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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异手症
作者:白 荷

《十月》 2003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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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梦中,芬迪遭到了左手的袭击,左手企图谋杀她。它疯狂而歇斯底里地卡住芬迪的脖子。
       芬迪苦苦挣扎着,铁钳般的左手掐住她咽喉,把她从床上拖到地板上。最后右手几乎折断了左手的手指才把它从脖子上移开。
       黑暗中芬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惊骇地喘息着,犹如一只筋疲力尽的猫。接着她两腿发软地从地板上爬起来,借着窗棂的光亮,在墙上摸索着找到灯的开关。
       她开了灯,惊疑地举起左手,对着灯光细细端详。惨淡的灯光抚摸着细嫩、美丽的左手,她活动了一下,纤长的手指,顺从而轻灵,跟着大脑的指令伸缩着,这不禁使她怀疑刚才的生死搏斗是一个梦魇。
       她赤着双脚,站在地板上迟疑而茫然,她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她刚刚与 自己的一个器官殊死搏斗过,她的部分竟然要杀掉她的整体。
       芬迪感到颈部火辣辣地疼痛,她忧郁万分地走到穿衣镜前,扬起美丽的脖子,上面印着一道紫色的掐痕。
       她关掉房灯,拧亮床头灯并把它调到适度的亮度,重新回到床上,但睡意 已荡然无存。温隽的灯光清朦如泻地洒在床上,左手自然随意地搭在右手上, 左手背上散落着翳般的乌紫,显然是搏斗留下的痕迹。
       她瞧着两只亲密纠缠在一起、宛如挚爱情侣的手,她实在不能相信刚才那场逝过的噩梦中,是右手捍卫了她的生命,不然她很可能已偶偶独行在黄泉之路了。
       男友封近来总是厌烦地对芬迪喊道,拿开你的左手!它把我弄疼了!他甚至十二分怀疑地看着芬迪这个他认为世上无与伦比的温柔女人,自从做了脑部手术,一改秉性,对爱的表示变得野性而粗粝。
       封不敢轻易和她亲近,芬迪的左手指不定什么时候会突然勾住他的脖子直到他半窒息地挣脱逃开,每每这时他惊惧狐疑地看着她,如同看一只不驯的野豹子。
       而芬迪同样一头雾水,她备显尴尬地呆在原地,既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知该怎么解释,便常常是眼巴巴地任封迷惘而愤然地走掉。
       芬迪抬起左手时看见了封那双充满忧虑的眼睛。现在她已不能平静地面对自己的行为,左手谜般的在她眼前晃动,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封让她忧心忡忡,两天来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他像突然从这个世界蒸发掉了一样。但芬迪心里明白,封无疑是在回避。
       墙上那只漠然左顾右盼的猫眼挂钟,时针和分针并拢指在12上。芬迪忍不住又拿起电话,电话线那端嘟嘟呜咽着,还是没有人接。从晚上9点钟起她就一遍遍地给封拨电话,并焦灼地等待封能打电话来。毕竟两天了,这在以前还不曾有过,封说过他每一天都必须和她联系,否则晚上他连觉都睡不踏实。
       芬迪不信封不在家,白天她曾给封的单位挂过电话,一个嗲声嗲气的女孩说;封正在办公楼前的草坪上打羽毛球。芬迪请她转告,等封回来立即给她回电话,可是她守着电话直到中午,电话像睡着了似的,既没有封的也没有别人的。
       下午一上班她又往封的单位打电话,接电话的还是那个女孩儿,她说封回家写稿去了。
       无奈像一条积满雨水的深沟,横在她面前。她疲惫地靠在枕头上,为无力躲闪、逃避的现状而忧心忡忡。困顿使她咽了又咽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晶莹的泪珠滚落在被子上。
       突然,芬迪发现左手正在解她内衣的衣扣,她惊异地看着它,浑身不由骇然而栗。
       左手像一个猛然间有了意识而苏醒的怪物,它目无主人地在芬迪胸前伸缩着,毫不理会她脑中发出的指令,很娴熟地解开了所有的衣扣,接着又重新系好,它坦然而顽皮,像孩子似的专注于自己的把戏。芬迪的意识结冰似的僵在那里,白天的一幕又重现于眼前。
       早晨上班乘公勤车到达单位时,她的左手让她陷入了尴尬……
       芬迪总是最后一个下车。她天生就懂得以礼待人,因此也为她出众的美丽和纤弱的性格赢得了几分安宁。大家鱼贯着从她身边走下车。
       “绿漆小姐”喜盈盈地走在队尾。一路上她一直和同座一起嘲笑巩俐的牙齿,直到下车笑容还开怀绽放。(“绿漆小姐”是一群不苟言笑的男性司机冠以她的大号,由于四十有五的她一年三季均穿着紧身艳丽的短衣裙,头上高高悬起的马尾辫系着一只硕大的蝴蝶结,打扮得像一个怀春少女,于是司机们称这种现象是老黄瓜刷绿漆——装嫩,因此“绿漆小姐”就这样叫开了。)
       “绿漆小姐”今天格外夺目,她穿着一条粉红色的紧身连衣短裙,饱满的肉身让人担心裙子随时都有可能爆裂开,身后那根拖到臀部的长拉链,像一条被外力扭曲快要支撑不住的大虫,逶迤而痛苦地伏在“绿漆小姐”的背上。当“绿漆小姐”独特而耀眼的身段还未走出芬迪的眼帘时,芬迪的左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刷”的一下把“绿漆小姐”连衣裙的拉链一拉到底。
       这个已人不惑之年的女人遭雷击般地跳了起来,她慌张地将肉滚滚的后背藏在座椅后,企图遮掩背部瘫懈下来的肥肉,她十分气愤,脸涨得通红,恨不得给芬迪一记耳光。
       车友们听到惊呼,纷纷转身回来,援救“绿漆小姐”,她们一边帮她拉上衣裙拉链一边惊讶地瞧着芬迪,那眼光就像瞧一个刚降世的疯子。
       芬迪张着嘴呆若木鸡,她的语言功能突然出现了障碍,脑中呈现出一片空白,直至司机催促她赶快下车,她才魂不守舍地离去。
       二 芬迪的心突突地跳着,怀里像藏着一只惊恐万状的兔子,她的灵魂犹如落进神秘未知的虚境,与肉体陌生而隔膜。意志与躯体是如此相悖!只隶属于自然不属于她的躯身跋扈地凌驾于意志之上,她被无情地牵制着,毫无选择余地。
       她想,人至今仍不能彻底弄清身体各部位的关联,人体之谜让人深感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绝望。
       在躯体无端行走的日子里,芬迪觉得自己不过是一种绵延怪诞游戏中的一个小丑,不懂游戏规则,只能无辜地被捉弄,屡屡陷入困境。
       芬迪刚刚从母腹降临人世,她的肉体就与时空出现了不和谐之音,没有几个时辰,她竟在散发着浓重药水气味的襁褓中口吐白沫奄奄一息,接生大夫头摇得像只拨浪鼓。
       外婆把始终不肯睁眼的芬迪放在林阴之下一个漂亮的婴儿车里,等待着日落时分,让农村赶来的亲戚带走。
       。
       外婆热泪纵横,枯坐在小车旁,看着弥留之际一动不动的外孙女,巴望孩子能睁开眼睛看看她和这辆费尽周折才买到的小车。
       就在芬迪将要被带走的一刹那,母亲光着脚突然从病房中冲了出来,她从那庄稼把式手里夺回孩子,哭着吻着把孩子又抱了回去。
       也许是母亲的泪水打动了她,第二天,当阳光爬满玻璃窗时,芬迪看见了太阳红润的笑脸。
       她张着嘴高兴得大声啼哭,当时她只能以这种方式表达走进尘世的欣喜。
       后来,充满芬迪幼年记忆的是那只盛着苦涩药液的赭红色陶碗。姥姥说芬迪命运还不错,三岁时偶然遇见一个会占卜星术的江湖老中医。
       芬迪隐约记着他有一把一尺多长的大胡子垂在胸前,把脉时,古铜色的大手温暖而有力。老中医送给芬迪一只赭青色的陶制药壶和一个赭红色的陶碗,他用几种深山老林才能采集到的植物、昆虫配成药,让母亲煎了给芬迪喝。母亲每天晚上就蹲在燃得通红的煤炉旁,一边照料着沸滚的药壶一边摇着芬迪哼着歌,然后她把浓浓的药液倒入陶碗,等着药液温凉后再叫醒怀中酣睡的芬迪,然后一点一点把药灌进她的小肚子。
       日复一日,斗转星移,两年后芬迪的癫痫病悄然消失了,她变得异常聪明。
       接下来的二十年,芬迪再没被癫痫病侵袭过,然而两年前的一个冬日,因流感而高烧的芬迪旧病复发。当时她躺在床上,被高烧折磨得神昏气吁,突然,她感到一根带刺、寒冷而坚硬的电棍猛地插入脑中,脑部顿时放射般的痉挛巨痛,仿佛成千上万只长着利齿的蚂蚁疯狂地撕咬着她的大脑,它们暴怒而喧嚣,如同飓风肆虐。等她从苍白寂静的昏迷中苏醒过来,她心力交瘁、气息奄奄地感到了生的恐怖。
       芬迪被医生确诊为癫痫,并建议她手术。芬迪找来医书,医书上说癫痫是由小脑发起,使上百万个脑细胞同时激烈运动,并以暴风骤雨般的速度向大脑两半球扩散,致使整个脑部剧烈反应的一种病症。它随时危及生命,只有手术是十分有效的。
       半年之后芬迪由一个有着百分之百成功术例的医生实施了脑剖手术。手术过后的一个月,医生复查她的脑部反应时发现她的左手丧失了辨认功能,她合上眼睛不能说出手中的东西,医生紧锁眉头开始给她吃一种粉红色的药片。这小药片每每从她喉管滑下时,她便有一种丧失和被促侠的感觉。芬迪关掉台灯,试图强迫自己睡一会儿,明天她必须比平常早到单位才行。机关开大会,她要把修改好的发言稿提前交到领导手里,领导事先要预习两遍,以免读错。
       芬迪合着双眼躺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贮存在脑子里驳杂无序的日子雪花般的纷纷掠过,“将来”时空虚薄的影像被已飘然而逝的“过去”和枯萎的“现在”蒙上了一层不安的忧伤。
       封从她的思绪中浮了出来,他的音容笑貌如雨打过,湿淋淋地压在她的心上,他鄙夷愤懑地看着她,好像她向他隐瞒了什么,他不可能接受一个得过癫痫病的女人为妻,这是芬迪从他行为中领悟到的,尽管还不能最后证实,但那不过是一个时间的问题。
       芬迪看见封直视着她却视而不见地从她身边擦过,一副漫不经心的悠然,仿佛他们此前从未相识过。她感到心碎的疼痛,一切都无可挽回地发生了,它凝固了幸福或灾难,而让她的感觉赤足在冰冷的灼烫中,她打了一个寒战。
       左手炫耀地出现在半空中,它像一条美丽婀娜的水蛇,凌空袅袅地扭动着身姿,它鬼画咒语似的魂灵向她昭示她不能拒绝灾难就像不能拒绝它一样。芬迪的心脏开始怦然惊跳,她呼的一下坐起来。她伸手拧亮台灯,跳下床。
       芬迪的母亲被灯光惊醒,她一向对灯光敏感,加之夜间对女儿总是放心不下,她趿着拖鞋从对面的房间过来,“有事吗芬迪?”她隔着门满怀担心轻声地问道。芬迪不由得吐了下舌头,“没事!!”芬迪急忙回答,“我在整理被子,马上就好。”她回答时语气里故意流露出轻松的睡意。等母亲回到自己的卧室后,芬迪赶紧找了条毛巾掩遮住房门上的玻璃。她长长出了口气,拉开窗帘,轻轻推开阳台门,从藤椅上抱起钩织了一半的台布,又专心致志地钩织起来。这是给林晓的结婚礼物,为了买钩台布的线,芬迪几乎跑遍了全城,最后在小得像一只抽屉的精品屋买到的。那线正是芬迪想要的那一种——象牙白的亚麻线。
       小屋堪称是一个景观别致的艺术宫殿,墙壁由绛红和钢蓝两色石砌成,一片茂盛的热带雨林倒置呈现在屋顶上,墙壁上悬着记忆着人类历史踪迹的各种图腾物,它们已清心寡欲地穿过喧嚣的历史空间安详地停在这里,静静品味着走进小屋自成一统难觅的恬静。
       一位渔翁装束的独臂老人,面色怡然地坐在木墩上摇着一架木轮纺车,经年纺车的把手磨出了金属般的光泽。老翁身旁坐着一个温秀、年轻的女侏儒,她双手灵活地用老翁纺好的线把缤纷的想像变成各种精美奇特的编织物,一脸创世的满足。她面前有一只黑陶古瓶,里边盛着一大束蓝光泅紫的冬蔓芙蓉,她竟然用锦丝绣线钩织出它们绮丽鲜活的风姿,而使真正美郁罕见的冬蔓芙蓉光暗几分。那美仑美奂、洋溢着大自然芳泽的冬蔓芙蓉,不禁让芬迪怦然心动,芬迪似乎嗅到了它们喷薄着自然的芳香,体验到了真假浑然归一那种美到极至的撼人心魄,她在这黑陶古瓶前驻足留恋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后来抽屉小屋、撩人的冬蔓英蓉、倒置的热带雨林、独臂老翁、年轻的女侏儒,成了芬迪心绪中愉快的一页景致。
       芬迪纤柔的手指娴熟地转动着钩针,线一截截消失,台布的图形已现端倪,这是芬迪从庄院咖啡厅看来的。那次她除了记住台布别具一格的图案,还记住了一件古怪离奇的事情。
       那是一个初秋的上午,她收到一封邀请函,函中落款人她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函中措辞恳切坚决,说一定要见上她一面。芬迪只好冲着不见不散,一直等到底的誓言,满心疑问地前去赴约。
       中午时分,芬迪走进庄院咖啡厅,高雅考究的咖啡厅生意十分清淡,厅内惟一的一位客人向她挥挥手,芬迪面带适度的微笑走过去,她希望自己见到此人能够大吃一惊,然而她见到的是一个激动不已却十分陌生的面孔。
       他的眼睛很大,像两潭幽深的湖水,镶嵌在清濯、轮廓分明的面颊上。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芬迪,仿佛一眨眼芬迪便会从他的视野中消失。
       “你一点都没变!”他的声音质感而厚重,发出金属般的回音,十分悦耳。“你不记得我,这个我并不奇怪!”他说,“我也经常想不起自己的模样来,偶尔在水银镜或玻璃门与自己的影像相遇,才恍然,喔!原来我是这个样!”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而又有些自嘲的微笑。
       “你怎么样,芬迪?”芬迪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亲昵而暧昧,这让芬迪很不自在。她踟躇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对面这个陌生人。那人马上从芬迪的双眸中捕捉到了她的不知所措,他狡黠地笑了一下,思路像一匹快马从一点跳到了另一点上。
       “我叫修木,”他说,“与你是大学同学!”他的脸上腾起兴奋的红晕,粉如五月的桃花,灼热的眼光打在芬迪脸上,她很快在他的目光中溶化成一片没齿不忘的记忆,从他的口中喃喃流泻出来。
       他讲到与芬迪邂逅的情景,像圣经上的一段无法证实的谎言。
       他遇见她是在大学的食堂里,那个盛夏的中午,一阵黑色的雷电携着暴雨骤然而降。她就在那一刻出现的,他的生命也就在那一时刻有了不同凡响的意义,他的一生被她照亮……
       芬迪像是听着痴人说梦,有点云山雾罩,而修木却痴迷地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中。他停顿下来,眼光透过芬迪遥遥投向那个已不复存在的夏季。他沉默了足足有一分多钟,接着说,在这之前他曾多次于梦中和她相遇,梦总是如此的相似,钢蓝色的黎明,一镰晓月,一个有着如云飘秀的长发、身着一袭白色长纱裙的女人,背对着他走进黎明深处。然而他绝没有想到梦中的女人竟然在那样一个中午真实地走进了他的生活。
       他从上衣兜里掏出烟和火,因为激动手有点颤抖,芬迪看见打火机上印着一个丰乳肥臀的舞女,这种打火机芬迪在同学家一位做柴油生意的老板那儿见过,香港货,打一下火舞女就脱一件衣服,一直脱光为止。芬迪突然想笑,她想起了奶奶的邻居,那个栗色头发、扑闪着漂亮眼睛的女人,因为有些驼背,她常自嘲地说自己挺好的胸脯长到了后背上。
       修木把烟夹在两指中间,并没马上点燃,他夹烟的姿势十分蹩脚,后来他还是把烟重新放回烟盒里,芬迪想也许他根本就不会吸烟,但烟可以装扮出男人的潇洒睿智。
       他把烟放进衣袋里时拿出另一样东西,他把它递给芬迪,是一枚胸针,胸针的图案是一个蓝颜色少女的剪影。芬迪觉得这个图案很面熟,似乎在哪儿见过。修木指着那枚胸针以一种庄重的语气说,这是你,我的灵魂!
