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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隔江疏影
作者:朱以撒

《十月》 2003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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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毫无倦意地在一张八尺宣纸上,用精劲的小狼毫,浓浓淡淡地挥洒了六首姜白石的长调。毋须问什么缘由,喜爱通常是说不出太多缘由的。只有在月明风清的时候,我会扪心自问这种喜爱的角度,是不是走偏了一些,为什么那些金戈铁马之声、风龙云虎之姿,反倒很少停留在我的腕下?
       对于一个八百多年前生命的暗恋,没有人去指引或者暗示,使这种暗恋成为原生态的毫无斧迹,就好像崖缝中没有人去照料的野草,也能自然而然地滋长,而且还更为本真和天趣。也许,这种暗恋在过往的某个历史时段是不可理喻的,噤声是惟一的出路。在一个仰慕英雄的时代,暗恋某些历史角落中的人物,有时就怕不由自主地跌落下去,甚至为其付出代价。
       难道就不允许走在歧路之上?我的疑虑就在这里。
       同样生存在南宋这个风狂雨骤的屋檐下,时局是这么一种让人时时感受着不祥预兆的状态。那时候的文人面对版图的缩小忧虑重重,随着掌权者的昏聩无能,沉入阴晦之中。人在毁灭边缘,眼见骁勇善战的金兵,很快置中原于沦陷。传统意义上的丈人,爱憎是相当一致的——不能容忍金人的长驱直入;抵御是这样细致——“腥膻”,连强敌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都难以认同嫌恶不止。可是,多事之秋里能要求文人做些什么呢?他们所拥戴并愿意为之献出生命的朝廷,是怎样地令人失望。辛稼轩,这位曾历仕高、孝、光、宁四朝的正直刚毅之士,饱受了黑白混淆是非颠倒之苦,坦诚地概括这个他为之献身的王朝:“掩鼻人间腐臭场。”现在,让我们评说这段已经沉入时光阴影的历史,不会有太多的乐趣,而戏说,我又不愿意。至少,我已是心若止水。对金人,狂野的女真族的进犯,对朝廷官僚的贪生和议和,肯定有许多我未知的事件藏匿其中。苦痛正在淡化,就像夏日的正午泼出的水,很快地从地面上消逝。
       不过,我庆幸自己对于人的一些基本的品质还存有一些最朴素的分辨能力。倘若生于盛世,人的行为里不免要生出一些赞美的矫情,让人难以察觉其中真诚的成分究竟多少;而生于乱世,乱世的作用就是淋漓尽致地罄露出人在人格、品性、感情、境界上的所有储备,这些在兵荒马乱中的表现更多是本真的、不加修饰的。特别像豪情、媚骨、逍遥,由于生命遭遇危难而加倍地放大,并渐渐地凝固下来。后人正是通过这样的时局,观察一个人的价值,轻松地贴上“忠臣”或者“奸臣”的标签。
       其实,真要触摸,就不会这么容易。
       积危积弱的南宋,日见窘迫中亟须横空出世的英雄。有些文人因着这个时代的动荡成了驰骋疆场的好汉。他们走出书斋,直面腥风血雨。岳鹏举、陆放翁、辛稼轩,他们的价值对于民族已是非常重要;更大的一部分持文人本色,手无缚鸡之力,一生从未抚摸过刀戟、箭镞,抚摸最多的无疑是竹竿羊毫。现在,这些人也以笔为刀戟、为箭镞,责问道:“今日事,何人弄得如此!漫漫白骨蔽川原,恨何日已!”作为文弱书生,有这样的胆量和口气直陈,已非一般血性。当然,再接下来的就是一些人格上有这般那般欠缺的人。按传统的分类,每个王朝更替前后,总是有些人要承受“变节”的耻辱的。这类人在后来的很长时间里作为反例,为我们的灵魂悸动和警觉,以至于长久地被踩踏和蔑视。比如,说说我们熟悉的洪迈吧,他的父亲洪皓是那么地铁骨铮铮,使金被拘受辱十数年,孤独之中气宇轩昂绝无媚色。历史性地相似,洪迈同样使金,却将骨气抛入九霄云外,只余“稽首垂哀告敌仇”的可怜相。血缘一脉的父子,表现尚且这么迥异,不由让人相信,这个风雨中的王朝,会有各种的人生,会有各种各样的人生,会有决然二致的表演,更会有耐人寻味的场景。
