,过了年再来。你爸爸心脏不好。让他慢慢地把气儿顺下来。”他二话没说就拎着行李出了门,随便上了一辆公共汽车。
       他能去哪儿躲呢?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一摊粪。倒是陌生人的眼睛,只怕还可能会觉得他是一枚放干了的点心。
       无论如何,他得往前走。要么坐车,可一直没有车来。要么找个人家住下,不然这夜冻可真够他受的。
       他决定再问问。
       他走进一家理发店。店里有两三个年轻人正在嗑着瓜子打牌。他一进去,他们都停下来看他。
       “理发?”一个头发很红的男孩子说。
       他下意识的想要去摸自己的头,又停住了。服刑时不能留长发,一层刚刚拱出头皮的硬茬,理什么呢?
       “打听个事。”他说。
       “什么?”
       “我路过这儿,想找个地方住……”
       “没旅店?”红发男孩打断了他。
       “有没有哪家房子宽敞……”
       “没有。”
       “怎么没有?小春家啊。”另—个男孩子说。他们嘎嘎地笑成一片。在他们的笑声中,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笑。很孤独地站着。
       “去吧,去小春家。沿着这条街一直走到北头,左拐,快出镇的时候,有一家小春饭店。”
       “方便吗?”
       “怎么不方便?方便着呢。方便得不能再方便了。”
       又是一阵嘎嘎地大笑。
       他出门。又是小春家。小春怎么了?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会让他们笑得这么暧味,这么放肆?他的心潮乱起来。不然,就去试试吧。既然她开着饭店。如果不能住,能吃点饭也好的。如果不能吃饭,找个由头喝杯热水坐一坐暖和一下,也是好的。
       他走到街的北端,友拐,一会儿,果然看见了一栋白房子。
       暮色渐渐地重了,有鞭炮声不间断地响着。也许是因为处于小镇边缘,隔着那么多的树木和庄户,这鞭炮声听起来很奇怪:很近,但不刺耳。也很远,但又不渺茫。似乎有些像电视里的声音开大的效果,把那些棱棱角角都磨柔了。
       他走上去。饭店是两间。门上一个木牌,写着“小春饭店”。门前有一棵小树,光秃秃的看不出是什么树,枝杈上挂着一个拖把,硬邦邦地擎着身上的布条,像一个冻僵了的人。玻璃窗很大,上面贴着几行字:主营 烩面 拉面炝锅面 炸酱面 手工面 米饭 水饺 精致凉菜 香热炒菜 欢迎光临 物美价廉。
       对联已经贴起来了,上联是“柴米油盐乾坤小”,下联是“万紫千红总是春”。初读着有些不伦不类,却也别有一种乡村野趣。再一琢磨句尾里藏着“小春”两个字,他就不由得笑了。
       他推开了门,一瞬间便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味,他一下子便断定,这家盘的饺子馅儿是芹菜大肉的。
       “谁?”一个小女孩的声音。他看见了那个小女孩,四五岁的样子。穿着一件粉白色的外套,头上扎着满当当的细辫子,像个蒙古娃娃,滴溜溜地望着他。
       他笑了笑。
       “你家大人呢?”
       “妈,有人。”小女孩喊。
       一个女人走出来。应该就是那个打红伞的女人。她上下看了他一眼:“有事?”
       “吃饭。”他说。他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脸。他知道自己穿得很滑稽:裤子太短,衣服太宽。这都是“政府”给他找的便装。
       “今天不给别人做饭。”小女孩说。
       “不赶脚回家了吗?”女人问。
       “嗳。”
       “那,你坐。”女人说,“想吃点儿什么?”
