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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小青的宝贝(短篇)
作者:盛 琼

《十月》 2004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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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青是个招人注目的女孩。她七岁上一年级的时候,正赶上粉碎“四人帮”,学校要排演一个小话剧,准备参加市里公演的。从文化宫下来帮忙编排节目的李老师一眼就相中了刚上学堂的小青。
       说实话,小青谈不上特别漂亮。她从小到大都不是那种细眉大眼、深目高鼻、樱桃小嘴之类的标准美女的形象。她的脸型和五官都好像不确定似的,你想它怎样它就怎样,不同的侧面有不同的感受,不同的装扮有不同的气质。但是她的浑身上下都罩着一层流动的气韵,一颦一笑、一抬手一转身,都自有一种天然的妩媚和风流。是的,风流,这就对了。七岁的刚上学堂的怯生生的小青,在一大帮傻里傻气的孩子们当中,就显出了那种撩拨人的独特的味道来。这说起来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其他的角色都敲定了,可是扮演“江青”的孩子试了几个都不行。要跟这些还没擦干鼻涕的女孩子谈论江青是个什么样的人、应该怎样表演,那真跟赶鸭子上架一模一样。看着那些从各班抽调来的原本机灵可爱的女孩,扎上一个花头巾,戴上一个纸壳做的假墨镜,提着一只白色的手提包,一扭一扭地走上台,还没张口呢,李老师就挥挥手,让她们退回去,重新再走一遍台步。她们的那种样子,让人想起胆怯的大灰狼,或是忸怩的土媒婆之类,反正怎么也不像“白骨精”江青。李老师也知道,排演这样的节目真是难为这些花骨朵似的孩子们了,可是既然学校特意请他这个专业人士来排这出戏,还希望在全市公演时拿上什么奖项,那他总得当回事吧?李老师为此只有唉声叹气。
       那天放学,小青跟一帮女孩子跳猴皮筋,李老师刚好走过。小青站在猴皮筋前一扭身、一回头,对旁边的同学说:“跳过这一级,我们就不玩了吧。”——在那一瞬间,李老师相中了她。
       一个天生的“白骨精”就这样诞生了。只见她一摇一摆地走到台中央,墨镜一取,挎包一抬,小腰一扭,眉眼似喜含怒,装腔作势地说:“老娘的名字叫江青,帽子公司是我开,钢铁公司我经营……”哗,台下一片喝彩、鼓掌。瞧瞧这么个袖珍型的她却是活灵活现的“白骨精”,没有人不乐的。——这出戏不仅得了奖,还成了学校的保留节目。“白骨精”这个角色,小青从一年级一直演到了三年级,不知演了多少场。
       其实,小青哪里懂得什么“白骨精”,她说的那些词儿更是死记硬背下的。她只是仔细地盯着李老师做的几下示范,心里就明白个八九不离十了。那样的身形、表情、动作对于她来说都带着一种自发的协调。
       似乎也能这么说,小青天生就是个“白骨精”的坯子。
       小青M一家五口人住在某国营制药厂的两间平房里。家里整天都弥漫着一种刺鼻的药味。小青一上学,同学们就皱鼻,还有人以一种洁癖女人的神态对她说,她身上的味儿像是刚从医院里抬过死人似的。小青就在心里骂了一句:抬过你妈。但她不敢说出口。
       小青的父亲是厂里的锅炉工,整天拿一只巨大的铁扳手,这里敲敲,那里捣捣。他们家三个女儿,姐姐小白和妹妹小红。三个女儿三枝花,可是父亲却一心想要一棵树。所有的花在他的眼里都是狗尾巴草。他像只冒着白色蒸汽的大锅炉,呼呼地向外冒着气,弄得三根狗尾巴草整天提心吊胆地仰仗着他的鼻息过活。她们害怕这只锅炉什么时候突然爆炸了。
       小青放学回来,还没进家门,就听到一个大喇叭似的男声和一个尖细得像玻璃划在铁片上的女声一来一往着,像打乒乓球:
       ……我前几天给你的五毛钱,你到底干什么用了?又去换猫尿喝了?——是女声。
       操,你他妈的还翻我的口袋了?你管得着吗?我弄丢了,不行吗?——是男声。
       你弄丢了?你红口白牙地一咧倒挺轻巧。五毛钱啊!你怎么不干脆把你这个人弄丢了?——更高的女声。
       老子就是弄丢了,看你怎么办!——更高的男声。
       我怎么办?这日子没法子过了!——高耸入云的女声。
       没法子过就不要过了!老子整天被你管七管八的,烦都烦死了!——天降惊雷的男声。
       你还有理啦?你以为我他妈的愿意过这种日子呀?老娘嫁给你,享过一天福了吗?老娘天天上班累得腰都断了,下班还要服侍你们,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妈妈怎么生你这个现世儿子害人呢?你怎么出门不被车撞死呢?——悲愤欲哭的女声。
       “啪!”是耳光的声音。妈的×!他妈的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染坊了!你还爬到老子的头上来了!老子就是死,也要先打死你这个扫帚星!——锅炉终于爆炸了。
       ——短暂的无声。然后就是一种高度浓缩的哭腔像从地心里挤出来似的,压抑变形得仿佛要把人的耳膜刺穿了一样。
       呜——我给你打,有种你就打死我算了!呜——老娘早就不想活了!
