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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毛月亮
作者:韩永明

《十月》 2002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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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那个晚上,天上有个毛月亮——
       婆婆周徐氏和儿媳三秀讲五十多年前的那桩事时,总是用这样的一句话开头。
       那是下半夜,周徐氏接着说,五叔又在外面赌了回来,五叔躺在床上睡死了。我们的公公婆婆跪在神龛面前烧了几炷香,就拿了一根事先预备好的麻绳,走到你们五叔床前,然后——我们的公公婆婆就把麻绳死死地勒在了你们五叔的颈子上。你们五叔的一双手只在空中抓了几下,就没气了。
       婆婆周徐氏讲到这里的时候,就开始喘气了,而且声调也有气无力的样子。她喘一阵后就又接着讲:你们五叔——该死。怪不得我们的公公婆婆心狠的。真就两三年工夫啊,把周家最后一间铺子输掉了,把刚接过门的新媳妇也输了。我们的公公婆婆是几多慈悲的人啊,要不然,怎么对自己亲生的儿子下得了手啊?
       周徐氏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是十几年前。那时村上还没有什么人打牌,那时三秀的儿子腊狗还只有五六岁。
       因此,三秀很有些不解婆婆周徐氏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地讲这个故事。她的心像是被锥子扎了一下。她觉得身上毛骨悚然。并隐隐约约感觉出了一种杀气。她在心里责怪周家的祖上心太狠了,怎么说都是自己身上落下的肉啊,虎毒还不食子呢!她觉得婆婆周徐氏有些怪,这又不是周家什么光彩的事,怎么没事就拿在嘴上念叨呢!
       周徐氏讲了这个故事后不久就死了。现在,当儿子腊狗打牌输掉了一台拖拉机后,这个故事不知怎么就从三秀心里冒出来了。她想不起来婆婆是在什么地方给她讲这个故事的,她甚至连婆婆周徐氏的样子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她只记得这个故事,就像周徐氏给周家留下的,就只有这么一个故事。
       这时候她觉得婆婆周徐氏又在她的耳边重复这个故事了,而且她仿佛看到了周徐氏是一头白发。她甚至还听到婆婆周徐氏在讲完这个故事后,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难道我们周家,难道周家五十多年前犯过的事,现今又要犯了吗?难道周家祖上的这点德性,也是要一代一代往下传的吗?
       这时候三秀的心颤抖起来。
       2
       三秀在三十岁上才有了儿子腊狗。三秀嫁到周家来后,一口气怀了几胎,可动不动就小产了。三秀再一次小产之后,就叫丈夫功武悄悄请了观花娘娘来观花,观花娘娘说她前生是海棠花,而这花生辰不好,又落得不是地方,可能留不住子息。三秀问观花娘娘有破解吗?观花娘娘说,只有将流产的胎胞收敛好,画了符,找一可靠之人半夜子时在荒郊野外埋了。
       观花娘娘又说,这事要做得万分机密,千万不可泄露。
       这时是七十年代,农村破四旧破得厉害,要是三秀请观花娘娘观花的事让人知道了,三秀和观花娘娘非得住一段时间学习班不可。因此功武说,这事你就放心吧,我们怎么也不会把这件事张扬出去,连累你。
       观花娘娘说,我不是怕这。我是说这索命鬼我封了它六十年,如果这六十年内,有人说出这事,让它跑了出来,它就会再作祟,那你儿的命就保不住了。
       三秀和功武听观花娘娘这么一说,身上一麻。我会把它埋得很深很深的,叫它永世不得出来。功武怔了一阵之后这样说。
       功武这样说了,就用些破布旧麻袋收了胎胞提了挖锄要走。观花娘娘又说,这事你动不得手的,做这种事损阴德,要找一子息旺、不再生育的女人。功武为难起来,这深更半夜找谁呢?
       功武和三秀想来想去,只想到嫂子宗福。
       一会儿,功武把宗福找来家里了。三秀从床上溜下来给宗福跪着磕了几个响头,然后就把要办的事说了。宗福一听,老大不愿意,这时三秀叫功武找了一斤红糖放在宗福面前。
       宗福看见面前摆着一斤红糖,犹豫起来,口气不那么硬了。这时观花娘娘在一旁嘱咐宗福:埋这东西,坑要挖得深些啊,最少要管六十年,不然它还会跑出来害人。
       宗福听观花娘娘这么一说,心上咚地跳了一下,她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可以拿它作点文章。可这时她嘴上却说:这事我不敢做了。害怕,就像我手里真提了一个鬼。硬要去,得有人伴着。而且还要挖那深的坑,我一个妇道人家,又黑灯瞎火的,就是挖到明日太阳出来也埋不下地呢。
       这时观花娘娘说功武,你就陪你嫂子去吧,也只有你去挖那坑了。
       等宗福提了东西出了门,观花娘娘拉着功武叮嘱说,你就可以挖挖坑填填土,那东西你可不能沾手啊,你可记牢啊……
       功武和宗福就直奔了那座叫空丫包的山。那座山很大,离他们住的地方不远。
       三秀小产的毛病经观花娘娘这么一治,还真的就生下一个儿子。
       三秀两口子高兴得不得了,年关跟前,三秀叫功武背一根腊猪肘子给观花娘娘辞年。观花娘娘叫功武给儿子取个贱些的名字,好养,于是功武就给儿子取名腊狗。
       功武说嫂子那边呢?三秀说,当时就给了她一斤红糖不是?现在她还会有什么想法出来?或许她早就把这事忘了。
       功武说,嫂子是个怪精哪,她看到我们有了腊狗——
       三秀说,你现在要给她送过去些什么,她反倒把那件事记起来了。那件事情她忘得越快越好。
       三秀哪里想得到,宗福会一直记着那个晚上呢!
       3
       三秀怀上腊狗,挺着个八九个月的大肚子倚在门框上喂鸡的时候,宗福满心欢喜,心里就像灌了蜜一样甜滋滋的。宗福有些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欢喜,对功文说,老二屋里的这回是真要生了,哈哈,我就望她这回生个白白胖胖小子出来。功文说,你就是怪,平常不是见不得老二屋里有什么好事吗?可这回,我见你这样子比你怀上我们家老大立敢时还高兴。宗福说,你忘了那天晚上吗?观花娘娘说六十年,六十年——
       功文说,你——这种事你也在心里兜着?
       宗福说,我就见不得她那骚相。仗着自己有几分模样,在我面前装大,把男人们都唬的陀螺转。
       宗福平素很有些嫉恨三秀。这主要是三秀长得比自己漂亮,逗人喜欢。男人们都说功武屋里的呀,就是有一种别的女人都没有的味道。你就是觉得看她哪儿都舒服,看她做什么都舒服。宗福觉得男人们这么说三秀是有意贬她的意思,因此心里老大不舒服。更可气的是功文,有事没事也爱往三秀身边靠,说三秀烧的开水也比她烧的好喝。因此宗福一看见三秀就有些气不顺,可是有什么法子呢?三秀除了自己能惹男人喜欢,因没有娃儿拖累,家里还比自己家里有。
       而现在就不同了,你有疼指头儿捏在我手里了。
       功文听出了宗福话里的恶意,说,我可给你说啊,你再怎么使心眼儿,可莫要对别人的娃儿下什么手,短阳寿啊!