       芬迪吓了一跳。她愣愣地看着他,她突然想起修木这个名字,好像是一位电脑业赫赫有名的软件开发奇才。
       他的软件命名十分怪诞,通称灵魂,以阿拉伯数字区分,软件界面均是一个伫立在蓝色朦胧中身着一袭白色纱裙长发飘飘的少女的剪影。封常说这界面的图案和他对芬迪最初的印象十分吻合。芬迪为之一振,难道隔着镂空的亚麻台布坐在她对面的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修木?
       他就是那个修木。芬迪没有想到她这一生还有如此神圣的使命,竟然给一个闻名遐迩的男人充当了灵魂。小时候她从古典神话中读过关于人和灵魂的故事。传说中的英雄不惧大难,百杀不死,原因是他的灵魂是一只不为人所知的猫。拥有一只美丽又聪明的猫做灵魂,英雄百战百胜,靠着灵魂的牵引得到了辽阔的疆土和不朽的战绩。芬迪想她大概就是这样的一只猫,一只令他无所不能,所向披靡的猫。他靠着她的支撑放弃了让他无法忍受的与专业毫无关系的公职。他打过工,做过生意,饿着肚子露宿过异国他乡的街头——直至走到今天。
       芬迪脸上始终保持着适度的微笑,她几乎不需要开口,那卓尔不群的修木在芬迪深秀的目光笼罩下尽情畅诉衷肠,他容光焕发地享受着眼前这个不能靠近的女子带给他的神秘朦胧。
       会面在修木满足而伤感的表情中圆满地结束了。修木没再问及芬迪的情况,这使芬迪认为他不过是在梦中寻梦,也许他又遇到了什么难题,只有困难的时候他才会找她,希望她的牵引。她是他的灵魂,那么她要是消失了呢?传说中的那个英雄、由于暗藏在身边的叛徒杀死了那只猫而身亡。
       后来芬迪把那只胸针送给了封,并给他讲了这个莫名其妙的故事。
       芬迪沉溺在手中的编织物中,心情渐渐平和下来,那团在地毯上雀跃的线团,全部魔术般的变成台布—亡的繁星。
       芬迪站起来,揉了揉眼睛,走到阳台上,夜空依然蓼蓝如沉梦,虚假而孤寂。芬迪记得小时候脑子里常常涌起想要触摸夜空的念头,她以为看得见就也一定能摸得着。她甚至还猜想,将它捧在手里披在身上一定柔软如缎清凉惬意,或许还可以拽一块下来塞进嘴里,细细品尝它在口中溶成独特而无法想像的味道。后来有一天她终于明白靛蓝温柔的夜空是不能触摸的,它是一个看得见的谎言,它,的荒谬是因为虚无的真实存在,就像希望终究要变成失望的姊妹一样。
       夜、时间、荒谬,芬迪脑子里依次蹦出这三个使她一生都无可奈何的东西。她刚淡忘的自己又从时间漆黑沉寂的阴影中浮现出来,时间那只冰凉的手懒懒地搭在她的肩上,并顺着她的双臂下滑,左手无辜而邪恶地垂在她身体的左侧。四
       第二天上班时,芬迪迎面碰上了老雷,她和芬迪一个办公室,而且对桌办公。她一见芬迪,两道文得黢黑的眉毛在肌肉松弛的脸上蓦然一跳,目光便兴趣盎然地停在芬迪红肿的眼睛上,“哟!哭啦?”她说,她很体贴地拥搂了一下芬迪,然后和芬迪并肩而行。她用余光在芬迪脸上扫了扫,就做出了一个她认为十拿九稳的推断。“和小男友闹意见了?”她试探地问。老雷本想感慨——番,但见芬迪没有任何反应,便悻悻地去收发室拿报纸去了。
       芬迪从电梯出来,在走廊几米远处看见退休来领工资的刘老,他刚走出卫生间,一只手还在系裤门上的纽扣。芬迪紧赶了两步,想迅速钻进办公室,避开这个一贯喜欢以握手方式打招呼的老者。
       为时晚矣,此时刘老已笑吟吟地伸着手奔过来,芬迪感到面部的肌肉不自然而且僵硬,她条件反射地咧嘴笑笑,出于礼貌又万般无奈地抬起右手接住刘老伸过来的还湿漉漉的手掌。
       刘老和蔼可亲地嘘寒问暖,并紧紧握着芬迪柔软的手,摇来晃去半天没有松开的意思。芬迪深感别扭却又无可奈何,老者的脸孔距离她的面颊很近,他说话时嘴里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烟草混合气味。
       芬迪有一句无一句地应付着,同时寻找着抽出手逃掉的机会。
       就在这时,芬迪的左手猛然间向刘老的阴部用力抓去,这是她在大学学过的自卫防身术,当时她学得很不好,也不到位,而且由于没有用武之地在很短的时间就又全部还给了教官。没有想到此时此地,这一招不习而就,并准确无误地运用到刘老身上。刘老疼得大叫一声,捂着肚子瘫倒在地,几乎同时芬迪也惊叫着跳起来,撞在墙壁上。
       芬迪觉得两脚在塌陷,无数金星翻涌碰撞,它们如狂乱的蜂巢嗡嗡炸响,倏忽间一切骤然回到混沌之初的寂寥……五
       渐渐地芬迪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她看见自己躺在一棵苍翠的大树下,枕着自己均匀的突突作响的心脏,茂盛的枝叶上攀满了乌鸦,它们忠臣般的静静地俯瞰着她,凄厉的眼光充满了沧桑,她似乎在哪儿见过这样的眼光,这眼光让她感到熟悉而悲凉。一条漆黑光洁的夜光蛇带着冰凉的寒气如快速流动的血液游上树干,它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在粗大的古树干上和乌鸦群中闪烁,它戏谑而荒诞,这让芬迪觉得和她血管里的血液如出一辙,她不能忍受它的笑容,这使她遭遇痛苦。乌鸦叫着飞走了,留下了它们的眼光,芬迪想起来了,这是她的眼光,哀怨而流离失所。那条夜光蛇黯然地挂在树权上,黏糊糊的血液从黑亮的皮肤上渗了出来,滴在芬迪脸上,她感到了湿热的疼痛。
       一片喧哗,芬迪睁开双眼,首先跃入眼帘的是刘老那张焦灼的脸,然后她感觉出王医生停在她鼻孔下的手指,他正掐她的人中,做着常规的急救。她脸上显然被喷过水,头发全湿了。
       芬迪听见有人说醒过来了!一群人头立刻凑近她。芬迪发现自己衣冠不整地躺在办公室角落的一张堆放杂物的旧桌子上,就像一只等待屠夫下刀的羔羊。当她凄苦的眸子与一束束射向她的目光蓦然相遇时,她被这些灼热而满怀盛情的怜悯目光蜇了‘下,她打了个寒战,慌乱之中用手拢紧衣衫。王医生充满酒窝的手正玩着听诊器扁圆形的探筒,芬迪脑中迅速闪过一个影像:一只冰冷的探筒毫无人性地被那只缀满酒窝的肥手牵引着,在她丰腴的胸脯乱爬。她吸了口冷气,感到了恶心,那种被迫被剥光展览的痛苦在心中弥漫开来。她试图坐起来,刘老马上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臂制止了她,芬迪想刚才她那只疯掉的左手差点捏碎他的小弟弟。她以为由于她的过失,将使他陷入膏盲,可现在他却像一个救苦救难的救世主,殷勤备至力挽她这个失落在迷途的生灵。
       胃部开始痉挛,恶心像一条黏腻的虫子在她嗓子里蠕动,她呼地坐起来,呕吐不可遏制地袭来,早饭还没有消化的食物和着胃液喷了刘老一脸。
       事发之后,芬迪希望把她的工作单位作为旧日一个不堪回首的插曲,从她的生活中抹去。她不能忍受成为笑柄再度出现在那个地方,她悄然离去,永久地告别了那个一直令她显得十分蹩脚的舞台。
       母亲说她应当先疗养一段再说,芬迪照母亲的建议去了南方一个依山傍水的小镇,那里有母亲的一个远亲,芬迪叫她表婆。
       芬迪三岁至五岁是在那里度过的,也是在那儿碰上了曾救了她性命的长须药师。
       当初,三岁的小芬迪沿街追着一只公鹅仔跑进了药师的院子里,她的癫痫病忽然发作,药师正在打太极拳。
       这次母亲让她来这里调养不光是因为这里山清水秀,更希望能再次碰上药师。尽管她知道这样的希望十分渺茫。
       药师曾在一个“革命”风起云涌的早晨消失在镇北的深山里,芬迪听母亲说一直暗恋药师的表婆为此卖了所有的家当追进深山,但一个月以后表婆孑然一人返回,斑白了一头的黑发。
       表婆一生等着药师未嫁,她以牧鹅为生,表婆长得十分安详,有一双永远微笑的眼睛,即使是生气的时候,也让人无法从她眼睛里看得出。芬迪亲眼看见镇子里一个又懒又馋的男人偷吃掉表婆的几只肥鹅后,表婆如何笑眯眯地将他炖着喷香鹅仔的锅子碰碎的,她抡起手杖,容光焕发的脸上那双和善的眼睛就那样的笑着,而那小子看着一地的碎片却不得不赔着笑脸。
       芬迪和表婆住了一段日子,诚惶诚恐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她的左手一直安分地随在她身旁,只是反应有点木讷。她们的日子过得清静恬淡,白天芬迪和表婆一起去牧鹅,清秀的山水间,洁白如云的鹅群,常使芬迪犹如游人仙境流连忘返。特别是表婆悦耳的牧鹅小唱,让别具风韵的景致更加出神人化。
       鹅群很快就接纳了她,它们围着她倚着她,咯咯叫着,用翅膀拍打着她,友好得令芬迪感动。特别是一只耳畔有两个圆圆的黄色斑点、羽翼丰满亮泽的雄鹅,它极通人性,每日寸步不离地尾随在芬迪左右,它迈着雄赳赳的步子,像一个剽悍的保镖,令芬迪十分开心。
       晚上,喧闹的小镇早早就在困倦中安歇了,这时,表婆便带着芬迪绕着打烊的店铺在街上散步,镇子的每扇门里都关着一个精彩的故事,它们在银色的月夜,由表婆娓娓道来,味道更淳更厚。表婆的故事总是在药师院宅前那扇漆皮剥落的朱门前中断,这时表婆含笑的双眼在月色中显得悠远而沧桑。表婆从未向芬迪讲述过她和药师的故事,但芬迪看得出来表婆一刻也没有忘记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她每天晚上都要来这里看看,芬迪想表婆一定还坚信宅子里能够灯火通明起来,相信有一天当她叩门时,药师立刻走出来为她开门的情形。
       每天夜里十点钟,表婆都要让芬迪喝一碗百合、青芷、苦笋、古苛草研磨煲出的汤,汤盛在赭红色的陶碗里,这正是芬迪记忆中的那只碗。表婆刚拿出它时,芬迪仿佛看见她的童年在这只碗上可笑的延续,时间和空间的错位令她伤感。
       表婆墙上挂着一只年轮恍惚的红木老钟,它每日嘶哑迟缓地鸣响在夜晚十点钟的时刻,表婆便把这只盛着浓酽浆汁的陶碗准时端到芬迪嘴边,芬迪像个听话的小猫一口一口咽下甘而微苦的热汤,却并不去想它的作用,也不期待着什么,她想这不过是一天之内必须经过的一道程序。喝完汤,表婆仍然像她小时候那样说声乖,然后拍拍她的脸颊离去,夜就这样不断重复着过去。直至有一天,芬迪安然了许久的左手出其不意地拉住了表婆的白发,盛着热汤的陶碗掉在地上摔成碎片,表婆头上的一大把白发被拉了下来。然而让表婆不能忍受的并不是肿痛的头皮,而是那只陪伴了她几十年意义不同寻常的陶碗。芬迪瞥见了表婆那双微笑眸子里晶莹的泪花,这让她深深地内疚。
       就在芬迪还未从歉疚和不安的烦恼中解脱时,魔鬼般的左手紧接着在一个朝霞瑰丽的清晨,掐断了“黄耳”的脖子,当时它正愉快地围着席地而坐的她转悠。
       芬迪看着怀里渐渐僵硬的“黄耳”,心如死灰,她想哭,但眼泪已成了记忆中遥远飘逝殆尽的情绪而枯竭了。芬迪抱着“黄耳”缓缓走进茫茫的湖水,沁凉的湖水没过了她的腰部,她把“黄耳”轻轻放在水面上,看着它停顿的生命和着不息的湖波安详地远去,它在白茫茫的湖面上旋转着,一路洒着凄婉无声的歌,在恋恋不舍地告别与芬迪的聚会,“黄耳”始终侧着僵直的脖子像一个无解的问号带着无尽的遗憾,消融在湖面上翻涌的浓浓白雾中。
       飘渺虚无的雾色,让芬迪分辨不出生与死,她为呼吸使死变成了荒诞的存在而悲恸,她被死的真实残酷困扰着,以至于她不能感觉到生命在呼吸中的真实存在,呼吸使生命变得丑陋而不可理喻,它们不过是一堆错误百出的字符,从生命的无意义中走出,然后像影子在尘埃中漂浮,焦躁不安地,最终在痛苦中慢慢地终止。
       表婆找来了山里的女巫师,她身着黑纱袍,在晴朗的白日下像滚滚的黑雾从山上飘下来,她手里捧着的一个硕大的五彩玻璃球充满了妖气,她的一双诡异的眼睛不时地瞟着那只玻璃球,她盘腿坐在竹塌上,冷冷地打量着芬迪。芬迪给她递茶时,女巫师出共不意地抓住她的左手,她的手指寒如冰铁,尖利的指甲几乎嵌进芬迪的皮肤里,芬迪本能地跳开,她看见女巫师对着那只玻璃球露出一个疹人的微笑。出门时听见她和表婆说,是条小蛇精,不碍事。
       芬迪和女巫师打过照面,也算对表婆有个交待了,于是她躲进药师的宅子,表婆绝不会想到她来这里,因为她叮嘱过芬迪不许进这个院子,原因是这里曾出过事,还死过人。表婆深信有操纵自然的神灵,也坚信灵魂不灭,这也就是为什么她要找巫师来解救芬迪的理由。
       宅中泛着潮气和霉味,石砌的墙壁上长满了黛绿的苔藓。书房和卧室共在一处,房间陈设古朴简陋,但十分清洁,显然表婆常来收拾。房中有一张精致的红木雕花床,上面铺着一张因汗水浸透而变得锃亮光洁的青竹席。手工印染纺织的粗布被,整整齐齐地叠在床榻上,这里一点都不像长年没有人住的样子。床头还放着一个针线笸箩,里边有一双缝了一半的白粗布袜。芬迪不禁暗暗为表婆难过,表婆已不知为药师缝了多少双这样的袜子,她常对芬迪说药师就喜欢穿她缝的袜子上山采药,于是她就在为他缝袜子的希望中等待。芬迪想像着表婆坐在这张使她梦想的床上,沉浸在爱与等待中,一针一针缝着时间。药师在表婆的心目中不是一般人,他曾拯救过许许多多遭受奇形怪状病魔折磨而生命垂危的人,表婆确信他不会轻易离开这个世界的。
       这间房子的另一个角落放着一个书柜,芬迪曾在历史博物馆见过这样的书柜,它是明清年间才有的那种式样的家具。芬迪小心翼翼地拉开柜子门,里边摞着满满的线装书籍,都是中医药草之类的书,它们上面布满了水和火的痕迹。芬迪抽出一本,轻轻一翻,焦页便碎落下来,书上的字体是手书楷体,工整遒劲,但由于水泡的缘故,字迹已十分模糊。
       药师出走后,号称“革命小将”的半大小子们闯。进宅子,他们把这些书堆在当院,准备一把火焚掉。
       结果他们刚把书点着,天便陡降大雨,熄灭了正在腾起的火焰,“小将”们还未来得及跑进屋子里避雨,一个巨雷便泻空而落,撞在院子里那棵参天古树上,一声爆响,古树被迎空劈开,一名小将被当场劈死,另外一个姑娘为此摘掉一只眼球。从那以后再没有人敢碰这宅院。
       芬迪走到院子里,她看见那棵烧焦的古树仍倨傲地屹立在苍穹下,焦枯的树干上执拗地伸出众多形状怪异的枝条。上面抖动的肥翠叶片让她感到了生命的不朽。芬迪走过去靠在树干上,坚实宽大的树体垂落着温煦的绿阴,她的心境松弛下来。她倚着大树懒洋洋地坐下来,阳光从树叶的缝隙碎落在芬迪的身上和地上,芬迪神情怡然地合上双眼,她脑子里此刻完全被舒倦的阳光充满了,心绪宁静而祥和,她的思绪在英丽的树冠下流动起来,脑中翻卷的日子也跟着莹绿了,她心绪中久违了的和熙昀润的日光又轻轻洒了进来。她吮吸着,一边慢慢品尝着凝在鼻腔中老古槐永远不变的清香,一边细细翻阅温习她记忆中的快事。她几乎忘记了她此时不堪的境遇。
       就在她睡意嚎咙的时候,她被一阵辛辣的痒痛弄醒。芬迪睁开眼睛发现几只褐色的蚂蚁在她手背上亢奋地爬着,在她脚下有两只黑洞洞的蚁穴,成群的蚂蚁出出进进,一片生机繁忙的景象,蚂蚁们十分勤奋而执著地往洞里搬着比自己躯体大数十倍的食物,没有喧嚣,为了生存,顽强而孜孜不倦。芬迪想人类社会和蚂蚁社会的不同之处大概是,蚂蚁主要对付自然,人类主要对付自己,这可能也是高级动物与低级动物的区别。
       这时芬迪听见表婆喊她的声音,那声音疲惫而焦急,余音缭绕着无限的担忧,芬迪不忍心让表婆为她焦虑,轻叹一声起身离去。
       远远地芬迪就看见表婆家院落那两扇门企盼地敞着。
