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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河之南]中州寻斧
作者:郑彦英

《十月》 2003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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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大禹的崇敬始于四十多年前那个寒冷的冬日。那天是阴是晴是否刮风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我和爷爷在我们村中间那口15丈深的井边扳辘轳绞水,我拽井绳,爷爷扳辘轳,井沿和井口铺着垂着光滑的冰溜子,我和爷爷的脚都踏在那令人提心吊胆的冰溜子上。一桶水还没有绞上来,爷爷的呼吸就粗了,鼻孔和嘴里喷出长长的白气。我就站起来,一只手拽井绳一只手去帮爷爷扳辘轳,没想到我的手掌上没有爷爷手上的厚茧子,加上我的手上有水,辘轳的铁把儿一下子就粘掉了我手上的一块皮,我禁不住叫了一声,就见鲜血从我的手上流出来,沾在了辘轳上。爷爷立即停止扳辘轳,将辘轳把儿扛在肩膀上,伸手从井台上掐下一块已经被冻干了的苔藓,使劲按在我的伤口上,直到伤口不流血了,爷爷才开始绞水。
       回到家后我的手还疼,我就对爷爷说:咱这儿啥都好,就是水太深了。爷爷用两只大手将我的伤手捂在里面,然后对我说:“这是咱的福分!”爷爷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很庄重,他说:娃你不知道,咱这关中道就像一口大锅,说着下巴朝南面的终南山和北面的北山翘翘,似乎让我看看这口锅的两个边沿。然后继续说:很早很早的时候这口锅没有出口,泾河和渭河就流不出去,流不出去就把锅灌满了,人是属土的,没有土,这么好的关中道就没法养活一个人。后来禹王爷来了,手提一把大板斧。禹王爷是到关中最东头那儿,那儿有一座大山把黄河挡住了,禹王爷只一斧头,就把堵住的黄河开通了。侧身一看,肥嘟嘟的关中也淹在水里,就又抡起大板斧,还只一斧头,就在关中东头的锅沿上劈开一个大口子,渭河的水一下子就流到黄河里,跟着黄河的水一块儿往东淌走咧。这就剩下泾河了,禹王爷想抡斧头再给泾河劈开一条道,又害怕他的重斧头一下子把关中砍漏了,就把斧头往腰里一别,一弯腰变成一头黑熊,在渭河和泾河之间一拱,就把泾河和渭河拱通了,泾河和渭河就一块儿汇入黄河,向东一直流到海里面。就这一劈一拱,咱这关中道的锅底就露出来了。爷爷双脚在地上一跺:“咱爷儿俩脚踏的这地,就是锅底,这锅底肥呢,养人!”末了,爷爷看着我:“你说,这还不是咱的福分?”
       我没有回答爷爷的话,却想着禹王爷怎么会有恁大的劲和恁神的斧头,而且还能变成熊,还是恁大本事的熊。但是我没有问爷爷,因为我立即想到了爷爷给我讲过的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和七十二变的故事,就信了爷爷的话,于是就对禹王爷肃然起敬。
       上学以后我才知道爷爷所说的禹王爷就是大禹,我还记得教科书上那一篇课文的名字叫《大禹治水》,说大禹采用疏导的方法治水,将堵住洪水的山岩挖凿开来,引水入海。为了治水,他三过家门而不入,其舍小家为大家的无私风范,为历代人民所传颂。老师说大禹若神人一般用斧头劈开山岩的说法是传说,带有神话的性质。
       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我知道老师的说法是科学的。但在心目中,关于大禹,也就是一个记忆而已,因为生活和责任几乎占领了我所有的空间。
