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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不要停止撒谎
作者:金 瓯

《十月》 2002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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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8点钟,壶壶走出单元门口,正遇上孟溜子从家里出来,壶壶把他拦住,左右开弓在他全身上下到处拍了拍,在后屁股兜那儿拍到了一个四四方方、像烟盒那么大的硬块。“这是什么?”壶壶说。“别闹了。”孟溜子想伸手推他,刚举起来又放下了。“这是什么?”壶壶说。他看着孟溜子,看着孟溜子的眼睛,说话时腮上有两块像小手头那么大的肉向两边牵动,眼睛里没什么表情,好像上面不仅覆盖着一层透明度不怎么好的白色弹性橡胶,而且这橡胶还因为年深日久过度老化正准备从视网膜上脱落似的。“钱。”孟溜子说。“什么钱?”壶壶没有一点要移动的意思,他的目光穿过孟溜子那张没有内容的脸,直接落在孟溜子后脑勺的内壁上,并开始在那儿钻眼。
       “给你还的钱。”孟溜子说。说完后很使劲地把钱掏了出来,全是一百元的票子,厚厚地对折在一起,用皮筋捆着,拿在手里感觉很沉。
       “你欠我钱吗?”壶壶说。并没有伸手接钱。
       “不欠。”
       “那为什么?”
       “我愿意。”溜子突然嚷了起来,“我他妈愿意还不成吗?”
       溜子的额头由于剧烈活动而皱了起来,一层层的汗水在皱褶处汇集,开始顺着鬓角往下流,滴在衣领上,一下子消失。衣领的两边变暗了,像两个不规则的领章,很不真实。壶壶点点头,顺手拍了溜子的那只举在胸前不断乱晃的手,把钱接了过来,然后一闪身走掉,然后那里只剩下溜子在一个劲儿发抖。
       昨天晚上9点41分,壶壶向正好站在院门口的三个人——三猫、杨虱子和小撵宣布,从即时起,他将拿走孟溜子身上的每一分钱。这三个人当时正在吸烟,聊些没屁眼的事儿,听到后都一起点头,好像他早该这么办了,然后听任壶壶从他们中间穿过,继续聊起另一件没屁眼的事儿。他们没有一个相信壶壶会这么干,因为壶壶一直喜欢溜子的妹妹孟露,这件事人人知道。另外一件人人知道的事是孟露还没有答应他,所以这件事只能以孟露的二十六岁仍没有男朋友的方式在继续着。孟露的态度高深莫测:她不同意嫁给壶壶;她没有工作;她至今还睡在住六口人的五十四平方米的单元房的客厅里;她十九岁后挨过三次父母的打,全是因为不肯嫁人;她天天挨骂;她必须负担全部的家务甚至包括洗孟溜子的一个月也不肯换而非得乘他半夜睡熟时才能悄悄扒下来的袜子。
       所以当8点18分,壶壶从院门出来,用两个手指轻巧地把钱放进T恤兜里时,扭头对着大概从昨天晚上9点41分起一直站在那瞎聊的三猫、虱子和小撵说:
       “瞧,这是第一笔。”
       三个人都看见了钱,都赶紧把烟从嘴里拔了出来,很有礼貌地点着头,但三个人都有没相信这是真的。等壶壶走过去,去早点摊上取他今天的第一块饼子时,他们又都把烟插在了嘴里,仰起了头谁也不看,甚至连互相间都不看上一眼,斜跨着一条腿,没完没了地让嘴和舌头动换,仍然说着几条街以外的事,或者是九十条街以外的事。这些事已经让他们嚼了上千遍,以至于开始说几百条街以外的事了,他们仍然没有意识到在他们身边究竟发生了什么,和正要开始发生什么。他们的眼睛是往里长的。
       壶壶是这条街上惟一的一个有钱人,所以他吃饼子从不花钱,至少有六个人愿意每天给他提供二两夹在饼子里的免费酱牛肉,通通被他拒绝了,壶壶从不食荤,他是个天生的素食主义者。
       他也不喝酒,所以他从不误事,每个月的1号到6号,他必须把钱收齐,否则他就会以为有人要存心毁坏他的名誉,而名誉对他而言,比生命还要重要。在壶壶二十一岁的时候,他发现每个人都有缺点,每个人都有。于是他走到卖饼子的张三面前——这个人几乎卖了一辈子饼子,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会干——做出一副不付钱的样子,说:“给我一个饼子。”张三看着他,好像从来没见过他。“小兔崽子,想干吗?”张三要是个卖肉的准会拎起把刀,可他现在仅能拎起一把锅铲。
       “给我饼子。”壶壶说。
       “为什么?”
