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漂流九曲溪
作者：李 瑛
《十月》 2002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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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北武夷山的奇峰怪石间，有九曲溪。溪源于三保山，经星村入武夷山，折为九曲，到武夷宫前汇于崇溪，盘绕近八公里；蜿蜒的清流把三十六峰串在一起，水色山光极尽自然之美。2001年秋，与友人从九曲买掉顺流而下，得诗。
九曲
九曲溪，我终于看见了你
是从童话里流出的吗
是从地方志和石头里流出的吗
左闪右躲的小溪
新嫁娘般羞涩的小溪
不住摇摆着唱歌的清纯的小溪
再不见道观、殿宇、书院
木鱼钟鼓和檐角的铁马早已哑然
圣哲群贤也早已寂灭
愤慨的刘子翚走了
朱熹走了，后来
山东口音的辛弃疾走了
忧国忧民的陆游老汉也走了
只有你多么年轻
仍守护着山群的每一片叶子
守护着绿云和小小的星村驿站
守护着他们踏浪归来的履痕
沽酒吟诗的流韵
桑麻田畴，竹林若梦
他们的小舟呢
他们的蓑笠和缆桩呢
那些设香斋、建道场的人呢
那些来朝圣、来寻访和归隐的人呢
多花香、多茶香、多酒香的小村
仿佛水生植物的娇媚的船姑
撑一叶竹筏送我漂流
八根毛竹的排箫用歌声伴我
近处是山林幽谷
远处是野史和传说
看她掀动的红衫
不正是一瓣漂流的桃花
高高低低的峰峦
缓缓急急的溪水
流成她婉转的歌声
她的歌是第二条蜿蜒的溪流
而我平平仄仄的诗句
则是她歌声的真实的投影
八曲
满眼是旋转的峰峦
青青山草覆盖着的
苔藓、落叶和谜覆盖着的
是数不尽的石刻和溶洞
在太阳在大地之间
石刻是历史打开的窗户
溶洞是地球打开的门
在时间和空间的深深处
等待来访
而身边兀自突起的
是双乳峰吗
那耸向高空的
是一对多么圆润丰满的双乳
那充盈着生殖欲望的
是一对多么高挺健美的双乳
从轻轻颤动的乳腺里
可听见乳汁流动的声音
成熟的爱流动的声音
美流动的声音
可感到生命的温馨和芬芳
母亲大地的充沛的乳汁
是洁白的，甜的，香醇的
对不同的人的
族别、种姓、帝王或庶民
都是相等的
对大自然生生不息的生命
都是相等的
都是同样慷慨的
把乳房耸向它们
用乳汁喂养它们
喂养希望、今天和明天
看它们在和谐里相互共生
又在矛盾变异的运动中寂灭
对人间万物，它永远是
虔诚的信仰和
至圣的崇敬
庄严、圣洁而崇高
七曲
历史
站在九曲溪边问
时间留下了什么
高悬崖壁的洞穴里有船棺
有木板、丝麻织品和骨殖
有闪着芒刺的磷光
野风野雨陪伴着
古闽族辛劳的先人
他是谁
闭着嘴的石头不说一句话
他是谁
历史
站在九曲溪边问
时间留下了什么
琴已断了，剑已锈了
他是谁
恩已淡了，仇已灭了
他是谁
是血写就时代的男人
是汗浸透生活的女人
他是谁
三千岁的绿茸茸的苔藓
不肯告诉我
直通向三千年前的坚韧的根的茅草
也不肯告诉我
历史
站在九曲溪边问
时间留下了什么
他是谁
不娇不媚的小野花
静静地摇着
粼粼的溪水逝去了
谷底的凝云飘散了
我们来得太迟了，太迟了
沉进水底的谜底已壅进泥沙
再难以打捞
六曲
在武夷山高声部的音符上
漫卷着脱缰的云
云上浮沉着
天游峰顶的楼阁
灰瓦红柱，如梦如幻
高耸在银河里
颠簸在云海里
你仰视它的高度
就是仰视宇宙的深度
就是仰视时间的尽头
风声里，山脚下
一扇门打开，传出
朱熹讲学的咳嗽声和
学子的读书声
又像是从树根和石缝中
传出，沿通天的栈道上攀
飘忽的小路像古寺的钟声
一声声近了又远，远了又近
分明是他步履的声音
直到青苔爬到他有胡子上
殿门关闭后，我们
望着理学养大的青草
回忆起千年古史
超越时空的思想啊
深奥的禅宗学说，道家理念
天、地和人、物的
简单又复杂的存在啊
低下头，指缝间
