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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坐井观天
作者:颜炼军

《十月》 2004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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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池 塘
       你或许认为这是一道美丽的风景。一串串意象在你关注“池塘”时,像热气泉的水泡在你的思维里冒出,它们在“池塘”出现的其他时刻,也像鱼儿在游动:“池塘生春草”、“泉眼无声息细流”、想起故居在垂柳深处的女词人……然后入境了,进入冥想,此时你也许离这个世界很近,离上帝之城只有一步之遥。也许你离这个世界已经很远,你已经进入一个人的世界,忘记了那些曾经使你喜怒哀乐的人和事。
       另一些关于“池塘”的记忆在其他地方存在。
       一个美丽的池塘,这个地方在古代肯定会被想隐逸世外的高人选中,盖一个小茅屋,弄琴泛舟,登高感怀……在现代,它会是富贵游人的去处,在那里建一座别墅,或许可以忙里偷闲,寻找想象中的幸福……但是当听到就在不久前,这个池塘里曾经溺死过一个刚打柴下山的青年农夫,池塘的天气已经不如原来那么明媚,因为死亡的阴影涂抹到曾经透明清澈的意象上,它在诱导我们从另一个入口回到自身,认识自己。如果我们本身就是这个场景的目击者,看见那个农夫身体健壮,黝 黑的面容上略显沧桑,从他脸上的笑容和跳入水中的勃勃英姿,我们曾经猜测或者事后我们的猜测就是对的,这个年轻人肯定刚结婚不久,蜜月还没有完,天气闷热,诱惑他去凉快一下,这种去暑的方式在当地已经习以为常,我们不会想到他会在一个小时后就变成一具浮肿的尸体漂在让我们浮想联翩的池塘上。这是风景吗?
        我曾经在深夜里去过一个池塘,那里的风景在白天很美,但是在夜里却是另一种景象。不远处的山坡上就是一块坟地,那个夜晚没有月亮,星星微弱,天上的星星在眨眼,地上的鬼火在跳跃,不知道什么地方还有猫头鹰在又叫又笑,池塘水面像大海深处一样黑暗,猫头鹰就像海妖,而我并不是去欣赏池塘月色夜景,而是由于那时村里灌溉紧张而去那里寻水。至今提到池塘,我就会回到那晚的阴森黑暗。难道可以说我的“池塘”显得更加现实一些?当听到这个池塘里曾经是三年困难时期饿死者尸体的居所时,我曾经为我深夜独闯这片美丽的地方而感到毛骨悚然。
       不久前我回到老家,陪着已经两鬓斑白的母亲散步去了昔日的池塘。它已经经历了一次具体而微的沧海桑田之变,油油的麦地,徐徐的清风。母亲说这里曾经是她和父亲最初认识的地方,当时他们都那么年轻勇敢,那时老家对歌的习俗还在高潮期,这个池塘就是他们对歌认识的地方。我猜想她来到这里时心中肯定是歌声一片,父亲当时放心我一个人在夜里去池塘,也许就是因为那里是他们心中最美丽的园地之一。
       有关“池塘”一定还有许多。
       如果一定要对它作一个命题判断的话,“池塘”到底是什么?是一个实体吗?可是它在我们生活中的出现许多时候不是实体,而是观念中的现实。它是记忆观念的组合吧,但是哪个记忆更加具有精确的说服力呢?把这些“是”都悬置起来,面对虚空,虚空也在注视着阁下。
       有关池塘,一定还有许多。也许真可以认为,“池塘”是一道风景。那么风景是什么?世界的问号还是言语的问号?
       石
       塔
       石塔已经是过去的事物,它们依旧逐级升向今日的天空,象征过去的事物对现在丝丝絮絮的怀念,它们对现在、将来的怀念比许多生命更加长久,体现了自明的不朽,与眼前迅速消逝之物一起构成了世界变动不居的两种情绪。两种情绪之间张力的节奏与石塔伸向天空扭曲的弧度一起演奏了这个世界某部分的诗意存在。那么人与石塔之间的亲和力怎样在进行呢?