       你以为我不敢打死你?操,老子今天倒要看看,打死你又怎么样!
       “啪啪”“咚咚”“咣当”“乒乓”,乱成一团、打成一片的声音,夹杂着哭声,骂声。
       小青连忙推开家门,只见家里一片混乱。母亲披头散发,身上青红紫绿的,两只手乱抓着,像是从阎王庙里放出来的刚刚受过刑的女疯子。父亲的脸比锅底还黑,脖子上的青筋像老鼠那样跳着,蹿着,眼睛里冒出的凶光比刀子还要尖利。姐姐小白和妹妹小红站在一地的玻璃碎碴儿上面,带着惊恐的表情,哀哀地哭着。
       这就是家。见惯不怪的家。日复一日的家。小青看了一眼,又带上门出去了。她知道,这会儿家里没有准会注意她。
       她用脚踢着一颗石子,漫无目的地晃荡到一条僻静的小巷。小巷的一边是机关大院高高的围墙,另一边是几户人家的后院,爬着没人修剪的爬山虎,既杂乱又盲目,一如小青此时的心情。
       小姑娘,你是哪家的孩子啊?放学了怎么不回家?——不知什么时候,一个陌生的老头挡在了小青的面前。
       小青愣愣地看着这个清瘦的老头,不知道该不该和他说话。
       老头慈眉善目的,一笑,眼睛就往上眯起来:小姑娘,你快回家去吧,天快黑了,你爸爸妈妈要着急了。
       小青嘟囔了一句:我爸爸妈妈才不管我呢。
       老人的眼睛眯得像一只快要裂开的豆荚:小姑娘,你如果不急着回家,我带你到一个好地方去,我给你看一件好东西,保证你喜欢。
       什么东西呀?你不先告诉我,我就不跟你走。小青想,我又不是小孩子,想骗我可没门。不过,她心里还是有一点好奇。
       嘿,你这孩子,还以为我骗你是不是?那好吧,我告诉你,那可是一枚货真价实的子弹,真正的子弹,能打死坏人的子弹。你不看就算了。老人说着,转身要走。
       小青的眼睛像花儿一样猛地开放了一下:是真的吗?你怎么会有真正的子弹呢?
       老人的眼睛不眯了:从前,我可是一名八路军,打过日本鬼子的。
       小青“喔”地叫了一声,就背着书包跟老人走了。她的心快乐得像放飞的笼中鸟。
       老人的家就在不远的一座平房里,两问歪歪倒倒的房子,墙根上长满了青苔,破烂得像个用了很久的公共厕所。
       你家就在这儿?小青有些失望。
       老人说: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里面有很多宝贝呢。
       小青果真看到了不少宝贝。她吃着老人给她的一种用彩色玻璃纸包着的软糖,仔细研究了那枚子弹,还有老人从一个陈旧的木盒子里拿出的一只锈迹斑斑的铁家伙。他告诉她:这可是真正的宝贝,我从来没有给人看过呢,我看你像个好孩子,才给你看的,你可一定不要告诉别人呀。
       小青的眼睛睁得像两只黑色的蚕豆,她还不太敢摸那个沉甸甸的家伙,只是小心地问:这是真的吗?真的能打死坏人的吗?
       老人并不回答她的话,他笑眯眯地说:我的宝贝都给你看了,你有什么宝贝给我看呀?
       小青有些傻傻地回答:没有,没有,我哪里有什么宝贝?