       我真正重新关注大禹,是到三门峡日报社供职以后。职业的习惯使得我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对此地的人文历史做一个基本的了解,而三门峡的名字,就和大禹息息相关。我翻阅了许多资料,所述基本一致:三门峡大坝地区原来是一道坚实的山梁,挡住了西来的黄河水,于是在山梁以西地区,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湖泊,湖泊北岸在今山西省最南端的中条山南麓,南岸在今陕县南端的张村塬北坡,西岸一直到陕西潼关。这么一个巨大的湖泊淹没了如今的陕县大部和灵宝市大部,当然还有陕西潼关以东地区,这里是大片肥沃的土地,这里有中国储藏量最大、品位最高的黄金矿床,这里有老子著《道德经》的函谷关……如果这个巨大的湖泊还存在,紫气东来、假虞灭虢、鸡鸣狗盗、白马非马的故事就不可能发生。但是这个湖泊消失了,消失的原因正如《水经注》所记:大禹治水“山陵应水者凿之,故破山以通河”。三门峡地区群众传说,大禹到了三门峡,面对挡住黄河水的山梁,抡起大板斧,连砍三下,砍出了三条通道,状若三门:南日鬼门,中日神门,北为人门。三门一开,黄河得以东流而去。就这一去,那个巨大的湖泊没有了,留下了一大片肥沃的土地,露出了小秦岭山脉。
       我想,文献中所记载的这些并不一定全面,我想到了我爷爷说的通关中平原的事,如果三门峡不通,泾河渭河入了黄河也不能东流,不也就淹了关中平原吗?没有了关中平原,周、秦、汉、唐等等文明将很难出现。所以三门峡的疏通,是大禹治理黄河的最重要的功劳,而三门峡,也像一座功德碑一样,铭刻着大禹治水的功绩。
       有了这一番调查了解,我对大禹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生我养我的关中盆地,滋养了我生命中最美好年华的三门峡地区,都和大禹治水息息相关。更重要的是,“禹治水之功,莫大于河(《理河疏》)”,河即黄河,而黄河是中华文明的发祥地,也就是说,整个中华文明,都和大禹治水息息相关。于是,我决定去三门峡大坝,像拜谒恩人的故居那样去拜谒大禹用神斧劈开的三门峡。虽然我已经知道那是大禹率领众人一起凿通的,但我宁愿相信那个大斧所劈的神话。还有,据我所知,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后在黄河上修建的第一个集防洪汛、防凌、灌溉、发电、供水功能于一体的大坝就在三门峡修建,大坝修建以后,三门已经不复存在,只留下了三门下游一箭之地的中流砥柱,其实中流砥柱和三门千百年来长相依存,《水经》记载:“河水东过底柱间。”郦道元对“底柱”二字注释说:“河水分流,包山而过。山在水中,若柱然,故谓之底柱。”我们现在常用的词语“中流砥柱”,即源于此。只是久而久之,人们在谈到或写到“砥柱”时加上了感情和理念,于是就将底柱之“底”渐渐演变成了“砥”,取坚实不可摧之意。所以仅就中流砥柱,我也应该去拜诲,而且应该将时间选在太阳蒸蒸日上的上午!
       实际上我是一大早就坐车出发了,我想赶在早晨八九点钟到达大坝,然后以砥柱石和上升的太阳为背景,拍一张照片。从三门峡市区到大坝虽然只有20多公里路程,但因为山路崎岖,红旗轿车竟然走了将近两个小时,等我到达大坝的时候,太阳已经高高挂在东南边天上,而砥柱石在大坝东边,想以太阳和砥柱石同时作为背景留影,已经完全不可能了。但遗憾只是片刻的,因为一下车,我就被这里奇特的地形吸引住了:一南一北两座高山,将三门峡大坝夹在中间,站在大坝南端,我似乎感觉到了四千多年前大禹来到这里的情景,现在处在大坝南北的两座山,当年显然同为一脉,就是这道山梁让黄河水留在了西边,形成了巨大的湖泊。而山梁东边,却是蜿蜒的峡谷,只有劈开这道山梁,黄河才得以东去入海。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出,所有的传说都具有一定的真实性。当然我知道修大坝前的三门不可能是大禹三斧头劈开的三门,而是大禹带领千百万民众在这里挖凿开这道山梁的,但四千多年前正处于新石器时代,青铜的发现和青铜器的制造已在大禹接舜为王以后,所以,仅用石器和木棒,要凿开这道山梁当会面对多少艰难困苦!