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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水晶山谷
作者:欧阳黔森

《十月》 2003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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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轰隆隆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又一声。
       黑压压的石头从悬崖上呼啸着像瀑布飞泻而下。峡谷里尘埃飞扬、久久不能落下。
       站在山脊上的美女杜鹃红,一脸的愤怒。她责问地质高工李王:“你们怎么设计的,这又不是爆破敌人永久性堡垒。这是开矿,开矿。”
       李王此时正吃惊,他吃惊的是,普通炸药怎么炸出了烈性炸弹的威力。又听集团公司老总发了怒,这会儿真是又惊又急,他不知所措地自言自语:“没想到,没想到。”
       他的老总根本不管他的心情:“是的,你没想到,没想到即便从洞里取出了那约十吨的水晶,它的利润是远远搬不掉这些坍塌的石头。”
       李王说:“也许不止这么多。我只是从眼见的地质构造上推测的。”
       老总说:“也许,你是一个优秀的地质工程师。对于我来讲,我不能把公司的投资用在一个没有希望的推测上,这项目到此为止吧。关于你的设计失败,写一个详细的报告给董事会,终止一个已花了不少钱的项目,董事会是需要一个解释的。”说完扬长而去。
       李王见集团总经理走了,心里一急,扭头叫过爆破组长说,你他妈的,搞什么名堂。
       爆破组长一下脸红了。对于长期在山野工作的爆破组长来讲,应该是习惯同事间相互的粗暴的,可“他妈的”出自于一个高级工程师的嘴,他真有点不习惯。脸红归脸红,他也不敢回敬一句。在李王没有叫他过来之前,他已经在心里骂了自己几个他妈的。
       爆破组长傻乎乎站在那儿念念叨叨。李王正在气头上,见爆破组长这模样更气了。正想再次发怒,却见他似乎猛然醒悟了什么,朝简易施工房飞奔而去。一会儿就从里面蹿出来大喊:“田茂林,田茂林在哪里。”:
       这时候,峡谷里的尘埃已经落在了四周的树叶上,微风已吹不动沉重的绿叶,没有了叶子的喧哗,爆破组长那声“田茂林在哪里”显得特别刺耳。
       李王闻声急了,忙叫报数。数字在二分钟内报了上来。除走了的集团公司总经理和下属珠宝彩玉石公司总经理王东方不在数内,单单缺了一个田茂林。
       爆破组长吓得脸发白。口讷地对李王说:“点火后,他就在我身边,我是喊他一起跑了的。”
       “那他现在在哪里?他不是爆破组的,他进去干什么?”
       “他说他想学爆破。我不让,他非去不可。”
       “那你就同意啦。你是要负责任的,搞了这么多年的爆破,你还不懂规定吗?”
        “我、我。他是你的助理。”
       李王一把拧起那组长的衣领往上提,“别说是助理,就是我的上司也不能听的,这是爆破!爆破!我问你,设计的一次爆破,为什么是两声响?”
       爆破组长让李王拧着衣领也不挣扎,他五大三粗的,李王提着他反显滑稽。见李王急得不行了,他倒冷静了说:“你急,我比你更急。现在情况是,存放在房里的炸药不见了,田茂林不见了。”
       李王一下放了衣领,太用力,一歪,自己差点跌一跤。不过没有影响他歇斯底里地指着坍塌的石头大叫:“你们给我扒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事发生在公元一九九O年秋。地点在七色谷。无一家新闻媒体报道该事。三个鸡村,东走十五里就是七色谷。原来七色谷是二条没有名的峡谷。直到有一组勘探队员驻扎在三个鸡村。
       他们是在一阵狗吠声中来到了这里。他们是村里人惟一见过的不怕狗的城里人。
       狗在家门口胆儿大、喜欢狂nU,一边叫还一边做向前扑咬的样子。这几个地质队员脸色安详,并不像来过的其他城里人一脸恐慌。任凭十几条狗恶狠狠的样子,他们仍然从容地一家家问借宿。不过他们看见不叫的狗也是很紧张的,但紧张与慌张是有区别的,慌张也许是落荒而逃,紧张却是严阵以待,这时他们都手握着一把地质锤,关注着一直跟着他们而又不叫的狗。看来他们是老江湖了,知道狗叫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叫。
       他们进了田茂林家的院子。田茂林家那条大黄狗被他们逼到了吊脚楼堂屋的门槛上,从大黄狗龇牙咧嘴毛发直立的样子,看得出它从院门口退到堂屋门槛是多么的狂怒而又无奈。它的确很少遇见不怕它的陌生人。
       田茂林的父母上山去了,田茂林在家温习功课,准备今年再次参加高考。听见村里的狗叫是很正常的,听见自家的狗在院子里叫,当然也很正常。他家的大黄狗总趴在院门口,一有路过的人就叫。这大热天的,狗的舌头长长地伸出来散热,口中的白沫一滴滴往下掉,看起来挺累的,可一见有人过,站起来就狂叫,等人走远了,它又趴下继续吐出它长长的舌头。这样周而复始。
       这次狗叫的时间长了一点,而且那狗的声音越来越强,最后到了自家的楼脚下。田茂林从楼窗口伸出头,看见了三个东看西看的陌生人,那三个人见有人伸出头来就大声喊:“老乡,我们是地质队的,能不能在你家借宿。”
       田茂林当然知道地质队是怎么一回事,十年前就有几个地质队的人来过,说是来探宝的,住了一个月后带了几麻袋石头走。走了后就没有再来过,不过他们来过的故事仍然是村里人酒足饭饱后的话题。村东的人说,地质队的人拿走了村里的宝贝。村西的人说,那石头是什么宝贝,满地都是,为了这点争议,几个人还在酒后打过一架。打过了就一起来问田茂林,因为田茂林上过初中,是村里的最高知识分子。田茂林告诉他们,那是矿石,他们为什么不来了,是因为没有达到他们的质量要求。
       村东的人说,我亲眼看见他们拿出穿山镜来,对着地里一照,藏得再深的宝贝都能看见。村西的人说,你又没有看见人家拿走宝贝。村东的人说,他们怎么会当着我的面取,肯定另找时间偷偷拿走了。村西的人说,大家都看见了嘛,不过是后山的石块,不可能是哪样宝物。村东的人说,现在的事情哪里讲得清楚,飞机那么大一块毛铁嗡嗡地都跑上了天。
       听到这些,田茂林也只好笑笑走了,反正给他们也讲不清楚,说不定俩人讲急了又打起来,可能其中一个酒瓶碰到自己头上也难说,喝得麻乎乎的人,手又没个准头。
       狗见来人喊话,知道主人出来了,叫得更加卖力。汪汪汪,声音洪亮而充满敌意。虽然狗叫的声音急促而有力,田茂林还是从狗吠声中听到了对他喊的那几句话。田茂林是做不了主留不留宿的,可有客人来,如果让狗总叫下去,这是对客人很不礼貌的,这是村里待客的起码道理。他没有正面回答那喊话,但看得出他很热情,木楼板被他急奔下来迎客的脚踏得吱吱咔咔地,嘴还对狗吆喝着什么,当然要比狗的声音大,而且狠。狗听到主人的吆喝后,尾巴摇了起来,但狗似乎叫得太痛快了,一下子停不下来,那汪汪汪的叫声在狗喉咙里打转转,汪汪汪了几声后,狗头停顿了一下,似乎把声音吞到了肚子里,那肚子还咕噜咕噜地响了几下,狗吠声才真正地停了下来。主人象征性地在狗屁股上踢了一脚,骂了一句,以表达主人对客人的尊敬和欢迎。狗屁股挨了不痛不痒的一脚,似乎知道了这是主人的朋友,望了一眼主人后又跑到院门口趴下。 ,
       田茂林招呼客人:“进屋喝茶,进屋喝茶。”
       这仨人最后住了下来,村里好客的习俗是传统,只要主人在家里,是不能随便让客人走的。
       第二天,三个人清早吃了田茂林妈做的早饭就出了门。
       他们的到来给田茂林家带来了小小的骚乱。首先是吃饭问题,村里的习惯是早饭十点钟左右,晚餐是下午四点左右。他们说不行呀!我们必须清早七点吃饭,晚上力争七点回来吃饭,田妈妈农活就别干了,我们就请田妈妈帮我们做饭,按民工一天十块计算,一月三百元工钱。
       一连几天,他们都这么去,有时候月亮当空了才回来。吃了饭到村口河里洗了身子,也不睡觉,回来后趴在桌子上的一张地图上画着什么,农村的电灯泡都舍不得用大的,一般都是25瓦,最大的也就用40瓦的,灯光有点昏暗。他们三人中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似乎是他们的组长,每天都在灯下画着。开始几天,田茂林也没去看。这天忍不住去看看,看见图右上角有血红的机密俩字,马上就退了一步。这惊动了那组长,组长叫李王。前天,田茂林笑问他为什么叫李王,都是姓没有名嘛。李王笑着说:“我没有兄弟姐妹,姓爸爸的姓、名是妈妈的姓。”又听李王说是武汉中国地质大学毕业的,于是他们又有了高考的话题,不过也没讲几句,人家忙着呢!
       李王回头一看是田茂林,说你想看看。田茂林点头。李王说来看看吧!说完又埋头画。田茂林伸头一看又一惊,只见左下角边有“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测绘局”的字样oJb想这是军事秘密,但见李王没有动静,就放心下来说,这是什么图呀。李王说,这是1:5万的军用地形图。田茂林说,你们为什么用军用图。李王说军用图好呀,像你们这一方有什么村,有什么山,有什么河,我们都知道。
       田茂林一脸的不相信,他很奇怪这些地质队员,没有来过怎么会知道这里。为了证实他们的本领,他想了一个连本村人都很少去的地方说:“黑松岭在哪里?”
       李王用笔一指图上说:“在这里,那儿还有一口井是不是,山坳上还有一棵大树是不是,只有几户人家是不是。”
       田茂林佩服地笑起来说:“真神,你们什么都知道,你们去过是不是。”“还没有,准备明天去。”“军用图是用来打仗的吗?”“是的。”“那你敢给我看?”李王听田茂林这样说,偏头看他,微笑着说:“怎么,你还想搞农民‘起义’呀!”
       李王跟田茂林开玩笑也不是一点没道理,因为这武陵山区民风强悍,尚武之风盛行。清王朝最大的苗族反清起义就发生在这里,后来解放军元帅贺龙在这儿建立了革命根据地,红二、红六军团在这一带会师。
       田茂林一听急了,忙说:“没,没有。”
       田茂林很兴奋地站在旁边看,见李王在图上编号码,很好奇地说:“你写这些干什么?”
       “说你也不懂,以后考地质大学吧!”
       “原来你们的人来过一次,有十年了吧!那时候我还小,常与他们玩呢。他们来过了,你们还来呀!”
       “我们是搞化探,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一种找矿方法。”
       田茂林听说找矿,来了兴趣,他说:“离我们村十多里远的一条山谷里,有好多好多闪亮的石头和红色、绿色、紫色的石头,有的一块石头上有好几种颜色。去年我家牛走失了,我找牛到了那儿,好看极了,是不是矿石?”
       李王说:“那是一条没有名的峡谷,我们今天去过了,的确漂亮极了,我准备给它取个名字,就叫七色谷吧!”“不是矿石?”“不是。”“那为什么石头长得这么好看。”“好看,不一定是矿石。”
       “那是什么东西?”“说你也不懂,你好好复习功课,去考地质院校吧!”
