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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二哥
作者:蓝 石

《十月》 2003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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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童年时期最崇拜的人就是李俊。李俊身材高大,足有一米八左右的样子,一双剑眉显得威武且冷峻。李俊是个体育全才,他不仅是全校百米和三千米的冠军,还是校篮球队的主力中锋。每当看到放了学的李俊斜挎着军用书包,边杂耍般神出鬼没地胯下运球行进,边躲闪身旁汹涌的车流人海时,我就羡慕得目瞪口呆。更绝的是,粗手大脚的李俊竟还拉一手好听的小提琴。每天晚饭后,李俊都要站在自家的院子里拉上个把小时的琴,悠扬的琴声在小街上回荡,坐在路边乘凉的大人们都说,二锁子这小子将来不用愁下乡了,准会被歌舞团挑了去。他们说对了一半,李俊中学毕业那年,果真没有上山下乡去当知青,但也没能进人歌舞团,而是被征兵入伍了。这是后话。
       我一直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管李俊叫二锁子。李俊在家的确是排行老二,但他哥哥李民为什么不叫大锁子,他的弟弟,我的同学李伟为什么不叫三锁子呢?我至今都搞不懂,长大后也没有兴趣去搞清楚。只记得那年头,好像每个人都有不止一个绰号。
       我家与李俊家算是对门,只是中间隔了一条四五米宽的柏油马路。我家门前有一盏路灯,每天傍晚都有几拨大人和半大孩子在路灯下打扑克牌或下象棋。尤其是夏天,人们光着膀子,手里端着大茶缸子,肩上搭条毛巾,不到深夜是不会散去的。李俊也喜欢下象棋,但他从不在路灯底下下,而是到他家隔壁的老中医孔大夫家院子里的葡萄架下下象棋。
       孔大夫在我们那条街上算得上是个德高望重之人,他只与李俊下棋。每次下棋还都搞得比较隆重,棋盘是刻在一尺高的石板方桌上,一侧放着紫砂壶的托盘,两人边喝茶水边煞有介事地下象棋。
       跟李俊比起来,病病怏怏的李伟简直就是个废物,不光音体美样样不行,连玩最简单的彩弹球也笨得要死。若不是冲李俊,我才不会每天跟李伟混在一起呢。李伟只是书读得好,但那年头读书好屁事不顶。
       李伟和他二哥李俊住在七平方米的偏屋里,可这么小的屋里,中间却还被一条蓝格床单改成的门帘隔开了。李伟说,他二哥怕晚上看书影响李伟睡觉,是出于对他的关心。但我看不像,李俊平时很少跟李伟说话,也不爱管李伟的事。即使李伟在外面受了委屈,李俊最多赏他一句,看你个窝囊废样。有时,我们小孩子到李伟家玩,李俊对我们也是爱答不理的,但我每回都主动喊李俊一声二哥。李俊只是勉强笑着点点头,偶尔才会摸摸我的小脑袋瓜,说一句:“小家伙。”
       李俊当兵的那年,我们那条街上还有两个年轻人也应征人伍了。但他们三个人身穿军装在李俊家的院子里合影留念时,我们一致认为,只有李俊才是真正的军人——目光炯炯,一脸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当李俊打好行军包,一脸庄重地向父母及送行的人群敬礼时,那份笑容(只是我的感觉),真可称得上是“阳光灿烂”。
       李俊去当兵的第二年,我进入了校初中的篮球队,后又被调到区业余体校训练。那时,我常坐在篮球场上想,等有机会一定要跟二哥单挑一场,不然太遗憾了。
       后来,我听李伟说,李俊上了前线,还去了战火激烈的前沿阵地。我不免紧张地问:“那里一定很危险,闹不好会出人命的。”
       李伟得意地一笑:“才不会呢,我二哥是文艺兵,只负责到前线去慰问演出。枪一响,文艺兵就得进猫耳洞,是我二哥来信说的。”
       但李俊退伍回家时,还是受了点轻伤,一块炮弹皮崩到了他的右腿小腿肚子上;不然,李俊是不会退伍的。天气变化或阴天下雨前,李俊的腿总是先有反应,比天气预报都准。好在平时走路看不出来,但李俊好像再没有打过篮球。