       “你骂我。上个月10号你骂过我,今天又骂了。”
       壶壶提供了理由,张三认可了,张三拿出了饼子。因为张三看见了壶壶的手,壶壶的手上糊满了废机油,张三知道,如果不以这样一个很好的理由把饼子给他,那他大概就会一手捏着五毛钱,另一只手把所有的饼子翻个遍,然后把最后一个买走。
       这就是张三后来为什么每天心甘情愿地提供一个饼子的原因。
       于是壶壶咬着张三的饼子来到了李四的咸菜摊前,李四的咸菜很有名,是有名的“李四咸菜”,于是壶壶说:
       “给我夹上咸菜。”
       李四很利索地给他夹上了。李四的理由是:既然张三已经提供了饼子,我为什么就不能提供咸菜呢?饼子和咸菜不分家嘛。
       于是壶壶从这一天开始就吃上丁免费的咸菜和饼子。这一条街一共有店铺一百单八家,卖什么的都有,其中的大部分东西壶壶都不需要,所以壶壶所做的,就是给他们一个理由,让他们把钱拿出来。将这项工作全部理顺花了他大半年的时间,其中最难缠的一家是最后解决的,那时壶壶已经很有钱了,壶壶的办法是将他家的东西全部买下,但一件都不取走,就在那儿堆着,他一连买了十四天,那人在十四天里进了十二次货,所以就连这一家也解决了。不管是什么人都怕有人跟他算账,也不管算的是什么账,所以人都有缺点。这个缺点就是“理由”。
       现在壶壶走上了街,已经取走了他的饼子并且夹了咸菜,T恤的兜里揣着孟溜子的一沓钱,虽然他昨天晚上已经宣布了要怎么干,但到现在还是没人相信他已经这么干了。这是因为,没有“理由”。没有人想出任何一条理由可以允许他这么做,即使是大伙儿很相信他不会违反自己的原则。
       今天是9月2号,壶壶从院门口走了出来,咬着饼子和饼子里的咸菜,T恤的兜里揣着钱财。他很兴奋,很想让大伙儿知道他已经干了昨天晚上向大伙儿宣布的事儿,顺便把本月的应得收入正式上账,大伙儿都很配合后一项,因为这些钱他们早已以记人成本的“其他”类将之合法化了。而前一项只不过让他们心里嘀咕:“怎么壶壶这家伙现在也开始吓唬人了呢?”
       到了下午的时候,壶壶心中雪亮,必须要以最快的速度将孟溜子截在人人都能看见的地方。
       这条街很有名,这条街叫“三民街”。三民街上最有名的人是壶壶,其次是孟露,是他们俩让这条街变成了传奇中的城堡,一个是传奇中王子,一个是公主,而且只有他俩获得了全街人的一致尊敬。
       9月2号的下午,孟露提着菜篮出现在街上,手里攥着一把潮乎乎的毛票,一共是二元七角。她大概只对便宜菜感兴趣,所以首先问了莲花白的价格,问完后站在原地盘算了一下,又继续向前走,她还想找到一家卖韭菜的,以便能从中掐到韭苔,这样就可以买一样菜而实际是买到了两样。韭菜的价格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很少有人会愿意经销这种商品。她仍然在找。
       她是个漂亮姑娘,这是大家公认的,这也是大家公认的壶壶会看上她的理由,而且大家都有很拥护壶壶的这个选择——其他纠缠壶壶的女孩很多但总难让大家的意见一致,她们中几乎所有的人都努力地为这个世界节省着每一寸布料,而这也正是大家意见不能统一的原因。孟露总穿着一件像是她妈妈四五年前淘汰下来的衣服,甚至比这还要古老,甚至会是她奶奶在某一年留下来的没有补丁但老太太已无法再穿的纺织品。她很瘦,她的瘦往往会令人联想到冷,联想到风的力量以及人与人相处时的不平衡,联想到小夜曲、灰姑娘、南瓜、灯火辉煌的大厅和善良的女巫。二句话,她成了这条街的象征,虽然从实际情况考虑壶壶应该比她更有资格,但大家从内心深处仍希望她是,并且更希望她能嫁给壶壶,以便得到一个圆满的结局,而她长达四年的拒绝更增添了她的魅力,使她被仰若天人,享受着大家一往情深的爱怜。直到目前,她还未被宠坏。
       现在她终于肯抽出二张一角的和三张两角的毛票交换一捆看上去很不错的韭菜,卖菜的人很小心地称赞了一声她的眼光,很小心地接过她的钱,并没有像大多数情况那样一下子扔进一个烂纸盒子里,而那里几乎躺着和卷曲着一天里的所有毛票,而是小心地揣进兜里仿佛在那几张软沓沓的票子上已经有了很深的一份情感寄托。然后她又来到了卖番茄的人面前,那儿有一个“番茄王后”正等着她去拿,那是那个苦心人每天挑好了放在那里要卖给她的。她又抽出了一张两角钱的票子交换了那个鲜艳得让人不忍心伤害的蔬果,好像整条街惟有她一个人有资格吃它似的,很自然地咬着那个番茄踱到下一家去。
       这简直是这条街每天下午一个仪式,三猫早就对此有了总结,叫“向圣女献爱心大行动”。只不过像三猫这样的家伙,也只敢在私下里发表意见,他这番议论从未传进第四个人的耳朵。
       孟露的哥哥孟溜子是这条街上的臭虫,他自差不多成年后始终在一文不名的穷光蛋和挥金如土的大富翁这两种景况中晃悠,非此即彼。区别他究竟处于这两种景况的哪一种里非常简单,那就是看他所在的位置和所走的方向。一般是四个,位置是家里和外面,外面指的是这条街以外,方向是回来和出去,同时配以时间上的推算。如果是在外面待一天就回来,那就是穷光蛋,待十天以上回来也是,如果在外面待三四天到七八天这样的时间回来然后再出去,那么像壶壶这样的有心人就十拿九稳要对他拍上一拍而不至于空手而归了。这个情况孟露的父母是掌握的,而孟露的父母仅能从孟溜子身上搞到钱而对弟弟孟丢子则从来无法可施——好像他只不过刚一进家门身上的钱就立马到了暖瓶底座里或是花盆下面或是一个好几年都没人动因而积满了尘土的一沓报纸下面或者说是录音机的电池盒里,而且他的钱总能在这几个地方飞快地来回转移。
