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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阅读]我的内陆
作者:蒋 韵

《十月》 2001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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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 记
       在我的城市,孩子们把杨花叫做--"杨不赖赖"。此刻,正是"杨不赖赖"抓满梢头的季 节,满地都落满这种虫子似的红色花朵。"杨不赖赖"可以吃,它和榆钱、槐花一样,拌上 面粉,是蒸"不烂子"的好原料,吃起来,有一种特殊的清苦香味儿。只不过,如今,没有 人理吃"杨不赖赖","杨不赖赖"早已成为我们这个城市的过去。
       引 言
       我的小说中从没出现过太原"这样一个地名,只有"T城"。"T城"是一个虚构的地方, 我走进T城时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这个莫须有的城市地处高原,从这个城市乘汽车或火 车出发,向北,几个小时之后就会看见昔日的烽火台、内长城残破的遗迹和雁门关。再向北 ,可直抵晋蒙两省交界处。有一年,我和丈夫身背行囊从朔县(如今的朔州)一个叫安太堡的 村庄(如今是著名的平朔露天煤矿)出发,步行十余天,穿平鲁、右玉两县,风尘仆仆来到古 长城著名的关口--杀虎口,那是一次关"走西口"的体验,一次文化采风或考察,可我们 却越走越迷惘和困惑。想要走进别人的命运之中是多么艰难啊。想要走进历史的腹中是多么 艰难啊。那是一次奇特的体验,我们满怀信心奔向一个单纯而睛朗的目的,却发现那里歧义 丛生,歧义像阴郁的荆棘一样遮住了我们天真的视线。
       若是从T城向南,则会走入汾河盆地。那是本省最富庶的地区。晋商和他们驰名世界的票号 就是在这里孕育和发祥。在我的小说中,我把这里称为"河谷平原",这个名称给我一种坦 荡丰饶的感觉。在我丰饶坦荡河谷平原上,有着两百年前繁华昌盛的小城,建筑恢弘,票号 商号林立,驼铃、算盘和银子的叮当是那里日夜不息的音乐。高脚的驮队,驮走布匹和茶叶 ,一路北上,过雁门关,出杀虎口,下归华城(呼和浩特),翻过在青山到乌兰花(四子王旗) ,甚至直抵大库仑(乌兰巴托)和莫斯科。如今,这条路,被人称为"茶叶之路",它在历史 上价值和"丝绸之路"一样伟大,却至今未被充分地认识和发现。
       有一些虚构的人物出没在我的河谷平原,强调着它的传奇性。来无踪去无影的书生、殉情的 侠客、死于磨菇中毒的蝴蝶般灿烂的女人、赤脚出门闯天下的孤儿,这使河谷平原弥漫了扑 朔迷离的时间之雾。同时它又是真实和明朗的,那遍地的庄稼:玉米、高梁和甜菜,还有胡 麻、小麦和棉花,它们在四季中安静地生长、成熟。收获的季节,有一种纵欲的气息,棉田 里的妇女,个个好似身怀六甲,那塞满棉桃的大口袋使她们的腹部在众目睽睽下一点一点隆 成肥硕的小山。她们十指翻飞,开着放荡的玩笑。整个河谷平原在秋天这样充满孕妇般肥硕 的漂亮的喜悦。这是最让人感动的时刻。生命是看起来是那么丰满、健康、成熟、纵情和坚 韧,是大地上最生动迷人的植物。