       傻孩子,你有个宝贝,是真正的宝贝,就在你身上,你也不要小气,给我看看嘛。 小青没懂:没有呀。我的身上只有这个书包,书包里就几本书,还有一个破铅笔盒。
       老人的眼睛冒出一种奇异的光芒:不,我不是指这个。我说的这个宝贝就在你的身上,你要是不给我看,你就太小气喽……
       自从小青的“宝贝”被老头发现之后,小青自己也突然意识到它的存在了。她不知道那是不是宝贝,但她认为,那至少是奇特而古怪的东西,是需要小心地掩藏好的东西。小青知道自己吃亏了。她的“宝贝”比老头的宝贝要宝贝得多,她不该为了老头的一颗软糖,一粒子弹,一把沉甸甸、还不知是真是假的铁家伙就把自己的“宝贝”出卖了。她真傻。难怪家里人都叫她“无脑儿”呢。难怪她的学习成绩不好呢。但是她又想:她实在没有什么宝贝可以拿出来给老头看的呀,如果她不把她身上的“宝贝”拿出来,那老头不是吃亏了吗?那自己不是显得太小气了吗?这么一想,小青又觉得自己吃些亏也是应该的,总比叫别人吃亏好。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小气的人。她至少不能让别人认为她是个小气的人。
       现在,小青知道了,自己身上有“宝贝”,她成天藏着一个“宝贝”行走,她的底气不觉就硬了起来。在班上,她说话的声音高了,腰扭起来,小小的屁股摇晃着,眼神飞着,兰花指翘着。是的,她是一个有“宝贝”的人,她多么与众不同。
       一个班的男生被她吸引过来。一个年级的男生被她吸引过来。一个学校的男生被她吸引过来。他们在她放学的路上尾随着,起哄着,调笑着,往她家的门上贴纸条,往她的课桌里塞东西——死麻雀、毛毛虫之类。他们喜欢看她惊叫的样子,扭动的样子,生气的样子,骂人的样子,害怕的样子。但是小青渐渐发现,女孩子们都不跟她玩了。她们见到她就往地上吐一口唾沫。
       小青有些弄不明白:那些男孩子为什么总是爱找自己的麻烦呢?难道其他的女孩子身上就没有“宝贝”吗?看来,这“宝贝”并不是每个女孩子都有的。那么这“宝贝”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小青这么想着,真的疑惑起来。好在,她不是个爱动脑筋的人。她只是觉得被男孩子们关注着,包围着,骚扰着,真的是一件挺有趣的事啊,好像是她生活中唯一有趣的事了。而她当然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宝贝”的存在。
       章帆是班上学习成绩最好的一个男生,长得又高又帅。他的衣服穿得少有的干净,洗得有些发白的黄军装里面,总是翻着白衬衫的衣领,和他的牙齿一样的白。小青多么想那些洁白的牙齿能为她开启一次啊,可是不行,他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她。她在他面前使劲地笑,夸张地扭摆,可是他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他是班长,平时他很少跟女生说话,如果说,他也只跟那些成绩好的女班干说话。小青躲在角落里,像葵花追随着太阳一样地追随着他的身影。她盯着他那高高的眉棱、挺直的鼻梁、坚硬的嘴角,还有白白的衣领,想:他为什么就不能和我说一句话呢?
       有一天,下课的时候,小青见四下无人,便鼓足勇气,走到章帆的面前,小声对他说:我有个宝贝,你要不要看?
       小青只想引起他的注意,没想到一开口,竟是这句话。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章帆没听明白:什么?宝贝?
       小青的心跳得要蹦出来。她只得红着脸继续往下说:我真的有个宝贝,你要不要看?
       那你就拿出来吧。章帆既有些糊涂又有些不屑,他想:你这样的学生会有什么宝贝呢?
       小青使劲地吞了一下口水:现在不行,晚上上自习的时候,我们到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我给你看。
       章帆的眉毛皱起来,他不耐烦地说:搞得这么鬼鬼祟祟的,再好的东西我也不稀罕了。我不看!
       小青的脸红得要滴下血来。她羞愧得像只兔子似的跑远了。从此她连偷偷打量他的勇气
       都没有了。
       但是,学校后面的小树林,小青还是去了。不是跟章帆,而是跟比她高一个年级的陈朝晖。
       几个男孩子在放学的路上堵住小青,先是起哄,后来就动手动脚起来。小青的尖叫从轻飘的惊讶到切实的惊恐,惹得那帮男孩子兴奋不已。敦实得像个木桩一样的陈朝晖以英雄救美的面貌出现,以鼻血灿烂的场面结尾,让小青感动得手足无措。她不想做一个小气的人。她要答谢他。可是她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答谢他的呢?