       
       “什么都行。快点儿。”他实在是饿极了。
       吹风机呼噜噜的声音,油嵫啦啦的声音,汤咕嘟嘟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忙碌着,像赶着集。一浪一浪的气息涌出来,侵袭着他的肺腑。小女孩端出一只茶杯放在他的桌上。
       “妈说,先喝口热水暖暖身子。”她的声音像嫩豆腐。
       蒙蒙的水汽均匀地润上了他的脸。
       他打量了一下店里。店里的格局是两室一厅型的,他坐的地方就是厅,厅的一角摆着一个玻璃柜,柜下摞着一叠雪亮的大白方瓷盘,大约是平时放小菜用的。玻璃柜后面还立着一个书柜,上面放着几样白酒,全带着包装盒,崭崭新的样子。厅里摆的都是长方桌子,有六座的,有四座的。大约是不准备迎接客人的缘故,有几张桌子被挤到了一边,厅中间的地方显得大了起来,摆着一个煤球炉子,他的桌就在炉子旁边。炉子封着,但热气还是毫无阻碍地传过来。厅的东墙上一溜三个门,一个门窄怯一些,把手上闪着油光,里面有扑扑索索的响动,应当是厨房。女人刚才就是从这里面走出走进的。另两个门宽大—些,挂着帘子,应该是雅间。
       这个格局,很像是监狱里亲情餐厅的格局。
       亲情餐厅是监狱里近两年才设起来的。供服刑人员和亲人聚餐用。还有鸳鸯房。鸳鸯房是给夫妻的,他当然不敢想。就是在亲情餐厅能吃顿饭,他也没想到。母亲前年去看的他。当他接到通知的时候,几乎傻掉了,走路都不知道该先迈哪条腿。母亲几乎是从没有出过远门的人,一千多里,长途汽车,火车,公共汽车,三轮车,全都坐一遍才能到达他服刑的监狱,母亲就这样摸来了。在会见室,他和母亲一人拿着一个电话,却没有说什么,母亲只是哭。开始他也哭,后来他不哭了,他只是看着母亲。母亲老得那样厉害。他知道:她的皱纹,新长的,都是自己一刀一刀刻上去的。旧有的,也是他一刀一刀刻深的。
       母亲在监狱的招待所住了一夜,第二天,他们在亲情餐厅吃了饭。四个菜:拍黄瓜,小葱拌豆腐,番茄炒蛋,红烧肉。还有半斤芹菜大肉饺子。他把红烧肉给母亲一块块夹进碗里,母亲又一块块地给他夹回来。他吃。大口地吃。噎得喉咙生疼。香腥得让他想要呕吐。他拍拍胸脯,对母亲笑。
       结账的时候,他拦住了母亲:“我有钱。”
       “贵。”母亲说。
       吃完饭,他们又在餐厅坐了一个多小时。母亲说她该走了,赶下午六点的火车。父亲心脏不好。她放心不下。
       “妈,好好的。”他说。
       “我们一把老骨头就这样了。你得好好的。”母亲说。
       他们吃的那顿饭,花了四十八块钱。餐厅给他开了一张大红色的收据,他一直收着。没事就看看。没事就看看。
       厨房里的声音单调起来。咣,咣,咣,应该是莱出锅了。女人先送上来一大碗肉丝面,随后又用盘子盛上来一个青椒肉片,还开了一瓶半斤装的“玉液酒”,给他满上。又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会儿,端出一大盘香气四溢的饺子,喊着孩子过来:
       “一起吃点儿饺子。大年夜不吃饺子是不行的。”
       他埋下头吃着,一句话也没有说,一会儿头上就冒出了热气。
       窗户外的暮色渐渐地靛蓝了。往外看去,被越来越紧的雪衬着,靛蓝里又现出点儿粉白。他又点上一根烟,听着外面的车声。突突突的是活泼的“时风”牌农用三轮车,轰轰轰的是雄壮的双斗拉煤大卡车,哒哒哒的是热闹的小四轮拖拉机,嗤嗤嗤的是安静的自行车。远远的,他似乎还听见有公共汽车的声音穿来,咿咿呀呀,匆匆忙忙。
       他慌慌张张结了账,拎着东西走出门,那车已经不见了——没有人在这小镇的边缘待下去,因此它似乎也知道根本不必节制一丁点儿速度,浪费一丝丝多情的停留。
       一出来,就不好再进去了。
       空中的鞭炮仍在响着。路却陷入了彻底的沉寂。他撑着伞站在路边,觉得手脚都冰冷起来。鲜黄的伞在雪中没了鲜气儿。被雪罩着,露出斑斑点点的黄。他踩踩踏踏,踏踏踩踩,暖意如不安分的孩子,总不会驻留太久。一股鞭炮的烟味融在雪里,沿着空气里弥漫过来,浓浓地凝着,像是在冰箱里冻稠了。有行人过来,总要奇怪地看他一眼,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缩着,一点一点退到挂拖把的树前,觉得自己也渐渐地像一个拖把了。
       “妈让你进去暖和。”小女孩探出头来说。女人已经为他倒好了水。炉子盖掀开了。橙红的火苗一朵一朵绽放着。像一块圆铁开出的奇异的花。
       电视上正演着绚丽而遥远的歌舞。小女孩指指点点地跟妈妈说着:
       “……彭丽嫒,彭丽媛……”
       “……宋祖英,宋祖英……”
       “……赵本山,赵本山……”
       他们都盯着电视。
       “这镇子上,从来就没有旅店吗?”他问。
       “没有。”
       “饭店怎么全都关了门?”
