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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海盗船
作者:盛 慧

《十月》 2003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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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水就要来了。水的腥味,夹杂着黄泥的气味,弥漫在街道的每一个角落。混浊的河水轻轻拍打着堤岸,像一只年老的狮子在沉睡。大人不准我们到水边去,因为附近的村子里不断传来溺水的消息。很多时候,柳叶鱼会跳到岸上来。洪水就要来了,没有人知道洪水什么时候来,也没有人知道今年的洪水有多大。老人们一再说起六十年前的那场洪水,还有人说六十年是一个轮回,是水龙王的做寿,河神要收一些人,作为寿礼。老人们说完咂了咂嘴。不管相不相信,各家各户都开始准备起来,把一些容易发霉的东西、值钱的东西,都搬上了阁楼。我们家的阁楼上,就堆满了大米、面粉、菜油,还有蜂窝煤,父亲还买了十袋奶油小饼干,这是从我记事以来,父亲第一次这么做。
       就是那天下午,父亲让我去镇上给他买烟。副食店里连烟都不供应了,因为到县里的轮船已经停开了,如果你从副食店门前经过时,你会发现里面一片空空荡荡,往日神气活现的售货员,现在眼光混浊,他的中山装上溅满了泥点点。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天色阴郁,仿佛大病了一场,街道上几乎没有人。平日里,茶馆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老人们总是佝偻着身子,摸着小茶壶,打着纸牌。现在却是大门紧闭,门前堆着垃圾,我从里面翻出了一张我寻找很久的“良友牌”香烟纸。裁缝店的地势比较低,早就浸水了。裁缝店旁边有一间毛竹房,里面原来住着卖麦芽糖的溧阳货郎,现在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有茶水店的孙呆子,无事可做,在和隔壁油条店的李瘪嘴下着象棋。孙呆子捏着一只绿泥的小茶壶,壶里已经没有水了,他却还在吸,发出嘟嘟嘟的声音。我在大街上晃来晃去,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在轮船码头上,我看到了那条船。我一下子惊呆了,那是土灰色的木船,是我见过的最大的船,船舷高过了副食店的屋脊。我盯着船左看右看,久久不愿离去。我想起前几天看的一本叫《海盗船》的小人书,惊不住尖叫起来:海盗船!海盗船!海盗船!海盗船!海盗船!……我边叫喊,边在街道上狂奔起来。
       在村口,我碰到了田小胖。
       我喘着气跟他说:“你猜我今天看到了什么?”
       他不屑一顾地反问道:“大白天的,还能看到鬼吗?”
       我清了清嗓子说:“哼,说出来,吓死你。”
       田小胖觉得我没有骗他,眼睛一亮,“到底是什么?说来听听。”
       我说:“海盗……”
       没等我把最后一个字说出来,田小胖摆了摆手说:“你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
       我也没有多讲,只说了一句:“不信你去看看,就停在轮船码头。”
       我说完这句话,就往家里走。
       走了没多远,田胖子追了上来说:“我们一起去看看。”
       我阴阳怪气地说:“去就去。”
       看到了船,田小胖变得哑口无言了。他一遍遍地说:“就是连环画上的海盗船。”他像一个老学究一样,在船帮上敲了敲,听到沉闷的回音,然后说,“不错,不错。”
       我说:“如果能爬到桅杆上去就好了。”
       田小胖说:“要是能在船上住一晚上,就好了。”
       我一笑,贴到田小胖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他直点头。