       田茂林拉了拉李王的衣服说:“不懂,不懂,你说说嘛。”
       李王说:“地质是自然科学中一个很大的学科,一个问题学好了就可以当博士,而且一辈子也学不完。”
       “讲讲,讲讲。”
       “好好好,简单一点,你不懂就不懂了。那地方的石头是沉积岩,是前寒武纪的。”
       “李王你通俗一点好不好,人家听不懂。”
       “好好好。”
       李王见田茂林来了兴趣,又是房东的儿子,不讲讲也不好,于是放下笔,讲了起来。
       尽管说得很通俗了,李王也不免要说些地质方面的术语,虽然让田茂林一知半解,但田茂林是基本了解了情况。他知道了那闪亮的石头叫绢云母千枚岩,红色、绿色的石头叫板岩,是什么梵净山群下部板溪群什么番召组的,这些专用名词他不懂,但他知道梵净山,大名鼎鼎,是武陵山脉的主峰。李王说梵净山是黄河以南最古老的台地,也就是说黄河以南都是一片汪洋大海的时候,梵净山就是一块陆地了,距今约十四亿年。
       田茂林问我们村的土地呢?李王说是寒武系的地层,约五亿年。田茂林伸出了长长的舌头说,那我们种的是五亿年前的地呀!那山谷的石头呢?李王说约七亿年左右。田茂林又问那黑松岭呢?李王说属三叠系约二亿年。
       田茂林说七亿年的,五亿年的,二亿年的,我们现在看起来在一起?你不是说沉积岩是经过很多很多亿年变成石头的吗,说一层一层的石头,一层的形成要一千万年甚至更久吗。那么先沉淀在下面,越沉越深,我们应该看不见了,怎么会是我们现在看起来的样子呢?李王知道田茂林作为初中生是无法表达得清楚的,能这样问也不错了。李王说你是不是说怎么十亿、五亿、二亿、几千万年的沉积岩都露出了地面?田茂林点点头。李王说我给你打个比方,你看你家院子里那块空地,你用一亿年铺一层包谷,再用一亿年铺一层黄豆,再用一亿年铺一层大米,以各种东西铺了几十层。最后你爹拿铁锨在里面搅合,一些原来在上面的下去了,在下面的上来了,这就叫天翻地覆,这就叫地壳运动。好了好了不讲了,讲一万年也讲不完,睡觉去。
       田茂林恋恋不舍地去睡了,可怎么也睡不着,他太兴奋了,这地质科学多奇妙呀!一夜他都梦见考到地质院校了。
       半年后,很遗憾,他没能考上,分数离录取线还差一大截。他就读的公鹅乡中学,只有两个学生考取了本地区的农业学校,这在公鹅中学也算不错的高考成绩了。
       从那天后,他爱上了那山谷,逢人就讲七色谷,这的确起效果,村里人知道了有个七色谷,乡里也知道有个七色谷,最后七色谷传了多远他也无法考证了。 · 他觉得讲还不尽兴,就搬了几块七色谷的石头,在乡场上展示,刚开始来赶集的人还凑热闹看一看,觉得这石头五颜六色的奇怪,可一二场下来,人们也不围观了,不就是几块石头嘛,石头还能当饭吃呀!赶集就是来卖东西买东西的,大家都忙着做生意,也就不理他了。偶尔遇见原来中学的同学,同学就笑他,你狗日的家里没有鸡鸭,卖起了石头呀!疯子。
       石头好看,的确不能当饭吃,大家拿他说笑而已。不过他的另一样东西,却引起了注意继而掀起了一场风波。他拿出了李王走的时候送他的一块化石,那化石叫三叶虫。他给几个农民说,这东西有几亿年了,原来这里是海现在是山了,黑松岭石头片里有很多,不信你们去挖看看。其中一个叫麻崽的人说他扯卵淡,几亿年是多久?你凭什么说这里是海。小时候我祖爷只说过他上山打老虎,从来没说他下海捉王八。田茂林争辩道,你祖爷才活了95岁,你怎么听凭他说的。麻崽眼一翻说,你狗日才活了22岁,老子凭哪样听你说的。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田茂林不想和他说了,可麻崽却不放过他了,这麻崽是乡里出了名的捣蛋鬼,上小学时他曾与田茂林一班,三年级时退学了,考试总是得几分,上课时不听讲,下课与同学打架。他一直对田茂林不服,田茂林上过初中。
       麻崽脱了背心,走到空场地说:“来,来,来与老子交战,谁胜了谁的对。”
       田茂林正在气头上,也脱了衣服走过去。两人正要交手,一个人突然走到了他们的中间。俩人都十分恼怒,本想打那人,可仔细一看是他们上小学时的体育老师龙二毛。
       这龙二毛也只是上过小学,这一带龙姓是大姓,其父是区里的副区长,所以他能到小学教体育。龙二毛属四肢发达,头脑简单那种人,喜欢帮人出头,有一种哪有不平哪里有我的气概。由于他为人不错,这一方人都称他龙大侠。这麻崽在学校谁也不怕,对这龙二毛却有几分顾忌。
       龙二毛在中间大脚一叉,双手一分,一手指向田茂林,一手指向麻崽,颇有点英雄味道。只见他眼睛一横说:“要你们好好学习,你们不好好读书。现今这个年月的事情,哪里讲得清楚?飞机那么大一块毛铁都在天上飞来飞去的,何况小虫虫钻进了石头片子里有哪样了不得的,还他妈的打架,给老子散开。”
       这架自然是打不下去了,不是因为龙老师说的道理服人,而是总得给老师面子。
       尽管乡民们不喜欢田茂林喜欢的东西,可他自己依然喜欢。遇上农闲,他就常常去七色谷看一看,搞一些石头回来放在家里,不时拿出来看看。七色谷太美丽了,美得让人不忍去打扰它,他很庆幸峡谷里没有一户人家,有了人家,就有了牛呀,羊呀的。是呀,有了这些东西多脏呀!你看那牛棚羊圈里臭烘烘的,蚊子、苍蝇到处飞。如果在那个美丽的地方有了这些东西那不是太恶心了吗。
       他是个农民,并不恶心这些东西,农忙时哪天不接触尿呀屎呀的。这里的田一般不用化肥,春天用肥料,都是用上一年积存起来的牛羊猪屎。村里人不是憋急忍不住了,是绝不会把屎拉在别处的,只要憋得住,尿呀屎呀都回家拉。家里吊脚楼的右侧是牛圈羊圈猪圈,下面是一个大坑,大坑上架着木板,人和家畜从木板的空隙拉屎拉尿。一年下来也会积存很多,要开春时才弄出来与肥田草搅合起来,堆起来发酵,春播的时候撒在田里肥田。
       也有人来推销化肥,村里人口多地多的人家也购一些。田茂林是很不高兴来推销化肥的那人,那人也就是乡农业站的,不是什么城里人,但见了农家肥,总捂着嘴巴。他想你装什么装。他知道这小子是公鹅乡梨花村的人,不就是在城里读了几年农校吗。他想他妈的,装啥子,莫非他没屁眼拉屎。
       有时候他想,这人这牛这羊也真是的,吃下去的是白花花的大米和青悠悠的草,咋个从上面吃下去,从下面拉出来,就这么一下,出来的东西怎么这样呢?那七色谷的石头多好呀!什么东西也别想把它们吃下去,他常常独自庆幸。
       家里各种七彩石头堆得多了,就占了一些空地,他爹妈也没怎样,就是偶尔碍手碍脚的时候,骂上几句,“你成了石痴了。”
       田茂林说:“石痴就石痴。”
       爹妈说:“没事,出去打工吧!挣点钱回家,也好把婚事办了。”
       田茂林说:“不。”
       田茂林为什么坚决说不,他是伤心了城里。去年,他去打了两个月的工就回来了。是到一建筑工地,那工地白天这样机器响,那样机器响,闹轰轰的。晚上睡觉时那些公路上的汽车一辆接一辆地哗啦啦地过,这些声音搞得他吃不好睡不好,有时睡不着就在心中骂开了,我日你妈姥,这些城里人,像疯子一样的,不回家好好过日子,半夜三更的在街上发疯呀!骂归骂,他也无可奈何。他想那山谷鸟叫的声音多美呀,山谷静悄悄地,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越想越是想回家,最后一咬牙,回家。
       两个月下来,月工资说是500元,可扣除了吃的400元,再扣除了抵押金300元和两月零用的100元。只带了200元回去。抵押金他曾试图要回来,可工头说,别以为你读过几天书,就想和别人不一样,你应该明白没有遵守用工合同扣你钱是天经地义的。回家的路上他发誓不再做这种民工了,他妈的太欺负人了。
       爹妈见他倔强,也就不再劝他出去打工了。
       这样,他反而觉得不好意思,结婚成家的钱,当然要自己去找的。可这又到哪里去找呢?一连想了好几天,最后决定去找地质队的李王。那年李王们来这里搞地质,是请了几个民工每天上山帮他们挑样品的。他想给李王们挑样品去。虽然李王们走了五年,可李王临走时说的“以后有难处来找我”这句话像河坎上那开满红蔷薇的花在春天里温暖着他的心。从那以后每每河边的蔷薇枝吐了新绿,那小小的红花蕾撩拨着春意时,那句话就像蒲公英的小白伞飘落在他的心里。
       说去就去,他第二天就上了路。他运气真好,李王说真是巧了,我才出差回来,过几天还走呢!你早来晚来都找不着我。
       李王请他去地质队门口的小食店吃排骨面,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三大碗。
       吃完了,他对李王说,我给你当民工去,这城里的民工我是受不了了,跟你在山里跑还行。
       李王说不成了,我已不在野外地质组了,再说这几年基础地质项目减少,原来请民工的事,现在都由职工干了,大家还争着呢!争不上就下岗回家领下岗工资。
       看来这条路也断了。田茂林来找李王,是想干地质野外作业挑样品的民工活,这活他愿意,山里空气好,又没有噪音,还能学到些他感兴趣的知识。唉!想不到才过五年,原来的民工活,变成了他们自己的职工来干。想到这里他突然很庆幸自己没考上地质学院也好,学二年出来还是当民工用。
       分手的时候李王说你想找钱结婚,我可以帮你。
       田茂林眼睛睁圆了说:“咋个帮?”
       李王说:“走,先到我家看一看。”
       田茂林进了李王家一看,吓了一大跳,他看见了满屋子的石头,不过这些石头没有七色谷的好看。但上面却长满了一些东西,他只认得其中一种——三叶虫。不过这三叶虫和黑松岭的不一样,这些三叶虫是长在青石板上,而且是密密麻麻一群一群的,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最大的有脸盆大小。那青石板被切割得整整齐齐,像一本本大书陈列在那儿。
       李王说:“三叶虫你应该认识,这是玄武蛙,这是无盾龟,这是鱼化石,这是贵州龙化石,这是海百合化石,这是恐龙蛋化石。”
       田茂林一下子进人了古生物王国,惊得嘴巴大大的张着。不知道该说哪样,一急就说:“这三叶虫怎么这么大。”他只对三叶虫熟悉,一急就先问了这个。
       李王看了看似乎是考虑了一下说:“好,告诉你,这可是一般不告诉人的哟。这是产于永顺县的湘西三叶虫。我去搞了几批了,都卖完了,这一批包装后,我还得送出去。”
       “这还能卖钱呀!你送到哪里去?”
       “这能挣很多钱,这块可以卖一万元。”李王指着其中一块桌子面那么大的青石板说。
       田茂林看着上面几十个三叶虫说:得了,不得了。”“这是一块精品,我给它取名叫原始部落,你看这一个是族长。”李王指着一个脸盆大小的三叶虫说。
       田茂林抢着说:“那些小的是他的群众。”
       “对,聪明。你回去就到黑松岭去挖三叶虫。你记得不,就是我送给你那样子的,这种青板上的三叶虫,你们那儿没有,你去找一种像书页一样成片状的灰黑色石头,挖的时候别像挖土豆似的,得小心一点,别搞烂了、断了、残了。那种页岩不像这种青石板石头那么硬,它很容易碎,一定得小心,搞坏了的三叶虫就不值钱了。记住化石一定要完整,你挖了几百个就通知我,打电话,写信都行,然后你送来,我给你10块钱一个。”
       田茂林睁大眼睛看李王,李王知道他想什么,告诉他说:“你们那里的三叶虫小,品质又不好,不能与这种三叶虫比。”
       田茂林听了李王的解释,心里开朗起来,他很兴奋地在心里盘算,一个10块钱,10个百块钱,百个千块钱,千个万块钱,这不是发达了吗。想着结婚的钱不愁了,就急着要告别李王。
       李王说:“莫慌,我先给你500块钱,你一个人挖是不行的,你要多组织几个人去挖。不要怕花钱,多开点工钱,你挖出来多少,我要多少。”
       田茂林激动起来,东西还没送来先给了钱,他很感激李王给了他一次发财的机会。分别的时候他激动得差点给李王磕头。
       李王说:“别这样,小事一桩,小事一桩。”四田茂林回家就喊了几个贴心的哥们儿商量,说好了第二天开挖。可天公不作美,下起了小雨,那雨虽不大,可在这初春时节淋上一天,不死也要病几天的。
       三个鸡村地处乌龙峡谷的中段,峡谷东是梵净山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西是佛顶山原始森林,一条南北走向的石子公路从南坡蜿蜒而下,又从北蜿蜒而上。村里人只知道这路往北走八十公里是县城,往南走一百五十公里是另外一座县城,这峡谷往下走是缠溪河,往上走是什么谁也没去过。那是大森林的腹地,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这大森林养人啊!姑娘们的脸蛋白里透红,像夏季熟透了的水蜜桃,手指轻点就会溢出水红水红的液体来。田茂林未过门的婆娘是往北走十二里梨花村的妹子,说起来俩人是小学的同学,不过那时候太小,大家都未特别注意。前年过四月八对歌节,公鹅乡那天太热闹了,大家都穿上了本民族节日的盛装,只有田茂林穿了汉装去参加,结果对歌的时候差点被人误解,当一双有力的拳头挥向田茂林时,一个声音叫住了那人。大家回头一看是白梨花。
       田茂林肯定当场认出了白梨花是同学。事后白梨花说,如果那天他认不出来,她死也不答应嫁给他。
       看看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田茂林心里着急。不过急也没用,没事他就坐在楼阁上看着梨花村方向,当然他是看不到梨花村的,这梨花村虽只隔十二里,却要过几条山谷几匹山。他想,村头那几十棵百年老梨树花开得正茂盛,这雨一下去,不知要落多少花,白白地铺满一坡。
       婆娘就是在这春天里出生的,她爹是村里的民办教师,又会写几首土打油诗,于是就给女儿取了一个诗一样的名字——白梨花。村里人说,老白,你家是小姓,算起你爷爷迁来这里也才八十年,祖基浅呀!给你妹崽取这么个名字不吉利。老白说,有啥不吉利的,白花花地落下来,秋天就是黄澄澄的果子。
       他知道白梨花从小就对他有好感,他对白梨花也是,上小学时白梨花很招老师喜欢,上课时总喊白梨花回答问题。白梨花是为数不多读完初中的女娃娃之一,大多数女娃读几年书就回家帮农活。大人们说女娃读啥子书嘛,长大就嫁了出去,能数清楚家里的钱就行。
       白梨花没能上高中,这是很遗憾的事儿。据说是她母亲死活不让她读了,说是家里没人干活了,梨花爹在村里教书,梨花哥在县里上高中。梨花妈说,你要读书就只有让你哥回家务农。总之,梨花和她哥只能一人继续读书。梨花爹倒是赞同梨花继续读书,说是拼了家产也要供她。梨花妈说,你看看家里还有什么家产,除了睡的房子就只有几头猪了。你那点工资只够儿子读高中的费用,要是考取了大学咋个办?为了哥哥,梨花只能同意回家务农。
       田茂林想,她如能上高中肯定能考上大学。想归想,他也没在白梨花面前表露过这种想法。对于他来讲这是一件庆幸的事儿,白梨花如考取了大学,那么他呢?他还能娶上这么一个人人见了都喜欢的白梨花吗?
       白梨花,名副其实,洁白无瑕。这一带本来就出美女,在它所属的地区有这种说法,印江的斗笠,思南的伞,江口的姑娘不用选。这一带就在江口县境内。白梨花身材可以与舞蹈演员相比,水色更是胜过那些电影明星。这里叫脸色为水色,这水色的好与坏是这一带衡量女人的一把尺子。白梨花的脸蛋儿水红水红的,像有两朵粉红的春桃花儿开在脸颊上。这大森林养人啊!姑娘们都白白的,这里要出一个黑姑娘那才叫稀罕呢!
       虽然这一带没有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男子汉,可男人们也不十分惋惜,因为与这么多美女生活在一起,在这一点上男人们是很自豪的。让男人们证实并更加自豪的是在一次演唱会上。一群外地来的明星们来武陵市搞演唱会,票价从几十元到二百元,票价高得吓人,不过他们也知道来这种中等小城市只能搞一次,搞多了哪有人看?他们想搞一笔钱一次过,所以票价就定得很高。
       这里的男人们,在这个西南小城的收入的确不高,这票价几乎是他们工资的三分之一,但他们还是很豪爽地掏出了钱来,最后竟然达到拿着钱买不到票的地步。
       起初男人们觉得不错,那些外地美女们一个个的确有水色很诱人,不由让男人感慨天外有天啊!本来就这样挺好的,起码让这一方的男人们清醒清醒。可武陵市的天气根本不管你是否心情好坏,它很自然地一举击碎了男人们的感慨——武陵市地处高原的东部,东部海拔较低,再加上它又地处在一片山凹里,在夏天这里是极热的。歌星们扭着身子唱歌的时候,虽然应该是晚风轻拂的时候了,可那时偏偏没有一丝风,闷得让人发慌,这里的人们反正是闷惯了的,无所谓。可外地来的歌星们受不了啦,汗水在脸上横流,结果一个个成了花脸,那汗流过的地方都白了,那白还不是白嫩嫩那种逗人爱的白,那白是残白,苍白,再加上那些残红、残粉衬托在上面,完了,一看就让这里的男人们发现,原来那红彤彤,一张张颇有水色的脸是假的。于是有一个上过京城的男人学着京腔喊:“你丫原来是假的。”
       这一喊,喊出了这里男人们的万丈豪情,齐声跟着那人喊:“你丫原来是假的。”搞得组织者心虚了,忙劝了两个假唱的歌星出来道歉,说是生病了。看着台上的慌乱,台下欢腾一片。齐声喊太丑了,太丑了。但台上的人永远听不懂,这里的土话,太丑了和太臭了有什么区别。他们从不满的观众嘴里,听来的只是太臭了,所以他们一再声明,由于生病了声带不好。
       .