       李俊退伍后很快就被分配到冶炼厂的厂工会,那是家上万人的全民企业。李俊是厂工会的专职宣传委员,同时还担任厂文艺队的首席小提琴手。
       下班后,李俊还是偶尔同孔大夫下象棋,只是那时年迈的孔大夫棋艺已经有所下降,有时连下三五盘棋都“不开和”。孔大夫就叫我跟李俊下:“小刚下得好,你们俩下吧,我在边上观战。”李俊当兵那些年,一直都是我和李伟陪孔大夫下棋。其实,李伟棋下得比我好,但李伟总怕耽误复习功课,常常下个一两盘就溜回家学习去了。
       李俊认真地瞧瞧我,说:“小家伙。”开始我跟李俊下棋难免有些紧张,渐渐地,我俩就互有输赢了。但李俊还是愿意跟孔大夫下棋,只有孔大夫累了或输得太惨,才跟我下一会儿。
       有一次,我和李伟正坐在他家的院子里互考英语单词,见李俊推着自行车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姑娘。那姑娘长得有点怪怪的,如果把她的五官拿出来单个看,哪儿哪儿都长得不差,可组合到一起却怎么看都别扭。比如,两条柳叶眉靠得太近,仔细看,甚至都连到了一块儿了:两只双眼皮的大眼睛又分得太开;脸盘也太宽了点儿;只有身材还不错,个子高挑,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的。从后面看,甚至可以说是个美人,但正脸看就不免让人大跌眼镜了。按当时那个年代流行的话说,叫“背影看,想入非非;正脸看,后悔半年”。
       我一直都纳闷,条件如此出众的李俊怎么找了个这么差劲的对象呢?后来我才知道,那姑娘的父亲是冶炼厂的副厂长,副厂长看上了多才多艺的退伍军人李俊,通过“组织介绍”两人才相识的。
       从那以后,李俊再没跟孔大夫和我下过棋。下班后的李俊更加沉默寡言,只是偶尔拉拉小提琴,—拉就是半夜。从那如泣如诉的琴声里,我听得出,李俊并不陕乐,甚至还郁闷得不行。
       李伟证明了我的推断:李俊与那姑娘相处了三个月,终于还是提出了分手。但不久,李俊就从厂工会调到铅冶炼车间当锅炉工。冶炼厂是全市最大的污染单位,铅冶炼车间更是冶炼厂的污染源。扑面而来的强烈的刺鼻气味令路人经过冶炼厂时,都忍不住用手捂住鼻子和嘴巴,一路小跑;骑自行车的更是不管不顾地风驰电掣,躲避瘟疫般地逃离那是非之地。一年四季,铅冶炼车间高大粗壮的烟囱都冒着滚滚浓烟,像是正在下一场黑雨,有时甚至还会顺着烟囱飘下来黄米粒大小的黑灰。据说,在铅冶炼车间工作的工人,比一般人起码要少活上五年。即使冶炼厂在北戴河专门为铅冶炼车间的工人修建了个疗养院,每年允许一线工人有两个月的疗养假期,但年轻人还是不惜—切代价,托人捣洞地往别的车间调动。只有—些上了年岁、家庭负担过重的人才为了优厚的奖金,冒着“减寿”的风险坚持在生产第一线。
       大约三年后,李俊在一次例行身体检查时被查出了肺病,便被分配到了车间的收发室。那时的李俊早已经不拉小提琴了,整个人胡子拉碴,脸色灰红,甚至背也驼了。李俊那年应该是二十八岁了。
       李俊是在调到收发室后,闲着没事才学会喝酒的,开始主要喝啤酒;后来才改喝白酒。一是李俊的酒瘾越来越大,不光下班喝,上班也得喝。但上班喝啤酒太刺眼(更可能是喝不起),李俊就想出了这么一个主意,每天上班带—小塑料瓶的白酒(大约三两左右),用针在盖子上扎一小孔,没事时(除了到各班组发—圈报纸,李俊整天都没事可干),就掏出塑料瓶冲嘴里挤几滴白酒。二是那时李俊已经结婚了,老婆也是我们那条街上的,但我不认识,那女人长得一般,很能吃苦,是把过日子的好手。我常看到她站在路边的井台上洗衣服,一洗就是一大盆。
       渐渐地,李俊喝酒喝出了名,还被编成了顺口溜:“早三中四晚半斤。”就是说李俊一天要喝三顿酒,早晨三两中午四两晚上半斤,加在一块李俊每天要喝一斤二两白酒。这是我听我爸学给我听的。那时,我在大连开发区开了家时装店,差不多每年才能回一趟沈阳去看看我爸。
        但我看李俊却并不像我爸说的是个酒鬼。
       有一次,在门口遇上他,我上前喊了声:“二哥。”
       李俊停下来,友好地说:“好久不见你了。听说你现在开了家时装店。”
       我笑着点点头,问:“你今天休息?”
