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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天凉好个秋
作者:老 虎

《十月》 2002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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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就从岳庙村的岳元朝挨揍说起吧。他是个牲口经纪人,一年四季靠赶集混日子。那天是秦店大集,经他的手交易了两条老牛,他左瞒右瞒,在中间克扣了六十块钱,心里高兴,散集后在小饭馆里不免多喝了几杯。酒一喝多他就满嘴放炮,说的都是姓秦的不爱听的话。秦家几个小伙子拥上来就是一顿拳脚,揍得岳元朝直挺挺的如死猪一般才罢手。秦店的人把他和他的自行车抬到拖拉机上,丁丁光光地给送了回来,在村头的打麦场上兜了一个圈,把鼻青脸肿的岳元朝往麦秸垛上一扔,就走了。这下岳庙村里可炸了锅,如同一锅沸油里浇了瓢凉水。男的女的大人小孩,无数的人挤在岳元朝家里。这家伙酒气还没消散,被打肿的一张大嘴吐着白沫,骂骂咧咧,两个年轻人一边一个按住他,乡村医生岳德海给他处理伤口。岳元朝的媳妇端着脸盆在一旁给医生打下手。揍得咋样?她问医生。医生说,都是皮外伤,死不了。
       “回家抄家伙,上秦店去打那帮龟孙吧!”老民兵连长岳元申在院子里大声叫道,此人眼看就八十岁了,因为激动,他的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几根白山羊胡瑟瑟发抖。去吧,去吧,扛着铡刀,扛着铁锨,来个血洗秦家店!几个年轻人随声附和。大家都把目光投向村长岳树举,他曾经当过兵,当过工人,会开汽车,还会做生意,可谓见多识广,是村里最富有的人,于是去年村委会换届时选举他当了村长。村长岳树举一脸肃穆,迟迟不肯表态。
       “快下命令呀,树举!”岳元申催促道,“你去打开村委会的大喇叭,吆喝吆喝,凡是十八到六十岁的青壮年劳力,都赶紧到村前场上集合!”
       岳树举苦笑着说:“行了,元申叔,七老八十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小伙子似的这么暴躁?打架能解决问题吗?”
       岳元申说:“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
       岳树举说:“咱村里满打满算,连吃奶的孩子算上,才不过七百人,而秦店两千多人,人家三个打咱一个还有剩头呢。”
       岳元申说:“你这样说就不对了,想当年岳飞爷靠几千人马能破辽军数十万!你这村长当得真熊包,姓秦的仗着有个集市,欺负咱们也不是头一回了,咱村里不是有很多人练过武术吗?都白练了?要是再年轻二十岁,我谁也不指望,我一个人掂着铡刀,就能把整个秦店给撑死!”
       岳树举说:“元申叔,你还是留口气多活几年吧,君子斗智不斗气。我看这事儿大家都别瞎嚷嚷了,打了人当然不能白打,我明天就上乡里去反映情况,得让他们包工养伤。”
       岳元申仍然主张去报仇,他说:“会武术的爷儿们组成一个敢死队,由我指挥,打,一定得打!打死了村里按烈属对待,要是这一回忍了,以后去赶集时,姓秦的还得找事儿,一定要让他们知道锅是铁的,姓岳的血是热的!”
       他们都是岳飞的后代,他们以此自豪,遥想当年岳飞之后裔十八世岳九卿,率领一家老小东渡黄河,从山西洪桐县迁移到山东安家落户,三百多年过去了,一家人繁衍成了一个村庄,尽管村里内部也有这样那样的矛盾,但是如果有人在外面受了气,大家便又成了一家人。人们聚集在岳元朝家里,逐渐形成了两派,以村长岳树举、小学校长岳绍喜和磨坊老板兼村会计岳德会为代表,都认为不能发兵,去了肯定占不到便宜。另一派主张去打架的人,则以老民兵连长岳元申和岳树章为代表,后者就是外号叫岳禁冻的那个人。
       提起岳树章的外号,真是说来话长。他年轻时手贱,经常到集市上去偷东西,不过他人很大方,偷着瓜果梨枣什么的,回来就给大伙分着吃。尽管他许诺从来不在本村里作案,大家还是信不过他,有些人家丢了鸡鸭,晚上就贴着他家墙头闻闻是不是有香味,扒拉着他家的积肥坑找鸡毛。那时候他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在秦店集上偷了两棵大白菜,被人逮住扒光衣服,吊在屋梁上冻了一会儿。本来他自己后来不说,村里人也不知道。可是这人嘴贫,好吹嘘,经历了什么自己感觉不同凡响的事,非夸大其辞吹出来不可。没几天村里人都知道他在寒冻腊月里冻了一天一夜,毫发未损,于是他的名字就被岳禁冻代替了。你要是到村里打听谁叫岳树章,没几个人知道,但一提岳禁冻,就连五岁的小孩都能领着你找到他的家门。前半生他不珍惜自己的名声,成了全村最没威信的人,后来孩子大了,人也渐渐老了,他拼命想弥补。谁家有个活儿,他都伸着脖子去帮忙,可是人家不放心,处处提防着他,怕他看中了什么,得空儿来偷。现在快六十岁了,女儿因为嫌他的名声差,嫁得很远。儿子小民早就到了说媒成亲的年龄,岳禁冻也成天请媒人。小民小伙子长得挺精神,相亲这一关很容易就通过了,可是后来女方一打听,就都吹了。这孩子性格内向,一点儿也不随他爹,眼见就成了一个光棍条子,正好有人来村里招人上北京当保安,小民和另外三个小伙子每人交了二百元介绍费,兴冲冲地去了。可是走了还没两个月,另外三个小伙子就都回来了,一进家门看见爹娘就哭了,狠狠地说要是能逮着那个介绍人,非把他给劁了不可,即使在家里一天三顿喝稀饭,也不愿意去受那个罪了,说得大人心里都酸溜溜的。小民却待下来了,两年一次也没回来,他给家里寄过两次钱,一次七百,一次是五百,另外还寄回来一身他穿过的制服。
       这身衣服现在就穿在他爹岳禁冻身上,衣服已经很旧了,他穿上也不合身,可还是天天都穿着。由于在村里没一点威信,小孩子甚至刚过门的新媳妇都禁冻哥、禁冻叔或者禁冻爷地叫他,有些人也并不是成心取闹,只是他这个外号太响亮了。现在他越来越认为,使自己失去尊严,被人瞧不起,都是因为这个外号,对外号的发源地——秦店,他真是恨之入骨,所以他是仅次于老民兵连长岳元申的另一个主战派。争论到最后,主张和平解决的那一派占了上风。岳元朝已经清醒过来,他缠着绷带参加讨论,也不主张去打秦店,他说本来就是怨自己,不该当着姓秦的面骂人家老祖宗,冤家宜解不宜结,把事情闹大了,以后大家怎么再去秦店赶集呀?他是个牲口经纪人,一年四季全靠赶集挣钱,他当然不舍得断了财路。这还真是个问题,要过日子谁家也离不了赶集,要去卖东西也要去买东西。那天一直讨论到天黑,村长岳树举终于统一了看法,他当场宣布了两项重大决定,一是由他和岳德会出面,明天去乡里讨个说法。这项决定在情理之中,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第二个决定却是石破天惊,那就是——岳庙村要成立一个集市!