       这时候孟露总是低垂双眼沉默无语,她必须为这家里每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而又满嘴嚷饿的成员现预备一顿饭。只有她曾在煤气灶下发现过孟丢子的一沓钱,她分文未动而等她切完菜准备炒时只剩了一张一百的,那是孟丢子留给她的,以奖励她无比神奇的运气。
       现在仍然是9月2号的下午。番茄只剩下一小半了。孟溜子已到了院门口。他本应该从院子的西边翻墙出去,要不然就爬上大门,翻过那一大溜的小煤房,从楼的东南角消失,可他却选择了一条最为艰险的路,从院门出来了。冥冥中有一只误差不超过百万分之一秒的电子钟在为他数着倒计时,5、4、3、2、1,他出来了,双手提了提腰带,左脚踏在了三猫他们吸了一地的烟头上,脚掌落地时鞋尖向右微微地拧了一下,右脚紧接着往前跨,踢上了市城建公司1992年生产的那一批地砖中的一块,原因是那块砖的个性特殊因而总想往外蹦,所以他向前跌去。
       数以亿万计的空气分子在那一瞬形成了回流和气漩,从他的身后卷向了三猫他们,这三个人受到突然的能量失衡的打扰,头发飘动,眼中露出了吃惊的神色,并且这神色最终被他脊背上的一块小小的真空吸引,看着他扑倒在一辆满载着深紫色茄子的三轮车上,一头栽了进去,由于惊慌而张开的嘴巴咬在了一个不幸的茄子上,发出了一声并不明显的叫喊。同时他的两个硬邦邦的鞋后跟由于无法避免的惯性作用,正向领导了它们二十八年的后脑勺急速接近。
       “这么说他喊出的那一声还挺有道理。”三猫说,“为了再把它咽回去。”
       杨虱子和小撵“嘿嘿”地乐了。他们目睹了全部过程,并且牢牢地记了下来,以便行使日后把它们说上八十遍的政治权利,这项权利保障了他们不仅有在街头胡扯的自由,而且还拥有在一个严肃的大厅里只让他们说话的充足时间。这是他们小学六年级的班主任为全班的荣誉而被迫让他们在最后一个队日活动里宣誓加入少先队时万万没有想到的一个局面,这位好面子的老教师终于可以把悬了将近二十年的心放下了,因为好歹他们只出现在了证人席上。
       这个惹是生非的家伙爬了起来,一点也没有露出惭愧或是曾经惭愧过的神色,他一扭头把那一小块茄子吐了出去,就又接着往前走。
       “溜子,你的发型乱了。”三猫喊了一声,并没有试图帮他整理一下的意思。
       他没有回头看三猫,但他现在已经有了一点恼怒的样子,步子迈得很大,走得也很急。于是壶壶决定不打扰他了,这小子现在有足够的理由发火,不管是真发火还是假发火,让一个人发不起火来才是壶壶的方式。所以壶壶退到了一个观察者的角落,在那里待了将近一个10分钟。或者说是9分42秒,时间之所以这么准确,是因为世间除了上帝本人的无所不能外,还有一些手里捏着一个秒表而实在没有机会使用这件东西的家伙,所以他就会乱掐时间,把时间掐得一团糟。李胖锤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手里捏着一个秒表是因为他是个卖这玩意儿的,另外他还卖电子钟、闹钟、石英钟什么的,可他手里总捏着一个秒表,好像他是一个时间方面的权威,所以需要掌握最精确的时间。
       李胖锤按下秒表时孟溜子正在大步往街外走,他随手搡开站在他前面正在交易的所有人和自行车,好像一阵旋风受不了空间上的憋屈,正要奋力冲出去。他的皮鞋落满了土,可随着他有力的步子大伙看见他的鞋后跟被蹭得精光亮,于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随着他走。这样大概过了两分钟,也可能没到两分钟,李胖锤没有掐表,原因是既没有终点线也没有起点线或者说压根就没什么标志能使得他这么做。街上只有一个人没有看见孟溜子跌跤,而孟溜子走到她身后时她也没有看见他,所以当她把番茄把上的最后一口小红番茄塞进嘴里,拍了拍手,拿出手帕擦了擦嘴,正要回头一笑百媚生时也没有想到有一个人会走到离她身后2厘米的地方。
       孟溜子迟疑了一下没有推她,想从她左边绕过,她转过身来笑了一下,像以前的所有千千万万的日子一样,她转过身来,小嘴轻轻一咧,红唇白齿,露出无限风光,大伙儿的眼睛同时打亮了闪光灯,一大堆“噼噼啪啪”的声音响起,快门都差不多同时按下,立此存照什么的,她的表情正对上了孟溜子的表情,她感到自己照上了一面邪恶的哈哈镜。
       孟露和孟溜子的爷爷是早期迁来本市的南方人,他来自一个大城市,迁来的原因是原来的城市宣布了他继续留住的没有必要性。他不是个诚实的劳动者,或者说他的劳动不被承认是劳动,虽然除此之外,这项工作具备了劳动的全部特点:技能,经验,必要的体力,以及可以换取的价值。“三民街”上的其他人也大部分来自那个城市,可他们基本上都是“青洪帮”好汉,比如壶壶和三猫的前辈,喜欢大块吃肉,大碗筛酒,不喜欢和他这样的家伙来往,他总是使他们吃亏。即便是事后他们也能为自己出气,可亏总是吃过去多时了,而且吃亏总是有那么一点——他们很在乎这一点——没有面子。