       “我天天休息。”李俊用鼻子哼了一声,接着说,“你没听说?我们厂倒闭了。”
       “是吗y那你没找点别的事儿干?”我问。
       “哪那么容易,你那儿需要人手吗?我去干。”
       “我那儿卖货的都是女孩子。”
        “二哥知道,跟你开个玩笑。”李俊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们好久没喝酒了,今儿个,咱哥俩喝点儿?”李俊用征询的口气问我。
       我被李俊说得莫名其妙,长这么大,我俩也没喝过一顿酒呀。但我当时也仅仅是觉得他有点神神叨叨,并不像我爸所说的,喝醉了就躺在大街上睡觉,手里整天攥着个酒瓶子;动不动就把家砸个稀巴烂,拿媳妇出气,更是家常便饭的事儿。
       我抬腕看了看手表:“喝点儿就喝点儿。二哥,你点地方吧。”
       李俊高兴地说:“哪儿能花你的钱,二哥请客。咱俩就到菜市场的小吃部喝点儿算了。”
       当时是下午两点多钟,小吃部空荡荡的,我俩在邻窗的桌前坐下。
       “二哥,你喝白的还是啤的?”
       “白的,啤酒不够劲儿,稀里晃荡的。”
       “那你来多少?”
       李俊想了想广来三两吧。”
        “够吗?”
        “够够。”
       我给李俊要了三两散白酒,我要了两瓶啤酒。
       李俊一直小口抿着,每抿一口,嘴里就发出丝丝拉拉的声音,像是在品茅台酒的样子。
       “没事儿还拉拉琴吗?”
       “早就不拉了,那都是年轻时玩儿的事。”
       “那,平时还运动运动吗?”
       “运动?”李俊笑了笑,“我现在惟一的运动就是喝酒,连做爱都戒。”李俊幽默的,回答,把我逗得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二哥,你这么年轻,那事能戒吗?”
       “实在不瞒你,二哥下面不行了,”李俊用手指了指裤裆,“就是把哪个漂亮妞脱光了,摆在我面前,二哥我也硬不起来了。”
       我两瓶啤酒下肚时,李俊仰脖把酒盅里的白酒干了,还拿起酒瓶晃了晃。
       “再喝点吧,二哥。”我见李俊咂巴着嘴,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算了,别耽误你正事,做生意要紧。”李俊说完,手伸进裤兜里,看样子是要结账。
       “哪里哪里,你再来二两,我再来两瓶。”我见李俊喝过三两酒后,仍旧清醒如初。
       “那好,来二两就来二两,但喝完后可不能再添了。”李俊正色地说。
        喝完酒后,我趁李俊上厕所的工夫把账结了。李俊回来,一脸不高兴地说:“你是不是瞧不起二哥,跟二哥喝酒怎么能让你结账呢。”他冲老板说:“多少钱?都退给他,我来结。”
       老板笑嘻嘻地说:“算了,李俊,没几个钱,下次你再结不就完了嘛。”我也伸手拦住李俊:“老板说得对,下次,下次你结行了吧。”
       李俊这才不情愿地把手从裤兜里掏出来跟我握了握:“那就谢了,兄弟。”
       事后;我跟我爸说起我与李俊喝酒的事,我爸说:“你是做梦梦到的吧,他二锁子什么时候喝酒这么清醒过。”
       我对我爸说:“李俊真的不像你说的,是个嗜酒如命的酒鬼,我看他跟以前没什么区别,就是比以前热情了,话也多了。人到中年又下岗,他心里压力大,发发牢骚偶尔喝多点,是很正常的,你不要把人家说得一无是处。”
       我爸不愿与我争辩:“反正,你以后不准跟他这种人喝酒,”别人躲都躲不及呢,万一他喝出点什么事,咱可担待不起。”
       我觉得我爸有点不可理喻,像个听风就是雨的老糊涂。
       去年隆冬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李俊。
       我到家门前小明的食品店去买味精。刚准备交钱,李俊趿着塑料拖鞋,下身只穿了条线裤,上身披了件破旧的军用棉袄哆哆嗦嗦地就进来了。
        “二哥。”我叫了一声。