       宗福这时就哈哈笑:你以为我有这猪啊!
       三秀哪里知道这些?三秀只看到了嫂子乐呵呵地笑。她估计嫂子已把那天晚上埋索命鬼的事忘了。
       直到三秀一家子给腊狗做祝米的第二天晚上,三秀才知道嫂子并没有忘记这事。
       那天晚上送祝米的亲戚朋友一走,宗福就到了三秀的床前,二妈你有福啊,给我生了这么个标致的侄子,眉眼就跟你一个模子刻下来的,一看哪,就知他将来是周家的出息呢。哈哈!要不是天冷,大妈真的就想抱一抱。宗福弯了腰,伸手把捂在腊狗脸上的被子往下拽了拽,这么说。
       宗福看了看呼呼大睡的腊狗,抬头看挂在三秀房里的那些别人送来的猪蹄,又说,二妈你是真会生呢,在这腊月里生,落个好月子,人家都有猪蹄送。看看我生了那么一大串,也就只吃了几个鸡蛋。
       宗福这么说过,就等着三秀说出什么话来。她想三秀是会说上几句感谢自己的话出来的。可是三秀就是没说什么话出来,直笑。三秀就好像高兴得没什么言语了。
       其实三秀并不是傻乐呵,她心里明白宗福正在等着她的这句话,可是三秀怕这一说让她想起那事来。
       宗福等了一阵,见三秀不说出那话来,就忍不住了:二妈你请的那个观花娘娘还真有几下子呀,她就这么一治,就给你治出这么个白白胖胖的儿子来。二妈你哪里晓得,那天晚上我真的怕死了,回来的路上,我就感到路上呀阴风惨惨,就好像有人在后面扯着我的衣裳,我就相信观花娘娘封的那包袱里面啊,真是装了鬼呢。
       三秀见嫂子记着这事,连忙叫功武给嫂子煮荷包蛋。
       宗福并不推辞,只说:二妈你们就尽管放心吧,那事我是不会说出去的,观花娘娘的话我死记着的,要埋六十年,要不然它就跑出来害人。所以呀,那地方我也留心记着,怕万一有人不小心挖着了呢,那地方呀旁边有一大一小两棵花椒树。
       宗福这么一说,三秀感到有一股凉气冷飕飕地吹到背里。她一下子感到浑身凉透了。她叫功武:选两根大些的猪蹄给嫂子,给他大妈啊……
       这时三秀还没有想到宗福会拿这事不断地做文章,她以为她只要两根猪蹄就可以叫宗福忘记。她一心只指望着腊狗能顺利地长大。她想腊狗长大一定会成为一个有出息的男人。
       直到第二年夏天打场的时候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三秀才相信嫂子宗福是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件事的了。她意识到那个晚上的事情可能会像一个影子一样,紧紧地跟着她的后半生。可这时已经晚了,什么也来不及了。
       那天宗福家正在打麦。宗福家和三秀家共用着一个场坝,宗福家打麦的时候,三秀家就不能打。宗福家的鸡窝筑在靠猪栏的那一头,可能是因为打麦,宗福家的一只九斤黄母鸡跳到三秀家的鸡窝来下蛋了。宗福家的那只九斤黄下了蛋站在场坝边上得意洋洋地咯咯咕咕叫喊呢,就被正举着连枷打麦的宗福看见了。宗福这时就甩了连枷,叉着两手走到三秀门前:哎,他二妈,我的鸡怎么跑到你家里来下蛋了?三秀这时怀抱着腊狗,坐在灶屋里剥胡豆。三秀听到宗福说话,就走到堂屋里来,三秀说是吗?刚才是大妈家的鸡在这里下蛋吗?是大妈家的鸡下蛋,大妈拿走就是。三秀这样说的时候便抱着腊狗走到楼梯边,佝着身子,伸手从鸡窝里拿出一个鸡蛋给宗福。宗福却不接着,宗福说他二妈呀,我这九斤黄怕不只这一次在你家里下蛋吧?我四只鸡每天要下三个蛋的,可今春以来呀,每天只下两个。我就在想,我那几只鸡都是去年的新鸡,怎么就不下蛋呢?今天我算弄明白了。三秀说大妈你是说笑的吧,难道我三秀还会瞒着大妈你的几个鸡蛋?宗福说,三秀你也算是个精细的人,你应该知道我家的这只九斤黄今年以来在你家里下了多少蛋,只说从三月份算起,现在是六月,十斤蛋不成问题吧。三秀说,大妈我真的没看见你家的鸡还有哪回在我家的鸡窝里下过蛋。宗福说,什么?三秀你可不要这么不讲理啊,你这么早就忘了腊狗的事了?三秀你该记得观花娘娘的话的,你该清楚我会记得那个地方,你是不想腊狗好好地长了?
       三秀一听这话,一下子蔫了。她很后悔当初怎么就请了宗福。三秀想,她该不会拿这事来缠我一辈子吧?
       4
       三秀虽然现在才五十岁,可是样子已十分地苍老了。两鬓苍苍,棕褐色的脸上满是皱纹,就像爬满了蚯蚓。
       难道——我真的要走老公公老婆婆的路,难道这注定是周家的命,是我三秀的命吗?腊狗你个孽障,你怎么这么不争气,真要逼娘做出那种事吗?
       三秀坐在门槛上,望着挂在天上的一弯月亮,这么念叨着。三秀的双眼深陷在眼窝里,像两口枯井。在她盯着天上的月亮的时候,她的眼里晃荡着一点亮光。
       三秀半年前已悄悄地搓好了一条麻绳,放在自己床下。有好几次,她看着腊狗甩着一只光秃秃没有指头的手,红着眼、蓬头垢面步伐踉跄地从外面回到自家的屋里来,然后走向他房里和衣倒在他那狗窝似的床上呼呼大睡过去时,她会蹑手蹑脚地走到自己床前,把麻绳拿在手上,做着一个勒着腊狗颈子的动作。
       可是,她每次这么做的时候,总是感觉自己的手臂没有力量。她感到有一种巨大的恐惧。她总是感觉屋里有一双眼睛在瞪着她,她总是会听到一个声音不断地重复:他是你儿子他是你儿子他是你儿子……
       三秀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最终会狠下心来要亲手弄死亲生儿子腊狗。当她的脑子里最初飘出这个念头时,她觉得自己不认识自己了。她被自己弄得惊恐万分。随即,她的眼泪决了堤似的淌下来。她把拳头捏紧了,狠狠地捶着自己的脑袋。她骂自己:你为什么没想到自己去死呢?