       他家传的手艺在儿子身上毫无用处,这个儿子自从成年就进入了一个注定要在三十年后倒闭的工厂,很没出息,用他的话讲是个“出笨力气的人”,所以他抓紧了蹬腿之前的两年时间,重点调教了两个孙子。其中,孟丢子是他的杰作,而孟溜子限于天赋则只能勉强煳口。老头死于1997年年末的那一场世界性的流感,鼻涕一直淌到了下巴,并永远地挂在了那里,他至死都认为自己是个天才,而世上全是笨蛋。
       “有这么高兴吗?”孟溜子说,他用肩膀使劲顶了一下她的胸口,使她向后退去,然后他又跟了过去。
       “你的钱在壶壶那儿,”他说,“他会给你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只要你愿意。”
       她站在那里,手里拿着菜篮子里放着的那捆韭菜,韭菜非常好,非常新鲜,中间还蹶着一根根嫩嫩的韭苔。她甚至还没有把那口番茄完全咽下去,一小块番茄皮仍被她顶在舌尖上,番茄的汁水番茄的气味仍在她的口腔里到处闲逛,这一切都没有妨碍她仔细地听溜子的话,看样子她在细想。
       “怎么会在他那儿?”她说。
       “他拿走了。”溜子说,“他以为是他的钱。”
       溜子说完后就走了,他顿了一下脚,借着那腾起的些许尘烟,一下子就消失了,他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他将在郊区的一所民房里待上七十四个小时,不断地写借条,不断地还账,然后再撕掉借条,好像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可以每过上一段就撕掉自己写的数额一笔比一笔大的借条似的。不吃饭,不上厕所,甚至连水也没有喝上一口,大量吸入别人呼吸过的掺和着口臭、烟、口香糖、脏话以及贪婪味道的空气,以至于压根就透不过来气,最终把自己从门口扔出来,看着头顶炫目的天空,摇摇晃晃地走上一个小时回家,因为他再也没有能力去撕那些借条了,也掏不出任何一张出租车司机认可的纸制品用来交换双腿的休息。直到他父亲从客厅最深处的一个角落里叫出:“啊,又滚回来了一个。”再招呼9月5日的孟露做饭。
       而9月2日下午的孟露还站在那里琢磨她的那些钱。据溜子说钱已到了壶壶那里,她很想把钱要回来,可壶壶没有将钱平白给人的习惯,实际上他的习惯正好相反。孟露轻巧地吐出了藏在牙缝深处的最后一块番茄皮,把放在地上的菜篮拎起来,她不想买菜了,她想回去。
       上午8点钟,壶壶从单元门口出来,他出来后照例向四周看了看,门边上站着一个人——孟露。
       “你在这儿千吗?”他说。他在说“干吗”时打了一个哈欠,所以那个“干吗”的“吗”字说得非常模糊,并且引进起了胸腔共鸣,好像那儿足足窝着五十多只蜜蜂。
       孟露往后退了一步,看着离他差不多有两米远的时候,清了清嗓子,说:“找你。”
       “干吗?”壶壶说。他没有理由不警惕,这是他认识这个姑娘以来她第一次和他说话。
       “你拿了我哥的钱。”她说。
       “那不是他的钱。”壶壶说。他有点明白她要干什么了,他往前走了一步,直视她的眼睛,他终于要逮住她了,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这个机会,可是她现在自己送上门了。
       “你拿了。”她说。
       “但不是他的。”他说。
       三个多月以前,这条街上出现了一群花花绿绿的女孩儿,她们肆无忌惮地在街上走来走去,好像她们就是在这儿长大的似的,操着一口半通不通的普通话,拼命地跟各种小贩侃价,可她们互相之间却用一种谁也弄不明白的大大小小的长音短音卷舌音嘀咕着,大家惟一能搞清楚的是,她们租了街后刘老四的房子。于是壶壶想到这也许是一笔很好的收入。于是有一天他就站在了她们的屋子中间。
       这条街上有限的几个不认识壶壶的人几乎全集中在这间屋子里,她们好奇地打量着壶壶,发现他的手里拎着一个盛满了淡黄色液体的罐头瓶。
       “这是什么?”她们中的一个问。
       壶壶缓缓地转向她,好像特别不好意思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子弹。”
       这下子她们可全都围上来了,伸长了脖子,使劲地看,但显然她们什么名堂也没看出来。
       “什么子弹?”那个姑娘又问。
       壶壶想了一会儿,用那只闲着的手在腰里乱摸了一气,最后拔出了一把塑料水枪,粉红色枪把、绿色枪筒的那种便宜货,批发价三毛七,小学门口的零售价是一块钱。那个小贩非常乐意地送了一把给壶壶,他已经卖出去了上百把,但他可能一辈子也弄不明白壶壶要这么个破玩意儿干吗。
       那群姑娘被逗乐了,她们一下子嘻嘻哈哈起来,早先屋子里闯进一个陌生人的紧张空气被释放了,她们觉得壶壶非常可爱:“你这么大的人还玩这个?”她们乐不可支,甚至有一个上来拍了拍他的脸蛋。