       跨进小院,她看见女巫师正在紫藤架下的稻草蒲团上打坐,像落架的乌鸦,黑乎乎一片。芬迪轻着脚步闪进屋里,表婆正在古式的八仙桌上布菜,烹好的鸡、鱼、青菜冒着腾腾香气。表婆见芬迪回来了,松了口气,她满怀希望地捋了捋因为忙碌而乱蓬蓬的白发,冲芬迪露出一个欣慰而满意的微笑,这使芬迪心里非常难过,她知道表婆深信她是中邪了,而这个巫师就是她满心希望能够拯救她心爱孙女的上帝。
       女巫师的胃口极好,她吃鱼的时候像只伶俐的野猫,速度极快,细细的鱼刺干净地从嘴角的两边滤出,不大工夫一条尺余长的鲜鱼就孤零零剩下一根光净的脊骨。接着她又一口气地吃掉一只烧得焦黄的柴鸡,她用锋利的牙齿把鸡骨咬碎后吞下,她吃东西的样子很像一只饥不择食的母狮子。最后,她打着饱嗝,满不在乎地放了两个n向屁就进屋去了。
       在昏暗的屋子里,女巫师从背袋里拿出一盏松油灯燃亮。那灯很奇特,它有10个灯芯,每根灯芯发出的光亮都不尽相同。巫师把那只大玻璃球放在灯下,“现在让我们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子事!”她说。她的声音尖厉刺耳,恰似金属的摩擦。她拉过芬迪的左手像玩一块面团似的掐来捏去,她微合着双眼,时不时翻出灰白色的眼仁,活像小人书中的吊死鬼。过了一会儿她又换了一招,她把芬迪的左手放在被灯照亮的玻璃球上,她的手立刻通体透明,灯芯怪诞的火焰彩蛇般的穿过灯罩爬上芬迪的手背,它们像一群睡梦中的精灵翩翩起舞。巫师突然睁大眼睛几乎是耳语般的对芬迪说:“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咔!”她做了个刀砍的手势,“否则它会杀了你。”顿时芬迪感到后脊梁上冲出一股股寒气,她倏地抽回自己的手。
       巫师拿着表婆丰厚的酬劳,敛起自己的东西,又黑旋风般的消失了。她临走时,附在表婆耳朵上说了半天,表婆的脸色霎时黯淡下来,整个晚上她都心神不定的。
       夜在白日的慵倦中凝重而迟缓地移动,芬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刚来时那畅然的心境已荡然无存。美丽的小镇刚使她的生活现出几缕怡人的清新,便被疯狂的左手涂上了悲郁的阴影,她感到体内一阵强过一阵的焦躁不安,几乎撕碎她。
       在夜色的漆黑中她听见村边一只柴鸡打鸣的声音,听说那是一只母鸡,它悲惨的命运始于一夜。
       那一夜的夜色刚刚褪去,它便昂首挺立在主人窗下,打了几个比公鸡更嘹亮的啼鸣。它顿时被自己不同凡响的啼鸣吓破了胆,它晕倒在地如同死掉一般,任凭鸡群的啄咬。
        它犯了天戒。 主人发现后更是魂飞天外,当他提着屠刀打算一刀了结这只变异的畜生,结果发现它似乎已命归西天。它被不屑地丢进林子里。谁曾想它又活了过来,并以一个不公不母的身份在林子里游荡漂泊,白日它不敢进村觅食,它常常半夜从林子里走进村子,立在村头学着公鸡打鸣。村子里的人十分害怕’,他们确信母鸡一旦打鸣,肯定要有灾难降临,于是满镇人组织围剿这只母鸡,可是这只母鸡总是凭借着漆黑的夜色落荒而逃。后来人们发现一切均和那母鸡打鸣无关,无论是走背字的还是走运的,从此便没有人再管这件事了。
       那母鸡又啼鸣一声时,芬迪感觉到了它孤郁哽咽的悲泣,然后是一片死寂的等待,它在等待着激愤人群的出现,它不堪忍受孤独的自己,绝望地在黑暗中嘶鸣着。当夜又重归沉寂时,芬迪想那只既不能被同类接受也不能被异类接受的母鸡大概是无趣地走掉了。
       表婆的叹息声从黑暗中飘进来,这叹息让芬迪内疚,她决定天亮就离开小镇,不再打扰表婆原本宁静的生活。窗棂透出钢蓝色的时候,表婆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她走到芬迪的床边坐下,看着熟睡的孙女,把手轻轻压在芬迪的左手臂上,那条光洁年轻的胳膊美丽地裸露着。“听着!”表婆低愤地对芬迪的胳膊说,“离开我的孙女,否则我和你同归于尽!”表婆的话语让芬迪惊出一身冷汗。
       芬迪趁表婆上集市买菜的时候,悄然离去。
       她留了简单的字条、一些钱和一只八音盒,那精美无比的小盒子里珍藏着一个戴着花环的小猴子,一掀盒盖它便欢快地又唱又翻筋斗,表婆第一次见到这玩意儿时开心地流出了眼泪。
       芬迪跳上长途车,她算了一下时间,估计可以赶上中午北上的特快列车。
       时间在一个中年妇女手腕上的表盘上飘摇,她就坐在芬迪旁边,手搭在前面的椅子背上,无比满足地玩味、欣赏着腕子上那块假金表。那表灿黄耀眼,这让芬迪想起了表舅的假牙。财迷了心窍的表舅以为所有的家底镶进口中最保险,结果三颗夺目的足金牙齿,差点让贼们拧下他的脑袋。
       接着,芬迪又在列车的车厢里看见了戴假金表的女人,她正把小桌上的一把雨伞迅速藏进自己的花挎包里。那个装着一只假眼珠的男人放好他的行礼后,便回身到小桌上去拿他的伞,他像见了鬼似的,嘴里惊诧地嘟囔着,四处寻着。那女人坦然地坐下来,掏出一包炒得喷香的瓜子自顾自嗑着,瓜子皮吐了一地。芬迪在车厢的尽头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空位子,她刚坐定列车便启动了。
       还算运气,子夜时分芬迪得到了一个铺位。当时她在拥挤的位子上,随着列车摇动,全然忘记了世上的苦难。她的心灵似乎已被各种不期而遇的苦难拧尽了最后的知觉,随着列车麻木不仁地在时空隧道里穿行。列车员手势很重地推醒她,他挥了一下手,示意她跟他走。芬迪艰难地从座位上抽出身子,她往外走时,踩到椅子下一个酣声如雷的男人,他哼了一声嗖的一下把腿缩了回去。芬迪逃难似的离开了人满为患的硬坐车厢。
       她跟着列车员一直走到最末一节车厢,这是列车工作人员休息的地方。列车员指着车厢中间一个上铺说,你就在这儿吧。然后他把车票和找剩的钱递给芬迪。芬迪摸着黑爬上去,头碰在低矮的车厢顶上。
       就在她迷迷糊糊的时候,她被下面一阵怪诞的窭窭声响弄醒,下面像是厮打又不太像,有女人低声的呻吟。她警惕地爬起来,伸头向下看去,借着车厢壁上微弱的灯光,她看见双忘乎所以赤裸着身体滚在—起的女人。她们的肌肤在微弱的光线中生机勃勃。芬迪缩回头,她想起一句歌词:地狱就是天堂,荒谬才是真实,醉死才能梦生!
       列车披着晨露风尘仆仆地驰进目的地。
       芬迪从车上下来意外地看见了封,接着一个娇小的女孩蝴蝶般的从车上飞下来,扑到他的怀里,他背着她的包亲昵地搂着那女孩走了。
       芬迪呆立在站台上,她突然感到心已丢失在那些寂寞无边、漫漫的长夜里,再也体悟不到它的疼痛了。她和封的关系就那么淡淡的不了了之了,像秋树上的一片落叶无声无息。
       芬迪努力使封在她心中成了一个陌生人。她认为男女组合是世界上荒谬绝伦的事情,它以充满变异的偶然加剧了人生悲欢离合的悲剧色彩,生活就像一台荒诞的剧,最重要的是要从中学会放逐希望和原则。
       九
       “真实的生活应该是一杯淡淡的水。”母亲说这话时正在剪修一盆疯长的莎麦兰。
       芬迪的面孔出现在注满水的杯子里,凸出的杯底歪曲了她的面容,她的脸像一个发过火的馒头。她被自己逗乐了,肿胀畸形的笑魇在水中荡漾。
       “你笑什么?”母亲从她的笑声中领悟到的是相反的意思。
       “我在笑我自己。”芬迪把水杯放下,“你说的没错,活着什么都不想才能活下去。”
       芬迪的眼泪突然溢出眼角,她赶紧垂下头生怕母亲瞥见。
       她知道母亲在她面前总是故作轻松,其实她内心深处默默承受着女儿的不幸和痛苦。这一点芬迪一进家门就发现了。家里的每间屋子干净得找不到一粒灰尘,母亲就是靠整理屋子排泄对女儿魂不守舍的惦念。她的案头放着厚厚一摞翻译好的书稿,这些肯定也是她不在家的那段日子母亲晚上睡不着觉时翻译的。
       她是母亲一生的希望,又是母亲一生最大的忧伤,母亲为当初挽留女儿在这个世界却无力使女儿正常地生活而悔恨。
       这是芬迪从母亲那本记着她艰辛成长的日记中读到的。
       母亲脸上明显有服用安眠药的痕迹,这让芬迪痛恨自己。她一度想过自杀,想过去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但都被母亲充满忧郁的目光一一打消了。
       “芬迪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母亲说,“我们不过是去试试。”母亲说话拐弯抹角的,生怕吓着女儿似的。
       现在女儿在她眼里犹如一片单薄的冰凌,稍不留意便有消融的危险。
       母亲用征询的眼光瞧着女儿。“前一阵子我同事的女儿得了一个怪病,就是渴死都不能喝水,只要一喝水就拼命地呕吐,连胆汁都吐出来了,她带着女儿去了好多大医院检查,结果都没查出问题,许多医生建议她看心理医生,于是她们就去了一家名叫休顿斯的心理诊治中心。这家诊所有一个叫姜一的心理医生,被称为中国的麦斯迈。他治好了她。原来,那孩子小时候有一次看见自己的班主任和她的狗用一个杯子喝水,原因就这么简单!”母亲的口吻里浸满了兴奋,仿佛她也看到了治愈女儿的希望。
       芬迪知道麦斯迈是十九世纪德国知名的心理病医生,他哗众取宠,被名门贵妇崇拜得五体投地。他常在他的宅邸演示他的催眠术,这一招的确使许多误人精神歧途的生灵迷途知返。不过,那都属于癔病人群。“妈,你认为这对我也会有效果?”芬迪问母亲。
       “我想也许会有一些帮助的,我们不妨去试一下。”芬迪很理解母亲,她未必就信这个,但女儿的身体之谜已让她的大脑及思维陷入了茫然,她不知所措。
       她带着女儿去了各种医院看了无数医生,她的身体被各种精密仪器检来测去。末了,什么都没有查出来,医生的结论大体趋于一致,都含糊其辞地认为芬迪脑部手术后恢复得还不够好,神经功能有点紊乱。
       但对于病症的表现方式,医生们也大惑不解。
       他们甚至也在猜疑芬迪的心理是否有问题。当他们无法解释某种病症,就自然而然地把它归到博大精深堪称虚无的精神系统的错乱。其实广大的医生们对人脑和心智的了解也是微乎其微的。
       芬迪答应了母亲的要求,她认为现在她就是为母亲而活。当然还有远在南极的父亲,明年的今天他就可以归来和她们团聚了,父亲对她现在的情况一无所知。
       芬迪和母亲驱车在繁华的东丽大街转了半天才找到休顿斯心理诊治中心。芬迪想为什么叫这么个名,给人一种装腔作势的感觉。
       不过这个诊治中心的建筑独特而别具一格,它完全是比利时风格的,袖珍经典,像五彩积木搭出的童话世界。据说这里在半个多世纪前曾是一个租界。
       一个护士小姐接待了她们,她脸上挂着职业笑容。
       她拿了一份表格递给她们。“请先填一下表吧!”她说,“你们今天很幸运,教授的病人不多,上午看没问题的。”
       她在交款单上添上了2000元。芬迪看了一下母亲,母亲已经把早准备好的钱掏了出来。护士小姐接钱的手细嫩红润,一看便知营养良
       “平常看病的人多吗?”母亲问。“当然,多极了,都是慕名而来的,效果百分之百的。”
       这女孩说话口气很大,她抬起悲天悯人的眼睛同情而友好地看着她们。“喏,这全是康复病人送来的。”护士指着墙壁上的各种锦旗,浑身充满了自豪感。
       芬迪和母亲办好手续,护士小姐便带着她们去见教授。她们穿过走廊来到候诊厅。
       候诊厅布置得十分舒适,光洁的地板上铺着一方丁香紫的印花地毯,同一色调的宽大柔软的布艺沙发在厅中围成弧形,地毯中央排列着几个菱形的玻璃磨花茶桌,桌上有新鲜的水果、饮水器具和画报。
       候诊室的护士迎上来,她有着和第一个护士一样的微笑。
       她接过第一个护士手中刚建好的病历,请她们坐在沙发上等候,然后将病历送进诊室。
       十分钟左右,诊室门打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走出来,他怀里抱着一个吉他,长长的头发披在肩上,目不旁视地匆匆走了。
       护士小姐请芬迪进去,芬迪把手中的报纸递给母亲,母亲亲呢地拍拍她的脸,说不清是为了安慰芬迪还是鼓励自己。
       护士小姐把她领进一个十分现代的更衣室。“让我们来选一套就诊衣!”护士说,她的声音年轻悦耳。
       她打开墙柜,一股檀木清香飘进芬迪的鼻腔。
       “你喜欢什么颜色?”护士问,墙柜里挂着各种款式的就诊衣,“这件怎么样,您一定要选合适了,因为它就是您自己的了。”
       芬迪选了一件淡蓝色的、领口袖口是抽针丝绣的就诊衣换上。护士又拿出一双与衣服相配的丝绣拖鞋。芬迪俊秀的身影投进穿衣镜里。“现在我们进去吧。”护土推开诊室门。
       芬迪没有想到诊室如此豪华,它有着比宫殿更胜一筹的独特风范,除去华丽,整个诊室还充盈着大自然恬适浪漫的气息。
       正面高大的玻璃墙银流奔泻的是尼亚加拉大瀑布动感的真实景观。玻璃墙下是流线型的观鱼池,在清莹涌蓝的水中一色的欧石燕鱼竞相摇尾。宽大的落地窗遮掩着茂盛苍翠的忍冬藤,浓绿成阴的藤蔓把滤过的阳光柔和地喷洒进来,斑驳在一只松软的鹿皮躺椅上,躺椅放在阿拉伯人手工编织的地毯上,躺椅的右侧玲珑剔透着温情的塑雕喷泉,传说中的美人鱼,口含玉液,不断地雨露着一片盛开的白莲花。躺椅的左侧是一张方阔气派的红木写字台,上面摞着书、资料,还有几个柱形水晶玻璃筒,里面盛着经过特殊处理过的人脑神经标本。它们被染成五颜六色,像纷杂蓬勃的藻类浮在筒中。躺椅对着整壁的书柜,书柜中的书籍大都是神经医学、心理学方面的书籍,也有一些驰名中外的科学家传记。
       医生从房间——角的屏风后走出来,他推合上屏风,露出——个别致的吧台。
       “你好!”医生是一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头,他花白的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着,声音很有感染力。
       芬迪对男人习惯性的生疏感被这声音很自然地解除了。
       医生拿出两个高脚杯,然后请她品尝他调制的——种果汁饮品,那饮料让人一见就立刻升起饥渴难耐垂涎欲滴的感觉。
       医生引导芬迪坐在观鱼池旁的竹藤椅上,他谈吐十分风趣,用——个诙谐的小故事说明他是她可以信赖的朋友,他希望能够帮助她。
       芬迪凭直觉断定他是一个平易町亲的智者。
       干他们这行的都不希望医生的权威威慑病人,正像她在法国精神病医生库拉自传里感受到的,精神病医生有时也无法确切地给自己定位,因为他面对的和病人一样是苍茫的精神幽谷。他们有时觉得自己不过是病人的—个宣泄渠道。只能将病人积攒的足以摧毁自己的能量释放出来,让病人暂时得救。
       他们是病人需要的一种容器。
       芬迪喝完杯中的饮料,舒服地躺在了宽大的鹿皮椅上。躺椅微微晃动。医生拿着一本封面精美的画册坐过来,芬迪瞥见封面上绿雾弥漫的美丽公园。
       渐渐地,芬迪被极富有磁性的声音恍恍惚惚地领进了一个绿色葱茏的迷幻花园……
       她缓步踩在缀满晶莹秋露和雨花石的小路上,浓浓的绿雾里散发着兰花的清香。
       公园幽静到能听得见紫罗兰疯长的声响。“你看见什么了?”那磁性的声音问。“不,雾太大,我什么都看不清……”“哎呀!”“怎么了?”“哦,没什么,我撞上一只树熊!”