流去溪水打湿的云
手指摸到的是
一个民族深邃的哲学和
历史的骨头
五曲
从竹筏下轻轻滑过
白云的幕关了又拉开
美，睁大了眼睛
便有拨动琴弦的水花
山影映在溅起的水珠里
水底是拥挤着唱歌的卵石和
款款曼舞的水草
一群胆怯的小鱼
像一群山里的孩子，怯生生地
游来又仓皇滑走
却有一尾吐出一串水泡
泼刺刺跳起来，痴情地
敲我的门
它亲昵的大眼睛望着我
并用闽北口音的普通话
向我问好
该送它点什么礼物
你可愿喝我的橙汁
我不知道它的名字
事后无法写信给它
手机也寻不到它
偌大的武夷山水
到哪儿去找它呢
从竹筏下轻轻滑过
团团白云的幕拉开又关了
美，便在小溪里不息地流淌
四曲
是甘蔗和竹子嫁接的吗
是水稻和菠萝嫁接的吗
一畦畦绿油油的茶树
是山坡滚下的排排浪涛
直打湿我的前胸
直淹没我的睫毛和眼睛
直把九曲溪埋葬
到御茶园来尝“大红袍”吧
到这里来
闻烘焙的茶香吧
理解通神入道的深奥岩韵吧
看霓裳羽衣的金斑喙凤蝶吧
围坐在矮敦敦的大木案前
难忘山雀子衔来的早春
难忘茶树群红似火的芽苞
难忘嫩绿嫩绿的采茶姑娘跳荡的银链子
难忘茶灶中窜动的火苗
难忘水壶像只泥哨子般呜呜的啼叫
难忘茶花姑娘水晶般闪亮的黑眼睛
端起托盘，打开杯盖
紫砂小盏便腾起袅袅茶香
啜一口似苦又甜的美
每一片岩茶的叶子
都会醉你一生
三曲
从一个湾到另一个湾
所有的山都不住转过脸来
漂流中和我相望
忽闯来一块突兀的悬岩
是一棵愤怒生长的树
扭曲地长在头顶危壁上
不知道它的名字，只知道
比起左边的青藤
它是骄傲的
比起右边的长蔓
它是骄傲的
它皲裂的粗枝铁干
闪着褐色的幽光
流出浇铸的金属的声响
它千百次抽出新枝嫩叶
又千百次被风雨摧毁
却仍在不屈地生长
为把爱献给山群和小溪
早晨，把霞光披在肩头
夜晚，把星斗缀在脚下
没有丝毫恐惧和怨尤
它的生命是成熟的
对这棵让我们站起来认识尊严的树
对这个在搏斗中成长的生命
它不乞求任何同情和怜悯
我却以没有什么可以安慰它
而感到痛苦
二曲
已记不清它的历史
只记得它的吼声
月黑风高的午夜
那骑虎飞凌千峰的仙人呢
风，穿过悬崖岩洞
虎啸便变成沉雷
在谷底和峰顶滚动
横扫过一千年又一千年
啃噬得山体嶙峋斑驳
使所有的梦都一齐醒来
使听者的巉岩都瑟瑟发颤
把所有的云都撕成碎片
这是暴戾的虎啸岩
雄性的虎啸岩
把香案前的油盏都吹翻了
有谁愿做它的邻居
除了鹰巢
哦，作为巉岩一部分的鹰巢
散发着野性的精血气息的鹰巢
以苦涩、枯枝和凌乱的羽毛
孕育坚强的灵魂
孕育属于风的翅膀、雷的筋骨
属于红的血沫、绿的胆叶和
翱翔于浩瀚天宇的强大的生命
矫健的鹰是云里真正的闪电
只有在这里才会认识
谁是山中之王，云中之王
只有在这里才会认识
威严、勇敢和英武
莽莽武夷山转过身来
在清幽、奇拔、秀丽的后面
却也有风
却也有火
一曲
小小的竹筏载我漂流
轻轻地一起一伏——
是梦幻的真实
急急地一伏一起——
是真实的梦幻
当船姑竖起长篙
回身一笑
两条九曲溪便停止了歌唱
从梦中淌出的小溪流
全不理会大峰的威严
淡淡地一甩长发垂下睫毛
便缓缓地熄灭了自己
千姿百态的山旋转了九次
望不尽的绿色叠染了九次
回望它年轻的生命
耳边只萦绕一串银铃的歌曲
多情的九曲溪
和银河、和宇宙
紧紧相连的九曲溪
和我的神经、血管
紧紧相连的九曲溪
这个深山淳朴的村姑
全不知道自己的美丽
我未遇见她时想念她
爱上她时却又将离开她
这时，我才知道
爱上一个人要想忘掉
有多么不易
让我看你一眼，再看你一眼
水底流动的山光
峰巅飞溅的涛影
让我再一次思索
不尽的百感人生
存亡的世道哲理
让我买一只缀着红穗子的小铜铃
好回应你每滴水珠的召唤
我要带走你一捧溪水
好放进坩埚提炼
你的自然，你的纯真，你的美丽
你给予我生活的全部的蜜
2001.10.20得诗于武夷山
2002.2.20改完于北京
责任编辑 空山
题字 邬鸿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