       曾辉煌一时的南诏国(宋时为大理国)如今留下的最为明显的标志就是崇圣寺三塔,大理国多地震水火之灾,据说建塔的初衷之一是镇妖除魔,所以如今塔上还刻有“永镇山川”四个大字,在蒙蒙的灰尘背后还深藏着某种莫名的力量。现在的人们以为这是大理古国留下的最重要的文明标志之一。但一个有趣的民间传说中还透露了三塔另外一些信息。我曾在一位已经去世的老艺人那里听说过,造塔之初曾经选了三个地方,另外两个地方是洱海另一端的两个小集镇,当局在选定造塔地址前命令这三个地方采取竞争的方式(如今叫项目夺标),哪个地方的匠人最先做出一个模型,就把塔的位置定在那里。他们分别用竹子编制、木雕、石刻完工,竹子编的模型又快又巧,于是就选定了今天我们所看到的塔址。而木塔模型在漫长历史中已经杳无痕迹,三个石塔的模型如今还倚靠在那个小镇附近的一座山上,与“正式”的三塔相比它们默默无闻。如果没有这 个传说的解释,你在远处已经辨认不出它们的身份。但它们曾经是塔,是某种仪式的遗物。今天的石塔除了一具尸首般的物质空壳还有少许相似之处,已经不是历史上的石塔。历史上的塔是人生活的日常部分,又具有某种神圣的意味,尽管在它依旧竖立的尸体上,我们今天的凡胎俗眼已经看不出蛛丝马迹,但这个当时庞大的建筑,曾经深藏着多少通向天国的欲望,这还是静穆的伟大吗?我们可以想象在一去不复返的历史中它曾经热闹非凡,当今天的游人某日在自认为的一道风景下感叹时空变幻之无常时,历史的某一天可能在为建造这道风景费神不已。
       历史之塔已经被删减,分化为消失的木塔、鲜为人知的石塔,和高高树立成为风景的三塔,或者还有更多。被留下的塔和被遗忘的塔之间的作用与反作用构成了人与石塔之间亲和力的两个向度,让世界和历史在记忆中沉浮是人类的习俗,是人与世界关系在某一方面的浓缩。
       庙宇
       喜欢追根究底,所以家乡往往成为起点,还要找家乡的某物作为谈资,每个人都有这样一个故乡。我的滇西老家大部分地方都是小盆地,每一个小盆地都是一个天圆地方的小世界。人们面对四面的高山想象着这个世界的模样。想像力像天风刮过,没有一个可溯的源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归宿,它们从来处来,去处去,在每一个心灵中泉水般哗哗流淌,在时间的触角之外。
       庙宇却可以说是想像力的沉淀,它不断被时间夷为平地,被另一个方向的想像力“破旧”,也不断地被修复。它代表了除去人对来自同类权威的服从之外,还要服从于其他权威。就像造物主的一次劳累规定了星期日,一个天圆地方的世界也规定了在它的每十个尽头守卫的诸神。庙宇是诸神之家。东山脚下的万年青下有东山大庙,东方在四方中居于首要地位,南观音,北观音等次第相辅。
       除了不断被刷新的塑像,人没有见过这些神的模样。但许多关于他们的故事与没有露面的他们具有一样的生命力,在生活的每个角落乱窜。当我们用“他们”来标识神的存在时,也无意中显现了这样的关系:“他们”在我们之外,在我们的传说中自由地生活,没有时间的外套,我的先辈那里美丽的仙姑到我坐在外婆膝盖上听故事时,貌美如初。无论是这样一个模糊的人称代词或者是更为具体的命名,其性质与我们为神树碑立庙的性质相似,在世界中,我们要一个神具体而微地与我们同在,在言语中,我们希望可以对神作适当的呼喊,听到自己呼喊的回声;来匹配这个热闹的世界。尽管这样可能使我们自身相形见绌。
       对于生活的林林总总,庙宇里居住的神灵真的会让我们相形见绌吗?我居住了十几年的老家直到今天还保留着这样的习惯:在每个月固定的日子里,上了年纪的老人都会剌附近的某一个庙里烧香,他们祈求平安,祈求财运,有时候会将生活琐事比如家庭纠纷、邻里关系等等,也带到这个神圣的殿堂,隐而不现的东西在这里得到了光亮。那些只宇不识的老人能将我们望而却步的经文背诵得流水一般,在神的日子里,这些辛勤的老人放下经营了一生的活计,在庙里欢聚一堂,祈祷祝福的声音和外人无法听懂的经文与香雾一起,在那片平日里孤独安静的领域缭绕。作为那个地方出生的人,我由于外出读书而使那个迷人的地方变得陌生,如今只有一些零碎的记忆在很远的地方回响。古书上说,仓颉造字的那个夜晚风雨大作,表示上天压抑不住的喜悦。当那些经文在没有受 到文字束缚的老人那里音乐般流利地跳出,我就想是不是有一种更加圆满的方式通向神灵?语言文字这种既定的程式在哪里存在弯曲的局限?让我们的生活在其悖论中无法舒展开来?许多年前苍天的那次情绪波动是为他的子民找到一个表达自己和世界的通道而高兴,还是为我们进入一片预设的雷区而痛哭?