       河水比先前又涨了一些。如果再下一场雨,就会淹没小镇。
       夜晚说来就来了,晚饭的时候,母亲做了我最喜欢吃的河蚌汤,我却吃得很少。母亲问我,是不是做得不好吃?我摇了摇头。母亲又问,你是不是病了。我还是摇了摇头。那你为什么一直咬筷子呢?我说,中午吃得太饱了。晚饭之后,母亲去服装厂加夜班,临走之前,从口袋里摸了一颗硬糖给我。她走了没多久,父亲也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把门拴好,把屋子里所有的灯全部打开,趴在床上,重新翻起了《海盗船》。这一回讲到主人公路易,因为长相丑陋,有一天晚上,被管家扔到了海里。三天三夜之后,被一条马丁鱼救了起来,马丁鱼把他送到了一座小岛上。岛上是海盗们的老窝,海盗们想把孩子的心脏拿出来生吃。刀碰到孩子,孩子流出了蓝色的血,海盗们认为这是不祥的预兆,决定将他烧成灰,火堆已经燃起来,孩子感觉到自己的脸开始发烫。这时,海盗头子的女儿,一个长着雀斑的小女孩,赤着脚从房间里跑了出来。她的名字叫妮可,她请求她的父亲,把小男孩交给她当玩具,父亲摸了摸胡子,取出了一个金币说:“如果抛落在地上,是头像在上面,那么就同意,如果是头像在下面,就不同意。”小女孩接过金币……
       天蓝色的座钟在滴答滴答地走。我沉迷在书里,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一阵风从窗户外吹来,窗户吱嘎一声打开了。田小胖来叫我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他使劲地敲着我们家的门,叫着我的名字。我揉揉眼睛,打开了门,又把门虚掩了,出去了。漆黑的夜色里,水的腥味更加浓重。耳边响彻着狮子的鼾声。
       田小胖说:“不知道船上是不是真的有海盗,也不知道海盗是不是真的是独眼龙,喜不喜欢吃小孩?”
       我说:“我们可以跟他们一起做海盗啊!”
       田小胖听我这样一说,心里特别高兴。
       我心里也特别激动,回头望了望低低的房子,暗暗地对自己说,我要做海盗了。
       很快,我们就来到了街上。街道上十分的冷清。一个行人都看不到,也听不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从窗户里偶尔亮出几盏灯,光线也非常的暗淡。一不小心,我就会踩到田小胖的脚。哎哟一声。田小胖夸张地尖叫起来。来到轮船码头的时候,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上,我把裤子往上提了提,手心开始冒汗了。
       田小胖说:“我们不如回去吧。”
       我有些生气地说:“你害怕了吗?”
       田小胖说:“我也不知道。”
       我说:“上去看看,有什么事,我们就大喊。”
       。
       田小胖不说话,像菩萨一样一动也不动。我一生气,就沿着跳板往上爬。田小胖愣了一会儿,也跟着上来了。跳板太高了,我的脚在发抖。后来,我索性就趴在跳板上。终于上了船,不知道踢到了什么东西,掉到了水里,发出扑通一声。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谁?”我像从背后被人抽了一根筋一样,气都不敢喘了,趴在船板上。过了一会儿,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说:“可能是岸上的人扔东西吧。”男人没有说话。船上的风,有些大,吹得我摇摇晃晃的。最后,我们在甲板上找到了一个小船舱,轻轻地搬动着盖板,钻了进去。船舱里一片漆黑,散发着一种奇特的臭味。我和田小胖挨在一起,使劲用鼻子嗅了嗅,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气味。
       不知道坐了多久,我实在坐不住了,就跟田小胖说:“我们上去透透新鲜空气吧,我快熏死了。”
       田小胖懒洋洋地说:“要去你自己去,我要睡一会儿了。”
