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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千只猫(中篇)
作者:何大草

《十月》 2005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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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小艾苦寻范懿,寻到十八条巷,时在午后一点。六月溽暑,嵯峨的大树撑起了太阳,把蝉的聒噪、发黑的浓荫,水一样铺满巷道与院坝。小艾看小灵通上的时间,从受命采访到找到这儿,已经过去了三天,或者三五天?
       她总是拙于时间和数字,以为记得烂熟的电话号码,一拨往往出错,如果对方正良宵好梦,必招来破口大骂。小艾挨骂多了,常自嘲我要是对数字敏感,早就学金融、财会、统计去了,我当什么记者呢?她家在长江边一座小山城,地处三峡,现属重庆,山势陡峭,长梯坎天梯一般,从江边颤巍巍升起来,插进小城的腹心里,日子风平浪静,全城没一个人会骑自行车。四年前秋天,她拖了一口红漆箱子来这座南方省城的师大念书,看见无穷无尽自行车在眼前乱晃,差点当街晕死。师大建于东郊一座山上,说是山,其实是平卧的浅冈,跟她老家不能比。省城地处大盆地、小平原,终年阴云密布,百姓少见多怪,她倒很能够理解。她学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自忖并无文学天分,作文评语往往是“字迹清晰、明白通畅”,相当于没好话偏找好话。但她晓得中学语文老师需求量大,毕业谋一教职应该不成问题。临近毕业,她交了份《论废名》的论文,结束了一段尚未开始的恋爱,捏着一只小灵通,一头扎进了求职的大军里。逛了几回人才庙会,万头攒动,挥汗如雨,她留省城教书的愿望,如夜航船撞上夔门的滟滪滩,立刻粉碎了。她英语没过四级,也不能歌善舞,普通话远非标准,没一个学校肯要她。还有一个理由别人没有说,小艾肚里是清醒的:小个子,小眼睛,黑皮肤,一点不漂亮。室友们都有了着落,出于慷慨和好耍,硬拉了她去媒体的摊位前应聘。在《南方晨报》的牌子后,有个高挑瘦削的男人在翻小艾的自荐书。他速度飞快,刷刷几下就完了,然后很温和地问小艾,“你为什么热爱新闻工作呢?”小艾说:“其实我也不热爱,只是为了找工作。找了三五十家了,也没人肯要我。”那人“哦”了一声,说:“有意思。是三十家还是五十家?”小艾说:“记不清了,我数字上老犯糊涂。”那人又问:“如果当记者,你觉得自己优势在哪儿呢?”小艾说:“没优势。”那人说;“找一找,一个人总是有些优点的。”小艾说:“听话、勤快、吃得苦。”那人点点头:“很好嘛。那么你:写文章的优势呢?”小艾想了想,“字迹清晰、明白通畅。”那人哈哈笑起来,说:“现在都是用电脑,字迹清晰人人能做到。明白通畅嘛,倒是稀罕了……先来试用三个月,好不好?”那人是文娱新闻部的何主任,小艾就在他手下做了见习的记者。
       何主任是80年代初毕业的大学生,早过了勤奋笔耕的年龄,为人随和,述而不作,喜欢喝茶、聊天、嗑瓜子,说起鸡零狗碎的八卦来,也是如数家珍的,说完之后,却鼓励记者写点“有嚼头”的好东西,他说浮华如云,留下来的是金银铜铁、砖头瓦块,比如将军一去,大树犹在,皇帝腐朽,棺椁犹存。记者哄笑,说都是砖头瓦块,报纸非办死不可。何主任也笑,伸个懒腰,说:“那就算了吧。”小艾的口岸是美协、音协、剧协,都是冷码头,活动少,八卦也少,即使有,也没读者要关心。小艾愁眉苦脸,看着一月快完,只发了三五条干巴小消息,晓得自己注定是走人。她还住师大,和两个有志再度考研的女生合租两居旧房,房租五百元,她睡客厅沙发,支付五分之一。每晨六点起床,轻手轻脚穿衣,空腹喝水,入厕排便,洗漱完了,捏一盒蒙牛奶出校门,搭83路车摇晃进城,在万寿寺下来,岔人小街,弯弯拐拐,就汗淋淋地到了报社。报社楼房亦旧,是50年代红砖楼,但爬满了青翠壁虎,只露出几眼窗户,玻璃幽幽反光,小艾看来,是说不出阴郁和胆怯。
       就在这个时候,钻出一个范懿来。傍晚接近下班,何主任捧着茶杯踱到小艾的办公室,问她在美协听说过范懿吗?小艾想半天,木木地摇头,问范懿是什么人?何主任叹口气,说范懿是画家,工花鸟,尤擅画猫,十几年前他陪一位台湾记者采访过范懿,那记者也会画点小鱼小猫的,自称画坛票友或者三脚猫,见了范懿的画,扑通跪下来,说三脚猫从此是猫痴。他回去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版,力捧范懿是“中国的猫王”。这一来,范懿成功出口再转内销,很是红了一大把,上门求画的人络绎不绝,那时候文人羞于谈钱,范懿有求必应,总是一挥而就。等到书画进入市场,他不知已放了多少猫出去,画廊搜进卖出,赚了数不清的利润,而不惜重金买下“范猫”的顾客,还以为他是个死去的大师。其中原因,一半是范懿近年深居简出,一半是画商故意含糊其辞。字画流通的法则是,死人的东西最值钱。反过来讲,最值钱的画家也多半是死人。就连何主任的恩师吴教授也以为范懿是已故艺术家。昨天他和几个同学回母校贺师80大寿,师母谆谆叮嘱人到中年,要加倍爱惜身体,千万别学猫王范懿,盛年早逝。何主任一惊,说范懿应该还在,去年发过一条画家捐资助学的消息,点了十几个名字,其中有范懿。师母听了喜笑颜开,她最爱养猫,客厅墙上就挂了她抱着花猫的黑白照片,矜持而慈祥,粗看很像冰心或杨绛。何主任喝了酒,一冲动就夸口要替师母弄一幅“范猫”来,师母乐得像小女孩,拍了桌子又拍手,和他对饮了一大杯。今朝酒醒,何主任却躺在床上犯了傻,和范懿已经多年没交往,现在径直去求画,会不会唐突?眼下画不能白画,也不晓得该付多少钱?想来想去,何主任觉得先让小艾探一探最好。小艾人小,就算碰了软钉子,可以撒个娇了事。何况,范懿的确是有嚼头的人,如果画猫又有新动作,可以给他写个大点的东西。
       小艾听了,满口就答应。她觉得就算卷铺盖走人,替何主任做这点事,也是报了他一番知遇之恩。第二天上班,小艾径直去南方美协打听范懿的联系地址,他们一脸的苦笑,说也正在找他呢。国家组织一批画家去布鲁塞尔出席中国文化周,南方各省点了几个名,其中一个是范懿,可他没单位,地址也变了,电话是空号,又不用手机,更不沾网络,就像猫—样不晓得躲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小艾说:“他会不会死了呢?”
       他们齐“噢”了一声,用商量的口气说:“应该不会吧?”
       小艾也只有赔苦笑。她怏怏而回,心里想着那句老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范懿如果不是羽化了,我总应该见得到。美协门口有几家画廊和一间咖啡屋,小艾心一动,拣最大的画廊进去,细细转一圈,却没看到范懿的猫。女老板睡眼惺忪,趿着拖鞋仰在沙滩椅上吹风扇,剪指甲。小艾陪着小心,问她卖不卖范懿的猫?女老板听到范懿两个字,飞快抬起眼皮瞟了她一眼,反问她是不是要买呢,价钱可是贵得很。小艾忙说自己哪里买得起,只是久慕了大名,想亲眼看一看。女老板听了,淡淡道:“有是有,但不挂在铺面上,街边灰多、贼娃子多。”小艾掏出自费印刷的名片,恭恭敬敬递过去,说不晓得在哪儿能采访到范懿?女老板把名片看半天,拿手机拨了个电话,叽里呱啦一阵,随后就对小艾说:“不晓得,哪个都不晓得。”小艾叹口气,说:“范懿是不是死了呢?”女老板再瞟她一眼,笑道:“你就当他死了吧。”
       小艾见了何主任,如实相告,最后加一句:“我真笨。”何主任背了手,愣愣望着窗外,白花花阳光下,十几个光膀子民工挥了钢钎铁锤,对着街面开膛破肚,“当、当”锤声,敲得人心紧。桌上一盆栀子花,开得正粉嫩,芬芳淡雅,若有忧伤。何主任忽然一笑,说;“自找麻烦。”小艾没明白,“什么?”何主任摇头,“我说的是另一回事情。范懿不在了,他老婆还在,老婆不在了,房子还在,房子垮了,地基还在,和尚跑了,庙还留着,你说对不对?”小艾说:“对是对,可范懿还是没处找。”何主任说:“范懿的老婆从前在针织厂做会计,这个厂早就消失了,听说她开了一家香水店,如果生意还顺手,经济新闻部的伍主任应该晓得她,他手下个个都是包打听。她有个奇怪的姓,很容易记住的,香水行大概没有第二人。”小艾忙问姓什么,何主任说:“有。”
       伍主任明晨回话,说香水行的确有过姓有的女老板,后来改行做时装,现在经营房地产,西延线、南延线都有大楼盘。何主任赞声“了不起”,小艾就按伍主任提供的手机号码拨过去。接听的却是一个男人,声音圆润、和蔼、年轻,而且很坚定,说:“喂,您好。”小艾一喜,脱口道:“是范懿老师吗?”那边说:“你打错了。”立刻挂了机。小艾闷了一小会儿,再拨,电话一通,那边说完“您好”,她赶紧接上:“您好,我是《南方晨报》,请找有总。”那边说“稍候”。随后是女人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沉着,问小艾有什么事情吗?小艾说完意图,那边沉默片刻,说范懿恐怕不会接受采访的。小艾说,何主任是范懿老友,伍主任也是慕名多年,与其说采访,不如说拜访,喝杯茶,叙叙旧。那边“哦”了一声,小艾听到她的指头在桌上轻轻地点,点了好多下,她报了一个地址,十八条巷29号,也许能见到。小艾忙问是十八条巷的哪一条?手机嘟嘟响,已经挂断了。
       小艾看看何主任,满脸无奈和无辜。何主任反倒点头,说她开始找到感觉了。小艾一喜,笑起来,小眼都没了。笑完了,忽然想起一事,问范懿什么模样呢?何主任嗯了一声,说:“不好说,见了就晓得,属于过目不忘吧。”
       十八条巷在市中心偏西,属清代的少城,一大片青砖瓦屋、深墙黑门,门里门外,隆起一棵棵大树来,有古槐、香樟、皂荚、泡桐、银杏、黄桷、榆柳、朴树……树冠如云,枝叶纷披,树根墙根,都糊满了发腻的青苔,阴天老是灰蒙蒙,偶尔云开翻出,阳光如雨,照得白是白、黑是黑,亮得呛眼睛。小艾从急吼吼大街岔进了少城,是说不出的阴凉和僻静,静入心窝,变成隐隐的发慌。问蹬三轮卖六月雪的老大爷,才晓得十八条巷其实就是一条巷,她正站在巷口呢。巷子像鸡肠子弯弯拐拐,拐进深处,阒寂无人,湿湿的墙头,垂下络络金银花、牵牛花、扁豆花。29号院门紧闭,小艾舒一口气,叩响铜环,叩了许久,听不到回应。再退一步看看,那门上拿石灰水舞了个粗暴的圈,圈里一个大字:“拆!”小艾暗暗叫苦,沮丧、疲惫、饥饿同时袭上来,脑子嗡然一响,身子赶紧靠到门板上。
       门嘎吱响着,竟然就开了。盛夏的午后,嘎吱的声音,让人心里荒疏和难过。
       院落深沉,外边一棵老楠,里面一架葡萄,葡萄正在成熟,果实累累,像坠满了春蚕。院坝杳无人迹,唯见树阴匝地,家家关门关窗,小艾一一望去,都是乱乱的空宅,蛛网破帘,灰尘满地。沿了墙根,夹竹桃开出红花、白花,还有芭蕉疯长,叶子肥得流油。有风吹过,所有树叶一齐发抖,虽在盛夏,却像秋声萧瑟。小艾搜遍旮旮旯旯,别说猫王,就连一根猫毛也没找到。她自忖若非走错地方,就是有总欺骗了自己。跨出院门,她不甘心又回头一望,却望见遥遥一扇门框的右首,挂了一束新鲜的菖蒲和艾。
       小艾心中怦然一动,快步赶了回去。那门油漆剥落,大而呆笨,又无窗户,难怪要被忽略。小艾把菖蒲和艾盈手一握,漾起青涩的香气。端午刚刚过去,城外一条江里还划了龙舟,这门上的菖蒲和艾似乎证明,故人曾经悄然归来。她敲了敲,叫了一声;“有人吗?”声音如水滴上宣纸,一下吸得无影无踪。她微微发怵,再试着推推,门重得就像是铁,手上不断使力,竟缓缓地开了。
       门内一股木头的味道。屋子辽阔、阴冷,玻璃瓦落下一柱光线,依稀照见端上、地上,都堆着原木和板子,中间刨出一块空地,横着一条大案,像巨大的书桌或是餐桌,扔着些纸笔、刨子、斧子、墨斗、曲尺,还有乱乱的一大堆刨花。桌边藤椅上,坐着一个人。
       他侧对小艾,头埋下去,下巴落在支起的手掌里。
       小艾以为自己会害怕,然而却没有。她问了一句,声音清晰:“请问,范懿老师住这儿吗?”
