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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外婆的脸是一只摇篮
作者:李 汀

《十月》 2003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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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逢阴历二月初三,这是奶奶的诞辰日。使用“诞辰”这样的字眼,也许过于庄严,奶奶只是一位非常平凡而无名的人。不过我以为,如何表述奶奶完全是属于自己心灵空间的权利,诞辰不仅可以用于伟大,同样可以用来凸现像奶奶这样的人。在我至纯至美的灵魂世界里,奶奶的位置很高,离我很近。尽管她已经谢世十三年了。
       奶奶姓屠,名彩娥,江苏常州人氏,1900年生人,活了91岁。在她20岁出头的时候,跟随母亲一路颠沛来到遥远的甘肃兰州,以后竟终身未返故里。为何于那兵慌马乱的日子背井离乡远寻西域,又为何乡梓之情如此淡漠,是奶奶留下的一团谜。1981年我读大学时利用假期到过常州,专门游览了当地名胜“红梅阁”,回家后兴致勃勃地对奶奶讲起,却并未引起她老人家的兴趣,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小晨光去过的呀”,就没了下文。但我始终不信奶奶没有故乡情结,她终身保持着南方人的生活习惯,勤快、清爽,说一口浓重的常州话,烧一手南方好莱。我小时候,经常被她深带爱意地笑责为“斗七撒”“赖料呼”(意为莽撞和邋遢之意);一直生活在北方的我,基本能听懂江苏和上海话,饮食习惯带着很重的南方口味,等等这些,恐怕都缘于奶奶吧。
       奶奶活着的时候,我没有想起去询问她的身世,也许即便问了,也未必能得知许多。但她去世后,我又常常伤感于遗憾,我觉得奶奶的一生肯定有许多不寻常的经历,作为深爱她的外孙,不应该知之甚少,让那些动人的故事随她作古,成了永远的无解之谜。
       应该说清楚,我们虽然叫奶奶,但实际上奶奶是妈妈的母亲,按照规范的称谓,应该称姥姥或外婆。在我们家,因为亲奶奶的去世早于我们的出生,我们兄弟三人都由姥姥带大。也许父亲愿意让我们把姥姥叫奶奶,总之我们从小就这样称呼,叫惯了口,一直未改。几十年后我琢磨,即便在一个家庭,一个代表人物关系称谓的超常规的使用,最初的缘起,也不会是一个不经意间的约定。在我们家,“奶奶”和“姥姥”的通用,至少表明在一个比较长的阶段,家庭相当和睦,而且父亲对姥姥怀有真挚的敬意。
       姥姥不识字,没有读过书,却有极高的天分,像“鸡兔同笼”、“三倒油葫芦”之类的数学难题,她通过心算就能解决。我常常看到她嘴皮微微抖动,自言自语的样子,这是她思寻难题的标准形象。奶奶给我讲过老戏,戏名和剧情早巳忘光了,只记得两句无头无尾的唱词:“方卿有了高官做,我头顶香炉到天京”,几十年后,我抱着侥幸心理向谙熟南方戏的岳母打听这两句词的出处,未曾想她准确无误地告诉我,唱词出自锡剧《珍珠塔》,是一出名段。这个考证使我兴奋不已,我想到奶奶年轻时一定看过并且喜欢这部戏,甚至于能想像奶奶踮着脚看大戏台子的情景。那该是八十多年前的事了。
