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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母亲万岁
作者:白连春

《十月》 2001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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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篇小说是一首献给地球上最后一位母亲的挽歌。
       现在已经是一个不再需要母亲的时代了。在失去母亲以前,我们早就失去了父亲,说是失去其实是抛弃,现在我们可以不通过父亲和母亲,就完全能够自己生出自己:一个真正的克降时代已经降临了。
       写下这个题目,我的心非常沉重,似乎是一只没有感觉的布口袋,装进了比三座大山还要多的石头。三座大山究竟有多少石头,无人知道,然而压了我们一代又一代。许多人解放了,翻身了,走在了三座大山之上,早已经是三座大山的王。他们修路、架桥、砍树、种庄稼,进入山的内部,掏空山的宝藏。在山中,他们想干就干什么,完全为所欲为。三座大山,在过去,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一个比喻和一种象征;在这个时候,在这儿,仍然是一个比喻和一种象征,我把它们称为良知、道德以及感情(良知、道德以及感情是压在现代人身上的三座大山,在良知、道德以及感情越来越淡薄和消减的今天,不知道我这样说对不对)。现在,有许多人在良知、道德以及感情这三座大山里犹若风中沙暴:自如、快捷、张扬、无忧无虑,甚至逞才使气,演绎生发,他们横行、专营、追逐、捕杀、吞噬,消灭自己之后再去消灭别人,使所有的人全都成为石头。实际上良知、道德以及感情是相交相融的,是连在一起的一个有血有肉有骨头的也有灵魂的整体,就是大地,无边无际的大地,在这篇小说中,就是我的心。一个作家的心。一个作家的心里装满石头,是因为他写下母亲万岁这个题目。
       那么,母亲是不是不可以万岁呢?回答当然是肯定的,因为至今没有一个人可以万岁,没有人万岁了。我们的母亲不要说万岁,就是千岁也达不到,百岁的也极少极少,母亲们的平均年龄不足60岁。有的母亲的年龄特别短,第一次生育就死了;有的母亲的年龄要稍微长些,但是死得又相当惨。别的不说,就说我眼前的这个母亲吧。我眼前的这个母亲,不管她是何人的母亲,她总归是一个或者几个人的母亲,她是从高高的15层楼的楼顶上头朝下坠落下来摔死的。当我走到她的跟前,已经分不清她的身体哪儿是哪了。她趴在水泥地面上,看上去像极了一摊烂泥。这摊烂泥释放出一股波澜壮阔的长江涨水时的味道:一种浓烈的腥甜气息,似乎是一只巨大的身体里珍藏着成千上万粒鱼籽的草鱼。人们围着她站成密密麻麻的石头的一圈,指指点点,激越但绝不痛苦的唾沫四外乱飞,没有一丝一毫的悲哀,有的,更多的是庆幸,庆幸趴在水泥地面上的是一个不知是何人的母亲,而不是自己。我和那些围观的人一样,只是我默不作声。那一刻,我的心是木的,或者说是不知所措的。我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我的眼睛里没有泪水:目光平静、干燥,甚至带着些许狭隘暖昧,因为,实话告诉你,那个时候,我看见的仅仅是一摊烂泥,完完全全是一摊烂泥,并不是一活生生的母亲。
       是一只鸡改变了我的看法。一只从天而降咯咯叫喊着的母鸡。它全身的毛都是黑色的。它从天上,准确地说是从15层楼上,飞了下来。它没有在人们的头顶上盘旋,没有犹豫和踌躇,径直停到那摊烂泥旁边。它咯咯咯地叫喊着,发出的声音是那样的震荡和惊悚,那样的亲昵和柔情,那样的大,如同一块黑色的苫布,如同隆冬的深夜,遮盖了一切人的喋喋不休的无聊的虚假的聒噪。立刻,所以的人都不言语了。人们呆呆地看着这只母鸡,似乎整个世界就只剩下这一只母鸡了。这最后的一只母鸡,地球上惟一的生命。它咯咯咯地叫喊着。它的叫喊没有得到回报。它的声音如鱼入水,没有激起应有的涟漪,因为水早已经给时间漏干了,所谓水只是水的尘埃和水的反影。一个幻象。现在,鸡开始环绕着那摊烂泥奔跑,它疾速地转动着,完全是一只上足了油的齿轮,它一边转动,一边继续发生咯咯咯的声音。没有人听得懂鸡的咯咯咯的语言是什么意思,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人会鸡的话,但是,人们都明白,鸡在说着什么。鸡一定在说着什么,对那一摊烂泥。是的,鸡的话只是说给那一摊烂泥听的。也许只有那一摊烂泥才听得懂鸡的话。也没有人知道鸡环绕着那一摊烂泥疾速转动是要干什么,然而,人人都知道,鸡一定在干着什么。如果鸡什么也不干这只鸡一定是疯了。这只鸡一定是疯了,因为很长时间过去,都没有人看出这只鸡究竟在干什么。鸡跳上那摊烂泥,开始啄击了它已经再咯咯咯地叫喊,发疯般地咯咯咯的叫喊已经使它的嘴流血了。人人都看见,从鸡的嘴里喷涌而出的血是那样的红,那样的多,那样的丰富,其涵义是那样的深,不毕一生,人是不能理解的……渐渐地,从那摊泥上,出现一只手的形状,在鸡的嘴的不停地啄击下,不一会儿,另一只手也出现了。这是一左一右两只人的手。从这手可以看出,手的主人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劳动妇女……渐渐地,又出现了脚。一左一右,两只,都是上了年纪的劳动妇女的脚……然后是脸,一张上了年纪的劳动妇女的脸。一个母亲的脸。我们这才确认,就在刚才,真的从15层楼高的楼顶上,有一个母亲坠落下来摔死了。鸡还在啄击。鸡的血还喷涌在那摊烂泥,不,在那具母亲的尸体上,然而,母亲的胸腔和肚腹一直没有出现。水泥地面上最终呈现的是一个不完整的母亲。这个母亲没有胸腔和肚腹。这个母亲早已经死了。她的尸体发出一股波澜壮阔的长江涨水时的味道:一种浓烈的腥甜气息。最后,鸡冲着母亲的头跪了下去。它的嘴磕在地上,就一动不动了。鸡和母亲一样,也死了。这真是一只匪夷所思的鸡。人们继续围观着,直到警察来把鸡和母亲的尸体搬走,人们才慢慢地不情愿在散开,各自迈上回家的路。人们互相问:谁的母亲?
       母亲是在一天夜里天快亮的时候光着脚进城的。
       她的一只手在怀里抱着一只黑色的母鸡,就像抱着一个亲爱的孩子。这只黑色的母鸡已经生了25枚白壳的鸡蛋了,其中,20枚是双黄蛋。25枚鸡蛋放在一个盛了谷糠的竹篮被母亲的另一只手拎着。没有人知道母亲究竟走了多少里路,因为母亲的人生旅程不是一般的计算法则可以计算的。
       毫无疑问,对于这座浮华的热闹非凡的现代城市,母亲是一个过时的外乡人。
       母亲是顺着那条流经这座城市的著名的河长江走来的。一路上,母亲的心情都很愉悦。小路两旁青草丛生。一些知名和不知名的昆虫在草丛中高高低低地蹦跳或者飞掠。草叶上的露珠打湿了母亲的脚。母亲的裤管早就绾上了。母亲的腿也湿了。母亲觉得湿着腿和脚走在青草丛中的小路上十分舒畅、惬意和熨帖。对于路边的青草和青草丛中的昆虫,甚至对于身边默默淌的河,母亲都有一颗呵护的心灵。
       长江边上的空气里荡漾着一种万虑俱释的幸福力量,本来,母亲还有些许担忧的,一靠近长江,母亲就陶醉了。平坦的江水既让母亲沉静,又让母亲的血液沸腾,进入忘我的境界。母亲想起了儿子。她的在城里干大事的儿子。她的骄傲。她的心中的星。母亲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劳动妇女,但是非常普通的劳动妇女也有美好的感情。母亲的土地和家都没有了,国家要修建一个很大的工厂,是发电的。电可以使灯亮,也可以看电视,当然,还可以听广播。母亲好久没有听到广播了。听广播,现在已经不时兴了,然而母亲喜欢。母亲怀念那些可以听到广播的日子。那些日子,母亲一边听广播,一边在地里干活。喇叭在村口的大树上,声音是那样广阔、恬然、灿烂,那样契合庄稼人的心。它每天早中晚都要响。母亲习惯在广播的声音中起床、做饭和村人聊天,以及松土、担水、插秧,做各种各样的农活。母亲是一个做农活的好手。母亲一闲下来,心就发慌。一开始,国家刚来要地的时候,母亲想不开,想不开,母亲就病了一场。后来,母亲就想开了。国家是地干大事的哩。国家要发电。国家需要电。电就是动力。这是那个来征用土地的人说的。那人快30岁了,长着一长好看的娃娃脸,一张城里人的脸。母亲从那张脸上看见了儿子。我子一定也有一张好看的城里人的脸。电就是动力,那人说,一个国家没有动力怎么行?你愿意我们的国家没有动力吗?那人问母亲。母亲摇头。虽然那个时候,母亲还不太明白动力的准确意义,但是母亲不愿意我们的国家没有动力。没有电,那人继续说,汽车就不能跑,飞机就不能飞,工厂就要停工,晚上就什么也看不见。母亲就笑了。母亲就第一个在那张印满了字的纸上摁手印。母亲摁了手印之后,村民们也都摁了。村民们摁了手印之后,都得到了两千钱,母亲也得到了。揣着两千块钱,母亲就上了路。母亲想一看见儿子,就给他两千块钱。两千块钱,全都给儿子。母亲一分也不要。母亲要钱没有用处。母亲今后就住在儿子家里了,还要钱干什么。况且是如此多的钱,两千啊,整整两千,不是两角。
       这样想着,母亲就来到一块巨大的岩石前。在岩石脚下,母亲发现了一条眼镜蛇。它抬起头,看着母亲,母亲有些慌。她知道蛇一般是不主动攻击人的。不攻击人,但是吓人。母亲从小就怕蛇。于是,她对蛇说,我是进城看我的儿子的。蛇仍然看着母亲。三角形的头,尖尖的嘴,红红的信子,目光冷酷、刻薄、坚硬而且锋利,像剑刃一样颤动着刺向母亲。母亲的身体就软了,一手抱着鸡,一手拎着篮子,钉在了路上。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不能咬我,母亲说,你咬了我,我的儿子就没有妈了,我的儿子,母亲继续说,是个苦命,人小就没有爹我愿意他连妈也没有吗?母亲说着就踏进草丛,想绕开岩石离蛇远一点。它移动着身子,看着母亲那样子似乎有话要对母亲说。虽然我们只读了这篇小说的开头,也意识到蛇一定是有什么话想告诉母亲,但是,母亲不知道。蛇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它待在岩石跟前目送着母亲越走越远,直到最后什么也看不见。
       母亲是顺着水流方向朝河的下游走的。母亲的脚踩在细细的亮晶晶的沙里。沙向两边滑去,留下一个一个小小的浅浅的坑。那是母亲的脚印。沙是那么柔软、那么微妙、那么纯净。阳光照在沙上,照在整个河滩上。河滩地,看上去,就有一层表明的火焰,一闪一闪地上升,一丝风从水面拂来,就能看见那透明的火焰在飘。风住了,那透明的火焰就静静在燃烧。先是脚,然后是腿,再后,是全身,特别是脸,都烫了起来。走在河滩上,母亲感到自己整个儿地颤栗,一激灵一激灵的,仿佛被千万只手抚摸着一般。河滩一就如同少女时代的梦,在母亲的身体周围一跳一跳地,抖、揉、搓带着母亲往前走。母亲有些羞涩、有些畏葸、有些谦逊,她的脚步是那样温柔、那样朴实、那样安恬,既惊讶、脆弱,又真挚、宁静,充满对昔日优裕时光的深笃怀念。母亲是庄重的,她经受了人生的种种劬劳、种种苦难以及种种感情的蹂躏和折磨,可以说,命运蹇涩,备受煎熬,但是母亲仅仅是历尺沧桑后的疲倦,并不憔翠,她的心是愉悦的,洋溢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热爱。在一处水边,母亲看见了两只极小极小的鸟,两只非常非常漂亮的鸟,它们长的完全一模一样,看上去像一对双胞胎。母亲看见它们的时候,它们正在水边洗澡。它们一忽儿钻进水里,一忽儿钻出水外,它们抖动翅膀的声音,就是聋子听到了都会心凝神释。母亲笑起来。母亲也决定好好地洗一洗。其实,母亲在离开家之前才洗过的。走了那远的路了。母亲对自己说,再说了,这儿又没有人……母亲就放下鸡和篮子,然后,很快,就脱光了衣服。母亲是一个爱干净的人。母亲每天睡觉都要洗澡。母亲的家就在长江边上,紧挨着长江,长江从家门前流过,不天天去洗一个澡,游一游水,亲近亲近长江,那,似乎有点对不起长江了。母亲从小就会游水,就像从小就会吃饭、睡觉和劳动一样。如果说有什么人不会游水,母亲听了一定会奇怪。不会游水,在母亲看来就和不会爬树、不会走路一样,是不可思议的。鸡也跟在母亲身后下水了。鸡是母亲的一个孩子。在长江边上,在某一天的某一个时刻,有一个母亲和一只鸡两只鸟,在洗澡。作为一个母亲,我们要说,她是完美的、优雅的,端庆而且高贵的,就和长江一样。长江也是我们的母亲。在某一天的某一个时刻,两个母亲走到了一起,她们合二为一,成为一个整体。
       太阳可以作证:两个母亲都是伟大的。太阳一直跟随着她们,照耀着她们。太阳爱她们就如同她们爱我们一样。
       在一扇厚重的铁门前站住了,终于到了,母亲想,随即就闻到铁门里面儿子的味道。儿子是一只草鱼,身上有一股春天青草肆无忌惮的气息以及长江深水一波澜灼热的气息。春天的青草无边无际。在春天,长江里的水瘦了,然而江心深水的波澜更多了更烫人了。母亲在铁门外喘息起来。那一片刻,母亲有些晕。那感觉就如同那年春天儿子的父亲带着她在长江的江心里游水一般。他从后包住她。她的背紧贴着他的胸膛。他的胸膛又宽双厚,一颗心在里面嗵嗵嗵地跳响。那是一个天的晚上,后来,他们就在长江边上有了儿子。我到儿子这里来了,母亲对他说,我闻到儿子的味道了。母亲靠在了铁门上我们的儿子还是那只小草鱼。母亲的背感到铁门有点凉。我把鸡也带来了。母亲说。是一只好鸡。母亲说,啊。母亲低低地叫喊一声,我忘了告诉你了,我把你的解放军帽也带来了哩。我知道,母亲的声音有一些哽咽了,你的解放军帽是留给我的,留给我一个人的……无论我去哪干啥都带着哩:松土、担水、插秧,还是赶场、上街,我都带着哩。没有人知道的。谁也不知道。你是我一个人的。我一个人的。母亲的眼前就出现了那年春天的情景。那年春天,长江突然涨了大水。生产队的一头牛被冲走。他去救牛。结果牛救上来了,他却不见了。牛的头上戴着他的解放军帽。那么大的一头牛,见着她,就给她跪下了。牛知道她是他的亲人。牛懂。牛的眼睛里的泪就出来了。她倒在了牛的身上。那年儿子还不到3岁。爸爸帽。爸爸帽。儿子指着那顶解放军帽说。母亲就看见了水。看见水在她的周围四处汹涌,把她给包裹了起来。从那以后,母亲就更爱长江了。母亲就在心里把他和长江等同了起来。长江就是你哩,母亲对他说,你就是长江。母亲就天天都要去长江里游一游。第一次,母亲都听见水里有他的心在跳,嗵嗵嗵地响。母亲靠在铁门上,看见水朝她奔跑过来,水向她伸出千万只手,千万只手都是他的。我到儿子这里来了。母亲对水说,其实是对他说,你放心吧。你回去吧。儿子会对我好的。我们的儿子还是那只小草鱼。我闻到他的味道了。母亲对他说,其实是对自己说。儿子,儿子,儿子……