       结果台下仍然是一片:“你丫原来是假的,太丑了。”
       组织者还是没有明白,这里的男人是喊他们的美女太丑了,他们还认为台下是喊太臭了。组织者只好拿起话筒一再证明假唱歌星是真的生病了,最后演唱会在一阵阵“你丫原来是假的”的浪潮中结束。不过票是没让他们退,这显示了这方男人们的大度。其实他们平时也很小气,为了几块钱也会争得面红耳赤,他们的大度也许是自豪,这自豪就是我们的女人是真的,你们那群是假的。
       这件事成了典故,这典故自然是传遍了市辖的十二个县,又从县向下蔓延开去。谁都操着一口半是京腔半是土语:“你丫原来是假的。”这成了男人们的口头语,至今在武陵市流传。
       白梨花不仅美,还在于她非常善良。有几次她在乡场上看着偷猎的人哭,人家说:“妹崽你搞哪样,快点走开哟,一大早就见人哭,晦气不?”
       白梨花指着渔网里网住的几个红腹锦鸡说:“你把它们放了,你把它们放了。”
       这一哭还真哭出了事,那偷猎的也真晦气了,刚好人家自然保护区的车从这里过,看见一群人围着看什么,就下来看一看,凭经验肯定有什么稀罕东西。果然他们下来拨开人群先是看见大家围着看的是一个泪流满面的姑娘,再一看有一渔网网住了几个美丽的红腹锦鸡。这可是保护动物,下车的人回头一吆喝,车上下来了几个森林警察,把偷猎者抓走了。这偷猎者临上车看了一眼白梨花,口中还念念叨叨晦气晦气。
       田茂林是深深地喜欢上了白梨花的,并不是因为梨花曾救过他,叫住了那打他的拳头。他是不怕拳头的,因为他的拳头也很大。上小学时,他曾用这拳头保护过小一点的同学。这正是白梨花对他有好感的基础。
       从他和白梨花定亲后,他一直在做一个梦,梦中从来没有少过她。为了早日梦成现实,他是早想把白梨花娶回家的,可钱还来凑够。他知道她爹是个不贪的人,可礼数还是要到的呀!人家不在乎,他田家可是这里的大姓不能丢田家的脸呀!
       田茂林为了结婚出去打工,没挣回钱来,在家生了很久的闷气。这回李哥给了他一个挣钱的机会,天又不停的下雨。这雨一会儿小,一会儿大,他无法预测明天是否天晴。明天该晴了吧!他想,可要知道明天晴不晴,必须到峡谷上面去看一看,这峡谷里雾蒙蒙的一片,谁知道上面的天朗开没有。上面的天朗开了,这峡谷里的雾就会渐渐地凝结成云团的,那云团由乌白渐渐变白,当它变成洁白的云时,那白得像一朵朵大梨花的云团就一片片地散开,最后变成一条条长长的棉絮条软绵绵地缠绕在峡谷的大树上或峡谷的那些小沟沟和小山头上。
       那时候,雨就几乎停止了,零星如发丝的毛毛雨和阳光一起飘进峡谷时,彩虹就鲜嫩地出来了,有时候不止一条彩虹横跨在峡谷南北,他几次看见这种情景。
       他决定冒雨爬上峡谷南坡之巅,他相信天是会成全他的,他相信当他爬上南坡之巅时,上面一定已阳光四射,峡谷里的雾已开始变成大朵大朵的梨花,让他可以隐隐约约看到远处梨花村那几十棵满枝绽放梨花的参天大梨树,白梨花家的炊烟正冉冉升起。是呀,天晴了多好呀!阳光收敛峡谷里的湿气,明天就可以到黑松岭开挖了。
       他是经过两个半小时的攀登到了南坡之巅的。几乎与他想的一样,这天,这地,似乎都随他所想,是该他的命运紫气东升的时候了,他想。他长久地远望着黑松岭。原来他登上来是不看黑松岭方向的,因为他的白梨花正好在反方向。他不是不想去白梨花家,他早想去了,可没有彩礼是没有面子去的。
       虽然峡谷里的那些大梨花似的花朵还未完全散开,可从这些花朵的空隙也能看到黑松岭上那些石头,那石头一层层的,像一本本大书,那大书里记载着这天地的历史,他明天就要去打开它。那里面有李哥要的二亿年前的生物——三叶虫。
       田茂林是在晚霞的余晖中回到峡谷底的三个鸡村的。回到家,那几个讲好的帮工已在家里等他。
       是呀!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看来会有连续几天的艳阳天。
       公元一九九O年,春。三个鸡村南十二里的黑松岭迎来了它千万年来最为暗淡的时刻。三个鸡村的田茂林带了一帮人,把它折腾得惨不忍睹。山上像发生了一场战争,一层层的书页状石头似被炮火掀翻起来,满山的碎石片掩盖了所有的长不高的绿色植物,只有那些参天大树还伸展着千年的翠手,指向空中昭示着它们依然存在。
       黑松岭这名,不知是遥远的哪一天,被哪一辈老人叫开的。 想来,时光也许不远。 这话是有点武断了,可只能这么想。当然这样想完全是没有根据的。
       三个鸡村不出名,黑松岭当然更不出名。其实对于出不出名,说到底只是相对人知多知少而言的,多与少事实上都不能否认它在大自然中美丽的存在。只要存在,多与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涛声依旧。
       黑松岭这名,开始只能是在三个鸡村的老人口中,时至20世纪中叶,两个穿军装的人从村里经过,三个鸡村和黑松岭终于走进了1:5万的地图。
       那是在一九五四年的春天里。那两个解放军拿着一幅地图指指点点,问清了这一带的地名,记录后,只讨了碗水喝就走。村里老人追了几步吆喝:“同志,我们村和黑松岭有名啦,你别走啊,喝酒,喝了酒再走不迟嘛。”
       那解放军快步走了十几步,回头喊:“这是祖国的好地方,绘在图上是我们的职责。不吃啦,不吃啦,要去的地方还多呢。”
       这是祖国的好地方,让村里人自豪了很久。黑松岭的三户人家也自豪,三户人家是不能叫村的,他们也是三个鸡村人。
       黑松岭是三个鸡村哪一辈老人叫开的呢?这已无法考证。总之,三户人家的祖爷还未从三个鸡村搬到黑松岭,黑松岭就有了名。黑松岭得名于它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这是无疑的。松树也许是大地上最为普遍的树种,可在武陵山脉的大面积森林里,它却是很少很少的树种。在茂盛的原始林带甚至见不到这种树,但这种树在黑松岭却生长着几匹山,而且高耸入云。这树没有千年,最少也有八百年了吧!
       参天大树、遮天蔽日,这大自然百年造的茂盛,是很容易让人的眼睛惊奇和激动的。可人们往往会忽视脚下的土地。要知道,武陵山脉地处红土高原,那红似血的土和红色石头无处不在。偏偏黑松岭几匹山的土和石头是黑色的,黑色的石头里藏有一种生物叫三叶虫,它藏了什么是大自然上亿年的秘密,可这秘密了上亿年的东西,却被学地质的李王发现。李王只为大自然保守了五年的秘密,他需要靠出卖大自然的秘密来获取人类最肮脏又最喜爱的金钱。金钱也许可以换来他想要的很多东西,可无论他有多少钱,他是买不回大自然的秘密了。
       一连几天,田茂林带着这一帮人,把黑松岭的页片状石头挖了个底朝天,500块工钱全部用光还欠了工钱600元,所幸挖到了500个三叶虫。
       那三叶虫个体不大,多数只有一元的硬币大小。东西虽小,却容易破碎,那灰黑色页片状石头,比书壳厚不了多少,一不小心就断成几块,500个达到李王要求的三叶虫,是从挖出来的几千只中选出来的,黑松岭上三叶虫的残体满山都是。
       为了那500个小三叶虫不被损坏,他去乡里买了一百斤卫生棉纸,小心翼翼地包起来,用空烟纸箱装了几大箱。当他捆好了最后一箱,不由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大大地舒了一口气,一种成就感油然而生。是呀!第一次做生意,目前来讲相当满意。
       他是满意了,可是乡里的妇女们不满意了。一些妇女来月经,去小卖部买卫生纸,结果个个空手而归,小卖部缺货。一打听,嘿!全被田茂林买走了。妇女们不知道田茂林在挖三叶虫,却知道他买走了全部的卫生纸,一个小伙子买光了卫生纸,这是乡里破天荒第一次,这绝对是个大新闻。在乡里成了个新闻人物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果然不到一天,关于田茂林发疯的消息传遍了公鹅乡的村村寨寨。
       不过田茂林一点都不在乎,面对即将到手的5000元,谁不服气就来看一看,这钱可是一般人家两年的总收人。
       货送到了地质队李王家,李王真的给了他5000元。
       田茂林接过5000块钱的时候,手都在发抖,他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
       李王见着他手发抖脸发青就笑了。说:“没人抢你的,你怕哪样嘛。”
       田茂林说:“李李李哥,你多给了500块,上次我先得了500块的。”
       李王一拍脑袋:“你看看,我还忘了,对、对、对。”
       田茂林上嘴唇合不到下嘴唇地哆嗦着,从那一叠钱里一张张摸出来,每摸一张两指头还用力拧一下,他怕这新票子会连在一起。
       李王说:“钱也别退了,你回去,到七色谷搬几块各种颜色的石头来。这个星期以内就送过来。我如能把那东西介绍出去,我们俩就真正的发大财了。”
       “要搬多少出来?”
       “先搬他十几块,让人家看一看。化石这东西是基本有标准的,这奇石就没标准了,他要喜欢就喜欢了,不喜欢你我觉得再好也没用。”
       “嫂子呢?”
       “不在家。”
       田茂林解开牛皮带脱裤子。李王指着卫生间说:“解手?到了卫生间再脱嘛!”
       “尿不涨,我藏钱。”
       田茂林笨脚笨手地藏好钱,穿好裤子,还拍了拍自己的裤裆。然后抬起头来朝李王笑了笑,一副举重若轻的样子:“他妈姥的,与老子的命根子放在一起,哪个想拿就连老子的命根子一起拿走。”
       田茂林本想用偷字的,偷字比较准确,不过他认为偷字太不吉利。一说偷字,钱就可能被偷掉。有一次他上城里卖香菇挣了100元,同伴说注意哟,不要被偷儿偷了去。其实他就是上了一辆公共汽车,车有点挤没座位,他只能用手抓住扶杆,手就那么离开了钱几分钟,一下车摸口袋里的钱,钱就不见了。那可是他钻野林子一星期采集香菇换来的钱。气得他借了同伴的几块钱,连坐了那公共汽车几个来回。看见贼眉鼠眼的人就怀疑,就想出手打,可那紧握的拳头硬是没打得出去,打谁呢?
       这次得了这么多钱,他早就准备好了藏钱的地方,来的时候,他让妈妈在内裤上给缝个口袋。他想好了,保卫这钱,就像一个男子汉护卫自己的命根子一样。
       田茂林觉得万无一失后说:“好、好,李哥,我走了,我走了。”一边说一边朝门口退去。
       “你慌哪样y吃了饭再走也不迟嘛!”
       “不、不。”田茂林一边说一边退出了李王家的门。
       李王追着出来,很奇怪这家伙怎么搞的,大老远地赶过来,饭都不吃就回去。若是让他老爹老妈知道了,还认为我这人太不讲情面了。李王出了自家的门,田茂林已退出了十米远,一边退还一边直摇手,我过几天就送来。
       见田茂林这么坚决地要走,李王认为他可能有别的事情,要不然没道理不吃饭呀!上次来不是很不客气地吃了三大碗排骨面吗。
       望着田茂林转身走了的背影,李王冲着背影喊:“注意点,别让人偷了去哟。”李王似乎知道田茂林怕这个偷字,在最后偏偏要喊上这么一句。
       其实李王根本不知道他怕偷字,也不知道他被偷过,喊上一句纯属关心。
       田茂林没有吃饭就上了回家的车。本来他是想一个人吃了面条才走的,李王留他吃饭他不是不想吃,而是他怕李王看出他骗了李王。李王没有让他退500块钱,是给他叫几个人到七色谷抬石头出来的,那七色谷离村里有十几里路,500块钱除了抬石头出七色谷的钱,再加上运到李王家的钱,也就剩不了几块。这钱本来就是给他的,就是他告诉李王,他早就搬了七色谷的石头回家,李王也未必就扣除抬石头的钱。可偏偏田茂林话到了嘴边,不知怎的就咽了回去,咽了下去要再说出来就过了时机。这时机一过要想说又不能说,让田茂林心里内疚。心想,李哥多好的人呀!我咋个不诚意地讲明呢?一内疚了,李王叫他吃饭他自然吃不下去,所以不顾李王的诚恳邀请。
       李王住的是平房,屋前有一块水泥空地。田茂林曾问过李王为什么不住楼房?李王说楼房里像鸟笼一样,我住下了我的那么多石头怎么办?如搬上楼去,我的那些邻居会纷纷地搬出来——怕楼垮了。为了大多数人民的利益我只好住平房了。 ‘田茂林回到家,他一边脱裤子一边大喊,妈,快点拿吃的来,饿死了。
       他妈把饭给他端过来的时候,他早巳脱得只剩条内裤,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数钱。
       他妈一进来看着钱喊:“崽哟,这么多钱呀!那小虫虫真能换这么多钱啊!”说着田茂林他妈叮当把饭菜往桌上一丢,忙过来摸那钱。 “慌哪样,都会给你的。” “我慌哪样,给我的,还不是给你用来娶老婆的。”田茂林他妈把钱拿在手中说:“多少?”“5000,除了工钱和运费,还有3800块。”“快,再去挖,再挖几次就够了。”田茂林一边端碗吃饭一边说:“又不是竹笋,今春挖了明春还生出来,这是几亿年以前的东西,李哥说,我们这一带只有黑松岭那座小山头里有。”
       正说着,几个要工钱的来了。
       田茂林说:“一边喝茶去,等我吃了饭再说。”
       田茂林上乡场买了两个小猪,用两只竹篓装了。挑起来去了梨花村,那猪儿一个有十斤重,二十几斤的担子,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一路上过沟爬坡,十几里山道,他一口气未休息挑进了白梨花家。
       田茂林进了院子,把担子往地上一放,吆喝:“梨花,梨花。”梨花家养的大黄狗从角落里钻出来,轻咬他的裤脚,亲热地用头擦着他的腿。平时他总是把带在身上的土豆之类的食物给狗吃,这狗是他家大黄狗去年生的崽,是他去年来给岳父拜年时抱来的。今天他没心思理它,他轻轻给它一脚继续喊:“梨花、梨花。”
       白梨花没喊出来,把她妈喊了出来。梨花妈从猪圈里跑出来,看得出她正在给猪喂食。
       梨花妈见田茂林担子里有两个小猪就说:“茂林崽,你要累死你阿妈是不是,圈里有四个了。”
       “阿妈,这猪是新品种,半年就长几百斤,腊月间杀了好待客。”
       “算了,算了,到时你还是上乡场买两个猪,省事多了。”
       “买400斤肉得2000块钱,这猪儿用500块买点包谷搅合着猪草喂,年底肯定一个能长到200多斤。” “哪有钱买包谷嘛。你大爹那点工资你又不是不知道,少还不说,有时还欠着发不下来。”
       。
       田茂林说着从包里摸出1000块钱来说:“这是1000块,500块养猪,500块钱给两位老人家买点喜欢的东西。”
       田茂林掏出了1000块钱,腰直胸挺起来,这才问梨花妈:“梨花呢?”