       奶奶有过两次婚姻,都失败了。最令我惊愕的是,虽然奶奶不识字,却深晓大义,在自己节衣缩食,委屈求生的境况下,竟能独撑家庭,含辛茹苦把三个子女先后拉扯成人,读完了大学,一个个成材立业。然而,在几十年岁月风尘里,她独自吞咽了多少辛酸的泪水,承受了多少生活的磨难与重荷,又是如何柔韧不屈,大志无悔的,我们究竟知道了多少呢?奶奶一生未裹小脚,按她生活的地域和时代环境分析,也是个勇敢的例外。绝非处于感情因素,我由衷地敬佩奶奶:过去的时代限制了奶奶,而每一条捆绑的绳索,也留下了奶奶欲图超越的血痕。
       奶奶对我们几个外孙情深似海,我们都是她老人家带大的。情感这种东西,既不是个概念,也不是种道理,它不需要理解,非经历一勺饭一口奶,一把屎一把尿不能产生真切的体悟。我不能不承认,同妈妈的感情远不如和奶奶亲密,妈妈上大学中我出生了,交给奶奶抚养,她继续着自己的学业,毕业后又分配去外地工作,以后因照顾家庭团聚,调回和父亲在一个城市工作,但是妈妈似乎很少为家里操心,我们依然是由奶奶管生活,父亲管教育。所以我是不大体会母爱的,我更爱奶奶和我的爸爸。“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我读这类诗篇时,眼前幻化的永远是奶奶的形象。这里,我丝毫没有埋怨母亲的用意,只是如实地说明一种感受:情感的疏密就是如此,它不为理性所左右,奶奶给我的爱都是切肤的、温馨的,悠长而绵软的,沁入血肉和骨髓的。
        我的父亲是个很严厉,脾气比较暴躁的学者,我小时候经常要挨板子,因为学习不够努力呀,或者调皮闯祸啦,无一例外要挨打。每到这种时刻,奶奶都会站出来保护,有时候把我搂在怀里,有时候劝诫父亲不要下手太重,打坏了孩子。尽管奶奶的保护不能屡屡奏效,但是毕竟让我感到了极大的温暖。说心理话,我非常爱我的父亲,由于他的管教和榜样,引导了我一生奋斗的理想与方向,也培养了我不屈不挠的意志品性,现在每当我回忆父亲,体味他的良苦用心,都会情不自禁地满眼泪水,但这是另外一回事;当年我看到他发火,抡板子的时候,绝对恐惧,如果没有奶奶这个角色,我的性格、品行的成型,兴许又是另一番情景了。当我挨过一轮板子,正当心伤皮痛的时候,被奶奶搂在怀中,连哄带劝一阵子,情绪即刻变得“阴雨转晴”艳阳高照,我是多么需要奶奶这副治伤的药贴,防雨的大伞啊!
       不曾想到,在奶奶、爸爸、妈妈都已过世之后,根据有些亲戚、长辈的提示,我悟到了奶奶在家里长期所怀有的另一种更为复杂、难堪的心境。原来,母亲对父亲的情感并不好,父亲比母亲大十一岁,他爱上母亲的时候,母亲只有十六七岁,高中尚未毕业,谈不上对父亲有深的感情,没有经过自由恋爱,由奶奶做主嫁给了父亲,这是导致父母情感不合最终婚姻破裂的重要起因。正因为如此,才有了我们小时候不谙世事所看到的一幕幕:母亲对家庭的淡漠和回避,父亲的某些喜怒变幻与烦躁不宁,奶奶的忍辱负重……
       我不愿评说父母的情感与婚姻,那是一个太复杂太微妙的事儿。经过自由恋爱成婚,又反目为仇、家庭解体的夫妻有的是;包办婚姻开端,夫妻情感与日渐增、白头偕老的家庭也不胜枚举,有谁能说清千姿百态的个中原由呢?父母的婚后情感不合,性格调适失败,最后离异,这终将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悲剧,即便事出有因,孰是孰非,谁也怨不上奶奶几十年的瓜葛。然而,我的奶奶却心怀自责,委曲求全,以终身的奉献弥补本并不应属她承当的愧疚,以泣血的爱心温暖了家庭的每一个成员。