       铁门比刚凉了,铁门变得硬起来,同时,也很锋利,就把母亲给割疼了。它割在母亲的背上,把母亲的棉布衣服割穿了,然后又割母亲的皮。母亲的皮被割破之后,母亲身体里的汁液就流了出来,是一些绿色的发亮的物质。那些从母亲的身体里流出来的绿色的发亮的物质,释放着泥土和山泉的香气,顺着水泥的楼梯朝下淌,一级一级、一层一层地淌下去,最后,来到了人群拥挤的大街上,被街边的一棵小榕树看见了。那棵小榕树眼睁睁地看着从母亲的身体里流出的发亮的绿色汁液缓缓地无声无息地淌进了城市的肮脏的下水道。铁门接着割母亲的肉,它割进了母亲的肉里,它割到母亲的骨头了。它钻进母亲的骨头,割着了母亲的心。一开始,铁门割母亲的棉布衣服的时候,母亲没有察觉,后来,它割母亲的皮,母亲还没有察觉母亲的眼睛被一片大水给蒙住了。它钻进母亲的骨头,喀嚓喀嚓一下一下地使大力气割着,母亲才有些发觉,母亲有些发觉,铁门就已经割到母亲的心了。
       母亲把身体从铁门上艰难地移开了,于是,母亲开始敲打铁门。
       母亲怎么也敲不开铁门。铁门里没有一点声音。
       母亲住在了15层楼的楼项上。在15层,住着母亲的儿子、儿媳妇、孙子以及保姆四口人。对于儿子把她安置在15层楼的楼顶上住。母亲没有意见。母亲住的地方准确说来是楼梯间,那个地方完全可以摆下一张小木床,摆下一张小木床以后,还有很大的一片空间。儿子给母亲买来一套新衣服和一双新布鞋,其实都是商场卖不出去的处理品,但是母亲仍然宝贝似的舍不得穿。母亲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床上枕头的旁边,鞋放在衣服上。母亲喜欢光脚。在母亲的记忆中,她从来没有穿过鞋。母亲的脚一点都不难看,大是大了点儿,大脚走路稳当,无论走多远都不在话下。母亲去赶集,几十里的山路,来回挑着100多斤的担子,一点儿也不累。母亲学会了摁门铃,但是,母亲一般不轻易摁儿子的门铃。儿子平常上班不在家,儿子是一个干部,什么长,具体什么长,儿子没有告诉,母亲就一直不知道,也没有人来问母亲,所以,知道不知道,没有多大的关系。儿媳妇也要上班,下班以后也要很晚才回来。儿媳妇没有叫母亲妈。母亲就不明白自己该怎么称呼儿媳妇。儿媳妇是一个漂亮女人,浑身上下都有一种母亲从来没有闻过的味道。母亲说不清楚那是什么味道。城里人身上似乎都是那一种味道。后来母亲知道了,是化妆品的味道。这和乡下人不一样,乡下人的味道各不相同:上了岁数的人是陈年稻草的有一些腐败发黑的味道,或者做完饭后炉堂里的柴火的灰色的味道;年轻人的味道就鲜艳而且丰富了,有花朵的味道,梨花的、桃花的、橘花的、菊花的、油菜花的……有树的味道,樟树的、桉树的、杨树的、桫椤树的……有草的味道,各种各样的草,无边无际,数也数不清……有动物的味道,牛的、马的、羊的、猪的、狗的和鸡的,还有鸽子的和青蛙的。母亲认识的一个年轻女子身上竟然有一股泥鳅的味道,据说有泥鳅味道的人命好,一辈子都在田里钻,你想想,一辈子都有田,命还不好吗?母亲的身上有一股草鱼的味道(其实母亲的身上更多的是一股桂花的味道,母亲本人不好意思承认。桂花的味道多香啊)。母亲坚决地认为自己是鱼命,离不开水,因为是草鱼,又离不开草,就是说,母亲既离不开她的长江,又离不开她的土地。还好,长江和母亲一样,也来到了这座城市,至于土地嘛,那好办,因为,母亲已经决定了去城效的土地上挑土。
       母亲找到看守工地的老人,对老人说她想挑土的事。老人回答:你来挑嘛,能挑多少就挑多少。老人还说这些土都是不要了的。老人靠近母亲,悄悄地张开他的鼻孔,不停地翕动着,似乎闻到了什么特别的味道,有点……像……怎么这样熟悉呀?桂花?桂花?真的是桂花?多好的土呀。母亲对老人说。母亲就去挑土了。母亲每天都去挑土。母亲决定把楼顶变成一块土地。每天,母亲去挑土,鸡都跟着母亲去。他翻开土或者在荒草丛中找虫子吃。母亲很高兴鸡跟着她去。在这座城市,母亲谁也不认识,惟一认识的就是这只鸡。鸡是母亲的朋友。刚来城里时,鸡和母亲一样不习惯城里的生活。那些日子,鸡一个蛋也没有生。自从跟着母亲一起去挑土以后,鸡又开始生蛋了。母亲把蛋都给了那个老人。第一天,鸡生了一个很小的蛋,不像鸡蛋,像麻雀蛋,比人的大拇子大不了多少,而且几乎是透明的,软的;第二天,鸡生的蛋就大些了,也硬了,不那么透明了;第三天,鸡生的蛋就正常了。最少有一两哩。老人对母亲说。母亲就笑,没有说话,因为她知道,到了明天,鸡就该生一个双黄蛋了。第四天,果真,鸡就生了一个双黄蛋。当母亲把双黄蛋递到老人手里的时候,老人激动得花白的胡子到处乱飞,似乎那些胡子是一朵朵真正的花,又似乎,老人如果不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话,他本人也会飞起来。老人硬是把母亲拉进了他的棚屋,给母亲捧出一大捧花生,又给母亲倒了一大碗开水。歇会,歇会,老人说,我替你装上去。可是,母亲跟在老人身后也出了棚屋,她不能让老人替她装土。老人的年纪很大了,做母亲的父亲也足足有余。母亲怎么能让老人替她装土呢?母亲抢过老人手中的锹。老人站在一边,看着母亲一下一下用力铲着,突然,嘿嘿嘿地,就哭了。最被,母亲以为老人是在笑,后来才发现老人是在哭。母亲就停下了手中的活。母亲慌起来,不知怎么才好。母亲的心情很忧郁,认为自己又蠢又笨,因为她不懂得该如何安慰老人,也不明白老人为什么突然就哭了起来。老人蹲下身子,双手捂住脸。他哭的样子非常可怜。他的眼睛、鼻子和嘴以及耳朵都在往外流水,似乎他是水做的。他擤鼻子、擦眼睛、打喷嚏、咳嗽、吐痰,不一会儿,他的脸就变得一处黑、一处白、一处红、一处青、一处紫了,并且,眼睛、鼻子、嘴和耳朵全都肿了,全都噙着汪汪的水,时刻准备着继续流出来。他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老人脚下的土地湿了一大片。母亲吓了一跳。母亲不敢相信老人居然流出了如此多的水。老人看上去一点都不胖,也不高,是一个很平常的老人,中等身材,五官也是一般人的五官。老人那么哭过之后,母亲就闻到老人的身上有一股龙的味道。母亲很久没有闻到龙的味道了。在母亲的记忆中,她是在小的时候,跟随她的母亲去龙王庙烧香闻到过。那年,母亲7岁。那年,天大旱,长江都几乎见了底了,离长江远的地方颗粒无收,听说饿死了很多人。那天,装满了土之后,母亲没有立刻离开,她在工地上陪了一会儿老人,给老人做好了晚饭。这是一个废弃的工地,平常只住着老人一个人。一些翻开的土上又长满了▲草。一堵红砖砌成的围墙围成一个巨大的圈。那样,挑了整整半年的土,15层楼的楼顶终于变成了一块土地。这是母亲自己的土地。母亲又可以在自己的土地上干活了。母亲的鸡也可以在自己的土地上找虫子吃了。
       老人给母亲送来了各种各样的蔬菜种子:白菜、萝卜、芹菜、豇豆、茄子,还有南瓜和丝瓜……母亲曾经问老人,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蔬菜种子。老人就给母亲送来了。母亲看着如此多的蔬菜种子非常高兴,于是随口说要能种点谷子就好了。谷子就是水稻即大米,长江沿岸的人都知道。只有在北方,谷子才是小米。老人说你种啊。母亲说这么高的楼,哪儿来水呀?老人就看着母亲笑了。母亲看见老人笑,就明白了。母亲真的相信老人是龙了。有龙,怎么会没有水呢?母亲就想起7岁那年,她跟她的母亲一起去龙王庙烧香的情景。她就是在龙王庙里第一次闻到龙的味道的。龙王庙里烟雾缭绕,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的人。每个人的味道都不相同,然而母亲还是闻到了龙的味道。龙的味道非常强烈,是一种水和土混合的味道。那时候,母亲就想,龙一定是一个白胡子老人。龙果真是一个白胡子老人,就坐在母亲的对面,在15层楼的楼顶上的楼梯间里,在母亲的儿子给母亲的小木床上,正笑眯眯地看着母亲。龙的笑模样非常和蔼可亲。龙对母亲说你就种点谷子吧。母亲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在儿子的城里遇见龙。那年,她跟她的母亲去龙王庙里烧香,只是闻到了龙的味道并没有看见龙。母亲想起了龙王庙,问,你家呢?早毁了。老人说。老人又对母亲笑。老人说从今以后,我就是你一个人的龙了,你只要天天给我吃鸡蛋就行。我天天给你吃鸡蛋。母亲说。在母亲和老人那样说话的时候,鸡就卧在小木床下,在母亲和老人的脚边。母亲看见,老人脚上的布鞋烂了,就蹲下身子脱去老人的鞋,把儿子给她的新鞋给老人穿上了。从那天开始,听了母亲和老人的谈话后,鸡每天都生一个双黄蛋。
       母亲种上了谷子。在儿子的15层楼的楼顶上,母亲有了一块田。母亲还有了三块地。在田边,母亲种上了丝瓜;在地里,母亲种了各种各样的蔬菜。整个楼的人都吃母亲种出的粮食和蔬菜。谁来要,母亲都给。有的人给母亲在小木床上放下一点钱或者一些零碎的快到期甚至已经过期该扔掉的食品:一包方便面、一袋花生、一桶饮料、一把糖果、一块面包……有的人就那么拿走了。就那么拿走了,下次再来,母亲同样给。母亲要钱没有用,母亲需要的是劳动,在土地上劳动。只要劳动着,母亲就高兴。母亲就是热爱劳动。
       老人真的是一条龙,一点没错,他每天早上,天亮以前,都来给母亲的土地浇一次水,然后坐在母亲的小木床上,吃母亲为他煮好的双黄蛋。吃完双黄蛋,他就走了。有一天,因为头天是一个盛大的节日,人们玩得晚,所以就起得特别迟,那天,老特别高兴,他给母亲的土地浇完水,就带着母亲在城市的上空飞了一圈
       那天,母亲发现,原来这座城市是一座很美的城市。
       母亲爱上了这座城市。
       谷子终于成熟了。看着金黄金黄的谷穗,母亲笑得合不拢嘴。
       儿子、儿媳妇,还有孙子,都上楼来看了一次。保姆经常来。保姆是一个15岁的小姑娘。自从母亲在楼顶上种了菜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去市场买过菜了。儿媳妇说吃什么菜,她就上楼来摘。她还是隔过两三天云一次市场,主要是买肉。非常遗憾,母亲的土地里种不出肉来。有一天,母亲对儿子说,她想在楼顶上养一头猪,但遭到儿子的强烈反对。当初,母亲说要种点菜,儿子也反对。不过,儿子知道母亲闲不住,又看见母亲进城后,无事可做反而病了,整天愁着,就同意了。儿子说,可是没有土呀。母亲立刻就高兴起来,说,土,我可以去挑。母亲早就发现了城郊那个废弃的工地,看见那里有许多土,没有人要。后来,儿子上楼来对母亲说,你已经养了一只鸡了,就不要再养猪了。儿子又说,养猪会让人笑掉大牙的。母亲就没有养猪。母亲知道了城里和乡下不一样。城里养猪会让人笑掉大牙。可是,城里人也吃猪肉呀。母亲没有对儿子说这话,因为儿子已经走了。儿子太忙,白天要上班,晚上要辅导孙子学习,有时候三五个同事来,还要玩玩麻将。儿媳妇也玩麻将。儿媳妇能够玩一整天整夜。儿媳妇在家里玩,也出去玩。于是,儿子家的铁门就总是关着。母亲开不开儿子家的门。儿子没有给母亲钥匙,他只是教母亲如何摁门铃。有事,你就摁门铃。儿子说。其实母亲早就会摁门铃了。母亲没有对儿子说。
       不止一次,母亲看见来人摁儿子家的门铃。来人各不相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几乎都拎着东西,或者挟着包。只有一次,一个小孩来,既没有拎东西又没有挟包,门就一直没有开,不知是里面没有人呢,还是故意不开?小孩4岁或5岁的样子,穿着打扮不像城里小孩,但是挺机灵,一双眼睛特别亮,看上去是蓝色的,就是真正的天空的那种颜色。母亲闻到小孩的身上有一股天空的味道。这味道让母亲激动了好久。自从母亲进城以后,就再也没有闻到这种味道了。这味道让母亲回忆她的少女时代。少女时代的母亲是有许多想法的。那时候,她常常斜躺在长江边的一个山坡上望着天空出神。天空中的云彩轻盈盈地飘着;白的像棉花、红的像桃花、绿的像玉米叶子,还有金色的稻谷、紫色的荆……母亲最喜欢蓝颜色,勿忘我的颜色,天空的颜色,大海的颜色(母亲的一生从来没有见过大海,但是母亲肯定大海是蓝色的)。那时候母亲特别想弄清楚这些如此多的颜色是从哪里来的,也像人一样是生出来的吗?那么,谁是生出它们的母亲?一只从天空飞过的鸟更让母亲渴慕地爱着,无论什么鸟,母亲都爱。母亲多么期盼自己也能有一对翅膀呀。母亲想如果我的母亲是一只鸟的话,那么我就有翅膀了。母亲问她的母亲,妈,为啥你不是一只鸟?你可能已经知道了,母亲没有得到回答。有许多问题,母亲都没有得到回答。母亲看见那个小孩子失神地靠在儿子家的铁门上,就像她初到儿子家时,靠在儿子家的铁门上一样,母亲的心就痛起来。忍不住,母亲就走了下去,她伸出双手抚摸小孩的头。小孩抬起头来望着母亲。小孩的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有些沮丧、有些悒郁、甚至有些悲怆和颓废。在小孩抬起头的那一瞬间,母亲看见他的眼睛里有两条--一只一条--惶遽不安的小鱼,唆地一下,就逃走了。母亲就在小孩的眼睛里看见了她梦中的大海。原来,小孩的一双眼睛是大海上的天空和天空下的大海。母亲俯下身,忍不住就把小孩搂进了怀里。母亲把小孩抱到了她的小木床上。母亲从床下的一个纸箱里捧出那些来拿蔬菜的人给她的东西,几乎满满地堆了一床。吃吧,吃吧,母亲对小孩说,全都是你的啦。小孩坐在母亲的床上,怔怔地看着母亲,看着他眼前的这个与众不同的有些怪的女人,有点不敢相信母亲的话。真的全都给我吗?小孩的声音怯怯的,一颤一颤的。他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如此多的好东西。全都给我是真的吗?小孩用一颤一颤的声音怯怯地又问了一次。给你,全都给你,母亲回答,今后我有什么也全都给你。母亲的声音非常愉快,像一朵盛放的玫瑰,香气四溢,而且光彩闪耀。真的吗?小孩激动起来,他的眼睛里,那两条小鱼,在欢畅地游着,它们是那样的天真、纯洁、温柔而且美。小孩投进了母亲的怀里。你是我的奶奶吗?小孩问母亲。是,是,母亲赶紧回答,我是你的奶奶。母亲在第一眼看见小孩的时候,就想她是他的奶奶了。母亲想有一个小孩叫她奶奶。母亲的孙子从来没有叫过她奶奶。母亲还想儿子能再叫她妈,可是儿子已经很久没有叫母亲妈了。母亲进城来儿子就没有叫过她。母亲想儿子一定是长大了做了国家的干部了,就不好意思再叫她了。母亲能够原谅儿子。但是母亲还是愿意儿子叫她妈,哪怕再叫一声也好。奶奶,奶奶,你怎么住在别人家的楼梯上?小孩问。不是别人家,这是我儿子的家呀。母亲很真诚地说。你儿子的家?小孩说,那你,你不是我的奶奶?我是你的奶奶,母亲急起来,我是你的奶奶呀!那你为什么说这是你儿子的家?小孩问。小孩是一个聪明小孩,立刻就抓住了母亲的破绽。小孩心里很清楚这是谁的家。母亲不知道该怎么对小孩说了。母亲说……母亲站在小孩跟前,她的声音嗫嚅含混,而且又苦又涩又酸。母亲感到空气里肯定有另外一个喉咙在痉挛地尖叫。母亲企图对小孩笑一笑,但她的笑模样太勉强了,看上去竟然和哭一样。母亲想起了什么,她抓起小孩的手,说,你看看我的菜和谷子。小孩就看到了母亲的菜地和稻田。小孩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睛里的两条小鱼都张大了嘴。小孩不敢相信。在15层楼的楼顶上,这个老太太居然种出了如此多的菜和谷子。这,这,全是你种的?小孩问。全是我种的。母亲的回答非常自豪。你是下凡的老神仙吧?小孩问。下凡的老神仙,我?母亲对于小孩的这句话有些吃惊。母亲立刻说,我不是什么下凡的老神仙,我是你的奶奶。