       
       那人抬起头来,随即直起身子,动作很慢,却绝不迟钝。小艾差点叫出声,他除了长得齐肩的头发,乍看竟像何主任:一样瘦削和高挑,神情很倦怠。然而他似乎是怕冷,六月夏意正浓,他衬衣外还套了松松垮垮的毛背心。“你找我?”范懿的声音微微发干,像光柱穿过尘雾,有一些艰难。小艾想,他好久没说话了吧?小艾说:“范懿老师,还记得《南方晨报》采访过您的何记者吗?他让我来看看您。”
       范懿立刻就点头:“当然记得了。十几年不见,他还好?”
       小艾说:“他现在是文娱部的何主任。”
       范懿哦了一声,说:“很好,很好。你请坐。”他眼睛没找到第二张椅子,就一侧身坐到大案上,把自己的藤椅空出来。小艾哪好意思坐,就扶了椅背,还木木地站着。两人一时无话,光柱落在他们中间,砸在桌沿上,一折为二,半边桌上、半边地下,桌上映出弧线木纹,纤毫毕现,地下像破了一个洞,黑洞洞,直穿去地心。范懿一只腿轻摇,极有耐性地看小艾,如观察一个模特儿。小艾被看得心发虚,急欲说话打破这沉默,但心中一急,反不晓得该说什么了。范懿忽然哈哈大笑,笑声像蝙蝠惊飞,撞在四面墙上,啪啪地响。小艾纳闷,问:“范老师,您笑什么呢?”
       范懿把笑声一收,说:“你是个傻女子!”
       小艾心口一酸,委屈、泪水同时涌上来,转身就朝着门外走。范懿忙叫“等等”,她不听。走到门口,待要拉门,听到身后“扑通”一响,回头看见范懿摔在地上,一根拐杖脱手射出,躺在三五米外。小艾万万没料到,范懿是瘸子。
       小艾返身把范懿扶起来,他身子压着自己的肩膀,觉得他轻得真是不能再轻了。范懿躺回藤椅,不停喘息,说:“对不起。”小艾说:“没关系。”顺手把桌上杯子递过去。他喝口冷茶,突然呛住喉咙,“噗”地喷出来,玻璃瓦的光柱中,水尘、灰尘在惶惶地打转。小艾看着他可怜,就绕到椅子后,轻轻拍打他背心。范懿舒口气,说:“谢谢。”
       小艾说:“您为什么要骂我?”
       范懿说:“我没骂你。”
       小艾说:“您骂我傻女子。”
       范懿委屈道:“那不是骂你。”
       “那是什么?”
       “表示亲热嘛。”
       小艾一愣,“咯咯咯咯”笑起来。小艾笑着,骂了一句:“你才傻。”范懿也笑,说:“我是傻。”小艾拣回他的拐杖,在手里耍着。拐杖黑澄澄,油光水滑。她说:“范老师,您为什么好好的猫王不当了,跑到这偏僻的地方来?”
       范懿沉默片刻,说:“跑?你看我的腿,我还能够跑?”
       小艾忙说:“我不是这意思……我的意思是,您在这儿,是隐居还是修行呢?”
       范懿说:“都不是。不信吧?我在做大事。”小艾环视一圈,说:“这儿怎么画画呢?就像是木匠的作坊。”范懿点点头:“我是在做一个木匠啊。”小艾说:“您开玩笑?”范懿说:“不开玩笑。”小艾说:“为什么?”范懿站起身,把桌上的斧子、刨子、墨斗、曲尺……一样样拣起,又一样样放下,动作平静又爱怜,最后抓了一把刨花,送到鼻尖闻了闻,深深吸口气:“多好的味道啊,”他说:“你也闻一闻?”小艾就闻了闻,也深深吸口气。范懿说:“什么味道?”小艾想了想:“松香的味道,淡淡的。”范懿再拿一块板子递给她,她说:“有点水蜜桃味道,也是淡淡的。”范懿说:“不像什么牌子的香水吗?”小艾想了想,说:“不像。”范懿说:“是啊,木头就是木头的味道啊,木头的味道比什么都安逸,怎么会像香水呢?”他指了指刨花,敲了敲板子,说这是松木和桃木。他又让小艾闻了闻桃木,让她猜猜是多少年的料?小艾说自己是外行,但闻起来是挺新鲜的。范懿听了,就喟叹了一声,说这是百年的老料了,可一剖开来,味道还是如初啊。他爱怜地抚摸着桃木,喃喃说,也只有木头才是最能靠得住,你说对不对?小艾很迷惑,喃喃问范懿,他当木匠,就是为了闻木头的味道吗?范懿不看她,用鼻子凑近桌面闻,又拿指头敲,贴了耳朵听。他说:
       “难道这还不够吗?”
       桌面是没上漆水的大板子,手摩挲出黯淡的光泽。小艾怀疑自己听错了,在一小会儿里,她甚至以为见了鬼:在这间光线微弱的木工房,见鬼也不该是稀奇事。她说:“你总不会不当画家吧?”范懿摇头:“不当了。”她说:“不能不画猫了吧?”他说:“不画了。”她说:“为什么?”他说:“画腻了。”她忽然觉得很生气,提高嗓门问:“画腻了?当初为什么要画呢?”范懿一惊,也生气道:“画腻了就是画腻了,纸腐墨臭,画来画去,不就是一只猫?你管我当初呢!”小艾不依不饶:“你当了猫王,你就要对天下人有交代。”范懿不解:“天下人?”小艾说:“就是那些喜欢你猫的人啊!”范懿舒口气,身子在藤椅上后仰:“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小艾冷笑:“现在是没关系了,当初没他们,你当得了猫王吗?”范懿急了,撑起半边身子说:“我不是猫王。我是猫神。”小艾说:“那有什么区别吗?”范懿说:“猫王是为别人加冕的。猫神不同,猫神是猫自家的幽灵。”他的声音小下来,如幽灵消失在湿木的气味中。小艾说:“真可怕……”范懿说:“是啊,真可怕。”
       小艾忽然说:“范老师,您是属鼠吧?”
       范懿一惊:“你怎么晓得呢?”
       小艾说:“你画猫是为了镇住自己吧?”
       范懿目瞪口呆,喃喃道:“你是真可怕。”
       “是吗?”小艾嘀咕着,却把话题转开了。她柔声说:“范老师,何主任想买您的一只猫,可以吗?”范懿怅然良久,说:“可是,我已经不画猫了啊。”小艾不说话,埋了头,很坚定地沉默着。沉默一分钟,十分钟,或者要更长,范懿终于开了口:“我找找吧,看有没有陈货,啊?”小艾抿嘴笑起来,范懿咋个把自家的猫,说得就像于杂店的千猫鱼?