       听到这个消息,人们全都欢欣鼓舞,这就意味着以后再也不用顶天冒雨地去秦店赶集了,再也不用为了卖筐青菜或者一只羊,被管理市场的秦店人呼来喝去,看人家脸色不说,还要缴纳管理费,有了自己的集市,他们以后也可以对来赶集的外村人耍一耍地头蛇的威风了。总之关于成集这件事,全都举双手赞成,有人已经暗暗盘算着要开一个小卖部或者小饭馆什么的了,反正人人心里都有一个蓝图。
       说干就干,一个成集委员会马上就成立了,岳树举任主任,岳德会任副主任,三个委员分别是岳绍喜(他负责策划)、岳元朝(因为他四乡八寨的集市都赶过,有经验)和岳元申(老头子太积极了,不给他个职务实在说不过去,就让他负责治安吧)。岳禁冻老汉也很积极,可他是白慌张,要加入成集委员会,他还不够资格。
       二
       成集委员会一班人移师到小学校长岳绍喜家继续开会,因为他家的大绵羊这天早上产下的五只小羊羔死了三只,红烧一下真是再好不过的酒肴了。这伙人猜拳行令,边喝边侃。喝得正酣时,岳禁冻老汉不请自来,一只手里拎着两瓶景芝老白干,另一只手里拿着两盒大鸡牌香烟。坐在上首的岳元申老拳不减当年,连赢三关,好不得意,看见岳禁冻进来,他指着酒桌上的一点空地说,把东西放那儿吧。那个气势劲儿就像是他掏钱让岳禁冻跑了一趟腿。
       岳禁冻老汉把东西放下,找了个小板凳在酒桌和门口的空档处坐下,掏出烟叶包卷了一支旱烟。主人岳绍喜扭过身子说,禁冻叔,坐过来喝两杯吧。他是个有文化的人,本来是不随便叫人外号的,可是一喝晕乎,就有点失控。岳禁冻老汉连连摆着手说,你们喝,你们喝,我吃过晚饭了。岳绍喜说,喝两杯酒也撑不着你。他嘴上这么说着,却也并不起身真心相邀,岳树举伸着胳膊等着和他划拳,不耐烦地说道:“找个大碗给岳禁冻倒满,让他在一边自喝自饮就行了。”
       一大碗酒,岳禁冻老汉几口就喝光了,岳绍喜又给他倒了一碗,还夹给他一个羊羔头。酒一下肚,岳禁冻老汉的拘束劲儿就消失了,他嚷嚷得比谁都响,献计献策,还不失时机地又提出了他的要求,他很想做个市场管理员,指挥卖菜的卖锅卖盆的等等各归其位,不会乱套,他义务干,不要一分钱报酬,并且保证决不徇私舞弊。岳元朝说着:“干这个你不够资格,就凭你这个小样,人一多一拥挤你能压住阵脚吗?这还得让元申老头子挂帅才行,依我看,禁冻侄儿你就专门负责抓小偷就行,你眼尖呀,同行一照面就能认出来。”他头上缠着绷带,一只眼肿得都快合上了,要是在外面冷不丁地遇上,本村的人也不会认出他来。他吃得倒是比谁都多,脚底下已经吐了一大堆羊羔骨头了。到最后,醉眼蠓咙的村长岳树举还是给岳禁冻老汉封了一个官衔——水倌。为了吸引外村的人来赶集,他灵感一现,决定免费供应茶水。
       岳绍喜连夜抄写了三十张广告,红纸黑字:
       为了繁荣农村经济,进一步推动改革的大潮,我村决定从农历七月初三起成立农贸集市,以后逢农历每月的初三、初八、十三……每隔五天为赶集日,热烈欢迎各商户前来摆摊设点,也同样热烈欢迎四邻八乡的农民兄弟前来赶集,届时将有大家喜闻乐见的文艺节目助兴,并免费提供香气四溢的茶水。
       特此敬告
       并请各位互相转达这一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岳庙村成集委员会关于成集的日期当时还有一点小小的争执,岳元申觉得三八不好听,应该像秦店一样,逢五、十成集,岳绍喜却认为应该避开五和十,不能和对手硬碰硬,我们没有优势,因为秦店是已有百年历史的老集。第二天一早就派出了八个义务公差,骑着自行车兵分四路去张贴广告,村里的男人也没闲着,他们把村里主要街道两旁的柴火垛挪走,把洼坑垫平。打扫干净之后,岳树举亲自用石灰水画了线,规定了各个市场的范围。岳绍喜在临街人家的墙头上显露了一下他的书法,用石灰水写了若干条大标语。一时想不到什么新鲜词,就套用了宣传计划生育的现成口号,像什么“成集大事,人人有责”、“有个集市就是好”之类的。几天之后,一切都准备就绪,成集委员会每家每户敛了十块钱,打算请一班花鼓小戏来助助阵。
       成集的前一天傍晚,大槐树上的喇叭响了,村长用他惯用的讲话方式先来了一通废话:想逮黄鼠狼首先你得舍得老母鸡,牛逼不是用来吹的,秦山也不是垒的,火车再长没有火车头也白搭,灯泡再大停电了也不会亮。然后才说到正题:为了营造一个热闹、热烈的气氛,让人家一走进咱岳庙村,马上就有一种置身在一个繁华集市上的感觉,所以我要求,明天一早各家各户,都必须把自己家里的一样东西拉出来,摆到我规划好的区域去卖。当然啦,并不是要你真卖,要是外村的人相中了你的东西,你要个高价,咱本村里就无所谓了,多少钱卖的散集后再多少钱退还。我要强调一点,如果买了便宜货,散集后不想退还的,将按破坏分子论处……
       到了七月初三这一天,一大早岳禁冻老汉就在自己家里将水烧好,盛在一个大瓦缸里,运到村头打麦场上,在靠近小戏台的地方搭起两块门板,尽心尽责地当起了义务水倌。花鼓戏班子提前一天就到了,三男二女,住在村委会的两间办公室里,临时凑了三张床。夜都很深了,一群孩子还挤在窗户外面,他们一心想看看这五个人怎么个睡法。
       和岳禁冻老汉同样卖力的,当数老民兵连长岳元申了,他第一个将喂得饱饱的老黄牛牵到指定的牛市里,这还不算,他让老伴牵着牛,自己又回家拉出来一地板车玉米。戏台上锣鼓一响,他老伴就稳不住神了,把牛拴在就近的一棵柳树上,就听戏去了。村长岳树举却起得很晚,花鼓戏都唱半天了,他才一脸憔悴地走出家门,走了没几步又蹲在路边了,扶着墙头吐了一摊黄水。昨天晚上他以前的生意伙伴骑着摩托车带着两个烧鸡来找他,想邀他去安徽贩运蒜苔,岳树举村长喝多了,趴在床上吐了一夜,现在还难受无比。他双腿打虚,就像踩在一块巨大的海绵上,强打精神在街上转了一圈,见有一多半人家还没把幌子摆出来,有几家虽然摆出来了,但一看那些破旧东西,明显是在应付公事,他很生气,有几个人跟他打招呼,他也爱答不理的,阴着脸走进办公室,把大喇叭打开,要求没把东西摆出来的,抓紧弄出来。
       “都注意听了,谁也不能拿破桌子烂板凳充数,又不是搞破烂展览!不能给咱岳庙村丢脸啊。”他说,“待会儿我领着人亲自检查,还没有行动的,摆出来的东西不能过关的,一律罚款十元。”