       “梨花正生你气呢?”梨花妈用嘴努努楼阁上。
       田茂林急忙上楼,一双脚踏得楼板咚咚的。他知道梨花的耳朵是听得出这是他的脚步声。他要用这有力的脚步声告诉梨花——我来了。
       田茂林推开门,见梨花坐在凳子上望窗口,没有理他的意思,心里很紧张,他小心翼翼地喊道:“梨花,梨花。”
       白梨花侧过头来说:“卫生纸挑来了。”
       田茂林见她提卫生纸,就知道了她气在哪里了。
       ,
       田茂林从包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手表说:“别听人乱讲,快戴起来试试。”
       白梨花推开手表说:“讲清楚,不讲清楚不行。”
       “那是买来包三叶虫的,那虫生在薄石片上,不包就碎了。”
       “三叶虫?就是地质队送你的那一个,用得着一百斤卫生纸包呀!”
       “不,不是,我们在黑松岭挖了五百个。卖给了地质队的李王。”
       田茂林见白梨花不吭气了,知道白梨花相信了他。李王五年前送他的那个三叶虫,他是给白梨花看过的,这两亿年的三叶虫的确能让人稀罕,这么多年了她还记得,难怪能卖城里人哟。
       田茂林给白梨花戴上表,连说好看好看。白梨花也兴奋地左看右看,最后脱下来递给田茂林。田茂林说,咋的了?白梨花说,过门的时候再拿来,也算是礼了。田茂林说,不要紧,这回你哥我可能要发财了。
       “你可别干坏事哟,我愿意嫁给你,并不是为了你有好多钱。”白梨花说。
       “我哪敢干坏事,我才舍不得你呢!”
       “少给我花口花嘴的。”
       “走,我带你去看个发财的地方。”
       “哪点?”
       “七色谷。”
       “又是地质队那个人讲的地方。”
       “是的,我还没带你去过,走,今天去看一看。”
       田茂林和白梨花出门前向梨花她妈要了几个熟土豆,说路有点远,带在路上吃。
       白梨花她妈冲着两个急急忙忙的背影喊:“忙些哪样嘛,太阳落坡就回来吃饭,你爹与你喝杯酒。”
       白梨花她妈因俩人跑得太快,憋足了劲喊,那喊声掠过他俩的背影撞上对面的山壁又折回来,在山谷里重叠响起——喝一杯酒,喝杯酒。紧跟着山谷里重叠响起——要得、要得。这是田茂林的回话,显然田茂林回答白梨花她妈的话时,根本没有回头。田茂林是冲着峡谷一排排连山愉悦地喊出“要得”这句话的,也许人兴奋了嗓门就凭空高了八度,他的“要得”显得清脆而嘹亮,以至他的回答声,不,应该是呐喊声,像他圆圆的喉咙里滚出来一个绣球一样红且圆,这声音被远远地抛出去,在山谷的云海中浪了几浪——要得、要得,满山谷都是要得要得。
       田茂林与白梨花走了两个小时,来到了七色谷。看着看着白梨花就哭了起来,白梨花一哭,田茂林眼里也潮湿起来,他是男子汉,怎能与女人一起流泪,他坚强地紧搂着白梨花的肩,泪水自然就停在了眼眶里。
       七色谷是美丽得让人流泪的。山谷里满是五颜六色的石头,那石头上有晶莹剔透的水流过,那水透明得没有了颜色,因此石头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五彩缤纷。
       水与岸的交界处是嫩绿娇小的水杨,水杨后是翠色欲滴的水竹林,水竹林在山谷形成了一条翠绿带,它沿着峡谷中的悬崖下连绵着。悬崖上就是一座座延绵不断起伏的连山,这山上连绵着不尽的各种各样的树林。
       山谷里大大小小的石头是非常美丽的,可以说它们是天堂之物。几亿年的岁月沉淀了它质地之硬、颜色之奇;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了它的形状之怪,这是几亿年风的壮举,这是几亿年水的风采。那风的手、水的脚,就这样与岁月一起磨砺着这石头。风依着水,水带着风,在石头上书写着这亿年的风流。水是无形的,因而它可以成任何一个形,这水从石头上亿万年地流过,使石头有了美妙绝伦的天然流水线,这真是大自然的巧夺天工。一块块五颜六色的石头无需讲什么,它在这里是可以用静默震撼任何一颗爱美之心的。
       白梨花是不懂石头的,但是她爱。这天堂才有的东西,爱与不爱是不可以用读过大学没有来衡量的,这尺子只能用善良和爱美之心来衡量。白梨花善良的美丽的泪水,并不是一定要看到有血有肉的红腹锦鸡才伤感,而这五颜六色的石头,在大自然赋予了它神奇以后,风就是它的血,水就是它的肉,这神奇的血和肉造就了的这天堂之物,是足以让任何美丽的善良的心流泪的,这泪是震撼心灵的,是激动万分的。
       白梨花哭着哭着似乎哭出了力气,她忽地一下挣脱田茂林紧搂的手,猛地退了一步,一双泪眼盯着田茂林不放。盯得田茂林心里发了虚,脸上极不自然。她说,把我们梨花村前山那些百年梨树砍了卖了,还叫梨花村吗?田茂林说,这不一样。白梨花说,一样的,你把这里的石头搬走了卖了,还叫七色谷?田茂林说,就是不一样,只听说不准随便砍树,没听说不准搬石头的。白梨花说,你不讲理。说完不理田茂林扭头往回走。
       田茂林在后面追,白梨花在前面走。其实田茂林的脚步是快于白梨花的,可他不敢跟白梨花近了,每次他跟紧了,白梨花就小跑起来,他怕久了累着梨花。看来梨花今天特别生气,田茂林想也许今天要出问题。果然在岔道口,梨花停下来说,你回去吧!田茂林说,你爹还等我喝酒呢。白梨花说,等你讲理了再喝。
       白梨花的泪水显然是挡不住田茂林把七色谷的石头送到李王家去的。
       田茂林三天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石头运到李王家。本来他可以找个帮手,但他颇有心计,这种事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他先是用稻草把石头一块块包好,这样一是保护石头免得互相碰碎,二是让人看不清是什么东西。这石头很重,所以他只选了三种色彩鲜艳造型奇特的包装了三块。就这三块也到了200斤。他先用马车驮到乡里,再用拖拉机运到区里汽车站,坐客车到市里,最后叫板车拉到李王家。
       李王那时候正与桂林奇石城的老板马学仕为一吨水晶石讨价还价。
       马学仕说:“就别争了,你我都是同学,你在我这儿已赚了不少了。”
       “同学归同学,生意归生意。你比我赚得更多。你看这水晶簇的质量,全国你也找不到。”李王说。
       “太贵了。我办的水晶制品厂,每年都要进十几吨水晶,就是用来做项链,达到宝石级的一级水晶也才50多元一公斤。”
       “都是内行,你别像骗农民一样骗我。我这是水晶簇,一块石头上长满了一条条晶莹剔透的水晶柱。你看这块,长了几十根参差不齐的水晶柱,它好就好在参差不齐上,,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看上去才有层次感。要说质量随便敲一根下来都可以用来做项链,还有几根直径大约三公分的可以做水晶眼镜片,你小子想用原料的价格买走是不可能的。这是天然观赏水晶簇,价值远远大于原料水晶。我们读书的时候,学校最好的水晶簇标本还不及我这最差的货。”
       “好,不讲了,这样行不行,15万。”
       “150元一公斤,不行。”
       “东西再好总是长在石头上,这石头的底座比水晶还要重2倍。我可是连底座一起买了。”
       “这话又是骗农民的,这水晶如不是一根根像花一样开在这石头上还能叫观赏水晶簇?如果一根根掉了下来,还值这么多钱?20万一分不少。你不要,多的是人要,前几天就有人天天追着我要,我想到你我同学,又一起合作多年,先给你留着,你不要再说,我可是仁至义尽了。”
       马学仕见李王不松口一脸无奈地说:“好!这样,说实话最近进货有点多,只有15万现金,另外5万用我水晶厂的产品支付行不行。”
       李王说:“不行,你那些水晶项链我还不知道呀,原料加损耗再加工艺,成本也就70元左右,你给我90元一条每条赚我20元,5万实际只付我4万元。”
       “互惠互利嘛,这项链你还可以赚钱的,现在的水晶市场看好,说实话我是批发120元一条,珠宝店、百货商场柜台都卖300多一条。”
       “你说的这钱不是我赚的,那是人家零售商的事,再说他们赚得也累,上柜台要钱、税收要钱、营业员工资等等。特别是那柜台费高得吓人,一米一月2000元。他们不卖300元一条,喝汤啊!你给我项链我还得去给他们,他们一压价,我能卖90元一条就不错了,说不定还来一个不一次付清,如再加上你狗日的混几条七八元一条的人造水晶项链进去,我不赔钱才怪呢。”
       “你也太不讲交情了,就这样,你也费点力,项链不好处理,还有水晶耳环、水晶眼镜、水晶胸坠。你要什么我给什么,行了riel”
       “这次你就不要用什么水晶项链来支付什么了。上次你抵过来的还没卖完呢。这样,你也别认为我绝情,我有一样好东西先让你开发,怎么样?”
       马学仕说:“你的好东西说了好久了,昨天你说今天有人把样品送来,现在这么晚了也不见踪迹。你不要把没有出现的东西拿来当筹码,我们都不弱智。何况你认为的好东西未必就是好东西。”
       李王说:“样品肯定会送来的,你放心嘛!我看了你们桂林奇石城所有的一百多家商店,你们售价昂贵的奇石不过如此。我发现了一种奇特而且是独有的石头,但这石头产地太偏僻了,在武陵山脉的腹地,我是在大森林大峡谷里转了几圈最后才找到的,光花费就上万元。”
       马学仕说:“少来这一套,东西见不到就不谈。”
       李王说:“不谈就不谈,反正水晶项链我不要。”
       俩人正吵得面红赤耳,田茂林在院子里喊了起来:“李哥!李哥!”
       李王听见田茂林一喊掐灭了烟头·对马学仕说:“来了,来了。”
       李王与马学仕出门看见田茂林正与板车夫搬那三块石头。
       马学仕说:“这就是你耗资上万元的东西呀。”
       李王压着马学仕的声音大声喝:“轻放,轻放!”
       其实他的确用不着这么大声吆喝,因为石头上包了一层厚厚的稻草,再说田茂林也知道这东西碰碎不得,早吩咐了板车夫。李王这样大声吆喝是为了用他的声音压住马学仕的那句话,所以田茂林只听到了马学仕一句不完整的话——“这就是你……”后面那“上万元的东西”被李王的“轻放轻放”压住了。
       石头很快被搬进了李王家,打开一看,马学仕眼睛一亮,也不说话,走到沙发上坐下,掏出烟来,点燃后深吸了一口,才想起忘了散烟给李王。他换了一种舒服的坐姿,从包里摸出一包软中华来抛给李王。
       李王接过烟并不打开,随手递给了田茂林说:“兄弟,来,辛苦了。把这包烟带上,这烟可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抽的那种,70元一包呢。你先去大门口小吃店吃点东西,要点菜吃,多搞几个菜,回头我给报销。”
       田茂林听说是毛主席抽的烟,顿时神色庄严起来。他对毛主席是很崇拜的,不光是他,他们一村人都崇拜。村里每家都把毛主席像挂在堂屋的正壁上,这可是供祖先和神的位子,左右挂的是九大元帅像,门上贴着门神——唐代的秦大将、尉迟大将。他像在领奖台上一样的呈敬礼状双手接过中华烟。
       把烟放在了上衣口袋,他充满敬意地看了马学仕一眼,转身走出了李王家。
       本来他是想给那人打声招呼的,烟毕竟是从他那儿拿出来的,看来那人是李哥的朋友,可李哥为什么不介绍一下呢?管他呢?李哥自有李哥的道理,反正一切都是听李哥的。想着,他加快了步子,小吃店没有几步了,他甚至可以看见那店里的炒菜师傅挥动锅铲的身姿。他想得狠心地点上几个好莱吃他个痛快。这样一想就感觉一身都轻松起来,人一轻松才感觉肚子空空荡荡的,一丝强烈的饥饿感从丹田涌上了喉咙,他的喉结在饥饿的冲动中不断地蠕动着,可是没有口水可吞,以致让他的喉咙因又饥又渴又干吞不已而产生了灼人之感。这使他很痛苦,不过他没有皱眉头,相反他的面部表情很夸张地充满舒展后的兴奋。这兴奋来自于他刚完成了李哥吩咐的任务,并得到了李哥的肯定,要不然李哥不会把毛主席抽的烟给他。他的手摸着口袋里的烟走进了小吃店,点菜时手也未拿开。
       田茂林一出门,李王就解开绳子、拨开稻草,三块石头就露了出来,可是表皮被稻谷末搞得灰黄灰黄的一层,显得肮兮兮的。李王找来扫帚扫了几把,不干净,又找了个脸盆,打了清水来冲洗,搞得一客厅都是泛着稻秆味的灰黄色水沫。不过俩人都不注意客厅里四溢的稻秆味,因为有了这三块色彩斑斓的石头,在他们眼中,客厅里是空无一物的,惟一剩下的就是这三块石头了。
       马学仕兴奋地摸着石头说:“我找了这么多年没找到,被你小子抢了先。”
       李王指着第一块石头说:“怎么样?这是最好的绢云母千枚岩。层次分明,具有天然祥和的荧光效应。在日光灯下会更加绚丽多姿。”马学仕不说话,睁着一双牛眼来回审视那石头。
       李王又指着第二块翠绿色的石头说:“这是灰绿岩,硬度达6.5,这是灰绿岩中最好的一种了。这种石头甚至可以达到更改岩石名称的地步,你看它与其他产地的同类岩石区别很大,它的特点是更加绿,绿得已成了翠色了,我看叫翠绿岩最好。”
       马学仕还是不说话。神态是似听非听地凝视着第三块石头,最后用手摸了又摸,半天才抬头说:“说吧,怎么干?条件是什么?”