       无论如何,庙宇是一个热闹的去处。春节规定了农村的情绪是高兴的,高兴就是人与世界之间的距离被自身的光芒淹没,有人气的地方转移了个体的视线,人人与我一样,同甘共苦;而有神气的地方使人们整体地暂时忘记自己的孤独和无助,把我们的痛与苦诉诸你们这些无所不在而又神形皆隐的家伙们吧,在我这个家乡的背叛者看来,这是一种赌徒的语气,我的眼界狭窄,在我看到的世界里,物质和精神的苦楚曾经只是布满我生活的地盘。而在那些小山包围,诸神守卫的地方,充满劳绩的人们从这个祖先早已开始建造的小庙里祈求到了丰收、吉祥,还有更多的东西在这里无法道明,这里成为生活的一个不可或缺,与他们的饥饿、贫穷同在。在科技已经发展到如此程度的今天,我回家时仍然可以看到在大年初几日里,能走动的老人年轻的媳妇领着小孩,在小庙的泉水旁边聚餐,许多个不约而同的人家,在神灵的脚下开始另一种家庭沙龙。对于我来说,这样的机会是不多的,由于我所在的地方路途遥远,几年才有一次机会与长辈和小辈们一道,去离家不远的小庙里聚上一回,我至少现在还是一个无神论者,由于我八十高龄的祖母和疼爱我的母亲的缘故,我在远离庙宇的地方爱屋及乌。
       赌
       徒
       赌徒在农村是一个另类群体。有许多关于从前赌徒们的传说,年代地点已经语焉不详,无非就是早年富家子弟或者父母双亡,落草,发迹,有时会出现神助的情节,最后悲剧或喜剧的结尾,各个故事之间有许多交叉重复,没有章法,完全违反语言历来追求的精致或宏大的原则。但是赌徒们桀骜不驯,特立独行,义无反顾(只可能远远大于这样的修饰)的形象没有因此抹去,却移植进了今天的生活,在同一个命名下继续他们未尽的使命。那些千百年前的形象在今天的生活细碎中依然栩栩如生,与许多有待考证的“重要事件”相比,赌徒(有许多事物与赌徒是孪生兄弟)的形象是不是要显得真实一些呢?