       “是一只可爱的小树熊!”那磁性的声音很快乐。
       小树熊机灵地从芬迪的身边躲开。
       “它逃走了。”芬迪呢喃了一句。
       小树熊脸上只有一张红红的大嘴咧着,它扛着一支硕大的体温计,体温计用一只黑洞洞的眼睛哀婉地看着芬迪,从里边滴下一串串银色的泪珠,落地成一粒粒珠贝,在地上滚动。她弯下腰,想拾起这些珠贝,珠贝却总是从她的指尖、指缝中滑出,她的手指即使触摸到它们,仍不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它们像精灵似的与她嬉戏周旋,她追逐的步履开始迟缓滞重。
       她心绪不宁地引颈张望,路边悬着的一个秋千映人她的眼帘。
       “现在你看见了什么?”
       “一个秋千,它挂在一棵足有上百年的枫桐上,对,没错,是枫桐树。”
       枫桐树的叶子火般的通红,而那秋千却白得耀眼……
       她走了过去,伸手去拉秋千的链子,这时她发现竟然无法握住秋千光闪闪的链子,它就结结实实在她眼前晃动。
       “怎么了,芬迪?”那磁性的声音问。
       “我不知道!”
       “你在干什么?”
       “我想坐到秋千上,可我不能抓住它的绳索。”
       医生一直在仔细地观察这个与众不同的病人,确切地说她进入催眠状态仍能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这是一般具有心理疾病的人所不能够的,她无时无刻不在为自我不能释然而苦苦挣扎着。
       “它明明就在这儿,就近在咫尺!”她极度失望地说,“它却像个影子,不能接近,不能触摸!但它绝不是影子!”
       医生看见芬迪焦虑的眉头。她在这种状态下逻辑思维仍很连贯,医生由此可以断言,她的心灵之门仍然关闭着。一般说来,病人一旦进入催眠状态,他们的理性意识便悄然隐匿,那种被称之为无意识的东西,骇人听闻地四溢,如同逃逸出潘多拉魔盒中五光十色的咒语。这是有着无比力量、裸露着最荒诞而原始的真实自我,有时医生被搞得几乎思维短路。
       “好,让我来帮你!把你的手伸过来。”
       芬迪看见秋千上站着一个面颊模糊不清的男人,他向她伸出手,芬迪慢慢抬起右手。
       “不不,不是这只,是左手。”
       她放下右手换手时,蓦然间发现她左边衣袖空空地随风摆动。她又抬起了右手。
       “不是这只,你能递给我左手吗?”
       “左手?不,我不知道它在哪里。”医生恍然明白,她失去了对左手的感知。
       医生一直注视着她在空中舞动的左手,当她一进入催眠状态,她的左手便徐徐升向半空,医生惊异地看着它躁动不安地扭动着,宛如一条深陷泥潭绝望的蛇。
       “听我说,放下你的右手,让它休息一下。”他把她的右手放在了她的胸前。
       “你的左手在这儿,我拉着它,让我扶你坐在秋千上,好,现在你坐在了秋千上,秋千在摇,十分惬意地摇着……”
       她的左手突然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对,就这样,你不是可以很好地握着秋千的绳索吗?对,就这样很好。现在阳光暖洋洋地洒在秋千上,秋千轻轻荡着,使你全身充分放松,而且身心越来越轻松。那么,你想和我聊点什么吗?”
       “是的,您看,这地方有多美呀!我喜欢秋天下午的原野,碧空如洗,满目的灿黄,您看那大片的银杏树!”
       “你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
       “我在等待。”
       “你在等什么?”
       “不太清楚,或许是我自己,人一生等待到的其实只有自己。我常幻想坐在这样的景色中等待着自己与我的融合。但使我忐忑的是我不能坚信我能等到自己,也许就是由于我根本就不认识自己。”
       这时她看见一个很像自己的身影远远地飘移过来,她陌视着这个移动过来的影像,她步履踌躇,苍老不堪,金色的阳光打在她满头没有光泽的白发上,脸上的皱褶绽放着生命的稀薄,她身后的足迹被荒漠滚滚的日子所覆盖。她兀自地说着什么与芬迪擦肩而过,她好像是说别等了,时间总是没有结果的,因为它从来就是零。她的目光落在不为芬迪所知的地方,然后便神秘地熄灭了……
       医生发现了她此刻的专注。“你看见了什么?”他问。
       “一个被时间抛弃掉的影子,时间最终将把一切都变成影子,成为过眼云烟。可你告诉我,为什么人还是不由自主地努力走进过眼烟云的生活,枉费心机地去寻找不可避免成为影子的自己?其实不断精疲力竭地证明自己存在的必要性和合理性是极其可笑的。我们把自己无辜地抛到生活的沼泽中,生活却冷冷地告诉我们忘掉自己,或不要给别人以喘息的机会!……”
       医生被眼前这个病人清晰冷僻的灵魂弄得有点紧张疲乏,他打断她,“你说得很对,但我现在很想知道关于你左手的一些故事,它发生过什么,能告诉我吗?”
       “没有什么左手的故事,它一直是我躯体上一个自然到不被我所感知的一个零件。”
       “小时候呢?”
       “不记得了……”
       医生发现芬迪有些要真睡着的迹象,“你的生活中有没有令你不安的事情?”
       芬迪立刻从睡眠中浮了出来,她用十分忧伤的口吻说:“有的,我的左手掐死了一只名叫‘黄耳’的鹅……左手常常企图谋杀我,它有了意识,它是一只不为我所知的罪恶无比的手,但我真的不想失去它,帮帮我……”
       医生的催眠不再敢继续做下去了,因为他不能断定病人此时是在催眠状态还是清醒状态。
       他想得赶紧结束治疗,于是他伏在芬迪耳边肯定而温和地说:“忘记‘黄耳’和左手造成的一切不快,你的左手正在恢复常态,你需要耐心等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磁性的声音消失了,芬迪醒了。
       她睁开双眼看见正对着她微笑的医生,他的额头上沁满细细的汗珠。
       他们一起走到写字台前坐下,医生在病历报告上沙沙地写着,他抬头时惊异地发现芬迪的左手正解她的衣扣,而芬迪全然不知,她正专注于那些标本筒里五颜六色的神经树突。
       医生顿悟,芬迪的左手故障可能和她做过的脑部手术有关。
       这让教授想起了有关异手的病症。异手症多出现在罹患癫痫进行过脑部手术的人。手术使他们左右脑的通路被阻断引起脑半球功能紊乱和肢体行为的异症,而且它并不是药物和心理治疗就能解决的问题。
       “你没有癔病倾向!”医生觉得必须告诉她这一点,这对于她调整心理状态至关重要,“怀疑你有癔病症状是没有道理的。这点你尽可以放心。我希望看看你的手术病历,”他说,“现在我不能确定地告诉你你的左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说话时始终没有抬头,他估计这时芬迪的左手已将她的衣扣全部解开了,其实芬迪的左手又把解开的衣扣系上了。
       芬迪竟然一点没发现。
       “怎么样?”一走出休顿斯治疗中心,母亲便急切地问芬迪。
       “没有结论!”
       “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你的左手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说可能是和我的脑部手术有关,他让我把病历拿给他看看。”
       “他说有什么办法了吗?”芬迪摇摇头说,“这只是一种推测而已。”
       “转天我们把病历送来?”母亲试探地说。
       “我想没有必要,我敢肯定即,使他看了病历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别忘了他是治心理疾病的医生,他已肯定说我没有癔病症状,这就很不简单了,比起以前医生做的结论真算是很了不起了。”
       芬迪挥手拦了一辆的士,母亲惊喜她用的是左手,芬迪对有点喜出望外的母亲说她的左手并不是每时每刻都会发疯,这样就已经让她够受的了。
       出租车司机好像喝多了酒似的,迎着红灯就冲了过去,差点和右边一辆风驰电掣的公共汽车撞上,警察严厉地处罚了司机,司机翻空了身上所有的口袋找钱,连芬迪她们的车费都先预支进去了。
       小司机哭丧着脸说他踩刹车竟鬼使神差踩到了油门上。芬迪想荒谬总是使现实无法逃出它的掌心它是冥冥之中的一只手。
       她们母女俩在楼梯上就听见家里的电话响个不停,开了门锁电话铃声就断了,接着它又重新响起来。“也许是你爸爸!”母亲抢先一步抓起电话。“喂!”母亲急切地说,“噢,是林晓啊,芬迪……”母亲失望地把话筒递给芬迪。
       林晓是芬迪最好的朋友,她们是中学同学。林晓生得健壮而高大,性格火一般地热烈,既没有女性的懦弱,也没有女性含蓄的矜持。她总是自诩是芬迪的保护神。
       上初一的时候,芬迪去学校必须走一段很偏僻的路,路上常有一些小泼皮截道。他们中间有一个生着一脸雀斑瘦骨嶙峋的女孩霸道而狠毒,她秉性贪婪,如果抢不到如意的东西,被抢的孩子一定要被她扇耳光。
       在一个寒冬的下午,芬迪放学在这路段上遭遇了这伙人,那女孩叼着烟卷,逼着芬迪把脚上一双簇新的棉鞋脱给她。这鞋是父亲不远万里托人带给芬迪的生日礼物。芬迪不肯,这伙人便一拥而上,把芬迪打翻在地,那女孩得意地抢走了她的新棉鞋。芬迪含着眼泪只好打着赤脚踩着冰冷的积雪回家了。
       第二天林晓得知后,火冒三丈,她带着芬迪接连在那个路口候了几天。
       那些家伙终于露面了。
       当他们从远处大摇大摆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走过来时,林晓像一头敏捷的母豹子,“嗖”地蹿过去,那伙小泼皮顿时如惊魂的野马四处溃逃。
       林晓一把抓过那个瘦女孩,像拎小鸡似的把她拎起来并从她脚上扒下那双红格子棉鞋……
       林晓说她已度蜜月回来了,现在就接芬迪去她的新家看看。
       
       不到二十分钟,林晓便风风火火闯了进来,然后大呼小叫地与芬迪热烈拥抱,她的热烈让芬迪窒息。
       “天呀,你还是这样!”芬迪说,“都做人家新娘了,也不能变得温柔些,人家山怎么受得了啊!”
       林晓吃吃地笑着说:“本性是难移喽!山说他常要提防着我随时和他摔跤的可能。”
       林晓是一个优秀的摔跤队员,她的脚踝严重扭伤后就改当记者了。
       她实际上更适合记者这个职业,她的文章写得畅达而洒脱,犹如旷野中黑色的骏马。她写着一手轻灵娟秀的字,那字体和她的人完全不搭界。
       芬迪带上她花费心血为林晓编织的台布,兴致勃勃地随林晓回家了。
       开门迎客的自然是林晓藏了许久一直没露面的夫君山。她说要给芬迪一个惊喜。
       林晓的夫君的确让芬迪大吃一惊,他十分瘦小精干,和林晓站在一起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巨人和小人国的故事。
       山脸上洋溢着明丽的笑容,他热情、周到、分寸得体。他的温文尔雅,某种程度可以收敛林晓过分的热情奔放。
       芬迪抖开缀满繁星的台布铺在厅中那张椭圆的餐桌上,这满桌的繁星让林晓感动不已,只有林晓明白这块台布非同一般的珍贵。
       她有些激动,眼里竟然泪光闪动,她一抬头瞥见山父亲般的微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瞧,这么漂亮,谁忍心在它上面摆放腻乎乎的盘子呀!”