       我让盖板露出一条缝隙,确定船板上没有人,才伸出脑袋。看见河的两岸已经没有一盏灯了,心里暗暗地想,时间已经不早了。更糟糕的是,天居然下起了小雨。这雨一下起来,水就要淹到街上去了。我突然觉得有一些悲哀,洪水会不会把整个镇子淹没掉呢?如果晚上雨一直下个不停的话,是不是没有人告诉那些睡着的人,也许明天一醒过来,发现自己的床漂在水面上。我坐在船板上,不觉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是听到尖叫,才蹑手蹑脚往前走的。透过蒙尘的玻璃,我看见在主舱里,灯光微弱,舱里面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立柜,两把热水壶,还有一只铝盆,一只搪瓷盆,一只木盆。所有家什,都没有光泽,一片零乱。一个女人在床上翻来覆去,炉子上水在咝咝地响。我舔了下嘴唇,发现有些干裂,喉咙也有点疼。一个干瘦得像虾米一样的老太太坐在硬木板凳上,仿佛在等待着什么。男人则蹲在角落里抽着烟,烟雾弥漫,使我看不清他的脸,所以,我也没办法确认他是不是“独眼龙”。女人还在尖叫,踢翻了床边的一个木盆。我看见女人的额头上,直冒着汗。她在挣扎。接着,我隐隐听到老女人在和男人说话。我想听清楚,但是,他们说话跟鸟叫似的,我根本听不清楚。也许,他们说的是外语吧,我想。过了一会儿,老女人站了起来,我看见女人的下体伸出一团血淋淋的东西。我有一种想吐的感觉,转移了视线。我看见桌子上,整整齐齐地叠着一些小衣服。男人还在抽着烟,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样子。剪刀发出清脆的声音之后,我听到了孩子的哭声。老女人帮婴儿清洗着,女人则温柔地看着孩子,莫名其妙地微笑。老女人声音低低地说:是个女孩。男人阴沉着脸,嘴巴动了动,我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他像一个失败者一样,躺在了椅子上,耷拉着双臂。又过了一会儿,老妇人匆匆下了船,她的眼睛里有一种不安。男人在船沿上坐了一会儿,向河里面扔着石子。
       晚饭吃得太少,我的肚子饿了起来。我想,我也该下船了,但我一动也没有动,因为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征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把自己想像成路易,把那个刚出生的小女孩,当成是妮可。我知道这是个荒唐的想法,但它却一再地在我的脑海里浮现。我想起了小人书里的情节,有时候,我希望我的血也是蓝色的,我开始发起了呆。有人拍了我一下肩膀,我一惊,手一松,差一点滚下了船。“是我。”田小胖笑着说。“狗日的,人吓人,吓死人。”我一边拍着胸口一边说。这时船舱里又有了动静。男人送完老女人,回来了。孩子被搁在硬木凳子上。男人看都没看一眼,还是在角落里抽着烟。女人也不在床上呆着了,她披了一件老蓝的布衫,收拾着孩子的衣物。男人只是抽烟,不说话。
       田小胖说:“我们回去吧。”
       我说:“要回去,你先回。我不回去了,我要当海盗。”
       田小胖打个呵欠说:“我再去睡会儿,走的时候,记得叫我。”
       我嗯了一声。
       我内心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果然,在近乎死亡的沉默之后,男人和女人又开始说话了,说话的时候,他们的目光都盯着婴儿。婴儿没有哭,睡得很安详,她可以嗅出母亲的气味,这个气味,让她有一种安全感。我看见男人咬了咬牙齿,说了一句话,声音很低,但女人的身子迅速抽动了一下。雨渐渐地大了起来,飘在我的身上,我打了一个喷嚏。我又听见男人说:“谁!”接着,他蹿了出来,朝四下里看了看。我趴在船沿边的废轮胎上。我听见男人的脚步声,从我头上越过。我闭上了眼睛,可以感觉到男人的脚步声,从我的指甲轻轻划过。男人的煤油灯,晃动着他的影子,离我越来越远了,我嘘了一口气。男人似乎闻到了气味,忽然转过身来。过了一会儿,没有听见动静,才回到船舱里。我听见女人说:“是你太紧张了。”男人没有说话。女人朝婴儿看了一眼,用棉絮把她包好。