       “这东西很有用。”壶壶说。
       “有什么用?”这时已经有两个姑娘一左一右地搭上了他的肩膀,在他身上乱摸,他们决定好好逗逗这个大傻小子。
       “挣钱。”壶壶说。
       “怎么挣?”她们围成一圈,兴高采烈,叽叽喳喳,一轮接一轮地往他身上蹭,带着那种半真半假的表情。“快说呀,快说呀厂她们喊着,并且准备对他所说出的任何一句话哈哈大笑。
       壶壶显得很不适应,好像他正因为从未跟女孩子这么接近过而极度害羞,他的脸汗津津的,表情十分亢奋,这让她们更乐了。
       “比如说,”壶壶说,“比如说我拿这把枪对准别人。”
       “对准谁?”一个说。
       “对准我吧?”一个说。
       “对准我吧?”一个说。
       “我害怕厂一个说。她说完后自己马上滚到床上去了,其他的人像疯了一样笑了起来,又加上咳嗽、眼泪,满屋子乱跑什么的,屋子里简直开了锅。
       这时候有两个姑娘强忍住不笑拉住大伙儿。“别闹了,别闹了,听他说,听他说。”
       于是大伙儿又围了上来。
       “然后呢?”她们说。
       “然后我就说,把钱拿出来。”壶壶说。
       突然之间壶壶的神气变了,当他说“把钱拿出来”的时候突然变得没有表情了,就好像电影里的一个令人亲切的特写突然拉成了远景,而且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那个人变成了一个不可交流不可感受的东西,变得陌生而没有情感,变成了一个而且仅仅是一个客观存在,不以任何人的主观愿望而转移。
       于是那些姑娘一下子沉默了下来,仿佛冥冥中有个家伙一把抽掉了她们所有人脑中的那根快乐神经,使她们马上变得清醒和恐惧。这个时候她们总算知道这个人来这儿干什么来了,或者说她们这时才明白面前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们再也乐不起来了。
       “要是我不呢?”一个姑娘好像失口又像是梦呓似的说道。
       “要是你说不,”壶壶仍然是缓缓地转向她,枪口也同时指向她,不紧不慢,就像是他所有的动作所有的话语都是事先录制好了的,“我就扣动扳机。”
       一股水流射在了那个姑娘的脸上,屋子里马上弥漫了令人恶心的骚臭,大家尖叫着跳到了一边,看着那个倒霉的姑娘,她的嘴扁着,试了几试,终于没有张开,液体滴滴答答地淌到衣领上,顺着所有顺路的地方乱淌,她紧闭着嘴哭了起来,脸上所有的器官都在往一块挤,像是要把脑袋挤掉似的,有两个姑娘开始呕吐。
       壶壶走向了门口,剩下的人都低着头,听着他的脚步声停在了那里。
       “每。人每月200,我1号来收。”
       这是壶壶的“理由”,也可以说是他的规矩,如果有一个人不把钱拿出来,那么大伙儿就都有理由不把钱拿出来。现在壶壶的面前站着那个他号定的姑娘,他早已打定主意不去碰她一指头,除非是她心甘情愿,可她这会儿想从他手里把钱拿走,那么她有什么理由呢?“你拿了。”她说。“但不是他的。”壶壶说。壶壶的语气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好像这个时刻里他的所作所为逼进了他真实的内心,他说得很坚决,但这坚决里莫名其妙地冒出了忧郁的调子。“但不是他的。”他又说了一遍,他俩之间马上溢满了苏格兰高地的湿气,他又往前挪动了一步,一道闪电准确地击打在山顶的树梢上,巨大的树枝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雷声响起,俩人的身体同时一震,孟露往后退了一步,使自己和壶壶仍保持着差不多两米的距离。
       “好吧,”她说,“你要什么?”壶壶看着她,一张天使般的撒谎的脸,他不想说话,在这个时候说话不是壶壶的风格,他也不想往前再挪一步,那样的话她准会又退到她自己所设定的安全距离之处,他只不过定定地站着,精气内敛,放松得像一盒打翻在地上的火柴。
       “你要什么?”她又说,“还想和我结婚吗?”
       壶壶的腿在她说最后一个字时迈动了,他沿着日常走惯的路线走了出去,三猫、虱子和小撵都走在门口抽烟,他们也许听见了他们的话,也许没听着,这无关紧要,这是谎话,全是谎话,壶壶完全没必要理睬这些话,他要去取他的饼子,夹他的咸菜,继续吃素。他把她留在那儿了,让她的手垂向地面好了,让她的眼睛平生第一回知道该跟着什么人的后背转,让她的牙咬得紧紧地但又压抑不住要迈动双腿先是快走后来干脆想放开跑起来,又不知跑向何处好了。
       “早。”壶壶说。
       “早。”三猫他们一齐点头,目送他走出了院门,仿佛这是一个演习了上千遍的仪式。
       但事情并没有这样,壶壶往前挪了一步,他突破那个安全界限了,他一次一次地突破又一次一次被退出来,可这次他终于站进去了。他捏住她的肩膀,那上面裹着一些陈腐的纺织品,仿佛轻轻一摸就会立即化为粉尘。
       “你想要回去是吗?”他说,“但我想知道那是谁的钱?”