       她给他看她的“宝贝”。在那个黑黝黝的树林里。没有风,也没有月光,只有粗重的呼吸和热得受不了的喘气,还有汗水和颤抖。
       陈朝晖语无伦次:宝贝,真是宝贝。
       后来,小青在一阵剧烈的疼痛中尖叫了起来。她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
       小青总算明白了,那个“宝贝”有什么用途。
       高中没读完,小青就退学了。父亲说: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女孩子嫁个好丈夫,一辈子就过来了。
       前几年,母亲得了红斑狼疮,在食堂里给人当临时工的差事就没了。为了治病,家里已经背了一屁股债。姐姐小白招工进了纺织厂,做最累的挡车工,每天回家后连脱鞋的劲都没有,谁跟她说话,她都像死鱼一样地翻白眼——她没有力气回答。只妹妹小红一个人还在念书。不过,放暑假的时候,小红得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架一只木箱子,顶着烈日去卖冰棍。一个暑假下来,小红就成了小黑。但父亲说,她必须给自己挣回那些书本费。
       小青去了一家不大不小的百货商店站柜台。她先是卖玻璃器皿。她看着那些精致的雕花的易碎的东西,很纳闷:谁会买这些中看不中用而且这么贵的东西呢?她的柜台确实冷清着。但没过多久,她就被调到烟酒柜台。那是男人们喜爱的地方。商店的头儿是个男人,他知道男人们喜欢什么。小青一调过去,果真烟酒柜台就比往常红火了不少。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让男人们的鼻子都跟狗的鼻子差不多灵呢。
       有个年轻斯文的男人每天都来一次,每天都买一包“飞马”。他爱穿一件圆摆的格子衬衫,长长的遮住了屁股。那年头,穿这种衬衫的并不多,小青一下子就记住了他。小青跟他熟了,见到他就扔一包“飞马”过去,还冲他笑笑。但男人并不走。他围着柜台转,将所有牌子的香烟都看了好几遍,还不停地问问价钱和出厂地。有一天,小青烦了,就说:你总是问,但除了“飞马”,你都不买,没事找事吗?
       男人立刻红着脸,从口袋里掏出全部的钱,加上所有的硬币,终于凑够了“大重九”的钱,有些尴尬地说:那就再拿一包“大重九”吧。
       这回轮到小青红脸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男人将“大重九”递给小青,腼腆道:这包烟,我真的是要买的,是买了送给你爸爸抽的。
       小青愣愣地看着他,发傻了。
       后来小青知道,男人姓姜,是中学教画画的。
       小青下班后,有时就会到姜老师的单身宿舍去。她在那里第一次看见了画布、颜料,看见了裸体女人像,还看见了那么多的书。她看着姜老师,觉得她只配仰望着他。
       姜老师对小青说:知道吗?你的身上有一种天生的女人的东西,你比这些画上所有的女人都要美丽。
       小青被姜老师陡然拔高到这样一种高度,他对她就有了一种“知遇之恩”了。小青受宠若惊,她按着姜老师的意思摆着各种姿势,唯恐自己没有他说的那么好。她虽然也害羞,但更多的是激动。她想,她就要成为画布上一个永恒的女人了。
       姜老师第一次对着她的裸体时,香烟从颤抖的嘴唇上滑了下来。他说:你真是一个宝贝呢。汗水不停地从他的额上渗出来,但是他只是认真地画画。
       后来,人们都知道小膏找了个画画的老师做男朋友了。他们都说她运气不错。
       但过了一段时间后,姜老师就不来了。问小青,小青的眼圈就慢慢发红。不过她会很快掩饰过去,冷着脸说:提他干什么?人们便知道他们分手了。
       小青又交了几个男朋友。人们都搞不清楚到底谁是她真正的男朋友。
       又晃过去一些日子。小城的生活渐渐密集起来。人也像雨后春笋似的,到处冒出来。小青找到陈朝晖。那时他早已高中毕业,待业在家好几年了。他成天除了睡觉,就是跟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他蓄了长发,配上他矮而壮的身材,像一头被人撵下宝座到处乱窜的流浪狮。陈朝晖惊讶地看着小青,好像她的头上长出了角。
       小青对他坚定地说:我的宝贝给了你,你要娶我。
       陈朝晖夸张地耸耸肩,他的脖子都耸得没有了:你看我这种样子,连工作都没有,吃的喝的住的都是父母的,你愿意嫁给这样的人吗?