奶奶。小孩迅速地叫了一声。小孩想要母亲做他的奶奶。小孩觉得母亲肯定是一个下凡的老神侧。小孩昨天才听了一个神仙下凡的故事。那是他的父亲对他讲的。小孩是一个爱听故事的小孩。他的父亲天天都要给他讲一个故事。小孩呆呆地站在菜地边。他看到了母亲的鸡。他还看到了3只红蜻蜓和5只白蝴蝶。红蜻蜓和白蝴蝶都在母亲的田地里飞过来飞过去。那只鸡看见母亲,就咯咯咯地叫喊着跑到母亲跟前。母亲蹲下身,摸了摸鸡的头。鸡又走到菜地里去了。一只红蜻蜓停到小孩身边的一片稻叶上。小孩忍不住了,伸出一只手想去抓它,在小孩的手快接近红蜻蜓的时候,那个小精灵一振翅飞走了。它飞到高高的空中,然后又飞下来,停到母亲的一个肩膀上。小孩一直盯着那只红蜻蜓,看见它停到了母亲的一个肩膀上。小孩张着嘴,瞪着眼睛,他更加相信母亲是一个下凡的神仙了。奶奶,奶奶,小孩喃喃着,它,它……红,红……小孩从来没有见过红蜻蜓,也没有见过别的蜻蜓,所以他暂时管红蜻蜓叫红。红,红,你的肩膀上。小孩对母亲说。是蜻蜓。母亲告诉小孩。那,那,白……小孩指着飞来飞去的白蝴蝶。蝴蝶。母亲又告诉小孩。小孩兴奋了,他问母亲,蜻蜓和蝴蝶,还有鸡,都是你养的吗?鸡是我从家带来的,母亲说,蜻蜓和蝴蝶是从天上飞来的。天上飞来的,小孩的眼睛里翻起了浪花飘起了云彩,奶奶,你也是从天上飞来的吗?奶奶不是,母亲捧住小孩的脸,奶奶是从家里来的。母亲在小孩的眼睛里看见了无边无际的天空下的无边无际的大海和无边无际的大海上的无边无际的天空,母亲看见了少女时代从她的梦里飞走的那只鸟,那只鸟带着本来属于母亲的翅膀远远地飞走了。飞走了,飞走了,再也没有飞回来。母亲还看见了自己,是一条草鱼,在小孩的眼睛里的海里。那海在蓝色的天空下蓝着,而那天空,却在蓝色的海上蓝着,原来海和天是一样东西,海就是天,天就是海,原来海和天都可以在一个小孩的眼睛里找到并且看见。母亲将小孩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那天傍晚,母亲跟着小孩去了小孩的家(是一间低矮的窳陋的石头平房)。还未进家门,母亲就闻到了小孩的家的味道,准克地说是小孩的父亲的味道。那是一种树,一种很珍贵的树,一种快绝迹的树,具体叫什么名,母亲说不上来。那树的味道是如此浓烈地冲击着母亲的感官。几乎使母亲晕倒和窒息。那个时候,母亲觉得自己的心灵是一个深渊,巨大的悲哀正在那深渊的底座下挣扎。屋子里有一种臻于完美的色彩在大烹大炸地扩张、啃噬和戕害,那就是纯粹赤贫的色彩……那个本来是一棵珍贵的树的男人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截落尽了叶子早已折断了的枯黑色枝条。小孩扑到男人的床前,爸爸爸爸爸爸,小孩叫喊,奶奶来了。男人两只死灰色的眼睛突然飞快地透出两道明亮的闪电,射向母亲,那闪电的味道怪僻乖张,让人无法接近更无法逃避。母亲听见她身上的关节打铙击钹似的一阵叮哐乱响,整个身体立刻似醒未醒般的疼起来。就在母亲即将摔倒的时候,小孩不知从哪里端来了一张小木凳。母亲赶紧把自己放了下去。母亲感到冷汗把贴身的衣服湿透了,她的身上冰一样地凉着,不一会儿,母亲就发现自己给冻僵了,你说你是孩子的奶奶?男人问母亲,声音中有一股压抑的阴暗晦涩的气息。是。母亲低低地承认。那么,你就是我的妈了?男人又问母亲,促狭的语气里有一箩筐搜刮的恶意。这次,母亲没有回答。她只是直直地看着男人,目光朴实、狷介、善良,洞若观火,神清气定,然而,没有一丝一毫的侧隐、怜悯,甚至幽怨。那目光,完完全全是一位紧强的母亲的目光。那一刻,阒静极了,仿佛所有的骚动都已经被时间尘封了。那一刻,一万年过去了。妈妈。妈妈。男人无声地叫喊着,似乎羞愧于开口,他的毫无血色的嘴不停地嚅动着。他是那样的羸弱,那样的娇柔,那样的痛楚,甚至罕见。妈妈。妈妈。男人再一次叫喊,声音仍是那样的低微,充满了期望和疲惫,听上去就像是一个人在喁喁独语。妈妈。妈妈。男人的手从被子底下探出来,奄无生气,密布着畸形的黑色增生物,似乎被子一直在下着霏霏淫雨,致使被子底下泥泞不堪,哪里都是病菌生长的乐园。妈妈。妈妈。男人的手离开了被子,伸向母亲,真挚地祈恳着母亲的回应。男人的一双眼睛里滚出了晶亮晶亮的泪,就像清晨宁静的大森林里树木上落下的珍珠一样的水滴,它们嗵嗵嗵惊雷般地炸在母亲的心里。妈妈。妈妈。男人叫喊。母亲已经抓住了他的双手。母亲把他的双手捧在自己的双手里,就如同捧着一个宝贝。男人枯黑的木乃伊的手在母亲的手的呵护下渐渐地泛起一些气息,那干皱的皮被一种生机勃勃的物质支撑起来了,开始变得有弹性,枯色和黑色消退,慢慢地呈现出肉色,接着,在手心和手背上都展示出了血管的模样,还可以看见血在血管里欢欣鼓舞地流通,甚至能够听见血在血管里流的声音,犹如潺潺的小溪流水,间或,有几条小鱼,将一朵一朵浪花摔打在岸边的青草地里。妈妈。妈妈。男人叫喊。
       男人接着就给母亲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后来,每天上午,母亲都到男人家里,去伺候男人;下午,就在土地上伺候庄稼。每天,母亲都要带去一篮子菜。她一起床,就在地里忙活,忙得累了,就去男人家,她的早饭,也是在男人家和男人孩子一起吃的。
       母亲已经真正成了男人的母亲。
       
       在地里干活的时候,母亲就会想男人,想起男人给她讲的那个故事。母亲不敢相信那个故事是真的,不敢相信那个故事就发生在这个如此美丽的城市。这个城市看起来多么美啊……然而,那个故事却是多么的残忍和冷酷。
       母亲想对人说说那个故事。母亲想到了儿子。母亲就在儿子下班回家开门的时候堵住了他。她给他讲那个故事,竟然控制不住哭了起来。儿子的表情非常不耐烦。儿子说:你管这些闲事干什么?这跟你有什么相干?母亲呆住了。母亲不敢相信刚才自己听到的话是儿子说的。母亲的泪一下子就没有了,突然消失了,不知到哪里去了。母亲看着儿子。她闻到儿子的身上有一股她从来没有闻到过的味道,怪怪的,是一种什么动物的味道:狼?狐狸?老虎?母亲不能确定。母亲看着儿子。母亲失了神。等母亲回过神来,儿子已经不见了。显然,在母亲失神的时候,儿子打开铁门进去了。儿子没有让母亲进去,他把母亲关在了门外。母亲爬上楼梯,来到她的15层楼顶上的土地里,在一棵白菜面前,母亲蹲下身子,无声地哭了起来。母亲一边哭边对白菜说,……他就那么被打了,那伙人有6个,那伙人还有刀,他们一共砍了他13刀啊……那个姑娘得救了……你说那个姑娘咋不为他证明呢?她咋不证明呢?他可是她的救命恩人呀……没有人管他,医院不要他,单位也不理他,他们认为他是打群架,再说,他早就被下岗了,虽然他是最好的工程师,因为他不同意用竹竿偷换钢筋修楼房。他瘫了,他的老婆跑了,……你说,你说,他一个瘫子,孩子还不到5岁,他怎么办?孩子怎么办?你说!你说呀!母亲没有蹲住身子,她坐在了地上。她忍不住拍打起白菜来。鸡已经远远地走来,紧挨在母亲身边。你是一棵白菜,我辛辛苦苦把你种大,你什么都不懂……我种你有什么用?你倒是说话呀!你告诉我……儿子这样对我……我究竟……鸡钻进了母亲的怀里,鸡仰起头看着母亲。母亲抱住了鸡。母亲的泪水一颗一颗砸到鸡脸上。鸡闻到母亲的泪水里有一股隔夜的剩饭的味道,还有一股大地上的青草的味道,以及雨天里的被车轮碾得喷溅起来的泥泞的味道。鸡就说话了。鸡说话的声音,母亲听起来非常熟悉,这声音里有一股苦楝树的淡紫色的椭圆形的味道。母亲一听,就知道是他在说话。只有他才有苦楝树的味道。他,那个没有良心的,那个把一顶解放军帽留给母亲而自己却远走高飞的人。母亲把鸡搂紧了。你怎么变成了一只鸡?母亲问。母亲的声音充满了惊喜。母亲用衣袖擦干了脸上的泪。我没有变成一只鸡。他说。可是,鸡在说你的话哩。母亲说。傻瓜!现在是白天呀……白天?是呀,白天,我是不敢出来的,除非,除非……除非啥?除非,你把你的衣裳脱了,把你的两个奶奶都露出来……干啥?那样,太阳就害怕了。太阳害怕?太阳害怕老女人的奶奶。胡说八道。真的,我也是到了那边才知道的。太阳一害怕,我就敢出来,你就能看见我了,但是你不能穿衣裳……让别人看见了!别人看不见我!我是说看见我不穿衣裳……那你脱不脱嘛?人家没有说不脱嘛……你急啥嘛……我不急,人家不想看见我,我急什么?我才不急哩。你,你,你不知道……人家多想看见你呀……母亲就把衣服脱了。母亲很快就把衣服脱了。母亲就看见了他。他赤裸着身子。他看上去非常年轻,非常像一棵苦楝树。你怎么不穿衣裳呀?那边不兴穿衣裳,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嘛。
       从那以后,只要一在15层楼顶上的土地里,母亲就不穿衣服了。母亲就随时都可以看见他。他也随时可以看见母亲。母亲对他说,白菜结实了,可以割了。母亲对他说,芹菜又长高了。母亲对他说,谷子扬花了。母亲对他说,等谷子熟了,打出米来,我就做新米饭给你吃。他回答,那边不兴吃饭。那边吃啥?母亲问。那边不饿。是人都得饿。可是,可是……我已经不是人了呀。母亲一愣,明白了什么,眼睛里就盈起了泪。我吃。我吃。他赶紧说。我吃。母亲就笑了。
       现在,谷子已经成熟了。
       母亲要收割谷子了,这是一项艰巨而且辛苦的工作,面对这一穗又一穗金黄金黄的谷子,母亲的心里涌荡起无限的柔情。这是在15层楼的楼顶上。这差不多算是中国大地上最后的稻。把稻的皮剥开,会露出白亮亮脆生生油浸浸香喷喷甜蜜蜜的大米。这差不多也是中国大地上最后的大米。没有打稻机、没有板桶、没有更宽大的晒坝,连镰刀也没有,总之,一句话,什么都没有。母亲找遍了这座城市,没有镰刀,只好买一把剪刀,凑合着用。母亲拿手试了试剪刀的刃,一点儿都不快。为了准备割谷子,母亲早早地就把田边的丝瓜藤扯了,并且把收了白菜的一块地移开,空出一大片晒坝,勉强着翻得过来。母亲开始割谷子了。天还没亮,母亲就起了床,一起床,就看见了他。他站在稻田边。他看见母亲,对母亲说,我帮不了你的忙。我很想帮你的……你看,我的手伸向谷子,谷子没有感觉……我摘不下谷子来。本来就没有指望你帮我。母亲一边说一边已经用剪刀剪开了谷穗。母亲赤裸着上半身,腰弓着,两只棕色乳房耷拉下来垂直向谷穗,两粒葡萄干一样的黑色的乳头,在谷穗上摸过来擦过去,,似乎在重温母亲时代喂奶的喜悦。母亲的一个肩膀上挎着竹篮。那个肩膀已经挎痛了。他站在母亲的前面。他一直看着母亲干活。他看见汗珠从母亲的额头上冒出来了,紧接着,母亲的鼻子上,两个脸颊上,也有了。他看见汗珠悬挂在母亲的眼睫毛上,那样的锋利,那样的大,那样的惊心和动魄,它们就快从母亲的眼睫毛上砸下来了。他怕它们砸进母亲的眼睛。他怕它们把母亲的眼睛给漤痛。他有过那样的经历,汗珠砸进眼睛里,漤得眼睛火辣辣地痛,就仿佛是针在扎剑在挑刀在砍眼睛一样。他闻到了母亲脸上那些汗珠的不怀好意的味道。那味道尖尖的,在黎明时分朦胧的天光里一闪一闪地亮,他朝母亲扑过去。他想替母亲把她眼睫毛上的汗珠抚掉。他没有做到。他穿过了母亲。他回转身,看见母亲弓着的背。母亲弓着的样子一点也不好看,像一只大虾。这只大虾已经离开了它赖以生存的水域,它一到岸上就跳不了啦,就只有等死。那么想的时候,他发现他的眼睛有些热,有些酸。他知道他这是哭了。他好久没有哭了。自从到了那边,他就没有哭过。那边的生活无忧无虑,不吃,也不喝,就是没有白天,全是黑夜。他又走到了母亲的前面。他又一次穿过母亲。他发现他穿过母亲的时候,母亲竟然一点也不知道,母亲的心全放在谷子上了。谷子已经都成熟了,必须收了,不能等了,一等,就收不起来了。他懂。他的心为他不能帮母亲而痛着。母亲又前了一竹篮了。母亲在晒坝上倒剪下来的谷穗的时候,直起身子,她的一只手在腰上捶了捶。他知道母亲的腰弯痛了。他紧跟在母亲的身边,很显然,他就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他想捏捏母亲弯痛的腰。他捏上了。他的目光紧盯住母亲的脸,看母亲脸上的反映。母亲的脸上出现了愉快的表情。母亲感觉到了他的手。不要紧。母亲说。母亲显然是在对他说。一会儿就好了,我以前干活从来不痛的,最近,主要是心里不痛快。心里不痛快?他吃了一惊。是啊,你想想,他为了救那个姑娘自己被砍了13刀……谁?谁被砍了13刀?他呀!他?谁?我对你说过的嘛!啊,是他呀,他想起来了。他管我叫妈妈哩。母亲说。母亲已经走回了稻田,又开始剪谷穗了。他的儿子管我叫奶奶,叫得可亲哩。母亲又换了一个肩膀挎竹篮。你说,该怎么办呢?怎么办?我不知道。他说。他绕到了母亲的前面。他发现天有些亮了。太阳就快出来了。太阳一出来,他就不好过。谁也不管他,他们还认为他是坏人哩!他的老婆都跑了。他成了一个瘫子。他的儿子还不到5岁。母亲说着话,可是手却一点也没有闲着。我对我们的儿子说了,他叫我少管闲事,这是闲事吗?不是。不是。他赶紧回答。我看我们的儿子变了。我进城后,他一声也没有叫过我,还不让我进他的屋。我不想做我们的儿子的妈了,他都不叫我。那你想做谁的妈?他问。他觉得母亲的想法有点怪。我想做他的妈。母亲回答。就因为他叫你?是我们的儿子……母亲停住了。母亲想对他说,是我们的儿子先不要我的,但是母亲没有说。母亲没有说,是因为母亲突然想起他已经……对他说管什么用呢?他什么都帮不了母亲。你能帮我找到那个姑娘吗?母亲还是想试一试他的能力。找哪个姑娘?干啥?让她出来证明。证明?他是因为救她……噢,我懂了。他叫喊一声。我帮你找。他说。那你现在就去。母亲放下了竹篮。那不行!他说。咋不行?天亮了!天……母亲蹲到了地上,她剪着了自己的手。
       谷穗总算剪完了,这花了母亲三天的时间。现在母亲在搓稻。搓稻,就是把谷子从谷穗上弄下来。母亲只能用一双手搓,由于这是在15层楼的楼顶上,也由于没有任何工具。母亲坐在地上。他紧挨着母亲坐着,他说话的声音里有一股苦楝树的味道。苦楝树是一种药。种子和树皮都是,就是太苦了。苦楝树一点都不结实,很容易被风吹断,所以,有苦楝树味道的人一般都寿命不长。母亲已经搓下很大一堆谷子了。他的一双手上,都打起了血泡。新米的气息非常浓郁地包裹着母亲。新米的气息有点像母亲的奶,让人只能一下一下用心地吸吮,用心地感受那鲜嫩的汁液是如何一点一点地生成的又是如何一滴一滴地渗透出来的,其中的香,其中的甜,其中的养分,都蕴藏着多少种植人的血汗,才有如此天然而且丰硕的魅力。这魅力曾经是永恒的,但是不久,就快消失了。这是最后的新米。这是最后的母亲在搓最后的稻。在我们这座城市的一幢15层楼的楼顶上。
       她很害怕。谁?她呀,那个姑娘……那么说,你找到她了?找到了。你是怎么找到的?我进入了她的梦的。进入了……梦?是呀,不然,咋找得到?这几个晚上,我进入了这座城市里所有人的梦。那6个坏蛋也找到了。真的?真的。可是那个姑娘很害怕。那,那咋办?我可以把那6个个坏蛋整死。你……整死?是呀。咋整?他们是6个,而且,还有刀。我可以进入他们的梦,一个一个地整死,我只需用一个手指头……一个手指头?是呀,他们一点都不知道,只是他们再也没有明天了。许多人就是在梦里被整死的。他们睡觉睡着睡着就死了,身上没有任何伤。啊!……那个姑娘,你带我去见她。好吧。那6个坏蛋……都还是孩子哩。孩子?是呀,最大的还不到17岁,最小的只有14岁,都还在上学。他们成立了一个党,叫鲜血梅花党。名字挺好听的。你知道最小的那个坏蛋是谁吗?