       “你说吧!”李王说着走到有着耀眼的鲜红色的第三块石头旁,用手轻轻地抚摸,像爱护孩子一样。
       马学仕见李王过来,就去沙发上坐下,点了一支烟抽了几口,见李王还在那儿呈深情状地抚摸,他嘴角微微地向上翘,说:“你不要摸了,别认为我会与你谈这种石头,这石头不行,鲜艳是鲜艳了,但质地粗且硬度也不够。如果没有青海省的桃花石出现,这种石头是应该有卖点的,可惜它出来得太晚了。” 李王的手停止了抚摸。 马学仕换了一种姿势。 马学仕弹掉烟灰深吸了一口,以一种优越的神态说:“你知道桃花石吗?色泽与这石头差不多,也是鲜艳如春桃,但桃花石质地细腻并且硬度高,你也是行家了,硬度是石头的基本,有了硬度是可以决定石头的档次的。你搞来的是板岩类,而桃花石属石灰岩类叫蔷薇灰石。这石头在桂林都卖疯了,台商、日商等都来奇石城抢购。现在奇石城的一半人都去了青海,我看这个品种也就该完了。多了就滥了,现在要搞新的品种,而且要快,赚一把又换新品种,最好的东西也只能做几把,等大家找到蜂拥而上时,东西再好也不能做了,除非你对某个品种有绝对的拥有权,别人无法找到这东西。”
       李王听了马老板的一席话,心里又怒又惊,脸色微微有了点变化,但这变化只一会儿就马上消失了。李王平静下来后想,又被这小子耍了一回,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占据有信息快和全国最大的奇石市场的天时地利。自己地处这边远的山区城市,被他教导一番也是难免的。李王的手继续抚摸起那石头,这是他惟一显示他没有被马学仕耍一回的姿态,虽然他知道这姿态是多么牵强。这抚摸其实太愚蠢,仅仅是要说明——我抚摸它并不是受你小子的影响。你狗日的摸了它这么久,莫非我不能摸?我他妈的现在是站在这石头旁,老子不摸它摸谁?李王因恼怒在心骂人,可这的确牵强,不过他也只有用这来掩盖他的窘态。这小子,他妈的。李王在心里来回地骂了几次。不快只是在脸上一刹那,他的脸这时显得很平静,他是绝对不能让马学仕太得意的。
       马学仕总是以奇石大师的面孔对待李王不止一次了,李王几次都不服他,几次想反击,可马学仕的确比他了解市场。这几年没有他,李王可能还进入不了观赏石这个行当。李王本来应该服气的,可他一直心里不舒服,原因很简单,在学校时李王是班上的前三名,而马学仕是倒数后三名。马学仕成绩不好,但当时他在学校似乎预测到以后肯定会有奇石市场,因而他对古生物学、岩石学特别认真地学,在这两门课他是拿了高分的。马学仕能在全国刚兴起的化石热、奇石热当中颇有盛名,是他有市场头脑。他在桂林奇石城开着最大最好的观赏石店,这一点是李王一直的梦想。
       李王横了一眼马学仕说:“狗日的,你说咋个合作嘛。”
       马学仕的手机响了。马学仕给李王做了个手势,一边听电话一边走到院子里去了。
       田茂林狼吞虎咽旁若无人地一阵狂吃,邻桌来了一个气质非凡十分漂亮的女人他也不知道。这女人漂亮得像女明星一样,惹得店老板频频问这问那的。这女人马马虎虎地应酬着店老板,却什么都不要,眼睛总往田茂林身上看。这让店老板很不高兴,心想这人什么也不吃盯着一个乡下人干啥子?还白白占了一个位子。店老板本来想说你不吃就走,但那女人太漂亮了,漂亮得让店老板说不出一句丑话来。看看田茂林盘子里只剩下残汤时,女人起身走出门口,回头看了一眼田茂林才昂起头走了。女人走了一百多米,在转弯处停了下来,回头一看不见田茂林从店里出来,眉头一皱,眼角才起了不太明显的鱼尾纹。看来这女人有三十多了,如果不皱眉头谁也讲不准她的年纪,或许也就二十出头。
       这女人原地站了一分钟,然后到一辆三菱吉普车里坐着,点了一支烟,一边抽一边看着,样子显得有点急躁。她走时是看着田茂林吃完了的,结个账怎么这么慢?
       她的确判断错了,因为田茂林虽然吃了很多很饱,但他舍不得那油腻腻的残汤,他摸了摸肚子最后还是泡了一碗饭吃。这最后一碗当然没有了初吃的模样,吃的速度很慢。结账时老板多收他一块钱。他说,你欺我不识数是不是。店老板说,我咋个欺你了,那纸是要算钱的。田茂林说,这么几张小纸还要一块钱,我们那儿一块钱一斤。店老板说,这叫餐巾纸知道不。田茂林说,不管你叫什么纸我不要。店老板说你擦嘴了没有?田茂林说别人都擦了我为什么不擦。店老板说别人都收钱你为什么不收,店老板说着盯着田茂林的眼睛不放。本来这餐巾纸对点菜吃的顾客是不收钱的,可店老板像着了羊癫疯似的非要收田茂林一块钱。店老板也莫名其妙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是刚才那个漂亮女人不理他只盯着看田茂林,让他产生了一股无名火,可这火又不好发,只好发在这一块钱的餐巾纸上。
       田茂林扭头环绕一看,见仅有的两个客人都低着头吃,只有老板昂着头睁着一双牛眼。他是不怕这双牛眼的,在乡里发情了的公牛摇头晃脑地挺着坚硬的双角冲向他,他都照样从容挥动细竹鞭抽得眼发红的公牛只好放弃母牛。他得选一头最棒的公牛,再说最棒的公牛是不怕竹鞭的。他的握竹鞭让公牛胆寒的手掌是非常有力的,当然再有力也不能扬手一巴掌飞上店老板的脸上,是他自己没有道理嘛。大家都开那一块钱我不开那一块钱,这不是有点出我们乡下人的丑吗。他很豪爽地多掏出一块钱来拍在柜台上说:“开发票来。”
       “你一个乡下人,拿发票来搞哪样,还报销呀!笑死人了。”
       “我报销不报销与你无关,要发票是我的权利,你若不开就别怪我不客气。”
       “不客气?你还要咋个。”
       田茂林从裤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税务宣传单在店老板面前一晃:“不咋个,就这个。”说完转身就走。
       刚出门就被店老板拉住说:“开给你,开给你。”
       田茂林拿走了发票,店老板气得心里发毛,想,他妈的,多收一块钱,结果还少得了两块钱。他这小店是定额税加发票税,田茂林吃了四十五块钱,四十五块要上三块左右的税。想着想着想不开还骂了一句:“女人真他妈的是祸水。”这一骂,店老板注定了一天都不高兴。因为店里很少来美女了,这美女们都“南下”打工去了,好不容易来一美女,结果被一乡下人给臭了一回。如果他知道田茂林是因为李王要报销才要的发票,也许店老板就心平气和了。
       田茂林走到转弯处,突然撞上了一个人,说撞人不如说是撞在一大袋水果上,那装水果的红塑料袋一下炸裂了,金黄色的橘子滚满一地。田茂林心慌,一边说对不起一边手忙脚乱地拾橘子。心想这回完了,又撞上一城里女人了。他对城里女人是有恐惧感的,不是因为她们漂亮,而是因为她们的那张嘴,在她们的嘴里乡下人是脏兮兮的和贼兮兮的,田茂林来城里打工时是被女人羞辱过几次的,这让他很难过,打吧,又不行,人家是娇嫩嫩的女人,不打吧,心里憋得难受。其实他也没干什么,就是在公共汽车上,他受不了城里女人那熏人的香水味,在车里多挤了几步,就被那些女人唠叨,说什么脏兮兮贼兮兮的想干啥子嘛。他想反击几句,可人家头对着窗外根本不看着他说。妈的,这太打击人了,骂你都还不对你的面,气死人了,有力有拳头还使不出来,这就让他产生了对城市女人的恐惧。
       惹不起还躲得起,所以见了城里女人他是理都不理的。不想这一下撞了一个城里女人,这比挤公共汽车擦身而过严重得多,他是准备被女人骂几句的。他把橘子一个个拾起来,手里放不了这么多,他就把布衫翻起来兜着橘子,肚子露了出来他也顾不上了。他傻乎乎在那儿不知所措等着挨骂,等来的却是一张笑得很灿烂的脸。那笑脸很亲切,他是第一次感觉城里女人的亲切。那亲切的女人说:“小弟,有急事呀!你看袋子坏了,还得请你帮我送过去。”
       女人说完就走,田茂林只能跟着走。女人的身材特别的好,再加上一套高档而又贴身的套裙,使田茂林觉得有点像电视里时装表演的模特儿;柔风迎面而来,掠过那亲切的女人再钻进他的鼻子,他下意识地吸了吸没有闻到那熏人的味道,这一刻让他对城里女人的厌恶和恐惧有了改变,城里女人也有好人嘛。
       他的心情非常好。他根本不知道这女人早在小吃店里见过他,而他在这之前是没有见过她的,虽然20分钟以前他们近在咫尺。是的,在这之前他是不会关注城里女人的,现在他走在这个亲切的城里女人后,他是细致地看了又看的,这女人多好多美呀!
       女人走到一辆吉普车前不走了,她打开车屁股门,然后一手两个橘子从田茂林衣兜里往车里的纸箱里放。她的纤纤玉手很悦目,一双月亮似的眼睛照得田茂林心海银波荡漾。
       女人红樱桃似的嘴亲切地与田茂林交谈,田茂林诚实地回答着,像在皎洁的月光下他和白梨花倚在满枝绽放白花儿的百年老梨树下以心换心的时刻。可惜橘子太少了,他想。这样想,他并没有对白梨花有内疚感,因为他只是感觉这位城里大姐平易近人和蔼可亲。
       再见!女人客气得像日本女人低眉娇羞微微弯弯身子说沙扬那拉一样温柔。这唤起了田茂林久远的美好记忆,他现在才深深地理解了上初中时,语文老师讲到徐志摩的一首叫《沙扬那拉》的诗,为什么会那样的眉飞色舞。
       再见!田茂林也客气得像日本男人穿着整洁的西服一样很有风度地低头弯腰,虽然他的土布衫与这东洋文明礼节不太和谐。他并没有认识到这不太和谐,他心里很崇高也很高兴,大家不分贵贱都讲礼貌多好呀!
       女人是看着田茂林迈着轻盈的步伐前往李王家的背影中,拨响了正与李王谈判的马学仕的手机。
       马学仕在院子里故意好像是与夫人谈家事,他的声音不大但足以让李王听见:“好了好了别哕嗦了,我刚来,事还未办成就回家。不行。好,好,就这样。”
       
       其实马学仕是与田茂林相撞的那女人讲话。那女人简单地只说了一句“OK”就挂了。马学仕已成竹在胸了,他装着对已挂了电话的老婆闹家事,是演戏给李王看的。马学仕从女人那里得到了这谈判条件上必胜的撒手锏,这撒手锏的确要费心思的,来之不易呀!不,应该说来之太易,他只小小地用了三十六计中的一计,李王就失去了谈判优势,对付同学嘛似乎真的容易些。他在奇石界混了这么多年长盛而不衰,的确是有过人之处的。石头不像汽车、电器,在与对手竞争时要比质量和价格,当然石头也比这个,但它们不同的是汽车、电器是可以类比好坏的,而且一目了然,而一块石头要与另外一块石头相同那是不可能的,即便是同一石种也不可能,除非它不是天然的。有了这样的定义,奇石就没有了一个明显的标准,你喜欢可以很值钱,不喜欢送给你你也不要。这样,奇石之战就比其他商品之战更加残酷,它不仅仅比石头本身,最重要的是得比你是不是能让顾客喜欢。为了这喜欢,同行来往拼杀,马学仕是把三十六计天才般的演化成七十二般变化时,才赢得了目前在奇石界的盛名。
       马学仕回到客厅对李王说:“你我同学,也就不要谈什么判了。这样合作,这些东西你负责组织,我负责销售,本金你出三我出七,售后利润平分,怎么样?也算我对同学的扶持。”
       李王知道这看起来合理的条件,实际上对他不利。本金出多少都是要首先收回的,而组织货源是算得出成本的,销售多少钱是无法估价的,他老马在桂林卖多少的确无法控制,最后是他说卖了多少是多少。奇石这东西不像电视机可定一个价,可算得出利润,奇石是可以一百元成本卖出一万元甚至更多的天价,当然也有可能一万元买进而一百元卖出也没人要。也许这正是奇石的魅力所在,它充分体现斗智的结果。
       马学仕看着李王不说话知道他心里不服,他知道必须拿出撒手锏来。他说:“这样也可以,你搞出来卖给我,我给你一个很高利润的价,起码是你成本的二倍。这样解除了你的风险,风险我来承担。作为老同学我只能做到这样了,你也别太心大了,桂林奇石城太复杂,你的优势是在这里。说实话这些石头的产地我也知道,不就是产在三个鸡村一带吗,其实我也可以自己组织去摘的,但有你在这里,我又何必从头赚到尾呢?”