       第一个集日很不理想,远远没有达到预期效果,一共来了三个小商小贩,一个是卖瓜子糖果的老头,一个是卖冰糕的小姑娘,还有一个是卖水煎包的。来听戏的人倒不少,但除了老头老太太,就是邻近村子里的一些二流子,闲得发慌,便跑来想寻找点刺激。这一天,村里身体最难受的人是村长岳树举,原因你已知道,是他昨天喝得太多了,在街上转了两圈,实在支持不住,便回家躺下了;最失望的人是老民兵连长岳元申,他第一个将自家的东西摆出来,又是最后一个收的摊,都过了晌午了,他还迟迟不肯将牛牵回家去;最忙碌的人就是岳禁冻老汉了,他一上午烧了五大锅水还没够喝的。节气虽然过了立秋,太阳却仍旧很毒辣,听戏的人戴着草帽坐在露天地里,晒得身上直冒油,就得多喝水。一群小孩子圈着他的水摊,喝了一碗还想喝。岳禁冻老汉说,这水是给赶集的人准备的,本村的小孩子不能喝。小孩们不走,嬉皮笑脸地嚷道,禁冻爷,就让俺再喝一碗吧。岳禁冻老汉骂道,操,叫我外号,更不让喝了。小孩们说,禁冻爷,你的大名叫啥?俺都不知道呀。岳禁冻老汉挺了挺胸膛说道,小子们听好了,提起爷的大名,那可是响响当当,俺姓岳名章辈分排在树字上,大名就叫岳树章。小孩们便改口叫他树章爷,老汉乐了,给他们每人倒了半碗水,小孩们却不满意,说禁冻爷你可真小器,一碗水都不舍得让喝,怪不得你儿小民寻不上媳妇呢。老汉刚才那点高兴劲儿一扫而光,气得浑身颤抖,却又奈何不得。
       这一天把他忙得晕头转向,他要看守摊子,因为用的大碗都是他家的,怕丢了,还要回家去烧锅。他老伴半身不遂已经好几年,床都下不了,不能助他一臂之力。他风风火火,满大街寻找村长,想要求给他配个助手,最后找到村长家里,说树举兄弟,我一个人忙不过来,顾了这一头顾不了那一头。岳树举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找不着一个舒服点的姿势,他看了看岳禁冻,没言语。后者又把他的要求说了一遍,岳树举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闭了眼睛。岳禁冻老汉很识相地抽身走了,临走还小心翼翼地给主人掩上门。
       三
       第二个集日的情况稍微好一点,来了几个卖青菜的外村人,这让村人看到了希望。村长岳树举带领岳得会和岳元申在街上观察,把没有按要求摆摊的人家都记录下来。校长岳绍喜因为有课缠身,不能前来。另一个成集组委会成员岳元朝也缺席了,他一大早向村长请假,谎称脑袋疼,要去县医院检查,实际上则是去三十里外的拳铺大集上当他的牲口经纪人去了。一些大老爷们儿留下老婆看守摊子,自己在街上逛来荡去,偶尔停在哪个摊位前,假装不认识似的,和卖主讨价还价,一高兴就会把东西买下来。五个集日过去了,集市还没能火起来,到了第六个集日,收敛的一千五百块钱已经用完,花鼓戏班一走,连听戏的闲人也不来了。岳禁冻老汉也不像往常那样一大早就把水烧好,并不是他撂挑子不想干了,而是出于客观情况的不允许。他家摊上了一当子倒霉事,他在北京当保安的儿子小民被电死了,北京那边来了一辆面包车,把他接走去处理后事。
       大街上有些冷清,人们都懒得再把东西拉出来摆摊,因为散了集还得费劲弄回去,即使名义上卖出去了,也还得退回来,纯粹是瞎折腾,没有外村人来,演员演给演员看,实在没意思。而且也没人监督了,村长岳树举坐上面包车上北京了。村里出了人命大事,作为一村之长,他当然义不容辞地亲自出马。岳德会去照顾他的磨坊生意,岳元朝天还没亮就骑着自行车悄悄地去拳铺赶集了。只有老民兵连长岳元申牵出来他的牛,拉出来他的玉米,他想动员别人,可是没人听他的,一个七老八十快进棺材的人,屁都放不响了,说话还有什么分量?他涨红了脸,在街上骂骂咧咧,说什么人心不齐,岳庙村的人真是快完蛋了。
       一星期后,那辆来接人的白色面包车又开进村子。正是天色将黑未黑之际,好多人都端着饭碗,聚在胡同口吃晚饭的那个时候,面包车停在岳德海的卫生所前面,因为再往前,胡同太窄,车开不进去。车门哗啦一声拉开,首先跳下来的是岳禁冻的侄儿岳绍勇,随后岳禁冻老汉头发花白的脑袋就伸出了车门,接着他的一只脚伸了出来,摸索着找到地面,他怀里抱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塑料袋子,显得很不得劲。侄儿岳绍勇伸手想给他接过来,他却像没看见似的无动于衷,蹲偎在车厢地板上,出溜着下了车。他耷拉着头,下巴颏顶在塑料包上,眼睛眯着也不去看路,迈着笨拙的步子往家的方向走去,侄子岳绍勇甩着两条长胳膊跟在后面。聚在卫生所门前的一伙人,刚才还在大声说笑,这会儿都哑巴了,谁也不正眼去看岳禁冻老汉,只用眼角瞅着他撇着腿走过去。一看到他怀里抱着的那个四四方方的塑料包,大家马上就猜到那里面是什么了。
       村长岳树举最后下车,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提包,他关上车门,走到前面车窗,对着贴着太阳膜的窗玻璃说,二位一路上辛苦了,下车喝点水,要不休息一晚,明天再回去吧?车窗玻璃摇下去,司机和副座上坐的那个人都留着一指来长的短头发,两人连连摆手说谢谢,也没下车。岳树举指挥着司机倒车调头,面包车嘀嘀鸣了两声喇叭,开走了。岳树举对着渐渐远去的车屁股挥了几下手,转过身来时见岳禁冻已经走远,他不紧不慢地追了几步,又改变主意回来了。岳德海问他:“回来了伙计,怎么样,都处理完了?”岳树举答道:“都弄利索了,唉,别提了,这几天把我累的!你们不知道,北京那个大呀,找个人没有一天半天的,根本就找不着!”他抹了一把疲倦的脸。岳德海说:“上了趟北京,带回来点什么好东西?拿出来让咱开开眼界。”说着话便要去抢村长的提包。岳树举将提包紧紧护在怀里,说道:“提包里啥也没有,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哪还有闲心去逛大街呀?”岳元朝的最后一口面条吃完了,他一手拿着空碗,一手拿着筷子,问岳树举:“赔给岳禁冻多少钱,爷们儿?”
       “十二万。”村长岳树举伸出左手,在空中比划了几下,咬着牙说道。
       “十二万?娘倒好来哩,都是一百块钱一张的,也得点半天呀!”岳元朝说道,这位牲口经纪人一脸复杂的表情。众人也都纷纷说赔得可真够多的,因为村里去年有个妇女被汽车轧死了,才赔了二万五。
       “北京有钱啊!标准高,你算算吧,八万块钱的死亡补偿金,两万块钱的赡养人生活费,两万块钱的丧葬费。”稍一停顿,村长又说,“要不也赔不了这么多,开始那个老板欺咱们乡瓜子,只肯出三万块钱,他也不打听打听,我是干什么的,他是干什么的?我有好几个战友都在北京,公安局、法院都有。”
       岳德海说:“岳禁冻养小民这个儿子也值了,这么多钱,他就是天天吃烧鸡,打着滚花这辈子也花不完呀。”
       岳元朝说:“钱呢?藏骨灰盒里了?怪不得他抱着显得那么沉!”