可以想像,在这类似于蚂蚁搬石头的巨大工程面前,大禹是何等的操劳,而且这工程不可能是一年半载能完成的,所以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的传说是完全有可能的。更重要的是,大禹之父鲧就是因为治水方法错误或治水不力而被舜杀掉,所以,在开凿三门时,大禹没有退路,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失败了就意味着要被杀头,而成功了,就可以解万民于水患,就可以立即由,一个罪臣之子变成一个万民拥戴的领袖。在如此严峻的形势面前,大禹不可能单纯是一个指挥者,而应该同时是一个劳动者,如果参与了劳动,劳动过程中就有可能发生许多事件,所以才会使大禹在治水时被石头砸伤了腿,以至于长期瘸腿行走,这在《国语》、《孟子》等许多文献中都有记载。
       时值立秋,虽然还处在末伏,但这里的风已经很凉爽,我走向大坝中间,朝大坝东面看去,就见从大坝北面的泄洪口,排山倒海一般地飞泻出一条浑浊的黄色水流,说是水流,因为我知道目前正是泻洪期,大坝正在放水泻洪,但飞扬在我眼前的,却分明是黄色的泥浆,加上流速极快,冲击力强,以至于大坝东面的空气中,都满当当地弥漫着黄色的泥尘,我就透过这黄色的泥尘,寻找中流砥柱的影子。
       飞泻的泥尘下面有一座小小的山包,静静地卧在急速旋转的水流中。难道这就是中流砥柱吗?大名鼎鼎的中流砥柱会如此渺小?不不!我不相信,中流砥柱应该是顶天立地、坚不可摧的,应该是傲然挺立的大丈夫形象,决不会淹没在黄色的泥尘下面!
       然而,这的的确确就是中流砥柱!
       司机在我默默观看的时候,请来了三门峡黄河枢纽管理局的W工程师,W工程师指着那座小山包说:“这就是中流砥柱!”然后推推眼镜说,“它的构成成分主要是花岗石,所以异常坚固,修大坝前它是这个样子,现在还是这个样子。”
       “修大坝前,”我忍不住问,“它看上去起码比现在雄伟吧?”
       “这个……”W工程师脸上几乎没有表情,说话也很斯文,“修大坝时我正在上小学,还不知道有这么个大坝,大学毕业后分配到这里,我才见到它的形象,我的感觉和你一样,我就翻阅了过去的资料,看看那些老照片,发现它过去确实很突出,现在主要是大坝太高了,一下子把它的气势压下去了。”
       “噢——”我心中泛起一股悲凉的味道,“咱们能下到大坝下面吗?”
       “能。”
       “在大坝下面看,不就显得雄伟了吗?”
       “不不!”W工程师微微一笑,“在下面看,也高大不起来。”
       “不可能吧厂我禁不住说,“咱们身高才一米多,比它低恁多!”
       “不是这意思。”W工程师脸上还是很平静,“你想想,身后是这么高大的大坝,前面是那么低矮的山包,你的视点虽然朝前,但你的意识是全方位的。”
       我喜欢和这种学者型的人交谈。于是我就向他说出了我对大禹的崇敬和此行的目的。
       ,
       他听的时候很平静,听完以后看看我,然后推推眼镜:“你真认为有大禹这个人 吗?”
       “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呢?”我感到很奇,陲。
       W工程师淡淡一笑:“我刚分配来这里的时候,非常高兴,我曾经想写一篇论文,论述大禹当年为何选在这个地方开三门,而新中国为什么又在这个地方建大坝。”
       “不错!”我立即点头,“这是个不错的选材。”
       “但我后来没写。”
       “为什么呢?”
       “我翻阅了许多资料,我想你看到过的我都看到过,但是论文必须非常严谨,我却在所有的文献中,没有找到禹所在年代的真实记载,所有的文献都是记之以传说,有的甚至标以神话,对不对?”
       我张开嘴却没有说出话,我仔细想了想,确实,我所看到的文献中都冠以传说或神话。“禹的时代,还没有文字吧?”