       “我弟的。”她说。
       那些纺织品又重新长好了,好像它们是具有特殊生命的某种东西,只不过风一吹就马上完好如初。
       “我弟让我替他保管的,”她又说,“让我哥拿走了。”
       它们越长越厚,起初像呢子,慢慢地变成了树皮一样的东西,而且渐渐长出了节疤似的隆起,丑陋不堪。
       壶壶把手缩了回来,缩回时顺手推了她一下,让她站回到距离之外。
       “谁会在乎呢?”他说,“也许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这笔钱。”
       壶壶觉得自己早该站到街上去了,去亮亮相,让大伙看看他仍然在这里,这一摊儿也仍然是他的。他跨出院门,光临了张三的小摊,拿走饼子,去夹李四的咸菜,今天的这顿早点,他晚吃了十二分钟。所以现在是早上8点21分。
       前几天就有人嚷嚷,说这儿的市场要搬迁了,要搬到隔壁的那条街上,于是所有的人都骂,说一定是管这事儿的哪个狗娘养的在那条街上有房产,想来人为地制造商机,这些话到处都有人在说,壶壶听得多了,现在竟然有些动摇,他看着眼前的这块地盘,热热闹闹,乱七八糟,无法想像它有一天会是一片萧条,所以他打算去隔壁的那条街上去看一看。这也是两三个月以来,他第一次走出自己的地盘。壶壶是孤胆英雄,干什么从来就是一个人。
       他走了大概有一分钟,就有人来找他,找他的是四个年轻人,很严肃很老成的样子。这个时间是李胖锤帮着掐的,李胖锤像专职裁判员一样掐他的跑表,他想总有一天他会在这上面掐出名堂来。这几个人来了之后直奔壶壶家的院门,这种行为方式不太符合这条街的惯例,他们遇见了正在门口闲聊的三猫他们,用一种大功率的眼神把这仨人赶跑,这也是不同寻常的,因为这条街上从未有人敢打一个能让他们三人离开这个门口半分钟的赌,有个卖牛肉的屠户大着胆子邀请壶壶赌一下,赔率是四比一,结果被壶壶拒绝了。一方面壶壶的原则性很强,从不参与赌博性质的游戏,另一方面壶壶不能输,处在这个位置上的人的一举一动必须慎而又慎。这一下让这三个家伙声威大震,他们成了大伙想像中的壶壶都不敢轻易触犯的对象,备受大伙儿的尊敬,但他们也懂得“慎独”之道,从未企图去张三那里白拿一个饼子,更不用说去李四那儿白夹咸菜了。
       就是这样,那四个年轻人守在门口,好像很随意的样子,但每当从门里钻出一个人时他们的脑门子都会像一台风箱的后盖那样扇动。街对面的李胖锤紧张地攥着跑表,生怕错过这一历史性的时刻,他已经大概猜出他们是干什么来了,心中滋生出了一股翻身做主人的喜悦——踢出小腿,收回,然后换条腿再踢出收回,然后左转180度横移三步,同时手臂配合做横向大回环,再右转180度重复做大回环,反向横移三步,顿脚,摇头。以下略。
       可惜李胖锤的快乐并没有被证实,这四个人等到上午11点半就走了,看样子他们也并不是只想在这儿站一站,所以走的时候充满了沮丧,这种垂头丧气的情绪感染了李胖锤,他于即时停止了丰富的内心活动,掐下一步的秒表,结果出现了奇迹,那上面正好显示出99999.99,这与他一年前在一个大月亮的夜晚做的一个刻骨铭心的梦完全吻合,而且梦里有一个令人欢欣鼓舞的结尾——他成了百万富翁。于是他马上联想到半月前有朋友招他到湖南去发展,也许就是那个梦的前奏,就是那个机会本身,这使他无法忍受在乎庸的生活中反复告诫自己必须具备的一些平庸品质在这时所表现出的不合时宜。他从地上蹦了起来,双腿还在空中时就已经铆足了劲,以每秒45转的频率落地,然后旁边的人只不过觉得身边的光线弯曲了一下,一阵狂风刮过,李胖锤就此不见。他留下了他所有的待出售商品,仅仅带走了那只立了奇功的秒表。又过了一会儿,可惜李胖锤再也不用去掐这个时间了,第二阵狂风刮起——留在地上的那些摆在漂亮的塑料布上的大钟小钟和老钟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被各式各样的友邻用和李胖锤同样快的速度拿走,就好像你的眼睛突然一花,以为街上出了什么乱子,可当你终于看清的时候,发现这街上什么乱子也没有出,只不过凭空多了一大块空地。
       壶壶意外地在隔壁那条街上碰见了孟丢子,虽然他俩从来不是朋友,关系也一直停留在认识阶段,但还是坚持着互相打个招呼,如果有时间的话也会停下来聊上一会儿。孟丢子比他哥强的一点是他彬彬有礼,也从不乱讲话,也从不骂人、打架,从不撇腿站着,也从不当着人挖鼻孔掏耳朵龇牙咧嘴吸凉气什么的,他戴金丝边眼镜,是那种平光镜,穿很贵的西服、很有型的皮鞋、烫很直的裤缝,也很注意使自己很谦逊,平易近人,他和壶壶这种人天生就没有什么好聊的,但他也得注意地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和壶壶说上几句话,内容则精心地设定在“今天的天气哈哈哈”上。总之,他是个上等人,一个上等人时不时地和壶壶这样的江湖好汉打打交道总被视为是很有风度的表现,他也正是为此才这样做的。
       他活动的场所永远是享有不受打扰权利的各种星级宾馆,这会子他刚好从其中的一家走出来,当然有时候他也会“偶一为之”地步行回家,以示今天的兴致不错,所以他的步行和孟溜子的完完全全是两码事。