       村长说:“真是井底的蛤蟆!现在根本就不用带现金了,把钱往银行里一存,揣着存折,走到哪儿都能取。”
       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全村。村里死了人不算稀奇,被汽车轧死的,出门打工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的,电死的也有,可是能赔给十几万块钱,这事听起来可让人心里咚咚地跳。
         
       四
       岳禁冻老汉抱着儿子的骨灰盒走进家门,与正出家门的绍勇媳妇走了个迎面。
       “回来啦,二叔?”绍勇媳妇左手端着一只大花瓷碗,里面还剩了半拉炒土豆丝,右手端着空汤碗,这几天二叔不在家,都是她伺候卧床的二婶,两家是前后邻居,她做好饭一天三顿送到后面来。岳禁冻老汉嗯了一声,停下脚步,对跟在他后面的侄子说:“小勇先回家吧,有事我再招呼你。”他不想让老伴知道这回事,临走时他给老伴撒谎,说是跟着村长上外地去考察人家的大集市,取点经回来。
       绍勇媳妇说:“二叔,你上我们那边去吃点饭吧,我寻思你们要回来,饭还在锅里热着呢。”岳禁冻老汉说不饿。岳绍勇两口子回家了。他抱着骨灰盒径直走进堂屋。堂屋是四间高大的瓦房,盖好三年了,是给儿子准备的新房,老两口一直舍不得住,依旧住在西厢房里,南头那间是厨房,睡觉的那间与厨房通着,这样照顾起来方便。岳禁冻老汉的日子过得并不差,在村里属于中等偏上,他养着一头老母猪和一只母绵羊,这两个老东西都是一年两窝,产仔多,成活率又高,是他的宝贝。屋里比外面黑,他摸黑把塑料包放在对着屋门的八仙桌上,又走到院子里,他望了一眼亮着灯的西厢房,没进去,而是径直去了东边的羊圈。怀孕的大绵羊已经卧下想睡觉了,听见动静又站起来,看见主人,它抽着缰绳想上前跟他亲热。岳禁冻老汉舀了半瓢麦麸皮,用清水和了,把食盆端到绵羊跟前,呆呆地望着绵羊把嘴插进盆子吃食。他听见西厢房里有了动静,灯光啪嗒啪嗒地灭了又亮,亮丁又灭,这是老伴在叫他,自从得了病后,她说话声音就小得像是蝇子叫,而且说不清楚,除了他没人能听懂。
       他走进西厢房,屋里有一股长期卧床病人特有的味儿。老伴梗着脖子对他摆手,他赶紧靠到近前,俯首帖耳地听她说的什么。回来啦?老伴说。他点点头。你走了整整是七天吧?老伴又说。他一边点头,一边掀开被子,把老伴身下垫的裤子抽出来,再垫上一块干净的,床底下换下来的脏裤子积了一堆。照顾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了,这几天真够难为侄儿媳妇的,又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还能要求人家什么呢?他想去把裤子洗出来,老伴支支吾吾地想喝点水,老汉掂起热水瓶,空的,便去灶屋点火烧水。水刚烧开,就听院子里有人在叫:树章哥,树章哥。他听着像是村长的声音,急忙跑出去,黑影里站着的正是岳树举。
       “村长!树举兄弟。”村长不请自来,使岳禁冻老汉显得手足无措,激动得话都说不成句。
       岳树举问道:“家里还好吧,二哥?”
       在岳禁冻老汉的记忆中,这是村长第一次叫他二哥,本来都是没出几服的本家兄弟,叫声二哥也很使得,但他还是有些受宠若惊,连声答道:“还好,还好。”
       岳树举又说:“老嫂子在哪屋歇着呢?待我去床前问候一声,都怪我这当弟弟杂事太多,脱不开身,腿又不勤快,病了有两年了吧?我一趟也没来,真是不应该!”
       岳禁冻老汉说:“她刚睡着,就不用亲自去看望了,屋里邋遢得很,下不了脚,有你这句话,你二嫂也该知足了。”就在这时,只听得屋里咣当一声,像什么东西被扔到地上。村长岳树举抬脚就想进屋,岳禁冻老汉死死地把住门口,不让他进去,岳树举便不再坚持,跟着主人来到堂屋。岳禁冻老汉摸着门后的灯绳,啪嗒一声灯光大亮,映着雪白的墙壁,空空荡荡的屋子显得很宽敞,除了正对门口的一张八仙桌,只有墙角堆放着一些木料,这些木料攒了好几年了,他每次卖了猪崽羊羔,第一件事就是买根木料,预备着给儿子打家具,如今木料已经风干,静静地散发着清香。他转着圈子想给村长找个凳子坐,村长却不讲究,趴在一根木料上吹了两口上面的尘土,一挪屁股坐下了。岳禁冻老汉蹲在当门地上,掏出一盒大鸡烟,给村长敬烟。两人各自点上火,默默地抽起来。
       抽了两支烟,村长长叹一口气,开口打破沉默,他说:“二哥,对咱小民的后事,你咋考虑?我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思,动静是想大一点呢还是想小一点?我心里好有个数,掂量着派多少人能照应过来,让他们该挖墓坑的挖墓坑,该打棺材的打棺材。”
       丧葬事是人生最大的事了,每回村里有人去世,都是村长出面主持,以前是老村长岳元书,他下台后搬到城里,跟着在县一中当老师的儿子享福去了,现在掌握村里婚丧嫁娶的任务(权利),便落在岳树举身上。只是眼前的这桩事有点特殊,死者属于意外死亡,又是个还没结婚的光棍,按规矩不能人祖坟,只能找个荒坡野岗埋掉了事。岳禁冻老汉闷着头,过了许久才说:“我是这么想的,树举兄弟,你看你二嫂子这副身子骨,本来也没有几天活头了,再来这么个打击,我怕她挺不住,我想着吧,先瞒着她,瞒一天是一天的。”
       村长听罢点点头,又点着一支烟。岳禁冻老汉也点着一支,他说:“我还想着吧——”话到这儿却停下了。
       村长说:“说呀二哥,咱兄弟又不是外人。”
       岳禁冻老汉吞吞吐吐地说:“我就小民这一个儿子,我想着吧,打听打听哪庄上有死了的大闺女,给他结个阴婚,好让他人祖坟,我死了后也好有个依靠。”
       村长说:“你说的倒也在理,我能理解,可是这一时半会儿的,上哪儿去找现成死了的大闺女?这得等着呀。”
       岳禁冻老汉说:“那就先把骨灰盒在家里放着呗。”
       村长说:“家里摆着个这东西,不觉得疹得慌?”
       两人正说着话,只见门口人影一闪,岳绍勇端着一碗面条进来了,上面盖着两个荷包蛋。
       “虾米村长叔也在呀,你吃了吗?没吃,我再去给你端一碗,锅里还有。”岳绍勇跟村长打招呼,两个人年龄差不多大,从小一块光屁股长大,见了面好开玩笑,叫岳树举虾米村长,现在一时说滑了嘴,便在后面加了一个叔字。他把面条端到岳禁冻老汉面说,说:“二叔,您趁热吃了吧。”岳禁冻老汉接过大青碗,顺手又放在地上了,他说:“我不饿。”
       “咱小勇给你送过来,你就吃了吧,这几天你也没有正儿八经地吃过东西,就是铁人也得饿倒架呀。”村长再三劝他,岳禁冻老汉才又将碗端了起来。村长站起身拍了拍屁股,说:“绍勇在这儿陪陪你二叔吧,我还有事,得走了,这几天一直不在家,还不知道成集的事咋样了呢。”
       五
       村长走了不大会儿,就听见村委会门前大槐树上的喇叭响了:喂,喂,岳德会,岳元申,岳元朝,还有绍喜,你几个听见广播,抓紧时间到办公室来一趟,咱开个会。
       岳禁冻老汉扒拉了一口面条,他嘴里发苦,吃不出咸淡来,咽第一口时觉得喉咙有些堵,吃开了头,三下五除二,一大碗面条转眼间就被他吃光了。岳绍勇坐在村长刚才坐过的那根木料上,看着叔叔吃完,他把空碗接过去,放在身边的木料上,问道:“二叔,那存折你放好了吗?”禁冻老汉点点头,没言语,一只手下意识地往胸口摸去。
       “你可要藏好掖好,别丢了。”岳绍勇又说。他是老人惟一的亲侄子,小民没了,他理所当然地要过嗣给老人,既要继承家业,也要负责养老送终,这是多少年来家族世代相传的规矩,容不得他们任何一方选择。岳禁冻老汉掏出香烟,想抽一支,烟盒却成空的了,他又将手伸进口袋里,这回摸出来的是一张五十元的钞票,他说:“小勇你跑趟腿,去买两条大鸡烟来。”
       岳绍勇站起身子,说:“我身上带着钱呢。”二叔将钱塞在他怀里,他也就接下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嘀咕:“还用买这么好的吗?买两条金菊不就行了,别人家的丧事都是抽那个烟。”出了堂屋门,他看见一个黑影走进院子,正往这边走过来,连忙问道:“谁?”
       “我厂来人答道,走到门口的光亮里,原来是小学校长岳绍喜,他左胳肢窝里夹着两刀冥纸。
       岳绍勇说:“你没听见虾米村长在大喇叭里喊你开会吗?”