       小艾临走,范懿拣了块木头,郑重递给她,说请转赠何主任,可以作镇纸。
       三
       木头躺在何主任的掌心里,他掂了又掂,摸了又摸。木块像一本袖珍的旧约,中间敦厚的木纹,恰似密实的书页,两面色泽微黑,底部凿了四个纤细的字:“天工开物”。小艾说:“真秀气。”何主任唔了一声:“秀气吗?是瘦金体,瘦而峭拔,硬而腴润,帝王之气啊……可惜是个废帝。”小艾说:“我听不懂。”何主任不答,把木块压在摊开的《麻衣相面》上,喃喃说:“他是存心要当木匠了。”
       小艾灰心丧气,不想做的事结出几个青疙瘩,想做的事一个也没成。栀子花粉粉开着,香入心脾,转而心伤,她横手捂了眼睛,呜呜哭了。何主任一时无措,哄劝无效,猛拍桌子,大喝:“别哭了!”小艾立刻住了声,木木看着他,倒是没一一点胆怯。何主任说:“去吧。”小艾说:“我想问一问,范懿的猫,真有那么好?”何主任说:“比我们所能想像的,还要好很多。”小艾说:“他为什么能画那么好?”何主任吐口气,说:“谁晓得。天意吧?天意从来高难问。”
       可是,小艾还没见过范猫的真迹。画廊不挂,画册没出过,何主任倒是有一幅挂在书房里,可总不好意思让他带到报社来。范懿答应要找一找陈货,但愿何主任的师母有运气。不过,小艾也在想,如果一幅画好到极处了,自己未必能够看出来,不然为什么要称天意呢?比如毕加索,她就看不懂,比如达。芬奇,也只觉得“蒙娜丽莎”像照片。她承认自己没出息,数字上糊涂,跟艺术也不沾边。
       下周,小艾去少城公园采访老干部合唱团。老人们返老还童,在树阴下唱得腮帮子通红。小艾又热又渴,挨到日落,借口发稿,一溜烟跑了。这儿离十八条巷不远,她稍稍犹豫,就径直去了。夕阳西照,侧光打上少城的大树,是一片寂静的辉煌。29号院门半开,范懿正坐在葡萄架下,直直望着院门发愣。看见小艾来了,范懿笑得像个娃娃,却半天说不出话。拐杖支在他两个膝盖中问,身旁一个茶几,一根条凳。茶几亦是藤的,上边一只青花品碗,盛着十几颗乌黑葡萄。条凳白生生的,空在那儿。小艾问:“范懿老师,您是不是来客了?”范懿说:“是啊,你不是来了嘛。”小艾没想到范懿会哄人:“您咋个晓得我要来?”范懿说:“你走了,我天天都在等。”小艾说:“您开玩笑?”范懿不辩解,只笑眯眯看着她,脸上是娃娃般的傻样子。小艾坐下来,才发现条凳还没上漆水,是磨砂的手感,摸着挺舒服。而且比一般条凳略长、略宽、略高、略厚,小艾坐着,觉得自己落落大方的,是格外的熨帖。她说:“您做的?”范懿说:“新做的。还好吧?”小艾低了头,说:“我渴死了,您能不能给我喝点水?”范懿连声说“有”,起身进了屋。小艾第一次见他走路,肩膀左右颠簸,好像瘸的不是腿。他抱出一瓶农夫山泉,是1000毫升的特大瓶,小艾咕咕喝着,听见肠子嗞嗞响。喝了,好一阵,放了瓶子,见范懿还在木木地看自己。
       范懿还套着宽松的毛背心,是淡淡的烟灰色,长发都清水似的抹到脑后去,露出光生的额头、瘦削的脸。他的脸像从未见阳光,惨白而透明,透见紫色的毛细血管。小艾奇怪范懿就像不出汗,白衬衣领子,没一点汗渍。她怎么也不相信,范懿会拿了斧头、刨子,疱丁解牛般对付原木或板子。他伸手的时候小艾注意剑,他是典型的柳叶指,细长的、尖尖的。从手指看年龄,比看脸更真实,可她猜不透范懿,是五十岁,还是四十岁?
       小艾说自己是顺道来看看,他给何主任找的画,是不是有结果?范懿说猫的确没有了,但找了一幅别的送给他,算是聊表心意吧。小艾说真的就一幅猫也不画了?范懿说是宁死也不会再画了。小艾说,就那么讨厌猫?范懿说,是讨厌我自己。小艾说为什么?范懿望着架上的葡萄,哈哈笑起来。葡萄还青呢,熟的都摘在碗里了。他抓一颗放进嘴,坚定地咀嚼着,把皮和核都咽下肚子去。小艾想,这个虚弱的瘸子,牙齿大概是他最有力的部位?范懿突然道:“比牙齿有力的,是我的手。”小艾吓一跳,差点跳起来。范懿却笑了,柔声说:“别怕,我是有点装神弄鬼的。”小艾舒口气,嗫嚅说:“范懿老师,我能给你写篇访谈吗?”范懿却意外地爽快:“随便。”
       小艾掏出笔和小本子,上边工工整整列满了问题。她首先问范懿,为什么要选这个地方躲起来?范懿立刻说,既没选也没躲,都是顺理成章的事:这是他岳父生前的老房子,留下数不清的木器、原料、家什、图样……正好做他的木工坊。小艾又问,那就算画猫画腻了,为什么偏偏改做木匠呢?范懿说,这个问题他回答无数遍了,不能保证每次回答都一样,甚至也不晓得下次将会怎么说,不过,每次说的都是真心话。小艾点头道,她相信他是个诚实的艺术家,她感兴趣的,是他这次怎么说?范懿挥了挥手臂,再把十指摊开又捏紧,他说:“我喜欢体力活。”
       范懿说完,很诚恳地看着她。她被看得有一点发窘,低了头摩挲着条凳。范懿问她条凳是不是舒服?她说是的,舒服。范懿问条凳是不是结实?她说是的,结实。范懿又问,是不是感觉山崩地裂了条凳也会丝毫无损呢?小艾咯咯笑起来,说山崩地裂?范老师也太夸张了。范懿看着她笑完,忽然问她谈没谈过恋爱呢?小艾一下语塞,嗯了一阵,反问怎么变成了范老师您在采访我?范懿说,既然有问有答,就该有来有回,你问了我两个问题,我问你一个总该可以吧?小艾觉得他强词夺理,却也拿他没法,只好点头说,可以。范懿得意道,那你说说。小艾说,应该算是谈过吧。范懿皱眉作思考状,他说“算是”算是什么意思呢,手拉手在月亮下边散过步?小艾想说是,然而不是;想说不是,却又心有不甘,略略犹豫,回答说我保密。范懿再问,那为什么吹了呢?小艾说,我告诉过你吹了吗?范懿说,那就是没有吹?小艾笑道,其实是吹了。范懿穷追,吹的原因呢?小艾说,他嫌我丑,我嫌他蠢。范懿噢一声,又问你丑吗?
       小艾噘了嘴,抬头望着葡萄架子,不吭声。范懿叹口气,怏怏道,我是问得太多了。你还是问我吧。
       小艾说,这院子您想住多久?范懿说这要看自己的太太了,她要是乐意,也许可以十年都不拆。小艾说,我是问您的愿望呢?范懿说,无所谓,住也可,去也可,够把手上的活路忙完就好了。小艾说,你在造一件大东西?范懿说她“造”字用得好,大概快要造完了。不过,每次以为快完了,后来又无限期地拖下去。但愿这是最后一次吧。小艾问他造什么?他说一句话说不清,下次吧。小艾点头表示那就下次吧。接着又问您夫人不来看看您?范懿说,她有时会来的。说着,他和她都瞟了一眼挂在门边的菖蒲和艾,好像那儿站着一个人,站在那儿写留言。小艾说,您衣服脏了怎么办?范懿说,我会洗。小艾说,您吃饭怎么办?范懿说,我只需要一小点。他拿手比划说,就像鸟一样,只需一小点。小艾指着盛葡萄的品碗说,这是您今天的晚餐吗?范懿说,是的。
       晚风吹过院坝,树叶、青草、没关严的门、窗,窗后的帘子,所有能响的东西,都在嘎嘎然作响。小艾补了一句:“您孤独吗?”
       范懿说:“是的。”
       小艾说:“那就这么孤独下去了?” 范懿把黑黝黝的拐杖举起来,很爱怜地把玩着。他说:“也有快乐的时候吧?”
       四
       小艾回到报社,天麻麻黑,何主任还在办公室签稿。她写罢老年合唱团的一句话新闻,加上范懿找出的陈货,同时呈上去。何主任很利索地签了字,拿红水笔把“优美高亢”抹去了,随后把画展开来,是一只青花的品碗,盛着十几颗乌黑的葡萄。四周团转写了很多字,密密麻麻如铺砖,把一张纸都密不透风地铺满了,开始还是瘦金体,小艾大致认得出,有季节、天气、感慨,后边就越来越潦草,一笔能串起五、六、七、八个字,浮云游龙,一点不晓得在讲什么。最后落着一块鲜红四方印,如音符戛然止住了。印上两个篆字,小艾猜出是“范懿”。何主任叹口气,说:“这范懿!分明是刚刚画的嘛。”
       “好吗?”小艾问。何主任摇头。“不好吗?”小艾再问。何主任还摇头。“什么意思呢?”小艾说。何主任摇摇头:“范懿的画,早就超出好坏的标准了。”小艾哦了一声,喃喃道:“是新作,为什么偏要说陈货?”何主任笑道:“范懿非常人,自然有些神经兮兮的。”小艾觉得何主任的话没有说服力。她想范懿看起来装神弄鬼的,其实还是有心眼,他说新作是陈货,既还了何主任的情,也堵了索画者的嘴。文人多佯狂,佯狂不就是装疯吗?不过,看他在画上纵情书写的那些字,倒真像是要一吐胸中的块垒。这范懿。
       何主任还在观赏范懿的画,栀子花在热风中蔫了。小艾正想悄悄退出去,听到何主任浩叹一声,抬眼看着她。小艾连说对不起,没有找一幅猫回来。何主任一摆手,说:“范懿以猫行世,猫好已是天经地义了,而这幅葡萄,却是出其不意的。”小艾听了也高兴,但又问他师母的猫应该怎么办?何主任慨然道,愿意拿自己那幅范猫给师母。小艾埋头把桌上的画看了又看,请教何主任,这葡萄到底好在哪儿呢?何主任说,都好,葡萄、品碗、所有的字,没一样不好。范懿作画,字最吝啬,三个、五个,干巴巴的。这回放逸笔墨,真是野马尘埃,稀世绝品了。小艾说,那些字,都写了些什么呢?何主任说,一句话说不清。小艾说,说说嘛,大概意思是什么?何主任瞟一眼憔悴的栀子花,喃喃道:“大意嘛……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唱天下白。”小艾点头,说:“似懂非懂的。”何主任一笑:“小艾,有意思。你要学画,准成了范懿。”小艾不知为何,心口一酸,黯然道:“我不做范懿。”何主任听她声音哽咽,吓了一跳,赶紧说:“咱们做范懿干什么,咱们做正常人,啊?”