       再匆忙的过客,也或多或少留下一抹身影。
       喜爱和回味就、由此产生。
       正如一株老树风化之后,连丁点树茬都未曾留下一样。姜白石,这个让人嘴里念起,心头就漾起优雅素洁的名字,也在朝我行走的相反方向伸长,让人越发看不清他的相貌,只是依稀见得到他行迹未歇的背景——一个清客,饱尝着飘泊中的爱恋和忧伤。
       如实地说,那样的时代,不建功立业的男人,或者不做一些惊世骇俗举止的男人,通常是难以让人牢记的。岁月可以证明,一些怪人留传下来,缘于他们的生命深深地陶醉在冥想和虚构的世界里,当怪人们试图超越现实的层面展开自己的精神生活时,怪诞的举止便接二连三地出现了。但是我们的主人公没有这种习性,也没有什么让人忘怀的行为。他要被人忘却理所当然,他不被人忘怀缘于时光的顾念,也许今后更是这样:浅浅的、淡淡的白石,有人乐于提起。我发觉他一生的志气,在少年转向青年的时期就已经消磨得无影无踪了。缘由是屡次考试不中,并且终生不曾做官。这是我内心乐于接近的一种类型。许多文人都有一官半职。不少文人还成了高官,疏离喜爱的锦绣文章,而毅然弃官返回山野的更少。谁会走不仕这条路呢,即便官场无限黑暗。姜白石的终生不仕,似乎让我找寻到平常人之间最小的距离、最大的安慰——如他那般,平民也可以流芳百世。
       清客——这能不能算是一种职业?不同的时代的人,流露着理解的怀疑。如果是,姜白石他内心安逸吗?作为清客,浪迹于上层阶级的士大夫中,萍踪无定。一个人没有一个正当谋生的职业,那么必然会在浪迹江湖中,如云鹤一般地感受无定的烟雨,不免萌生寄人篱下的愁苦。奇怪的是那些危如累卵的日子,诗文仍是那么兴盛,靠写一手好词,也能博得士大夫的赏识。对于欲求无高、厌于官场的人来说,这样的生活也显得自在随意。白石作为词人,同时又是音乐家、书法家,要比别人更深味声律节奏的涨落、起伏。生活,不也是如此吗?他是词人中不言为官的一位,我好感的出发点,也在于他文人本性可以没有牵绊而不加掩饰。当然,也包括了他的风流情性,不要太苛求几百年前的人吧。二十多岁的时候,英气勃发的姜白石往来于江涯之间,在勾阑中结识了一对善弹筝琶的青楼姊妹。这真是一对尤物,待白石又好,灯红酒绿里,“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在爱恋飞翔的夜晚,清客的心为之温暖和燃烧,寄人篱下的卑微心绪被消解,孤独被爱慕的光芒驱散。筝声也罢,琵琶声也罢,在白石听来,犹如天堂里的回声,这是一种能让飘泊者灵魂安顿的温柔之声。他切实地觉得这种生活方式是真实可信的,可是无须太久,就又成了天堂里无数的抒情故事,可以让人伤感,却终结于虚无。
       姜白石的多重矛盾让人评说现出了迟疑。外人来看,清客的生活是很实际的,逢场做戏,似乎谈不上意义,似乎是为别人活着,或者为了一口饭吃吧。可到底生活要如何才有意义,最为基础的日子,我们经常一代一代地追问意义。可是你发觉了没有,有些谈不上意义的,却显得快乐和轻松,后人更多地会认同这一点——人就一辈子,别委屈了自己。让后人认为姜白石最有意义的就是在少数的笔墨里有了对英雄的崇仰。他自己不上战场,张望着烽火连天,精神空间也曾充满豪气,甚至要代辛稼轩倾诉:“问当时依依种柳,至今在否?”他用《永遇乐,次稼轩北固楼词韵》安顿了自己。今日看来,这是姜白石最具有勇气的一首词了。可是,更多包围我们的,还是白石津津乐道的情感生活。用现在的话语评说,不免带着颓废和放纵的气味。他离世那么久了,这种气味还未从他身上消失。他的乐趣一再地在灯影里驻足,让人看到短暂的欢娱和长久的遗憾。“青楼朱阁,往往梦中槐蚁”,“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这些描绘总给人一种前朝幻灭一枕黄粱的流逝,好像我们在倾听一个坦诚的诉说,却又不便细听下去。从姜白石身上,可以测知当时很大一部分文人的行迹,他们具有边缘色彩,不愿皱着眉头演算生活,世道不宁,那么就抓紧时日生存,甚至抓紧享受吧。他们使命感有限,他要过很世俗化的生活,又不失时地详尽记录下来。声色的生活完全可以轻松地蚀去一个人的血性,让他不去为使命冲冲杀杀。可是从另一方面讲,姜白石的笔性变得细腻敏感起来了,许多的细部拉到了面前,让我们细看。在他看来,笔下没有什么廉价的东西。