       “都回家过年了。”
       “那,你们怎么不回家呢?”
       女人不做声。
       “我们家就在镇上。”小女孩说。
       “那你怎么不回家和爷爷奶奶一起过年呢?”
       “我没有爷爷奶奶了。”
       “你爸爸呢?”他问小女孩。
       小女孩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指着电视说:“潘长江,潘长江!”
       小女孩渐渐地有些困乏了,眼神懈怠起来。女人从厨房打出热水,给她洗过手脸,便让她睡去了。
       “我走了。”他也站起来。女孩的睡让房子一下子大了许多。他觉得自己再也没有理由呆在这儿了。
       “不会有车了。”女人说。
       他还是拎起了包。有没有车他都得走。
       “就住在这里吧。”女人说。
       “方便吗?”
       女人没有回答,起身走向厨房。他看着她的背影,想起那些男孩子们的话:方便得不能再方便了。
       “多少钱?”
       女人自顾自走着,依然没有回答他。
       一会儿,女人回来了,叫他。他跟着穿过厨房,从另一个门出去,便看见一排窄横的屋子,方位应当是两个雅间的正后面。走进去,他看见一个立柜和一道布帘把横长的窄屋分成了两部分。里面铺着一张床,立柜挡着,布帘没拉,他看见白花绿叶的被子上露出小女孩红艳艳的脸,像被窝里孵出了一只苹果。外面放着一个茶几,两个沙发,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台灯、日历和闹钟——也放着一张床,床上方贴着几张奖状:“……该同学成绩优秀,团结同学,热爱劳动……被评为三好学生……”最新的一张,落款是新年的元月,寒假前发的。
       “孩子挺出息的。”他说。
       女人笑了笑。
       床上什么都没有,一张光板。被褥小山一样堆在沙发上。
       “我们把它抬到厅里。”女人说。
       他站着。
       “外间的桌子,拼拼也行。”他说。
       “桌子不平。”
       他们抬起床,他倒着走,她正着走。到厨房那儿,差点儿卡住。他们倒腾了好大一会儿才勉强把它弄了出去。
       女人铺好了床。才九点半,还早。他们又在炉边坐下。默默地看着电视。
       “多少钱,大姐?”他突然又问。这话存在心里,到底不踏实。他得问清楚。估摸着不会很贵。刚才吃了那么一顿饭,她才收了他十块钱。
       “什么?”女人很困惑。
       “住一宿。”
       “算了。”,女人说,“这又没什么成本。”
       “可是太麻烦你了。”
       “没什么。”
       “店里只你一个?”
       “还有几个小工,都回家过年了。”
       女人的话渐渐多起来。问他是哪里人,做什么事,算了算他离家并不是很远,怎么今天不想着法子回家。除了老家的地址是真的,其他的他都扯了谎——他当然得扯谎。他说他在外面打工,刚回到家就和家里人闹了别扭,一气之下就出来了。家里人个个都比他有出息,都嫌弃他是个打工的。
       “年轻人,气性大呢。”她说,“多半是你错处多。大过年的,家里人说你两句,你就让他们说两句。什么嫌弃不嫌弃的。”
       
       “大姐,”他突然想逗逗她,“你也不大。”
       “我三十一了,还不大?”