       她心上滋生出一种深重的犯罪感,特别是她第二天早晨面对腊狗的时候。第二天早晨腊狗赌了一夜回来,她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地给腊狗煮了一碗鸡蛋面,放在腊狗面前。她做这些的时候手抖动个不停。
       这个念头一直煎熬着她,直到去年秋天的一个晚上。
       那时她心里要杀死腊狗的念头已渐渐减弱了,而且那种痛苦的煎熬也差不多要过去了。可是在这个时候,腊狗打牌输了后去偷了松子开的经销店。当时,松子和他老婆连店门都没关,还坐在店里看电视。腊狗推了门进去,径直跳进柜台里翻钱。松子说腊狗你搞什么呢?腊狗就像没看见松子两口子,就像耳朵也听不见了,一只手抱起松子摆在柜台里的钱箱就往外跑。这时松子和他老婆才站起来,把腊狗提在手上的钱箱子夺了过来。然后,松子啪啪打了他几个耳光子,把他送到家里来。
       这一下,三秀心里的那个念头又升起来了。她为自己寻找着理由,她说腊狗啊,娘不杀你,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去杀别人;娘不杀你,你终究会被别人杀啊!腊狗啊,我宁可亲手杀掉你,也不能叫你死在别人手上。
       直到这时,她才感到自己这回是很坚定了。
       就在这时,婆婆周徐氏讲的她的老公公老婆婆用麻绳生生勒死她们的五叔的情景异常清晰地在她的脑子里晃动起来。她真有些搞不懂她现在的想法为什么会和她的老公公老婆婆的想法这样惊人的相似,她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种重复。
       5
       当然腊狗并不知道这一切。他只在想着某一天他的手气会好起来,想着他拿什么再和彪子他们赌个输赢,把他这几年输掉的东西连本带利扳回来。
       腊狗的左手现在只剩下一个大拇指,另外四个指头被他自己用斧子剁掉了。那是去年上半年他把老婆雪梅输给彪子和抬桶睡了之后。那时雪梅生死要与他离婚,而且提了包袱跑回了娘家。
       腊狗赌博这几年很输掉了一些东西。先是电视机,再是拖拉机和两间房子,还有雪梅从娘家带过来的嫁妆。除此之外,他还两次进乡派出所,被罚了四千块。腊狗把拖拉机输出去之后,雪梅就死活要离婚。腊狗说雪梅,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怎么一出口就要离呢,一点恩情也没有吗?雪梅说你赌博不如猪狗。腊狗说,如果你硬要离,我就死了算了,因为你这一走,我娘也活不成了。雪梅说既然你心里还想着你娘,你怎么就一点也不听她的话呢?你还没看到我们娘儿俩被你糟蹋成什么样子了吗?两口子正扯着的时候,三秀过来了。三秀跪在雪梅面前,涕泪涟涟。对雪梅说:儿啊,娘求你饶他这回吧。这都是人的命是吧?这都是一阵子的,人都有这么一阵子的,这一阵子他就像被鬼迷了,只要这阵子过了也就好了。雪梅说,他都几阵子了?!可是,可是。雪梅嘴上这么说,可是她看见婆婆三秀的样子太可怜,心又软了。她伸手拉婆婆三秀起来。她说我这辈子,这辈子怎么就摊上他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呢!三秀见雪梅的态度软了,说腊狗:你还不给雪梅认错,保证以后再不打牌了?腊狗这时就说我再不打牌了。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以后的几次,大概也就是这样。雪梅总是心太软了。她觉得婆婆三秀太可怜,她相信腊狗说的,她一走,婆婆真会没命了的。
       可是这回,雪梅是铁定心要离婚了。她不相信腊狗发誓不打牌的话了。她觉得腊狗已人了魔,不仅没把她当人,他自己也早就不是人了。
       雪梅跑到娘家十几天,三秀急了。三秀逼着腊狗到雪梅娘家去,给雪梅认错,把雪梅接回来。腊狗只好硬着头皮去。他说雪梅,我错了,我知道自己手气不好,可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的手,我发誓从今以后再也不打牌了。我再打牌我就不是人。你趁夜里我睡着了,把我杀了。雪梅哭着说,你还知道你是人?你把我输给别人——你还算是人?他说雪梅我这回真的不会再打了。我就是手痒,再打我就自己剁了自己的手。我把手剁了就打不成牌了。雪梅说,你真的剁了你的手,也比现在要好。只要你不打牌了,你就是少一只胳膊我也照样跟你。哪怕现在家里被你输得穷得舔灰了,哪怕你的手残疾了。他听着雪梅这样说,就去灶门口找来一把斧子拿在手上。他说雪梅只要你还肯跟我回去,只要你愿意我剁手,我就剁给你看。他这样说的时候,就忽地蹲在大门前了。他的左手刚刚在门槛上摊开,右手举着的斧子便稳稳当当地剁在了他的左手上了。他的四个手指头就像被弹弓弹出去的弹丸一样,飞到屋外面去了。那几截指头像几个小精灵一样在地上乱蹦着。雪梅惊叫的时候,他望着雪梅说:跟我回去吧。
       雪梅见他真剁了手指,想他这回真是下了决心了,就提了包袱跟他回来,一路流着泪。
       三秀看着腊狗剁了指头,心里有些心疼,也有几分高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可是腊狗断指的伤口还没愈合呢,就又赌起来了。左手没指头,拿不住牌,他找来一口升子,在升子里装半升米,然后把起的牌一张张地插在升子里,甩着个膀子和人家打……
       6
       腊狗的爹功武在腊狗三岁上死了。那是为建房子,功武到山里砍一棵长在高岩上的大松树。因为队上的大树在早些年大炼钢铁的时候,都砍光了。现在才长出来的一些树,建房都还不行。功武就要三秀找大队书记克良,批了高岩上的那棵大松树。他想把那棵别人都砍不到的大松树砍回来做新屋的门框。可是那地方太险要,那棵大松树被功武砍倒的时候,功武也从岩上摔了下来。
       功武和三秀要建房子,主要原因是为了距离宗福远一点。因为宗福动不动就拿索命鬼的事来狠三秀。这两年来,宗福在三秀家诈的钱财算起来也有千儿八百了。每回三秀极不情愿地把钱物给宗福之后,就抱着腊狗好一阵看。她盯着腊狗的眼睛,流着泪对腊狗说,狗啊,这都是为了你啊!三秀只要看一阵腊狗,流一阵泪,这事也就算了。
       但是宗福仍心有不甘。宗福总觉得自己这样对待三秀有些太便宜三秀,她觉得自己手里捏着人家心尖子上的秘密,人家就不该这么平静。特别是在她看见三秀收了工回来,解了衣襟,拿出鼓胀鼓胀雪儿白的奶子坐在门槛上给腊狗喂奶,而功文的眼睛偷偷摸摸躲躲闪闪地朝三秀那边睃的时候,她的心里就有些不好受。
       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了。那是夏天中午歇晌,那时三秀坐在门边的一把木椅子上奶着腊狗,手里摇着一把蒲扇,给腊狗扇着风。而功文坐在自己的门槛上,嘴里咬着烟阡,手里握了一顶草帽摇着。她先说功文,你眼睛这样不转弯地看,就像八辈子没见过女人。拢去叫她喂你一口。功文说,你怎么说话?我眼睛总要落个地方的。
       宗福说,就那个地方好落,前面那大的猪栏,还落不下你的眼睛?