       “如果禹真有的话,文字是有的,因为传说禹收集各氏族部落的青铜,铸了一个大鼎,把每个氏族部落的名字都刻在鼎上,召集部落首领开会议事前,让各个部落首领都拜一拜那个大鼎,对吧?”
       “有这么回事。”我想起确实在某个文献上看到这一段记载。
       “既然有文字,禹后来已经成王,而且建立了夏王朝,不谈当时有无史官,不谈有人出于崇上的目的为禹立传,就是禹那么大的治水名声,并且为人民做了那么多好事,当朝不可能没有记载,哪怕是只言片语。但在所有出土的新石器时代的文物中,丝毫没有禹的影子。”
       这一番话震撼了我,但我心里依然不愿认同:“那么,开封有禹王台,河南省还有个禹州市,都是以禹的名字命名的,难道这些也都是假的?”
       W工程师显然已经作了许多考证,又是淡淡一笑:“这两个地方我都去过,开封的禹王台原本就叫古吹台,是纪念春秋时晋国大音乐家师旷的,后来开封屡遭黄河水患,人们就想用治水的大禹来镇住黄河,所以改古吹台为禹王台。”
       “那……禹州呢?不是说大禹治水有功,舜帝把他封在那里为王吗?”
       “那也是传说,就是在禹州出土的所有文物,都没有大禹的记载,我那年去禹州开会,专门去看了禹王庙和禹王锁蛟井,我真希望从这两个地方找出大禹当年的遗存,哪怕是一星半点,但令我失望的是,连禹王庙和大禹锁蛟井,都是明代修建的。”
       这一天我们谈了很久,说真的我感到很惭愧,我同样看了许多资料文献,我怎么就没有做更深一层的研究呢?同时我又感到收获很大,W工程师的严谨学风,不正显露出了我的不足吗?!
       回到报社以后我重新翻阅了过去所看过的资料文献,证明W工程师所说完全正确。
       我不禁汗颜。但也正因为如此,大禹成了我心中解不开的结。
       后来我也到了禹州市和开封,考察了禹王庙、禹王锁蛟井和禹王台,结果和W工程师所说完全一致。前年我去上海开会,会后我拐到了浙江绍兴,专程到绍兴东南方6公里的会稽山,考察了山脚下的禹陵村,但令我失望的是,这里虽有大禹墓、禹庙,但依然找不到半点禹时代的遗存。
       离开会稽山的时候我心情很沉重,我真希望有一个真实存在的大禹,而不是人们把许多治水人物的故事串联起来组成一个虚拟的治水英雄。这时候夕阳西垂,太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突然想到了人过留影、雁过留声的古语,心中就冒出一个念头:我到会稽山了,我的影子却随我走了,多少年以后,谁会知道我来过呢?大禹许也是这样。
       但W工程师的形象立即出现在我的眼前,他的那番禹时代应该有文字、有记载的话凿凿有据,具有不可辩驳的力量。
       没想到在去年秋天一次偶然的聚会中,一位考古界的朋友告诉我,在河南登封市告成镇王城岗的考古发掘中,发现了夏禹时代的大量遗存,有可能就是夏禹的都城。
       我眼睛一亮,“能不能确定?”