       小艾低头不做声。何主任就把话岔开了,他问她和范懿谈得怎么样,有没有把握写专访?她说:“谈得还是可以的。范懿说到他学画的经历,挺有些不可思议的,你当年大概也曾听说过?”何主任不置可否,表示想听听范懿给她说的是什么。小艾就说,范懿讲自己是在西御河沿街出生的,旧社会是成片的棚户区,解放后也是穷人的烂房子。童年时候,家里鼠多成灾,有一天他午睡时,被老鼠在耳根咬破了一个洞,后来就渐渐变得有了鼠性了,睡觉磨牙,醒了乱咬,咬被子、咬指头、咬桌沿、咬抽屉、咬树根,嘴里还发出叽叽的老鼠叫,街坊邻居都说他是属鼠的,其实他记得自己是属龙或者蛇。后来在山区插队三五年,房东是前清老童生,科场蹉跎,连个秀才也没捞上。但他能吟诗、能耐画,绝技就是猫。范懿跟他学猫,一天一幅,一日不辍。第一年,老童生要范懿画猫时把自己当成鼠,画满一年,却把鼠性画没了。第二年,要把自己当成猫,画满两年,他竟可以猫眼看人了,黑夜里的春蚕、悄然爬行的蚂蚁,都瞅得明明白白的。请教老童生第三年如何画,他说随便。画到三月间,老童生忽然就死了,葬在山南一棵桑树下。范懿不哭、不语,把画猫的习作都做纸钱,在坟头烧化了。微暗的火,从傍晚闪烁到半夜,犯了困,就背靠墓碑歇口气,看野鸭子在稻田扑噜噜飞。老童生忽然在棺材里翻了一个身,森然道:“你让我出来。”范懿一惊,锄头就在手边,赶紧把墓刨开。老人坐直了,范懿见他面容枯槁而眼中绿光荧荧的,像是有话要交代。范懿恭敬等了好半天,老人喟叹一声,道:“猫不过就是猫罢了。”摆摆手,合了两眼,依旧在棺材里躺下。范懿见恩师得而复失,心中一痛,泪雨滂沱,恍惚中滚下山崖去,左右膝盖被尖石双双戳穿了,而刚才的一幕,却是春宵的一梦。高考恢复,范懿拖着残腿报考了美院,考了三回,回回名落孙山。1980年初,南方十一省(市)青年美展在京开幕,有范懿的一只巨猫倒挂在故宫午门的飞檐上,标题是:“这不是猫!”一时舆论大哗,批评家倾巢而出,皆曰可杀:或斥为虚无、颓废,或骂为装神弄鬼。范懿因骂成名,名动神州。神州纸贵,就因画了一只价值千金的猫。等到时间把人催老,把画廊挂的仿作变得古旧,范懿已在传说之中,成了一个经典的死人了。天晓得,他正躲在昏暗的木工坊,偷偷造着别的大东两。
       何主任听罢大笑,连说:“有意思,有意思。这件大东西,该不会是震惊世界的核弹头?”
       小艾也咯咯地笑了,她说:“真是核弹头,范懿就会挂个牌子,大书五个字:‘这不是核弹头!’”
       何主任更乐了,把“天工开物”的镇纸拍得像是惊堂木。
       小艾忽然说:“何主任,您很像范懿呢。”
       “像吗?”何主任把笑收起来,淡淡说,“像的也是皮毛吧。”
       小艾回到山上的师大,进门刚要招呼同屋的女生,小灵通就响了。她怎么也没想到,是范懿打来的。他声音比面对面时更加清晰和坚定,也不多寒暄,径直说:“我有一句话想对你说,已经憋了很久了。”小艾的脸刷地就红了,她瞟一眼同屋的女生,她们也在看着她,都屏了呼吸,很体贴地静候着。小艾心紧,喃喃说:“您说吧。”
       范懿说:“你别笑我傻。”
       小艾说:“我不笑您傻。”
       “那,”范懿说,“你的意思是,我傻你也不笑我?”
       “嗯,”小艾说,“是。”
       “那,”范懿说,“我就说了?”
       小艾瞟着同屋的女生,她们挤眉弄眼恨范懿不痛快。小艾稳了稳心情,淡淡道:“您说吧。我听着呢。”
       范懿清了清嗓子,说:“这话其实是个幼稚的小问题。二十几年前读《崂山道士》就没懂,现在还糊涂,你说:那秀才好端端学了师父的手艺,明明已经穿墙破壁了,为啥回家就不灵?”
       小艾舒了一口气,她瞥见同屋女生满脸的失望,可能心里在骂“傻蛋”。“这个……”她听见自己吞吞吐吐的,大概释然之后必定有茫然?她说:“我哪儿搞得懂?这个故事老早就忘了,您说了我才想起一点点。”范懿哦了一声,失望道:“这个疑问我憋了很久了,老是放不下,也没个人好问。以为你是中文系毕业的,而且不会笑话我……”小艾说:“对不起。”范懿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同屋女生有《聊斋志异》,小艾借来躺在沙发上翻着。故事倒是很有趣,秀才在崂山学道,见师父画月得月,画酒得酒,画美人则美人翩翩起舞。他恳请师父传一招,师父就教了他穿墙术,起初他胆小,到了墙根就止步。师父说,没事,走吧。于是硬着头皮走,一回头,墙已在身后了。下山回家,喜滋滋表演给妻子看,却一头撞在墙壁上,鼻青脸肿地倒下了。小艾看得抿嘴笑,却也没想透为啥他会碰壁呢?她想得累,一歪头就睡着了。
       接下来几天,小艾突然大忙了。一个大腕云集的古装片冒酷暑,莅临本城拍外景。各家媒体如大战爆发,为抢新闻,慌作了一团。何主任手下娱记不够使唤,临时把小艾也征补上去了。他下了死命令:稿子每天填满一整版。
       导演很是了不起,长土疙瘩的脸,却总在赚洋人的奖。小艾在网上查到他成功的宝典:一是民俗,二是古装,三是装憨。在记者见面会上,导演口风很紧,憨笑多,说话少。娱记的斗志被激怒,也发了狠要撬开他的牙齿来,于是他每句话都成了金口玉言,连唾沫星子也成了另起标题的花絮。小艾属于外围,心情略比一线冷静,看着乱哄哄的场面,脑子一阵糊涂,又一片雪亮。女一号坐导演身边,左顾右盼,艳若桃花,仿佛他正是她上好的肥料。男三号最酷,留一撮小胡子,回答提问,总是先耸肩膀,或者撇撇嘴角。还有一个女角徐娘半老,系友情客串的歌星,坐在长桌尽头,郁郁寡欢。有娱记提议她唱上一曲,她推脱半天,还是羞答答唱了,刚一开口,底下云合响应,或打拍子,或嗡嗡合唱。她唱着,如果你是我,你会不会放弃右边的心房;如果我是你,会不会分半儿把我遗忘……娱记挥舞手臂,喊:NO、NO、NO!歌星莞尔一笑,随即缓缓晕倒。场面大乱,小艾听见话筒尖叫,觉得自己也快跟着晕死了。主持人终于说话,既婉转又明确,说该歌星绯闻缠身,既敬业又焦虑,刚才一幕,乃因身心憔悴,拜托媒体不要大做文章。娱记哈哈大笑,意思谁叫你送到我枪口上?!明晨报纸出来,相关报道各各铺满~版,图文并茂,琳琅满目。小艾现场采集的七条不同凡响,题为“路人酷评”,分半儿镶在歌星和心口边:有怜香惜玉的,有指斥为炒作的。第七条是小艾的虚构,“受访者”是个下岗的女工,只有三个字:蠢婆娘!
       五
       就在小艾百忙中,范懿还来过电话。她过后才看见,回过去却是公话,待要多问,那边差点就要破口骂人,她吓一跳,赶紧关机了事。等到剧组移师承德,已经过了小暑。天气热得屋顶冒出自焰,小艾却有说不出的清凉。同屋一位女生经不住男友催逼,放弃考研,要去深圳结婚。另一位女生流着泪苦劝无效,恨恨道:“你会后悔的!”小艾一言不发,暗问自己,要是我,我又如何?但自己并无男友,更没个人求婚,这个问题问了等于不问。晚上洗澡,她对镜子打量,隔了蒙蒙雾气,镜中的自己不像自己,皮肤依旧是黑,却黑澄澄发亮,个子也还矮小,但如馒头过了一遍蒸汽,渐渐发开,没了瘦嶙嶙骨感,转弯抹角之处,却都是浑然天成。拿手指弹弹从没被男人摸过的乳头,一下蹦起,真是灵敏、好斗。她略微吃惊,继而咯咯发笑,索性弹了又弹,竟然屡试不爽,像逗着两只淘气的小狗。
       周末她把范懿的访谈拉出初稿,明晨趁着天凉,搭83路车摇了进城,去十八条巷访问范懿。到了巷口,遇见卖花的三轮车,她买了一大把栀子、一大把荣莉,粉嘟嘟开得正好。还没到29号院门,就听见有说话声隔墙传出。小艾略微惊讶,甚至有些怏怏,脚下也就有了些踌躇。继而又觉得是自己好没道理,凭什么要以为范懿应该总是一人?不错,他曾说过一直都等着自己,就算他没有说谎,但那儿天早就过去,而且
       他也可以再等别人。我咋个会为此长了心事,范懿万事都已看空,千猫散尽、一毛不留,他还会把什么放在心上?小艾脸红着,再慢慢褪了色,她大大方方把院门推开了,叫声:“范老师!”
       范懿依旧躺在葡萄架下的藤椅上,肚腹、膝盖铺了张有条纹的淡绿毛巾被。和他说话的那个人,背对小艾在拉锯,把合抱粗的原木锯成一张张薄板。锯片平稳拉动着,不急不躁,仿佛在平稳的呼吸,锯末落下来,成了倾斜、均匀的一面坡。那人是个魁梧的黑人,穿着白色的T恤和短裤。范懿见小艾,客气地点点头,说:“下张还要再薄一点点。”黑人说:“没问题。”黑人说的是中文,嗓音有点像伤风鼻塞的病人。范懿拿拐杖敲了敲板子,板子橐橐响,再捧起锯末闻一闻,说:“是块好料啊。”黑人说:“没说的,是好料。”小艾站在那儿,觉得自己是来自讨没趣的。就在傻着进退两难时,黑人忽然转身见了小艾,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来。他说:“你好,我是马尔科姆·金。”金的脖子上,挂着一串大号的佛珠。小艾也笑了,头一回跟外国人说话,居然是说中文。范懿也把目光瞟过来,有气无力地说:“坐吧,你坐。”条凳上堆着一本巨大的线装书,小艾想把书挪一挪,可她手上拿着花。她说:“我给您买了些花来,范老师。”范懿唔了一声,如梦方醒似的从藤椅上弹起来!小艾一愣,他已粗暴地把花抢过去,一瘸一瘸走到墙根下,扬手扔在杂草中。
       范懿嘶哑地吼道:“你想收了我的命?!”
       小艾手足无措,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傻傻地看着范懿瘸回来,再躺回藤椅上。金把毛巾被拣起,再给他盖上去。
       金淡淡道:“范大概是患花粉过敏症,您不晓得吗?”他摆摆手,“一半天才都得这种病。”小艾惊魂未定,说:“那另外一半呢?”金说:“都被时间遗忘了。”小艾说;“你是说他们,还是说他们的病?”金说:“这有什么区别吗?先有疾病,后有天才。天才只是疾病的一部分。”小艾说:“你挺像个哲学家。”金耸耸肩,摊开手,说:“我是地道的中医,业余爱好是木活。”小艾不相信。金说这是真实的,他在省城的中医药大学学习针灸已经多年了。周末他喜欢去送仙桥古玩市场逛,前阵在木器店遇到了范懿。范懿说自己在造大东西,力气不够用,问他愿不愿试一试?金说我早就手痒了。范懿让他在桌上弹了一墨线,瞄眼看了看,说还行吧。就把他雇下来,连续做了两天了。金说着,侧身问范懿:“范,真的还行吧?”