       岳绍喜说:“开个屁会,这成集那么容易吗?想成就能成起来了?瞎鸡巴折腾。”他进了屋,在八仙桌前把冥纸点着,纸灰扑扑地飞上屋顶,他对着桌上的骨灰盒作了一个揖,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看那架势,他想来个四拜礼。岳禁冻老汉开始有点蒙,一回过神来就赶紧上前搀扶,颤声说道:“使不得,使不得,绍喜大侄子你快起来,论年龄小民没你大十几岁,他当不起这个礼。”
       岳绍喜坚持把四个头磕完,才起身说道:“死者为大,小民多好的一个孩子呀,我亲自教过他两年,学习又好又听话,想不到年纪轻轻的,竟然命丧北京。”说着话,眼泪就掉下来了,抑不住哭道:“小民,我的好兄弟呀!那么多坏蛋,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倒先走了。”
       岳禁冻老汉使劲摇着他的胳膊,说:“别哭了,绍喜侄子,我还瞒着你二婶子呢。”
       。
       岳绍喜这才止住哭泣,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水,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有谁能知道自己怎么个下场呢!”
       岳禁冻老汉浑身上下摸了个遍,想找烟给岳绍喜抽,后者看出了他的意思,说:“二叔你甭找烟了,我戒了有大半年了。”
       岳禁冻老汉说:“小勇这孩子咋回事呀,出去老半天了,还没买回来?”
       其实这家伙早就回来了,此时正躲藏在窗前的大枣树后面偷听呢,他就知道岳绍喜这等尿泡尿都恨不得过滤了的人,无事才不登三宝殿呢。果然,岳绍喜说了一大通安慰的话,然后话音一转,问道:“二叔,听说给小民赔了有十几万呢,不是谣传吧?”
       岳禁冻老汉嗯了一声。岳绍喜说:“有一件事,二叔,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岳禁冻老汉说:“自家爷们儿,有啥不当讲的。”岳绍喜便把他的想法说了出来,他说:“咱村小学的几间房子都快塌架了,二叔你注意到了吗?”岳禁冻老汉说:“这我倒没在意,我不好从学校那边走。”岳绍喜接着说:“本来上级早就把建校的钱拨下来了,可是让乡里截住做了其他用途,我很担心正上着课时屋子塌了,把小孩们给砸底下,这几天担心得觉都睡不着,二叔,我想吧,你能不能先拿出个五六万块钱来,把房子翻修一下,等乡里的钱下来,我马上就——”
       还不待他说完,岳绍勇一个箭步蹿进屋里,大声说:“没门儿,我劝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吧,这钱我二叔谁也不能借,我正想买辆汽车呢。”岳绍喜闹了个大红脸,很尴尬地呆了一会儿,就走了。岳禁冻老汉把他送出家门,这时西厢房里灯光闪闪灭灭的,他看在眼里,却假装没看见,又回到堂屋。侄子岳绍勇还对岳绍喜耿耿于怀,他说:“早就知道他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别看他整天见谁都笑眯呵呵的,其实这家伙心里可坏了!”
       “我倒觉得他这个人不孬,有文化,人又老实。”岳禁冻老汉说。岳绍喜是村里少有的几个不喊他外号的人之一,所以岳禁冻老汉对他评价很高。岳绍勇说:“那是因为你没跟他接触过,你要是跟他打过交道就知道了,他一肚子坏水。”也不知道他怎么对小学校长那么大意见。叔侄俩闷着头抽了几支烟,岳绍勇的困意上来了,手指夹着的香烟两次滑落到地上。老汉说:“小勇,你回家去睡觉吧,这几天你跑前跑后的,累得不轻。”岳绍勇说:“没事儿,我还是留在这儿,守着小民兄弟吧。”岳禁冻老汉说:“又不是尸体,我看就不用守着了。”岳绍勇临走,又叮嘱叔叔:“二叔,那存折你可要放好了,一分钱也不能往外借。我打算等这事处理完,消停消停,就买辆汽车跑运输,不出两年,就能把本钱收回来,而且有辆汽车也方便,您要是想上城里玩玩,想给我二婶去看病啥的,您一句话,让我去哪儿我去哪儿。以后呀,您二老那几亩地就交给我,您老人家就不用操那份心,出那份力了。”岳禁冻老汉问:“得多少钱?”侄子答道:“要买就得买辆好点的,省得到时候整天出毛病,把什么手续都办好,也就是十一万多一点吧。”岳禁冻老汉脊梁骨直发凉,侄子扔下一句:“二叔您好好考虑考虑吧!我走了。”
       岳禁冻老汉估计还得有人来,便拿了两盒烟,阖上屋门,来到大门洞里。工夫不大,就来了一个人,他急忙迎上去,却是他最不愿意看见的磨坊老板兼村里的会计岳德会。岳禁冻老汉曾一度认为岳德会是除了秦桧之外,最坏的一个人了,理由之一,便是他坚决认为自己的外号就是他给取的。那时还是在生产队,分东西或是开会点名时,岳德会从不叫他的大号,一口一个“禁冻,岳禁冻到了吗”,他不想答应,岳德会便说:“没来是吧?没来可就算了。”他也曾提出过抗议,为此两人还红了脸动起手来,摔了一跤,岳德会比他年轻,长得又壮,在武力上弄不过,只好忍气吞声,以后看见岳德会,他就躲着走,尽量不跟他照面,如果遭遇在死胡同里,实在躲不掉,他老远就毕恭毕敬地叫一声:“德会爷,你吃了吗?”想先堵住他的嘴,可是岳德会的嘴是能堵住的吗?他越是恭敬,岳德会越是拿他开涮。在这个时候岳德会驾到,他又激动又有点畏缩,叫了一声德会爷,烟卷就递上去了。岳禁冻老汉不想让他进院子,两人就站在大门洞里说话。岳德会说:“树章呀,当初上北京去的时候,怎么不叫上我?我有个表舅在公安部当处长,要是我去了找到他,起码得多赔一倍钱。”
       岳禁冻老汉说:“当时车一来接,我就蒙了,啥也不知道了,再说,你有磨坊缠身,那么忙。”
       岳德会说:“那都是次要的,我再忙,遇见这事也撂一边呀。”
       一席话说得岳禁冻老汉心里热乎乎的,不知不觉地流出了几滴老泪。在灾难面前,人类天性中善良的一面显露出来,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可是岳德会接下来的话,却让岳禁冻老汉直冒冷汗。
       “树章啊,你愿意让十万块钱变成二十万吗?”
       他不做声。岳德会继续说:“我现在吧,磨面机子天天轰轰响,闲是闲不住,可都是些零碎活,只能挣点加工费,要是自己加工好了直接销到外面的大城市,就赚大了。你去北京打听那儿的面粉多少钱一斤了吗?九毛五是吧?小麦才多少钱一斤?最好的小麦也不过五毛二,你算算这中间差了多少钱啊,可是问题是,我现在的机器不行,达不到人家的标准,要是能上一台大型的面粉加工机,伙计,不出一年保证就能把本钱弄回来,你把钱存在银行里,才多一点利息呀!咱俩合伙干,你出资金,生产销售你不用管,我负责,赚了钱一人一半,你要是觉得这样有风险,就干脆把钱贷给我,比银行的利息高两倍——”
       岳德会嚼嚼个不休,就见对面黑影里的烟头一点一点地低下去,岳禁冻老汉顺着墙根出溜到地上。
       “伙计,树章伙计!你怎么啦?”
       没听见对方回答,他便用手去摸,摸着了岳禁冻老汉的肩膀,他使劲摇了两下,可是岳禁冻老汉还是不作声,只是用力吸了一大口烟,烟头红亮处,照见了一圈花白的胡子茬。
       “我还认为你不行了呢。”岳德会说。正在这时,月光下走来了村长岳树举,在皎皎月光下,老远就能看见他那紧缩的肩膀和佝偻的脖子。
       “你小子腿够快的,我撒了一泡尿,转眼你就没影了。”看见门洞里的岳德会,村长岳树举说,“你这儿站着干啥,禁冻呢?”