       功文觉得自己理不直气不壮,嘟囔一句,转身进屋。这时宗福笑一下,怎么走呢?我想今天叫你看就看好的。
       宗福这样说了一句,就急风急火地走到三秀那边,惊惊诈诈地叫着三秀,二妈二妈,腊狗他伯被蜂子螫了,快过来帮个忙。三秀听她这样说,忙叫功武来抱抱腊狗,然后就站起来往宗福屋里跑。因为奶水能治蜂子螫伤。
       到了宗福屋里,三秀就把一只奶子掏出来,站在功文面前了。
       三秀用手捏一捏奶子,想把奶水挤到奶头上来。可能是有些心急,手重了点,奶水从奶头上射出来。三秀说他伯,螫在哪儿啊?
       功文这时正罄着头抽着闷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抬起头时,就看见三秀雪儿白的胸脯,看见三秀手捏着奶子正对着自己。功文一时蒙了。
       这时宗福说,他爸你还愣什么呢,二妈专门拿奶叫你看呢。你不是天天望得眼睛滴血的,二妈这时站在你面前,你就看好啊!
       三秀这才知道上了宗福的当了,羞惭得要死。连忙扣了衣裳,捂了脸要回屋。
       宗福这时说,二妈你站住,不是我当嫂子的说你啊,你莫以为你模样长得好看,奶子长得鼓棱,就天天拿出来在大门上显摆啊。想勾引野男人啊。我可给你说啊,周家可是还没出过偷人养汉的媳妇。
       三秀回屋后,倒在床上哭了一阵。功武知道这件事,也只有坐在屋里叹长气。功武只说嫂子,嫂子怎么这样呢!我原来怎么没看出来她是这号的人呢?
       这时功武和三秀还没有想到要搬家的主意。因为要建房子太难了。功武说腊狗他妈,都怨我,都怨我当初没长眼睛,找了她办那件事情。三秀说,你也不要埋怨自己了,为了腊狗,我们好歹得忍着。功武叹首,这几时是个期啊,只怕她会越来越狠。
       事情还真是被功武言中了。宗福羞辱了三秀之后,下半晌上工的时候,路上就跟人讲,三秀那个骚货,勾引她大伯子,被我教训了一顿。中午我刚刚上床眼睛还睁着呢,她就跑到我屋里去了。我先是听到几声脚步响,是那种蹑手蹑脚的怕别人听到的样子,我就觉得有些怪。我说这时候有什么人来呢?而且又这种怪里怪气的脚步声。我就把脸贴在板壁上,从板壁缝里朝外看。一看是她。我想她这时来做什么啊,借东西吗?就想起床。这时却见她呀,走到我男人面前,就解了衣裳,一下子掏了一只奶子出来。我这时那个气啊直往头上涌。她怎么就做出这样的事了呢?我连忙从床上爬了起来。我说二妈你这是——你们猜她怎么说,她说他大伯说他被蜂子螫了。我想想也有理啊,蜂子螫了,可以用奶水治啊。我就对男人说他爸,蜂子螫在哪儿呢?快叫二妈帮你治啊。可是他爸哪里找得到蜂子螫的地方呢?我这时啪啪抽了那骚货两个耳光。我说周家怎么就这么没长眼睛,娶了你这么个婆娘!周家的媳妇,虽说没别的能耐,可祖祖辈辈,叉的东西可是看得紧呢。
       人都肩着薅锄往田间走着。听宗福说得这么有鼻子有眼,就有些相信。学纯屋里的说,她也真是,一个中午,又热天辣火的,就憋不住,而且宗福你还在家里躺着哪,胆子够大了。
       功尚屋里的说,看不出来三秀是这号的人,平常不声不响的,也不多话。
       功全屋里的说,闷头鸡啄白米哪!
       宗福说,其实她是什么样的人,在她过来看周家的门户那时,我就看出来了。奶子高高,屁股又大,一个水蛇腰,眼珠子骨碌骨碌的,一看就像早先窑子里出来的货,要遭千人压万人骑的。这样的人哪里守得住自己的身子呢?我那时就劝功武,那是个妖精胚子啊,可是功武就是被她那妖精样子给迷住了。我说你们都要看好你们家的男人呢!我们功文,邋邋遢遢的,一个豁嘴皮,她就看好的。她那样子,恨不得每天都有七个八个。
       三秀一直跟在这帮人后头走着。宗福的话,她听得真真切切。她怎么也想不到宗福会这样来糟蹋她,完全颠倒是非。她心里直觉得冤,她说天哪,我这样不知羞耻我还算是人吗?她这时恨不得冲向前去,揪住宗福,撕了她的嘴,叫她当众承认这是耍人。可是当她正要冲向前去的时候,她就会想起腊狗,一想到腊狗,她觉得自己要忍着。她在心里说三秀啊你难道不想要腊狗了吗?你想要腊狗好,就是天大的冤枉也要忍呀!
       三秀的两手把着扛在肩上的锄把。三秀想哭,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是却不能。只有把握着锄把的手送到嘴前去堵自己的嘴,用牙狠狠地咬。
       三秀想站住,想等她们走远了,听不见她们说话了再走。可是又怕误了上工,挨队长教训。
       路过一个水塘,功尚屋里的把锄头伸进塘里去浸水,转身的时候,看见三秀跟在后面,就小声地对宗福说:他大妈,小点声,人家跟在后头,听得见我们说呢!
       这时一伙人都转身来望三秀。宗福转过身,看三秀低着头跟在后面,就站住。宗福一站住,人都站住了。
       宗福说我就是要她听见。她做得出来这样的丑事,我就在敢在大街上喊。你们看她敢上来和我对实,说我和你们说的有半句假话?
       宗福今天感觉很好。她很有些得意她中午那样“做作”了三秀一次。谁叫她显摆她那雪儿白的奶子呢?她在心里说。其实,宗福自己也不清楚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作”三秀。总之她现在觉得这样“做作”三秀身子上就会来一些快感,就感到得意。她隐隐约约地觉得,她只要把三秀搞臭,周围的人就会很尊敬她。
       宗福这时突然提高嗓门叫起来,她二妈,怎么一个人落在后面呢?上前来一起说话呀!