       小青说:我有什么办法?我把宝贝给了你,别的男人就不要我了。我只有来找你。
       陈朝晖又耸了一下肩,叹口气道:那就没办法了。
       小青不知道他说的没办法到底是指谁,但她想,他是取走她“宝贝”的人,她只能跟定他了。
       陈朝晖一上床就打她,把她的全身都打得像一幅印象派油画。他还把她的“宝贝”都快弄烂了。他骂她是“烂货”。
       小青只是哭。没完没了地哭。她对他说,她从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可他总是不相信。他问:那为什么那么多的男人都像苍蝇一样地盯着你?
       小青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陈朝晖这时已经当上了小老板。他做服装生意,在“步行街”有了一个不大的门面。小青也从那家商店辞职了,她帮丈夫看店卖服装。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喜欢到她的店里晃荡,还开些真真假假的玩笑。小青不敢得罪他们,也敷衍地应酬着。
       陈朝晖经常要到外地进货。他一回来,就像训练有素的猎狗一样,把家里、店里都查个遍,还让小青脱下内裤给他检查。小青没办法,就说:那我们离婚吧。
       陈朝晖说:那你生下个儿子再说。
       小青知道自己跟这样的丈夫不能长久,她就硬拼着不生孩子。有了就去医院悄悄地流掉。她想:长这么大,她看到的她身边的人,认识的人,每个人的一生好像都是痛苦的,她从没有看到过真正幸福的生活。幸福是最罕见最短暂的东西。她觉得一个人最大的不幸就是出生了,生下来,你就得背负着老天硬塞给你的这个躯壳,要养活它,要照顾它,它像一个无耻的奴隶主,你始终是它可怜的奴隶。小青不要孩子,她不要她的孩子也像她这样活得那么苦。因为没有孩子,丈夫打得就更狠了。
       不过,陈朝晖的生意倒是做得越来越大。除了做服装,他也做电器,还开了好几家电子游戏室。他招聘了不少人来帮他。小青就在家当起了全职太太,做做家务,看看电视。她觉得只要丈夫不在家,她就是放松和自在的。还好,陈朝晖这时经常不回家了。回家来,也是满身熏人的酒气。小青知道他在外面有很多的事情,但她不问。她想,只要他不打她,就行了。
       一天,陈朝晖惶惶地跑回家,对小青说:公安局的要来抓我,你去陪那个孙局长喝酒去,一定要让他满意。
       小青平静地看着丈夫,镇定地说:那好,这件事情我帮你解决掉,但事情办成后,我们就离婚吧。
       陈朝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沙哑着嗓子道:你这个烂货,随你吧。
       小青无处可去,只好回到了娘家。陈朝晖让她净身出门,但小青还是有一种解放的感觉。
       、
       父亲退休在家,年轻时冒着蒸汽的锅炉,现在变成了炉膛冰冷的怪物。他看谁都不顺眼,但最看不顺眼的还是世道。他一天到晚骂骂咧咧的,说自己给公家卖了一辈子命,到老了,拿的钱比看大门的保安还少。又说,什么都涨,就是退休金不涨,以前是大家都穷,现在是有人穷有人富,比以前还他妈的窝火。
       小青一回来,父亲就摔盆子摔碗的,不给好脸色。母亲的病这几年倒没发,但人是老得像小青的奶奶了。母亲看不过去,就说:前些年,我看病的钱可都是小青帮我出的,我们家的债也是小青还的,陈朝晖往死里打她,她不离,还不得死在这个流氓的手上?
       背地里母亲却对小青说:你真傻,生个儿子,他再怎么胡来,你都是陈朝晖他儿子的亲妈妈,他敢拿你怎样?他的钱不就是你的钱吗?男人嘛,年纪大了,火气就没那么大了,你爸爸那么躁的脾气,这些年不也好了很多?
       小青一听,鼻子就酸了,心像被人剜掉似的痛。她跑进房间,用被子捂着头大哭了一场。
       住了一段时间,娘儿俩谈心时母亲就说:小青,你还年轻呢,得趁早为将来打算啊。听说陈朝晖……
       小青不耐烦地打断她:妈,我这辈子就是讨饭,也不会跟他过的!