       “好像还不能,你去看看吧,又不远。”
       “就是广我点点头,心里还真有点激动,就在第二天早晨,约了家乡在登封告成的我的朋友、河南省委办公厅的申处长,驱车前往告成考察。
       王城岗遗址离告成很近,我们到达的时候已近中午,当王城岗遗址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时候,我叫司机停下了车,我不想一下子走进发掘现场,想先感觉一下这里的环境。
       正是秋收时节,空气中散发着成熟的香味,天气也很好,可以清楚地看见南北两面的山冈和南面的颍河河道,而王城岗就在颍河北面。申处长告诉我,北面的那座大山,就是有名的嵩山,武则天当年封嵩山大功告成的时候,就在告成大宴群臣,并把原来的地名阳城改为告成,取大功告成之意。
       “噢……”我立即想起文献中“禹居阳城”的记载,看来这确实是大禹当年居住的地方。
       “阳城……”我心中默默地念着这个地名,眼前的王城岗是一大块突起的高岗,高岗之北是高大的嵩山,嵩山在北,山之南为阳。而高岗之南是蜿蜒的颍河,河之北亦为阳,所以其地取名为阳城,名副其实。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远古时期人们的崇阳心理。另外,大禹将王城建立在高岗上也是很自然的,他的父亲鲧就是因为治水不成而被杀,他的前半生都和治水连在一起,所以他在选择城址的时候首先会想到防水,于是就将王城建立在高岗之上。无水患作乱,似可高枕无忧了。
       从这两点看,这里应该是大禹时代所建的都城。
       王城岗遗址的发掘现场处于封闭状态,当我们出示了工作证,说明了来意后,考古工作队的F研究员热情地招呼我们进了现场。当我伸手要和他相握时,他摆了摆手,“我手上土多。”我一看,他的衣服上到处都是泥土,膝盖等容易蹭着的地方,土更多些,手上自然沾满了土。后来我知道,F研究员在考古界有很高的声望,是我国“十五”期间重点工程——夏商周断代史研究的主要专家之一。所以他满身泥土的样子,反倒使我肃然起敬。当我将我的疑问告诉他时,他很认真地说:“这里无疑是夏禹的都城。”
       这正是我期望的回答,但我心里还是不踏实,“遗存中有没有文字记载?”
       “在王城岗还没有发现,但在那里有。”F研究员指着东边的一处高地,“1977年,我们就在那里发现了东周城址。在城内发掘出大型建筑基址和输水管道,并出土印有‘阳城仓器’戳记的陶豆和印有‘阳城’戳记的陶量,证明这里就是东周的阳城遗址。这两处文字非常重要,为寻找夏初阳城提供了重要线索。你想,既然东周的阳城在此,夏初的阳城也应该在此,而且东周的阳城遗址应该是沿袭夏阳城而建的。对不对?”
       我点点头,“对。”
       “事实正如我们的推理,其后不久,就在我们脚下的王城岗上,我们发掘出了两座东西并列的属于河南龙山文化晚期的夯土城垣遗址,这里的老百姓把这块地方叫王城岗,我们就将它命名为王城岗遗址。”
       “有道理。”我说,“而且王城岗这个名字是老百姓世世代代以口相传下来的,只有王者所居之城,才可谓之王城。”
       F研究员会心地一笑,将我们领到城墙基础槽边:“我们考古界所有的结论都是以文物来作考证的。”他指着夯土层说,“王城岗遗址的建筑方法很原始,都是先挖城墙的基础槽,槽的两壁倾斜,口大于底。槽的底面一般比较平整,但也有部分槽底下凹。在基础槽内填土,逐层夯筑,当夯土筑至和基槽口相平时,夯土层则向两侧加宽,并继续向上加高。每层夯土面上铺有很薄的细砂,夯土的印痕也比较清晰。”说着指指老墙基址:“你们看,那儿有圆形圜底,那儿有椭圆形圜底,还有那儿,是不规则形圜底。这些圜底是用河卵石作工具夯打而成的,这是最早、最原始的建筑夯土方式。”又指向前面,“你看那块夯在墙基里的陶片,也是重要证据,经测定,它属于河南龙山文化晚期。”
       “龙山文化晚期……”我轻声问,“和夏禹的时代是不是吻合?”
       “吻合。”F研究员认真地说,“我们做了碳—14测定,王城岗遗址的年代跨度在公元前2200年至公元前2000年,而城址的年代约为公元前2070年。这与夏商周年表的夏始初年相一致,也与古文献记载的‘禹居阳城’、‘禹都阳城’相吻合。”
       毫无疑问,这里是夏禹的都城了,但我还想得到进一步的证据,“禹王用青铜铸了一个大鼎,这个大鼎应该放在王城内,,你们发现了没有?”