       寒暄已毕,照理说该分手各走各的了,孟丢子突然出现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引起了壶壶的高度注意,因为他是壶壶心目中能够平等交往的人之一,虽然他的买卖很让壶壶不齿,但他毕竟是本行中的一位高手,这样的高手如今已经很稀有了,如今世面上多的就是各种不讲究方式的下三滥,既没有风格又没有品德,怎么方便怎么来,让壶壶深恶痛绝。那孟丢子既然不是这样的人,也许他就该受到关注。
       “有什么事儿吗?”壶壶说。这么说一般来说是愿意帮忙的意思,不过壶壶知道孟丢子没什么要他帮忙的,孟丢子不会傻到欠他的人情。
       “没什么。”果然,孟丢子缩回去了,这只是表面现象。壶壶没有出招,孟丢子也不会出招,两个能人之间是会有默契的,壶壶的两手伸直,平贴在裤缝上,等着孟丢子最终要说出的那句话,他的裤管和袖筒此刻隐隐鼓起,蓄势待发。
       “刘老四家住着一群什么人,”孟丢子显出很苦恼的样子,“我姐最近和她们搅在一起,晚上老出去……”
       就是这句话,壶壶面无表情地笑了,裤管和袖筒越来越饱满,越来越显出很物质的样子,好像有一个气泵在不停地往里打气。
       “你知道吗?”丢子说。
       “不知道。”壶壶说。他的意思是说他知道,如果他不知道,他什么也不会说,只会走掉。丢子是明白这一点的,高人之间心有灵犀,只不过这是他的方式,他必须得这么做,他必须使自己无论怎样看上去都得是一个诚实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他的话早就说完了,他其实只想说其中的一句,但他必得说上这么多。
       “我很担心。”他说,说完后他就准备告辞了,“算了,这是我们家的事儿,和你没什么关系。再见。”
       早上8点钟,壶壶从单元门口出来,正遇上孟溜子回家。他把他拦住,牵着溜子的手,像拎着一个空塑料袋在往里灌风似的,把他拉到了街上。
       壶壶从没拉过别人的手,所以很多人都在看,他俩一直走到李胖锤摆摊的那个地方,虽然李胖锤已经远走高飞,可大家还是很仁义地给他留一个摊位,原因是他年头就已把摊位费交到了年尾。
       壶壶和孟溜子站在李胖锤原来的摊位上,壶壶左右开弓在溜子的全身上下到处拍了拍,什么也没有拍出来,他最后在溜子的屁股上拍了一下,说:“走吧。”溜子的身子顺势往前一栽,空气中打出了一串火花,他消失了。壶壶拍拍手,直起腰,现在他应该向左转走到街对面,一个热气腾腾饼子等在那里,然后向右转走七八步,就可以完美地夹上咸菜,开始崭新的一天。但他刚刚直起腰,刚刚准备向左转,就感到撞上了一堵墙。那是四个人搭成的墙,最左边的那人手拿对讲机,最右边的那人手拿手铐,正摆出造型,要捉拿他归案。壶壶直起腰,看了看他们,用双手分开了当中的两个人,向张三走去,那墙被他分开后迅速合拢,跟在他后面,仍然像一堵墙,仍然是一副拿人的样子。大伙儿的眼睛都在他们五个人身上,Today is history。今天是历史。张三的手颤抖着,递给壶壶一个饼子,壶壶没接,饼子掉了,饼子刚一落地就被壶壶踩住了,所以那个饼子没有蹦起来也没有翻个个儿,而是一面沾满了土一面留下了壶壶的一个清晰无比的脚印。这都是大伙儿日后闲聊的话题之一,他们对这个细节无比偏爱,因为他们以为这证明了壶壶在被逮捕最后一刻仍很镇静。“他是个人物。”他们总是重复这句话,并对自己在以后的岁月里没能为他继续提供饼子以及其他东西感到遗憾。
       出卖壶壶的人被不确定地限定在了三个:孟溜子、租刘老四房子的人以及最不应该的那一个——孟露。虽然壶壶并没有遭遇历史上最通常的待遇,即在倒了霉的那一天被大伙扔臭鸡蛋或当面啐唾沫,但壶壶仍然以“败事”这一不可更改的事实损失掉了许多声望,可以肯定地说,大家的遗憾里未始没有对他没有守住最后一条防线的些许失望,大家为他投资了那么多的饼子和现大洋,到头来他却败下阵来,他是个人物却没有成功地维护住自己,失败呀失败,大伙儿垂头丧气,好长时间都没有缓过劲儿来。
       那么追究他失败的原因将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壶壶拍过孟溜子的事实已被当面证实,他拍走了两千元还是一万元现在只有孟溜子说了算,孟溜子在两天之内把这个价钱从两千涨到了一万,他并不关心这是否关系到壶壶在狱中的日月长短,他倒是很在乎自己的身上有多少钱才算体面。不过大伙儿对他的胡扯只不过听了一天就厌烦了,他们转而去关注那些租住刘老四房子的人,结果他们发现她们不可能和警察打交道,她们对警察的害怕程度比对壶壶还要厉害,也就是说,她们宁愿让壶壶来管理她们也不愿让任何一个警察哪怕是只因为查查户口之类的事情出现在她们的生活里。那么现在可能只有孟露是告密者了。这个口风是杨虱子三猫他们透露出来的,这三个人自打壶壶一进去就对盂露很不客气,大伙且都发现了这一点,他们早就对大伙的“向圣女献爱心大行动”心怀不满,这一部分源于他们对任何事情都以一种固有的、揭露阴暗面以对充斥着世界的虚荣和庸俗进行无情打击的心态有关,也不管这种做法是否就是庸俗本身。另一方面,也许他们掌握了一些第一手的独家报道材料,而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不便或说不屑将这些材料公布于众,于是他们在提起孟露时就会用“那个丫头可不简单呀”之类的无聊话搪塞大伙儿,让大伙儿继续糊涂下去。
       上午8点钟,壶壶走出了单元门口。