       母亲和他一起走在这座城市的一条街上。
       母亲一直光着脚。他呢?除非母亲,谁也看不见他,虽然他的身子整个地都是赤裸的。
       走过之后,不少人都回头看母亲,看这个光脚的半老女人,看她的乡土气息浓厚的宽阔的胸或者仍然挺得很直的被太阳晒得紫黑紫黑的背。他们想:这个女人一定是一个疯子。她一边走一边说,记住了,慈善路,我不会走错的,像是在和什么人对话一样。然而,她的身边只有她一个人。这个女人自己和自己对话。肯定是一个疯子。这条街真的叫忠孝路吗?你听,她似乎是在问什么人。忠孝。忠孝。她喃喃着。忠孝……在一个人多得像蚂的十字路口,她停了下来,脸上的表情有些为难的样子。
       一个无事可做又很有想法的老头跟随母亲已经走了5条街了。在十字路口,他靠近母亲,目光在母亲的脸上扫荡。他认为母亲一点也不丑,如果细看还能发现许多动人之处。大十字。这个地方叫大十字。他听见母亲说。他看见母亲仰起头,啊,真的很高,恐怕有100层吧?老头知道,她惊叹百乐门大楼。随即,母亲发出了不太相信的声音,是吗?才30层?30层就这么高呀?老头吓了一跳。这个女人奇了。她一下就说出了30层。他曾经一遍又一遍地数了好几次,每一次都数了半个小时,最后才确定这幢高楼只有30层。老头看见母亲笑了,看见母亲的笑容是那么朴实,那么的温和,那么的厚道,没有一点傻气。老头从母亲的笑容里闻到了一股亲切的水的味道。这水的味道和长江里水的味道不一样,似乎含有……对,是草……草……仿佛是一道从草地上流来的水:清泉。肯定是清泉。甘甜而且芬芳的清泉。从山间的草地上流来的清泉……老头进一步靠向母亲,张开他的每一个感官。他在人群中闻够了蚂蚁、蜜蜂、老鼠、猫、狗、鸡和鸭子等小动物们忙忙碌碌可又无所作为的味道,现在,突然闻到一股清泉,他有些激动,心里暗暗生出一个念头:就是把母亲弄回他的家。他的家里很久没有女人去了,自从他的妻子死了后,他想女人就只能到街上去看。
       在这座城市的滨江路上有许多女人,而且大多30岁左右,按老头的年龄来说,那些女人应该是很美妙的,但是老头认为她们全都是烂女人。老头曾经和一个滨江路上的女人玩过一次,后来就病了。好不容易才治好。老头再也不敢碰滨江路上的女人了。母亲离开大十字,正好朝滨江路的方向走去。老头的心被什么揪了一下。他曾在滨江路上看见过两个和母亲岁数差不多的半老女人。她们都是卖的,和那些年轻女人一样。老头不愿母亲也是。跟在母亲身后,老头发现母亲健康、朴素,快捷的步子是一个完美的劳动妇女的步子,心里多了些喜欢。老头越来越想要母亲了。母亲没有在滨江路上的任何一棵柳树下停顿。按照滨江路上的买卖规定:那些女人,全都坐在柳树下面,放开眼光,从过往的男人中选择对象,一旦选准,就开始送秋波,对着你笑,那么嫣然妩媚,那么楚楚动人,那么纯结天真,好像她妈的全都是处女一样,然后就以首或者手示意,只要你稍稍有一点回应,哪怕你的衣角给风吹动了一下,她们都会发现,立刻就会跑到你的跟前,挎着你的肩膀,随即就把手伸进你的口袋。那些女人的身上,全都有一股烂水果的味道,烂桃、烂李、烂苹果、烂梨、烂草莓、烂香蕉……烂水果的味道闻着还勉强忍耐得住,可是一吃进口,咽下肚子,就让人恶心,想吐,浑身痒痒,难过好几天,甚至大病一场,从此一命呜呼也说不定。老头跟着母亲下了滨江路码头上的台阶,看着母亲朝囤船走去,老头明白了,母亲是要过河,到长江对岸的茜草工业区。横渡船还没有来,在囤船入口处,母亲被拦住了,那个坐在门口收票的女人,问她要票,她没有。那个女人指给她看,要她回到码头上的售票棚买票。母亲折了回来,着急地站在售票棚前。很显然,母亲没有钱买票。过了一会儿像和谁商量似的,说,要不,我游过去吧?听了母亲的第二句话,老头吃了一惊,怎么,你能游过去?老头赶紧问母亲。母亲这才发现身边的老头。她对老头笑了一下。能。母亲回答。你能游过长江?老头不相信。我从小就会游水。母亲对老头说。噢。老头叫了一声,他红红的脸蛋比先前更红了,就像两块烧红的烙铁。母亲闻到一股烙东西的味道,有点像烙饼或者烙包子。我正好要过去,老头说,我给你买一张票吧。那……那……母亲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过了一会儿,母亲对老头说谢谢。老头听这话似乎是有人刚刚教给母亲的一样。你有什么事吗?老头问母亲。我去找一个姑娘。找一个姑娘?老头的心一沉,莫非这个姑娘你不认识?不认识,那你找她干什么呢?我要她出来证明。母亲说。母亲的声音很低,但是很执著。老头听见母亲的声音里有一阵十分遥远的隐蔽的雷鸣。老头想这个女人真怪。老头刚这么想,就闻到母亲身上有一股浓郁的母亲的味道。
       老头很久没有闻到这种味道了。老头的心颤了一下。他看到一望无际的田野。田野上一个挑着满满一挑水的妇女,一双赤脚咚咚咚地走着,晶亮的水珠一滴一滴落下来,砸到地面,将地面咂出一个又一个小坑。妇女挑水是为了浇地。在她刚走过的路边,一朵白色的野花开得分外醒目。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小小孩。他的母亲将他放在一棵树下,拿根草绳把他拴住,防止他到处乱爬,因为树阴以外,太阳很大。他坐在地上,用自己的尿和蚂蚁玩。他用他的尿去淹那些蚂蚁。蚂蚁真小。它们跑得很快,一转眼就不见了。当他坐的地方一只蚂蚁也没有了,他就高声哭起来。他哭哑了嗓子。后来,脸上的泪痕干了,他看上去就像一只小花猪,因为他给自己的脸上抹满了泥。老头不由自主地抬手擦了擦脸。他在他的脸上摸到了水。热乎乎的水。刚从他的两只已经有些晦暗了的眼睛里流出来的水。久违了的真挚的水。童年时代故乡的水井里的水。老头是一个很有文化,很有计谋,同时,也很有怪僻的人,他把他的脸转向母亲,有意让母亲看到他脸上的泪。母亲就看到了。母亲问,你哭了?你咋哭了?老头说,我闻到你的身上有一股母亲的味道。老头说,你一定是一个伟大的母亲。伟大?母亲知道伟大的意思。伟大一般都是用来说领袖人物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可是这个不认识的老头居然说她……伟大?你知道你有多么伟大吗?老头问母亲。不知道。母亲说。母亲的表情十分地惊慌,像一只受到了伤害的小动物,我一点都不伟大。我的儿子都不肯要我。你的儿子不肯要你,一定是你的儿子不对。老头抓住母亲的一只手。母亲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老头低低地对母亲说我要你。可是我不能做你的母亲呀!母亲说。声音很急切。你可以做我的妻子,老头说,我爱上你啦,刚才你都让我哭了哩……我是有男人的!母亲终于挣脱了出来。母亲的心嗵嗵嗵地跳得特别响。胸部也跟着激烈地起起伏伏。母亲朝囤船跑了过去。横渡船来了。票!票!老头在母亲的身后叫喊。就这样,老头和母亲一起,找到了那个姑娘的家。
       和那个姑娘谈过话,母亲的心情就变得坏起来,因为无论母亲怎么说,那个姑娘都不表态,只是一个劲儿哭。
       那天晚上,母亲不知道老头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老头是这座城市中学的语文权威,得意弟子遍布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连母亲的儿子也是。
       老头做的这个很奇怪的梦,在这遍小说要讲述的故事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老头做了这个梦之后,故事的进程就加快了,所有的问题都得到了圆满的答案,但是,全部出乎母亲的意料之外,不,不是全部,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这其中的一小部分涉及到母亲本人,相信读者诸君已经明白。
       那个姑娘终于出来证明了。那6个小坏蛋,不,不是6个,是6个中的5个,终于被抓了。那个瘫在床上的无名英雄,终于得到了承认,单位恢复了他的工作,医院又接收了他,他的妻子也回来了。报纸上登出了他的照片。他成了风云人物。报纸上登出的文章说,近日,他将乘飞机去北京最好的医院治疗,由国家给他出钱,而且,国家还奖励了他一万块钱。母亲很为他高兴。这件事,一时间成了新闻,街头巷尾,饭前茶后,人人都在谈论。人们不禁要问,那个小坏蛋只抓了5个,剩下的那个为什么不抓?难道仅仅因为他只有14岁?那么,那个14岁半的,大半岁,为什么就抓了呢?据小道消息说,这6个小坏蛋做了许多坏事:他们先后强奸、轮奸了28个女青年;还杀死了其中的3个,并且按照一本医学解剖书把尸体给分解后扔进长江里冲走了;他们还抢过7辆的士,以及4家商场……如果依照所犯下的罪行,每个都够得上死刑。他们的鲜血梅花党已经发展到89名成员,据说,要加入这个鲜血梅党必须和一个真正的处女发生关系。因为处女越来越少,他们甚至强奸了5个幼儿园的小女孩……这些小坏蛋全是有背景的,来头都不小,所以,受害人不怕吱声,她们即使知道了认出来了是谁干的也忍着,等着,盼着别人去揭露告发。她们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流着泪舔她们的伤口……当然,小道消息,不一定是真的,你完全可以不信。在这件事被人们谈沸沸扬扬的同时,这座美丽的城市还有另一件事让人们激动、兴奋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那就是,在一天早上,人们醒来发现,个个都在说,你对我说,我对你说,他对他说:市委书记被捕了。据说,检察院从他的家里搜出了现金人民币500万元。500万。500万。人人都在说。500万啊,还仅仅是现金……当然,这也是小道消息……但是人人都说得头头是道,有板有眼,仿佛个个都亲眼所见。报纸上登了。电视里也演了。500个万。只要一出门,每个人都这么对你说。500万多少人民的血汗呀……那几天的报纸上没有书记的照片,电视里没有书记的镜头,似乎是为了验证人们的说法;然而,没几天,电视里就出现书记的镜头啦,紧接着,报纸也登出了书记的照片,照片非常醒目,他的下巴上有几根老虎胡子都数得清楚:他春风得意,意气风发,发奋图强,强大无比,比所有的人都厉害……他还是市委书记,据说,就快升迁了……当然,这仍是小道消息,不一定是真的,你完全可以不信。关于这个母亲的故事,你可以不信。你信也罢,不信也罢,然而,母亲确凿地存在过。
       想当初,的的确确有一个活活生生的母亲,她就在我们生活的这座城市,但是我们谁也没有珍惜她。无声无息中,她就这样离我们而去了。她离我们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想她的时候,我只能读读我的这篇小说。我的这首献给地球上最后一位母亲的挽歌。
       那些日子,母亲的心情不太好,就是说,有些复杂(以前的母亲是没有什么思虑的,她的日子过得特别纯粹,她的想法非常简明:那就是劳动、劳动、再劳动、永远劳动),一方面,她为他,那个无名又有名的英雄而快慰,另一方面,她为他,那个14岁的小坏蛋而难过。亲的痛苦是锥心泣血的痛苦,因为他,那个14岁的小坏蛋,是母亲的儿子的儿子,即母亲的孙子,虽然他从来没有叫一声奶奶,但他仍然是她的孙子。他是一个小坏蛋。也许他并非生下来就是一个小坏蛋。他有那么多的陷阱和伎俩。他的目光是那样的诡谲,充满了欺诈了各种各样的玩弄手段。
       母亲曾眼睁睁看见他如何伤害一只洁白的小鸽子。那是母亲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二天。他说他是在做实验。他的父亲即母亲的儿子不让母亲去干涉,他甚至叫母亲走开。母亲就走开了。母亲是流着泪走开的……要知道,他伤害的是母亲小女时代的梦啊……从那开始,母亲再也没有走进儿子的家门。她也进不去。儿子没有给母亲钥匙。那天晚上,夜深人静以后,母亲在楼下的垃圾箱里找到了那只洁白的小鸽子,它已经一点也不洁白了,它已经死了。它的身体没有一处好的地方。它的内脏已经被掏空了。母亲把它捧到了长江边上。在明亮的月光下面,母亲用双手为它修了一座小坟。母亲一边流着泪一边埋它。那一夜的月亮特别大,特别圆,特别亮,投射到长江里,看上去给人的感受就像是大地一下子拥有了两个月亮一样。但是那一夜,一点也不让人高兴,全都因为那只洁白的小鸽子死了。它是被母亲的孙子残酷地迫害死的。月亮一个在母亲的头顶,悄悄地俯瞰着母亲;一个在母亲的身边,默默地注视着母亲。她们都知道,那一夜,在大地上,在人间,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非同一般的事情:一只洁白所小鸽子死了。长江里的水也停止了流动,改道从母亲的眼睛里淌了出来。那一夜,长江里的水是多么的凉,多么的干净,充满着柔情,人母亲的眼睛里淌出来,一滴一滴砸在大地上。大地在颤抖。大地在颤抖着承受。大地一句话也不说,大地在听母亲说。听这地球上最后的一位母亲说……然而母亲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只是一个劲儿地流泪。她的泪就是她的话。大地懂了。大地懂母亲的心。大地也是母亲。大地把长江把母亲把那只洁白的已经死了的小鸽子一齐搂进了怀里。这是我们亲爱的大地。这是我们永远也爱不够的但是从来也没有爱过的大地,就如同我们的母亲,我们本应该永远也爱不够但是从来也没有爱过的母亲……母亲坐在长江边上。她的眼前一遍又一遍地出现那血淋淋的一幕……那个小坏蛋,他先是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小鸽子的两只翅膀,把它翅膀上的羽毛剪得参差不齐,然后松开手,看它还能不能飞高。它不能飞高。