       假如从河谷平原折向西去,就是山区了。山渐渐地扑面而来,像某种叙事的节奏。这是著名 的吕梁山区,若是朝西南方向走,可以走到我丈夫当年插队的地方--蒲县。蒲县至今未通 火车,有一条公路,可从临汾抵达那里。从前,我丈夫还是一个"知青"的时候,常常徒步 走六十里山路从他们那个叫邸家河的小山村奔向县城,然后再赶夜路回村。他曾经无数次向 我描述那山路,长满橡树,还有野山楂。月光清澈得好像是一种声音,令人心碎。这个无父 无母的孤儿走在山路上的苍茫背影永远是我柔情的一个秘密之源。
       现在那里的树被确伐得很厉害。林子离村庄越来越远,有一年县里来人收红(山楂),人们为 了打红果就一棵一棵地剁了红果树。有多少红果树死在刀斧之下啊!红果骨碌碌滚下山坡, 就像血花四溅。当年我丈夫他们在冬天下套子打狍子的地方,现在连只野兔也藏不住了。村 后的那一面山坡已是秃山。好在村边上的杨树长起来了,杨树长成了杨林。在夏天,如果从 那条通到县城的路上走来,几乎看不见村庄。98年夏天,我丈夫从那条路奔向他的邸家河, 他远远地看见了一片杨树林。村头的那棵老神树大概是这所有杨树的祖先和母亲。从它躯干 的裂缝中赫然抽出一棵新树,已有碗口粗,年轻、翠绿,冲天而起,生气勃勃。那漆黑的一 夜,风雨交加,我丈夫他听到了铺天盖地的林涛。有一阵他有些迷糊,后来他就想,这林涛 已不是那林涛了。
       假如我们不走西南,我们走向西去,比如我们某个早晨从那座著名的古城平遥出发,走汾阳 、经离石、过柳林,在渐渐升高的太阳中我们会越来越清晰地闻地某种气味。我们接近了一 个时刻,所有迹象都告诉了我们这个。路开始向下倾斜,山上的树和植物也在倾斜,一切, 都给人纵身一跃的感觉。然后,在某个刹那,我们眼睛一热,我们看到了它,晋陕峡谷中的 黄河。
       我从不是个自然之子,我对自然的感受力可说是相当迟钝,惟一的例外就是--河流,特别 是黄河。第一次在这个叫"军渡"的地方看到晋陕峡谷和黄河时我几乎控制不住我身体的微 微震颤,就像人在害怕和恐惧时的发抖。我眼里涌出热泪。那是个午,阳光非常刺目,我走 下河滩,现在我和它粗距只有咫尺。天地一片寂静,没有声音。黄河没有声音地在我脚下流 淌。我听不到近有咫尺的黄河的水声。也许这是一个错觉,也许是因为太激动而真的失聪, 从此在我心中它就成了一条无声的大河。"黄河 的怒吼"、"黄河在咆哮"这样的句子对我只具有书面语的意义而毫无真实感。后来我曾多 次和黄河重逢,在它的上游和下游,在内蒙还有豫东,我也曾几次和黄河里摆渡乘船, 我一定听到过它汩汩的水声,可是,非常奇怪,记忆中仍旧是、永远是沉默和无声的。无声 奔流,永守秘密。
       多年后的一天,我忽然发现,我生活着的城市,从五岁起一直生活其间的这座城市,也是守 秘秘的。几十年来,我从没有走进它的深处它的秘密之中,我甚至没有获得聆听它们的资格 。
       这个城市,不叫T城。
       第一章
       胜利逃亡
       1996年,从夏天开始,我就变成了一个无人管束自由自在野孩子。生活全改变了,
       好像是世 界的末日,又好像是古往今来最盛大的狂欢节,这要看你属于什么颜色,红色还是黑色。
       我家是黑色的,我想忘记这事实,于是我就逃到了街头。我对自己说,就当你是个孤儿好了 。这样一来家里发生那些倒霉的事情好像就和我没什么关系了。我到处游逛,看着热闹。 有一天,我看见我同学的父亲戴着一只高高的痰盂游街,那样子真滑稽可笑。我觉得挺解气 ,因为那男同学平时总是欺负我,还用弹弓打破过我的头。我兴冲冲跟着人群,跑前跑后, 快活得不得了。可是汽渐渐地我放慢了脚步,停下来。我眼前出现了另一个同样倒霉同样的 屈辱的形象,那是我的父亲。泪水一下子涌上来,我想,要是我真是个孤儿该多好啊。