       范懿不回答,伸手到裤兜掏半天,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票来,说:“今天就到这儿吧。”金把钱接过来,还想说什么,范懿望着架上的葡萄,补一句:“不送了。”
       金摇头,宽容地一笑。小艾过意不去,说:“我送你。”
       两个人走在逼窄的巷道里,金高大而迟缓,小艾小巧而玲珑,他高高在在上,东张西望,她满腹心事,埋头看脚。他们都有深色的皮肤,但小艾是植物,比如秋天的麦、百年的树;而金是金属,仿佛出土又磨亮的铜、木匠手里的一把斧。这是下午的少城,没阳光,却闷热,金银花、扁豆花、牵牛花纷纷从墙头垂下来,空气里漂着潮湿的芬芳。她问金:“他真瞧得上你的手艺吗??金说:“哪儿呢,范不过想找个人说话。”
       金忽然拍拍小艾的肩,指着滴满水渍的老墙,说:“真好耍!”墙上有歪歪扭扭的粉笔字:我爱张小红。下边有人补充了一句:还爱她妈妈。小艾说:“讨厌。”金说:“为什么?”小艾说:“你爱张小红也就罢了嘛,为什么还要扯上她妈妈?”金诧异:“这有什么错?我也暗恋过同学的妈妈啊。”小艾望着他雄壮的脖子、宽阔的下巴,他的鼻孔在有节奏地煽动,眼珠在高处兜圈子,活像出现在梦里的巨无霸。她说:“金,你是非洲的大酋长?”“不,”金摆摆手,像摇动着芭蕉扇,他说,“我是纽约布鲁克林区的小市民。”小艾咯咯咯咯笑起来,说:“也有你这种美国佬!”金说:“你可以叫我金宰予,我靠针灸换饭吃。”小艾说:“是你的中文名字吧?《论语》说:‘宰予昼寝。’孔子的学生,数他最有人味了,白天也敢睡大觉。”金说:“你真的喜欢宰予啊?”小艾说:“是。”金说:“我简直不敢信,你真的喜欢宰予吗?”小艾说:“是。”金说:“宰予晓得了,该有多高兴。’小艾说:“他怎么会晓得?”金咧嘴一笑:“这不是已经晓得了?”小艾愣了愣,咬牙道:“你占我便宜。”
       “对不起,”金说,“你真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小艾脸烧红,“你胡说。”
       金说:“真的。”
       小艾说:“你骗人。”
       金不辩解,只摇头。小艾想起一件事,有一晚和同屋女生看电视,节目是老外迎娶中国新娘,一个女生——就是铁了心要嫁深圳的那一位——忽然击掌叫起来:“老外看上的中国女人,怎么全是丑八怪?!”想到这儿,小艾笑起来,笑得隐隐地发酸。金问:“笑什么?”小艾说:“想起一件小事来:动物园有头骆驼吃错药,居然钻过了针眼儿。’金瞪圆了眼睛,黑是黑、白是白,小艾觉得怪吓人。他说:“这怎么可能呢?!”小艾吁口气,喃喃道:“可是,天下不可能的事情还少吗?”金说:“你真是个哲学家。”小艾说:“你别糟蹋哲学了。再见吧。”金的表情怅怅然,请她留一个通联的方式。小艾摸张名片递给他,折身走掉了。
       小艾懒懒地,从29号院门外走过去,又走回来,如是者三,最后还是进去了。也就间隔了一小会,葡萄架下风物依旧,却似乎已是举目萧然了,藤椅、茶几、定在原木上的锯子、堆成坡形的锯末,搁在条凳上的宣纸画册……都还安静地留在那儿,而范懿却不见了。小艾有些心乱,但克制着不去叫他,也不找他。她捧了画册,就坐在范懿为她造的条凳上,细细地翻看。画册巨大而纸质蓬松,远没想的那么重,而且旧得不能再旧了,看得出是原已破损、残缺,又再精心补缀了起来,新纸新如米脂,旧纸则黯淡似蜡,在下午潮湿的弱光里摊开,如古月亮漂着今人的脸。画册的内容,分为三部分:人、家具和字。人都是穿肚兜的大头娃,表情稚拙,憨态可掬,手执锯子、刨子、斧头、砍刀,各自忙活。家具自然比较古老,但放到现在也能够用上,床、柜、椅、凳……应有尽有。字就在画的边上,是木刻印刷,很多没了,范懿用瘦金体补上。有些画残了,范懿也都补上。因为不能完全确定,范懿又用更小的字,大概是蝇头小楷,写上他的犹豫和猜测。还有日期、天气,偶有心情,密密麻麻,但不急、不乱,是气定神闲,非一日之功,小艾联想到孔子定《春秋》、金圣叹评《水浒》,觉得范懿真是疯了,他以为自己在做惊天动地的事业?
       一颗烂熟的葡萄掉下来,在画册上溅出乌黑的裂纹来。小艾一抬头,范懿正站在自己的跟前。他拄着拐杖,披着那块有条纹的淡绿毛巾被,像个囚在欧洲古堡的囚犯。小艾说:“范老师……”范懿愣愣地看着她,半晌,说:“你为什么不理我了呢?”他的嘴唇哆嗦着,继而手和身子都在哆嗦着,小艾吓住了,不晓得应该说什么。毛巾被从范懿肩头滑下来,小艾拣起,给他披上肩。他耸耸肩,又把毛巾被耸下来。小艾又给他披上,他又耸……如是者三,也许还要多,范懿终于驯服了,小艾把手留在那儿,和毛巾被一起,牢牢地裹住了他。“我冷。”范懿颤声说。小艾就把手紧一紧。“还冷。”范懿把脸转到一边去。小艾的手就再紧一紧……最后她把他揽在怀里了,他是她拥抱过的第一个男人:他的身子在寒冷中战栗,却跟火炭一般烫。
       小艾把范懿放到藤椅上,将淡绿的毛巾被从他下巴一直盖到膝盖下,他看起来像是一根绿色的植物。她跟猫一样蹲着,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膝盖坚挺,轻微地颤抖,仿佛是老树还没死心的根。她说:“范老师,您病了。”范懿说:“我差点要死了……剩下一口气,又活转回来了。”小艾笑道:“你怎么轻易说死呢。何主任讲,你的书法是帝王体,帝王怎么也要活上八十、一百吧?”范懿吁口气:“何主任还讲这个啊?可惜,短命的帝王总比长寿的帝王多得多,明代皇帝就很少有活过四十的。这个,你应该晓得吧?”小艾说:“不晓得。”范懿说:“哦,不晓得……你该晓得有个天启皇帝吧?”小艾说:“不晓得。”范懿说:“崇祯皇帝呢,也不晓得吗?”小艾说:“崇祯,明代的亡国之君吧,吊死在煤山上?”范懿说:“他是自缢的,恨恨而死啊。天启就是崇祯的哥哥。崇祯死的时候三十四,天启死的时候二十三。”小艾说:“这两兄弟真可怜。”范懿说:“可怜吗,可怜的是崇祯,天启我倒觉得他可爱。他一直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终生都在吃他奶妈的奶。他最爱做的事情,不是接受百官的朝贺,不是批阅永远也批阅不完的奏章。他把自己关在后花园里做木活,做了数不清的桌子、凳子、椅子、柜子……还有玩具,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其实是机关算尽,奥秘无穷啊。宦官们常挑天启皇帝木活干得兴致勃勃时,向他汇报天下又出了什么事,陛下应该怎么办。天启皇帝就横手揩揩汗,说,就按你们的想法去做吧。这当然不是一个好皇帝。崇祯呢,勤政忧民,身心俱灰,三十岁看起来就像一百岁,天下还是被他丢掉了。古罗马有个皇帝叫戴奥里先,他的前半生像崇祯,操劳得身心憔悴,结果民不聊生,到处冲突和流血;他的后半生算是开始了,就跟天启一样,回到老家去,在后院里种植大圆白菜。他的大圆白菜肥嫩又可口,在今天南欧的饭馆里,还能吃到这种白菜呢。我曾向一个意大利画家打听戴奥里先的故事,他说,噢,再也没有比这更可口的佳肴了。你看,戴奥里先已成了一道菜的名称了。”
       “那,”小艾说,“天启留下些什么椅子、柜子吗?”
       范懿说:“白菜是有生命的,不离上地,就可以代代相传了。木头不同了,木头是拔了根的树,时间总会让它腐朽的,雨水能使它发霉,火焰能让它成灰,愤怒的刀斧会能把它劈成碎片或渣子。”范懿的脑袋在淡绿的毛巾被上摇晃着,他说:“还没有任何木器,被证明是天启的遗物。”他头发落下来,不舒服地遮在眼睛上。
       小艾把他的头发一根根捋上去。她说:“为什么?用什么标准来证明是或者不是呢?”她蹲累了,索性跪在藤椅边,把下巴搁在了扶手上。
       “因为,天启皇帝是天才。”范懿说,“而那些被指证的东西,最好的也就是巧夺天工吧。‘巧夺天工’什么意思呢,就是凡人的杰作。天启皇帝是天子加天才,凡人都能够想到的,还需要他舍了江山来造吗?”
       小艾歪头想想,咯咯笑。她说:“听起来不无逻辑,其实是强词夺理。凭什么天子就是天才呢?既然没有遗物传下来,你怎么晓得就是‘天工开物’啊?”