       我以为他们要准备睡觉了,就蹑手蹑脚地回到前舱里。田小胖已经睡着了。我坐在黑暗里,心跳得厉害。
       我顺手摸到了一个圆不溜秋的东西,随随便便地说:“这里居然有个篮球。”
       再往下摸发现了几个洞,骷髅!我想起这两个词的时候,背上直冒冷汗。
       我边推田小胖边说:“快跑,这里太危险了。”
       ’
       田小胖换了个姿势,咂几下嘴,继续睡了起来。
       “这里有骷髅。”我提高了声调。
       田小胖一蹿而上说:“哪里?哪里?”他吓得把尿撒在了身上。
       我们准备上岸,打开盖子,却发现船早已经开了起来。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完了,这下全完了,船开起来,不知道要把我送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一起跳到水里去吧。我说。田小胖说,我不会游泳。就是会游,这么大的水,这么多的漩涡,也是必死无疑。我觉得田小胖说得有道理,但是一时却找不到特别的办法。船舱里的气味,我一分钟也忍受不了了。但是,男人就坐在船艄上掌舵,如果发现我们在船上,一定会把我们当成贼的。田小胖开始叹气了。我懒得理他,掩着鼻子,我不想吸人这些气味。我把盖板打开了一条缝隙,清新的空气立刻涌了过来。
       河面上一条船也没有,男人把船开得很快,柴油机发出突突突的声音。离我们的小镇越来越远了,而洪水也将淹没我们的家,想到这里,我就想哭。雨丝还在飘。我想,母亲应该下班了,在她回来之前,父亲也回来了。他们如果发现我不在屋子里,会满村喊我的乳名。到最后,母亲的声音几乎要带着哭腔了。而父亲则沉默不语,母亲一定会责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了?不管说什么,父亲总是一言不发。我觉得,天色比先前亮了些许。我的眼睛干涩。我想起有些时候,躺在村口的草垛上睡午觉,光线明亮,风轻轻地吹拂,羊群偶尔发出几声羊咩,我的沉睡,像是装在陶罐里的凉茶。而现在,我却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生怕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突突突,柴油机还在响。女人从船舱里出来,她煮了一碗面条。男人埋下头,开始吃起了面条。从风中,我依稀可闻到鸡汤的鲜味。这味道,让我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婴儿醒了,开始哭起来了。他们却没管,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男人很快吃完了面条,把汤也喝完了。女人说,还要不要。男人摇了摇头。
       船终于停了。我感觉到空气里多了一些树叶的气味,河的两边一下子幽暗了起来。
       我对田小胖说:“你来过这里吗?”
       田小胖说:“我饿·了。”
       我没有理他。
       在细小的缝隙里,我看见女人把婴儿抱出来了。风吹着女人的头发,我感觉空气里有一种奇特的气味。无来由地,我的心跳又加速了。迟疑了片刻之后,我听到扑通的落水声,接着是孩子的哭声,极其短暂,接着又是无边的安静。树林里传来风的声音。我听见男人说:“为什么不把她掐死?”女人说:“如果能活的话,就算她命大。”我的心口疼痛,像是被剐了一块肉似的。田小胖想喊:我捂住了他的嘴。我心急如焚,但没有办法,水流湍急,我可以从水流的声音里辨别出周围的漩涡,我跳下去,等于是送死。我狠狠咬了自己一口。我对自己说,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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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船开始往回开了。这让我欣喜,但同时,又有另一个问题折磨着我,如果只是为了把孩子生出来,那么他们就没有必要再回到镇上去了,他们这么急切地往回开,到底想要干什么。这个恶棍,他到底想娈干些什么,我必须把我今天看到的一切,告诉镇上的人。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清脆的脚步声。女人坐在了船沿上。我听见她在嘤嘤地哭泣。她不停地往河里扔着石子。,也许是困了,也许是冷了,最后,她回到了船舱里。