       其实,小青心里比谁都着急。她天天往劳务市场跑,可是人家刚毕业的大学生都找不到饭碗,她能做什么?小青的嘴上冒出了几个大水泡。她的头发支棱棱着,眼睛飘忽着,像条走投无路的丧家犬。
       一天,她对母亲说:我到南方去吧。
       母亲问:你一个人都不认识,去那么远的地方怎么行?
       小青说:如果一个人连死都不怕,还会怕什么?
       母亲听了,就用手背抹眼睛。
       南方的太阳比鞭子还厉害。小青顶着烈日沿街找工作,终于在一家人气很旺的大排档找到了一份洗碗打杂的活。胖得像只肉粽子似的中年老板,见到食客就像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爹亲娘,可是转过身,对于小青这样的临时工,脸上的冰霜堆得能像南极那么厚。小青看着他玩“变脸”,有些目瞪口呆的。但是小青对老板还是充满了感激,因为毕竟是他收留了她。为了能保住这个饭碗,小青从清晨五点头也不抬地干到夜里两点。她的手在碱水里泡得像腐烂的胡萝卜。等最后一批吃宵夜的人走了,小青爬到阁楼上,围裙都没扯下来,就睡着了。
       没多久,饭店的老板也爬到小青的阁楼上。他摸着小青手上横七竖八的创可贴,关切地说:让你干这种活,真是委屈你了。我再找个人干你的活,你来做开单收银的吧,工资我也给你涨五百块,如果你干得好,我还可以给你涨的。说着,他去搂小青的腰。
       小青多少日子都没有闻到过男人的气味了。她突然就软了,想靠住什么。
       小青开始逛街,买衣服,买口红,还买香水。她在经过一家家商店的镜子和橱窗前,都会不自觉地扭一下腰,摆一下屁股,对自己飞一个媚眼。小时候自己扮演“白骨精”江青的一幕往事突然就浮现在眼前。小青独自笑了一下,她想,那时候,她也有过辉煌呢。
       老板对小青很好。他跟她讲他的生意,他的烦恼。有一次,他在朋友那里喝醉了酒,却打电话叫小青过去。见到小青,他醉眼迷蒙地嘟囔着:“小青,你是个好女人,好女人。”小青帮他收拾着身上的残汁,多少时候都干涸的眼睛突然就湿润了。
       小青生日的时候,老板还在五星级宾馆给她订了一个生日蛋糕。这是小青第一次在生日吃到蛋糕。小青没有什么好报答老板的,她只有拿她的“宝贝”。
       可是,有一天清晨,她正睡得迷迷瞪瞪的,一个瘦得像搓衣板似的广东女人噔噔噔地上来了。那是老板娘。她拿一把锅铲,劈头盖脸地打下来,还骂着不堪入耳的话,并叫小青立刻滚蛋。小青一边躲闪着,一边左顾右盼。可她就是没有看到她想找的人。
       小青又走在南方茫然的烈日里。这一次,她只感到冷。七月流火的日子,小青浑身冰凉。
       小青在一家肮脏的小旅馆住下来。夜晚,这个城市像烟花一样灿烂炫目。小青在街上昏昏沉沉地游荡。她看到几个打扮得妖冶的年轻女人正坐在发廊的门口,一边吃瓜子,一边聊天,眼睛却像探照灯一样朝过往的男人身上扫。她们身上浓郁的香气和裸露的雪白的胸脯像烈酒一样让人头晕服花。小青一看,马上就明白了,她明白了自己的“宝贝”有什么用处了。——是的,她的身上不是有个“宝贝”吗?她怎么就想不到拿它出来用一用呢?
       两年后,小青住在一套高档住宅区的公寓里。公寓的主人十天半个月就会回来一次。那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干净文雅、彬彬有礼的样子。他是个业余收藏家,有着长长的手指、锐利的目光。他收藏的宝贝不计其数,可是他还是热衷于收藏。
       寂静的午后,小青躺在拉着窗帘的阔大的房间里,无聊地翻着一本时尚杂志。那里讲的也是一个女人的故事。一个成功女人的故事。那个女人在书里骄傲地自信地笑着。她笑得那么骄傲,像一道刺眼的阳光。
       小青看着,看着,就哭了。她想:从头到尾,所有的人都骗了她,所有的东西都骗了她。
       其实,她哪有什么宝贝呢?宝贝都是需要藏起来的。就算有,她可以用什么东西将它藏好呢?她想,也许,什么宝贝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能拿什么样的东西去收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