       有一次路过一条小街,看见院子里在开批斗会。桌子上面摞桌子,叠罗汉似的,上面颤颤巍 巍 站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她三寸金莲似的小脚踩在摇摇欲坠的子筑成的宝塔尖上,浑身 哆嗦。我一下子掉转了头,心里一阵颤抖,那一瞬间我以为站在那宝塔尖上的是我的祖母。 就是那一天,我下决心要离开我们这城市,我东撞西撞,来到了铁道旁。我像电影上演的那 样沿着铁走了很远。后来我走累了,太阳也要下山了,眼前的铁轨,像明辉煌的金蛇一样无 声游动,我忽然害怕了。我想你有扒火车讨饭偷东西骗人做小流浪儿的勇儿吗?一列火车呼 啸着从我身旁驶过,煤烟眯了我的眼还有什么东西"嗖"地打在我脸上,是从窗口飞出的一 截苹果皮。清凉而湿润的苹果皮让我一下子想起了和平的日子。列车驶过去了,看不见了。 我掉转头,朝来的方向,朝我们城市的方向,朝我深深痛恨的地方,走去。那是我的家,我 的城,我的厄运,我逃不掉。
       现在想走来,那也许是我真正走进这城市的一个机会,走进它深藏露的身体和内心。但是我 错过了,我在危难的时刻和一个城市失之交臂。
       我一向认识的城市,光明、单纯、来历清楚,具有"新世界"的意味,是时代的产儿。听听 那些名字:五一广场、人民电影院、红旗剧场、解放大楼、青年路,这就是我生活的边界也 是我辨认这座城市的坐标和灯塔。这样一些名字,切断了一个孩子通往城市深处的道路。也 有一些中性的地名,比如,大南门、并州路,还有,上马街,其中有了时间的味道和可疑的 气息,但是一个生活的伟大时代宣传画中的孩子,还远远没有到达感受时间之美的年龄和年 代。
       还有想当然的误解,比如,我们城市最著名的那条大街--迎泽街,还有因为坐落的这著名 的街上而被命名的迎译宾馆,迎泽公园,一直被我想当然地理解成--迎接毛泽东的意思, 或者是迎接他的恩泽的意思。后来才知道,它是因为古城市迎泽门而得名。这太简单了 。因为我们从小就知道,迎泽大街、迎泽宾馆,还有迎泽公园,这都是新中国的产物和成就 ,是新中国带给我们人民的恩情。在旧社会,到哪里去找这样宽阔的、光明耀眼的、在节 日供鲜花和彩车通过的、简直可与骄傲的长安大街媲美的大街?而迎泽公园,当年不过是一 个烂泥塘和一片荒凉的野坟场,我们年轻的父母当年都参与了把它改造成一个美丽地公园的 义务劳动。他们唱着歌颂新中国的歌儿,快乐地抛洒汗水,把掘出来的一根根无名无姓的白 骨意气风发嘎吧嘎吧踩在脚底。
       最有代表性的当属迎泽宾馆,它由两座建筑物组成,它们分别被称为东楼和西楼。西楼还有 另外一个名字,叫八角楼,以形状得名。东西两楼相互依峙,如亲人般你呼我应。在我小的 时候,情况可不是这样。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西楼,也就是八角楼只是一个废墟样的建 筑工地,钢盘和混疑土浇铸出的地基高出地百不过一两米,无论从近处还是远处,完全看不 出它未来辉煌的形状。有许多年,它荒芜着,沉寂着,以一个丑陋的不负责任的废墟形像伴 随有着我们这些孩子一天天长大成人。它使我们完美的迎泽大街有了某种残缺。大人们告诉 我们,这就是苏修背信弃义结果。