       突然,田小胖尖叫了一声。我捂住了他的嘴。我听见男人问女人:“什么声音。”女人说:“没有声音啊,可能是你的心理作用吧!”男人拍了拍自己的头说:“给我泡杯浓茶。”女人嗯了一声。凭我的感觉,白茫镇就要到了。田小胖不停地抽搐着。“你怎么啦?”我说。“被什么东西咬了。”田小胖的声音微弱了许多。“挺住,我们快到家了。”我紧紧握着他的手。他的身体不停地抽搐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船终于靠岸了,因为下着雨,天还没有亮。男人打着呵欠,回到船舱里睡觉去了,可以听到他的悠长的鼾声。我围着船沿转了转,看看到底怎么下船,船太高了,而我又扛不动跳板。我坐在船板上,有些沮丧。最后,我发现,船离副食店的屋檐只有半米远。我撑了篙子,让船跟房子靠得更近一些。船主人睡得太死,听不到我的响动。然后,把田小胖从船舱里拉出来,让他爬到副食店的屋顶上,我也跳了下去。我的膝盖碰了一下,瓦片纷纷往下掉,发出清脆的声响。副食店旁边住着烧开水的孙呆子,他已经起床,准备提水,开炉。他听到声音,从屋里出来,看见我和田小胖坐在屋子上,大吃一惊。我让他找个梯子来,把田小胖背了下来。我把田小胖背到孙呆子的开水店前,他吓了一跳。田小胖的嘴唇已经发绿了。我的膝盖也碰伤了,流着血。“要赶‘陕送到北街头的鲁镇南家去。”孙呆子边说,边找钥匙来锁门。他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什么也没说。
       我最不喜欢从鲁镇南家门前过,因为那里一天到晚弥漫着中药苦涩的药味,让人不禁皱起了眉。如果是平时,只要敲三下门,就会听到一个懒散、冰凉的声音说:“谁呀。”接着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嘟哝了一句,翻了个身,床发出吱嘎的声音。再敲门时,声音已经不耐烦了,说了声:“来了。”接着是木楼板上发出一阵零乱的拖鞋声,鲁镇南打着呵欠来开门了。
       这是镇上惟一的中药房,去年十二月份,鲁镇南的父亲鲁石头死了以后,生意就清淡了许多。因为,中医要看老中医,病人才放心。很多人宁愿坐着轮船到邻近的镇上去看病。鲁石头的名字,是因为他的心脏硬。我记得他的胡子花白花白,带个小眼镜,干巴巴的,在我的印象里,他从来没有笑过。现在的鲁镇南,长得肥头大耳。嘴上一天到晚油腻腻的,留着两撇小胡子,眼珠子转得比谁都快。
       我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又用了一些力,还是没人应。孙呆子喊起来了:“鲁镇南,开门。”声音像一滴雨一样落了下来,还是没有人应。田小胖呻吟着,脸色比先前更难看了。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说,我.要……喝水。我……要……喝水。
       孙呆子继续扯着嗓子喊:“要出人命啦。出人命啦。出人命啦。”过了一会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闩的磨擦声,门开了。鲁镇南的老婆站在门口,她睡得头发都蓬了起来,像鸡窝一样。孙呆子把田小胖抱进屋子。屋子里感觉比外面暖和了许多,没有开灯,光线很暗。高高的柜台后面是朱色的立橱。孙呆子说:“鲁镇南呢?”鲁镇南的老婆一脸无辜地说,我等了他一晚上,不知道他跑到哪儿去了,也许是让大水给冲走了。孙呆子焦急地望了望外面,听到一阵脚步声,叫我到门口去看看,是不是鲁镇南回来了。我看了一会儿,并没有发现有人来。鲁镇南的老婆给田小胖倒了一碗凉茶。“鲁镇南是不是去赌钱了?”孙呆子说。鲁镇南的老婆想了一会儿,说:“应该不会。”“他一般去什么地方?“孙呆子又问。女人好像很委屈一样,说,我不知道。孙呆子有点急了。便问女人,你懂看病吗。