       李俊看了看我:“噢,是小刚啊,回家来了。”,他边说边把手中的汽水瓶子放在货柜
       上,“来三两,再来一块钱花生米。”
        小明没好气地说:“我不是告诉你多少回了吗,以后别到我家来买酒。”
       李俊尴尬地立在原地,嘟囔着:“来三两,就来三两,我这不是给你钱了嘛。”李俊手里攥着皱巴巴的三张一块的纸票。
       “你还是去老张家的店买吧,我这儿不能卖给你。”小明不耐烦地瞪着李俊说。
       “怎么回事呀,小明?”我知道李俊和小明从小就是一个班的同学;还在一个篮球队呆过,不管怎么说,小明这么对李俊都太过分了,即使李俊真是个酒鬼。” “你不知道,”小明把头转向我,正要继续说下去,李俊接过话:“这是我最后一次到你家买酒行了吧,再来我是你孙子·。”李俊可怜巴巴地说完把纸票硬往小明手里塞。
       小明抬手一挡:“你说,你都欠了多少钱了?总说还还还,弄得我媳妇直跟我吵架。”
       “他欠你多少钱?”我问小明。
       “钱倒是不多,四五十块钱。”小明小声嘀咕道。
       我拿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悄悄塞给小明:”卖他吧,二哥也怪不容易的。”。
        我相信李俊肯定看到了我刚才的动作,尽管他若无其事地将头扭向墙上的美女挂历。
       “行了,看在小刚的面子上,回去千万别告诉你媳妇从我家买的酒啊。”
       “行行行。”李俊尴尬地笑笑冲我说,“没办法,二哥就是喜欢喝两口。唉,都是因为酒啊,二哥才混到现在这份儿上。”李俊叹了口气。
       小明接过李俊放在柜台上的汽水瓶子,打了三两白酒,又给李俊称了点花生米。李俊握着汽水瓶子,并不着急走:“小刚,最近生意怎么样?”
       “还行,凑合吧。二哥,你少喝点酒吧,孩子都那么大了,随便找个地方先干着,总这么呆在家里多烦哪。”
       “是啊,我他妈天天都烦。等我恢复恢复身体,二哥还真得求你帮我找点儿活干。”说完,李俊仰脖对着汽水瓶猛灌了一口,又把手里的几粒花生米,一粒一粒准确地抛进微张的口中(如果不经过多年苦练,这功夫是学不来的),“你也喝一口吧,这天多冷啊。”说着,李俊跺了跺脚。
       “快回家吧,二哥,你穿这么少,别冻感冒了。”
       “没事,没事。”说完,李俊又喝了一口酒。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会认为李俊在喝饮料呢。
       “慢点喝,二哥。”我怕李俊被酒呛着。谁知,我这一劝,李俊竟再次拿起汽水瓶子,喝了个干净。
       “小明,再来三两。”见小明不理他,“小刚,你劝劝他,再给我来三两,我马上就走。”
       小明无可奈何地冲我咧嘴摇摇头,边帮李俊打酒边对我说:“每回都是这样,先打三两,站在这儿喝,然后,再打三两才肯回家。”见我不解,小明接着说,“一次打六两回家,怕老婆骂。就这,他老婆都多少次到我家来闹了。上个月,他老婆还把我这个柜台玻璃用汽水瓶子给礅坏了。”小明指着用透明胶拼好的柜台说。
       接过酒,李俊乐了:“老同学,别老背后说我坏话呀。”然后,冲我摆摆手,“我先走了,有空儿去我家坐坐啊。”
        小明冲李俊的背影揶揄道:“你家哪儿有坐的地方?”说完,他递给我一支烟,“他把家里能砸的都砸了,不能砸的也都卖光了。每次媳妇和孩子回娘家,他都上门求爷爷告奶奶地赔不是,但好不了几天,又开闹。他媳妇现在都被他折腾得疯疯癫癫的了。”
       前几天,我爸在电话里告诉我:“二锁子喝死了。”
       “是吗?他怎么会喝死呢?”我惊讶地问。
       “二锁子死那天特意穿着一身当兵时候的军装,还戴着领章和帽徽呢。看来他那天就是想把自己喝死。”
       我突然想起来,李俊那次与我喝酒时说过一句话——他的好多战友都牺牲在战场上,后来被迫认为烈士。如果喝酒喝死能算烈士,那就好了。他也想当烈士。
       李俊是笑着说的,我是当玩笑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