       一席话说得李王大吃一惊,心想这家伙怎么知三个鸡村的,真他妈的神了。看来要跻身桂林国际奇石城自己确实实力不够,连自己最机密的东西也隐瞒不了他,看来不与他合作还真不行。这样一想不由对他的同学马学仕起了感激之情,这感激一上心头,悦色就上了眉头。李王正想说几句客气话,田茂林兴冲冲进了客厅。
       李王说:“来,小田。这是我的同学马哥。”
       田茂林尊敬地点头喊了声:“马哥。”
       马学仕微笑着很有风度地说:“嗯,小伙子诚实可靠,以后好好跟着你李哥干。”
       田茂林显然不习惯这样的寒暄,忙说:“李哥要我干啥子。”说着看一地乱糟糟的谷黄末。
       李王说:“你把石头洗干净,把地也拖干净。你嫂子快下班了,免得她回来看着一地又唠唠叨叨。”
       田茂林愉快地应了一声忙活去了。
       李王邀请同学去了院子里。院子里有一石桌四张石椅,俩同学泡了一壶云雾毛尖,一边品茶一边商量合作细则。基本的合作条件就几条,双方有了诚意也就达成了初步协定。对于这个协定李王是很满意的,李王举茶杯说,等卢冰回来再喝酒庆祝,我们先以茶代酒干一杯。马学仕说,别忙喝庆功酒,这些条件还有一个附加条件我还没有说。你可知道一种叫紫袍玉带的板岩。李王说,不知道。马学仕说,这石头应该产在这一带,前几年你不是在地质普查组吗?这一带都跑遍了的,应该知道吧!李王说,真不知道。马学仕说,你狗日的不讲真话。见李王不吭气了,马学仕说,我本来也不想附加这一条,可我也是无奈呀!就算你帮我忙行不行。你应该知道你们省里有一个博士集团公司。李王说知道,到处都是博士集团的广告。马学仕说,该集团珠宝奇石公司的总经理王东方照顾过我不少生意,他公司的总工程师方扬就是你们省局退休的地质高工,方工只是知道这石头产于这一带的,他说找一个带普查组在这地方搞过地质的又是懂奇石的人,我一想这人只有你才是嘛!李王说,你有样品没有?马学仕说,你装哪样傻,都是高手了。这几年我可没要你帮我什么,这回看你对同学的情谊了。李王说,能上升到这种高度y
       马学仕见李王这么说,知道李王被他刚才一顿教育心里有气,现在借机会搞一下他出气。如果不是这事惊动了博士集团的女强人杜老总,他真不想为王东方受这个气。这个杜老总可是个大老板,把这事给办好了,说不定她一高兴,我老马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奇石博物馆就有了投资人。但这杜老总是个怪人,的确不好对付。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如果好对付就不能成为我马大能人佩服的人了,能让我佩服的人有几个?他妈的,看来李王也非等闲之辈了,这几年跟着老子也快练出人精了。这事还有点时间,杜老总计划去张家界旅游度假十多天,在这时间里我先把这批货搞定,先让李王吃点甜头,然后强拉李王到山里找去,给杜老总一个交待。想到这里,马学仕说,这事你李王逃不掉的,好,现在先把目前的事办了再说。
       田茂林干完了活,李王夫人卢冰也下班回来了。卢冰也是马学仕的同学,对马学仕一点不客气,进院子见俩人喝茶就说:“你们又在商量破坏什么了,告诉你们,你们不要搞化石了,化石对地学的重要你们是知道的,小心我送你们上法庭。”
       马学仕说:“卢冰,你吓唬谁,我可是比你懂法,古脊椎动物化石才有法可依,有关古脊椎动物化石我们可是从来不做的。”
       卢冰说:“贵州龙不是古脊椎动物?”
       马学仕说:“是,我们作为收藏家只是收藏一两件而已。”
       卢冰哼了一声说:“我最恨打着收藏家的旗号干着不是收藏家勾当的人。”说完进了客厅。田茂林正收拾扫把,见卢冰进来知道是女主人回来了,忙尊敬地喊了一声:“嫂子。”卢冰应了一声回头对李王俩人说:“你们两个‘大破坏’还带出了个‘小破坏’。”
       田茂林听了卢冰的话一时云里雾里蒙了,情不自禁地自语:小破坏?声音虽小卢冰是听清了的。卢冰一边往冰箱里放东西一边说:“上次是你送的三叶虫是不是。”
       “是。”
       “你这是在破坏自然你知道不。”
       田茂林正不知怎样回答,马学仕进来了说:“老同学别吓唬人家老实人,三叶虫可不是什么古脊椎动物,再说这次不是搞化石,我们开发一种石头。怎么样,你不请我吃饭,我可要请你吃饭,走,到最好的餐厅去,毕业后我们还真没在一起吃过饭。”
       卢冰说:“算了,下午还要开会论证一个锰矿报告。”马学仕说:“还锰矿报告,找出一个大矿来,还不是交给了地方开,像铝城、钢城、煤城,哪一个是我们地质队开的?我们跋山涉水辛辛苦苦提交的地矿报告,我们能得到什么,一条报纸上的消息某某地发现了某某大型矿床。”
       李王说:“他妈的,气死你没商量。前天报纸还刊登了某矿业集团老总贪污一千万的消息。我日他妈的,这矿是我们地质队十年前提交的超特大型矿床,当时我们得到什么,得到的是功勋地质队的称号以及因交通不便奖励的一辆大客车。现在好了,我们地质队下岗的下岗,你看看一千人的队伍有一半没事干,现在喊走市场了,早点咋个不给市场。”
       卢冰说:“李王,你嘴巴干净点,你找我叫什么y有本事到北京找地矿部长叫去。”
       李王说:“下岗了没干饭吃,喝点稀饭残汤的还要求嘴干净呀!队长、局长不急我急个屁呀!”
       卢冰说:“你凭什么说人家不急。”
       看着两口子争吵了起来,马学仕说:“算了,算了。这些不是你我能解决的问题,现在紧要的问题是吃饭,等吃饱了撑得慌再讨论行不行。”
       卢冰说:“不去了,打电话给小吃店叫送几个菜来,中午就那么点时间,家里做也来不及。既然是老同学就别介意,不过你马大跃如今是大老板了,这菜不知是否吃得下去。”
       马学仕说:“吃得下。不过老同学,以后马大跃就别喊了,我户口都改了,叫马学仕。”
       卢冰说:“真不一样了,破坏自然发了财,成了专家了。”
       李王说:“别开玩笑了。现在全世界都在破坏自然,那铝城钢城和现代化的大都市都是以破坏自然为代价的。我们别自找沉重,打电话点菜点菜。”
       田茂林打了个电话到乡里叫人转告他爹妈说今天不回家,李哥这里要人手。李王在他的奇石仓库里放了张行军床让田茂林睡。晚上是很孤独的,李王两口子在看电视,要他去看的,他不好意思去,人家两口子在一起他去咋个好?于是他就与奇石们为伴,左看右看累了就躺下睡觉,那真是难以入睡呀!脑子里异常地兴奋。也不知到了几点钟他才开始有点迷糊起来,在意识消失之前他倔强地清理了一下脑子,想,今晚梦见白梨花吧!
       第二天睁开眼睛,他开始清理晚上的梦境,奇怪?里面没有他的爱人白梨花。梦境里很美,他走到一方清静的荷塘边,荷花还没有开放,碧绿的圆叶中娇嫩嫩地冲出来的尖尖头,还看不出要开红荷或是白荷。荷塘里有一个水中月圆如银盘,在绿叶的间隙中闪着耀眼的光。他被这水中月亮的美丽感染,情不自禁举头望天上,天上的月亮弯弯如银钩,他一惊,天上是弯月水中咋个是满月?看看水中再回头看天上,天上只有一张脸,那脸上有一双弯月一样美丽的眼睛,渐渐地那张脸下有了脖子有了胸部有了手有了脚最后成了一个完整的美女,那美女穿着贴身高档的乳白色套裙来到了田茂林的世界里。清理完梦后,田茂林有点不好意思,他想才见过一次就梦见她,真是很不好意思。
       李王从木工厂拖回来了70个大木箱,箱子装满了锯末粉。田茂林抓了一把软绵绵的木粉说,运鸡蛋才用这个。李王说,别看水晶石硬,硬碰硬更容易碎。这可是你马哥的宝贝,小心装,别可惜材料,每块之间多加锯末,箱子多的是,不够再去拖。
       下午,李王找来一辆8吨东风车装了。临上车把田茂林叫到屋里说,我押车去桂林,你马哥在那边等得急了,说完递给田茂林2000块钱。田茂林觉得自己没做多少事,拿这么多钱不好意思地说,李哥太多了。李王说,拿着。你要记住了,我没来村里与你汇合之前,如果有陌生人来村里问七色谷里的石头,你不管他是谁赶他走人。田茂林说他不走怎么办y李王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你地头蛇还怕什么?你一人打不走,村里这么多汉子,一人发100元给他们,你还怕他们不团结在你的周围呀。反正这钱用不出去也归你了,不够我补给你。
       田茂林回家后,交了1000块给母亲存起来,身上带了1000元备用。他每天除了吃饭就守在村头,一有陌生人过就睁大了眼睛。可一连几天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偶尔过路的陌生人对石头不感兴趣,看来李哥是多虑了。
       一个星期就在田茂林既紧张又闲暇中过去。这时节应是雨季,可那雨就是落不下来,峡谷里一片阳光鲜嫩了各种花儿,美丽的蝴蝶似移动的花儿满谷纷飞,粉翅迎微风张扬带来了大峡谷最美最动人的时刻。村里人家家趁着这艳阳天开始插秧,田茂林坐在村支书家田埂上的一块青石板上守望,村支书在秧田里累了就上来与田茂林抽烟。
       村支书是一个退伍军人,在外见过世面,早想出去打工,可去年大伙非要选他当村支书,当了村支书自然是走不了啦,这三个鸡村的百十户人家他是当家人。村支书与田茂林抽上烟就顾不上田里的活计,支书婆娘面朝黄泥背朝天退一步插一下,来回插了几行了,也不抬头喊支书。支书也不是贪田茂林这几支烟,他是想与读过初中的田茂林谈一谈,他作为一村之主急呀!这大峡谷里田少人多,人均不到0.6亩。每年粮食都要靠国家救济才有饭吃。
       三十年前是人少地多,可以伐木卖了换盐巴,现在是人多地少还不准砍树了。当这峡谷里的支书难呀!特别是今年有乡领导在会上讲外地乡村的致富经验,说什么要致富找支书,说的是要各村支书领好致富的头并带动村民一起富,他觉得自己作为一名村支书心里有愧啊!在这大峡谷里他是没有什么好办法的,绿翠满山的树林不能砍,晶莹剔透的清水养不了鱼,南去爬大山弯弯曲曲一百五十公里是b县,北去还是爬大山曲曲弯弯八十公里是a县,交通也仅是一条不上等级的毛毛石子公路。一年之计在于春呀!支书心里急,见田茂林人总坐在那儿若有所思就来吐吐心思。
       田茂林在等李王,支书也等人,听乡长说省里的科技扶贫队要来乡里扶贫,支书说早就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深山见太阳了。这句话是支书的口头禅,上次来了一群“家家通电通电视工程”的同志们,支书就是热泪盈眶地紧握着首长们的手哽咽着说出这句话的。与其说支书是说出的,不如说是唱出的,他普通话说不好,带一点唱腔首长们才懂得,那场景有点像李勇奇对着杨子荣唱。
       俩人抽了一包乌江牌烟,支书正起身想下田帮婆娘插秧,一曲小调让他停住了脚步。歌声道:手把青秧插野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稻{道),退后原来是向前。
       俩人回头一看原来是梨花村民办教师打油诗人白清净。也就是田茂林未过门的婆娘白梨花的父亲。支书说:你们有事你们谈。
       见到支书一步一退一插秧后,白清净说:崽,你看,人在退后秧在向前。
       田茂林一头雾水地看着未来的岳父,心想插秧都退着插的嘛!这有哪样看头,莫非我还不懂向前插容易把秧踩坏的道理?
       见田茂林没反应,白清净说,崽,听梨花说你要带人把七色谷的石头搬走?田茂林搞不清岳父的态度,因而继续不说话。在长辈面前说话一定要小心,他想,你老人家不把意思讲明了我就是不表态。白清净说那地方梨花带我去过了,其他我也不多说了,你也是读过几天书的人。我今天来是告诉你一句话——梨花说如果为了彩礼你要去搬那些石头,她说你就不要让人搬走了,那些就当是你永久的彩礼。梨花怕你不相信,所以我今天是以白家长辈的身份来通知你的。
       田茂林还是没有一句话。他不知该怎么办,一头是爱人,一头是恩人。李哥说不定就快来了,原来确定的事总不能说话不算数。而岳父此时又站在这儿等回答,他可是自家长辈,自己说了什么话也是要算数的。怎么办?怎么办?急得田茂林心里乱糟糟嘴里吐不清词儿。白清净仙风道骨在这一方以清高颇具盛名,哪容得年纪轻轻的人是非不明,是好是坏你敢于讲清楚话,这是他对青年人要求的基本品格。见田茂林吞吞吐吐讲不清楚话,顿时气上眉头,只见他扬眉怒视田茂林而去。田茂林一见吓坏了,紧跟了几十米,见追不上岳父就冲着岳父飘然轻盈的背影喊:“白伯,我听你的,听你的。”
       田茂林第二天果然不再去村头等李王,他去了村支书家打听科技扶贫队什么时候来村里。支书说他也不知道,他明天想上乡里问一问。晌午田茂林去帮他爹插秧,他爹说你来干啥子,不是要等人家小李吗?别误了人家的事。再说还靠他赚点钱,年底把你的婚事办了。田茂林把手里的秧子猛地一放说,办办办不办了。他爹说咋个了?田茂林一屁股坐在田埂上说,不咋个了。不咋个了?那你现在咋个了?他爹也一屁股坐上了田埂,从腰上抽出旱烟杆吸起烟来。
       田茂林他妈插了一会儿秧,见日头半高了才回家做饭的,农忙是不能与平时一样吃两餐,得多加一餐,而且还要吃正月间留下来的腊肉。中午的太阳正当头,却不怎样晒人。田茂林他爹算计着老伴要送饭来了,索性放下活休息一会儿。他也不和田茂林讲话,做父亲的总要有长辈的威严,问你咋个了?你不讲就不再问你。
       田茂林他妈提着午饭出了村头就远远地看见田里的父子俩,她想怪了儿子咋个到田里来了,再有饭还未送到他爹咋个就休息了呢?想着,三步并两步来到了田埂上。她把饭篮子放在父子中间说,咋个了?田茂林没回答,他爹也没回答。急得他妈骂了起来:两个挨刀砍脑壳的,咋个的了?
       田茂林知道他妈的脾气,骂上了这句话说明她已是非常愤怒。他赶紧说:不咋个的了。他爹把烟杆头在鞋上拍了拍,把烟杆插回腰间。他伸长手臂点开食指严厉地说,该咋个讲就咋个讲。田茂林见不讲不成了,反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于是他把前前后后讲了一遍。他妈听了就跳了起来,双手掌直拍着大腿,说,他白家不要脸我田家是要的,他家不要彩礼也不行,我田家总不能遇上亲戚就说是他家不要彩礼吧!我们田家是大姓丢不起这个丑。
       田茂林是在他妈余怒未消叽里呱啦声讨白梨花的声音中与爹分吃了送来的午饭,田茂林不能与妈一起声讨自己未过门的老婆,也不能在妈怒气未消时为自己老婆说上几句话,所以他只有把力使在牙上,几块排骨被他咔嚓咔嚓地嚼碎了吞进了肚里,碎骨经过喉咙时哽得让人有点难受他也顾不上了。
       吃完后,他只能又回到了支书家的田埂上。支书家的水田在村头路边,田埂垒得很高,这是为了防过路的牛吃青苗。
       田茂林坐在那儿左顾右盼地注视着前方,他心里总不踏实,这不踏实是李哥的没来还是背叛了岳父,他一直不敢想。心里有不踏实就总盼着有事儿来,他想李哥该来了呀!