       蹲在墙根下的岳禁冻轻轻咳嗽一声,站了起来,给村长递烟。村长岳树举显得不好意思,一边接烟一边说:“二哥咋蹲这儿了,要是累了就回屋歇着吧。”岳禁冻老汉说:“我不是累。”村长一来,岳德会就走了。村长问:“他来干什么?这小子准没好事儿,找你是不是想借钱?”
       岳老汉老汉满腹委屈,把几个人都打他钱的主意的事诉说了一通。岳树举说:“自古道来财容易守财难,树章哥,你别怪我说话直,你这是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面,到明天或者以后,街坊邻居亲戚朋友,找你的多着呢,不信,你就走着瞧吧,不借给他,就等于把他给得罪了,借给他吧,还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村长分析得越深,岳禁冻老汉心里越不是滋味,他说:“我忘了嘱咐你,别说赔了那么多钱就好了。”
       岳树举说:“问题的关键不在这儿,我也没给别人说赔多少钱呀,问题是绍勇跟着去了,他知道得一清二楚,我可以肯定,他心里早就盘算着把存折给你抠出来了,你不得过嗣他吗?他觉得这些钱早晚都得是他的,你死活掖着藏着不拿出来,就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杀你的心他都有,趁你不备,弄包老鼠药扔你锅里。”
       岳禁冻老汉说:“树举兄弟,你考虑问题全面,依你看我这事儿该咋办?”
       村长说:“我想了想,你现在有上中下三条路可走。先说下策,你干脆把存折交给绍勇,他不是想买辆汽车吗?就让他买吧,把几亩地也撂给他种,你和二嫂都跟着他吃喝,你每天提着个鸟笼子遛鸟玩儿,颐养天年,不过,任何事情不能光看正的一面,还得反过来想想,绍勇这小子什么心境,你比我还清楚,咱不说他背着你净称呼你岳禁冻,就说秋麦大忙时吧,小民不在家,二嫂又卧病在床,你一个人忙完地里还得忙家里,累成啥样就甭提了,绍勇有辆拖拉机,他帮你拉过一趟庄稼吗?他媳妇帮你做过一次饭吗?逢年过节,他两口子也来看望过你吗?当然我知道你不在乎他的东西,可是当晚辈的对老人起码得有这份心意呀,你别看他两口子这会儿对你二叔二叔地叫得怪亲热,时间一长就完了。咱再往最坏处说说,万一汽车玩赔了,比如说轧了人,或者车毁人亡,他自己把命搭上,到时候所有的不是还不都得落到你头上,要不是你出钱给他买汽车,能出事吗?所以说,这是下策。再说中策,这就是你把家里这处院子一卖,带着二嫂,带着这十来万块钱一走了之,到城里去过活,反正现在户口也不要紧了,只要有钱,在哪儿不是过?不过,你这么大年纪了,在城里能干什么呢?只能坐吃山空,俗话说,家有斗金不如日进分文,在咱村里守着几亩地,虽然发不了家,可也饿不着呀,万一你在外面钱花光了,再想回来,可就难了,弓响没有回头箭呀!”
       “我不想上城里去,想都没想过,我哪里也不去,死就死在这院里。”岳禁冻老汉说,“那上策呢,树举兄弟?”
       “要说这上策嘛,你乍一听,也可能觉得不对味。”村长欲言又止,.摸出香烟,点上火,吸了几口,他不说上策,却说起了成集的事,“我回来一了解才知道,这几天我不在家,敢情咱这成集的事儿都快糗了,要是这集成不起来,半途而废,搭工费事瞎忙乎不说,咱丢不起这个人啊,树章兄弟,你说咱以后咋还有脸面再去秦店赶集呀?”
       岳禁冻老汉摇摇头,说:“是不能再去秦店了,反正我不去。”
       村长说:“可是咱过日子离不了赶集呀,那就只有舍近求远,去拳铺,来回六十里地,不用说让你驮东西了,就是骑空自行车,也得把屁股磨得起老茧!”
       村长停顿片刻,见岳禁冻没反应,他接着说道:“所以说,咱这个集还得继续搞下去,事在人为,我总结了一下成不起来的原因,你听听对不对,就是因为咱们的宣传力度不够,人家外村的人还都不知道呢,怎么能上你这里来赶集?我决定,咱这个集还得继续搞下去,不光要搞,还要大张旗鼓轰轰烈烈地大搞特搞,一定要加大宣传力度,光靠张贴几张小广告,请班花鼓戏闹腾闹腾是不行的,你说呢,树章兄弟?”
       岳禁冻老汉在深深地为自己的处境担忧,对村长的这几句话没怎么听进去,村长征求他的意见,他便含糊地嗯了一声。
       村长接着说:“要加大宣传力度,一定得舍得下大力气,花大价钱,所以我认为,应当去县电视台做几个月像模像样的广告,请县剧团下来唱上一个月的大戏,在街道两旁搭上凉棚,刮风下雨也不怕,这样跟别的集市一比,咱的优势不就体现出来了?还愁他们不来赶集?这就叫栽树引凤!”
       岳禁冻老汉说:“树举兄弟,大伙儿不愧选你当村长,想得就是比别人高。”
       村长说:“想一想只是纸上谈兵,不实施等于嘴上抹石灰——白说,可是真要是付诸行动,那得需要钱啊!”
       岳禁冻老汉心里一紧,绕了半天又回到钱上,他脊梁骨上又开始冒冷汗了。
       “没有钱,一切都是空谈,我大致算了一下,要达到我刚才说的那些,没个十万八万的,根本拉不开栓,可是咱村的经济实力,你也知道,上次一家敛十块钱,我们成集委员会一班人挨门挨户,苦口婆心,好话说了八大筐,不瞒你说,还有好几户赖着不缴呢,像岳德录这样的光棍,你拿他有什么办法?”村长终于说出了他为岳禁冻老汉想出的上策,他劝老汉当个投资人,就算是把钱借给村里,等以后集市闹大了,收了管理费就慢慢归还。他还给老汉算了一笔账:“一个集日多了不说,就算来一万人吧,来了就得吃就得喝就得消费,咱村沿街的人家就可以开个饭馆、小卖部啥的,不沿街的,也可以去村头用绳子圈一块地,设个存车处,一个集日下来,也得弄他个十块八块,这样咱村很快都能富起来,一家也落不下,大家富了,首先要感谢的就是你呀!”