它飞得摇摇欲坠,一点也不稳当,完全失去了平衡,甚至差一点撞到了吊灯上它的眼睛圆圆的瞪着:惊慌、惶遽、恐惧,有一些愤怒、一些祈恳和一些谵妄。他很容易又抓到了它。他继续剪它翅膀上的羽毛。他把它翅膀上的羽毛剪光了,然后,又放开它。它仍然努力地拍打翅膀,企图飞起来。它的乌黑的眼睛渗出了红色,更加惊慌和恐惧,它已经怕得不行了。它把它的翅膀拍打得叭叭叭地响,像一个从由一绝望在打自己的耳光,以为打自己就能从自己的内部找到活路,因为外界,全都是死亡之地。过了很久,它才明白,它已经不能飞了,虽然它还有翅膀,但是翅膀失去了羽毛,就等于完全失去了飞翔的能力,就等于没有翅膀。它开始蹦跳。它蹦跳着逃到他的床底下他爬到床底下,把它给抓了出来。你还会跳!你还会跳!他恶狠狠地说。我叫你跳!我叫你跳!他把它脚上的爪子给剪掉了。他又把它放开。它已经不能跳,不能跑,只能缓缓地走了,每走一步都摇晃一下,差不多快倒下了。但它站着。血顺着它被剪去爪子的脚淌出来,流在上了蜡的明亮金黄的木质地板上。他伸出手做出又要抓它的样子。它摆动着挣扎着躲开他的手。地板上于是出现了两朵梅花一样绽放的鲜血。鲜血梅花。这是后来母亲听到大街小巷的人都在谈论鲜血梅花党的时候,才想起这个词的。鲜血梅花。鲜血梅花。他一次又一次伸出手假装要去抓它。它一次又一次摆动着挣扎着躲开他的手,于是地板上就绽开了一朵又一朵鲜血梅花。它的眼睛里已经没有多少黑色,差不多全是红色了。那红色,和从它的脚上流出来的血的红色不一样;血是健康的纯粹的红色,而它那眼睛里的红色则充满着绝望以及对死亡的惧怕。他的手继续伸向它。他的手一点一点地向它靠拢,它呢?一点一点地后退……突然,它停下了,猛烈的张开已经没有羽毛的翅膀,奋力向前扑去,它的嘴,咬住了他的一个手指头。是右手的食指。它把他给咬痛了。他叫喊一声。左手紧紧地抓住它,使了很大的劲才把它扯了下来。他的右手的食指尖少了一块皮,血立刻就流出来,把他的白衣服弄脏了。他叫喊着剪下它的嘴,又把它的一双脚齐大腿根剪掉。它躺在地板上,一身洁白的羽毛给染红了。毫无疑问,它还活着。它的两只眼睛变成了蓝色。它看见了天空。蓝色的天空。无边无际的蓝色的天空。它看见了一群鸽子在无边无际的蓝色的天空中飞翔。其中有一只就是它,它的旁边是它心爱的朋友,那只比它小3天的灰色的母鸽子。它们俩已经说好了,再过5天就一起离开这座城市远走高飞,到遥远的森林去。城市不是鸟的家。可是就在第4天,那只灰色的母鸽子和其他一些鸽了被养鸽人拿到了市场。它是在第4天下午从养鸽人的家里逃出来的。它找它心爱的朋友。它要找到它。它飞遍了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广场、公园、白塔寺、钟鼓楼、上平远路、中平远路、下平远路、连江路、江阳路、大云路、大慈路、小街子、小屋基、水井沟、朱家山、长江大桥、码头、车站……没有看见它的朋友,它又饥又渴又累,心情又十分不好,于是就在一堵矮墙上停下来,于是就被他的弹弓击中,成了他的俘虏。它躺在地板上,已经不再渴不再饿不再累了,心情也不再不好,因为,它看见它了。它的心爱的朋友,那只比它小3天的灰色的母鸽子,它从遥远的地方朝它飞来了。再过一会儿,它就会飞到它的身边。那个恶魔,那个折磨它的恶魔已经走开了,包扎他右手食指尖上的伤口去了,所以,那一会儿,他是幸福的。它幸福地躺在地板上。地板是那么的亮,那么的平,那么的大,是木头做的。它闻到了地板有一股原始森林的味道。地板曾经是原始森林里的一棵大树,是从森林里被砍倒了拉来的,然后被做成了地板,让人踩来踩去。它看见无边无际的大森林,看见大森林里的大树,看见大树一棵又一棵被砍倒,被拉走,拉进城市,然后做成地板或者其他东西。它看见森林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了。它看见成群的鸟,各种各样的鸟,在光秃秃的地球上找不到一处落脚的地方。地球上到处都是城市,然而城市是不能去的。鸟都知道,城市不是鸟的家,只有森林和广阔的原野才是。但是森林没有了,原野也越来越小,而且越来越小的原野已经被城市的排泄物给污染了。这地球上最后一只鸽子,最后一只鸟,闭上了它的眼睛。它的眼睛是蓝色的。天空的蓝色。就是说它是带着一个天空的梦死的。它死得很幸福。它幸福极了。幸好它早早地死掉了。它死得非常及时,不然,它将和母亲以及我们一起看见:那个小坏蛋如何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剖开它的胸腔和肚腹,把它的内脏一一掏出来。他把它的心挑在刀尖上。在那把雪亮雪亮的刀尖上,它的心看上去是一颗红艳艳活生生的钻石,有人的小手指头那么大,样子和人的心一模一样。他朝它的心上吐唾沫,恶狠狠地咒骂。他发泄够了,就把它的心从高高的15层楼上扔了下去,立刻就被一只肮脏的野狗吃了。它的肝、肠、胃、胆、肺也一一被扔了下去,同样,也一一被野狗吃了。母亲晕倒在15层楼的楼顶上。她在楼顶上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心、肝、肠、胃、胆、肺也一一随着它的心、肝、肠、胃、胆、肺被扔了下去,都被野狗吃了。从此,母亲的胸腔和肚腹就空了;从此,母亲再也没有胸腔和肚腹。所以在这篇小说的开头,当那只鸡在那摊烂泥上啄击出母亲的尸体的时候,母亲的尸体是不完整的,没有胸腔和肚腹。从那一夜开始,母亲每一夜要去长江边,在那只小鸽子的坟墓旁坐许久,如同守候她少女时梦,直到天大亮,直到后来,她在15层楼顶上种上庄稼,最后,她从15层楼的楼顶上坠落了下去。
       谁也没有想到母亲会从15层楼的楼顶上坠落下去,母亲本人也没有想到,那个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使这个故事所进程加快的老头更没有想到。他在梦中梦见了他,那个把一顶解放军帽留给母亲的人。他和他在梦中一见如故,成了好朋友,从此,他们夜夜在梦中相会,好得就像亲兄弟,就如同穿一条裤子似的,他们的确穿一条裤子,因为他们根本就是一个人,一个肉体,虽然有两个灵魂。他们一个年轻,一个年老,一个是纯粹的体力劳动者,一个是出色的知识分子,他们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他成了他。他也成了他。就这么,他再也不怕白天的太阳了;就这么,他时刻都能找到母亲,而且和母亲的心也真正的贴近了。没几天,母亲就承认并且接受了他们的结合。他们给了母亲很好的安慰。
       读到这里,想来已经知道那个14岁的小坏蛋为什么没有被抓的真正原因了。那本应是这个故事以内的一个情节,但如果这个故事把所有的情节都讲完的话,这个故事就太长了,况且,继续把那个14岁的小坏蛋留在这个故事里是有用的,具体有什么用,往后读,你就知道了。我不能一下子人都给你说出来。你一定还记得,在这个故事里曾经出现过一个可爱的小孩,他的收眼睛是蓝色的天空和大海的颜色,他一心想要母亲做他的奶奶,他认为母亲是一个下凡的神仙。他现在已经离开了这个故事,因为他自己的母亲回来了,他的母亲不让我们这篇小说中的母亲继续进她的家门,因为她怕抢走她的儿子。他差一点就被她抢走了,幸亏她很及时地赶回来了。她的丈夫即孩子的父亲,那个无名又有名的英雄已经去北京最好的医院了。他离这个故事就更远了。两年以后,当他从飞机上下来,回到这座城市,母亲早就彻底消失了。他来到母亲曾经住过的15层楼的楼梯间,那里早就空空荡荡了。他走到楼顶上,看见母亲的土地长满了荒草。他找到了母亲用过的锄头和剪刀,它们全都锈死了。他的血一下子就涌了上来。他挖开母亲儿子家楼梯顶上的那堵墙。他把那堵墙给挖了一个大洞。他进去了。他给母亲儿了的脸上一边来了一拳,最后,又当胸给了他一脚,把他踢翻在地。他和他在中学时代是同班同学,而且,他还是他的班长。当警察来把他带走的时候,他伸出右手,朝母亲的儿子做了一个极其下流的动作:老子总有一天要揍扁你!他被警察带走了。他一路叫喊着哭泣着。警车载着他呼啸而去。
       10年以后,母亲的儿子搬离这座城市去了南方一座很遥远的海淀城市,仍然能听见他的叫喊声和哭泣声:老子总有一天要捧扁你!
       接下来的日子颇为平静,因为母亲的情绪稳定了下来。母亲是一个没有什么思想的普通劳动妇女,她不可能整天都坐着想心事。她也没有多少心事。她热爱的不是沉思默想而是火热的劳动,稻田里的谷子收割了,母亲把田翻挖成了土,决定种上一大片萝卜。到了下半年,到了冬季,萝卜是最好的蔬菜。水洗之后,萝卜炖狗肉,是冬季里最营养的滋补品。母亲认为这座城市没有萝卜是一个很大的遗憾。母亲说的萝卜是又大又圆又白又长又香又脆的萝卜,不是一般的萝卜。这种又大又圆又白又长又香又脆的萝卜,只有母亲一个人才种得出来。那个身上有着一股龙的味道的白胡子老人,仍然每天早上很早就来给母亲的土地浇水,母亲仍然一如从前,煮好一个双黄蛋等着他。那个老人已经很老了,模样和我们在国际老人节时看到的街上挂的图片上的老寿星一样。他身上的龙的味道更浓了,母亲闻到心就快乐得翻腾。母亲一有空闲,就要去看他。每次,都给他带点什么。一天,母亲把那个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的老头也带来了。那时候,母亲种的萝卜已经长得很大,但还不能拨,因为萝卜还没有最后长成,它还要长,它还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母亲在地里选了两个最大的萝卜给老人拎了去。时令已接近秋末,然而季节有点怪,反常得比夏天还热。很久没有下雨了。母亲仍然光着脚,现在,他已经不在怕太阳了。他和老头已经合二为一。他可以随时看见母亲,母亲也可以看见他。一般情况下,他都躲在老头的口袋里。老头是一个很好的老头,比母亲大不了几岁。说真的,老头和母亲在一起生活倒是挺般配的。老头揣着他就像揣着一件可手的小玩具,比如一枚健身球什么的。如果你看见一枚健身球和一个老头说话,管老头叫大哥,千万不要奇怪,因为那枚健身球就是他。他究竟还算不算一个人?这个问题还是你来回答吧。我在前文说老头做的那个奇怪的梦加快了小说故事的进程,其实是指老头醒来做的一系列事所起的作用。老头醒来究竟做了什么事,想来你也猜测得到。我就不再多说了。那天,老头和母亲走在街上,他们要去探望那个老人。老头一直走在母亲的左边,替母亲阻拦往来的车辆和行人,怕母亲被撞着,可见,老头是很珍惜母亲的。老头从第一眼看见母亲起,就闻出母亲是一个不俗的真正值得他付出一生来爱的女人。老头为自己的鼻子自豪。老头闻人闻物闻事从来没有走过眼。在一处拐弯的地方,就是从江城朝忠山拐的地方,老头拿过了母亲手中的萝卜。老头几次想要拿,母亲都没有同意。那一次,母亲同意了。母亲把萝卜交给老头后,就从老头微笑的脸上闻到了她童年时代夜空的星星的味道。老头的两只眼睛是两颗星星,它们是那样的远,那样的幽静,但又是那样的璀璨,仿佛是两粒近得在任何时候都可以捧到手上的充满了光芒的钻石。记得那些岁月,特别是在寒冷的冬季,母亲也常常从被窝里钻出来爬上高高的稻草垛,遥望满天的星星。那些星星和母亲之间的路途是那么漫长,需要母亲许多许多甚至超出一生的遐想才能到达。一天,夜已经很深很深了。母亲起来解溲,看见连续下了几天的大雪停了,忍不住又爬上了房屋背后的稻草垛。为了夜里能够起床,每天睡觉前,母亲都要喝下很满的一大粗碗水。她的父亲知道她有夜里看星星的爱好,特意在房屋背后堆了一个很高的稻草垛,还把木梯放在那里;她的母亲一觉醒来不见女儿,就会到稻草垛上来找她,给她带去一件棉衣。她的母亲有时也陪她看星星,给她讲她童年时候她的母亲讲给她听的故事。母亲的故事就这样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在夜空下的稻草垛上,在星星的光芒的照耀中。那天,稻草垛上的积雪很厚,因为已经连续下了几天的雪。雪连续下了几天,夜空特别干净,特别蓝,星星特别多。母亲就那么躺在雪窝里。雪一点儿也不凉。雪很柔软,像棉花,有一股棉花的味道。母亲在众多的星星中找到了那颗和她最亲密的星星。那是一颗很小的星星,它发出的光一点儿也不亮。而且,它似乎是在最远最远的天边。它是那么小,那么远,不仔细看,你根本看不见它。但是母亲一眼就看见了。它在最远最远的天边。看上去是那么的孤单,没有一个朋友。母亲就决心做它的朋友。母亲就管它叫我的星星。它的位置在天边的正东方,就是第天早上太阳升起的地方。母亲对那颗星星说,我长在大了我一定要去看你。母亲就看着她的星星睡着了。母亲睡着了,她的星星就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了。它来到母亲家房屋背后的稻草垛上,它挨着母亲也在雪窝里躺了一会儿,然后就进了母亲的梦。在母亲的梦里,它把母亲的两只眼睛都变成了星星。母亲醒来就知道了。她的星星把她的眼睛变成了星星,所以,就在那天晚上,母亲成了全村庄所有小孩里眼睛最亮的一个。也成了全村庄所有小孩里最美丽的一个。本来母亲的脸上和身上都有很多黑色的斑点,那天晚上,她的星星来了,把她脸上和身上的黑色斑点全都擦掉了。那些黑色斑点是母亲更小的时候出天花因为家里穷没有钱去医院治疗留下的,那天晚上,母亲的星星来把它们全都擦掉了。母亲多么高兴啊。从那天晚上开始,母亲就成了一个既美丽又快乐的女孩。现在,母亲已经是一个半老女人了,既谈不上美丽更谈不上快乐。她的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她的家和土地要修建一座发电厂。她来到了儿子的城市,住在一幢15层楼的楼顶的楼梯间,她的下面第15层一套4室2厅2卫生间的房子住着她的儿子一家4口人:儿子、儿媳妇、孙子和保姆。现在,母亲正走在这座城市的大街上。她的身边紧跟着一个年龄和相仿的老头。一个有星星味道的老头。他让母亲想起她的童年时代,想起她童年时代最亲密的那颗星星。不知道那颗星星是不是变成了这个老头?