       两小时过去后,他有点泄气,李哥还是没有在那条毛毛公路上出现。他随手抓了几把长到了田埂上的肥田草往田里扔,肥田草翠青色的根叶散落在嫩绿色的秧行中的确不起眼,可它尖部那鲜紫的小花朵虽东倒西歪的却十分耀目,原来在田茂林身边被惊走的几只野蜜蜂找到田里零星翘举的紫花儿,扇着透明的小翅膀歪歪斜斜地叮着。
       看起来田茂林很沮丧,他心里又急又乱,一会儿想到李王,一会儿想到岳父,一会儿想到他爹妈。就这样乱糟糟搞得他脑壳昏沉沉的。人昏沉沉的时候是需要有好事儿来激动的,这好事就是李王来了。他几次幻想着李王从毛毛公路上来了和他兴高采烈地迎上去,但他的兴高采烈似乎只在幻想中,现在的他非常矛盾和痛苦。他一边盼着李王来,一边又希望他不要出现在那毛毛公路上,至少今天不要来最好,这样他可以在傍晚赶夜路去找白梨花,先与她讲清楚再动手。是呀!不管爹咋个妈咋个,以后的日子却是和白梨花过。想到这里他几次想起身走人,可扭头看爹妈还在半里路远的田里插秧,别说走人,就是他离开支书家的田埂一会儿,他妈就可能找来了,为了不再听他妈那些唠唠叨叨的东西,他只有坚持到黄昏了。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的,你望穿秋水的时候它不来,不想它来的时候它神话一样地出现了。现在出现的事对于田茂林来讲比神话还神奇,因为毛毛公路上的吉普车里下来的不是李王,而是一个穿着一身牛仔服的女人。女人虽然着装牛仔却迈着猫步走在通往村里的路上,田茂林毫不怀疑那脚步是走向他的,因为那女人的目光虽然尚远可田茂林已感觉到了她的吸引力。太阳此时已偏西斜照着女人,女人人未到长长的影子已印到了田茂林身上,田茂林忘了站起来,因此太阳和女人呈40度在他的视线里,阳光绯红地飘在那女人的周身,甚至有一抹娇红停在了脸颊上的笑窝里。当女人呈80度时,田茂林只能站起来了,因为抬头看已站在面前的女人是不礼貌的。女人笑得很灿烂,说,小田,才几天就不认识了?说完,一双像月亮弯弯的眼睛看着田茂林。
       田茂林喉结有点发紧,说起话来不禁有点发颤。他通红了脸说,认识、认识。你换了衣服嘛。女人拍了拍田茂林的肩说,这么久不换衣服行吗?走,上车。田茂林一头雾水地问,咋个?女人说,到你家去呀!田茂林脸更红了,说到我家去干啥子?女人看着田茂林慈祥地笑了起来,说小伙子,别害怕。你李哥马哥有事来不了,我就先来了。 他俩说话时早被一群无事的小孩围住。小孩们互相拥挤着,听了前句的听不了后句,听了后句的听不了前句。他俩的话事后被小孩传给了大人,长舌的婆娘便有了添油加醋的好机会,哪能不施展一下舌头的才华呢?于是一人一个版本的关于城里来的女人与田茂林村头相会,一起进村的故事,像大峡谷的风一样吹遍了这一方的村村寨寨。
       那天,田茂林把那女人带回家后,是想按原计划去梨花村见白梨花的。可他不知怎样向那美女人讲,是呀!人家才来,与其他人又不熟悉,把她丢在家里的确不好意思。美女人只是说明天要去七色谷看一看,又不是说马上就要搬石头走,应该还有时间与白梨花商量的,反正现在已成骑虎难下之势,走一步看一步吧!
       美女人看了一遍田茂林从七色谷搬回来的石头,指着一块紫色的石头间田茂林,有没有紫色中夹有翠色条带的石头。田茂林说没见过,反正七色谷的河谷里没有,山脊上有没有没注意。美女人看完了石头就与田茂林坐在吊脚楼的楼道上喝茶。美女人问田茂林这里为什么叫三个鸡村而不叫三只鸡村。田茂林说我们这里习惯讲个字,一个牛两个猪三个鸭的。这时正好有一个雄鸡飞到院子的篱笆上扇翅膀,一个母鸡在篱笆下咯咯咯地唱着歌带着八个小鸡翻虫子吃。美女人说这鸡像野鸡一样漂亮。田茂林说这种鸡就我们这儿有。
       美女人在楼上坐久了就想出去走走。田茂林说好的我带你到村里转转。他们在村里走,走到哪里都有狗叫,美女人说算了我们到河滩上看看。
       上了河滩往西看,他们不能不往西看,因为这时是西边最美的时候。太阳像熟透了的西瓜跌碎在碧绿的山头上,天边的几只白鹤扇着翅膀寻找着栖息的大树。河谷里半绿半红,沙滩上各种颜色的小鹅卵石你挤我我挤你。美女人兴奋地在沙滩上手舞足蹈,她说这里真美。田茂林说我们回去吧!美女人说为什么?田茂林扭头看离他们不远的看着他们的年轻人。美女人说没关系他们是你的伙伴吧。其实田茂林并不怕他们看美女人,主要是怕他们给他未过门的老婆白梨花乱讲。当然这又不好给美女人解释,只好陪着美女人继续在河谷里玩耍。直到太阳完全落进了大森林,只剩下天边一片娇红时,他们才回村。一路上让田茂林感到很光荣,村里人都一边吆喝自家的狗闭嘴一边与他们打招呼。
       回到田茂林家,美女人见餐桌上放着一只炖熟了的鸡,门口的竹篮里有很多美丽的羽毛。她明白了因为她的一句赞美,让一个母鸡失去了丈夫,让八个小鸡失去了父亲。美女人吃了一顿令她感动的晚餐。
       第二天,田茂林带着那美女人去了七色谷。
       美女人站在白梨花看着看着就哭了的地方说,太美了。然后双手伸开呈大鹏展翅状冲着山谷银铃般的笑了。
       田茂林看着美女人夸张的身姿,听着那满山谷的笑声,被感染了,他傻乎乎地也冲着山谷笑了起来。不过他的笑,没有那美女人持久。他想起上次白梨花也是站在这儿却哭兮兮的,就扭头细看那美女人。那美女人一脸红彤彤地高兴得手舞足蹈。是嘛!该高兴才是,哭啥子嘛?
       这美女叫杜鹃红,多好听的名字呀!在大峡谷有一种鸟叫布谷鸟,学名也叫杜鹃鸟。说的是这鸟为告诉人们春天来了该播谷插秧了而昼夜啼叫:播谷、播谷。叫到最后叫得嘴角滴血,还叫。那满山红似火的映山红就是被这血染红的,因此映山红又叫红杜鹃。这美女叫杜鹃红,真是一个美丽得让人深思的名字。
       田茂林是昨天晚上才知道这名字的。夜晚,田茂林他妈把睡的安排好了,床上肯定是换了新的。可人家美女说她要睡在河谷的沙滩上。田茂林他妈吃了一惊说,你一个大姑娘家睡在河滩上,这咋个行?小李王来了我们不好交待。美女人扬起笑脸说,老妈妈,不要紧,我有行军帐篷。我呀曾是军人,吃过好多苦的,这些年天天都睡在房子里闷得慌,很多年没有睡帐篷了,今天真想睡一睡。你们看外面的杜鹃鸟叫得多好听。田茂林他妈说,那鸟是布谷鸟。美女人说,对,也叫杜鹃鸟。我的名字与它有关,我叫杜鹃红。我父亲是在春天里下放到农村的,天天听到这鸟叫,那年我妈生了我,消息传到父亲那儿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田茂林他妈听美女人讲了半天,对其他都不感兴趣,面对这个娇嫩捏得出水的女人当过兵她不太相信。在她看来这女娃看起来也大不了儿子多少岁数。她说,看你长得这么水灵,像春笋一样嫩,还当过解放军呀?你有多大了?
       美女人撒娇似的说,老妈妈,您别问这个,这是机密。然后扭头对田茂林说:小弟弟,走,帮帮忙,我的帐篷在车上。
       他俩出村的时候狗叫得厉害,这样就引得几个田茂林同岁数的年轻人不顾父母们的吆喝冲出院子来,见田茂林与城里美女人拿了很多东西都上来帮忙。
       有了这么多人,帐篷一会儿就支好了。美女人并没有马上进去睡,她高兴地与几个年轻人谈天说地。这时候村里的狗们早已停止了叫声,大峡谷深处间歇传来的鸟叫声,使大峡谷显得异常的幽静。天空布满星斗,月色随微风在森林的叶子上飘动闪着银色的光芒。
       田茂林们听那美女人讲了很多话,他们兴奋得不知了时间,可美女人却知道,她说,孩子们,你们该回去了。很晚了,我也要进去睡了。孩子们说,不,你一个人睡在这里,我们不放心。美女人说,我当解放军阿姨时,你们还在穿开裆裤。孩子们说,你骗人,你没有那么大。美女人听了孩子们这样讲,非常地高兴,非常地开心。她弯月亮似的眼睛微笑着对田茂林说,小田,带他们回去吧!明天还有事呢。田茂林知道,美女人的目光虽然慈祥,可那慈祥里有一种不置可否的神态。田茂林只好招呼伙伴们说,走吧!不由他们肯不肯,拉起人就走。
       田茂林们是在美女人弯月亮似的目光中走进村子的,虽然天空上是满月,虽然田茂林一直没有回头,但他从同伴们不断的回头中感觉到了弯月亮眼睛的光芒。
       村里的狗们也许是嗅到了熟悉的气味,只叫了两声就闭上了嘴巴。田茂林与他的同伴们就在岔路口分了手。
       回到家里,躺在床上,他怎么也睡不着。那弯月亮似的眼睛总在天花板上注视着他。最后他决定出村去看看,不看的话今夜这天硬是亮不了。
       他出了自家的院子,睡在院子口的大黄狗见主人走,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摇着尾巴似要跟着田茂林走。田茂林一脚轻踢过去,狗屁股歪了一下,狗不痛也就不撒娇了,一声不哼顺着屁股一歪躺在了地上,把头放在前脚上眯上了眼。田茂林穿过村里,村里的狗们也许都睡了,也许是他的味道太熟了,再说又不是它们的主人出村,所以狗们一声未叫。
       他来到沙滩上,在离那帐篷50米的地方坐下,取出烟来慢慢地抽,摆出要打持久战的样子。他一会儿看看天上的月亮,一会儿看看沙滩上的帐篷,一会儿又看看鹅卵石上的两盒乌江牌香烟。心想这烟抽光了,天也就该亮了。
       可这烟注定不够,因为,一会儿来了一个同伴,一会儿又来了一个同伴。抽着抽着烟,田茂林说,你们来干什么?同伴们说,那你来干什么?田茂林说,我不放心。同伴们说,我们也是。
       田茂林们刚迷迷糊糊睡下,美女人已起来了。她在沙滩上活动做着深呼吸,一扭头看见了不远处田茂林们东倒西歪地躺在鹅卵石上,她开心地笑了起来。她身轻如燕地小跑过去在每一个小伙子的肩上拍了拍,喊:孩子们起来了,太阳晒屁股了。说完又夸张地耸了耸肩眨着弯月亮似的眼睛说,还没有太阳呢。
       田茂林们一头雾水,脸上湿漉漉的。被美女人拍醒后顾不得擦干雾水,都爬了起来望着那开心的美女人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傻站了好一会儿,田茂林才憋出了一句说了又等于没说的话——太阳还没有出来呢。
       美女人看着他们又笑了起来,银铃般的笑声在山谷里回荡。她说,这儿太美了太清静了,像一个天然的氧吧,你看那些山多好看呀!一座座像水晶一样纯洁美丽,有机会我要来这里修一座别墅。然后,美女人带着田茂林们下溪里洗脸。田茂林把头埋在晶莹剔透的水里,冰凉冰凉的液体抚过喉咙时感觉到了因抽烟太多的难受。他捧了几捧水喝。美女人也捧了几捧水喝。田茂林说,您不会闹肚子痛吧!美女人说,不会的。这是天然的矿泉水。
       洗完了脸,大家七手八脚开始收拾帐篷。虽然小伙子们昨夜没有睡好,动作仍然敏捷而有力。美女人感叹地对田茂林们说,毛主席说得好呀!年轻人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朝气蓬勃呀!
       田茂林们得到了赞扬,一个个更加兴奋更加卖力了。是的,毛主席说年轻人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太正确了,北京早上八九点的太阳正红。但在大峡谷里八九点钟还见不到太阳,八九点的太阳正灿烂在大峡谷上面,要两个小时后才能把峡谷里的雾水慢慢地蒸发掉。那时候雾水才会随着阳光的照射缓缓地往上升,太阳的红才会在那时候随着温暖的气流飘进峡谷,进了峡谷后就把雾水渐渐变成了一丝丝绕树而依的棉絮云,这时一朵朵大梨花样的白云开始在峡谷里游荡,也就在这时阳光哗啦啦地一下变成了金黄色撤满了峡谷的每一个角落。
       田茂林是在阳光撒满峡谷时带着美女人出发去七色谷的。当然他们是吃了田妈妈做的丰盛的早餐,以及等昨晚一起守夜的同伴们回家睡觉后才出村的。
       田茂林带着美女人来到了七色谷,田茂林不知为什么下意识走的是上次与白梨花走过的路线。他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站在一个地方,白梨花看着哭了,而美女人看着笑了?