       村长这么一说,岳禁冻老汉心里开始热乎乎的,他的手隔着衣服摸着掖在胸口的存折,脑海里浮现着繁华集日的景象,几乎就要把它掏出来了,可是他的手却像不听使唤似的就是不伸进去。
       “当然了,钱是你的,你自己做主,你就是拿它烧火,别人也管不着。”村长说,“我不过是替你指出了三条路,至于走哪条,全在你自己。树章哥,你想想,我图什么呀?说白了,我这是在给自己找罪受,把集成起来受益的是咱全村人,成不成集,我反正是一年二千块的工资照拿不误,不成集,我还能抽空去跑个生意,哪次不也赚他个三千两千的?这集一成起来反而把我给拴死了。”
       六
       村长的一席话犹如往结了薄冰的池塘投进了一块巨石,激得冰茬四溅,尤其是他临走时说的那句话,萦绕在岳禁冻老汉耳边,久久不散。村长说:“我还有个想法,二哥你考虑考虑,就是咱小民的后事,按咱家族的规矩,是不能人祖坟,但那是对一般人而言,小民可以是个例外,咱不说他是电死的,除了绍勇咱三人,没人知道真相,咱就说小民是为了抓小偷被小偷捅死的,是见义勇为的英雄,对待英雄当然就可以特殊了,这事也不用你出面,我召集几个家族长开个会就得了,这只是走个过场,即使他们心里有想法,为着咱这成集的大事,也不好意思提意见,这样不正遂了你的心愿吗?我觉得这真是上策中的上策。”
       一弯月亮飘到了西天上,夜空高远,看不见一片云彩。从隔着两条胡同的老光棍岳德录家,传来一阵阵噼啪声响和吵骂声,那帮打麻将的家伙们还没有散场。岳禁冻老汉在院子里转了个圈子,一阵夜风吹过,枣树上嘀嘀嗒嗒落下几个瘪枣,砸在头皮上有点疼又有点痒。他走到羊圈里去看他的羊,羊睡着了,被他的脚步声惊醒,站了起来,仰着头懵懂地望着主人;他再去猪圈里看他的猪,猪也睡着了,哼哼地打着呼噜,他虾腰拍了拍它,猪却不醒。夜深露重,寒意沁骨。你也去睡觉吧,他对自己说。站在猪圈里,对着粪坑想撒泡尿,可是用了半天劲,只稀稀拉拉尿出来几滴。西厢房里的灯光早就不再闪闪灭灭了,此时黑洞洞的一片死寂,他摸黑走进去,在床跟前脚尖踢到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俯身一摸,就摸着了他的老伴,他急忙拉亮灯,把老伴弄到床上。老伴双眼紧闭,半句话也不说,心口还很热乎。他一路小跑,叫开卫生所的门。岳德海来了,打了一针,工夫不大老伴醒了过来。她一醒过来,就呜呜地哭了,敢情对发生的事情,她已经明白了。
       村里的人一批一批地去岳禁冻老汉家吊唁,他家的亲戚陆陆续续也来了不少,中午弄了一大锅猪肉炖白菜,馒头吃了有一百斤。这么多人来吊唁,让老汉很感动,可是一拐弯抹角地说到赔偿金上面,他心里就很不是滋味。把最后一拨亲戚打发走,也就到天黑了。岳禁冻老汉来到村长家时,村长正一个人喝着小酒,女人和孩子已经吃过晚饭,女人一边看电视,一边为着什么事数落男人,村长沉浸在酒的世界里,对女人的话充耳不闻。岳禁冻老汉站在院子里,毕恭毕敬地叫了声:树举兄弟在家吗?
       村长对女人说,去看看是谁。女人小声说,我听着像是老禁冻。她懒得出去,就对着外面喊了一声:“谁呀?进屋来吧。”
       岳禁冻走了进来。村长对女人说,给二哥添副杯筷。老汉忙说,不用不用,我不喝酒。女人在沙发上欠了欠屁股,却没有站起来,换了个坐姿说:“人家二哥是过日子的人,哪像你呀,见了酒比见了你爹还亲,要是喝了不醉也好,还一喝就醉,难受得像是喝了敌敌畏。”
       村长恨恨地骂了她一句,当着别人的面,不好发作,他指着一个凳子,请岳禁冻坐下。老汉一坐下,就单刀直人地说:“树举兄弟,我同意了。”
       “同意啥?”村长举着酒杯,一脸迷茫。
       “我同意把钱拿出来借给你。”
       “噢,那回事儿,你说错了,二哥。”村长纠正他的说法,“不是把钱借给我,是投资给咱村里。”
       村长的女人听了个话音,没弄明白,她就嚷开了:“咱家的钱还花不完呢,你还要借人家的钱?那是赔给死人的钱,能随便借着玩儿吗?”
       “你懂个屁,老娘们儿就知道瞎嚷嚷。”村长放下筷子,说,“二哥,咱公事公谈,走,去我的办公室。”
       岳禁冻老汉心里憋得急,还没等走到办公室,在路上问道:“树举兄弟,你看我拿出来五万,够了吧?”
       村长说:“五万不宽余,我算了一下,最少也得八万,你留着个大头还能干啥用?”
       岳禁冻老汉说:“我怕绍勇找茬儿,给我闹乱子。”
       村长说:“有我给你撑腰,再借给他一个虎胆,他也不敢呀。”
       老汉把一定要让小民人祖坟的想法说了出来。村长说:“放心吧,二哥,我自有安排。”
       村长用大喇叭把村委会和成集委员会的人召了过来,除了小学校长岳绍喜,其他人一会儿就到齐了。村长说:“上次他就没来,还想摆着架子,让我亲自去请?不来就算了,离了他地球照样转,咱现在开始开会。”他把事情一讲,众人都说这个主意真好。于是,由村长口述,会计岳德会执笔,起草了一份协议书。在按手印前,岳禁冻老汉又提出了两个要求,第一个是他想加入成集委员会。村长说:“这是当然,不用你提,也得让你加入呀,我这个主任不当了,让给你!”
       岳禁冻老汉说:“给我个主任,我也干不了,主任还是你的,我干个副角就行了。”第二个要求,他说的有些吞吞吐吐,不过意思大家都听明白了,他想让村里人以后都别再喊他岳禁冻了。
       村长说:“这个恐怕不好办,管天管地,还管不着张嘴和放屁呢!”
       “错了,伙计,”牛经纪岳元朝说,“是管天管地,管不着屙屎放屁。”
       “就你事多,挑个错就显得你很有学问是吧?我看你是屎壳郎愣往尿壳里爬,不挨呲不好受,”村长熊他,“我要是连这句话都不会,不白糟蹋四十年干粮了吗?”
       老民兵连长岳元申说:“你们都说这事难办,难办的事就交给我吧,我是最愿意打硬仗了,树举,把大喇叭给我打开,我吆喝吆喝,以后谁要是再喊岳禁冻的外号,让我逮着了,轻则罚款十元,重则痛打两个嘴巴。”
       村长笑着说:“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依我看,这个问题不是问题,等以后咱这个集市闹大了,大家都得感谢岳树章,这一来你的威望就高了,大家自然就不会再叫你的外号,现在咱们在座的各位先带着头,以后不管是当面还是背地,谁也不能再喊岳禁冻了,尤其是岳德会同志,以后要自觉,我们要让岳禁冻这个外号从此从岳庙村消失。”
       夜雾从田野里飘过来,带来即将成熟的庄稼的味道。散了会,众人各自回家。岳树章老汉觉得白天熟悉的街道,一罩上雾气就显得陌生了,湿雾轻轻擦过他的脸,凉丝丝的。他一会儿觉得自己办成了一件大事,一会儿又觉得上了个大当,心里七上八下的,觉得前面隐隐约约老是有个影子,走进小胡同,快到家门口时,他终于看见了前面几步远的地方还真是站着一个人。
       “二叔!”那人走近他。
       “是绍喜呀!鬼鬼祟祟的,”岳树章老汉说,“找我?”
       “我刚才在办公室窗户外面蹲了半天,我都知道了,”小学校长岳绍喜说,“二叔,你不把钱借给我没关系,我能理解。我只是替你担心,我不能眼看着你拿这笔钱往大坑里扔。”
       岳树章老汉不吭声,任凭岳绍喜如何开导,他就是不发一言。最后岳绍喜很无趣地走了。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雾里,老汉这才想起应该对他说声谢谢,不该把人家的一片好心当成驴肝肺,不搭不理的,把好人给得罪了。没想到过了两天,到了为小民送葬的这一天,岳绍喜又不请自来了,绞尽脑汁写了好几页纸的悼词,并且用普通话声情并茂地在灵堂前念了一遍。葬礼由村长亲自主持,采取的是新旧结合,先开追悼会,再按传统习俗出殡。村里出钱,请来了两班响器,买了花圈和黑纱,办得轰轰烈烈,好多外村的人都来看热闹,说还没见过这么办葬礼的呢。岳树章老汉哭得死去活来,人们没有看见岳绍勇夫妇和他们孩子的身影,原来这一家人躲出去走亲戚了。
       七
       葬礼一过,岳树举、岳德会和岳树章一行三人,开着拖拉机就去了县城。他们先到电视台,交了九千块钱,签了一个月的广告,再去县豫剧团,到了那儿却怎么也找不到剧团的大门。一打听才知道,剧团两年前就解散了,连房子带地都卖给了一个缝纫学校。三个人一合计,决定一不做二不休,上市里去请地区的大剧团,于是把拖拉机寄存在旅馆里,搭车就去了市里。找到地区豫剧团,一位副团长热情接待他们,一说价钱,三个人都吓了一跳——一天四千块钱。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哑巴似的,岳树举向其余二人使个眼色,三人来到外面走廊上,商议了一下。回屋后,他说:“四千块太贵了,得合多少斤麦子呀?再便宜点吧。”
       副团长说:“买钉不能算铁钱,一看你们就知道是没钱的主,我报的是最低价了,为农民兄弟演出,繁荣农村文化生活,也是我们的责任和义务。”
       村长岳树举使出他做生意时的本领,最后总算把价钱谈到了一天三千五,一共唱二十天,他又要求能不能隔四天唱一天,副团长一听就哈哈笑了,说:“你这不是睁着两眼说梦话吗?隔四天唱一天,一月才唱六天,你让我们喝西北风呀?”