       一辆开得飞快的红色出租车嘎吱一声停在他们身边,差一点儿就压着了母亲,如果不是老头及时把母亲拉开的话。司机探出脑袋刚想骂母亲,不会走路呀你!突然看见母亲身边站着的笑眯眯的老头,慌忙打开车门跳下来。他在车门那儿绊了一下,几乎是从车门里中跌出来的。他站在老头面前,低着头,压抑地喘着气。老头握住了司机的双手,小冬子的学习还好吧?还好还好。司机赶紧回答。最近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了一套新书……司机上车,将车缓缓地开走了。母亲惊喜地看着老头,觉得老头非常了不起,这个这么横的司机都怕他。母亲看着老头,就仿佛看见了她童年时代那颗最亲密的星星。她闻到老头身上星星的味道更浓了。她不由自主抓住老头的一只手。老头抓住母亲的这只手后就也没有松开。他们到了城效那个废弃的工地。
       棚屋里没有老人。一只葫芦剖成的水瓢在棚屋前的地上。水瓢里只有半瓢水。棚屋前的地湿了一小片。显然是在舀满了一瓢水时掉到地上的。它溅出了一半的水。
       母亲哆嗦一下,她感到她的身体里某一个部位突然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打了。
       那个老人是一个身上有着龙的味道的老人。
       
       已经很久没有下雨了。所以那时候比夏天还要热。母亲在15层楼楼顶上的土地里不太感觉得出来,因为那个老人每天天不亮就浇灌,使母亲和她的土地一起得到雨水的滋润。母亲的儿子住在15层楼里就热得难受了。虽然室内有着最好的空调,地方也十分宽阔,通风条件也不错,冰箱里还随时可以拿出冰镇过的啤酒和饮料来,而且,他什么事也不做,回到家里就坐着,但是,还是热。那种热,不是一般的热,是从心里往外热,从他的身体内部,从每一块肉和每一根骨头发出来的热。他认为他都快被烤焦了。他闻到自己身上有一股煳味,仿佛他的家,不,整座城市就是一座巨大的火炉。而他是锅中心的一个肉包子。一天下班回家的路上(幸好他上下班都有单位的空调小车接送,小车可以一直开进他住家的院子里),他坐在小车里看见街边走着的一个打着一把银白色遮阳伞的女郎,不知怎么,突然她的伞就起火了,眨眼之间,穿一身同样银白色连主裙的女郎整个地就变成了黑色,她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喊,仿佛好已经被烧焦了。后来,当天的城市晚报就登出消息说那个不幸的女郎果然被太阳烧焦了。
       那天,他在掏钥匙开家门的时候,无意中接收到从楼顶上传下来的一股凉风。他觉得惊奇,于是走上楼梯。母亲不在。这个老娘们不在。他看见母亲的土地里绿油油的油浸浸的浸润润的长着一大片蔬菜:萝卜(刚种下不久)、白菜(快成熟了)、莴笋(已经半大了)、韭菜(嫩得非常诱人)……他呆呆地站着,仿佛看见了奇迹。这也的的确确是奇迹。一个60岁(其实母亲不到60岁,还差5年哩)的老娘们,在15层楼的楼顶上,在如此热的已经很久没有下雨的城市,居然种出了这么多的这么好的蔬菜。不是奇迹是什么?他立刻想到一个问题:她哪里来的水?是呀,种菜必须浇灌。她哪里来的水?城市用水在半年以前就有限额了。他家用的水一直是高价的矿泉水。半年!他想起至少有半年没有下雨了。昨天晚上的电视上还说某地因为干旱颗粒无收;某地因为无水渴死了7个人;某地气温高达52度,许多人因为中暑住进了医院,目前,医院已经人满患……他站在母亲的地边,点着了一支烟,狠狠吸几口,然后,把一截长长的烟灰抖落在一株才长出两片叶子的萝卜苗上。那株萝卜苗立刻枯萎下去了。最后,他还将烟蒂使劲摁进了一棵快成熟的白菜,把那棵白菜的包烧出一个大洞。
       母亲回来就看见了。母亲是到那个老人那里去了。老人的身体近来有点不太好,头晕得厉害,另外,他觉得他的心脏也有问题,有时跳得特别快,有时又不跳,也许是整个血管出现了毛病。那是因为他太老了的缘故。他不止一次对母亲说我快要死了,孩子。有一次,他那么说过之后,还摸了摸母亲的头。人心变了啊。他说。我已经活了9千岁了……过了一会儿,他说,再活也没有什么意思了。是不是?他抓住母亲的手送到嘴边,吻了吻。他的胡子又长又白,母亲的手在他的胡子里面藏住了。你还是个小丫头。他说。他的一只眼睛微微地闭上了。过一会儿,他又睁开,然后闭上另一只。我觉得睁着眼睛都累,也没有什么好看的,我看人和草差不多,人就是草……我看你是蓝色的,你喜欢蓝颜色你想飞,但是你飞不了……我本来想教你,但又想,教会你也许是害你哩……我想飞,我想飞,我小时特别想飞,有一颗星星……母亲把自己的头埋进了老人的胡子里,你教会我飞吧。那是害你哩,孩子。我愿意。我不愿意害你哩。飞,没意思,一点意思都没有,因为你会发现,无处可飞。天空,天空也是如此……但是我还是想飞……老人捧起母亲的脸,看着母亲的眼睛。你还是个小丫头,好吧,你会后悔的……我不后悔。母亲对老人说。老人就在废弃的工地里教母亲飞:先要把整个身体全部打开,像一只口袋,装满风。注意,只装风……母亲发现,她还没有她的鸡飞得好。母亲可以飞上老人的棚屋,可以飞到电线杆上,还可以飞到一棵不太高的树上。有一天夜里,母亲跟着老人一起飞到了半空中。那是母亲飞得最高的一次。只装风……老人又对母亲说,当你的身体里装满了风,自己就会飞了。会飞了,也就会下雨吗?母亲问。不会,因为你不是龙,老人回答,你不能把风变成雨。怎么把风变成雨呢?这很难,孩子,我跟我的父亲学了整整一千年……一千年。母亲喃喃着,脸上现出痴迷的表情。老人趁机吻了吻母亲的头发。他早就发现母亲的头发里有一股浓浓的桂花的气息。他许久没有闻到桂花的气息了。记得那还是在月亮上面。那一次,他的父亲带他去看望嫦娥仙子。那是5千多年前的事了。去看望嫦娥仙子究竟有什么事,他都忘了。他只记得那棵桂花树的气息特别特别浓,那味道是人间没有的……他每天天亮以前,到母亲的土地给母亲浇水,目的并不是为了吃母亲的鸡蛋,而是为了好好地闻闻母亲头发里的桂花的香味。他觉得母亲有点像嫦娥仙子身边最小的那个丫头,那个看守月桂树的丫头,但是他记不真切了。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时间会把一切都消灭的。但是,母亲头发里那桂花的味道真的是那么香那么纯,像一根很细很细的针,在轻轻地扎他身体里的某一个地方:一根神经,一个细胞,一点记忆……他都快给忘完了。只装风。他又一次说。风。他睡着了。给他盖好被子后,母亲回到了自己的15层楼的楼顶上,一迈进她的土地,她就知道有人来过了。首先,她闻到了烟的味道,然后,她看到了烟灰和烟蒂。
       哪个狠心的人……母亲蹲下身,从那棵白菜上把那个烟蒂掏了出来,又为那株枯萎了的萝卜苗培了一些土。母亲知道,它是活不了啦。母亲给它培土只是为了减少一些它的痛苦。天,如此的热,竟然有人……母亲的泪流了出来。母亲轻轻地抚摸那株枯萎了的萝卜苗。仿佛正在经受折磨的是她而不是萝卜苗。那株萝卜苗看着母亲,努起身,对母亲笑了一下,似乎是在对母亲说不要紧,只有一丁点儿疼而已。它的嫩绿的叶子已经变得深黄并且卷曲了。它知道它活不成了。它多么想长成一个萝卜呀,它也有权利也有理由长成一个萝卜,但是一截烟灰……它仰着头,让脸更舒展地承接母亲落下来的泪水。母亲的泪水对于它来说是甘露。然而,现在,这甘露也救不了它的命。它不想这么快就死,哪怕它仅仅是一株小小的萝卜苗,它也想活……它浑身乏力,觉得它那两片叶子都被疼痛和死亡的气息包裹紧了。原来死亡来得如此快。原来死亡如此不近情理。它的心颤一下,又颤一下……它看见了它身边的那株和它同一天同一时刻由同一个母亲生出的一模一样的萝卜苗,看见了它那绿颜色的叶子,那绿颜色是多么的好啊。绿呀绿……猛地,它想,假若那一截烟灰不是撒在自己身上,而是……那么,现在痛苦就……它和它挨得是那样近,只要那个人的手偏差一点点就不是自己,而是……它的心又颤一下。它疼得差一点叫喊起来,不!不!不!不应该那样,它是它的兄弟。它是它的亲兄弟……现在这样,正好……正好……它头一歪,死在了母亲的手里。它的两只眼睛长长地睁着,睁着,虽然已经改变了本来的颜色。它还想活,生活才刚刚……
       这个秋天,季节的确有点怪,似乎所有的灾难就要从一个狠心人撒下的一截烟灰开始了,在萝卜们长到半大的时候,那个每天早上天不亮就来给土地浇水的老人不见了。母亲和老头在城市里到处找,一直到天黑都没有找到。天黑以后,他从老头的身体中出来,一下子就散在了城市的夜晚里。母亲和老头来到长江边上,在那只洁白的小鸽子坟墓旁一块岩石上坐下来等他,看他能带来什么消息。
       长江明显地瘦了,月亮也瘦了。母亲将她的一双脚都伸进了长江里。老头也脱下鞋,将他的脚伸进长江里。长江里的水是热的,有一些烫人。母亲感觉到长江里的水变硬了,变粗了,母亲闻到水里有一股水的味道。母亲知道在长江里也有不幸的事情发生了。母亲站起身,在老头惊异的目光中脱光自己。她缓缓地走到水中,发现长江已经不是母亲童年时代的长江了,已经不是母亲少女时代的的长江了,也已经不是母亲母亲时代的长江。和母亲一样,长江也进入了老年。就那样,母亲到了长江的深处,就像到了自己的深处。在长江的底部,母亲摸到一块巨大的石头。这块石头满身都是伤痕,它已经不知道痛了。在它的旁边还有一艘沉船。在沉船里,母亲看见1、2、3……7、8、9……11、12、13具人的尸体,他们全都变成了白森森的骨头,沉船里还有许多珠宝。那些珠宝,母亲没有再看一眼。就让那些珠宝继续呆在水底的沉船里吧。母亲从沉船里出来,就看见了许多鱼的尸体。有的已经腐烂了,有的还是完整的,似乎是才死不久。母亲闻到水里有一股呛人的化学药品的味道,像什么敌杀死之类的;还有炸药的味道,当年日本鬼子的飞机扔下的炸弹爆炸的味道。母亲迅速从水底升上来。她感到憋得不行了。她畅快地出了一口气,然后,就看见长江的水中央有一道长长的大大的红颜色,那红颜色慢慢地洇开……
       他已经到长江边上来了。他说那个老人被他们抓走了。他们认为他会下雨。他们用铁链子将他锁地广场,明天一早开会,要他下雨,如果不下,就把他烧死。他还想说什么,但是忍住了,没有说。夜很黑,他的形体又是飘渺不定的,所以,他想隐藏点什么是很容易的。然而,你知道他没有说出的话,你是个聪明人,虽然天很热,你的头有点晕,但,这并不妨碍你思索。
       那天夜里,你一夜没睡,天,实在是太热了。空调调到最低温度也热。你怎么也睡不着。你斜躺在床上,在读这篇小说。读到一半,你停下,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镇啤酒,一边喝一边说,真他妈没法过了这日子。
       他们把老人锁在广场中央一根巨大的铁柱上。他的白胡子更长了更白了,身上的龙味道也更浓了:遍地的土的味道和漫天的水的味道,这就是龙的味道,这味道更加刺激人的感官。他们眼睁睁闻到水就在跟前,但是得不到……他们的心里充满着恨。他们对他叫喊,朝他扔啤酒瓶和饮料罐,也朝他挥动拳头,有几个人冲过去狠狠地打他。你不下雨!你不下雨!一个少一条腿的人甚至把一块砖头拍在了他的一个膝盖上。喀嚓一声。他的膝盖碎了。母亲、老头和他赶到广场,正好看见这一幕。母亲发疯似的朝那个少一条腿的人扑过去。一下子把他扑进了土里。母亲哭泣的声音惊天动地,她挣扎到老人的跟前,身子一软就跪了下去。这时候,老人的一只眼睛缓缓地睁开了,另一只眼睛还闭着。丫头,你来了,他对母亲说,声音低沉、疲惫沧桑、然而一点也不痛苦,我快要死了,不过,时间还没有到最后。她把他长长的双手悄悄地伸进母亲的头发里。桂花。桂花。他说。香。他轻轻拔下了一根母亲的头发。他看到了那棵桂花树。那棵月亮上面的桂花树。那棵桂花树的名字叫月桂。在那棵桂花树下站着一个丫头。她本人的味道比桂花的味道还要香还要好闻。他闻了一次就一辈子都忘不了。一辈子……天,终于亮了。许多的各种各样的小车开进了广场。红色、黑色、白色、蓝色、绿色、灰色……那些小车简直是一个颜色的世界。小车们的味道是那样的难闻,简直比的腐烂的死狗的尸全的味道还要难闻。许多人从车里走了出来,其中一个是母亲的儿子。有三个个子很高肚子很大的走到了老人跟前。中间的一个很有礼貌地对老人说,龙爷爷,请你现在开始下雨吧。老人一动也没有动。老头赶紧把母亲拉到了自己的跟前。母亲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多的人。龙爷爷,现在开始下雨吧。那人再一次很有礼貌地说。老人仍然一动也没有动。龙爷爷!那人的声音明显地不耐烦起来,而且充满了狠毒的味道,我怕耐心是有限度的。怎么样?老人的一只眼睛的一个眼角跳了一下,透出一丝很微小的光,看了看那个对他说话的人。他闻到了一股狼和狗和虎和蛇的杂交的味道。他已经太老了,下不了那么大的雨……母亲说。那人转过身来看着母亲,你就是那个在15层楼上种庄稼的女人吧?很好!他走到母亲身边,他的鼻子几乎碰到了母亲的脸,他为什么给你一个人下雨?那人挥一下手,立刻上来两个人把母亲给抓住了。他们用铁链子把母亲锁到了另一根铁柱上。然后,他们往母亲的身上浇了满满的一桶汽油。那人又走到老人跟前,龙爷爷,现在你开始下雨吧。老人的一只眼睛的一个眼角又跳一下,又透出一丝微小的光,你要怎么样?你看呢?那人问。我看不出来。老人说。就让你看出来。那人说。声音里充满了亲切可掬的笑容。一支熊熊燃烧的火的把从人群中举了过来。不!不!老头叫喊。老头扭住了母亲的儿子,你怎么能这样!她是你的妈哩!母亲的儿子像一根铁柱一样站着,他一挥手,就把老头推到了一边。烧!那人说,时间到了,不!老头叫喊。火把就朝母亲飞了过去。在火把落到母亲身上的那一瞬间,遍地的大火就从母亲的脚下涌了出来。水涌啊涌啊涌……所有的人都被水给淹没了。母亲在水里抓住了什么东西,原来是老头的手。在水涌出来的刹那,老头就扑向了母亲,哗哗哗的水声。天和地仿佛都裂开了一个大洞。老人恢复成一条巨龙,游走了。他带走了那根母亲的头发。城市在水中淹了整整49天,水开始退了。
       水刚刚退完,母亲就醒来了。母亲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到处都是白颜色的地方:白墙,白窗帘,白色的床单,连人们脸上的笑容以及穿的衣服都是白颜色。老头在母亲的身边。他正的抱着母亲的头。他见母亲醒来,忙对母亲说,你终于醒了。医生说你的问题不大,只是心脏停跳了一会儿。