       “顶多像二十五六。”
       “你就别香埋人了。”女人笑着封了炉子,“睡吧。”
       夜越来越深了,但是并不寂寥。鞭炮声隔着层层的墙壁,又添了几分茫远。棉被上有一种很好闻的清香,有点儿像浸了米酒,甜淡甜淡。许久没有闻过这种清香了。他伸了伸双臂,把腿蹬得很直,一股麻酸的细流顺着全身的血管快速地窜游到了全身,一瞬间又集合在了一个地方,让它膨胀了起来。
       他屏住了呼吸。
       他想女人。从来没有停止过想。监狱里的夜晚,男人们的汗臭掩不住那种腥液的味道。他是强奸犯,是最容易成为性攻击目标的人。按规律,都知道强奸犯定力不好,欲望猛烈。一开始,就有人想把他当女人。一天一封给他写情书,承诺给他“政府”之外的所有保护,偷偷给他塞烟、丝袜、方便面、香皂等一些小玩意儿,洗澡时和他凑—块,干活儿给他搭把手,吃饭时往他碗里捡肉……后来,也有人把他当男人。对他捏着嗓子,扭着腰,飞着媚眼儿,有事没事都绕着他腻腻歪歪挨挨擦擦晃晃悠悠地转几圈儿……他都拒绝了。男人的气息一靠近他,他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他是男人。不是男人他进不了监狱。他在床上要的,只是女人。女人和男人不一样。他为女人犯了罪。可他还是不能不想女人。
       监狱四年,女朋友没有再看过他一次。这当然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他压根儿就没存那份奢望。眼前这个女人,是他出狱后遇到的第一个,对他来说,称得上具有真正女人意义上的女人。
       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他捉摸不透。她是在可怜他吗?可她并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她想赚他的住宿费吗?可她明明说“算了”,况且,以她生意人的精明,难道不知道和他同住一间的危险要远大于住宿费的利润吗?她看起来并不愚笨,可做的事情却有悖于最基本的常理。他不过是个陌生的路人,她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好得实在有些可疑,有些不通情理。
       正缺着呢。方便得不能再方便了。他又想起那些人的话。她是兼做那种生意的女人吧?他忽然判断。她没有男人,这是肯定的了。一个女人带一个孩子,支撑一个饭店,做那一行确实是很方便的,说不好,饭店的生意和这个比起来,也只是一个捎带。最起码,她也是个鸨头——鸨头多半自己也都做的。过年这些天,没有什么车路过小镇,她的客人就短了。
       可她看起来实在不像。当然,不像也不能说明就一定不是。在监狱里听一茬茬的男人说女人,其中就提到过一种女人,说这种女人看起来很正经,很正常,一点儿也不风情,甚至占板得要死,可是一到男人身下就浪成了落花流水,天上人间。
       他觉得自己浑身的火就要着了。如果她真是那种女人,她会要多少钱?他该怎么办?做不做?就这么挺着等她喊?或者自己先喊她?女人有时候是会装装羞的。她男人不在家,她或许早就熬坏了吧……这种小地方,肯定不会很贵。或者,干脆不给她钱?不做白不做,白做谁不做?谅她也不敢把他怎么着。她强不过他。她还有个女儿呢——不过,还是给她吧。她对自己不错。要不是她,今天晚上他就成冰凌了。她也不容易。
       他打定主意,如果她来找他。他就做。这回即使被人发现,也算不上犯法了吧?顶多是个拘留,正好有地方过年了。反正回去也没人看出他的好来,他妈的痛快一把是一把吧。
       墙上的表滴滴答答地走着,像细碎的女人的脚步。在这脚步里,女人真的起来了。他听见她打开一道又一道门,轻轻地,来到厅里。摸索着朝他的方向走过来,他赶紧闭上了眼。
       “睡了吗?”女人问。
       他没有回答。