       三秀见宗福一伙人站住了,走也不是,站也不是。这时听见宗福叫她,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
       宗福说,她二妈,莫不好意思呀,中午是我这当嫂子不对,不该打你。但这其实是为你好。当女人,腿夹紧些总是好些。看你又长得这么漂亮。
       三秀想不到宗福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三秀想她这不是把我喊到众人面前,要我认账吗?三秀只感到血朝自己头顶涌。
       三秀把肩上的锄头下了肩,拄在手里,瞪着宗福,他、他大妈,中、中午,不、不是——
       三秀心里太气了,说话结巴起来。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她这时真恨不能一锄头把宗福抵到塘里去。
       宗福见三秀想说中午的事情,就说他二妈,你还想说什么呢?要不是看在腊狗我侄儿身上,我是不会叫你就那么便宜走的。
       腊狗就像一根绳索一样,紧紧地勒住了三秀的脖子。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把薅锄上了肩,呜地哭出一声,屁股一扭一扭地向前走了。
       傍晚收工的时候,三秀上前走了。而这时,三秀调戏她大伯子遭了打的事情,薅草的人全部清楚了。这样的事,人都是感兴趣的,特别是男人,更想听仔细些,听个根根绊绊过瘾。因此,男男女女的都前前后后挤在宗福跟前走。宗福越是有几分得意了。宗福说,这样的事情,我说起来脸上就挂不住呢!
       功尚屋里的望着宗福说,他大妈呃,我今天算是看到你的威风了,我看三秀硬是怕你。
       学纯屋里的说,她做了亏心事,嘴短。什么怕呀?
       功尚屋里的说,人有脸树有皮。人哪,再怎么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可在人前还是要掰一掰的,可三秀今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就像她一下子变成哑巴了。平常她的一张嘴还是能说会道的。
       学纯屋里的说,鸭子会说是瘪嘴呀!她要是没得这事让他大妈拿着,你看她是——
       宗福觉得学纯屋里的这个说法好像对她有些贬低似的,不大满意。说,学纯屋里的,你说她不是怕我?哪天我叫她当着队上的男女老少脱一回裤子,你看她脱还是不脱。
       就在这天晚上,功武和三秀商量了要搬出村子的事。因为他们面对宗福的勒索和侮辱,一点办法也没有。想去想来,就想到搬家。惹不起躲呗。
       可是功武找大队书记克良说了好多次,克良都说不行。说现在没有这个政策。功武说,搬不出大队,就是在大队的地盘儿上挪个窝也行。克良想了想说,这个我们还要研究。哪天我们研究了,给你说。功武没辙了,只好等着克良研究。三秀觉得这样等着熬人,就天天催功武去问克良研究了没。克良老是说还没。三秀就埋怨功武没有给克良说好话。功武说,你说我没用,你自己去问他吧。
       三秀本不想去找克良。因为好几回她在路上遇到克良的时候,她都感到克良的眼睛好像在冒火。有一次,克良还伸手摸了她的头发。克良说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
       三秀心里当然明白克良的那点心事,可是她现在没有别的路好走了。
       克良见三秀终于找上门来,心上有些高兴,他想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她弄了。特别是他在听人说三秀勾引功文的事后,这个念头就越是强烈起来。他觉得自己原来可能是想错了。功文是什么人呢?她就要了。她怎么不要我呢?想是我这当干部的,她有些怕吧。何况她现在还要求我办事情?他甚至以为三秀就是自己送到他嘴边的一块肥肉。
       克良说三秀,我算着你会来的。其实你早就该来的。你们家的那点小事,研究个鬼呀!我只不过想叫你来。
       克良这么说的时候,就走到三秀跟前,把手伸到三秀肩上,要解三秀衣裳。
       三秀的肩抖了抖,把克良的手抖掉下来了。三秀说书记,那你就签个字吧。我们一天也不能等了。
       克良对三秀的态度有些不满意,话硬起来,你这么个态度,我还签字?三秀你听明白,要是你忸忸怩怩,一辈子也莫想从我手里拿到东西。
       克良这么说的时候,又把手抬起来,落在三秀的胸脯上。三秀又把身子一摇。
       克良这时把脸板起了,说,难道我敌不过功文?
       三秀的眼泪滚下来了。她没有想到连克良也相信了宗福的胡诌。她说书记,那都是腊狗他大妈胡编,我是冤枉,冤枉啊!
       克良说,你说冤枉就是冤枉?你这是流氓罪,大队可以搞批斗的,送你劳改。
       三秀再没有勇气抖掉克良抓在自己身上的手了。她觉得自己就像变成了一摊烂泥。
       7
       腊狗小时候就特别调皮捣蛋。逃学、打架,在路上捅马蜂窝,让马蜂螫他后面的同学,把屎拉在宗福家种的南瓜地里。当然他的每一次瞎闹,都会大大小小地给三秀带来一些麻烦。要么是几个或十几个学生一个个鼻青脸肿地来找三秀给汤药钱,要么是给别人赔不是。腊狗就像注定不会让她省心一样。
       而更多的是周围的人对腊狗的看法,他这么没有管教,不受约束,将来会长成个什么东西呢!
       当然,人们自然最后把腊狗的一切归咎到三秀身上:太娇纵了,她这是怎么当妈呀!她怎么有嘴教孩子呢,一个破鞋!
       有时人们甚至在三秀听得到的时候,故意大声朗朗地说。
       虽说如此,三秀从来就没有动过腊狗一指头——即使她为此遭到了很多的指责和鄙视。她教训腊狗的办法就是哭。她想腊狗会从她的眼泪和伤心中懂得自己的错误,体会到当娘的用心。她宁愿自己痛也不愿意弄疼腊狗,宁愿自己伤心也不愿叫腊狗受一点委屈。她总觉得腊狗十分脆弱,就像一个软壳蛋一样,一伸手就会把它弄没了。她更不相信腊狗长大后会成为一个祸害。她相信腊狗。
       她甚至认为,腊狗的捣蛋和惹是生非,是老天故意要来熬煎她,考验她。她想她无论怎样,都要把腊狗养大。要让腊狗活给宗福看,活给这个世界上的人看。
       她想腊狗一天天长大,就会一天天懂事,宗福那头施加给她的压力就会越来越小。她甚至想在某一天,把宗福泼在她身上的污水都洗刷干净。
       现在,当她坐在门槛上,静静地想那些事时,她就觉得她自己原来是多么简单。
       她后悔当初没有狠下心来教训腊狗,可是为什么那时就狠不了心呢?她想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有个腊狗呢?要是她这一生没个腊狗,又是什么样的情形呢?她想要是观花娘娘不是封个什么索命鬼呢?或者要是那天晚上,去埋索命鬼的不是宗福呢?那这一生又是一个什么样子呢?
       她怔怔地想着这些问题。她在想这些问题时,有时脑子里会突然冒出一些古怪的念头:人为什么要生儿育女,人为什么要活呢?