       美女人笑得是那样的开心那样的美丽。后来,她似乎高兴得累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一坐下来本不要紧,要紧的是她突然的一声惊呼,吓得田茂林一下跳了起来。
       田茂林以为她遇见蛇了,他东望西看地猛吸气,奇怪,没有蛇的味道呀!他是肯定能确定的,峡谷里常进山的人都能嗅得出蛇的存在与否。这峡谷里最恶最毒的蛇叫五步蛇,咬人后五步而倒。这种蛇有一种特别的味道,田茂林是绝对嗅得出来的。
       鼻子确定了无蛇后,他才看美女人。美女人正用手抚摸着脚下的石头。她说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却在这里。这石头叫紫袍玉带石,你看这石头是紫色的,中间夹有几条翠绿色的条带,这是一种非常名贵的石料。
       七色谷是这样的,最低的当然是晶莹剔透的溪水,与溪水相交的是五颜六色的鹅卵石,河岸边是青绿的小水杨,水杨上是水竹林,水竹林上面是悬崖,悬崖上面是一片片随着山峦起伏的大森林,紫袍玉带石就产在水竹林与悬崖之间的山体上。田茂林每次来都经过这里才下到河谷的,上次和白梨花来还站在这里好久,也没注意看这脚下的山壁上还有这么好看的石头。也许是河谷里太好看了,这儿比河谷高几十米视线又这么好,看了河谷里的七彩缤纷而无视脚下的美丽这一点不奇怪。这石头不厚,一层层与词典的厚度差不多。整个石体约二十米厚,呈东西向沿着山体蜿蜒,上部压着一层厚达近百米的灰色页岩,看来这儿的山体很坚固,没有掉石头进河谷,要不然河谷里应该有这种石头的鹅卵石。
       随后美女人从包里拿出一本书来,说你看看这个。田茂林接过来一看,书上写道:“紫袍玉带石产于贵州梵净山,属地球上特殊地层梵净山群下部前寒武纪板溪群上部,距今约十亿年。这是一种罕见的石中珍品,为梵净山独有,明代曾进贡皇帝,皇帝见石头为罕见之紫色,曰,此为紫气东升乃吉祥之物,又见紫色中夹有几条翠色玉带,认为这只能为皇家独有,曾下令禁止开采,因而该石鲜为人知,再加上产地地处偏僻之地,所以该石至今没有开发。在人民大会堂贵州厅就有一件紫袍玉带石雕刻的九龙塔,更是石中精晶……
       田茂林看书时,美女人拿出了一个很大的手机打电话。田茂林看完了书,美女人也打完了电话。田茂林说,这里也通电话?美女人说,这是卫星电话。田茂林吓得一吐舌头。
       美女人收起电话又抚摸那石头,摸着摸着沉思起来。田茂林正想问一问,美女人先说了话,她说这山壁这么陡怎么好开采呢?田茂林说用炸药炸开它。美女人说那怎么行,这石头是用来雕刻工艺品的,一放炮会把石头震伤的,石头被震伤了就没什么价值了。田茂林说用黄豆膨胀法。美女人说你说说看。田茂林说这办法是李王教的,以前我们挖三叶虫化石也不能炸,我们就用钢扦打很多洞,把黄豆倒进洞里再灌水然后密封起来,最后黄豆发胀了石头就裂开了。不过和这里不一样,那里是取地表上面的石头,一层层往下剥就行了。但这里是取下面的石头,上面压有那么多石头,这紫袍玉带石镶在悬崖里还真不好下手。看来不放炮还不行,总得炸开一个口子好下手吧!
       美女人说,看来也只有这样了,炸过的地方二十米以内的石头就不能用了。田茂林说该浪费还得浪费。美女人看起来很高兴了,田茂林给她解除了疑问。她说小田我们下河谷吧!
       美女人开始在七色谷里拍照。近的拍五颜六色的石头,远的拍青青翠翠的森林。还有飘飘摇摇的兰草悠悠荡荡的清溪纷纷扬扬的蝴蝶静静悄悄的野花。
       美女人拍完了,就拿出记号笔来,在河滩的鹅卵石上写上记号。美女人对田茂林说,这几块石头你记住了,你马哥李哥来搬运时,就说这些是我私人收藏的,叫小心一点。田茂林一看那石头有的可能有千斤重,就说,太大了怎么搬得出去。美女人说,大石头才有气势,我的新别墅花园里一定要有这石头才行。田茂林说,几个人是抬不动的。美女人说,几个人不行,十个人,十个人不行就二十人。田茂林说,人多也没用,路太险使不上力。美女人说,我不管,总之你们要想办法把它们抬出去。至于工钱嘛!我要你马哥李哥大方一点就行了。
       他们在下午两点开始返回,快五点才到了三个鸡村头。村头早聚集了一帮人。田茂林想今天咋的了?他们在这个时间里应该是在田里忙农活的。
       走到村头那棵千年紫薇树下时,从人群中走出三人像是来迎接他和美女人的。田茂林一看那不是本村人,分明是李王、马学仕和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他激动地快步迎上去,李哥、马哥你们来啦!
       李王马学仕三步并两步地向前奔,没有来得及与田茂林拉拉手,只是应了一声来了来了,点点头掠过了他,直奔美女人而去。
       美女人在那棵千年紫薇树下被他们围住,他们一个个尊敬地叫杜老总杜老总。
       美女人红光满面神采奕奕。
       三人对美女人表示了尊敬后,先是马学仕上前一步介绍李王。美女人朗朗地一笑说,哦!你就是李工呀!早听东方说起。你看这么年轻就有副高职称了,不容易呀!说完叫过那个叫东方的人说,东方呀!以后要多与这么年轻有为的人合作嘛。
       是的是的,杜老总说的是。那个叫东方的人一脸尊敬地不断重复着本来一句就可以表达清楚的话。
       田茂林在一边看着他的李哥马哥这样子,惊吓得不得了,在他的眼里,李王马学仕可是大人物了,他们在这美女人面前都这样了,他田茂林还不惊恐万状呀!他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看着李王们,但他更多的是看那美女人。他觉得美女人见到了李王们怎么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不过他并不感觉这有什么不好的,他觉得美女人太伟大了,他甚至惶恐地认为自己这两天对美女人不够尊敬。正胡思乱想时,他见美女人向他招手说,小田,过来一下。
       他其实就离他们五步之遥,不用招手叫他,他本身就在旁边。可似乎他也觉得五步太远了,他赶紧跨了几步尊敬地低着头喉咙还结巴地说,老,老,老总。什么事?
       美女人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说,把样品拿出来给他们看看。田茂林连忙从背包里取出了他在七色谷河岸的山体上敲下来的一小块紫袍玉带石,双手递给了美女人。美女人接过后递给了东方,东方看后给了马学仕和李王。他们谁也不说话,看着美女人等着她讲话。美女人说,这就是紫袍玉带石。三人不约而同地说,杜老总真是大能人,我们都找不到您却找到了。
       美女人微微一笑说,好了,以后是你们的事了。然后很严肃地对东方说,东方呀!你可是珠宝奇石公司的总经理,掌握着集团的一个重要产业,关于资金调配和学仕的任职问题我来向董事长说明。这里的事你就多问问,不要找借口说其他事也多,把担子都压在学仕身上。一句话,我不问过程只要结果。紫袍玉带石工艺厂必须在两个月内筹建好,产品在八月底出来,赶上秋季“广交会”。如果到时候我接不到你从广州国际贸易中心发来的捷报,我拿你是问。
       马学仕抢着说,请杜老总放心。有我与李王协助东方,您就等喜讯吧!
       美女人说,好,只要你们精诚合作,我想是没有问题的。是呀,天然的奇石是很好,可它不能重复也就不能批量,这样,钱就赚得不稳定。紫袍玉带石是可以成为一个品牌的,它的独特是可以成批量地做成长期稳定的高档工艺品。做好了它的价值我就不多说,你们早有研究,又都是石头界的高手。好,不多说了,我也该走了,董事长明天上午要与武陵市长谈项目,我得赶过去。
       美女人决定了什么,没有人说不。于是大家都尊敬地簇拥着送她上车。
       美女人发动了她那漂亮的日产三菱吉普车后,才想起田茂林来。她从人群中找到田茂林招手要他过来。田茂林激动地跑过去,马学仕李王东方让开道,田茂林就站在了车窗口说,老、老、老总。美女人看着田茂林的结巴,扭头对东方说,小田是我的小朋友了,你们可要善待他哟。东方说,一定,一定。美女人说,哟,相机,小田,差一点忘了,放在你包里的。
       田茂林赶紧手忙脚乱地翻包,找到相机递进车窗,还鼓足勇气说,老、老总,照片给我几张行吗?美女人说,好,洗出来,我寄给你一套。
       再见!美女人按响了车的高音喇叭。车一溜烟蹿了出去,在毛毛公路上扬起了一股长长的灰尘。
       田茂林最后没能到白梨花那里去,一是时间来不及,二是这事也由不得他了。他第二天就投入到了轰轰烈烈搬运石头的行列中,马学仕李王把搬运的活全包给了他做,他终于从一个民工走到了包工头的位子上。为了加快步子,马学仕李王决定一边运河谷里的鹅卵石,一边开采紫袍玉带石。他们分了工,马学仕协助博士珠宝奇石公司王东方总经理向工商、税务、国土、矿管等部门申请办理建厂的手续。李王去地质队借爆破组。因为要培养自己的爆破组得一个月,而且手续难办,即便办好了,爆破量也不大,不如借来用,省钱。
       七色谷五颜六色的石头经过二十天的搬运,三个鸡村的晒谷场上壮观地堆满了鹅卵石,三个鸡村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马学仕要来了几十辆东风车浩浩荡荡来拉石头,三个鸡村的劳动力不够,最后从外村找来人才把石头装了上去。田茂林对民工们的工钱都有百分之十的回扣,他很得意,他想他去打工时被工头扣钱,这回自己也当了工头也扣别人的钱,终于出了一口多年郁结的恶气。他妈的,当工头多好呀!
       爆破组是第二十一天来的,田茂林和李王带他们去了七色谷。爆破点就设在白梨花站着哭杜老总站着笑的地方。爆破组用了大半天准备好了一切,点炮的时候,田茂林跑得远远的,李王在后面喊他不用跑那么远,这是新式炸药。田茂林还是没有停步,直到跑了二里地山脊挡住视线他才停下来。那炮声在山谷里特别的刺耳,它轰隆隆地传得很远,又从远处传回来,在一片起伏的寂静的群山中回响。在这轰隆隆的声音中,田茂林意识到他与李王发现并命名的七色谷将永远的不复存在了。
       两个月后简易厂房修建完工,工厂如期开工,田茂林在厂里当了一个管民工的领班,成了厂长李王的助手之一。李王在厂房里办公,借住在田茂林家里,等正式的厂房修好他再搬过去。好在厂就建在村头靠山坡的荒地里,半支烟的路程。李王肯定不会长期呆在这儿的,他给田茂林交过心,他说他不在时要田茂林多个心眼,特别是注意那个管技术的副厂长,你是我的人,什么事直接告诉我。
       李王每个星期都要开着厂里的北京吉普回家。所以田茂林觉得肩上的担子很重。厂里开始生产后,按说没有建厂时忙了,可他一直没抽开身,因为李王先回家了一次。
       在一个梨树挂满了青果的日子里,田茂林终于踏上了去白梨花家的路,是呀!两个多月了忙于杜老总下达的任务,现在总算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他今天是给李王请了假的,这是李王厂长特批的一天假。现在全体人员都在抢任务,马学仕副总经理两天一个电话地催工。说什么离秋季“广交会”不远了要加紧生产。有时候把李王催急了就在电话里发了牢骚,说他妈的,这厂应该建在市里,原料拉到市里才一百五十公里也要不了多少运输费。马学仕就在那边骂,你他妈的发昏呀!厂不建在那里怎么控制得住原料,要是流失了原料我们就不是独家了,不是独家我们就有了竞争对手,有了竞争对手的产品,利润就不大了。你不懂这一点吗?老同学,要干大事就得苦几年。
       他俩吵的时候田茂林就在旁边,那声音大得老头都听得清楚,不过李王不怕他听见,因为田茂林是他的人。厂里规定加班加点,李王今天准他的假,可是动用了厂长的特批权。
       田茂林一路上走得很艰难,他很害怕见到白梨花,可他又不能不去。白梨花是他的未婚妻,他是深爱着她的,自己虽然没听她的话,可这也是为了她呀!再说自己不干,人家李王也找得到那个地方。这事是怪不得我的。他想。是呀!越爱她就越舍不得她,田茂林那天气走了白梨花她爹后,他是带了不下十次口信给白梨花的,可那些口信如泥牛人海了。几次想亲自跑来给岳父和白梨花解释,可解释什么呢?事实上是他带杜老总去的七色谷,而再后来他干的结果更无法解释。事实上是七色谷没有了,再说得天花乱坠的解释也改变不了事实,这是他怕见白梨花的根源。
       进了院子,大黄狗认得他,摇头摆尾地迎上来与他亲热。他从怀里摸出了从厂里食堂要来的猪腿骨丢给了它,然后坐在院子里逗狗玩。这时候狗却不与他玩了,一门心思啃骨头,见他逗,狗叼起骨头跑到角落里去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他想喊梨花心里又有点怕。他本来想把狗逗叫唤的,这样有人闻声出来肯定先看到他,可以先观察他们对他的态度,但这狗又领会不到他的意图,他又不能猛踢狗一脚,那样狗的一声惨叫也许比不叫更糟,看来只有他自己发出声音了。当然他没敢像原来一样放开喉咙大喊:“梨花、梨花。”……
       田茂林从梨花村回到家里半月没开笑脸。父母亲问他咋的了,他也不回答。问得急了,他干脆借口厂里忙活,搬到了厂里与工人们住一起,说工头要有工头样。这使李王很高兴,大会小会地表扬他。
       九月中旬第一批产品终于出来了,总公司要表彰优秀员工,田茂林当然榜上有名。田茂林的照片上了博士集团公司《博士简报》的员工生活版。简报从总公司发到厂里路途遥远,一个星期后田茂林才看到,厂里员工都围着田茂林要酒喝。田茂林把优秀员工奖励金500元全部拿出来买鸡买鸭买好酒请客。临到吃喝时却找不到田茂林。
       田茂林被他母亲揪回了家,骂他是不是疯了,500块钱哪!田茂林一句不哼,任他母亲骂了个痛快。
       十月“广交会”传来振奋人心的消息,公司订下了紫袍玉带石的大批货单。公司在桂林奇石城的商店也传来消息,水晶簇脱销。特别是台湾客户需求水晶量大,公司已收了几家客户的订金。公司给李王下达了一个月内勘探到水晶的任务。这事对于李王来讲并不难,他在这一带搞了多年的地质找矿,有没有他是权威。
       十月中旬李王在七色谷紫袍玉带石采场东一公里处找到了一个水晶矿点。经过论证,公司决定投资开采。于是就发生了本故事开头的那一幕,田茂林从此失踪,没有找到尸体的人,只能记录失踪。
       田茂林的亲人曾要求他所在的公司寻找尸体,公司答复谁也不能证明尸体就在坍塌的洞里。而要证实这一点需要几十万。谁出这笔钱?经过长期反复协商,公司与田家达成口头协议,介于田茂林曾是公司的优秀员工,在工作期间失踪,公司决定一次性付给田茂林十年的工资,计5万整……后
       记六年后,紫袍玉带石工艺品市场疲软,已不适应大规模生产,紫袍玉带石工艺品厂倒闭。李王调到集团公司工作。李王去报到那天,集团总经理接见了他,并在董事会上介绍李王说,他来自水晶一样美丽的地方。
       不久厂房被推倒,经过清理,第二年复垦种上了土豆。
       七色谷的采石场依然一片狼藉,只有一些杂草倔强地在乱石的缝隙中扬起一点绿色。
       据说那坍塌的地方总有一个女人每年去烧香,总像愚公一样搬移那些石头。
       责任编辑 伊丽霞题字 武元子 题图 育 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