       在江淮之间流连,他多次地写到了荷花。潮湿的江南,雨量充沛,尤其宜于水中植物的生长。姜白石细腻的笔触合于这样的刻画——写形或者写意,都让人联想其中是不是暗含了什么。荷花无疑是难状之物,有意于它的文人太多了。江南荷塘,就是文人骚客的精神栖息地。一叶扁舟向荷塘深处翩然而入,入之越深越不见人迹。目之所见,花叶如潮水一般包裹全身。尤其那将开未开的花瓣,像临着风的飞檐,勾人心魄地高高翘起,便有一种不可名状的风流和鲜活。不一会儿,细雨来了,抖落珠玉,绿叶红花轻移倩影,弥漫着素淡的清气。透过荷叶的缝隙,七彩霓虹延展开来,如此完美的弧形,规划了一条通向仙境的路线,不去细究的话,这样的色泽不免让人迷乱。陶醉中的姜白石理所当然要打腹稿了:“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孤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平心而论,他写过一些咏荷词,并不见得多么高妙,惟有与二三友荡舟荷塘而成的这首《念奴娇》,触及了常人普遍的情绪——乐极生悲。不再去重弹出污泥而不染的老调子,植物的生长本无意义可以挖掘。姜白石又一次地想到美人了,荷塘如此之美,美人却已迟暮,并且不见影踪。依恋像蛛网一般交错缠结,了断如此之难,心像粽子一般扎紧。有一种像眼泪一样湿漉漉的气息在词中缓缓地漾开,经常是这样,雨丝、水汽、雾色潜浸其中,身躯被滋润,心灵也被滋润,不能爽朗如秋。他没有怀疑她们对于他的态度,清醒的他很敏感地看到了归宿——一个终生布衣做客的男人,小红低唱只是萍踪偶遇,失去却是命中注定的。飘移如风的姜白石,他能携带走什么呢?
       此情可待成追忆——这就是姜白石一生的痛点。注定是聚少散多。期待种下的相思树结出晶莹的红豆,期待爱情如水一般的绵长,可怜都成了梦影。我们没理由阻止当时文人的这种爱恋方式,一名风流才子,当他不为官、不为职业、远离家庭,他变得随意起来了。1191年冬,三十七岁的姜白石从合肥返回湖州,拜访了大他十八岁的范致能,范的处境比白石优越得多,不断有升迁之喜,锦衣玉食中可以揭开得意文人之一角,正好与姜白石的仆仆风尘形成比照。著名的自度曲《暗香》、《疏影》就是在此时完成的,范致能读毕拍案叫绝,遂给予白石褒奖——赠送他妙龄家伎小红。这种馈赠并非突兀,也正中下怀。于除夕夜,姜白石欣欣然携美人乘船回家。满江水汽,三两渔火,“双桨莼波,一蓑松雨,暮愁渐满空阔”,你看,才一忽儿工夫,欣悦的兴致又被感伤充满,一缕缕的寂寞和无着无落的空虚,像夜色中的虫蛾,啃噬着他的脆弱。
       让人挥之弗去的正是姜词中弥漫着的清空、冷逸和枯寂,就是回旋首尾的忧伤,也是透明和清洁的。遵照教科书的看法,受过正统教育的人理应注重南宋词人中的那些铁马秋风、楼船夜雪的阳刚之美,那是很有民族倾向性的——天地雄心,激励每个文人为气节而战,在沙场的厮杀中,开始有意义的生活。姜白石,不当官、无作为,甚至逍遥懒散,你就是把他赶到疆场上,未必举得起长矛大刀。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不激进,也不作恶;不灿烂,也不混沌,甘心过着清冷枯寂又颠沛的日子,让斗转星移的时光耗尽温情。就算他晚年向往了一些辛词之意,也属微末之举。人是可以对比的,特别是几百年之后,河清海晏,把这些南宋词人的笔墨摆在一起,最私有最隐蔽的那一部分,保存在白石潮湿的温情里。你的确不能说,岳鹏举对民族的贡献大一些,对词的美学贡献也就大一些;姜白石这样只专注个人情绪、咀嚼个人悲欢的人,词的美学价值就被风雨打散。事实相反,姜白石给这个审美的世界留下了一个声音,不宏亮激荡,却清幽冲和——尽管他无力抗金,这种审美价值言说着不同时期人共有的幽秘,时光必然将这种声音推到更广阔的空间。
