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散文]我和妈妈吻别
作者:朱以撒

《十月》 2003年 第02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妈妈离开我们整整一百天了。
       记得七月二十六日我携妻和大哥他们分别从北京、南京匆匆赶回家的时候,只见妈妈平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张着嘴,费力地喘着粗气。家里人都说,妈妈已经三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妈妈是在等着你们回来的。但是,尽管我们在她跟前大声地喊着妈妈,妈妈还是没有丝毫反应。我蹲在妈妈的床头,轻轻抚摸着妈妈那灰白的头发,泪水禁不住滚落在妈妈脸上。妈妈好像才知道我们回来看她了,她微微地睁开双眼,那眼神里透着几分眷恋,几分无奈。我们高兴地叫着妈妈,可是,她的双眼很快又闭上了,嘴角不停地蠕动着,好像要说话。我把耳朵贴近妈妈的嘴,但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她的眼角里却渗出了几滴泪珠。我像小时候妈妈给我擦眼泪那样用手轻轻地擦去妈妈的眼泪,我的泪和妈妈的泪流在了一起。我不忍心看着妈妈这样,就趴下身子在妈妈额上深情地一吻,扭头走开了。
       第三天清晨,妈妈就平静地走了,走完了一个农村妇女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八十三年人生。她没有留下任何嘱咐就走了。也许她没有什么可以嘱咐了,她是可以放心地走的。不,她是有话要说的,她眷恋这个世界,眷恋这个家,眷恋她不易的人生,她最后的眼泪就说明了一切。
       记得去年十月,妈妈也曾病危,我们也曾匆匆赶回家。不过那次她又慢慢恢复过来了,经过医生的一番检查,心脏血压都正常,还没有大的危险,她的精神就逐渐好起来了。为了让妈妈高兴,今年春节我们一家和大哥他们一家全都回来了,这是我们和妈妈的最后一次大团聚。春节那几天妈妈特别的高兴,四世同堂,其乐融融,我们在一起拍了全家福,我们兄妹几个一家一家和妈妈合影。那天妈妈都快成“大明星”了,我们大家都和她一起拍了很多合影,这些竟成了我们最后的珍贵留念。那时候妈妈因为脑血栓,搀扶着走路都很困难,吃东西也要靠人喂。我们都抢着喂东西给妈妈吃,那情景与我们小时候妈妈喂我们吃东西一样,一样要哄,一样要逗。这时我顿觉人生的两极竟会如此相似,如此接近。人的一生就像跑了一个圆圈,从孩提到老年,从起点到终点,从步履蹒跚回到步履蹒跚,从喃喃自语回到喃喃自语,从纯真回到纯真,只不过人生终点的纯真饱含着生活的沧桑,是超度的纯真。所以我就想,当我们每一个人扶着爸爸妈妈走步时,你要想到爸爸妈妈曾经这样扶着我们学会了走步,而且我们也还需要子女们搀扶着走完人生。人生的责任是公平的。
       有一天,我一边喂妈妈吃东西一边和她聊起了往事。我们谈到了我小时候的生活,当提到那些难忘的记忆时,她只是淡淡地笑笑,生活的磨砺已使她失去了太多的激情。她说,那时候家里穷,就靠你爸爸每月几十元钱的工资,要供你们兄妹五个上学,你们都吃过不少苦。我说我们都不感到小时候有多苦,我们只记得妈妈的呵护,妈妈的辛劳。记得我上初中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困难时期。我住在学校,吃饭要从家里带粮食,每个星期天返校时,妈妈都让我自己拿粮食,有粗粮有细粮。我看着米桶里很有限的粮食,每次都不忍心多拿,可妈妈每次都要问,“够了吗,多拿点”,每次都要把米袋拿过去再往口袋里抓几把粮食。她说,家里吃稀一点没关系,你在学校里没有别的东西吃。我接过米袋子,望着妈妈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十八岁那年,家里准备盖房子,要请人到离家三十多里地的一个集镇上去买木材。正好我放暑假在家,为了节省一份工钱,我就自告奋勇也要求去拉木材。妈妈怕我不行,就让弟弟跟我一起去当帮手,那时他才十四岁。拉木材用的是南方的独轮车,那时的路又大多是田间小路,别说要拉几根木头,就是拉空车对我这个书生来说也都费劲。一路上跌跌撞撞,不知翻了多少次车,不过我和弟弟还是拉回了四根木头,少说也有三四百斤。回到家以后,一坐下来,我的腿就开始抽搐,很难受。妈妈让我躺在一块床板上,用黄酒在我腿上又是擦又是揉,泪水不住地流,自言自语地说:知道会这样,怎么也不能让你去,今后再也不能让你干这种活了。自那以后,妈妈真的不再让我干重活了。