       她又欣赏了一番,最后还是决定把它收起来。对于芬迪的一切,她都习惯于呵护。
       林晓像一个快乐的大孩子,牵着芬迪的手在屋里屋外穿梭。
       山是学美工的,他把他们的爱巢装点得温隽生动,每个角落都在他别出心裁的创意中熠熠生辉。
       整个房子有一种热情饱满的动感,这正好和他们不知疲倦抱以激情的人生态度相吻合,尽显了山一枝独秀的才华。
       山还特意在阁楼为有收藏钟表癖好的林晓造了一个精美绝伦的收藏室,这也是林晓向芬迪亮出的最后一道风景线。
       林晓按了一下墙壁上的电钮,一条悬梯立刻从天花板上滑落,林晓麻利地固定好悬梯,带着芬迪爬了上去。
       爬至顶端时,林晓让芬迪闭上眼睛。
       一阵梦幻般的音乐由远驰近,芬迪感到她被轻柔而舒缓地放进一个不为人所知的静谧时空,然后是林晓天籁般的声音,她让芬迪睁开眼睛。
       令芬迪惊异的是亮在她眼前的景致竟然和意念中的相差无几。
       收藏室流泻着缎蓝清怡的华彩,穹宇被压缩进阁楼,各式各样的钟表灿若星辰地悬在半空,这是一个被无情历史浓缩的时空,时间以各种姿态横亘在芬迪的面前,那些预示着死亡和再生的指针,那些曾以各种形态企图截断时间的钟表,最终永远停在了时间不息的流泻中。它们在固执地追寻着人生的意义中变成一堆无意义的符号,被虚无一点一点吞噬。
       ’
       芬迪为流逝与再生的时间感到悲哀,它的博大仅这点虚空便化解殆尽,停在凝固的永恒之中。它明亮的瞬间不过是一个刚一’出生就熄灭掉的水中气泡。芬迪认为寻找生活的终极意义是人心智上的毛病。
       晚餐丰盛至极,山烹制菜肴的手艺和他的装潢创意一样不同寻常。他小菜大莱布了—‘桌,每一道菜的味道都不重复。
       芬迪格外高兴,破例喝了红葡萄酒。她暂时忘记了她还在飘霜的世界,甩掉拖鞋,赤足在地板上,夸张地学着日本人跳醉酒伐木舞,她的左手意乎寻常地舞着,美如婀娜轻曼的水蛇,围绕着芬迪身体柔软逶迤地起伏着。
       饭后,芬迪对林晓说她要独自一人走回家去,因为高兴。
       黄昏褪去了街心花园最后一抹光亮,坐在木排椅上歇息的芬迪站起来准备穿过马路回家,她远远地看见母亲的房灯闪亮起来。
       这时一个体态臃肿的老妇人带着一条漂亮的小叭狗经过她身旁,那小东西毫无陌生感地围着芬迪嬉戏,顽皮而可爱。
       老妇人一边亲昵地嗔怪着那畜生,一边得意地对芬迪解释,她心爱的小狗就是这么淘气。
       芬迪并不想和这位老妇人搭讪,只是淡淡而不失礼貌地笑笑便快步向家走去。
       小叭狗停了一下随即呼地追了上去,老妇人不得不跟着狗跑起来,芬迪听见在她身后老妇人喘着喊着,芬迪站住了,小狗追到她脚下,咬住她的裤管轻轻摇着白莲花般的尾巴。
       “瞧她就是这么顽皮!”老妇人喘着把狗抱了起来,“来!快给姐姐作个揖,让她叫你姐姐不介意吧?她是只女狗I”
       芬迪被弄得有点哭笑不得。
       小叭狗举起胖嘟嘟的小爪子十分乖巧地连连作揖。老妇人顿时来了兴致,她不停地让小狗重复着动作,然后她冲着滑稽而可爱的宝贝小狗咯咯地笑着,甚至笑出了眼泪。
       芬迪伸手摸了摸小狗雪白柔软的长毛,算是感谢,她想快点结束与陌生人和狗的游戏。
       她正要收回右手时,她的左手呼的一下伸出去,闪电似的掐住了小狗的脖子,它显得愤恨而妒忌,那小畜生痛苦地挣扎着却不能叫出声了,芬迪惊叫着慌乱地掰扯着左手的手指,雪白的绒毛一缕缕被拉了下来。
       “快帮帮我呀!”她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一时被吓傻的老妇人猛然醒悟过来,她因为怀抱着小狗无法腾出手来于是便像一只母狮子一样扑上去,极不客气地在芬迪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芬迪啊地大叫一声,左手死——般地松开垂挂下来,鲜血泅出了手背。
       老妇人泥胎似的呆在那里。
       半晌她才嗫嗫嚅嚅地说:“怎么会这样!……让我看看你的手!”她难为情地把小狗扔在地上,试图去拉芬迪的左手。
       芬迪闪开了。“不碍事的!回去上点药就行了。”她感到左手背火辣辣地灼痛。
       小狗又开始在地上欢势了,老妇人的眼光始终停在芬迪那只被自己咬过的手上,“真是对不起,我也不知怎么会干出这事!”她十分懊悔的样子,芬迪惨惨地笑笑,并真诚地安慰了一下老人便匆匆地离去。
       “你没事吧!”老妇人还立在原地,不安地冲着芬迪远去的背影呼喊着,芬迪已不愿再回头,她想以最快的速度忘记刚才的噩梦。
       街心花园很快就隐匿进芬迪匆匆的步履中,她几乎是冲进楼门的,随后拾阶而上,一口气爬到了11层。
       她没敢乘电梯,因为她不能忍受电梯工雷达般的目光。电梯工是一个具有丰富想像力的中年妇女,她无孔不入观察分析每—·个与她目光聚焦的人或物,甚至能透彻体悟到苍蝇细微的变化。
       她见芬迪总是能发现蛛丝马迹的不同。芬迪想这只红肿的手很可能逃不过她犀利的目
       可她爬上来的时候,刚好电梯门打开,两个修理工从里边走出来,电梯工一眼就瞥见了芬迪。
       “嘿!芬迪!”她高声喝道,“这么苗条了还减肥呀!”电梯工把瞬间捕捉到的信息立刻加上自以为准确的判断。
       芬迪心里暗暗叫苦,她打着哈哈赶紧拐过电梯。
       她舒了一口气,这才抬起左手借着楼道里的灯光仔细察看了一下刚才挨的那一口。左手背上的牙印形状怪异地深嵌进红肿的皮肤里,并不停地往外泅血。
       ’
       芬迪想如果让狗咬过是很危险的,容易感染上狂犬病。那么让人咬了呢!她忽然觉得这种推理很可笑,因为迄今为止还没有听说过谁被人咬了后感染上疯病的。
       不过,芬迪的母亲还是花了一个多小时细心地为她的伤口消了毒。
       芬迪发现母亲的手直哆嗦,她感到了母亲的心痛。母亲故意抱怨父亲没有按时间打来电话,以掩饰她的焦虑不安。十一随后整整两个月,芬迪足不出户地把自己关在家里。她让母亲给她买了好多针灸方面的书,潜心钻研。
       她的身体常插满大大小小的银针,虽然她不时也会耻笑自己企盼的荒唐幼稚,但还是一意孤行地想顺着神秘的银针,寻根溯源找出病症的原因所在,结束噩梦萦绕的日子。
       左手常被扎得又红又肿,芬迪说不清是不是针灸的威慑作用,反正这段时间她的左手显得格外老实,只是有点迟钝,不是握着东西不肯撒手就是不能判断出所拿的东西是什么,但不管怎样它没肇什么事端,芬迪宁肯这样。十二
       中秋节来临,芬迪想她从来没有让母亲铺举地享受过她带来的欢乐。她早就筹划好了,做一顿丰盛的节日晚宴,让母亲在这一夜找回她几乎忘却了的快慰。
       她等妈妈上班一走,就拿出十足的劲头布置晚宴的餐厅,接着又跑到菜市场买了一大堆好吃的小菜拿回来烧。
       她整整忙乱了一天,就在丰盛的佳肴喜洋洋地呈在漂亮的餐桌上时,电话铃不识时务地响起来。
       是母亲打来的,她抱歉地说她晚上得加班到九点钟,要观察实验结果。芬迪十分理解地找来一堆盘子,把每道菜都仔细地盖好。即使等到半夜,她也一定要让母亲享受到她送给母亲佳节的欢乐。
       傍晚时分天气陡变,一股强冷空气袭击了毫无准备的城市,狂风夹着冻雨狂暴地砸在窗上。芬迪八点三刻拿了伞和衣服跑到汽车站去接母亲。
       狂风肆虐使她无法撑平雨伞,冻雨小刀般地打在手上,她的衣服很快就被打湿了,她紧紧护着带给母亲的衣服,尽量不让雨淋湿。
       一阵紧似一阵的狂风,使她手中的雨伞挣扎着,翻成一只倒长的蘑菇几乎腾空而去。
       芬迪的牙齿咯咯叫着,每一分钟都让她感到漫长难挨,但母亲竟然晚到了半小时。
       芬迪不可避免地淋病了,她高烧不退,第三天母亲不得不违背意愿,将她送去急诊。十三
       急诊室在医院大楼里的半地下。空气潮湿污浊的候诊厅,像一个热闹非凡的集市,充满了混乱嘈杂。护士戴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大口罩,蛮横而冷漠地为前来就医的人群分诊。这场突如其来的寒流使很多成年人和儿童患上了感冒和肺炎。
       芬迪的母亲一直站在角落里的一个医用简易床边,守护着输液的女儿,以免被拥来挤去的人碰着。
       她足足站了四个小时,全神专注于女儿面颊上的每一丝变化。芬迪双眼紧闭昏睡着,小小的抽搐不断从脸上掠过。母亲想女儿一定又深陷噩梦的深渊,这比经受肉体上的痛苦更显灾难深重。她为不能替代女儿受难而心痛欲裂。
       黄昏落去,芬迪才从又阴又湿的地下室转入楼上的正式病房,她被确诊为肺炎。十四
       等她完全清醒过来已经是两天后的黄昏,母亲憔悴的面孔映人芬迪眼帘,母亲目不转睛却是平静地看着她,她从来不让女儿发现内心的不安和焦灼,脸上总是挂着平静的面具,平静是她所能带给女儿最大的安慰了,她为不能使女儿从魔鬼般的疾病中解脱出来而始终自责着,甚至懊悔给了女儿灾难般的生命。
       芬迪在母亲深褐色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苍白变形的影像,一头乌发像蓬勃的野草。她冲着母亲很歉意地咧嘴笑笑,她马上又从母亲的眼睛里瞥见了这个丑陋的笑容,这让她很轻意地联想起了聊斋中永不熄灭的女鬼。
       ,
       五天之后,护士给她输完了十几瓶药液,芬迪的高烧才渐渐退下来。但她的胸腔依然咕咕噜噜地像一架失辕的马车。
       芬迪在医生查房时尽力屏住呼吸,但医生皱着的眉头告诉她,她身体恢复得并不十分理想。这天颇有威望的内科专家亲临查房,他身后还跟着一大群实习生。
       他接过芬迪的病历一边询问一边浏览,然后摇着头对主治医生说,这样用药影响病灶的吸收,现在病灶的吸收已出现缓滞,弄不好会二次感染。接着他转向他的学生,流利地用医学语言把芬迪的肺部解剖了一番,语气里充盈着医术的老道和十足的自信。
       迷糊之中,芬迪多少了解了一些她肺部目前的状况,她的肺现在还处在黏黏糊糊一团糟的状态,那情形类似于诸多挤放在一起满溢的痰盂。
       病房变成了大课堂,站在前排的实习生轮番伸出听诊器探听芬迪肺部奇特的罗音,他们对这声音显然比对美妙的音乐更兴趣盎然。一个学生大胆地提出了他的治疗方案,他的声带在兴奋和胆怯的徘徊中颤抖着。
       这情形令主治大夫十分反感,她脸上明显地呈现出不悦。
       教授微笑着告诉那学生没必要加用那么大剂量的激素。查房结束后,主治大夫又独自折回来,她的面孔罩着一层愠怒,她还为刚才教授含蓄的批评耿耿于怀。
       她拿着听诊器把芬迪肺部的每个角落都仔仔细细听了一遍,然后收起听诊器双手插进白衣兜里直视着芬迪,她对着芬迪凝视了足有两分钟,便一言不发地走掉了。
       医生阴郁的脸色使芬迪很担心,她明白医生并非关注患病的她,医生所关注的是盘踞在她身上病情发展变化所带给她的后果,她虽然目光炯炯地盯着病人,但实际上已视而不见,“病”已游离人体之外成了能带来某种实惠的东西。
       芬迪不知接下来主治大夫又将怎样对付她的“病情”,她想可千万别为迎合教授的批评做出极端的治疗方案来,教授只是说她一开始用药不够果断,有些保守,但并没有说让她如何更改。
       芬迪的担心果真应验了,主治大夫离开没一会儿,护士就抱着多于往日一倍的输液药瓶走进病房。
       这令芬迪十分沮丧,这不光是让她对继续治疗的结果担心,同时她试图提前出院的想法也成了泡影。芬迪本想今天向大夫提出提前出院的要求,这两天她感到体内有不对劲的地方,比如夜里的梦境和白日的思维自然而连贯,以至于她无法确定她究竟是醒着还是睡着。
       母亲说这是发烧的结果,但母亲的安慰并不足以消除芬迪的忧虑,她觉得危机就埋伏在她的床榻下和明晰清透的空间。她不得不告诫自己小心谨慎地看守着与自己灵魂相对峙有了独立意志的左手。
       但所发生的事证明她的警惕完全是徒劳的,因为她不可能每分每秒都机警地醒着。
       左手就趁她夜里昏睡的时刻,出了手。
       那天晚饭过后,芬迪就开始剧烈头疼,心率出现了异常,值班大夫让护士给她注射了镇静剂,她便昏昏然地睡过去了。
       半夜她从窒息、疼痛、嘈杂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赤足倒在地板上,并不停地呛咳着。病房里所有人都围着她。芬迪赤裸的双腿不住地抖着,样子十分狼狈。大家把她扶上床,病友们关切地问她是不是又做噩梦了,不然为什么自己掐住自己的咽喉?病友费了好大的力才拉开那只要置芬迪于死地的手。值班护士进来将大家赶上床,又替芬迪盖好被子。她冷冰冰地为芬迪解了围,她说:“以后白天少看那些凶杀武打的图书,省得晚上做噩梦和自己搏斗!”