       如果你有幸见到如今农村的赌徒们,一定会感到惊奇,他们和小说中描绘的唐·吉诃德们有很大的差别,但是一样是生活中顶级潇洒的人物,赌徒比唐·吉诃德略胜一筹,所到之处没有风车和羊群,他们面临的更实在:赌局、赌具、输赢。我出生的地方赌徒的种类和关于他们的传说与其他事情一样多如牛毛。我的朋友中许多人在生活与赌博之间画上了精确的等号,并身体力行。当人在某种方式的支配下持续地推进他的生活,他一定坚信某个信念对生活的有效性;如果是许多人在前赴后继地遵守和实践这样的信念,那么就会产生在有限的区域内无限的真理。赌徒没有因为他们自身的特殊而放弃拒绝孤独的努力,赌博本来就可以算得上是一件通力合作的群众性事务,但在赌徒那里专业化程度高一些,大大小小、正式的、非正式的、隐蔽的、挂羊头卖狗肉的、临时的赌场,在它们营业的时刻也许是世界上最热闹的地方,输赢钱财和由它带来的思考、沮丧或愉快使这些地方情绪高涨,赌徒在这里处于世界的中心。
       描绘一个赌徒的样子是难的,丑的难度与美的难度在相同的水平线上,当二者在具体情景中含混不清,而有一种企图要使它们 泾渭分明,这种努力要延续多久?又能延续多久呢?为了得到小小的说话满足和我对他们说不清的好奇,我与许多人一样进行一次简明扼要的努力:在我的印象中,摩托车、微型车是农村上等赌徒的交通工具,他们穿戴奇特之处在于部分的时髦,手链、手机、西服、皮鞋等,这些来路不明的时髦表明他们在时代的潮流后面奔跑。他们的身影容易出现在偏僻小镇的小饭馆中,那是他们比较体面的去处之一。当然这是他们赢钱的时候,我也只能对他们的体面进行这种程度的描绘。因为只有这种时候他们才会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中,与生活中其他事情一样,要把好的留在外面,不好的留在里面,家丑不能外扬,赌徒是那样另类,他们的生活是如何为我们正常生活者不齿,但二者中间却有这么多互通的地方。这使人想到麦尔维尔写那些勇敢的水手时的话:在很多方面,这个可见的世界似乎是由爱组成的,但那不可见的一面却由恐惧组成。赌徒看不见的一半却成就了他们现身时的模样。
       我一个儿时的朋友,在与我分道扬镳的时候,他成为一个最年轻的赌徒,在他赢钱的时候,看起来比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幸福,骑着摩托车在乡间小道上狂奔,腰间或许还挂着从小偷那儿交易来的手机,有时在后面还带上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这样的形象在贫困的乡下简直就是反面英雄的化身,无数幸福的错觉是由他们制造,大家都感觉幸福就是得到了钱或者其他什么。我和与我一样落魄的小年轻人们还不知道什么是幸福,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就是在这样的诱惑下加入他们的行列,到某个固定的赌窝去放纵一回,用自己好不容易赚到(或许从父母那里非法获取)的一点钱拿来去买回幸福,输赢都有机会,但至今都没有买到,所以现在我们还藏有当初放纵的想法,在不同的地方漂泊。我那位朋友风光了好一阵子,被警察抓过几次,这样的经历使他的名声更大,在我出生的这个地方,被认为是蛮荒之地,大家头脑中都有这种痼疾,只有进过几次牢出来的男人才是最可靠的,他二十多岁就出入自由,所以找到一个漂亮的妻子结婚了,遗憾的是他在后来的一次摩托车事故中失去了操作赌具的右手,不知道他当初的幸福感在心底还有多少存留,或许他幸福的光环只是被别人的眼光在那些特定的时刻赋予。
       
       一样的事情现在还在不断地发生。
       许多人也和我一样读书上进,保持对远方的忠诚,在自己划定的地图上旅行,但是还没有找到要停下的地方,也许真正的地方永远不会在地图上找到。许多赌徒朋友一定把我忘记了,还有人记得我,就像我也记得他们,但是他们更希望哪天见面时,让我的钱包变空,谁让你跑那么远,看啊,你挣到的那点点东西在我转手之间就空了。他们都不是赫赫有名的赌徒,我们之间的故事不会像先前那样栩栩如生地流传下去。
       蚂
       蚁