       人到中年,自己有了妻儿老小,世态人事尽晓心中,此时的我顿悟奶奶的一生,竟有如此善良的情愫、隐忍的襟怀,令我震撼不已。我不由想起《圣经》中的“约伯记”,约伯心存对上帝的感念,背负沉重的十字架,苦行一生而不改对主的恭畏,终得升越天国。而我的奶奶并非基督徒,也无天国之企盼,在她心中的上帝不是别人,却是对一切亲情的敬畏,为此她对已做到了一生的约束,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奶奶对她的女儿——我的妈妈,和我们这群孙儿的情感至纯无瑕,至爱而无所求报,我们也深爱着奶奶,天伦之乐,情谊融融,应该说她也有所欣慰;然而她独吞的那么许多难堪与难言之隐,以及为此所受的心灵创伤呢?是不是夹杂着让一生都喘不过气的歉疚呢?奶奶的伤痛超载了。超载了一生。尤其是奶奶步入耄耋之龄后,自觉得丧失了劳动力,再也无助于子女,反将给子女造成负担,便一切顺从无言,不仅不提任何要求,甚至萌生早死以解脱子女的念头。
       奶奶的老年生活总体说,算是平稳的,她始终和我妈妈住在一起,衣食无愁。我们孙儿也常常牵挂她老人家,只是因为各自奔忙,探望她的时候较少。每当相聚,她就喜形于色,像过一次隆重的节日。餐桌上免不了加菜备酒,其乐陶陶。
       我无法忘记自已对奶奶的惟一一次冒犯,那是奶奶大约在八十一二岁的时候。有次全家团聚,奶奶破例喝了一两杯酒,忽然话多起来且声音很大,竟有哭笑相加、俯仰相迭的失态之况,她总在重复呼唤我们的名字,反复诉说“你们要来看我啊,我有多苦恼啊……”不知为何,当时年轻气盛的我竟烦躁起来,用近乎粗厉的口吻阻止了奶奶的宣泄,我说:“奶奶您别这样!谁不一样都有苦恼吗,我们也有。”一语刚出我就有后悔,奶奶先是一怔,到嘴边的话就噎了回去,然后陷入沉默。从此之后,我再也没听到过奶奶向我们“申请”探望的要求,再也没见过奶奶如此动情的宣泄。
       岁月长流,我却永远不能宽恕自己那次无义无情的粗暴。八十高龄的老人又一次以德报怨,吞咽了苦水,包容了孙儿;而无知、任性的孙儿却以怨报德,剥夺了一位恩重如山的老人惟一一次抒情的权利!这是多么残酷的人性反差啊!
       奶奶沉默了。在她最后几年人生的岁月里,她一直是平静和沉默灼。由于有些老年耳背,她常常用目光注视我们的谈话,猜测我们交谈的内容。我们也常常凑着她的耳廓大声说几句,她总是满带笑容地回答几句,仅此而已。我想,老人的沉默和婴儿的啼哭恐怕是一回事,都反映了对,生存的无奈与不满,不过一个面对朝阳将发泄呼了出来,一个面对夕阳把发泄咽了回去。
       1991年奶奶在成都二舅家仙逝了,我未能赶去向她告别。一连多少个日夜,我眼前始终晃动着她的身影,特别是她那双久历沧桑的、隐忍的眼睛。
        我感谢人类哪位伟大的无名氏发明了扑克牌,奶奶最后的岁月是由它陪伴度过的。她玩一种“过五关”的游戏,一遍又一遍。我们看到,那副纸牌因千百次的摩挲,每张背面都擦去了原本的印色,有的甚至被磨通,露出了指孔……
       去年,我们投拍电视连续剧《曹雪芹》,我修改过几集剧本,期间突发灵敏,设计了雪芹为祖母生日送礼的情节。我写到,让雪芹送自己的画一幅,上边画了一只摇篮,他人间道是何用意,雪芹答曰:老祖宗的脸像一只摇篮,我们这些心肝宝贝的,都在摇篮里晃着晃着长大了,什么伤心啊哭啊闹的,晃啊晃的就无影无踪了。可是老祖宗啊,您能呵护我们到几时啊……写到此时,我哭了,我看到了我的奶奶——亲爱的姥姥。
       我永远爱我的奶奶。如果奶奶活到今天,该是一百零三岁了。我含泪写这篇文章,完全属于一己的悲欢,我不可能让任何人认识和爱戴我的奶奶。但是,我希望世上所有的人都爱自己的奶奶、姥姥,爱自己的长辈。
       特别是,要在他们活着的时候。
       2003年3月3日
       写于北京五棵松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