       门前有一棵年老的柿树,主杆有木桶粗了,这时节叶都落了,月色里像一个人张牙舞爪地站在那里。有时候她觉得那是一只大手,是老人的手背上那些突起的血管。风吹来的时候,树上就有一些塞塞宰宰的响声出来,有时还有哨声。她觉得那就像在跟她说话,给她唱歌。
       媳妇雪梅走后,再没有人跟她说话了。腊狗成天在外面赌,昏天黑地的,从没到过田里,更懒得理她。因此她有时也对着柿树说一说话,问它一些问题。
       她说要是腊狗不迷上打牌,又会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呢?腊狗怎么就是要赌呢?
       她这样说了,就静静地听着。可是年老的柿树没能告诉她这个问题,只有过去的一些事情又杂七杂八地从她的脑子里涌出来。
       腊狗第一次赌博的时候,她揪着自己的头发往墙上撞,直到自己额头上撞出血来,昏死过去。那时她刚刚东借西凑,给腊狗买了一台旧拖拉机。腊狗初中未念完就下了学。腊狗不愿意种田。腊狗说想开车。如果没车开,就跑外面去打工。三秀担心腊狗在外面打工吃苦,不安全,所以就卖了年猪,给腊狗请了师傅,让腊狗学开拖拉机。一年工夫,腊狗学会开拖拉机了。她东借西借,又给腊狗买车。可是腊狗开车赚的第一笔钱,就拿出来和人家一把赌了。
       当然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撞墙。她第一次撞墙,是在腊狗上初中的时候。那时候腊狗已懂得一些事情了。他懂得别人骂他杂种,骂他娘破鞋的意思了,明白队上的男人们夜夜来他家是做什么的了。
       当然这一切的发生说到底还是因为宗福。
       功武一死,三秀想搬的家自然是搬不成的了。这样她就仍然得和宗福住一个屋场,和宗福抬头不见低头见。她想宗福已经这样了,她还会怎样呢?
       可是三秀想得太简单了。对于宗福来讲,她现在觉得三秀怎么看都不顺眼。她要是有一段时间不怎么“做作”她一下,她就睡不着觉,就觉得心里不自在。她看着三秀望哪个男人一眼,就说,又在飞媚眼儿,想勾男人呢。看见三秀穿一件光鲜些的衣裳,也说:一个寡妇,还讲究给哪个看?
       有一天,宗福不知怎么对三秀的发型反感起来了。她觉得三秀梳着一个运动头,她哪里就像不舒服。因此这天她从三秀门前经过的时候,就对三秀说,他二妈,不怪我说你,你怎么还梳这种头,这是姑娘家梳的。你现在三十几的人了,又是一个寡妇,嫌自己还不风骚,怕男人不来上你的床吗?
       三秀在娘家做姑娘时留一对长辫子,嫁到周家来后,梳了一个运动头。其实队上梳运动头的媳妇也不只三秀,学纯屋里的也梳着这种头。只不过大多数妇女都梳巴巴头。
       三秀这时正扛着锄头要出工,听到宗福说她,就站住了,把耷到眼前的一绺头发往耳边拢了拢说,大妈,我梳这种头是图方便,每天早晨起来,一边架火一边用梳子在头上乱拉几下就行了。
       三秀有些惊慌地望了宗福一眼,然后让目光落在自己脚背上。她怕宗福又在她眼睛上挑什么毛病。
       宗福说,你还犟嘴,你没看你拢头发的样子,这不是,这不是卖弄吗?还有,你的眼睛怎么不看我啊?
       三秀想不到宗福会对自己梳什么头也指三道四,还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心里有些火,想还宗福几句。可想一想,还是忍了。她说大妈,今天要出工了,我明日就不这么梳了。
       宗福说怎么要明天?今天,我说今天!
       三秀这时感到自己的心一下子膨胀起来。她咬了咬牙,砰地带上门走了。
       宗福没有想到三秀今天会给她这样的态度。她一下子愣了。在三秀走出去十几步远的时候,她望着三秀的背影喊:你以为你跟克良睡了,就敢给我颜色看了?我看你现在是不晓得自己是什么人了!
       三秀今天是第一次在宗福面前使性子,因此在锄草的时候心里一直惴惴地。她一直在想宗福会怎么报复自己,会不会去放索命鬼要腊狗的命。她在心里责怪自己没有忍性,她说今天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呢?她想收工回去了,还是给她认个错吧。
       晚上收工回去,她就想着要过去给宗福认错,可是一看到宗福的样子,又不情愿了,腿不往那边迈。她这时就悄悄地盯着宗福,看她是不是拿了锄头出门。又问腊狗头疼不疼,身上哪个地方有没有不舒服,在学校里有没有和别人打架。
       这样过了几天,都还好。三秀才把一颗悬着的心慢慢地放下来。三秀觉得有些奇怪。她想难道真的是因为克良吗?哪知道一天晚上,三秀正要关门睡觉的时候,宗福领着祖伍进了门。
       祖伍是个驼子,人又有点傻,嘴角常挂着涎水。因此,快四十的人了,也没娶婆娘。按照周家辈分,祖伍还是三秀的叔辈。
       三秀不知道宗福领了祖伍到家要做什么。正要问呢,宗福说话了,他二娘,你不是想要男人吗?祖伍老爹一辈子都还没碰过女人。
       三秀听宗福这样说,一下子怔住了,脸变得刷白,没一丝血色。
       宗福说,他二妈想不到吧,想不到我这当嫂子的会这么知冷知热吧,他二妈不会不领我情吧?
       三秀的眼里滚下泪来,嘴里喃喃地说,他,他大妈!
       宗福说,哦,腊狗他这时睡了吧?
       三秀望着宗福,他,他大妈,我——
       三秀这时叫宗福他大妈的时候,给宗福跪了下来。
       宗福说,他二妈呀,你怎么这么不识抬举呢,怎么一时变得这么贱了呢?你不是狠的吗?你怎么给我下跪呢?不是我说你,有时候你想事情也太迂了,你以为那天你杵我,我就会去做对我侄儿腊狗不好的事?我怎么是那样的人?就是你舍得敢让腊狗怎么样,我这当大妈的,还不敢呢!