       那么,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又暗恋姜白石什么呢y现在追索起来,应该首先源于他的号——白石道人。多么晶莹的意象,如在清澈澄鲜的溪流里,被滋养和爱抚着,无一丁尘泥,任何一缕目光的投射,都会打上怜爱的印迹。更重要的还是我成年后生存的实在,驱走了孩童时的天真和浪漫,甚至朝着教化意义相反的方向延伸和洋溢——起始的出发点,由于思维的更变,使结局截然相反。像曹西士、文履善、汪大有、王圣与之辈的词,即便平心静气地读,也让我觉得太急太激乃至太露,愤恨的心绪、刻骨的耻辱、复仇的火焰,使词语如飞镝、锋刃,锐利中让心头隐隐避退。其实,就连孀居中李清照的凄苦,在画面上也有劲雨落地溅起一洼浊水之感,并不那么清爽,“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若要评说,凄惨而不凄美,孤苦而不孤美。社会文明提高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允许有选择的广大空间,评说更加肆无忌惮,好恶更加鲜明透彻。尽管,白石在作为教化的课本中所占铅字本属无多,但是爱恋的目光,穿过尘埃和流水间让我们为之缠绵的时刻,依然会如识途的老马,走进它渴望的牧场。
       如果真要让我指出姜词中哪一种意象最能让人动容,我会很会意地指出,是夜空中的高悬之月。对于月色,白石总是赋予它清寒、孤迥和古旧——“倦网都收,归禽时度,月上汀洲冷”、“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侯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词中看不到三五之月的团圆喜庆,月光下升起的淡淡寒气罩住了诗人的身前身后——吟壁的乱蛩,侵井的苍苔,惊起的沙禽,歙乃的行舟,共同织就了清愁无限。正是透过月色,解读他多层面的情感内涵——像一叶汪洋中的小船泛中流,缺乏停泊的岸,无法预知它的泊位。没有事业的男人,词写得再漂亮,只是博人一笑的份儿,是没有成就感可言的。冷月就是姜白石生存现实的写照,如水一样的月光逝去了又来,可是人呢,正一年一年地凋零。人生真是苦短,不想在边关建功立业,也不想在朝廷谋一出路,必然注定他的物质生活要一年不如一年——甚至不能给幼小的女儿一些父爱的抚慰。一些方面迟钝起来,另一些方面却敏锐起来,对于自然,对于宇宙,“空叹时序侵寻”。消失的驿站,废弃的世界,在他徒劳地驱赶中,敏感日以坐大。白石是认同自己的命数的,人生之梦不可把握,反复无常,有时乌云遮月,有时云破月来。月色之下,心绪总是低调,不像在朝阳之下,充满腾跃的欲望。据我观察,白石似乎没有过火热阳光下的切身体验。
       冷月如水,美人迟暮。奔走中的姜白石脸上点缀了风霜。古人易老,不是他们实际的年龄,而是一种普遍的心态。每个人都要与世界相遇,相遇的情调何等不同。杜牧的笔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扬州,当年是何等的繁盛啊,歌伎舞女如云,清冷悠扬的箫声回转。有多少商贾吏胥、丈人骚客前来买醉,检阅人间春色,整座城市喷发着令人陶醉的脂粉气息和酒香。可是,1176年,白石青春年少,正是潇洒时节,路过这座曾经令人迷乱的城市,却已遍地焦土。战火的蔓延使古城现出萧条破败之相。他感到了时日的变化居然如此之快,从繁华到衰败,似乎只是一瞬。1202年,白石近五十岁了吧,重游扬州已恍如隔世,自己颇为老态了,也以为古城更加残破不堪。岂料几十年间,扬州又返青春色调,鲜艳的芍药如火,歌台舞榭人头攒动,长袖间飘散着奢华之味留下了太多的幻想,与自己上一回来时年龄相仿的少年郎,正在挥霍着青春的快乐。惆怅怀旧的幽伤深深地渗入心田,烘衬着自己的苍凉老态。世态如此难料,界定着这座测不准的城市,在他看来,这两种场景与自己的两个年龄段正好相左,是不是时光存心来开自己的玩笑呢2