       出院后,母亲就跟随老头走上了去他家的路。一路上母亲都在回忆她是怎么认识老头的,可是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她只是闻到老头的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味道。那味道一时说不清,似乎有点像一颗……苦楝树上的……星星?对,就是苦楝树上的星星。老头的身上就是苦楝树和星星的味道的混合。这两样东西都是母亲喜欢的。有一个问题母亲久久找不到答案。那就是:老头为什么要对她好?她,一个乡下老太婆,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要的老太婆,为什么老头要她?正巧这时,老头伸过一只手来牵住了母亲。母亲低头看老头的那只手,也就看见了自己的脚。母亲惊喜地发现自己的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黑色的皮鞋。她从那双皮鞋上闻到了牛的味道,于是知道那是牛皮鞋。母亲还发现自己穿着一身蓝色的绸子的衣服。蓝颜色是母亲喜欢的,问题是绸子。母亲拿没有给老头牵住的那只手轻轻地捏了捏身上的衣服,的的确确是绸子的。绸子!真的是绸子!真的是绸子吗?是绸子。母亲认识。母亲想起那个国家的人,那个来征用她的家和她的土地说国家要修建一座发电厂的人,就是穿的绸子。他穿的是白颜色绸子。虽然颜色不一样,母亲还是认识。母亲闻到绸子上有一股好闻的春天的桑叶的味道,是蚕吃了春天的桑叶吐出的丝织成的,怎么会没有春天的桑叶的味道呢?早年,母亲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自己也养过蚕。那时候,母亲就想假若自己能穿上绸子的衣服该多好啊……现在,母亲终于穿上绸子的衣服了,而且是自己喜欢的蓝颜色。母亲不知道这蓝色的绸子衣服是怎么穿到自己的身上的;还有黑色的牛皮鞋,是怎么穿到自己的脚上的,母亲也不知道。莫非,这又是一个梦?母亲抬起没有给老头牵住的那只手,悄悄地将中指伸进嘴里,狠狠地咬了一口。疼。母亲低低地叫唤一声。你怎么咬自己的手?老头问母亲,眼睛里是好看的星星的目光。我看我是不是在在做梦。母亲老实对老头说。不是做梦。老头笑起来。老头笑的样子更好看,两只眼睛里星星的味道更浓了更纯了更甜了更香了,当然,也更醉人了。从今天起,你就是我永远的新娘了。你的什么?我的永远的新娘。永远的……新娘!新……娘?是呀,我的永远的新娘。我?我是你的?永远的新娘?母亲说。母亲的声音里一朵一朵桂花飘香。老头突然把母亲的另一只手也抓住了。他把母亲靠在路边的一棵小榕树上。就那么,老头紧紧地抱住母亲,随即拿自己的嘴抵住母亲的嘴。老头久久地吻着母亲。老头的感觉就像是和亲爱的大地接吻。我们大家全都看出来了,老头对母亲是真心的。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爱而且是惟一爱母亲的人,但是,好景不长,老头正在吻着母亲的时候突然就死了,是被一辆飞驰而来的载重卡车压死的。载重卡车压碎了老头的头。在老头的头被压碎的那一瞬间里,老头一把推开了母亲。老头死后,他也随着消失了。载重卡车压碎老头的同时也把他给压碎了。这事太突然,他来不及脱离老头的身体。原母亲是在吻两个人,一个是母亲爱的人,一个是爱母亲的人。这是母亲惟一的一个吻,一个世界上最悲惨最永恒的吻,也是我们人类有史以来最后的一个吻。看到这里,我们终于明白,母亲青年时代的那颗苦楝树完全折断了,而母亲少女时代的那颗星星,也彻底坠落了。
       顺遂的时刻如此短暂,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空气里不知什么时候笼罩起了层层叠叠的妖雾。笨拙呆滞双腿僵硬两眼直瞪瞪的母亲总算回到了儿子的15层楼的楼梯间,迎接她的却是一个空洞。母亲的小木床不见了。儿子把母亲的小木床搬走了,儿子彻底不让母亲住了。母亲来到楼顶上,看见自己辛辛苦苦种的庄稼全被糟蹋了,就如同当年鬼子进村一样。晴天里一道闪电立刻击毁母亲,母亲像是一片烧焦的羽毛倒在她的土地上,随即释放出一股吱吱叫喊的黑色的焦糊味,这焦糊味轰轰烈烈地迷漫了我们的城市。现在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只要到我们的城市,还会闻到这股母亲的焦糊味。
       母亲流落街头已经一个月了,就像是一只被遗弃的小动物崽仔,母亲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尖锐的哀号。恐惧、痛苦、饥饿以及对那片刻的好时光的怀念和渴望,使母亲整日里没精打采失魂落魄,活得像一个鬼,身体里的桂花的香味已经无影无踪了,相反,一股腐烂的臭气随时环绕着滋生着,就仿佛母亲随时都在死亡。我的儿子不要我了。母亲说。谁要妈?母亲说。有人要妈吗?母亲继续说。没有人回答母亲。大街人来人往,没有人搭理母亲。这早就已经不是一个母亲的是时代了。谁还会要母亲呢?一天,母亲看见一个坐在街边替人写信的戴着一副巨大的黑眼镜的老头,就央求老头替她写几个字。你是要给你儿子写信吗?老头说,写一封信两块钱。我的儿子不要我了。母亲说。那你给谁写信呢?我不写信。不写信,那你站在这儿干什么呢?我……我想写谁要妈。母亲说,说着,母亲的泪就下来了。忍了这么多日子,母亲再也忍不住了。母亲的泪水一流出来就是一条长江。两条长江加在一起,水立刻就满了。这就是那年长江中下游突然暴涨的原因。别哭别哭,老头说,我不要钱我给你写。老头闻到母亲的泪水里有一股又辛又苦又酸又涩的味道,立刻就写了。大大的三个毛笔字刚劲有力地写在一张大大的坚硬的白纸板上:谁要妈。老头找出一条麻绳,又找出一把小刀,在纸板上钻出两个小洞,用麻绳拴起来,然后把纸板双手递给母亲。母亲就把纸板挂在自己的脖子上。谢谢。母亲对老头说。母亲还想对老头说什么。老头对母亲摆摆手,说,走吧走吧。母亲就走了。母亲走了没几步,老头追上母亲,在母亲的手里塞进两块钱。母亲才发现老头是一个瞎子。老头由于起身太猛,鼻梁上的眼镜就掉在了脖子上。原来他的眼镜是用一条麻绳拴住了。他的眼睛是两个空空的黑黑的洞,看上去非常可怕。母亲呆了呆,就来到了人山人海的城市的市场。母亲无声地微笑着站在市场的一角注视来来往往的人,她的脖子上挂着一块洁白的硬纸板,大家都知道了,那上面写着三个字:谁要妈。人们站得离母亲远远的,人们对母亲指指点点,人们脸上的表情丰富多彩但是极端冷漠,没有一个人走到母亲跟前说我要妈。一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没有一个人走到母亲跟前来对母亲说我要妈。母亲天天站在市场的一角,天天无声地微笑着注视来来往往的人,风雨无阻,母亲就像一棵树长在了这里。这些日子,没有人知道母亲是如何活的,没有人去管母亲。母亲脖子上挂着的那三个字一直是那么鲜明,那么灿烂,每一个字都在闪烁都像一枚充足了电的灯泡。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三个字的光芒越来越强盛,它们在母亲的胸前一天一天长大,终于长得和太阳一模一样了。
       母亲的胸前挂着三轮太阳,然而,仍然没有人要母亲。转眼季节就到了寒冷的冬天。霏霏的雨变成了纷纷的雪。城市一天比一天冷了。人人都看见都知道母亲的胸着有三轮太阳。母亲仍旧天天站在市场的一角,仍旧无声地微笑着注视来来往往的人。母亲已经长成一棵树。人们开始一点一点地围拢母亲,因为母亲胸前的那三轮太阳。母亲周围方圆一百米都风、雨、雪不进,黑暗也不进。
       人们这才发现母亲真的是一个奇迹,但是,在这个物质和权力的时代,有几个人相信并且需要奇迹呢?
       一天夜里,两个无赖就把母亲领回了他们的家。这是两个看上去刚好相反的汉子,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一个是长头发,一个是光头,一个西装皮鞋擦拭得锃亮,一个穿得破破烂烂光着脚。他们两个却住在一起。他们住的地方是一处公共厕所。原来他们占据了一个本来不收费的厕所,把它变成了收费厕所。他们需要母亲为他们做饭洗衣。不。不仅如此。第一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就把母亲……
       小说写到这里,我无法再往下写了,我已经身心交瘁,悲痛欲绝,请你原谅我的无能吧。我承认没有冷静的思维我永远成不了一个伟大的作家。我想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但是此时此刻,有比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更重要的事,那就是我必须放下笔,立刻去找那两个玷污了母亲的畜牲。我要杀了他们。我恨我为什么没有早点认识母亲。我认识母亲的时候母亲已经从高高的15层楼的楼顶上头朝下坠落下来了。就是说,这么多日子我一直生活在没有母亲的生活里,而自己竟然不知道。你说我可不可悲?
       母亲从高高的15层楼的楼顶上头朝下坠落了下去。谁也没有想到母亲会从15层楼的楼顶上坠落下来,母亲本人也没有想到。母亲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劳动妇女,她认为人活着是为了劳动,所以,人只要还能够劳动就有权力活下去,换一个说法,就是像母亲这样的劳动妇女即使悲痛万分遭遇了天大的耻辱,也是不会自杀的。况且,母亲还想着她的鸡,那只黑色的母鸡,那个黑色的乡村女孩……
       这些日子母亲差不多都把鸡给忘了。我真是糊涂了,我怎么就忘了我的鸡呢?母亲问自己。孩子,你会原谅我吗?母亲问鸡。母亲就找到了儿子的15层楼的楼顶上。黑妮。黑妮。母亲叫她的鸡。黑妮。黑妮。母亲继续叫她的鸡。黑妮,是母亲给她的鸡取的名子,意思是黑色的女孩。像母亲那样的劳动妇女都是把她们喂养的动物当作自己的孩子的。黑妮。黑妮。你在哪里啊?母亲站在15层楼的楼顶上呼唤。黑妮。黑妮。你快回来吧!母亲还站在15层楼的楼顶上呼唤。在母亲没有认识那个和他一起被车压死的老头的日子,鸡一直是母亲城市生活中的蜡烛、食盐、空气和笑容。当然,在乡下的那些日子,鸡也是,在那些日子,母亲的心总是想着儿子。那个时候,儿子还是母亲的儿子。黑妮。黑妮。你在哪里啊?母亲的声音黏稠起来。你一盆刚出锅的糨糊,似乎有一种顿失依恃的内心的焦躁和不安。黑妮。黑妮。你快回来吧。母亲的声音差不多是在痛苦地呻吟了。从母亲这痛苦的呻吟中,你可以听出鸡对于母亲的重要。母亲是寒伧的、琐碎的、贫困的、惶遽的,一只鸡,就是她的全部的财产。母亲身体里,每一根神经和每一个细胞都在痉挛地尖叫着。你知道,鸡对于母亲并不仅仅是财产,它几乎就是母亲逼窄狭小的生命。母亲已经意识到她最后连鸡的母亲都做不成了。母亲悲哀到极点,心彻底碎了,她的呼唤已经发不出声音了。母亲嚎叫着在15层楼楼顶上已经长满了荒草的土地里来回地走了差不多一万里之后,嗫嚅着瘫坐在地上。鸡并没有像母亲心头所期望的那样莅临,给母亲一个美好的惊喜。在尘封一般的阒静无声的城市中,或者在飞扬跋扈的从不疲倦和空虚的闹腾腾的城市中,沉痛下来的母亲先是闻到了鸡的味道,然后就听到了鸡的声音。鸡在叫她。鸡在呼唤母亲,一如母亲在呼唤鸡。鸡的味道是一个乡村的黑色女孩的味道,是母亲惟一的女儿的味道。鸡的声音也是一个乡村的黑色女孩的声音,是母亲的惟一的女儿的声音。母亲一下子就知道了。鸡在15层楼里。鸡在15层楼的儿子的房子里。鸡不是自愿在那里的。鸡呼唤母亲的声音是挣扎着撞击迸发出来的,有一种被捆住的脱不了身的味道。母亲就明白了,鸡是被儿子抓去的。既然鸡是被儿子抓去的,母亲就不能去摁儿子家的门铃,再说,儿子从门里的透视镜上看见是母亲一定不会开门,于是母亲就双手抓住15导楼顶上的那一圈棍焊成的护拦,把身体探了下去--你知道,焊工的手艺和技术。据说,由于焊工的偷工减料,一座十分漂亮的被领导们万分看好的长江大桥塌了,从中间断开了,许多正在桥上行走和看水的人坠落了下去,成了后来领导们说的所谓的焊工牺牲品--就那么,母亲头朝下从15层楼的楼顶上坠落下去了。
       刚刚坠落的时候,即在第15楼的楼外,透窗户上明亮的玻璃母亲看见了她的儿子。她的儿子就坐在窗边那张红色的沙发上,正在沉思。一支烧着的烟夹在他的一只手上。不知道他在考虑什么问题?在这座城市,儿子是一个有身分有地位的人,所以需要经常考虑问题。母亲还看见了她的孙子,那个14岁的小坏蛋,当初,为了他……母亲看见了鸡。她的鸡。她的乡村的黑色女孩。鸡在那个小坏蛋的手里。鸡也看见了母亲。原来是那个小坏蛋抓了鸡。他会不会像伤害那只洁白的小鸽子一样伤害鸡?鸡啊鸡。母亲看见鸡从厨房里一扇开着的窗口飞了出来。鸡已经学会飞了翔。鸡的身体里装满了风。先要把整个身体全部打开,像一个口袋,装满风,注意,只装风……母亲的耳边回响起那个老人的声音:当你的身体里装满了风,自己就会飞了……那有着龙的味道的老人。他的胡子又白又长,他会飞,他还会下雨,他每天早上天不亮就来给母亲的15层楼顶上的土地浇水。他要母亲的身体整个地全部打开,他要母亲的身体只装风。身体装满了风,自己就会飞了。但是母亲的身体装不了风,母亲的身体不能装风,从在15层楼的楼外,透过窗户上明亮的玻璃看见儿子的那一刻起,母亲的身体里就装满了儿子。母亲的身体里装满了儿子,再也没有一毫的空地方装一丝的风了。身体不能装风,母亲就只能继续往下坠落。鸡飞到母亲的下面,想驮住母亲,然而,鸡没有做到:鸡太小,母亲太大。鸡那么努力了几次,终于放弃了。鸡眼睁睁看着母亲坠落下去。鸡不是鸟,飞翔不是鸡的本行。鸡的翅膀勉强能够驮住自己。鸡驮住了自己。身体里装着儿子,母亲从15层楼的楼顶上坠落下去了。
       母亲想起那年儿子结婚不久,带着媳妇回老家看望她的情景,那一天母亲是多么的高兴啊。那一天母亲是整个村庄里最幸福的人,村庄里所有的人都羡慕母亲,包括村长和他的妻子。他们排着队来看母亲的儿子和他的媳妇,没话找话说,无话可说就干脆瞪着一双双动物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母亲的儿媳妇。农村人就是没有礼貌,看得儿媳妇的脸红得像刚出炉的砖一样。从那开始,儿媳妇就没有叫过母亲妈。刚进门的时候,她可是叫了的,那一声妈把母亲都叫晕了。那一声妈叫得比蜜糖还甜比冰糖还亮比花生还脆比桂花糖还香,母亲就晕了。母亲就昏了头,就忘了城里的女孩是害羞了,是不能让农村人那样大眼瞪小眼地看的。那几百双眼睛全像手电筒,看得母亲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儿子就带着他的媳妇走了。儿子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家。母亲就天天想儿子。儿子是她生命中惟一的依靠、惟一的希望,母亲不想儿子想什么呢?无论是下地干活,还是在家干活,母亲都想。想着想着,母亲就想出病来了,就非见着儿子不可,于是在一天清晨太阳还没有出来,母亲就上路决定去城里看儿子。那是母亲第一次进城。母亲也是挎着一个竹篮,竹篮里也是装满了鸡蛋。母亲是一个真正的劳动妇女,但是她人并不笨,她的记忆力特别好。她紧紧地记住了儿子的工作单位和住的街道名称以及多少楼多少单元多少层多少号。虽然儿子只是告诉过母亲一次。要知道在母亲的心中,儿子的工作单位和居住地点比什么都重要,甚至比母亲本人都更重要,母亲怎么记不住呢?母亲终于总算还比较地找到了儿了的单位。母亲忘了她问了多少人有多少人故意指给母亲一条错误的路,结果母亲问到了一个戴眼镜的好心的老先生。那个老先生一听母亲说出儿子的名字就乐了,他说他曾经做过儿子的老师。他一个劲儿对母亲说儿子是一个如何聪明上进的好孩子。两个人一路说话一路就到了儿子的单位。那时候已经是下午4点多钟了,按照机关上班的惯例,差不多该下班了。儿子和一伙人说说笑笑走下办公室楼正走到机关大院的门口,就看见了母亲,母亲也看见了他。一伙人全都看见了儿子的母亲。一伙人全都知道了原来儿子是乡下的,还有一个乡下的母亲。你看他的乡下的母亲多土,竟然光着脚来到了城里,来到了市委机关大院,并且还跨着一只竹篮,真是老土得很。一伙人全都对儿子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然后全都迅速地走散了,留下儿子一个人孤零零在站在市委机关大院门口。他的身体和思想似乎都死了,他整个人就如同一颗钉子钉在那里。那个好心的老先生发现问题有点不太对头,就躲到了一边。但是母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脸上的笑容释放出一股浓浓的母亲的味道,她跌跌碰碰地走儿子跟前,甚至还想伸手去摸儿子的脸。她那只没有挎竹篮的手就朝儿子的脸伸了过去,你可想而知结局是多么的令人失望,儿子抬起手恶狠狠地准确地把母亲的那只手打退了。母亲吃惊地看着儿子,仿佛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母亲不知道就在刚才,在那一伙人对儿子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然后全都迅速地走散的时候,她就失去了儿子。