       三秀什么话也没了,只是很深地抽泣和泉涌般的泪。她的双肩在宗福面前一耸一耸的。任何时候,只要宗福提到腊狗,她脑子里就一片空白。
       驼背祖伍就这样睡了三秀。而三秀万万没想到的是宗福,不是仅仅给她引来了一个驼背祖伍,而是队上许多觊觎她的男人。他们听说连驼背祖伍都睡了她,都相信了她是那种离不得男人的女人。而且他们还口口相传和用着祖伍教给他们的方法。因此,三秀的每一个夜晚都变得不得安宁了。
       当然腊狗不可能清楚这一切。当腊狗懂得那些男人们到他家来是要做什么的时候,腊狗的心里生出了对他娘三秀的厌恶。有时他甚至故意对抗三秀。
       有一天,三秀在场上晒着麦,准备打场,中午过后,天忽然变了,眼看就有暴雨下来,三秀急了,一边把麦往屋里搂,一边急急地叫着这时刚好放学回家的腊狗帮帮忙。可是腊狗竟然端着饭碗,倚在灶屋门框上,慢慢地吃,看着她抱着麦捆不断地在场上奔跑,直到豆大的雨点在瓦上砸出清脆的响声,像花一样在他的脚边散开。直到他娘三秀像落汤鸡一样回到屋里,累得瘫在椅子上。
       三秀搞不清楚腊狗为什么会这样。三秀的脸上有雨水,也有泪水。三秀裹着湿透的衣裳在椅子上坐着喘了喘气,然后站起来到房间换衣裳。三秀换了衣裳出来,坐在椅子上望着腊狗说,狗啊,你应该知道的,要是这些麦被雨漂了,我们娘儿俩可要饿肚子了。娘那时心里急得在冒火了,怎么叫你就叫不动呢?
       三秀这样说的时候,腊狗站起来离开了。腊狗背对着三秀,杵头杵脑地吼出一句:天天晚上来我们屋里的那些男人呢,怎么就不来抢场!
       三秀听腊狗说出这话,就像一个雷在自己头顶炸开。她站了起来,把自己的头撞在门上,腊狗听到他身后咚咚咚一阵响。
       ——从这以后,三秀在腊狗犯错之后,就是自己去撞墙。她不再哭了,就像她的泪已经流干了。
       8
       队上有几十亩茶园,责任田下放,茶园也要放到各户。可因为分散,东一块西几棵,远近又不相同,就不怎么好放下来,最后只好采取抓阄的法子。三秀等别人都抓过了,捡了剩下的那个小纸团。可偏偏就是别人都不抓的那个纸团是块好园子。抓了阄的人这时都围在坝子中间的一张桌子跟前,向小队会计报号子登记了。只宗福没有。宗福这时捏着那个小纸团走到三秀跟前,用胳膊肘撞一下三秀,哎,他二妈,我抓的那块也不错,可是有点儿远,不好照看,我们两个换换。三秀说,这怎么行呢,队上干部会说话的。三秀觉得宗福做得太过分了,没理宗福,挤到会计跟前去登记了。这时,宗福也挤过去,宗福报了三秀手里拿着的号子。三秀大声地说,这号子是我的,十七号是我的,你看我还在手里捏着。会计这时接过三秀手里的纸条,把那块好园子登给了三秀。回去的路上,宗福对三秀说,他二妈,你这么快就忘记腊狗了吗?
       宗福只这一句话,三秀背上就流出冷汗来。可是她心上还是有点儿为自己高兴。她敢在宗福面前说“不”了。这是这几年来第一次哩!
       可是就在这一天夜里,腊狗陡然发起高烧来。这时三秀一下子慌了,她感到有一种巨大的恐怖向她袭来。她想难道他大妈,难道他大妈——她这时心里后悔极了。她说自己怎么这样糊涂呢?不就是一块茶园吗?这比腊狗的命还重要吗?
       她背着腊狗去村卫生室打了针回来,就走到宗福家里。宗福这时正在洗脚,她扑咚给宗福跪下,说他大妈呀,十七号园子是你的,我去跟会计说,我先拿错了。
       三秀到底没有勇气留住自己的东西,她觉得她已经逃脱不了了,除非宗福死了。
       宗福在五年前已患肺病死了。三秀听说宗福死了的时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感觉自己身上一下子轻松起来。宗福在的时候,她总觉得她的脖子上勒着一根绳子,她的全身都捆满了绳索。而现在宗福死了,她感觉这些绳索都不在了,身子就像没有了重量,就像能飞升起来。她感到了一种激动,她甚至听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她说宗福啊,你总算死了啊。你死了这个世界上就再没有人知道索命鬼的事了,再没有什么东西会伤害我的腊狗呀。那个索命鬼就永生永世不会再出来了啊。她望着刚刚初中毕业回到家里的腊狗,在心里说,腊狗啊,你就安心地长吧。她再也不用怕什么了,你还怕什么呢?
       可是,三秀的这种心情没有持续几天。
       宗福死后不几天,宗福的大媳妇兰姝家的一头母猪带了六个猪仔拱到了三秀园田里。三秀看到宗福家的猪糟蹋着自己刚刚种下地的洋芋,怒不可遏。她捡了场坝边上的几个石块,向兰姝家的那窝猪仔身上掷去,一点也不客气。兰姝家里的那窝猪仔慌慌张张哼哼唧唧很快逃离了三秀的园田。三秀这时身上顿时涌起了一种快感。她发现自己还有着与别人一样的愤怒,一样的保卫自己的力量,而且还十分有效。可是,没过多一会儿,兰姝找她来了,兰姝说二妈,你把我家的猪仔砸死两个了。怎么说呢?就算猪仔拱了你的园田,可是你也不该下这种毒手呀。二妈你是知道现在一个小猪多少钱的。三秀说,兰姝你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明明你这窝小猪现在本来只剩六个了,怎么说是我砸死了两个呢?兰姝说二妈,我们婆婆死了你就不讲一点道理了吗?你可能不知道,婆婆临死的时候,是给我说了一些话的。她说他们家的那个索命鬼要管六十年,现在还不到二十年是吧?
       三秀的脸一下子发白了。她感觉自己身上没有一丝力气了,就像骨头被人抽走了。她差点就晕了过去。她怎么想得到宗福在咽气的时候,还会把索命鬼的秘密说给大媳妇兰姝,像她临终交给后人的一笔祖传的遗产一样呢?