       护士的话并不使病友们深以为然的,她们已经开始怀疑芬迪的神经正常与否了,她们听过芬迪睡梦时的胡言乱语,也仔细观察过芬迪,她除了缩在床上装睡什么都不做,只要病友一试着接近她,她便立刻像一只惊弓之鸟。
       病房又重新回到黑夜的沉寂中,芬迪体内的镇静剂药力依然勃发,它不断把芬迪推进瞌睡的深渊,芬迪奋力挣扎努力醒着,她不能让自己再睡过去,睡眠已变得狰狞,使她心惊肉跳,她紧张得大汗淋漓,就那么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地躺着、备加小心呼吸着。她觉得自己现在像一个沦落的孤魂,没有任何时间、任何空间让她安息。左手就像一个阴谋匍匐在黑暗中,随时会出其不意地出击,它或许会再次卡住她的脖子,或是以别的什么方式加害于她。她陷入不能自拔的囹圄,左手早晚会将她送进疯人院。
       疯人院的推论一点都没错,芬迪左手野性地完成了这个极其可怕的设想。
       左手事发的第二日,她鼓足勇气向医生提出出院的要求,医生白了她一眼,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地让她打消这个念头。
       黄昏一点点褪去,再过半个小时天就会彻底黑下来,她惧怕它。她想像不出怎么再安然地在这里度过一个夜晚。夜光在她的生活里已不再宁静安详,它变得极度疯狂而恐怖,让她无处躲藏。
       她望着窗外来去匆匆的人群突然萌生了逃走的念头。
       她来到院子里,佯装着散步在楼前踱步徘徊,然后以一种不被察觉的神态,很悠闲地迈出医院大门,接着便狂奔起来……
       谁知虚弱如草的身子再加上极度的紧张,她伸手拦的士时昏到了,好心的司机马上按原路把她送回医院。
       刚被推进急救室的芬迪,居然用左手结结实实地给了值班大夫一记响亮的耳光。当时他正弓着腰为芬迪做着检查,他恼怒地捂着被扇红的脸愣愣地瞧着芬迪,正准备做出反应,却意外发现芬迪并没有醒,她仍脸色苍白地处在昏迷之中。
       芬迪醒来全然不知所发生的事,她被送回自己的病房。
       主治大夫正等着她,她今天晚上刚好是夜班。
       急诊大夫说他已为芬迪做了急救处理,还挨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耳光,他认为芬迪的神经似乎有点问题。主治大夫也有同感,他们一致认为很有必要请精神科来给芬迪进行会诊。十五
       第二天,芬迪被带到精神科,一个被称为主任的神经病专家慢条斯理地和芬迪谈了一个多小时,她处处设下陷阱引诱芬迪往下跳,芬迪被弄得十分疲惫。
       她必须百倍小心地才能躲开医生射来的暗箭,芬迪不明白她让她就范的目的是什么,一证明她高明?二她要摆布每一个落人她掌心的人?她极端负责的态度倒让芬迪心悦诚服。
       暗箭凭着芬迪那点招式怎么能够躲得开呢,最后她还是成为这个专家箭下的猎物。
       一开始她还不断设法避开左手的秘密,她知道这段可怕的经历一旦昭示出来,无疑是医生手中落诊最好的证据,她马上就可以断定芬迪神经上出了毛病。但后来这位具有非凡审问能力的精神科医生还是巧妙地套出了她左手的事情。
       她被诊断为患有轻度妄想型躁狂症。
       当然这些她并不知道,精神病医生没对她说明什么,只是给她开了一张处方,交给陪同她来的护士,至于上面是什么药她就不得而知了。不过这点让她紧张。
       下午芬迪接到了妈妈打来的电话,她已经有两天没来看女儿了,两天前她的脚让爆裂的水瓶烫伤,至今仍无法下床。芬迪听到妈妈的声音就哽咽了,但电话的杂音掩盖了它,芬迪努力克制地没说出这两天发生的事情。
       放下母亲的电话,她拿着毛巾躲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假借洗脸暗自流泪,她为自己不能摆脱的劫数而悲恸。
       她抬起头用毛巾轻轻揩干脸上的泪珠和水珠,一张憔悴枯槁的脸出现在墙壁的水银镜中,她呆呆地看着它,这张让她越来越感到陌生的脸,由于失去昔日的神采而没有了光韵,忧戚灾难般的笼罩着。深重的灾难使它显现幽忧悒冶的美丽,却也弥漫着无际的荒谬色彩。这是她的脸吗?她无法把自己和这张脸联系起来。她举起右手轻轻抚摸着面颊,心里依然质疑着。
       就在她的心还在悲愤中颤抖时,她的左手却闪电式地扑向水银镜。
       哗啦一声,左手的力粉碎了使芬迪处于恍然的镜子,她所专注的脸在镜子的残碎中顿时化为乌有。锋利的玻璃碎片刺人了手臂,鲜血生机勃发地喷涌出来。一个正在卫生间洗衣的病人尖叫着冲出去喊护士……
       值班大夫给精神病救治中心打了电话,并叫来芬迪的主治医师。
       芬迪并不知道自己再过几个小时就被送往UIN精神病院,当她弄明白了之后,她的处境和境遇已经改到精神病院了。十六
       UIN精神病院坐落在近郊的一个僻静处,四周设有网状的围墙,像一只囚禁生灵的大笼子。一群目光呆滞、行为傻痴的男男女女身着病服,横七竖八地在院子里晒太阳。
       芬迪也被护士带到这里,她记不清是夜里几点钟被弄到这里来的。
       昨天她弄伤了手臂后,医院把她安置在一个单人病房,她的整条胳膊都缠上了厚厚的绷带。
       护士长是一个极富同情心的人,她很同情芬迪,她猜想芬迪的病症一定是心灵受到伤害所致,自然是情感方面的。她拿自己的不幸遭遇来开导芬迪,最后她竟说得自己伤心落泪不止,一直心不在焉听着的芬迪只好把自己纷乱的思绪搁在一边,尽心尽力劝慰起她来。
       接着值班大夫和主治大夫领着两个陌生健壮的男医生走进病房,芬迪惊恐地看着他们,“没事的!”主治大夫说,她的语气从未有过的温柔和蔼。
       护士端着药盘进来,盘中盛着一只注射器和一支针剂。芬迪瞥了一眼,浑身立刻被不祥攫住。
       护士开始操作时,他们退了出去。主治大夫临出门给芬迪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她的笑容让芬迪预感到一场鲜为人知的阴谋正在失却的黄昏中大举推进。
       护士给她打的是镇静剂,芬迪知道这药剂不费吹灰之力便会使她失掉神志。那锋利的针头随着护士小姐纤细的手指肆无忌惮地逼过来了,它快慰地瞧着恐惧无奈的芬迪。芬迪像一只可怜虫那样伸出乞求的目光试图打动什么。她讨好地对护士殷切地笑着,而那护士却像木头—‘样无动于衷,她冷漠的神态就好像芬迪根本就不存在似的,而她只是一个执行口令的机器,既无感觉亦无知觉。
       五色透明的药液从刻度精良的注射器里热烈而刺激地冲进她的机体里,她感到了它冰冷的热望,犹如夏日雨夜里充斥着欲望的闪电,用不了几分钟,她将被虚无的雨夜所取代。
       当——片云翳压过来时,她便开始昏昏欲坠,后来她觉得她被抛进了一个漆黑无比的大海,扔在一只几乎被海浪颠散了的小船上。一只被时间溶化的石英钟稀泥般地瘫滞在灰白色的空间,这柔软的钟表芬迪在达利《记忆的残痕》里见过,那时它正颠沛在一匹流浪的马背上。她的耳鼓不断被一个嘶哑的声音击打着,那声音没完没了重复地唱着一句词:“玩够了没有!玩够了没有……”
       早晨芬迪醒来发现自己和衣躺在一间由屏风隔开的房子里,左手臂上缠的厚厚的绷带已被卸掉,一张细长的创可贴商标似的糊在上面,天热的感觉依然可从这薄如纸翼的药贴中透出。
       她坐起来的时候护士从屏风后闪进来。这是一个过早就发福的中年妇女,她面色阴冷,心事重重。
       “这是哪里?”芬迪连连问了两遍,那护士才冷冷地告诉她是精神病院。然后粗暴地把屏风折在一起。
       房间的各个角落显露出来,屋里还有两张床,一张床上是一个满身污垢的女人被绳索紧紧锁住,她脸色铁青,死沉沉地睡着。另一张床上是一个没有牙齿的老头,他痴笑着正愉快地玩着自己的口水o
       “我怎么会在这儿!!”吃惊的芬迪趔趄地跳到地上,护士一把拉住她,她有力的手硬邦邦的,“先坐下!穿上鞋!有什么问题一会儿去问医生!”“我现在就见医生!”“你现在必须听我的!明白吗,别给自己找麻烦!”护土的口气里充满了威胁。
       芬迪冷静下来,她想在见到医生之前再做什么都是徒劳无益的,况且这护士极端阴郁的脸色,只能让她提出的一切要求都见鬼去。
       芬迪十分顺从听话地按照护土的要求,称了体重,量了体温,换上病号服。护士没想到眼前这个漂亮的病人如此让她省心,她的脸色舒展开来,她的心境很显然与病人有直接的关系。芬迪试探着问能否给母亲打个电话,护士扫了她一眼说这事她做不了主,得医生允许。
       “我就是一个干粗活的、听喝的,能有什么自主权啊!”她说话的态度放得温和了许多,说话的口气像对一个不了解内情的同事发的牢骚,“喏!电话就放在那里,我敢让你打吗?咳,真是的!”
       芬迪发现她并没有把她当成疯子,这使她觉得这护士冰冷如铁的脸看上去不那么讨厌了。
       她们又聊了一会儿,护士就先带她去晒太阳,护士说大夫们正参加每周的例会。
       秋日的阳光清高率直,让人睁不开眼。一个约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在原地无休止地旋转着,像一只上足了发条的玩具熊,他的神情被不能自制的痛苦笼罩着,他不断被摔在地上,然后爬起来接着转。距离他几步之遥的石凳上,坐着一个二十几岁的姑娘,她正专心致志地拔着自己的头发,她头颅的右半边已经秃疏,她抬头的时候露出俊秀而呆滞的大眼睛。
       他们的行为令芬迪悲叹而气馁,人有时还可以尽力还击外来的伤害,哪怕是很微薄的,但却无力以对来自自身的伤害。眼前这个转得昏天黑地又摔得满脸是土的男神经病和那个美丽的正疯狂糟蹋自己的女疯子让芬迪对人自身感到无比的忧惧。很久以来她似乎就感到人有着两个魂灵——我与自己,但我并不能控制自己,或我根本不是自己,不仅如此我与自己又常常是刻骨仇恨地对立着。它们使人的心智像一个神秘魔幻般的潘多拉魔盒,它放飞魔鬼般的未知,即使是健全强壮的理智也无法抵御。“我”与自己的对抗就像卡尔维诺的《一个分成两半的子爵》,人被分割成泾渭分明善恶的两半。
       事实上并不像他所说的那么简单,善与恶不过是一个社会的概念,而人的心智从来不会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明白准确地告诉你,它会按照某种意愿合情合理抑或不合情合理地做什么。它往往在出其不意中伤害你的理智,让你无门哭诉它们。人性不过是一个潜意识组织下的悖论。
       芬迪被带进病房,病房简陋宽大,围着墙壁放着几张病床,最里边还有一个小套间。
       护士带着芬迪向套间走去,几张古怪的面孑L冲着芬迪戏剧般的张着,她们用笔直的眼光直射芬迪。一个瘦骨嶙峋很年轻的女病人正一件件地扒着自己的衣服,平坦而营养不良的胸脯可怜巴巴地袒露出来。紧挨窗子还有一个大笑不止、眼泪鼻涕流得一塌糊涂的呆痴女人。
       护土熟视无睹径直地走到套间门口,拿出别在腰间的一串钥匙打开门,一股潮气扑面而来。房间十分窄小,除了一张床和一个小柜子,其余什么都没有了。
       房间被漆成淡绿色。窗子、床单、柜子都是同一色调。这让人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七十年代乡政府的招待所。她想这房间当初一定是为值班大夫预备的,因为绿色并不适合神经出了问题的人。
       外边突然间乱作一团,哭声、笑声、刺耳的尖叫声响成一片,护士示意芬迪躺下休息,就赶紧冲出房门招架外面的事态去了。
       门砰地关上了。
       紧接着,护士极有穿透力的吼声隔着厚厚的门传进来,随后是几声尖厉的哨声,那哨声势如剑锋直刺神经,外面霎时安静下来,就听护士立刻又换上了愉快的声音喊道:苹果来喽!谁乖就给谁最大个儿的!好,胖子乖,给一个大的,还有谁啊?……
       芬迪听着这扇门外滑稽的喊声,枯坐了一会儿,便不愿多想地开始收拾东西。她希望她做得像在一家一般医院住院那样,也许这样比硬抗着要强。
       她拉开抽屉准备往里放东西时,发现一枚剃须刀片静静地躺在里边,它已浑身锈迹斑斑,似乎默默地呆在那里很久了,浑身的锈迹像是注释着它在等待着什么,而且就这么隐蔽而耐心地等待着它的某个将来。
       玻璃窗射进来的阳光打在它锈迹斑驳的刀刃上,它仍寒光闪烁。
       芬迪情不自禁地拿起它,它用冰冷的微笑与她对视着,它像是在问,我们的邂逅是偶然的吗?阿依拉和康索之剑邂逅是偶然的。醉死的阿依拉在喝干净人生为她准备的最后一滴美酒时,她看见恭候她一生的她却从未得以一见的康索之剑美丽而炫目地闪现在她眼前。 “来吧!让我吻你!” 芬迪手一哆嗦,刀片落在地板上。正巧这时护士长推门进来,护士长铁灰着脸弓身拾起地板上的刀片,紧锁眉头凝视了芬迪片刻,一句话没说地出去了。
       两分钟后护士长领着一个宽大粗壮、满脸怨气的女护工进来,送芬迪来病房的那个护士犯错似的跟在后边。毫无疑问是为了那枚刀片。’
       ,
       “检查所有的物品,要仔细!”护士长发出了命令。然后她瞟了一眼那个出岔子的护士,毫不客气地说,“赶紧查呀,发什么愣,大家这月的奖金差点让你给毁了!”
       她们检查完了芬迪所有的物品后,剽悍的护工像拎小鸡似的将芬迪搁在床上,她像警察搜查犯人般地在芬迪身上细细摸了一通,从芬迪头上拔下一枚发卡装进口袋里。“身上不许有利器,它会伤了你!”她一眼不看芬迪地说,她说话时比动作要温和得多,带着重重的山东口音。
       护士长又冷冷地在房间里巡视了一番,带着部下出去了。十七芬迪的主治医生带着助手慢腾腾地走进她的病
       他深度近视,坐在离芬迪很近的位置,隔着厚厚的镜片还不断地往前凑。他在寻找她的眼睛。因为他近视的目光使芬迪一直游离在他的视野之外,这样是无法和病人交流的。
       助手打开病历夹,开始询问:“您的姓名?”助手的嗓音听起来很造作,“您的年龄广芬迪回答时,主治医生目不转睛地盯着芬迪脸部表情。
       助手问罢,主治医生接着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芬迪点点头。
       “是什么地方?”他追问了一句,目光里充满渴望,刚才芬迪流利正常的对答,使他感到有一种将要失业的失落。 “说说看是哪里?” “精神病院!” “不,是精神康复中心!”芬迪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同。
       “你知道为什么送你来这里?”他的问话方式使芬迪突然对眼前这个医生产生了极大的同情,由此断言他不适合他现在的职业,一般来讲这一行业老奸巨猾的职业素养,他均不具备。
       “您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啊!不,我是说你也许不太明白。”
       “您认为我需要弄明白吗?”
       “啊!不!啊对!”芬迪差点笑出来。
       她的微笑竟然让助手捕捉到了,他微微皱皱眉头说:“请回答医生的问题!”