       他今天注定要遭到逮捕,这张网从昨天起就张好了,甚至李胖锤还为此掐了时间,可李胖锤已经不管这些闲事儿了,他一早就去了火车站,所以壶壶从门口出来,看见孟溜子正沿着墙根有一脚没一脚地往家走就叫住了他。
       “溜子。”他说,“溜子呀。”
       像是在叫一个没有生命的什么东西,比如砖头一类,既不指望听到回答,也不指望看到反应,只不过嗓子眼痒痒了喊一喊,通通气。
       “滚开!”溜子说。他现在一分钱都没有,他谁也不怕,他还饿着肚子,他已有三天没睡觉,所以他的火气很大,这阵子他火气大得敢打他爸爸,但他还是被壶壶牵着手扯到了街上,像扯着一个空塑料袋似的,他几乎没有力气来贯彻自己的意志了,更不用说是用来发火。
       壶壶把他拉到了街上,左右开弓,在他身上拍了一气儿,像是当众在抖一个空面袋子似的,抖出了许多粉尘,却没有一件实物落地,然后壶壶把他撇到了一边,说:“走吧。”这件事壶壶干得毫无意义。
       壶壶知道溜子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他并不是拍过于才知道的,也不是发现溜子准备发火的时候知道的,他一看见溜子就知道,而他以前从来没干过这么没效率的事情,他的行为被情绪影响了,并且给另外的一些人提供了“理由”。他被逮捕了。
       准确地说应该叫拘留。几个好心人提着一些自己平时出售而壶壶以前根本不稀罕的东西去看望他,发现这叫做“拘留”,但没人愿意搞清楚这些名词到底是干什么用的,以及为什么要把这些词倒来倒去,反正等第三拨人去的时候已经叫“逮捕”了,被“逮捕”的壶壶从一扇小门出来,冲着这几个老乡“嘿嘿”一笑,问:“今天几号了?”问得这几个人都是一哆嗦,因为今天正好是7号,已经过了壶壶平时让他们交管理费的期限了。说实话他们很痛苦,他们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哆嗦,眼前的这个人已经铁锁缠身,被剃光脑袋等待服刑,可他们见了他还是要哆嗦,甚至说他们为什么还要来见他,来受这种煎熬,这股子冲动或说这种行为方式是打哪儿来的?他们一点也不知道,但他们来了,要命的是他们放下了手头的工作约齐了到这儿来了。该死。
       “大伙儿都好吗?”壶壶说。
       “都好都好。”他们争先恐后地说。
       “那就好。”壶壶说,“你们都回去吧,以后也不要再来了,我完了。”
       他们很难过,他们一直到回自己的工作岗位后的很长时间里都很难过。一个月后,壶壶因抢劫罪被判有期徒刑十四年,他会在白土岗子用坏11把铁锨和两把锄头,这些他们是不知道的,他们只知道自己的伤心事,因为头天晚上已经有人宣布要继承壶壶的未竟事业,为此他已经象征性地打烂了张三的饼子铺,以示他的宣言是不容忽视的,这个人就孟溜子。而且他还威胁说要是张三以后不把现大洋按月交齐,他就让他去卖咸菜,而让李四去卖饼子。
       孟溜子是个胡搅蛮缠的家伙,大伙儿可以不理他,把打烂的饼子铺重新收拾一下就行了,反正也没什么值钱的,但如果他每天都打烂一个饼子铺的话,也怪烦人的,所以大伙商量了一下,有几家已经准备同意接受他的管理,还有些人在观望,还有些人在盼望能来一个像壶壶那样的讲究方式的人。他们找了三猫他们,但三猫他们只会清谈,不会插手这样的琐碎事,他们也找过孟丢子,而孟丢子是那种他们连话都搭不上的人,丢子一见他们便摇头,便要“No”,便要“举起哭丧棒”,不许他们革命。
       于是他们只好去找孟露,找他们的公主,虽然他们现在已经不像以前那样爱她了,他们对她已经有了些疑心。因为壶壶进去后退出了他从孟溜子身上拍走的钱,可孟溜子没拿到这些钱,钱到了孟露的手里,而且是直接到了她手里,有一个人专门到家里通知了她,她去拿的,一叠蓝刮刮的票子。
       大伙儿都很想知道那笔钱的具体数目,关于这件事的谣言已经多到让人听着就烦的程度,大伙儿只想知道一个干脆的答案,一个简单的答案,这是人权的一部分,可没人在乎这一点。壶壶不在乎,孟溜子不在乎,孟露也不在乎,她只不过刚一拿到就马上揣进了兜里。而她的兜下面是开口的,所以那些钱从口子里溜了下去,被别在了长筒袜上,然后不一会儿,又顺着长筒袜到了鞋里,可等她终于回到家里接受母亲的搜身时,那笔钱已经没有了。所以她一直不承认有过那笔钱。她是个天才,这样的天才平均五十年才出一个,她没受过什么正式的教育,她爷爷也没有特意栽培她,那个老头到死都不知道他错过了怎样的一个青史留名的机会,他甚至连带着遗憾而死的机会都没捞到手,就稀里糊涂地蹬了腿儿。
       到了下午,她照样拎着篮子上街。她没有任何形式上的改变,这条街上改变了的只有别人,只有那些被称作“大伙儿”的家伙。孟溜子在当街支了一张桌子,放了一把圈椅,桌子上有一瓶茶和一个茶筒,之所以不叫“一壶茶”是因为“壶”这个字现在是应该忌讳的,有一点追念前朝的意思,同样忌讳的“杯”等同于“悲”,“碗”等同于“完”,这都是新规矩。而“茶筒”虽然不好听,意思却是极好的,等同于“通”,这个字几千年来被写在钱—亡,可见它是一个好字。
       孟露来到了街上,照例是要买一些菜的,她首先打听了莲花白的价格,然后过问了土豆。
       2001.1.31
       责任编辑陈东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