       母亲往下坠落的速度是惊人的。如果母亲及时给自己的身体里装进去一些风的话,可能她往下坠落的速度就要缓慢得多;如果母亲给自己的身体里装满风,也许真的能够飞起来那也说不一定。身体里装满风,自己就会飞了。那个有着龙的味道的老人的话又在母亲的耳边响起。那个有着龙的味道的老人是会飞的,他还会下雨,他教过母亲如何飞。母亲也会。母亲学会了。母亲曾经飞到一根电线杆上,而且有一次还飞到了半空中。但是母亲的身体在那一刻真的一点空地方都没有,她的身体里装满了儿子。在那个致命的关键的时刻,要么放弃儿子,要么死。母亲选择了死,坠落就坠落吧。死之前,母亲要好好地想想儿子。
       那一年儿子上大学了。儿子考上的大学不是在省城而是在北京,这事轰动了整个村庄甚至乡长都惊动了。北京的大学,在儿子以前全乡都没有人考上过。以前乡里的学生最多考进城里的师范。乡长决定由乡里解决儿子的学费。母亲把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一头猪杀了,招待乡长以及众多的乡亲们,因为儿子考上北京的大学是一件大事,再就学费由乡里出,乡长已经开了口了。母亲那个高兴呀不用说了。那几天母亲都像在半空中的云里飘着。学费有了,儿子去了北京了,紧接着出现的一个重大的问题就是儿子的生活费。儿子读书不能不吃饭呀。土里的庄稼卖不了几个钱,猪又杀了给乡亲们吃了,母亲拿不出钱来就只有去县城的医院卖血,再不能去找乡长了,学费好几千块乡里都出了哩。母亲就每个月都去县城的医院卖血,卖血的钱再加上卖鸡蛋的钱,立刻就在县城的邮政局寄给儿子,而母亲连一碗县城里的面条都舍不得吃。来回50里山路,母亲就吃几个早上在家里煮好的红苕。母亲卖血卖到第6个月的时候,县医院的医生再也不敢抽母亲的血了。你是要钱不要命啊。医生对母亲说。不是啊医生,母亲说,我的儿子在北京读大学。需要生活费啊。母亲特意很重地说出北京两个字。果然医生就感动了。医生问他爸呢?母亲说在儿子不到3岁就没了。医生流着泪抽了母亲的血,然后就悄悄地端给母亲一碗兑了葡萄糖的开水,说喝吧喝吧。第7个月母亲再去,医生就让母亲先喝一碗兑了葡萄糖的开水。医生也是个半老的女人,她的丈夫也是儿子不到3岁时就没了。有一天母亲卖了血,特别想吃一碗县城里的面条。她已经吃了一个菜饭团啦,在她准备要吃第二个的时候,就闻到了面条的味道。那味道不停地刺激母亲的喉咙。母亲手中的菜饭团就咽不下去了。说是菜饭团其实全是苦苦涩涩的野菜做的。面条的味道闻起来真香啊。有几个人正坐在面馆门口的小桌子旁吃面条,他们把面条吃得呼呼呼的响,似乎是在有意引诱母亲。母亲一只手里紧紧地攥着刚刚卖了血的钱和刚刚卖了鸡蛋的钱,她的牙齿在口腔里咬得咯咯咯的,最后她咬破了自己和舌头,才缓缓在离开了那家面馆。母亲狠狠地骂自己是该死的馋鬼,骂过之后母亲的泪就出来了。以后母亲就远远地绕开那家面馆走。母亲一分钱一分钱地为儿子积攒着,就这样,儿子终于大学毕业分回到市里的机关工作,当上了国家的干部。
       母亲还没有坠落到地上。母亲看见一扇又一扇明亮的窗玻璃疾速地从她的头经过她的脚朝上掠去。风在母亲的两个耳朵跟前哗哗哗地吹响,那个时候如果母亲打开身体,哪怕装进去一丝的风,她也许都能得救,因为那个时候的风非常大,而且全都是向上吹的,一丝就可以把母亲的身体装满。鸡在母亲的上方叫喊,装风!装风!你装风啊……然而,母亲没有听见或者假装没有听见。母亲又一次抛开了生的机会。她又一次看见了儿子。你知道儿子还坐在15层楼里他家的小客厅的沙发上抽烟,他并不知道母亲已经从15层楼的楼顶上坠落下去,他的儿子即母亲的孙子,那个14岁的小坏蛋是知道的,因为他看见了,在鸡从他的手里挣脱飞出窗口的那一瞬间,他就明白了。他看见后就跑到阳台上,探出脑袋朝下望,一直到母亲的身体着地发出嘣的很响的一声。他知道是楼顶上那个老太婆摔下去了。那个古怪的老太婆。她居然想冒名顶替他的奶奶。她还让他的哥们儿全都关了进去。她,真他妈的坏,摔得好!早就该摔死你了!你不摔死,老子总有一天也会宰了你!老子会一刀一刀把你割了喂狗!他不慌不忙地打开门,然后走进电梯间,然后来到底层,走到围观的人群中。他的样子懒洋洋的冷冰冰的,从眼睛里投射出去的目光是的一板一眼的,慢吞吞的,但是,突然之间,那两道目光都会变得像小腹蛇:快捷、准确、狠毒、诡诈、狡猾……他一动不动地站在人群中,装着谁也不认识,装着坠落在地的那个人和他没有一点关系。其实他心里清楚,母亲是为了找鸡才坠落下去的,是他偷走了母亲的鸡,造成母亲坠落下去了。
       又一次,母亲看见了儿子。儿子考进了市(即现在我们这座城市的前身)里的重点中学。儿子从小读书每一次考试都是第一名。那时候的长江里还有鱼,而且特别好抓,水底下差不多每一条石头缝隙里都有。儿子在市里读书。市离母亲居住的那个小山村100多里路,母亲每个星期天都走一趟。那时候母亲年轻,来回200多里在母亲的光脚板下就是一天一夜的路程。母亲给儿子送烤鱼去。儿子每个星期天傍晚都在城效长江边的一个小树林里一边看书一边等着母亲。母亲把烤鱼交到儿子手里,儿子就走了。儿子很忙。母亲站在树林里背靠着一棵树,一边喘气一边望着儿子匆匆离去的背影,一边朝儿子挥手,等儿子走得完全看不见了,母亲才往回走。往回走的路上母亲才一边吃自己带的干粮,煮红苕、烧包谷、野菜饭团之类的东西,一边喝水,并且脚下一刻也不停。母亲回到家里马止喂猪、喂狗、喂鸡之后,才躺下身子马马虎虎睡上一会儿觉。一觉醒来,母亲就得下地干活,干一天活到了晚上,当村子里的人都睡了,母亲这才脱光身子走进长江里给儿子抓鱼。差不多每天夜里母亲都能抓到两条鱼。母亲给自己规定的任务,就是每天夜里最少抓两条鱼,每条鱼最少要有半斤重。母亲的水性非常好,脱光了衣服的母亲在水里自己就是一条鱼。母亲的一生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长江里渡过的,所以你不能怀疑母亲和长江的感情。那年冬天,天下了些雪,又下了些雨,再吹些风就十分冷了,鱼也怕冷,所以它们全都躲在深水里不上来。母亲抓鱼每一次都必须潜到深水里才能抓到。越是在深里压力就越大,这你是懂的。那天母亲的运气特别不好,拿现在的话说叫不走运。母亲在水里已经折腾了两个小时了还一条鱼也没有抓到。你知道没有半斤重的鱼,母亲是不抓的,即使抓到,母亲也要放了。那么小就把它们抓了,母亲舍不得。其实半斤的鱼也算小鱼,但是长江里的鱼越来越少,这不能怪母亲。冬天的长江在水里是暖和的,越到水底越暖和,探出头来冷风一吹可就凉了,但你总不能一直呆在水底吧,你总得出来换口气吧,再加上深水里的压力大,母亲就没有支撑住,就没有浮上来,结果水把母亲送到了江心,又把母亲送到了下游。下游正巧有一个洄水沱,那儿停着许多打鱼船,一个夜里睡不着觉的老渔夫起来抽烟,就看见了水中的母亲。水中的母亲像一条大鱼,可把老渔夫给乐坏了,他一网就把母亲网住了,他把母亲收到船边才看清是一个人。他救了母亲。
       然而这一次没有人能够救母亲。母亲的身体里装满了儿子(因而是那样的沉重),儿子的面孔不停地在母亲的眼前变化:不是变大是变小,一天比一天小。儿子小才需要母亲。母亲甚至出现了这样的感觉:她头朝下坠落不是去死而是去和儿子相会。儿子就在下面。儿子在下面等她。儿子在下面叫她妈妈。儿子还是一个小孩子。儿子永远是一个小孩子。儿子总是一步也不肯离开地跟随在她的身后:下地干活,儿子跟着她;赶集卖鸡蛋,儿子跟着她;甚至她去茅房解溲,儿子还跟着她。儿子是个好儿子。儿子需要母亲。小时候儿子的眼睛也是蓝色的,就像那个一心想要母亲做他的奶奶的小孩的眼睛一样:是天空和大海相加的蓝色,是无边无际的天空下的无边无际的大海和无边无际的大海上的无边无际的天空,中间是一个红苹果。
       母亲永远也忘不了那件事。母亲的眼前出现了那天的情景:那天,儿子跟着母亲去赶集。母亲一只手挎着竹篮,一只手伸到背后背着儿子,走了才不到一里路,儿子就要从母亲的背上下来,母亲以为儿子想撒尿就放下儿子。儿子并没有撒尿。母亲说你尿呀。儿子说我不尿,我是不想让妈妈背我了,我长大了,可以自己走了。儿子就在母亲前面走了。从那以后,儿子总是走在母亲的前面,结果他们就走近了一个卖水果的摊子。儿子看见了苹果。那是儿子第一次看见苹果。那苹果又红又大又圆,没有咬开就闻到了它的香甜的味道。果果,儿子指着苹果对母亲说,红果果,要。母亲拉起儿子,说等卖了鸡蛋买吧,卖了鸡蛋妈妈才有钱。儿子就乖乖地跟着母亲走了。他们到了卖鸡蛋的地方,那儿有好几个卖鸡蛋的妇女,几乎每一个的身边都有一个小孩。他们在那儿站了半天也没有一个人来买鸡蛋,快到中午的时候,母亲突然发现儿子不见了。她慌忙找到那个水果摊子前。那个水果摊子还在,但是没有儿子。母亲的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她顾不上卖鸡蛋了,她来来回回地在乡场上奔跑着找儿子。她的心一直在嗓子眼那个地方挂着,她终于找到了儿子。儿子在一家茶馆门口站着,他的旁边还站着另外几个孩子。她奔到儿子跟前要把儿子拉走,但是儿子不走。儿子也不对她说话,儿子用手指指脚下,儿了挪开脚,原来儿子的脚下踩着一角钱。母亲呆住了。母亲抬手给了儿子一个耳光,打了儿子之后,母亲蹲下身子哭出了声。不一会儿就有一个人从茶馆里出来,说这孩子在这儿站了半天啦,又说反正一角钱也不知道是谁掉的,就让孩子捡走吧。儿子一声不响弯腰捡起那一角钱,狠狠地瞪了那另外几个孩子一眼,走到那个水果摊子前,想用那一角钱买一个苹果。但是卖水果的人不卖。他说买不了哩。一个一块钱。母亲从竹篮里拿出5个鸡蛋。卖水果的人对母亲摇头,说我不要鸡蛋。母亲又拿出5个。卖水果的人叹口气说,拿走一个吧。儿子立刻就抓住最大最红最圆的那一个。儿子没有马上吃苹果。儿子双手捧着那个苹果走回家。儿子把苹果给村庄里别的小孩们看。村庄里每一个小孩都看过了,儿子还不吃苹果,他把苹果放在床上他的枕头边,每天睡觉前和起床前,儿子都捧着苹果反复地看,而且贴在脸上拿鼻子闻。真香啊,他说,吃起来一定非常甜。儿子不让母亲摸苹果,不让任何一个人摸苹果。我的苹果,儿子说,是我捡的钱买的。儿子没有说母亲的那10个鸡蛋。终于有一天儿子发现苹果烂了,儿子悄悄地哭一场,把烂苹果吃了。苹果烂了更好吃。儿子这样对母亲说。母亲就知道儿子是真的喜欢苹果。那年春节,母亲给儿子买回10个又红又大又圆的苹果。儿子一口气吃了7个,在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剩下的3个,儿子一天吃一个。母亲看着儿子吃苹果。母亲的心里非常甜、非常香,那感觉比她本人吃苹果还要舒服,还要高贵,还要愉快,还要优裕。苹果不啻是任何东西都不能匹敌比拟和媲美的宝贝。为什么苹果这么红?儿子问母亲,咬开里面又这么白,吃起来又这么甜这么香?母亲无法回答儿子,因为母亲从来没有吃过苹果。是啊,为什么苹果这么红?咬开里面又这么白,吃起来又这么甜这么香?
       现在儿子一定吃过很多苹果了。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了。母亲曾经看见儿子的房间里有很多的苹果,也看见那个儿子的房间里有很多的苹果,也看见那个保姆拿刀削苹果的皮。她把苹果的皮削下来扔进了装垃圾的塑料口袋。起初母亲以为她把苹果皮削下来是要单独吃哩,哪知他把苹果皮扔掉了。那苹果的皮多么的红啊。她还没有把苹果的皮削破,母亲就闻到了苹果的味道。为什么苹果这么红咬开里面这么白吃起来这么甜这么香?母亲想问儿子,但是她没有问,因为母亲看出儿子并不愿意和她说话。那个保姆也不愿意和母亲说话。她看不起母亲。她也是从乡下来的。她还是个小姑娘。母亲看见她大口大口地吃苹果,她故意把苹果嚼得很响,而且只吃一半,就把另一半扔掉了。母亲看见她把那一半苹果扔进垃圾口袋的时候心哆哆嗦嗦地颤了一下。苹果是多么的红啊,红得完全和血一样。
       母亲就看见了血。嘣的一声。母亲就看见了血。母亲的头已经碰到了坚硬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母亲是那样的痛。那痛一阵一阵地袭击母亲,奇怪的是那痛并不是从母亲的头开始的,虽然母亲的头最先和水泥地面相撞。
       那痛是从母亲身体的中间部位发出来的,严肃,尖锐,整饬,悬天绝地,铿锵作响,而且,痛的时间间隔也越来越短,先是半个小时,然后是20分钟,再然后是10分钟,再然后是5分钟,3分钟,1分钟……
       母亲明白了,那痛不是一般的痛,是她生儿子时候的痛。
       一阵 又 一阵 深深的 低低的 但 又是 沉沉的 重重的 叫喊 那是母亲 在分娩时 忍不住 发出的 声音 她 和 他 那个 自己 走了 把一顶 解放军 帽 留给 母亲的人 孤苦 无助地 陷在 黑漆漆的 大地上 乡村 接生婆的 儿 子 死了 她不来 为母亲 接生 于是 他 只好 拿一张竹椅 把母亲 反绑上 背着 去乡卫生院 也许有 值班的 医生 天 下着 霏霏淫雨 母亲的 一身 全 湿透了 但她 顾不上 冷 她疼 她痛 她忍不住 叫喊 大地 漆黑 一片 那是 一个 隆冬的 深夜 就那样 他们 陷 在了 一条 山间 小路上 母亲 快不行 了 双手 紧紧地 掐住他 几乎 半死 但不能全死 嘴 大大地 张着 发出的 声音 非常 微弱 只是 在 不停地 呼 吸 呼吸 呼吸 再呼吸 再呼吸 她和儿 子 都需要 空气 接下来 又是 一次阵 痛 母亲 感到 儿子的 头 在她的 身 体里旋转啊 儿子 还活着 母亲的 心 像喝了 蜜 狠狠用尽 所有的 力 使最 后一次 劲 10个 手指 全掐进 他臂 膀上的 肉里 母亲 晕了 过去 
       大地升起母亲疲倦、柔和、宽阔、快乐、色彩绚丽而且味道鲜美的笑,像春天清晨长江边上树林里的一只鸟发出的鸣叫:儿子终于出生了,母亲的头撞在坚硬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或者,母亲的头撞在坚硬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儿子终于出生了。
       溅起漫天的血
       责任编辑 邹海岗
       题字 赵宁安 题图 赵希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