       我妈妈是个典型的胆小怕事的农村妇女,平日里很少言语,所有的艰辛、痛苦、委屈她都愿意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承受。与人相处,宁可别人有负于自己而不愿自己有负于别人。她也是这样教育我们的。有一件事使我终身难忘。离我们家不远的大路边有两棵至少五六百年的大樟树,每到秋天,椭圆形的树叶就会变成淡红色,随风飘落下来,是一种非常好的引火柴。小时候我们常常到大树下玩耍,用细细的竹签拴上一根长长的细麻绳,把树叶子串成一长串,像条长龙,与小伙伴们比长短。有一次我把一串长长的树叶拿回家,准备在家门口把它晒干后给妈妈烧火用。这时,同村的一个比我大的小伙伴走过来,用脚把树叶划拉得到处都是。这明明是在欺负人,我就气愤地冲过去与他吵架。这时被妈妈听到了,生气地冲着我大声吼:“吵什么,有什么好吵的。”不由分说就打了我一个耳光,把我拉了回家。我感到很委屈,就不停地哭。过了一会儿,妈妈走过来抚摸着我的脸,一把把我抱在怀里,我哭得更凶了。妈妈用手轻轻地擦着我的眼泪说:“妈妈没有别的本事,我只能打你。以后别跟人家吵架,少给家里惹麻烦。”我透过泪花看着妈妈那无奈的样子,似懂非懂地默默点头,妈妈的眼泪噗噜噜地落在我的脸上。从此,我再也不敢在外面惹是生非了。
       小时候我们总盼着过年,因为只有过年才有好东西吃,才有新衣服、新鞋子穿。可我妈妈总为过年发愁。那时候我们一年就穿一双鞋,春夏秋冬都是它。我们兄妹五个,过年光鞋子就要做五双,还有爸爸妈妈他们自己的。这七双鞋光纳鞋底就不知要花多少时间,而所有这一切都只能在“业余”时间做,因为白天还得干农活。因此,她要在年前的几个月就开始忙着准备,而且总是时间来不及,到了临近年三十,只有少睡觉甚至不睡觉,昏暗的小油灯陪伴妈妈不知度过多少个不眠之夜。就是这样,在我们的记忆里,没有一年穿不上新鞋的。过年办年货对妈妈来讲也是一桩年年犯愁的事。平时自己家里过日子怎么都好说,过年了总不能让亲戚们看不起,按风俗,桌子上摆的菜最基本的那几样是不能少的,鸡鸭鱼肉都得有。我记得年三十晚上虽然桌上的莱肴很丰盛,但是好多东西是不能动的,要留给来拜年的客人们吃。我们家过年还有一个特别的地方,就是年夜饭吃得比别人家晚,因为我们要等爸爸回来吃团圆饭。我爸爸在离家很远的一家商店工作,回家要坐火车,还得赶十几里路。过年是他们最忙的时候,要等年三十关了店门才能往家赶。每当这个时候妈妈就让我们兄弟几个早早地到江边渡口去等了,直到天黑才能等到。我们都抢着帮爸爸拿背包,那包里往往装着妈妈和我们过年的希望。
       据说美国作家克里腾登写过一篇题为《母亲的价格》的文章,提倡把母亲所做的一切给予量化,并且计算出若母亲的工作可以获得薪水的话,年薪是六万美元。而据“埃德尔曼财经服务组织”经过所谓“缜密”的计算,若将母亲所做的工作改为出钱聘人代劳,那么,子女一年应付的工钱是六十三点五万美元。不管多少,这样算一算对那些对父母不尽孝道的人来说,也许有一种负疚感。但是我对这种把父母的养育之恩折算成金钱的做法,心里很不以为然,我认为这是对母亲这个庄严名词的一种亵渎。母亲伟大,母爱无价。
       母亲百日忌辰,站在自家的阳台上遥望南方的故乡,清秋明月之夜,那如弯钩似的残月,使我想起了南唐李后主李煜的一首词:“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情境不同,却一样的离愁,只不过他是为亡国而忧愁,而我在为丧母哀思。
       在我办公室的书橱里,有一张我妈妈的照片,这是妈妈今年五月在家拍的最后一张照片。据说那天几个儿媳给她洗了澡,特别地高兴,坐在那里笑得很开心,很灿烂,我侄子赶快拿相机拍下了这张照片。她那慈祥的笑容我扭头就能看到。我不觉得妈妈真的走了,她还在我身边。2002年11月6日于北京责任编辑海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