女人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怯怯地说:“懂一点皮毛。”孙呆子说:“那你快看看,再等要出人命了。”女人这才开了灯。把了把田小胖的脉搏,又翻了翻眼皮。想了想说,应该是给蜈蚣咬了。我记得去年夏天也有一个小孩给咬了。那天是我抓的药,让我好好想想都有哪些。她边说,边走到柜台前,开始抓药。抓了一把桑叶,一把枳壳,一把紫花地丁,想想又不对,放回了原处。孙呆子急切地说:“你好好想想。”女人点了点头,突然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就是南街那家竹器店的丁伯铨家儿子。你去问问他,他也许知道。
       孙呆子跑了出去,外面的天还没有彻底亮起来。门虚掩着,从门缝里刮进了风,让人忍不住缩成一团。田小胖还在发抖。我一遍遍跟他说,你不会死的,马上就会好的。会好的。十几分钟之后,孙呆子回来了。我忙问:“怎么样?”他说:“怕死鬼丁伯铨前几天搬到山里的亲戚家去了。”他坐在椅子上,好像很累的样子。
       一直到天麻麻亮,鲁镇南回来了。他好像一夜没睡,眼睛有点肿。刚坐下,就抽起了烟。女人跟他说了几句,就上楼睡回笼觉去了。鲁镇南看了看田小胖,一本正经地说:“如果再晚一个小时,他就没救了。”孙呆子说:“他不会死吧。”鲁镇南说:“我只能试试了。”孙呆子没有说什么。鲁镇南找来一根绳子,系住了田小胖的小腿,把毒液逼了出来。我听到田小胖的刺耳的尖叫。鲁镇南咬着牙用着力。我说能不能轻—点。鲁镇南用眼白扫我一眼。然后用肥皂水和醋倒在一个碟子里,开始涂擦伤口,并用芋头、鲜桑叶、鲜扁豆捣烂敷在伤口上。并用马齿苋捣碎,汁液冲了开水,让田小胖喝了下去。一直忙到中午时分,鲁镇南在铜盆里洗了手,我才算松了一口气,这时,田小胖早已昏过去了。鲁镇南看了看我的伤口,涂上了一些樟脑。我守在田小胖的旁边。孙呆子回到他的开水店去了。
       中午的时候,田小胖还没有醒来,鲁镇南说,如果他醒不过来,就没救了,毒素已经到心房去了。我很恐惧,我和死亡从来没有那么近过,我不知道怎么向他的家里人交待。陆陆续续地有人来看病,从他们的口中,我得知在打鱼寨有人打到了一条大鱼。
       一个人说:“你们猜猜那条鱼有多少 旁边的人说:“最多五十斤,” 那人撇了撇嘴。从鼻子里冒出一个声音说:“哼,没见过世面!” 鲁镇南说:“顶多七十斤。” 那人说:“胆子大一点嘛!” 旁边的人又说:“超过一百斤,我把头割给你。”
       那人摇了摇头,伸出两个手指,晃了晃,慢条斯理地说:“整整两百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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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都张大了嘴,表示惊讶。
       。
       那人接着说:“这还不奇怪,奇怪的是,鱼肚子里还有东西。你们猜猜是什么?”
       旁边的人来了兴致,有的说是金子,有的说是大米,还有人居然说是猪头。
       那人挥一挥手说:“是人,一个血肉模糊的婴儿。”
       我刚要说话,我听见田小胖微微动了一下。赶紧叫鲁镇南:“他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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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镇南似乎没有听到,还在和那些人有说有笑,他们现在在想,这是谁家的婴儿,婴儿又怎么会跑到鱼肚子里面去的,难道鱼会上岸找东西吃,讲到这里,很多人眼里都有一种深深的恐惧,洪水真的要来了,因为鱼已经开始吃人了。