       蚂蚁一直以来都。被当作卑微的象征,它在我们言语中出现时总是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饰物,我们喜欢把一件容易完成的事情比做“踩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拿“大象与蚂蚁”这样的二元比较来强调小的程度。这是语言中常见的“蚂蚁”。于是当我们想到蚂蚁时,很少会反映出蚂蚁是个什么样子,而是想到“小”,蚂蚁的真实模样被“小”抹得千干净净。世界与语言之间的关系与这个小小的“蚂蚁”一样,存在着这样那样的落差,这些落差使人总在说话与沉默之间摇摆不定。
       卑微的蚂蚁在农村话语中是另一个模样,至少在我的老家,我熟悉的农村话语中, 蚂蚁不只是“小”的。蚂蚁在一个曾经广为流传的故事中是以拯救者和被拯救者的双重身份存在。这个故事中的一段是这样的,在水沟边上有些米饭,许多蚂蚁正在把它们一一搬走,许多蚂蚁因此落水丧生,但是劫余者仍然继续工作(就叫工作吧,除了工作,又能是什么呢?),神看见了蚂蚁的辛劳,就拯救它们,给它们一个有利于生存的技能,就是能预知暴风雨的到来。所以小学课本中才有蚂蚁搬家的故事。蚂蚁在这个故事中与大地充满亲和力,与神搭上关系,它还“小”吗?所以在这样的故事氛围中,提到蚂蚁总是充满敬畏之心。故事中的米饭是一个逻辑起点,民以食为天,蚂蚁的行为顺乎天意所以得到了恩赐,从而抬高了自己“卑微”的地位,可见物质生存条件一直是困扰人的重要问题之一。但这是一个古老的故事了。它的讲述者是农民,我从外婆那里听到,我的外婆十年前就去世了。而在大部分人那里,现在已经是一个没有神的年代,把这个故事放到无神的情境中,遇到的问题首先是:蚂蚁还有可能被拯救吗?
       那么蚂蚁“变小”,与相关的许多事情一样,是必然的。如果许多关于蚂蚁的“稳定”观念形式都被“小”的蚂蚁俘虏,会是什么样子呢?“蚂蚁”小的特征在我们的语言中统辖了它其他大部分义项的存在,体现了“小”的被弯曲后巨大的包容力,还有许多被弯曲的事物,以至我们都已经误以为真,却较少追究责任,对这包容力是非莫辨。
       农民是农村话语的始作俑者,他们制造了蚂蚁的神话(这样的神话有许多,它们与蚂蚁故事有相似的命运),或许是体悟到蚂蚁在自然界中的角色和他们相似,对蚂蚁的神话就是对自己的神话,但是在生活中,我们可以听到或看到许多民间的神话传说都是它指的,人自己是一个中心,却在努力寻找另一个中心,两个中心若有若无,海市蜃楼般,却是如此的形影不离,暗示了人历来对蠢蠢欲动的自己游移不定的思维惯性。现在的农民已经发现了另一个中心,许多人面对城市的物质天堂就感到它在招手,曾经受到神赐的蚂蚁在他们脚下也很轻易地会被踩死,在通往城市的路上,无数类似的事故每天都在发生。他们把自己叫做打工者,在城市里,他们似乎还够不上打工者的资格,被称为民工,马克思曾经说,农民阶级是工人阶级天然的同盟军,在“民—工”一词里又一次得到了印证。农民把自己的蚂蚁神话抛弃,蚂蚁被降低到“小”的底层。而在曾几何时他们也被神话:他们是历史火车头的一个重要部分,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力量之一。如今蚂蚁的神话被它的制造者遗忘,而农民的神话也已经被解构,他们自己的命运与蚂蚁处于相同的节奏上,起落一致!在城市里我们许多人提到民工时的眼神和脸色与他们的真实处境同样的尴尬,这样生动的尴尬只是历史还原为生活后的冰山一角。
       火车站密密麻麻的民工,或电视的广角镜头里中东,非洲战争难民使我首先想到的,就是用蚂蚁作比喻,这是一个常见的比喻,就像作为喻体的蚂蚁和作为本体的农民、广角镜头中的难民,他们被编织在一起,覆盖了生活中“小”的相当部分,我们的“人民”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字
       纸