       芬迪想了一下说:“来到这里是因为某些医务人员的误会。”
       “这怎么能是误会呢?我们不过是想帮助你!”医生的口吻里露出一点得意,“真的,你现在非常需要帮助!”他的口气很像一位高高在上要求听忏悔的牧师。
       “你这里有点……一点……”他用手指着自己的头一时找不到确切的不至于伤害芬迪的词,“你愿意和我们合作吗?”他镜片后的眼光变得企盼而紧凑。
       芬迪不大明白这位医生想要表达什么意思,他如此地捉襟见肘语无伦次,使芬迪感到了她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去怜悯他。
       她很理解精神病医生的处境,病人常使他们焦虑不安地怀疑自己的能力,他们的神经甚至于比病人还要紧张,他们真切地希望病人的认同,渴望不被看出破绽。其实在神秘荒谬的精神世界面前,医生和病人的处境是相同的。
       “您希望我说什么?”芬迪友好地问。
       “你来这里是需要帮助的。”医生的唾沫星溅到芬迪脸上,他显得有点焦躁。
       “尽管你还没意识到就被送来了,但现在我们会尽力帮助你解决你的问题的,请相信我好吗?”镜片后的小眼睛变得可怜巴巴的,芬迪完全被他的困境征服了。她实在不忍心看着眼前这位高度近视的精神病医生精神崩溃,她用力而真诚地冲他点点头。她想精神病医生这种无可奈何的绝望倒是蛮打动人的。
       医生轻轻透了口气,他终于能让病人自愿承认他们的不同,他现在可以任意摆布他的病人了。他记得他的老师曾说过,作为好的精神病医生不光会使用化学试剂使病人归属安静就行了,他应使病人真诚地拱手送上自己赤裸的灵魂,像迷途的羔羊任医生牵引,否则一切都将等于零。一个被病人拒绝在心灵之外的精神病医生一钱不值。
       而芬迪认为现在最重要的是使精神病医生混乱无绪的思维安静下来,经验告诉她精神病医生同时也是病人,她必须谨慎机敏,不然就会引来医生的轻举妄动。比如骇人听闻的休克疗法,她睡去她躯体的那一部分就一定会被唤醒,那时它真有可能拖着她的躯体扑过去掐住医生的喉咙。她现在是他刀下的肉。
       ,
       医生先是不着边际地和芬迪拉家常,语气亲近而甜腻,他想彻底占领芬迪的灵魂,并充满好奇地在里边遨游。
       但是芬迪灵魂的大门警惕地关闭着。她无懈可击恰如其分地回答了医生所有的提问。
       :
       “嗯,很好。”他面含微笑地点点头,从助手手里拿过芬迪的病历记录,迅速扫了一眼,就让助手离开了。
       “现在让我们回到正题吧。”他说,他的眼光落在芬迪缠着纱布的左手上。
       “刚才,护士告诉我你企图自杀,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您是不是指那枚生了锈的刀片?”芬迪故意强调那刀片是生了锈的,“我不过是把它从抽屉里捡出来,因为我要放东西进去,以免拿东西不小心割了手呀。”
       、
       “你能告诉我,你在普通医院住院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对你的行为是否清楚?”医生并不在意她对这一问题做出的恰如其分的回答,而是咄咄逼人地继续发问。
       芬迪看了医生一眼沉默不语,她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想她要全部真实地讲出来,没有人相信她说的不是疯话。由于存在使不存在变得千真万确,它不能不使人的意识因规律而混乱,这时人怎么可能理解灵魂呢,别说是医生就是上帝也没戏的。
       一段难挨的沉默,芬迪能感到医生期待的目光在她脸上滑过来滑过去。最后她还是决定回答医生的问题,因为事实已把她弄到这个地步了,也许她也应该辩解一下。
       “不管您信不信,一切起因都因我的左手,它突然有了意识,我常常无法控制它,甚至不知道它要干什么……它常试图谋杀我,或出其不意地干些不为我知的蠢事……”
       ,
       听了芬迪的这席话,医生镜片后的瞳孔突然放大,他当然不能相信世界被一个患精神病的女人说得神乎其神,但他也暗自赞叹他的这个神经错乱的病人良好的逻辑思维能力和想像力。
       他断言神经错乱者要不是因为神经太脆弱,他们都是天之骄子。上帝还是公平的,否则凡夫俗子岂能安然在世上混饭吃。现在他可以不假思索地给芬迪诊断为妄想型精神分裂症。
       “好啦,我们先谈到这里。”医生胸有成竹地站起来,“好好休息,只要你合作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手。”
       他说这话完全是为了先稳住对方,他的兴趣已从芬迪的病症上移开,他为抓住了有利的诊断证据而暗自窃喜。他说完就赶快离开了病房,仿佛离开慢了那很难得的证据就会不翼而飞。 。过了一刻钟芬迪被护士带到会客室去见她的母亲。会客室门大敞着,芬迪远远地就看见焦急坐在简易沙发上的母亲,林晓也来了,她紧抱着双肩,站在母亲的身边和母亲说着什么。
       芬迪走进会客室像平常迎接母亲出差回家那样迎接了母亲,然后俏皮地冲林晓眨了一下眼睛。
       她先看了一下母亲脚上的烫伤,母亲的脚还严严实实地裹着纱布。然后找了一堆无关紧要的话题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她不能让大家都不幸地陷入荒谬的悲愤中,她必须淡化这种由她起因而不能因为亲朋好友的努力而结束的让人绝望的情绪。. 芬迪能看出母亲哭过的痕迹,她的眼睛周围尽管涂了一些护肤霜,但还是明显肿着。她难看地笑着,轻轻抚摸着女儿粘着创可贴的手臂,始终没有开口,很显然只要她一开口准会哭出来。
       林晓说她们已经和院方谈过了,但院方执意要尊重送病人来的医院的意见,按制度例行检查。“我们准备找休顿斯的那位专家,他一定可以帮上忙的……”母亲安慰芬迪一句。
       护工极不客气咣当一下把门推开,她横在门中央看着桌上的食品说:“探望时间已过,病人现在必须回到病房去。”
       这个护工让芬迪母亲胆战心惊,女儿落在这样粗大健壮的女人手里实在是太可怕了,想到这里她一下子抱住女儿,芬迪感到了母亲狂乱的心跳。
       母亲伏在女儿的耳边,一遍一遍地叮嘱她,那场面就像生离死别一般,站在一边的林晓看出了护工不耐烦的样子,她把带来的吃的塞在芬迪手里硬拉着这个一百个不放心的母亲走了。
       护士长倏地一下闪现在芬迪面前,就像是从地缝里冒出来的。
       她很自然地接过芬迪手中的东西递给护工,“需要时我们会拿给你吃的厂
       她说话时就像对着墙壁背台词,感情空洞、语气和蔼。
       护工“押”着芬迪回到病房,早上由于“刀片”事件挨训的那位护土正在整理芬迪的床铺。她冲芬迪点了点头,芬迪同时看见了她胸卡上的微笑,她胸卡上的照片比她本人要精神饱满得多,笑容里浸满了美好的憧慷,而她本人使现实和憧憬拉开了距离。
       她快速结束了手里的工作,在这个过程中芬迪一直寻找向她道歉的机会,道歉的话想好了并在心里重复了好几遍就是说不出口,这主要是因为她吃不准这话究竟该不该说。然而那护士对她好像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感觉,她临出门竟然劝芬迪不要介意早晨的事。
       ·
       芬迪记住了她胸卡上映有微笑的名字,她叫邵黎。
       ’
       折腾了一个上午,芬迪感到头有些昏,浑身发冷,这预示着她又要发烧了,她的心境霎时阴郁下来,床头的小桌上还摆着早晨护士送来的药,这是由普通医院带过来根除她肺部感染的消炎药。
       她抓起小桌上的药片全部塞进嘴里,端起水杯,发现里边一滴水都没有。她只好抻着脖子费力地吞下药片。
       这房子里惟一一只水瓶也被护工当利器抱走了,芬迪咽了一下干渴的喉咙,仰卧在床上,屋顶的绿色垂浮下来随着她晕眩的眼波抖动,她把双手轻轻地压在额角和眼睛上,绿色立刻从她的指缝钻进来在她的眼球上旋转着。
       透过指缝她又一次清晰地看见了自己。于是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人是一个意念的东西,一个荒谬绝顶的意念!荒谬的意念盛产荒谬的人生吗?
       随后她便旋进了意念时空,一切近在眼前的远在天边。在虚空的视野中沉重地跳跃的却是无法触摸的现实。
       她被巨大意念旋涡推着颠簸翻滚,在成群成群倏忽而至、如泉喷涌、色彩斑斓的意念中躲闪着。她在呈现着迷离无绪、混乱不堪的意念中,无力保护她的完整性和真实性。她身体的每一个零件都被意念荒谬地定义过,而这些被定义过的零件又被意念纯粹地、偶然地、荒诞地组合起来对付她、操纵她。它们跳到病历上那张洁白印有细长线的纸上,像黑色的精灵将她凶残地钉在了神秘的十字架上,而她只能合上双眼将那堆黑乎乎的东西关在眼帘外面。这个世界由于意念而备显荒谬。
       病房门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芬迪撩开眼皮向门的方向扫了一眼,那张生硬的脸随着门的开启晃了进来。
       “起来吃药!”她粗着嗓子把盛着水杯和药剂的托盘放在小桌上。芬迪认出这就是上午来搜身的护工。
       “给我吃的是什么药?”芬迪坐起来。
       “不知道厂她很藐视地扫了芬迪一眼,那意思是说这是你问的吗?
       “我不弄明白是什么药我是不会吃的。”
       ?这是医院,你既然来住院,你就得听医生的,这药是医生开的,有什么问题回头自己去问医生,但现在你得先把药吃了。”
       “没弄清这些药的功能,我是不会吃的。”
       “这就怪了,”护工显出了厌烦,“你既然都能弄清楚,还来医院干什么?”她粗壮的身躯又往芬迪跟前挪了挪,“请不要耽误我工作,快把药吃了,否则我只好喂你了!”
       “我要见医生。”芬迪把头别过去不再理她。
       “真烦!”护工嘟囔了一句猛地搬过芬迪的头用力掰开她的嘴,十分熟练地将药片倒进她的喉管,然后端起水杯不容分说地把芬迪嗓子眼里的药片冲了下去。护工的动作非常连贯,而且干净利索,这一看便知是经年的功夫。
       她松开芬迪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我就是专干这一行的!以后还是乖点!”说罢扬长而去。
       中午开饭时,邵护士又推又摇,但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芬迪弄醒。晚饭时她只醒了几秒钟,她像一团面似的拎都拎不起来。邵护士一松手她就又睡了过去。十八
       等她彻底清醒已是第二天黄昏。
       芬迪感到疲惫至极,她整整两晚上都在梦中跋涉,她觉得她把一生的精力都用尽了。她的嗓子直冒火,她真想爬起来找点水喝,但浑身一丝力气都没有,她只好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等待着夜幕的来临。
       夜褪尽最后的黄昏,从病房的各个角落慢慢升起,它虚张声势地布满房间,夜是被心境漂染成黑色的,它虚拟着人的感觉。外间病房在强大的镇静剂的作用下早已阒寂无声了,芬迪就这样躺着,静静地、心平气和地,没有任何思绪打扰,她一生渴望的宁静,竟然在这个时候、这种境地体现得淋漓尽致,她既没有生的热望,也没有死的欲望,她被舒懒的慵倦拥裹着。她的左手软软地垂在床边。从那些药片滑进她的喉管并发生作用后,这只手就失去了和她生命的关联。此时芬迪感到她的生命像是在不经意间杜撰出来的荒诞不经的东西,她始终在生与死的夹缝中游移,如同一片离开大树濒于枯死的树叶,在偶然和荒谬的凄风苦雨中滚动。
       ,
       左手似乎已被那些古怪的药片害死掉了,没有一丝活气,芬迪宁肯这样,但这已是很平静的愿望了。她很惊奇自己渐渐习惯了发生在自己身上这种荒诞的事而不再悲伤,也不再企图弄明白。
       死,芬迪想起了这个黑色的;黏黏糊糊常常尾随在身后的东西。它是人精神上一道灰色的风景线,如皮索峰(传说中的幽灵谷)上漆黑的云雾在人生中若隐若现,人们无法排泄掉它隐匿的神秘和未知身影带来的巨大恐怖,它时刻冷酷地醒示人们,在灿烂如霞的时光身后,一切终将陨没在无言的结局中,只有虚无才是最真实的永恒。 .如果我死了呢?芬迪的思路戏谑地跃到这个虚设的点上。如果我死了,左手是否也会死?或者不会死?那么母亲拿我这只不肯和我一块死去的左手怎么办?还有许多像气泡一样频频出现在她的生活中的人群,还有封!他知道了会怎么样?
       封的身影在她脑中仅闪了一下,就被修木那张清癯的脸取代了。她是他的灵魂这件事太可笑了,她敢肯定,倘若他得知她死去的消息,并不会有多大异样的表示,因为她不是他现实中的真实存在,早在大学校园里她就在他的心灵中永恒地定格了。上次见面芬迪完全把握了这一点。
       她想对于她的死朋友们渐渐会习惯的,只有母亲永远无法接受。死大抵是死去的人留给活人最深重的罪孽。林晓说讨论死是哲学上一个很无聊的命题,没有一个活着的人能够说清死的感觉和死后的事情,死的理念不过是人的各种猜测和臆想。其实人正是因为无法看清死亡而紧张、焦虑、痛苦。人们企图逃避死亡就像逃避自己,但死又是人生活中无法分割的一部分。
       芬迪在她的记忆里行走,她发现每条记忆之路总是让她感到说不出的怪诞苍凉,因为她的生与死竟姐妹般地相依相随,这便是她的人生和永远不必加以文饰的意义。十九
       芬迪的母亲和林晓按照精神病院的要求去曾给芬迪实施脑部手术的医院取病历,但没想到芬迪的病历被这家据说管理十分严谨的医院弄丢了。
       就在母亲一筹莫展的时候,精神病院打来电话,请病人亲属送几套换洗的内衣。他们说,芬迪必须留院全面观察,理由是她有臆想和狂躁型倾向。
       母亲耐着性子央求院方千万先不要采取过激的治疗方案。接着她又给芬迪的主治医生挂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他的助手,他尖着嗓子说医生正在卫生间方便,一时半会儿出不来,芬迪的母亲只好把她的意见陈述了一遍,请他转告。
       当芬迪的母亲说到不要采取过激的治疗方法时,他立刻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没有什么过激不过激的,不就是电击休克疗法吗?那没什么,很舒服的!”他没让芬迪母亲再继续说下去就礼貌地挂断了二十
       “早晨好!”主治医生和颜悦色地出现在芬迪面前,芬迪正整理床铺。她转过身冲他点点头。
       “今天感觉怎么样?”他没带助手来,他想这样有利于亲近病人。
       医生自己拉过椅子,在芬迪对面坐下,“你是不是重新系一下衣扣。”医生的口气十分得意,他似乎又抓住了芬迪精神不正常的把柄。芬迪低头发现衣扣系错了位。“护土说你拒绝吃药,这很不好,既然在这里住院治疗就要听医生的,要配合治疗。”芬迪本想说我根本不该来这儿!又想说您院里的护工就那么粗暴地工作吗?但话到嘴边还是都一一‘咽回去了,她想现在多说一句都可能带来难以估量的危害。
       她做出很恭敬的样子洗耳恭听眼前这个医术佶屈的医生的教诲。
       ‘
       他的眼角堆积着黄黄的眼屎,像是说明他自己的生活也是一团糟。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芬迪矜持地面对着他脸部各种不恰当的表情,但实际上早已心猿意马了。
       外边传来护土长暴怒的吼声,接着是那个又壮又傻的病人的号啕,她又尿裤子了。
       一个护士推门进来,小个子医生这才想起要通知芬迪换病房的事。
       “这里是临时的,”他说,“新病房要比这里安静得多,很利于养病的。”他显出一副可亲的样子。
       芬迪整理好自己的东西就由护士带到新病房。所谓的新病房实际就是专门接收精神病人的9号病房。
       9号病房在病房楼的最高一层,共7个病室,芬迪被安置在1号。1号病室房门大敞着,病房里空无一人,所有的病人都在院子里晒太阳。里边依次排开八张床。芬迪的床在最里边临窗的那张。每扇窗户都严严实实地上了锁。这大概是防止想不开的病人自寻短见。
       这个病房的护士长是一个中年妇女,她的眼睛微微斜睨,很爱笑,笑时露出两颗进化得不够好的虎牙。护士长安置好芬迪就出去了。
       芬迪懒懒地坐在床上凭窗眺望,窗外是一片荡漾着黛绿的秋菜地,一条人字形水渠赫然伸进四边形菜地,如同一道耀眼的疤痕伏在一个亮丽的胸脯上。它无疑损伤了绿地清秀的俊美。
       从高处往下看,它更生动地像一个“人”被囚禁在单调的色彩中。
       这让芬迪想起了“囚”字的来历,它起源于亘古不变的人设的地狱。人类为不能节律约束穷凶极恶的欲望只得在风华尘世设置下人间地狱,人也为无法认识把握的死灵魂设计了地狱,以此来醒示人贪婪无度的灵魂。
       病人们陆陆续续地回到病室来,这些病人和第一个病房的病人有着很大的差异,她们个个脸色阴郁,目光始终专注着自己的灵魂,对于周围的任何事情都熟视无睹,似乎没有一·个人发现病房又添了新伙伴。
       她们纷纷走到自己的床前,首先举起水杯喝下预先晾好的水,然后就缩在床上,全神贯注地对付自己。
       她们假设出各种敌人,想像出种种不存在的危险和灾难,或是沉浸在过去的苦难和逝去好时光的无限忧伤中。据说这个病房的病人大都患的是精神抑郁症。
       病房里的沉闷气氛让芬迪透不过气来,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同一病症的病人放在一起,精神疾病在空气中比感冒还易传染。
       芬迪记得邻居家的女孩就曾经被传染过癔病,、那时她正在农村插队。
       那是一个漫天黄沙的晚上,没有电灯的穷僻山村,一群村姑和女知青借着昏暗的油灯排戏,这在当时是姑娘们惟一可以打发无望日子的精神生活,她们的梦寐春怀和难以遏制的激情,只能通过这个渠道宣泄出来。
       谁知人戏后一个女孩子便大笑不止,她的面部在大笑中痛苦地抽搐着,但她却无法停下来。
       她的笑病毒般的在+个时辰便传染了在场的所有女孩,潮水般的狂笑在女孩子们中间奔泻,她们笑得肝肠寸断,口吐白沫,不能自己……
       接着随着骤然而起的一声啼哭,女孩们又像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哭声连成了一片。她们哭得昏天黑地,让全村的老年人都以为世界进入了末日。
       省卫生组织得知这一消息立刻将这个村子封了个水泄不通,邻村的无论是人还是牲畜一律不得人内,最后才像平息瘟疫似的宁息了这场精神传染病。
       芬迪记得邻家的这位大姐说,她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笑个不停哭个不停,一点法子都没有,她就像木偶被一个隐匿在她体内歇斯底里的魔鬼支配着,此时她的大脑仿佛和她的身体的各个器官都失去了关系,她的意志完全不能控制自己,她心里喊着快停下来,她却笑得更厉害,也哭得更厉害,而操纵着她的那股狂热的力使并不可笑的大笑和并不悲痛的恸哭在一瞬间便闪电般的撤去。
       护士长抱着几条床单走进病房,“嘿!嘿!嘿!我说怎么又都躲到床上去了!”她不满地喊道,“下来!快都下床!雷子、公虫、龙风;你们带头,快!都去游艺室啦!”她转头又看见芬迪,“新来的你也去!”病房里开始拖拖沓沓地蠢蠢欲动。那个叫公虫的年轻女人,跳下床,拿出一管口红,把嘴涂得十分夸张,口红的颜色红得吓人。而那个叫雷子的比年龄还显苍老的老女人正把自己努力装进并不小的健美服中,她的脸憋得红紫,像一个熟透的烂桃子,她一边穿一边斜睨着眼瞟着芬迪,芬迪看见了她储藏在眼睛里的积怨和仇视。她喘着粗气终于把自己残酷地装进了那套紧身健美服里,然后她对着镜子看着自己不美丽。的身材疯狂地咒骂自己,还扇了自己耳光。
       游艺室在一间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里,四周墙壁上挂满了病人们画的画。这些画令芬迪惊异,这使她不得不相信那种言论——最天才的画家来自精神病患者。
       每幅画都裸露出一个荒诞的鲜为人知的心灵世界。芬迪在这些画中徜徉,然后在一幅名叫《愉快的忧伤》的画前驻足。
       蓝色和紫色云翳般的在画面上飘零,如秋雨中缤纷的落英,亦如瑞雪飘落的梦境。
       芬迪被这幅画弄出一阵莫名的伤感,眼睛竟然湿润了。
       “你没事吧?”一个低沉快乐的声音从她身后传出,她一扭头,看见身后站着一个石头般结实的英俊小伙子。
       他笑嘻嘻地告诉芬迪,这画是他的小作,他那副样子使芬迪无法把这幅画的意境和他有机地联系起来。
       “这画画得不错厂芬迪迅速揩掉就要从眼角滚落下来的泪珠,“你是这里的员工?”芬迪想像不出他在这儿干什么。
       “不,不,我不是,我是这里的病人。”
       “病人?”这倒让芬迪有点惊奇,他那样子、包括眼神再正常不过的。
       “不过我就要出院了,我得的是双向感情障碍,现在没事了,以后就说不准了,你呢?”