       傍晚的时候,街道上又恢复了冷清。鱼吃婴儿的事情,像瘟疫一样,迅速传遍了大街小巷。大家都早早地把门关上,不再出门乱串。天快断暗的时候,店里没有什么人了,只有鲁镇南在柜台上打着算盘。我看见父亲从药店门前经过,立即躲到了柜台的下面。我知道我这次闯祸了,不知道怎么收场。父亲在门口停顿了一会儿,朝里面看了看,怅然若失地走了。我以为他真的走了,就探出头来看,刚刚伸出头,就听到父亲叫我的名字。我赶紧往屋子里跑,还是让父亲揪住了耳朵。回到家,父亲狠狠打了我一顿,不让我再出门。
       日子过得很快,一晃半个月过去了。洪 水还没有。水在晚上涨起来,白天又回落了 下去。人们似乎麻木了。田小胖的身体也恢 复了,脸上有了红光。他似乎忘记了那个晚 上发生的事情。我在睡梦中,一再听到婴儿 的哭声。寂静的夜晚,有几滴雨发出嘀嗒的 声响。这样一个凉爽的夜晚,适合睡眠。我则 浑身颤抖,出了一身汗。父亲摸了摸我的额 头,眼睛里有一些担忧。母亲说,也许是碰到 什么脏东西了。父亲说,可能是受寒了。把我 背到鲁镇南家里。父亲的身上有一股浓浓的 汗臭味。鲁镇南家还没有关门。我躺在了一 张绿漆的床案上。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乎人的 意料。天快黑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 声音。含混不清。像鸟叫一样的声音。我贴 着墙壁,仔细分辨这到底是谁的声音。我后 来想起这个男人,就是大木船的主人。他来 做什么,我的手指抽搐了一下,我有一种直 觉,总是有什么事情会发生。我听见声音越 来越低,接下来鲁镇南就不见了。我下了床, 看见父亲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柜台上给我配 的药,还没有扎好。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 候睡着的,也不知道鲁镇南去了什么地方。
       鲁镇南从外面回来时,时间已经是深夜了。他很疲倦,见我还在,感到很惊奇。一看到柜台上我的药,才忽然想起一些什么,慌慌张张地把药扎好。父亲还没有醒,我推了推他。他说:“天亮了吗?”父亲又把我背回了家,在他背上,我不知不觉睡着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的病好了,家里也不再管束我了,我又可以满世界地跑了。在田小胖面前,我不再提到蜈蚣,我一提到,他就尖叫。
       有‘次,我问他:“去不去船上看看?”
       用小胖说:“打死我也不去了。”
       我说:“真是胆小。”
       他回了一句:“我就不信,你还敢去。”
       到了晚上,父亲想喝茶,发现家里没有开 水了,就把水壶给我,让我去孙呆子的开水店 泡。我哼着歌出去了。泡了水之后,我把水壶 放到码头边的草丛里,然后,爬上了船。船上 很安静,从窗子里,我看到只有女主人在。
       天一点点暗下来了,我正想离开的时 候,听到了两个人的脚步声。两个人有说有 笑,一个声音明亮,带着抑制不住的快乐,另 一个声音有些沙哑。他们钻进了船舱、,我看 清楚一个是男主人,另一个是鲁镇南。鲁镇 南在前面,男主人像跟屁虫一样拎着药跟在 后面。鲁镇南并没有跟女人多说什么,一进 去,就开始脱衣服,接着,就和女人纠缠在了 一起。男人看了一会儿,轻轻掩上门。然后, 把跳板收了回来,开起了船。我听见船舱里 传来混浊的声音。女人一直闭着眼睛,只看 见鲁镇南一直在动,像幼儿园玩的跷跷板。 女人雪白的身体晃得我眼花,我没有再往里’ 面看。船在开,男人一直在抽着烟。’我看见 他的手边,一把雪亮的柴刀,发着幽蓝的光, 我的心跳加快起来。
       不知道开了多久,船停了。岸边是茂密的树林,空气里弥漫着椿树叶苦涩的气味,雨滴在树叶上,像一个人的说话声。船舱里,没有了动静,似乎已经睡着了。我听见男人的脚步声很轻很轻。我的眼睛一眨也没有眨。男人站在门口,提起的手,又放了下来。过了没多久,船回到了白茫镇。男人干咳了几声,在舱门上敲了几下;又抽起了烟。鲁镇南从船舱里出来的时候,顺手从桌上的海碗里拈了一块红烧肉,他脸上堆着满足的笑容,男主人递给他一支烟,他夹在了耳根。
       夜色沉重,黑得像块生铁。
       责任编辑晓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