       老人在我开始记事时,就是我的世界中一个独特的形象。正如许多人由于某个偶然的机遇而形成了某种嗜好,有人对着一棵树会产生别人无法知晓的情感,有人在往事或将来中消耗脑力……和许多事情一样,我们可以把过程不断地讲下去,并且讲得有声有色,而对于源头的追溯,总是所谓伊人,在水 一方。也由于此,我们会爱上某人某物,有时也爱上神或者上帝。无论如何,在一个不稳定的基础上,想象的大厦总是建得如此高大,显示出一副脱离大地的模样,而我们却在不断地自我说服:爱上大厦本身的华丽吧。
       就是这样一种逻辑,我有限的经验使我对某些事物保持着持久的惊讶,它们在我的世界之外消失了,却促成了它们在我的世界中渐渐形成,它们在我的世界里渐渐排起整齐的队伍,偶尔也会被打乱。而在这个队伍中,总会有一个在最前面,它永远像一个激情澎湃的水手,有着对付大海的手段来指涉我当下的生活。
       就这样,此时这个水手是一位老人。我愿意用对水手的崇拜之情来叙述有关他的事情。这位老人在两年前已经回到了另一个世界,所以,他成了我的辞典中的水手。今天已经习惯城市生活的人很难想象会有这样的人真正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他雪白的眉毛和胡须就像许多使用了无数次的钓鱼钩,无序地堆积在一起,却饱含天然去雕饰的韵致;他的眼睛更让人伤心,眼水已经干涸,就像一条水煮鱼的眼睛,时间已经将他在这个世界上完全煮沸了无数次。而他在农村生活一辈子给他的那副农民的职业面孔也已经完全植入他的一举一动中了。还是不要耽于感官带来的一“面”之词吧,因为他的事业会让我们看到更丰厚的内容。
       我曾记得一位诗人说过:我们祖先的脑袋被陨石砸了一下,我们的脑袋也要眩晕许多年。按照这种“诗意”结构,我们祖先的许多未竟事业,也会积聚在我们的身上,这就是所谓历史不堪重负,而这种重负在这位老人那里可能显得更加明显一些:他可以诵经以敬神驱鬼;可以组织唱戏以应天时,庆丰收远灾害;可以写春联挽联以装点世人的喜怒哀乐,而这些只是他诸多事业中的一部分,或许生活中被称为“整体”的事物其实只是“部分”的理想化,二者之间纠缠不清。当我们看到这位老人的另一项秘密事业时,可能就会相信前面的胡搅蛮缠了。
       农历正月初一至初五时被传统习俗认定的喜庆日子。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就是时间被重新定义了一次,它又要开始一回,这种定义基于我们对世界万象轻信,它们在给我们展现一个暂时安慰我们的模糊脉络的同时,把自己的另一半深深地隐藏在自己的身后。这位老人的秘密事业也是躲在背后的事业,他正月新春五天的任务就是在周围的一个村寨里,把所有大道小径上写有文字的纸都捡起来,然后测一个吉日,到当地最大的庙里焚烧。当这些带有文字的各色纸张化为青烟,最后消失在神龛僵硬的双眼前时,老人就完成了他新年的一项重要使命。这个过程叫做“化字纸”。这是我儿时一直迷惑的事情之一,为什么要把有字的纸焚烧掉?我从父母那里得知,因为我们的先辈认为,文字是有神性的,为了不让它们以其他方式被糟蹋,我们的祖先都以这样的方式让文字回到神那里。
       火能使它们回到神那里吗?这位老人接受了祖先的传承,也许他相信通过火可以与神对话。有关火的故事不胜枚举。我想到古希腊哲学家阿那克萨哥拉(Anaxagoras)在给学生上课时,提出了一个在当时足以获罪的学说:太阳是一个比希腊大千万倍的火球,而不是由天神驾驭的马车。从这个传说看来,火与神之间的转换早就在哲学家那里发生,用物质来代替神的位置一直是科学产生以来的一个努力方向,但是神只是躲到更幽远的地方,虽然诸神就这样离去了,但被人化了的物质世界只把自己明朗的一面展示出来。
       我们生活在明处。而这位老人在他的世界里一定看到了更深远的景致,就像有的诗 人把自己称为拾垃圾者,老人为这种捡垃圾的工作赋予了另外的意义。
       这是水手的工作,一个远离大海的水手,在错误的地方、错误的时机沉沦了,他信仰的世界比他的年龄更加饱经沧桑,于是在九十岁那年的一个晚上,他坐化了。那个晚上,肯定有人梦见了真正水手的故事。在我这里,他离开了自己,永远生活在一个比喻中,而许多对于比喻蠢蠢欲动的人,都会沉迷于比喻的可餐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