       “没有。”F研究员说,“但我们发现了1件青铜器容器残片,已经作为重要文物上调保存。”F研究员指着大拇指指甲,“就这么大,虽然小,而且是残片,但经北京科技大学冶金史教研室化验,证实是锡铜合金青铜铸件。这就说明,那个时候,确实是有青铜器的。而那口大鼎不在这里,也是正常的,因为禹王走到哪里,应该将那口大鼎带到哪里,那是统领九州的标志。”
       “对对!”我有恍然大悟的感觉,“这符合当时的社会形态和王者之风。”进而想到,禹王去世时本就不在都城,就是去世后,那口大鼎也不能随他而葬,应该由新的夏王所带,而接替禹王的是大禹的儿子启,启又几次迁都,所以很难确定那口大鼎在哪里。
       不管怎么说,王城岗遗址确定了大禹的存在,这是很令我激动的,我想,我回到三门峡后,就应该将这个消息告诉W工程师,他的心情肯定与我一样。
       尧舜时代实行的是氏族部落选举制度,舜就是尧还在位时,由氏族部落首领选举的尧的接班人,舜即位后,尧则退位远游,让舜放开手主政。禹为王也是氏族部落首领坐在一起推选的。禹执政之后,舜也远避南方,让禹大胆执政。禹为王以后,也让氏族部落首领推选接班人,首领们推选出了伯益,等禹到了年迈之时作为继任者。禹之时大水已治,水入大海而现九州,大片肥沃的良田出现在人们面前,人们很快就富裕起来,这从禹时代的喝酒器具中就可以看出来。出土的陶制酒器可见当时酒风之盛,而酒是要用大量的粮食酿造的,只有有了大量的余粮,才可能造出大量的酒,继而才会有兴盛的酒风。人民富裕了,自然会歌颂禹的丰功伟绩,而一些氏族部落的首领,当然不会像民众那么容易满足,甚至想独立行事,不听禹的调遣。最有名的是有苗部落,《尚书·益稷》记载,“苗顽弗即工”,意思是说有苗氏族部落自认为特别强大,不和禹合作治水理国。于是大禹率部首先攻打有苗部落,并一举攻下。随后,为了让其他部落听从号令,禹下令所有氏族部落,将已有的青铜交上来,然后铸成一个大鼎,上面刻上每个氏族部落的名字,禹将这个青铜大鼎始终带在身边,巡视九州,氏族部落首领见到这个大鼎,都要顶礼膜拜,而大禹就和这个大鼎在一起,久而久之,拜大鼎就变成了拜大禹。但是从名义上,依然还是拜大鼎。面对如此局面,为了进一步增加自己的权威,大禹在会稽山会合氏族部落首领。《国语·鲁语》说:“昔禹致群神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就是说在这次会合氏族部落首领时,防风氏族部落的首领晚到一步,禹就杀了防风氏族首领。当然,禹的杀戮已经用不上自己动手,只要下一个命令就行。已经征讨过有苗部落了,禹已经掌握着可以置单个氏族部落于死地的军队。所以这一次杀防风氏,而且当着所有氏族部落首领的面杀防风氏,就是要杀鸡给猴看,就是要杀一儆百,就是要一改过去一盘散沙、每个氏族部落首领都有相当大的独立性的局面。由此,各个部落的首领自然见禹而胆寒,不敢自行其是。也就是从这时开始,禹真正实现了号令天下,成了真正的“九州王”。为了解决氏族部落首领已经选举伯益为接班人的问题,禹年事再高也不远行回避,而是继续坐镇朝廷,同时,将行政大权交给自己的儿子启。启在禹的呵护下渐渐羽翼丰满,学会了运用各种行政手段。而伯益未经历练,根本不知如何为君。所以禹死时,自然而然地,将王位传给了儿子启。