       范懿想说什么,一急,咳起来,咳得胸腔里轰轰响。小艾忙说别急别急,拿手隔了毛巾在他胸脯上来回摸。他的气顺了,从毛巾被里伸出一只手,哆哆嗦嗦,指向条凳上的大画册。小艾说好好好,你别急,我来拿。侧身就把画册递给他。他双手捧了,再放膝盖上摊开。小艾替他一页页地翻,边翻边看看他表情。他一脸严肃,皱着眉、噘着嘴,好像小孩头一回上天文馆,是幼稚而可爱的认真。小艾心里一酸,不觉拿手去捏捏他的手,他手原本滚烫的,现在正变凉。她说:“别急、别急,我在听您说话呢。”
       他则哼了半声,好像晓得她在场,但又忽略她的存在。他等她把手拿开,一页页慢慢地翻,有画的地方,他用指头描一遍,有字的地方,他用指头写一遍。他说:“天不绝天启,总算是留在这里了。”小艾说:“是天启的遗著吗,您从哪儿搜寻到的呢?”他说:“送仙桥,古玩市场上。”小艾摇头表示不相信:“这东西出现在北京还好说,怎么会偏让你在南方淘到了?”范懿侧脸看了看小艾,好像这是头回正视她,眼里漾起淡淡的笑意来,笑得像个慈祥的老祖父。他说:“很多事情你还不晓得,明代覆灭后,皇子皇孙还在南方挣扎
       了二十年,百足之虫嘛,死而不僵的。要是它留在北京城,反倒像是赝品了。”小艾嗯了一声,点点头。范懿犹豫了一下,拿手在小艾头上摸了摸。小艾的头发不算多、不算少,也不算柔,但是顺顺的。小艾等他摸完了,柔声问:“你证明画册是天启的遗物,是因为这些家具你都不会做?”范懿说:“是的。”小艾说:“可它们看起来都很普通啊。”范懿说:“是啊,看起来的确很普通。可天启就像发明围棋的人,是真正的天授之子啊,围棋不很普通吗,就黑白两个色,可是它包藏的玄机,胜过了天文学。”小艾又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范懿翻到最后几页,是一组柜子的说明图,侧、卧都有,还分解成板子、柱子、榫头,大小不等,都平淡无奇,唯一特异之处,是部件数量惊人:有108件之多。108件最后组合成一个矩形的物体,乍看有些像今天的火车厢,前后两扇门:有一个人从前门进去,另—个人从后门出来。
       范懿说:“看见了吗,这是同一个人,但是他被这个物体分解了。”小艾看了又看,还把画册扳过来向着自己研究了半天,咯咯地笑。她说:“‘另一个’是您自己画上的,颜料还新得很呢。”范懿淡淡道:“是的,是我新画的。可是,要走出来的不是‘另一个’,何必天启煞费苦心呢?这个问题,我想了多年了。”小艾沉默一小会儿,正色问他道:“您什么时候想通的?”范懿说:“就在我要死的那两天。”
       小艾站起来,坐到条凳上。她拿拳头锤了锤膝盖,又锤了锤小腿,又扭了扭脖子,好像她刚才跪得十分不舒服。她说:“范老师,您都快死了,为什么不给您夫人打电话?”范懿耷下眼,喃喃说:“我大概忘记她的号码了。”小艾摸出小灵通,把范懿妻子的手机号码调出来,她说:“您现在就可以打。”范懿不说话,也不接电话。小艾就连按了两次确定的绿键。很顺利就通了,那边是年轻、圆润、礼貌而且坚定的声音:“喂,您好!”小艾按一下红键,把小灵通关了。按键声像针尖刺了下耳根,小艾推出一点笑意来。她说:“范老师,这个电话我打过,我还以为那个人是您呢,结果却是另一个。”
       范懿不说话。小艾跳起来,她看见他的眼睛闭上了,有泪水从眼缝里边滚出来,湿湿的,黏黏的,滚到眼睑下,滚不动,粘住了。
       六
       小艾没想到,那间漂着木头味道,黑黢黢的木工坊,还有小门,通向别处的洞天。
       范懿让小艾搀扶着,走到木工坊的最深处。他拿起拐杖在黑暗中一点,就有小门吱吱地开了。门后是一间小屋,有一张床,一扇窗。窗帘半开,外边是另一座废园,荒草满地,老树蹒跚,窗前立着三五棵绿得发黑的芭蕉。芭蕉没心没肺,脂厚叶肥,弱光落在叶上,再折进窗来,把床单、四壁都染得绿影憧憧的。小屋凉浸浸,如波动着淡绿的水。一切干净、整洁,床单、被子一丝不乱,桌面、灯罩、涂蜡的地板,都在发出柔和的光泽。在院院相连的十八条巷人去室空的院坝里,蝉子在树上聒噪,青蛙在水塘里叫唤,小艾站在那儿,有一小会的恍惚,仿佛走到木工坊这边,就是到了世界的尽头。范懿说:“小艾,我要躺一躺……”小艾嗯了一声,说:“我晓得。”范懿坐在床沿上,小艾蹲下去,把他的鞋脱了,把他的双腿揽入怀,轻轻地往床上抬。小艾晓得他是瘸子,但那双腿还是让她有点怕,一粗一细,粗的如同大萝卜,细的像是火柴棍。范懿很熟练地配合着,身子朝后仰,最后很妥帖地平放在了床单上。
       床本来很普通,范懿放上去,却一下显得空旷了:他是那么瘦,床是那么大。床是他的床,他躺在上边却像有点慌,不踏实,不安全,眼里有求助和恳请。他试着拍拍身边的位置,好像说:“你也躺—躺?”小艾却像没感觉,柔声问:“需要盖上被子吗?”范懿说,“现在不。”小艾又问:“需要脱掉背心吗?”范懿说:“哦,等一等。”小艾说:“等什么?”她拿手捏住他背心的下摆,试着朝上拉。范懿身子撑起一点点,头从背心钻出来。背心轻轻的,柔柔的,是好看的烟灰色,灰里还夹着一丝丝的白,像灰头发里有了年龄的风霜。靠窗搁着一把没上漆的椅,应该是范懿打造的,乍看很秀媚,其实很结实。小艾手一扔,背心落在椅背上。范懿想要说什么,小艾把一根食指竖在他嘴上,“嘘。”范懿没想到,小艾无声无息地,在他右侧躺下了。
       两个人沉默地平躺着。风吹动芭蕉,窗帘沙沙作响,天花板上的光线在摇晃。小艾喃喃说:“咦,像睡在船上。”范懿说:“是像隧在船上。”小艾说“可惜不是船。”范懿说:“是啊,不是船。”有声音从天花板上走过去,格外清晰和从容,她有些发怵,连毛孔都已张开了。“是老鼠吧?”范懿问,声音微微颤抖。小艾提了一口气,觉得一点怯意都没了。她说:“是鱼。”范懿说:“怎么会是鱼?”小艾肯定说:“是鱼。我们不是正在船上吗?”她把身子向左侧过来,面对着范懿。她说:“要是船摇晃,就把我们摇到一起了。”范懿也把身子对着她,他说:“真的?”
       小艾伸出手,把范懿抱在了她怀里。她用力并不大,但是很果断,而且很温存。她一点没想到,自己胸脯会有那么大、那么深,范懿就像一条鱼,被自己水样地铺满了。范懿在小艾怀里沉默着,她发现他在克制自己的抽搐。她说:“没事,没事。”她拿手指插进他蓬乱的长发,很慢地向后边捋。她说:“没事,没事的。”她感到胸脯水浸浸的,冷飕飕的,是范懿流泪了?她说:“没事的,啊?”范懿说:“谢谢。”小艾说:“您别这么说。”范懿说:“我不会伤害你。”小艾说:“哦,怎么会呢?”范懿说:“我什么事情都不会做……”小艾不说话。范懿说:“我什么都做不了……”小艾忽然觉得心口突突地痛,乳房胀得不得了,她把上身朝后腾了腾,仲手把T恤卷上去,把乳罩扒下来,将嫩红的奶头送到范懿的嘴巴里。范懿呻吟了一声,跟小狗似的在她乳房上使劲拱。她舒了一口气,抚摸着他的脑勺、脖子、肩胛、瘦骨粼粼的身子,她的手在告诉他:慢慢地,慢慢地。范懿是个干净的男人,是比她想过的还要干净许多的,他的头发、皮肤、汗水都有点气味,是淡淡的木头味……她摸到了他的下身去,她感到它是软软的,听话的,也是非常干净的。她温存它的时候,范懿哭出了声音来,她拿胸脯抵住他,这使他的哭泣就像喃喃地说话。
       后来他把她弄脏了。但她晓得自己还是干净的,似乎已谙世事了,却依旧没有解风情:应该是男人呼呼睡过去,可自己偏在他歉意的目光里,圈着他的颈子睡着了。
       小艾醒来时,范懿不在她身边。她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子,床单发出洗衣粉清爽的香味。光线麻麻黑,木工坊里,传来斧子削着木头的声音。她朦胧想起一句诗:“坎坎伐檀兮”,那是声振大地吧,多么旷古和高远。范懿不一样,斧子握在他手里,是响得利索和轻捷,斧刃斫木而走,只带着嗖嗖的哨音。小艾听了一会儿,起床光脚走到门口去,冷气从脚心沿胫骨窜上来,直抵腿根子。范懿似乎不觉她已在身后了,一手按住一根柱,一手运斧如风,玻璃瓦就在偏左的头顶上,一柱光线落下来,好像正被他搂住了大半边,斧子下行,术屑纷纷上扬,在右臂的黑暗里,如雨点子逆向地飘飞,木屑闪闪烁烁,散发着新鲜的木头味。她叫了声:“范老师……”他唔了一下,慢慢罢了手,把斧子扔在大案上。
       范懿说,“帮帮我。”小艾说,“嗯。”
       范懿要小艾帮他做的事,是把几张板子、几根柱子、一大堆木头的部件,井然有序地拼起来。他抱着那本画册,但是并不看,上边的每幅画、每个字,他都应该烂熟了,每块补缀的新纸,是他苦心孤诣的结果。木头分布在木工坊的这里、那里,小艾需要走来走去才能找得到,她觉得就像走在幕间黑暗的舞台上,无数眼睛在看不见的地方看着她。那些木头都沉沉的,刨光了又磨砂了,斧削了,又摸腻了。她像范懿一样,把木头拿近鼻子闻一闻,总能闻到淡淡的果子味和淡淡的药材味,梨子、蜜桃、樱桃、核桃、橙子、皂荚、枸杞、香樟、楠木……木工坊像是储存水果、药材的船舱,湿湿的味道漂出来,淡得不得了,却是化也化不开。范懿说:“好。”她定住眼睛看,一节车厢似的柜子已经立在她的面前了。
       她不敢相信,这就是范懿舍了猫王、猫神,要做的大事情?