       这比当初她清楚地知道宗福一生都不会忘记这事的时候更加恐惧。
       9
       三秀从来就没有怀疑过那个被埋在土地里的索命鬼一旦被放出是否真的就会伤害腊狗。因此,她脑子里生出要弄死腊狗的念头时,首先想到的还不是要采用她的老公公老婆婆弄死她们的五叔的方式。她想到的是放出那个关在土地里的索命鬼。她在心里说,为把你关住,我几乎付出了这一生所有。现在我要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第二天,她扛了挖锄就去了空丫包。可是她去了空丫包才知道,她自己并不知道那个索命鬼埋在什么地方。宗福不是说过那里有一大一小两棵花椒树吗?可是她把空丫包都爬遍了,也没找到那两棵花椒树。她只看到那里有一片才改造的梯田。
       直到晚上,她才回来。她看兰姝倚在猪栏门上喂猪食,一下子有了主意。她在心里说兰姝,你不是也想跟你婆婆一样,要拿它来卡我的吗?现在,我就想让你,让你把索命鬼放出来,把腊狗这孽障的命拿去。
       她心里冒出这个主意时,感觉身上轻松了些。
       她在心里盘算着如何让兰姝主动地去做这件事情,可是她却不知道该怎样去做。她想,我就跑到她屋里去砸她几个碗吧,或者向他去要回那年她诈的我的两个小猪的钱,去把她骗的我的桃子树要回来,那样兰姝就要怒了,就要说索命鬼的事了,那时自己就可以高声地叫她放出索命鬼来。那样兰姝就会去放索命鬼出来了。可是她不知怎么,就是没有勇气走到兰姝家里去。每次,她觉得自己非常坚决了,拿定主意了,站了起来,要走向兰姝那边去了,可就是迈不动步子。她感到她的腿有千斤重。她捏紧拳头捶自己的大腿,三秀啊,你这是怎么了呢?你怎么就变得这么没用了呢?她这样试过无数次后,终于放弃了这个主意。她想,就等吧,兰姝她是会主动找上自己的。等她主动找上自己,那时不是更好吗?可是偏偏在她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兰姝再没有找过她,就像忘记了这件事一样,就连兰姝家的鸡和猪也不再到她家的园田了。她真有些搞不懂这些事情究竟是怎么一个理了。
       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就去了兰姝家里。她说兰姝,你把我的桃子树还给我。
       她说了这句话就等着。她以为兰姝会说索命鬼的事。可是兰姝却这样说,二妈你要的话明年我就不摘那棵树上的桃子了。
       三秀搞不懂兰姝为什么会这样。说,你怎么不再说索命鬼呢?我现在想你去放索命鬼出来。
       兰姝笑了一下。兰姝说那地方已被改田的改了。要出来早就出来了,不出来怎么也弄不出来了。
       三秀一听,心里咚的一跳。她觉得自己这几十年就像一直活在一个噩梦里。为什么自己就一直没有怀疑过那个索命鬼呢?说不定那个什么索命鬼并不像观花娘娘所说的那样呢!
       没有了索命鬼,她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她想着她该怎样杀死腊狗。这个时候,村里叫会子的赌博之后,受不住他屋里的责骂,喝了甲胺磷死了。会子喝了甲胺磷死在床上后,他屋里的还在一边烧火做饭一边骂他怎么不去死。
       三秀这时想,就让腊狗喝药吧,把药对在酒里。
       可是这个念头在三秀脑里只是一闪就过了。她觉得这不是一种好的方式。她必须用麻绳勒死腊狗。她不知怎么觉得腊狗的死只能是这种方式,这就是命。就像周家这一代人必须出一个赌佬,必须出一个亲手杀死自己儿子的母亲一样。
       三秀想到这里,就悄悄地搓好了一条麻绳。然后,她等待着。每天晚上,她就默默地坐在门槛上,望一望天上的月亮,就像要等到天上有个毛月亮的那天。
       10
       下午,乡派出所来了两个民警,被克良带着在村头转。三秀感觉好像哪里不对。
       昨天傍晚,三秀像往常那样坐在门槛上想事情的时候,她听到了几声老鸦叫。门前的老柿树上落了一群老鸦,黑压压的。三秀觉得有些怪,这个季节怎么还会有这么多的老鸦飞来呢?老鸦多的时候是在春天,那时因为刚刚下种,老鸦就会在田地里啄种子吃。而且这个时候天快要黑了。她顿时感到老鸦的叫声里,有几分杀气。
       这么多天来,三秀几乎就那么一直坐在门槛上。她在等待着腊狗回来,等待那一天。她更加消瘦了,脸变得只有拳头那么大,头发像稻草那样干枯。
       是啊是啊,她说,我这是罪孽啊,我有罪啊。她一次又一次地这么念着。就像是观花娘娘观花时念着咒语。
       腊狗我有罪啊,我不该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周家的列祖列宗,我有罪啊,我不该养出这个孽障!我不该再叫人说周家出了一个杀死自己亲生儿子的娘。
       可是,腊狗你逃得脱吗,我逃得脱吗?
       这多天来,她只要一闭眼,就做着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勒死腊狗后,双手沾满了血,宗福领着牛头马面拿了她,把她带到阎罗殿,要下油锅。而宗福说,他二妈,你怕什么呢?这是天堂。
       老鸦又哇了一声,她这时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月亮。月亮很明净,像一个洗得很干净的瓷盘。而就在这个时候,腊狗回来了。
       腊狗好多天都没回屋了。腊狗从门槛上跨进屋的时候,也和往常一样,什么话也不说。
       腊狗进屋后,三秀才把头转过来,看了一眼腊狗的背影。她觉得腊狗好像很累,而腊狗的衣衫很脏很凌乱。
       这时她就站起身来,走到自己床头。她走到床前,却不知自己要做什么。她正想着,听到栖在柿树上的老鸦又哇哇地叫了几声。
       这时,她不知怎么就摸出了藏在床下的那根麻绳。她拿在手里,膀子猛的用劲儿。她觉得今天她的两臂像很有力。
       她这时从床底下取出腊狗的灵牌,摆在一张板凳上,在一个旧瓷盆里,烧了几张纸。
       在给腊狗准备了一条麻绳之后,她还悄悄地给腊狗做了一个灵牌和一些香纸。她想在下手的那天,先给腊狗化一些纸钱。她想腊狗一定要有一个好的来生。
       然后她把绳子打了一个活环。然后她提着打了一个活环的麻绳,走到了腊狗房里。
       狗啊!她把麻绳背在后面,叫了腊狗一声。她叫这一声的时候,泪流了下来,她的手抖动个不停。
       腊狗没有脱下他穿在身上的那套已经很脏的衣裳,脸朝里面侧睡着,打着鼾。他就像听到了娘在叫他,身子动了一动,平躺了。
       三秀这时看到腊狗的脸上有血。
       三秀这时感到手上没力气了。她舀了一盆水端到床前,拿毛巾在腊狗脸上揩着。
       一会儿两个民警就到三秀这边来了。这时候她正提着一个竹筐,要去田里捡苕回来。克良说你要去哪儿呢?腊狗是不是在?
       三秀望了一眼克良,摇了摇头。问:又是为打牌?
       克良说哪啊,有人杀人抢劫,胡所长他们来找腊狗问些情况。
       三秀听克良说到杀人一词时,心上一惊。她想起了腊狗脸上的血。这个孽障,他可能真是杀人了,他到底杀人了!她在心里这么说。
       克良和她说话的时候,两个民警已经走到他屋里来了。
       她清楚腊狗这时还在屋里睡着。可是她没有说。她这时放下筐子,几步走到自己房里,拿出了那根麻绳,然后摆上腊狗的灵牌烧了几张纸。她觉得她不能让派出所带走腊狗。
       三秀做完这一切,便把绳子揣在怀里,一只手紧紧地捂着。她觉得她再不能等了。
       可是她走出房间的时候,两个民警已经带着腊狗出了门。她出了门,快步向他们走过去,一边急促地喊:狗啊,狗啊,哎,克良啊,你叫腊狗等等,我想给他带件衣裳。
       两个民警停下了,等着她走拢。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腊狗,忽地从怀里掏出绳子,让绳子紧紧地勒在了腊狗的颈上。
       责任编辑: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