       就这一传,开始了我国的君王世袭制。
       了解到这里时我的心情更加沉重了,中国几千年的世袭制原来是从禹开始的,一直被人们颂扬为大公无私的禹怎么有了最大的私?而且是如此重大之私!如果说禹之神斧为万众排水患成就了大禹无私的形象,那么,禹的第二把斧头,却彻底地劈开了公,将大私留在了自己这边。’
       有了这样的想法以后,大禹的形象在我心里不再像曾经那样闪烁光芒,而是暗淡下去,逐渐被我遗忘。
       但在今年9月,因为一个偶然的采访机会,禹又走进了我的心里。
       9月上旬是灵宝大枣成熟的时节,我陪同省里几个记者朋友到灵宝市大枣之乡大王镇采访。大王镇后地村是灵宝大枣的主要产地。上个世纪30年代,曹靖华先生捎了一包灵宝大枣给鲁迅先生,鲁迅在写给曹靖华的信中称赞灵宝大枣:“蟠桃哪有灵枣鲜?”灵宝大枣的主要特点是个大、肉厚、甜而不腻。但我最喜欢的是枣园里的甜丝丝的气息。所以我将省里的记者们直接带到了枣园里,让他们在枣园里穿行,寻找打枣的农民即兴采访。记者们一进枣园就忍不住想摘枣吃,但还是遵循着瓜前李下的古训,不好意思伸手。我就说:“没事儿,随便吃吧,这儿的老百姓厚道得很。”离我不远处的一个打枣的老汉就笑着应和:“就是就是,吃吧吃吧。”
       记者们当然首先采访了这个老汉。许多话题都是成套路的,所以我也没大在意,但在采访将要结束的时候,一个记者问起后地村为何叫后地村时,老汉的回答引起了我的注意。
       “后地嘛,”老汉一脸的皱纹都微笑着,“就是后来才有的地。”
       “为什么后来才有呢?”
       “你看看南面,那儿地势多高,咱这儿地势多低。”老汉指指南面,又指指北面,接着说,“上辈人,还有上辈人的上辈人都说,这儿原来都是水,没有地,禹王爷三斧头剁开了三门峡,这儿的水才淌走咧,才有了地咧,人家南面先有地,咱这儿北面后有地,不就是后地嘛。”
       实际上我来过后地村两次了,这一次才注意到后地村处在低洼处。而且,南面是一面渐渐高上去的塬地,越往南越高,而北面,就是黄河,这儿显然曾为黄河淹没区或滩涂。“但……”我看着这个实诚的老汉,不由问,“真是大禹劈开三门后,才有了这块地吗?”
       “后地后地嘛!”老汉满脸的皱纹似乎就是历史,“不开三门,哪有后地?!提起禹王爷,我们这儿的人可是敬着呢,每年过年,窗户上贴的窗花,都有禹王爷的故事,有禹王逮蛟龙,还有禹王劈三门。”
       一说到剪纸,引起了记者们的兴趣,大家就要去看,希望老汉领一下路。我看到老汉打了一地的枣,就挡住了,“老大爷在这儿正收枣呢,我带你们去吧。”因为老汉说的这个剪纸我见过,灵宝是全国有名的剪纸之乡,每到除夕,几乎每一家的窗户上,都贴着新的窗花。
       但是老汉还是领我们去了,“没事儿,你们是记者,能到我们这儿就是我们这儿的好,我这枣打到地上,没有人会动。我们这后地村的人,不干那偷鸡摸狗的事。人家禹王爷当年为了开三门,把腿都绊瘸咧,谁还有脸拿别人家的东西?”