       月色下的姜白石,渐渐对江湖游士、权门清客的角色厌倦了。要命的是他无力扭转自己,只能这么过下去。他不满过,也无奈过,但是禀性难移。他是以诗才谋生的,由于诗才的卓越,名流萧德藻做主,把侄女许配给他。通过萧德藻,白石结交了范致能、杨诚斋、陆放翁、辛稼轩、叶正则、朱元晦这些名流。按理,他的日子不应该过得瘦巴巴的。他在诗坛上的盛名、结识名流的社会效应,怎么可能在晚年家徒四壁,过世之后还要靠别人的资助才得以下葬。他显然是这么一个人,对物质生活的质量不那么讲究,随遇浮生。对于入仕,他的态度一贯是鲜明的,张平甫要为他“输资以拜爵”——花些银两买个官过过安稳日子,被他谢绝了,他的喜好从未抵达这样的边缘。白石青年时曾经有过的壮游经历、进出艳丽的声色场所,都因他持抱不放的藐视功名的观念,成为他怀旧的主题。怀旧,这个文人共有的情怀,当西颓的夕阳收敛最后一抹光亮,冷月当空,会更多地让人消解了豪放、激烈、冲突、矛盾、纷扰,更多地充溢着平和、清淡、安宁、飘逸。不要要求每一个人都要有追逐太阳的鸿志,“无奈苕溪月,又照我扁舟东下”,幽寂凄清里,无奈随风而长。白石的无奈倒不是自责年轻时的无为,他更多地感怀曾经有过的相聚相恋,在水一般的月色里,又如水一般地消散了。而信物还在,被抵押在心的深处,静等风蚀。白石没有什么前景可盼,怀旧成了惟一慰藉的语言。人是恋旧的生物,该忘的早志光了,不该忘的始终刮磨不去。文人的怀旧情结总是比其他类型的人强大并且细腻,怀旧成了古今文人集体文化意识或不自觉的文化情感的符号。一个人在炽热的阳光下奔跑向前,他是绝对不怀旧的,此时浑身的鲜血都在沸腾,筋脉贲张,真是干一番大事业的血性。低调的姜白石,却要选择清冷的色泽,不断地像收网那般,网回往日的欢颜和笙歌。每一次月下独行,都要触及往事的方方面面,经验告诉他,越是清冷的环境、清洁的光明,怀旧的网眼上就越是丰收。怀旧的潮水濡湿了远去的疏影和幽幽的暗香,濡湿了他旅程中的几许官梅和参差残柳,濡湿了犹在耳际的吴丝和迷乱的春夜。人和人注定产生分离,人间充满了道岔,现在,真有点“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况味了。一个靠怀旧度过晚景的人,不消说也清楚,“念惟有夜来皓月,照伊自睡。”对于一个生命状态而言,被破坏过了,一定在极力地寻求修复,谁愿意冷月如钩地残缺呢?姜白石的这种与众不同的感伤,提请我们联系这一类文人的生存状况——生存在他人的影子里,成为他人的笑柄,物质上是贫瘠的,情感上是富足的。一个底层丈人对世间万物的敏感,是他们暗恋最终的果实。
       南宋,试问,如果少了岳鹏举、陆放翁和辛稼轩会怎么样?壮怀激烈之声、阳刚豪放之气必定要沉沦了许多。这些民族的脊梁,是一个危难时代的支撑,他们让后人明白,强大的个体精神怎样进溅出火花,燃烧熊熊烈焰。他们最终失败的惨烈,是作为后世景仰留存的,是历来教化中的象征和标志。这也是大多数文人望尘莫及,应该承认软弱的成分滋长起来。更多人具有姜白石这般的品性,高压当前,让生命的生长状态低落一些,甚至随意一些。不,随便一些吧。如果忘却能像回味那般容易,白石一定会是身轻如燕仙风道骨。文人的致命之处就是身心浊重,易沉而不易飞升。我能断定,那个危在旦夕的时刻,不少如姜白石这般的文人,寄希望于他人,自己只会孤寂地听着戍角悲吟,看着暮色渐起。生命状态大致如此循环,青年逝去,中年逝去,晚年来临,即便有斗士一般的雄心也穷竭,这就意味着远离岳鹏举们,亲近姜白石的情调,暗恋他有过的风流和潇洒、抑郁和感伤。人生更多以这般状态演进——很一般的人,很一般的生活,不一般的感受。对于英雄的生涯,就像一扇敞开的大门,用不着我们着意窥探,史册上展开已经够充分了,甚至连蝇头琐事也有人索隐。需要我们窥探的是那些蛰伏在时代的墙角的人,他们像蛰伏在树叶背面的五色彩蝶,没人去翻动时,谁也不知道叶下风景,一旦与翻动产生联系,霎时把人吸引。
       生命有权利拒绝侵略带来的伤害。从自我本性出发,为了保全自己,逃避现实也是有值得理解的理由。“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存在和流逝,有情和无意,姜白石无疑扣住了常人最普泛的情感体验,不论古往,还是今来。
       逝去了的南宋,不逝的隔江冷月。这时,我无限地爱他。
       责任编辑 晓 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