       柜子造得和画册上一模一样的,前边一扇门,后边一扇门。范懿说:“我从前门进去后,听到我在里边敲三声,你就把它拆开了。”小艾说:“然后呢?”范懿沉吟说:“然后?然后你就等着吧。”小艾嗯了一声,点点头。
       范懿真的就进去了,拐杖挂在左腕上。门楣有些低,他还弯了一弯腰,就从里边把门关上了。偌大的木工坊里,忽然剩下小艾一个人,灰尘在光柱中旋转,她头回听到蟋蟀在墙角里哼哼。柜子如大海,范懿好像已经进柜一百年,却一点消息也没有。她想起那个樵夫砍柴的故事:回头寻找树上的斧,木柄已经烂掉了。她晓得自己没道理,可还是心发慌。她绕着柜子走,走了两三圈。就着那一柱弱光,把柜子的每条缝都瞅了遍,她承认,其实是天衣无缝的。她在心里叫了声范懿,范懿自然听不到。她想拿指头敲一敲,又怕一敲惊破了百年梦……正在踌躇着,担忧着,柜子里终于咚、咚、咚地响起来,是拐杖在柜壁上慢慢地点。
       小艾心一酸,霎时觉得莫名的委屈和心乱。
       她把柜子的后门拉开,再把柜子的前门拉开,她喊了声“范老师”,范懿没答应。虽然心里有准备,她还是怕他真的蒸发了。她把两扇门拆了,把柱子、板子都拆了,这的确是天衣无缝的设计,拼和拆都相当的容易,容易得好比耍积木:柜子迅速还原为一百零几块部件,但是范懿不见了。
       真的蒸发了!这个念头像钉子,一锤子钉在她心口上。
       部件散落一地,如庖丁解过的牛,漠然等着她收拾。她觉得腿哆嗦,正想蹲下来,肩上忽然挨了一棍子。她闪电般一回头:范懿正立在她身后。
       柜子被重新拼起来,零散的部件又成了和谐、神秘的整体。范懿把小艾送到柜子后门口,握握她的手,似乎无限离恨别愁,都在这一握中。小艾想说什么,他已替她把门关上了。柜子里一片漆黑,是真正的伸手不见了五指。小艾沉住气,记住范懿的叮嘱,左手贴着柜壁摸过去,碰到一个栓子,再转身使右手拨开,是一孔小小的洞口。她把头撑进去,感觉身子随之在滑行。她心里默数一、二、三,迅速把头朝上一顶,双手竟然抓住了一把梯子。她爬到梯子上,忽然感觉它栽了个跟斗,感觉是不停向上爬,却怀疑是朝着一口深井在坠落。终于到了顶也许是到了底,有一只手(应该是木手)握住她、牵着她,跟过栈道一样,但觉波涛翻滚,风声鹤唳,她侧身踮着脚尖,步步惊心,木手忽然一松,她脑袋磕着壁头,咚、咚、咚就响了有三下。三下之后,万籁俱寂……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地老天荒,她睁开眼来,看到了范懿瘦削的背影。
       两人木木相对,小艾是真正的木然失语,范懿是强压着巨大的期待。半天,他喃喃说:“没把你吓着吧?”她有点想走拢去,把头靠在他怀里,但他的局促不安把她挡开了,她很勉强地笑了笑,说,“真的很神奇。”
       “是吗?”他吁了一口气,很勉强地补了句。
       “是的,”她说,“你不觉得吗?”f ’
       “的确很神奇,”他说,“第一次进去,我以为再也出不来了呢。”
       小艾哦了一声,掩饰着小小的吃惊:原以为范懿和她一样,今天也是头一回。她说:“这个……已经造好很久了?”范懿摇摇头:“你说造好吗?也许遥遥无期吧。”小艾哦了声,点点头,说:“您第一次是怎么出来的?”范懿拿拐杖敲了敲案板,“我带了把斧子。”案板上放着把斧子,铁跟木一样优雅,木跟铁一样结实,感觉这斧子是永远不朽的。“您真了不起,”小艾说,目光从那把斧子收回来。
       
       范懿的眼睛全灰了,惨白的脸颊转成了土黄色。他说:“你应该把你的失望说出来,可你说的全都是废话。”
       “您想让我说什么?”小艾说。
       “说你想说的话。”范懿说。
       “你怎么晓得我想说什么?”
       “你想说,这不过就是杂技团的道具嘛!”
       “可是,我并没有说……”
       “这还不够吗?”
       小艾缓口气,柔声说:“这个……的确已经很好了,别太苛责自己了。啊?”
       “已经很好了?”范懿重复着,声音发颤,似乎快哭了,他说:“进去是这个人,出来还是这个人,你说好在哪儿呢?”
       范懿曾让小艾心疼的薄嘴唇,只剩下说不出的可怜来。她犹豫了片刻,伸手把他抱住了。她说:“别说了,您真的了不起。我们把它捐献给故宫吧,就安置在天启皇帝的故居里。网上有报道,太和殿前边的广场上,展览过一只法国雕塑家的大瓶子,非常轰动呢。可比您的这个……差远了。”范懿不说话,慢慢把她推开了。她再一次张臂要抱他,但他举起了拐杖,做了个抽打的动作。他说:“我不要你来宽慰我。”
       她轻轻握住他的拐杖,温存地抚摸着。他的手软下来,拐杖掉落在地上。她搂住他,亲了亲他下巴。范懿乏力地把下巴放在她头顶。她说:“您无需别的东西证明您自己。”范懿无力地抗议着:“我不是在证明……”她说:“您好好画画吧。给我画一只乖乖猫,啊?”范懿不说话。她摸摸他的脸,说:“啊?”他把她的手掰开了。他朝后退出去,冷冷地看着她。
       他说:“我以为,你是唯一不找我要猫的人。”
       小艾脑子嗡地一响,闪过一个绝望的念头:完了。她想说什么,但不晓得怎么说,也不会说清楚。
       “你走吧,”范懿指了指门。“你再也别来了。”
       七
       何主任催过小艾几次了,范懿的访谈必须快交稿。因为新手满三月,人力资源部就要作评估,如果她都是鸡零狗碎的小东西,那就很难留下了。小艾去意早定,推说初稿杀青了,但老有新材料要补充,改来改去,还没最后定稿。而她在心里,已在琢磨离开报社,又该去哪儿?她给下嫁深圳的女生发了邮件,投石问路。她很快回复,说婚后生活,不过尔尔,她正在保险公司做推销;深圳米贵,万商云集,但以小艾之勤快,不愁没饭吃,运气好,空手套了白狼;如果走麦城,就到肯德基卖鸡腿。小艾读罢,稍感踏实。除此之外,她还给老家的母校写了信,问可否让她回去教初中?因为山高水长,鸟道不通飞机,也没铁路,迄今还没收到回信。但诸事想妥,小艾已是不急,没有必需的采访,她就帮部门收发信函,上网浏览新闻,也给各地同学发发邮件。何主任说,也好,网上发现有趣的消息,比如老画家梅开二度,或赝晶卖了百万元,都不妨复制、改写,可以算她的工分。
       有一天,小艾记得是八月八日立秋的下午,吹着风,下着雨,她从收发室抱回的一堆信件中,有一封是写给自己的。她先以为是母校的回信,字迹却是妩媚、遒劲的瘦金体。她小心剪开口子,把宣纸的信笺抽出来。
       范懿的来信没抬头,径直就说到了那“柜子”。他说,柜子其实早就选好了,造了拆,拆了造,没完没了,因为这个人总是不能分解成那个人。查其原因,是天启遗著中要求的一百零八块部件,他怎么拼,都只能用上一百零七块,多余的那一块,想不出究竟安置在哪儿?这多余的部件,一定就是关键的所在,可遗著就是这最关键的一页残破了。他为此冥思苦想地补缀,都被证明不可行。他几乎都要崩溃了,也许已经崩溃过多次,但南辕北辙,越来越没谱。那多余的部件在手边陪了好多年,一看就头痛欲裂,解开了,是天机所在;解不开,木块一个。后来索性不再多想,喝苦茶,读老庄、读禅,一直读得脑子大乱,只记住两个字,放下。差不多就在那时,小艾为找一幅猫,初次来了十八条巷……信写到这儿,戛然而止,字如铺砖,最后一字恰好夯在信笺的右下角。小艾不解,范懿是只写了这么多,还是另有信笺遗落了?她拿起信封朝里瞄了又瞄,里边空空的。雨水拍打着窗户,像炒豆子一样沙沙响。
       她走到何主任办公室,他正埋头看小说。她把范懿的信递给他,她说:“反正也不像是写给我一人的。”何主任很惊讶地瞟了她一眼,细细把信看完了。他很冷静地问了句:“就这些?”小艾说:“就这些。”她再想了想,把对范懿的印象,拣能说的,都说了。何主任听完,不说话,从摊开的书上拣起那块镇纸,反复把玩着。何主任大概是经常这样把玩的,镇纸摸得黑澄澄,像是浸了油。小艾说:“就是这块木头吧?我再看一看。”她伸手过去,何主任却往椅背上一仰,刚好避开了。那本小说慢慢合拢来,如大幕拉上,现出宫墙的朱红色,叠印着几个字,《午门的暖昧》。小艾听同屋女生讲过这部书,好像是写崇祯皇帝的。
       何主任侧身看着窗玻璃,玻璃被头一场秋雨淋毛了,粘着发腻的水珠,往外看,街上车流如同奔跑的河。他说:“去看看范懿吧。范懿大概要走了。”
       雨水落到傍晚,满城都有了秋意。小艾走在少城,湿漉漉地面映着街灯,她远远看见,十八条巷巷口,站着个黑塔似的黑人,她正在迟疑,黑人朝她叫了声“嗨”!小艾不喜欢叫“嗨”,就回了一个微笑。这是马尔科姆·金,也就是所谓的金宰予,还是那么魁梧,慵懒而不疲倦。她走过去,才吃惊地发现,他胳膊上还架着个瘦削男子,正是范懿。范懿戴了红色的棒球帽,看起来精神许多,但他已经穿上了夹克了,胸口敞开,里边还是烟灰色的毛背心。她说:“您好,范老师。”范懿点点头,微笑不语。金宰予说:“范今天约我来干活,完了坚持要送我,说在巷口等个人。”他侧身问范懿:“范,您还要一直等下去?”范懿答非所问,他说:“我请你们吃饭吧。”
       巷口就有一家稀饭铺,三个人坐下来,范懿从腋下取出一个塑料袋,放在一旁。雨水小了很多,蒙蒙如雾,在街灯里漂浮。范懿给自己要了一碗荷叶稀饭,两碟新鲜泡菜:青笋条和红辣椒。再吩咐斟两碗豆浆,打三张锅盔,都夹酸辣的川北凉粉:这是给他们俩的。金宰予有力地嚼着锅盔,辣得嗞嗞叫好,嘴角糊满了红油。范懿双手端起碗来,送到嘴边喝了一口,再平平放下,说:“夏天过得真快,荷叶都要下市了。”小艾说:“范老师,您是不是要走了?”范懿侧脸看她,问:“谁说的?”小艾说:“猜的。”
       “是的,我要走了。”范懿再把碗举起,一直喝到了见底。他说:“还是升庵桂湖的荷叶最好,可惜谁也吃不到了。”小艾说:“什么味道呢?”范懿笑道:“其实我也没有品尝过,那是公园的财产啊。”金宰予哦了一声,说:“我懂了。”小艾说:“你懂了什么了?”金宰予说:“别说,一说就错。”小艾不理他,问范懿:“您去哪儿呢?”范懿说:“去当年下乡的农村住上一阵子,想想事情,也算疗养身子,那儿的空气和蔬菜都新鲜。”小艾又问什么时候走,范懿说,明天就离家,大概得呆到冬天才回来。说着,他把塑料袋递过来:“这就是那本天启的画册,你能替我保管吗?”小艾想说,有这么征求意见的吗?但她没吭声,把袋子接下了。范懿补充了一句:“等我回了家,会给你打电话的。”
       后来他一直埋头吃泡菜,嘴里发出脆生生的咀嚼声。棒球帽檐把他的脸遮住了,直到他们在街檐下分手,她再也没能看清他。她握握范懿的手,还是细尖的柳叶指,还是手温烫烫的:她晓得他依旧感到冷。金宰予提出要送小艾回山上,但她谢绝了。她也跟他握了握手,淡淡道:“回头再见吧。”金宰予推出一个失意的笑,喃喃说:“回头已是百年身。”小艾心里骂了声“傻瓜”,转身走掉了。
       八
       试用期满,何主任找小艾谈了话。她的工分没完成,转正自然没可能。但如果她还没去处,可以暂时留下来:文娱部正考虑雇个勤杂工,分发信函、上网浏览、接听电话、打扫卫生……每月工资300元,从小金库里开,如果她写了稿,采用后报社付稿酬。“你不觉得委屈吧?”何主任拿探究的目光看着她。她说:“没有,已经非常谢谢了。”“这么说,”何主任再问:“你是留下了?”小艾不回答,点头默认了。家乡的母校还没回信来,而深圳的工作还需要再落实,她得安心等上些日子。
       她小心、周到做好每件事,随后影子似的蜷在角落里,好像她本是角落的一部分。天冷了,风把树叶吹下来,雨水把树叶粘地上,车轮再把它们辗进黑黝黝的柏油路,就像一张张废弃的底片。何主任忽然对她说:“范懿回家没有呢?”小艾说:“没消息,大概没有吧。”他说:“还准备给范懿写访谈吗?我可以把当年的笔记借给你,也许可以写出个大东西。”他从抽屉里翻出一本发黄的采访本。但是小艾谢绝了,她说:“我没能力写,我也不想再做记者了。我把我的笔记给您吧,随您怎么处理它。”关于范懿的笔记,她密密写了大半本,有谈话记录、主观印象、补充记忆、背景资料、访谈草稿……以及种种的疑惑,大概有三五万字吧,她自忖是“字迹清晰、明白晓畅”的。何主任把本子接过去,深深地吁了一口气。他说:“我该给你点什么呢?”小艾指着桌上的镇纸:“把这块木头给我吧?”