       一番话说得我和省城的记者都感慨不已,一个给衣服兜里装着枣的记者不好意思了,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实际上后地村被枣园包围着,村里也净是枣树。所以我们已经走进村里了,枣香气还一直笼罩着我们。
       老汉把我们领到了他家,他家的门竟然大开着,屋里却没有一个人,“人都在打枣呢。”老汉对我们说,然后指着他家的窗户说,“你们看,扇扇窗户上都有,是过年时剪的贴的,已经旧了。”
       院子里矗立着一幢二层楼,楼上五间,楼下五间,每间一个宽大的窗户,窗户扇虽然已装上了玻璃,但依然贴着窗花。记者们立即散开在一个个窗户前,有的还把照相机端了起来。
       老汉刚才说的几幅和禹王有关的剪纸我都在窗户上看到了,但中间窗户上贴着的一幅窗花我从来没见过,一片莲花中间,站着一个送财童子,我看了半天看不懂:“这是……”
       “啊啊这幅。”老汉走过去,一抻袖子,把贴着这幅窗花的玻璃擦了擦,“是我村的事。”指着莲花,“这就是咱这枣园北面的千亩莲菜池。”又哈了一口气,擦擦,“那/L地势更低了,黄河大坝一蓄水,有时候能蓄上来,淹到那儿,有三寸高,但就这,啥也种不了,只能种爱水的莲菜,但咱这地是沙土地,成枣,不成莲菜,谁在沙土地种莲菜,等于把钱往水里撂。村里人就眼看着那些地一年一年地荒下去。后来还是村里的几个头头动手了,他们几个人一商量,不能眼看着那些地荒下去,就凑自家卖枣的钱,跟城里的专家请教,先试着弄了一年,这一年,每个池子,光下莲莱种,就几百上千块,还是弄瞎咧,没成。弄得一村人都为他们着急,可这几个头头还不放手,又把自家卖枣的钱拿出来再试,一下子试成了,这一成可不得了,现在我们每家每户,只要包一个莲菜池,光莲莱的收入,就五六千。”“五六千!”记者们感叹。“那可是!”老汉说,“就这还不包括挖莲莱。种莲菜最累的活就是挖莲菜了,这时候又是我们每家每户炕枣的时候,离不得人,山西那边的人,就来给我们挖了。我说的这五六千的收入,还不包括给挖莲菜的人付的工钱。”
       说到这里,记者们已经被后地村几个头头的事迹感动了,自然要去采访,老汉就高兴地带我们去了。不巧的是,每家的门都开着,却没有一个人在家。我们就又回到枣园,做了一番采访后,往北穿过枣园,来到了千亩莲莱池跟前。
       说真的这片一望无际的莲菜池没什么新奇之处,我在郑州见过面积比这还要大的莲菜池,但是这片莲菜池却给了我从来没有过的激动,因为这里面,有着一个无私奉献的故事。
       我突然想起了《史记·夏本纪》中的一句话:“敬禹之德,令民皆则禹。”实际上,这个传说中由于禹开三门才有的村庄的村民,一直将禹的无私奉献精神作为他们的楷模,他们根本不去想后来的那个禹,他们心中的禹就是治水英雄,就是无私的代表。任何外乡人来到枣园,都可以管饱吃枣的村俗,出门不闭户的习惯,都说明了他们的厚道,说明他们敬禹之德,已则禹。
       后地村的农民给我上了实实在在的一课,我想,我应该把禹分开来看,他的第一斧头,勇敢地劈开了私,就这一点,我就应该尊敬他,像后地村的农民一样。至于禹的第二斧头,先不去管他,留给史学界的学者们去作定评。因为历史发展到了21世纪,社会前进的步伐已经不可逆转。
       这时候枣林在我们的身后,翻卷着绿浪的莲莱池在我们面前,莲菜池再往前,是屏障一般的一排防护林,防护林那面,就是黄河了。虽然我们看不见黄河,但黄河的涛声随风传来。时值9月,正是黄河三门峡大坝的泻洪期,否则,我们就会看见蓄到我们脚下的黄河水。由此我联想到了治河于三门峡的两件大事:一是当年禹开三门,解上游水患,而黄河下游则泛滥成灾。二是在上个世纪50年代,新中国在百废待兴的情况下聚全国财力于三门峡,修建三门峡大坝,使黄河岁岁安澜。第一件事凸显的是个人的功绩,于是禹成了治水英雄;第二件事则是人民政权的行政行为。同样是治水为民,同样是在三门峡,而第一件事功在个人,第二件事功在人民。
       这一历史性的变化缘于这个政权的领导集团,他们将禹的第一把斧头牢牢地握在了手里,而将禹劈下来四千多年的第二把斧头彻底搬开,碎而粉之,葬于大河,须臾入海,永不回头。
       责任编辑晓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