       “我……”芬迪想说没病,但她没说出来,因为这话反而会让对方确认她有病。
       ,
       “没关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卜….”他自以为然信心十足地鼓励了芬迪一番。
       一个极端瘦小的女人突然发现了芬迪身边的小伙子,她惊喜地飞似的跑过来,激情满溢地抱住小伙子的胳膊,用噙满泪水的眼睛痴痴地看着他。芬迪想起这个小个子女人是她今天在新病房最先看到的那位,她的床就挨着芬迪,可当她从外边晒太阳回来,居然视而不见正襟危坐在床边看书的芬迪,她将外衣、袜子等物品一古脑儿地甩在了芬迪床上,芬迪发现她的举动完全是下意识的,她的眼光一直注视着自己的内心世界,简直就像一个严重的白日梦游者。
       “哥,今天能陪我睡觉吗?能吗?……”她抱着小伙子的胳膊哽咽了。
       小个子女人看上去比这小伙子起码大上十岁还不止,她竟然唤他哥哥。
       小伙子不知所措地一边奋力抽出自己的胳膊一边解释说这个女人患的是单相思失忆症。
       他说他很高兴认识芬迪然后就赶紧逃走了。
       小个子女人站在原地陷入了沉思,她不断挖着自己的鼻孔。
       病人们开始跟五音不全的护土长学习唱歌,她发给每人一张歌谱,然后她唱一句让大家学一句。
       雷子站起来,指出护土长唱的第一句就跑调了,于是护士长就叫雷子来教大家,雷子兴奋得满脸容光焕发,后来竟自顾自地唱个没完,护士长跑上前制止,但为时晚矣。 。
       雷子一曲接一曲地唱个不停,而且还扭动着肥硕的臀部载歌载舞。于是教歌变成了个人演唱会,幸好病人们还挺乐于看她表演。
       公虫一直挨着雷子坐,她冲台上扭得起劲的雷子直翻白眼,并瞅了一个空子往雷子的水杯里唾了口水。
       “她得的是妄想狂。”那小伙子又出现在芬迪身旁,芬迪不明白他是指公虫还是雷子。
       “你想去图书室吗?”小伙子问,芬迪点点头。
       “那么跟我来!”芬迪随小伙子走出游艺室时听见护土长放开清脆的嗓音又开始招呼大家下棋、玩扑克牌了。
       “这里总是乱糟糟的!图书室很清静,你可以在那里消磨时间。”小伙子带着芬迪七拐八拐地来到了图书室。
       管理员是个梳着马尾辫的女青年。她正全神贯注地对着小水银镜挤脸上的青春痘。
       “你好!”小伙子对管理员说,管理员把手从脸上移开抬起头,她打量着芬迪。“她是新来的。”小伙子介绍道。
       “对啦,我们彼此还不知道名字!”小伙子歪着头看看芬迪,“我叫建平,你呢?”小伙子不自然地搔了搔头。
       芬迪友好地笑笑说:“我叫芬迪,芬芳的芬,启迪的迪!”
       他们说话的工夫管理员小姐已把借书证办好递给芬迪。芬迪想这位管理员小姐干活还真麻利。
       芬迪谢过她,就跟着小伙子走进阅览室。
       阅览室的大桌子旁有五六个人在那里围着,都埋头静静地看着自己手里的读物。这地方让人感到心如止水。
       叫建平的小伙子带着芬迪围着整个阅览架转了一圈,然后他们各自找了一本书挨窗坐下
       “我是第二次进来,”建平说,“不过这次和上次不一样,上次我被诊为神经病,那经历实在是太糟了,医院用电棍、电击、强镇静剂对付我,真是惨透了。入院前我正在念理工大学,本想治疗一段接着读书,谁曾想,我出院时成了一具无意识的躯壳,连呼吸的欲望都没有了。”小伙子痛楚地笑笑,“为此我养了好长一段时间,可我的病并没好呀,后来我又被送来了,这回医院按精神病给我治疗的。你知道神经病和精神病是不一样的,神经病一般有气质上的病变而精神病没有。医生说我患的是双向情感障碍,就是抑郁型和躁狂型两种病症的综合症状。我当时可以几天几夜不睡觉,我在疯狂的想像中遨游,想像着我是一个盖世无双的人,所有的人都五体投地地拜倒在我的脚下,大二时我在课堂上狂妄地演讲;我朗诵我自己作的诗,一口气我可以持续四五个小时直到日落西山人都散尽。可很快我又会情绪低迷,甚至一落千丈,我恐惧我忧虑似乎灾难就在眼前。我总想像着结果了自己,我多次走进厨房拿起水果刀,奇怪的是不知为什么最后总是又放下了,那情形很自然就像穿一件衣服。”
       “现在你能告诉我一些你的情况吗?”小伙子话锋一转眼睛落在芬迪缠着绷带的手臂上。
       芬迪突然想起早晨护士给她送来的药,她从衣袋里把它们翻了出来,“你知道这是什么药吗?”她把两粒粉红色药片伸到小伙子眼前。
       小伙子拿起一粒仔细瞧了瞧说:“这好像是碳酸锂,对!没错!它是一种强镇静剂!你没吃?”小伙子开始为芬迪感到不安,“你是瞒不过去的!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你没吃这个药,因为服完这个药你起码要昏睡上几个小时,而绝不可能还四处乱走。”
       “可是我没病,他们为什么要给我吃这类药?"
       “你的手是自己伤的吗?”
       “是的!"
       “这就对了,那一定要吃这种药的,一来避免再伤害自己,二来避免伤害别人。”他们沉默了。
       芬迪本想再辩解几句,但手上的绷带告诉她说什么都没用。医生的原则是根据现象判断的,只有医术到了出神人化的地步才可能透过现象看本质。她的左手即使会说话,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他们也依然会把她当成瘟疫一类,因为人的想像力是十分有限的。
       “没有办法的,来这里只能任医生摆布,纵然你认为没病,或有那么一点不对劲!”小伙子慢悠悠地说着生怕伤害了芬迪,芬迪对着有点沮丧的小伙子感激地笑笑。
       小伙子接着说:“等你被这玩意儿毒害得一丝力气都没有的时候,他们就会向病毒一样地洗劫你的脑子,你知道神经病大夫的神经都是可疑的,他们以医治我们解救自己。”芬迪没有听懂他最后两句话,但她已意识到她现在必须离开回去装成昏睡的样子。
       但是,太迟了,芬迪看见管理员带着护士长走了过来。
       回到病房她盯着芬迪把药吞下去。“这就对了,有病就得听医生的,哪能不吃药呢!”护士长帮她收拾小桌上的东西,她黑长的指甲伸进了芬迪盛着水的杯子里,这令芬迪十分的不舒服。
       她希望护士长赶紧离开,她好去卫生间把吞进胃里的药片吐出去,就像“杜丘”那样。护士长好像看穿了她的把戏,她围在芬迪的床边转来转去就是不肯离去,而且有一搭无一搭地和她搭讪着。
       不到十分钟,芬迪便无法支撑变得越来越沉重的眼皮,她的心开始坠人昏迷,药片顷刻间使她的大脑变得空空荡荡,意志和智慧全被掏空;仿佛灵魂闭上了永不疲惫的眼睛不再与脸上的明眸交映成辉。最后她不能自制地把护士长渐渐模糊肿胀的脸关在了眼帘之外。
       二十一芬迪被一阵刺激的冰冷弄醒,刺骨的知觉又回到她体内。头晕、恶心、浑身瘫软,这些反应体征的恶劣症状在她体内急剧地汹涌着,她头疼得几乎炸裂。
       她抬起涣散的手臂,从脸上拉下一条毛巾,睁开无力的双眼,护士的笑容掉进她的眼帘。
       “老天!你可醒了,谁曾想你整整睡了两天两夜!”护士把芬迪的被子掀开一角,“行啦!醒醒就起来,喝点水,吃点东西,——会儿准备出院。“芬迪转动了一下眼睛,又咽了一下唾沫,证实了自己不是在做梦。
       就在芬迪昏睡的时候休顿斯、康复中心和为芬迪实施脑部手术的医院为芬迪会了诊,解除了她患有精神病的结论,她被确认得了“异手症”。于是她被获准出院,在家静养。
       瞌睡像一堵墙又沉沉地压了下来,芬迪的眼皮涂了胶似的又粘在了一起。护士见此情形只好把芬迪硬从床上拉了起来。“不能再睡了!该吃饭了,吃了饭好回家呀!”护士把芬迪的衣服披在她的肩上。
       “你,别没完没了地写了,收起来!”顺着护士的声音,芬迪发现病房又添了新的病人,一个头发全白了的暮年妇女,枯瘦的手里握着一支钢笔伏在床上孜孜不倦地写着什么。
       护士走过去生硬地把她手中的笔夺下来扔在小桌上,然后捏开她的嘴巴,把准备好的药像灌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动物似的,把药连同水一起倒进她的喉咙里。老人呛了一下,护士在她骨瘦如柴的背上拍了几下,“好啦,现在你马上闭上眼睛睡觉,不然我可就使家伙了。”护士用手比画了一下,芬迪估计是电棍之类的东西。老人听罢嗖地钻进被子里,并把头严严实实地藏了进去。
       护士出去了,芬迪用心地嘱咐自己绝不可以再睡过去,得赶紧离开这里……刚想到这,瞌睡便又卷土重来,等她再度醒来,白发老人正坐在她的床上,她直着眼睛对着她痴笑着,裸着的上身戴着芬迪乳白色的纹胸,这件镶着漂亮花边质地精良的纹胸不合时宜地挂在一个垂老的躯体上。
       “漂亮吗?”她扬了扬胸脯。
       “漂亮,不过你现在得还给我。”“我不要,我只是试试。”老人马上把它从身上扒下来甩给芬迪。那苍老难以人目的胸部裸露出来。
       老人跳下地回到自己的床上,一边穿自己的病服一边问芬迪说病服穿在她身上是不是也怪好看的。
       芬迪一边冲那张苍老痴呆的笑容频频点头,一边赶紧把纹胸塞进包里,就这么一个动作她就累出一身汗。
       芬迪的母亲准时走进病房,她看见女儿苍白的脸心痛欲裂,她使劲搂着女儿不停地在女儿脸上吻着。出门时依在病房门口的公虫伸脚差点把芬迪绊一个跟头。二十二
       生命的难题总是没有结局地不了了之,因此人们才不得不放眼将来,但将来也是一个没有定数、无以归宿的时刻,它又怎能堂而皇之地结束不了了之的局面呢?也许生命的无结局就是生命最后的结局。
       芬迪一大早便独自坐在秋雾弥漫的山岩公园的长凳上,在空气沁人心脾的清新中,与面前一棵斑秃了树冠、树干上赘着只硕大树瘤的老桑树默默对视着。
       老桑树苍劲浑古,缜密如发的树根从半坡岩壁上苍茫如注地披泻下来,落魄不魂的树叶轻轻弹奏着凋零的风声。它的目光在已逝去的翠秀风华的停顿中与芬迪的目光不期而遇,芬迪为此一惊,她看见了它生命中纷乱无绪的步履,那重重叠叠的步履无法停止,却不得不迈向不为它所知的未来,它张着苍老不堪人目的身躯,向着苍穹无可奈何地呻叹着。芬迪从怀里拿出一份资料仔细地读起来。异手症
       20世纪20年代,德国著名神经科医生W.J收到一位病人的病情报告说,她的左手企图谋杀她,它常常深夜袭击她,使她诚惶诚恐无法入睡,因为她实在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袭击她,她对她的这只手完全失去了控制……科学家们对这例奇怪的病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开始着手研究。他们设想一定是病人的大脑控制这只手的机制出了故障,他们称这种病为“奇怪的于”的病症……
       60年代精神科学家发现更多的这种怪病例,他们还发现发病者通常是癫痫患者术后后遗症。有些病人术后左手完全丧失了与大脑的沟通,试验是让病人用左手摸一组数字,他这只手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还有一类病人他们的一只手突然像有了意识,这种意识常与他对抗。而且行为通常不为主人所知和理解,它可能突然伸到某一个根本不能去的地方,或者突然出击伤害什么,甚至常常会在半夜卡住主人的咽喉,力量之大,令主人震惊恐惧……
       60年代科学家把这种病症称为“异手症”。他们通过研究发现,人的大脑分左、右两半球,左脑支持右肢的行为,右脑支持左肢的行为,左脑造成语言环境。“异手症”一定是由于脑组织的某个部位出了故障而出现的紊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科学家将大脑的两半球切开发现名叫胼质体的脑组织。它乍一看似乎对脑的两半球没有太大的关联,有些科学家推断它可能是为隔开脑的两半球而存在。另一些科学家却大胆设想这是连接两脑的通路,为了证实这一设想,他们在猫和猴脑中做了试验,情形大致证实了设想的存在,术后的猫和猴子的确反映出左右行为的异症……
       科学家为此得出的结论是,人脑的两半球完全有独立工作的能力。人脑呈现出两种心智,脑和心智到底是什么关系?每个人都可以分裂成两个具有独立意识的自我,而且哪一个都极其喜欢表现和张扬。科学家描绘出一个可怕的景象,l那就是人体一般都存在“异手症”现象……
       责任编辑 陈东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