       深圳的女生又来了封邮件,简单一句话:小艾执意去,她可以把自己在保险公司的位置让出来。小艾不解,问留守的女生,那她做什么?留守女生说,她回省城考研啊!要不,就去弄传销,省城市场潜力大。小艾吓一跳,连问为什么?留守女生善解人意地笑一笑,说,做什么都不容易,你说是不是?
       学校放了寒假了,山上风清鸦静的。这座南方城市的冬天总是很阴晦,风挟着郊野的湿气吹过来,冷得人心慌。星期天早晨,小艾走到北大门外买了烤红苕。苕壳在小火炉上烤焦了,铁似的硬,掰开了,嫩甜的苕心液汁一样往外流。她把红苕放在手心拍,把手拍得暖暖的。后来都吃了,吃得胸门烫烫的。一小块苕党粘在左边嘴角上,但她不晓得。忽然想起范懿来,他一直没给自己打电话,他不会还在山里住着吧?
       小艾踌躇一小会,抬腿上了83路公交车。乘客只有三五个,见了她吃吃笑。她心里骂句“神经病”,不晓得他们笑什么。到了范懿的院子外,她刚敲门,忽然有狗扑到门脚汪汪地叫唤。小艾惊喜交集,有片刻的恍惚,是柴门闻犬吠、疑是故人来的晕眩。她把门推开,颤声喊叫道:
       “范老师!范老师!范老师!”
       葡萄藤满架西风,木工坊房门大开,一个妇人在屋里应了一声,听起来却像是喝狗:让它别乱咬。狗是白色的哈巴犬,一溜烟跑进了屋子去。小艾一下愣住了,木木地立在院子里,不知是该进还是退。
       就在小艾进退两难时,那个妇人走出来。狗走在她脚跟前,睥睨地看小艾。小艾稍稍朝后挪了一小步:那妇人要比自己高大了很多。高大而又非常的苗条,蓬乱的头发后束着一根紫色纱,鼻梁很挺拔,嘴唇厚墩墩,红得湿得直逼人,眼睛却是倦怠的、黑黑的,布着小皱纹。“你找范懿吗?”她说,声音挺低沉,还有一些沙哑。小艾嗫嚅说:“我是《南方晨报》的记者。”她哦了一声,很客气做了个手势,说:“进屋吧。”她先走进屋。她穿着黑毛衣,线条饱满而凸露,黑毛衣衬得脸颊异常的白皙,但看不出任何的表情。那一束菖蒲和艾叶还挂在门框上,已干得像把枯草了。
       屋内整洁得让小艾感到不真实,东西一丝不乱,桌面一尘不染,在宽阔的大案上,除了一只没上漆的小木盒,看不到多余的东西。范懿的藤椅还在那柱弱光下,椅背上套着他的毛背心。她吸了一口气,鼻子冷飕飕,突然打了个大喷嚏,眼泪、鼻涕涌上来。她唏嘘说,“对不起……您是?”“我姓有,范懿的妻子,”妇人淡然道,拿起一只线团来。她一边绕线团,一边绕着藤椅
       走:烟灰色的毛背心,从下摆一丝丝抽走了。小艾忽然觉得很害怕,她说,“范老师,还没问家吗?天气这么冷,他还住在大山里?”
       范懿妻子的手停了停,她说:“是范懿跟你说,他去山里了?”
       小艾说:“是啊,就是当初他下乡插队的那个生产队。”
       “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他是这么跟我说的。”
       范懿妻子拿手捋了捋额头,轻轻吁口气。她的额头很宽广,脸颊是好看的椭圆形,在那柱柔和的弱光下,乍看就像壁龛里的一尊佛。她说:“我不晓得他还给你说了些什么,他有好多话都不是真实的……他没有下过乡,他是先天小儿麻痹症。”
       小艾怀疑自己听错了。“那,他跟谁学画呢?如果没下乡,他怎么会画猫?”
       范懿妻子还是淡淡的。“他不用跟谁学,他生下来就会画猫了。范家是抗战迁来的下江人,世代都画猫,大概总有七八代,或者十七八代吧?”
       “我不信。”
       “不信就算了。他不坏,只是脑子有些乱,”范懿妻子伸出一根手指头,指指自己的太阳穴,“老装些奇怪的念头。”
       小艾说,“你是说,他一直都在欺骗人?”
       “他没那么坏,”范懿妻子接着绕线团,绕着那把藤椅走。她说,“他是挺可怜。”
       、
       小艾喘了口气,问,“范老师现在在哪儿呢?”
       范懿妻子停了手,停了脚,直直地望着小艾说:“他死了。”她把脸转过去,瞟了一眼桌上的木盒。
       小艾再次打了个喷嚏,但她没流泪。她看着木盒子,看了又看,她说,“那只柜子呢?”
       、
       “一起火化了,”范懿妻子伸手在光柱里接了接,接住弱光和旋转的灰尘。她说,“留着做啥呢,一口活棺材。”
       小艾嗯了一声,点点头,木盒那么小,却把一个男人和梦想,全都收走了。她甚至不相信,自己会和这个男人肌肤相亲过?她看着范懿的妻子,像当初观察那只仿造的大柜,她承认她也是天衣无缝的。小艾说:“有总,我可以问一个私人的问题吗?”
       “对不起,”范懿的妻子说,“是私人的问题,最好你就别问了。”
       小艾没告辞,就默然地走了。到门口,范懿的妻子把她叫住了。
       范懿妻子走到她跟前,伸出食指来,把她粘在嘴角的苕壳细心擦了去。
       九
       小艾大病了一场。这几年在这座省城里,她年年冬天都要伤风、鼻子塞,这里的冬天真难熬,屋里比屋外还阴冷。她还睡在沙发上,那间空房住进了一个短线自考的老大姐。老大姐拿红糖、火葱和生姜,天天给小艾熬汤喝。她全身火炭一般烫,一点气力都没有,就连眼皮都抬不起。姜汤喝下去,再多压了层被子,逼出一身汗,把床单都湿透了,身子渐渐轻下来。她想对老大姐说一句谢谢,喉咙肿得话都无法说。痊愈的时候,已经快到春节了。
       她终于接到母校那边发过来的信,其实就是她自己的那一封。信封上草草写了一行字,大意是该校已被打散、分散、合并……没有了。她本想把信撕粉碎,转念之间又罢了。她把信好好收起来,放在箱子里,算是曾经有过的念想。她做出个决定,依然回到老家去。
       她是大年三十启程的,换乘火车、大巴昏头昏脑到重庆,明晨再搭船直下老川东……家家都在关着门团年,大路是空旷辽远,长江亦风平浪静,乡野、山头炸响持续不断的鞭炮声,淡淡硫磺味如花香飘进小艾鼻子里,她没来没由地掉下几颗泪花来。身边一个黑塔般男人,展臂把她揽进怀里去。
       跟小艾—起回乡的,有那块多余的木头,据称是天启的遗著,和自称金宰予的马尔科姆·金,一个非洲裔的美国人。
       深秋的时候,峡谷里山山铺满了红叶。金宰予倚在诊所的门框,一边望夕阳归鸦,一边擦拭亮闪闪的银针。小艾在结账,不时瞟着网上的新闻。有一条消息翻过去,她又把它翻回来,那是关于一次匦展的报道。
       已故国画大师范懿的遗作展《千只猫》昨天在绵绵秋雨中开幕,不计其数的美术界专业人士、海内外字画收藏家、老中青艺术爱好者以及他的生前友好们,都络绎不绝前往南方美术馆,分享了这位“中国猫王”的光荣和梦想。范家源出古越范蠡,自明末以降,世代画猫,至范懿而登峰造极,博采中西、融会庄禅,集古典之大成、开浪漫之先河,与齐白石之虾、徐悲鸿之马,并称“百年三绝”。而他命途多舛、忧世伤生,仍爱猫如命,勤画不辍,又使人联想到凡·高和他辉煌的向日葵。
       这次展出的千只猫,大多由主办方南方美协、协办方向阳房屋开发公司借自民间收藏,其中最为轰动也最受争议的,是范懿大师的临终绝笔《赠小有,这不是猫》:在故宫午门的城楼下,匍匐着一只微微抬头的猫。它除了与范懿大师震动画坛的成名作有相似的标题外,更有批评家指出:这只猫其实就是一头忧郁的虎。此言一出,哗声四起,记者现场求证于范懿大师的夫人,但这位围着烟灰色围巾、气质典雅的女性缄髓不言,只留下七个字;“天意从来高难问。”
       ……
       消息后边,还附了一条“又讯”:以范懿为原型的传记体长篇小说《一千零一只猫》昨天在美术馆举行了首发,令人费解的是,购书者寥寥无几。所幸作者何者某某事先推辞了签名售书的邀请,而代之以一枚私人的印章。对此,有人誉为淡泊之举,有人讥之巧妙作秀。
       小艾关了电脑,觉得眼睛有些花,屋里的桌、椅、板凳,门外的万里江山,都在这晚秋通红的光线里,变得麻麻乎乎的。她拿起记账单上的镇纸,反复摩挲着,似乎这块多余的木头,才是唯一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