       女人在桌边停下,猫一样在抽屉里轻柔地抓翻着什么东西,似乎有一滴滴微微的透亮的丁丁当当的金属响,仿佛雨珠落在了剑上。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她在找什么?刀子吗?她以为他会有多少钱?血里的浪头涌上去,又落下来。他忽然有些明白了她的小店为什么要开在小镇边缘,为什么大年夜里还会留他住宿吃饭。另一种可能在逼近着。
       女人走到他的身边。他静静地躺着。
       “喂。”女人低低地喊。
       他沉默。
       “喂。”女人俯过身,氤氲的汗香随着她的呼吸探过来,罩着他的肺腑。在眸缝里,他看见女人眼睛里的亮,一闪一闪,毛茸茸地扎着他,又热又痒又疼。他格外分明地听到自己的喘息,风箱一样。
       女人伸出手,推推他的被子,“快十二点了,你起来帮我放炮吧。”
       他懵懂了片刻,起身,披上衣服,两个人来到门外的一小片空地上,女人把火机和炮递给他。炮响了起来,迫炸着他的耳膜。已经很久没有放过炮,也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么近的炮声了。他震了震,仿佛骨头末子都被震了下来,却又被震得浑身漾暖。炮的亮光炸得他有些晕眩,他不由得眯了眯眼睛,有火星跳跃着弹过他的手臂,勾起一片片温麻,让他觉得自己的皮肤仿佛喝了一股刚出锅的姜水。火花的明灭中,他看见了女人的脸。女人有些兴奋地用手捂着耳朵,胆怯中含着几丝娇媚。她的头发有些蓬乱,眸子上镀着鞭炮映射的星星点点的晶莹。
       “会不会吓着孩子?”他问。
       “不会。”女人说广我用枕巾给她护着耳朵呢。”
       回到屋里时,方才鞭炮的明亮一下子把屋里衬得很黑。女人扭开了一盏台灯。他坐在床边,等女人去睡。可女人没有立刻就走。
       “先别关灯,我一会儿就来”她说。
       一会儿就来?一会儿来干什么?这句话有意思。她要他等她。她到底还是要他等她了。
       他蹑手蹑脚地跟过去,听见女人打开柜子找东西的声音。他挪到门缝那儿,看见女人翻出的桃红色衬衣,粉绿色裙子,宝蓝色内裤,柳翠色胸罩……她是在找避孕套吗?听说做这一行的,都得有这个。
       血又跳起了舞,空气重新变得异样起来。他回到床上。用手抓住床单,一下一下地揉着。他不是毛孩子了,得坚持到最后。
       女人终于过来了。
       “给你。”女人把一件东西扔到了他的床上。
       是一条男人的秋裤。
       “你的秋裤腿扯了。”女人说,“明天我给你补补。”
       他的脸割颤了一下。他全忘了。他的秋衣秋裤两侧都压着两条粗糙的白边,这是犯人服的标志。许多人出狱时都扔掉了,他没扔。他没有多余的秋衣秋裤。反正穿在里面也没人看见,他原本这么想。
       他看着她。
       女人又从口袋里翻出一张纸,递过来:“你的东西,刚才结账时,掉地上了。孩子捡着了。忘了还你。”
       是那张他和母亲在亲情餐厅吃饭的收据。他一下子坐直了。接过来。
       “睡吧。”女人也看着他,“孩子的爸爸,也在里面。八月十五,我去看的他。也是在亲情餐厅吃的饭。”
       他不再看女人。只盯着那条秋裤。
       “犯的什么事?”许久,他问。
       “故意伤害。”女人说,“镇上一个流氓把我糟蹋了,孩子他爸揍了他。把他打残了。”
       他们都沉默着。寂静中,他们听见了雪落的声音。
       “那个人呢?”他终于问。
       “还在这镇上。”女人说,“我不懂,没留证据,告输了。不然,孩子他爸也不会下那么重的手。”
       “睡吧。”女人又说,“明天就回家去。回家多好啊。不管怎么着,家里人也是盼着你回家的。”女人关掉了灯。“再有两年,他就能打上你手里的黄伞,出来了。”
       他仍旧坐在那里。女人也站着。雪光映着,如月光兰样,屋里的轮廓一寸—寸的朗净出来。
       女人忽然想起了什么,把窗户打开了一道两指宽的缝。
       “屋里有炉子,晚上最怕的就是煤气了。”她说。
       一股清甜的气息冲着窗缝挤进来。透过那道窗缝,他清晰地看见:外面的雪,如层层的纱布一般,下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