       岳德会拿出随身带着的村委会公章,村长在合同上签上大名,预付了一半的钱。副团长说:“好了,没你们的事了,我们下星期一准到,你们回去后要搭一个大戏台子,最好上面能铺一层木板,我们有块大地毯,铺在泥地上别弄脏了,再收拾出来十来间空房子。”
       村长说:“放心吧,这些都包在我身上,我家里就有五六间空房子。”他指了指岳树章,又说:“他家里也闲着四间大瓦房呢,新的,还没有住过人。”
       回到村里,他们马上行动起来,村长派了几个义务工把原来的小戏台加高加宽,又动员岳树章把他的木料贡献出来。岳树章老汉二话没说,领着木匠就去家里往外运木料,三十六拜都拜了,他也不在乎这一哆嗦了。一切准备就绪,到了星期一,阴历七月十七,剧团该来的那天,吃了午饭,村长和岳树章等几个人,来到村头恭候,四周围满了兴高采烈的人,性急的孩子爬到高高的杨树梢嘹望,他们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不时地喊叫来啦来啦,被谑骗的人就对着树上骂。天过半晌,树上的孩子又发出了一片惊叫:来啦!来啦!
       这回果然是来了,打头的是一辆红色的轿车,里面坐着团长和两位名角,后面跟着一辆大客,几十名演员满满当当地坐了一车,最后是一辆大卡车,满载着道具和行头。大家真是大开了眼界,以前只是在电视里才能看见的阵势,现在活生生地摆在了眼前,晚上好多人都激动地久久不能入睡。第二天天还没亮,一些人就开始在戏台前抢占位置。县电视台的广告发挥了威力,来的外村人比他们想像的还要多,就连好多秦店的人也赶来了,景象比赶集还要热闹许多。岳庙村的人都很得意,尤其是村长岳树举,虽然人们都是空着手来,空着手走,没有形成商品交易,但他对前景充满希望,背着手在人群里走来走去。岳树章也不用当水倌了,村长指派老光棍岳德录接了他的班,可是一到想喝水的时候,却找不到他的影子。岳德录戴着一个大草帽,席地坐在戏台跟前,谁叫他去烧水,他就跟谁急。
       岳树章用轮椅把老伴推出来,她已经有两年没见过阳光了。这架轮椅是前几天去城里时买回来的,不锈钢管架子皮革坐垫,人们自动地为他老伴让出了戏台前最好的位置。几个女人指点着她嘀嘀咕咕,说还以为老太太过不了这一关呢,没想到她不仅挺了过来,还能出来听戏!第一出戏唱的是《韩罗锅抢亲》,真是一分价钱一分货,演得那个精彩呀,把台下的人都给看呆了,个个伸长了脖子,老太太的脖子直不起来,脑袋歪在左边肩膀上,嘴歪眼斜。唱到精彩处,众人都拍手叫好,只有老太太无动于衷。常年累月的不见阳光,她又虚又胖,面色惨白。岳树章给老伴在轮椅上绑了一把伞遮太阳,他不听戏,他是成集委员会的副主任,有工作要忙,他穿着儿子小民的一套旧制服,指挥着为数不多的几家卖小吃的和卖杂物的,按他的要求摆设摊位。
       这些日子,岳庙村里天天人欢马叫,比过年还热闹,几乎家家都有亲戚住下来听戏。戏开始唱时,树上的枣儿刚红了半拉屁股,第二十天的大戏唱完,枣儿就红透了,在翠绿的叶子间分外惹眼。住下来听戏的亲戚都走了,也不再有外村的人来,村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放了秋假的孩子们,一拨一拨地在村里转悠着偷枣吃。满野的庄稼都黄了,收割在即。岳庙村的人要准备秋收秋种,添置农具,购买化肥农药,还少不了要去秦店赶集。到了秦店,有认识的人便讽刺,说你们岳庙村不是成了集吗,咋还来我们这儿买东西?说得他们脸上热辣辣的。
       八
       用木板搭起来的戏台还孤零零地待在大场上,村长要派几个人拆了,因为要用大场来打晒庄稼,可是岳树章拦着不让,他说:“不能拆,拆了怎么唱戏?”
       村长像是没听见,背着手走了。他追在村长屁股后面,一直追到村长家门口。村长说:“二哥,我对不起你,这回我失算了,本该到秋后农闲时再折腾就好了,看来想干成点事,还真不容易,就等于缴了学费,花钱买个教训吧,不过,你放心,这些钱早晚得还给你,等村周围的杨树长成材卖了就还。”
       岳树章老汉说:“树举兄弟,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咱再唱十天吧,我还有四万呢!”
       村长说:“到秋后再说吧,二哥,我看见你那块地里的豆子都很熟很熟的了,太阳一晒,自己都噼里啪啦地炸开口了,该收了。”
       “那个不要紧,小事儿,我抽空晚上就办了。”岳树章老汉说,“我跟你说成集的事呢,打铁得趁热呀!”
       村长说:“这事我一个人也做不了主,要不你再去找其他人问问吧。”
       岳树章老汉先找的岳元朝,不待他开口,岳元朝劈头就说:“你别找我,找我有屁用?”
       不容解释,把他推出了家门。再去找会计岳德会,见他家大门上挂着锁,岳树章想他可能下地干活了,便直奔田野而去。田里到处都是忙碌的人,一派丰收景象。在路上遇见了小学校长岳绍喜,后者拉着一地板车玉米棒子往家走,看见岳树章风风火火地走过来,便停下车子问道:“干啥去,二叔?”
       “我找岳德会呢,你看见他了吗?”
       “找他干啥?”岳绍喜说,“我看见他在窑厂西边的地里割豆子呢。”
       “开会。”
       “开会?”岳绍喜说,“你是找他要账去吧?二叔,当初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多考虑考虑呢?现在后悔也晚了呀!”
       “后悔啥?”岳树章老汉说,“王八羔子才后悔呢!”
       丢下一脸疑惑的岳绍喜,他大步流星地向田野深处走去。岳德会正在撅着屁股割豆子,听见岳树章在地头叫他,便拿着镰刀走过来。岳树章老汉说:“打铁得趁热,咱这事不能就这样撂下了呀!”
       ,
       岳德会说:“你找我没用,咱村里啥事都是岳树举一个人说了算,你得找他。”
       岳树章老汉说:“他让我来叫你,咱们开个会研究研究。”
       岳德会说:“你看不见吗?我这块豆子再不收,都快让野兔子吃光了。”
       岳树章老汉看见地头上还有一把镰刀,他拿起来就要帮着割豆子。岳德会见状急忙上前阻拦,可是岳树章就像一个饿了十天才看见青草的野马,拦都拦不住,握着镰刀噌噌地干起来。
       他帮着岳德会割豆子,帮着老民兵连长岳元申掰玉米棒子,帮着村长犁地,后来人家远远看见他走过来,就赶紧收起农具,躲开他。他便晚上偷偷地去干活,白天则一遍遍地打扫大街,把村里的几条大街扫得干干净净。人们都说禁冻老汉真是邪乎,他哪来的那么大精力?对于他来说,这个秋天真是长得无边无际,只好靠干活来打发难捱的日子。他并不是不累,只是他已经感觉不到了,就像一个永动机,一种说不清楚的动力支配着他,让他一刻也不得停闲。
       责任编辑题字邬鸿恩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