       原来这八角楼是苏联专家帮我们设计帮我们施工的。可刚刚打下地基,中苏关系就彻底破裂 了。苏联专家在某一天早晨带着他们的图纸悄然而去,人我们留下了这个啃不动的"半截子 工程"。它荒废在那里,风吹雨淋,渐渐被荒草掩盖,做了蟋蟀和老鼠的家园。后来,大约 在七十年代初期,在中苏最为交恶时刻,我们的城市拉开了"大会战"的序幕(有一天,我 十五岁的女儿问我什么叫大会战?这真使有沧海桑田之感)。若干天之后,我们的八角楼终于 拔地而起。那时,它是我们城市最高层的建筑,它也一度代表了我们这个城市新建筑的顶峰 。最重要的,就是,它是毛泽东思想和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伟大的胜利。
       这就是迎泽大街,它横贯了我们整个城市,连接了东西山(感觉上是这样)。在我童年时,站 在我们的五一广场上,东山和西山是那样清晰,看上去离我们很近,它使我产生错觉,以为 我随时可以去那里玩一圈。现在我闭上眼睛,还能回到那样的时光之中:天很蓝,白云很柔 软。没有那些碍眼的丑陋的高层建筑阻挡我们眺望的视线。这是惟一、惟一温情的时刻, 让我硬不起心肠说这个城市的坏话。
       在一个光明单纯的新世界里,偶尔会有一两个名字凸现出来,像界碑一样指向陈旧和斑驳的 岁月流年。"柳巷"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关于柳巷的传说,我还要到很多年之后才会知道, 那是一个温暖的传说。说的是元朝末年,朱元璋打天下的时候,他派大将常遇春来我们太原 打探军情,不想被元兵发现。元兵将常遇春追赶到一条巷子里,走投无路时,一个老大娘掩 护了他。老大娘把他藏到了自家院子里柴房一类的地方,然后装聋作哑地打发走了追兵。常 遇春得救了。大恩不言谢,他对大娘说,某月某日,让大娘在自家大门前的插一根柳条为记 。那个"某月某日",就是朱元璋计划攻破我们城市的日子。大娘是个善良的老人,到了那 一天,她让整整一条巷子里的人,人人在自家门前都插了柳条。明军破了城,烧杀抢掠,但 常遇春有令,凡门前有柳条者一律不许兵士骚扰。这就是常遇春报答老人救命之恩的方式, 报答我们城市的方式。于是,那整整一条巷子,被门前纤弱的柳条庇护了下来,那一根根柳 条,栉风沐雨,一天天,一年年,抽条长叶,长成了翠绿而漂亮的柳树,从此,那条巷子的 就被更名为"柳巷"。
       在我少年时,柳巷已经没有多少柳树了,也从没有人告诉过我关于柳巷的来历,那个传说被 新世界弄丢了。尽管如此,这个柳巷,它仍然有着某种可疑的气味,它的繁华热闹,它的五 光十色,似乎都是陈旧和沉厚的。听听那些商店的名字:
       老香村:这是卖南北糕点和糖果的地方,卖南方风味的"南糖"、桂花牛皮糖和干桂圆,也 卖店里自制的"萨其玛"和著名的"闻喜煮饼"。"闻喜煮饼"是一种晋南的点心,用油和 峰蜜和面,白糖做馅,极甜软,我小时候很喜欢吃它。
       六味斋:这是卖酱肉的地方,酱猪肝、猪心、肘花、大肚、小肚,还有包着薄薄,一层蛋皮 的鸡蛋卷。这里的酱肉,"肥而不腻,瘦而不柴",闻名遐迩。这八个字一直闪烁在它的牌 匾上和橱窗里,也同样在我们的记忆中闪闪发光。
       华泰厚:这是做衣服的地方。里面堆着各种毛料、绸缎,有着樟脑的气味和阴暗的感觉。这 不是我们爱去的地方,我们的母亲爱在那里出没。有时,她们穿上一条新裤子,哔叽的料子 ,笔管条直,那就是华泰厚的旗帜。她们是那么得意地等着人家来询问,哪儿做的?她们好 嘹亮地回答:华泰厚!但是华泰厚和一个孩子的生活永远不沾边。
       还有"老鼠窟窿",是卖元宵的甜食店。这里的元宵,皮糯馅大,馅是桂花玫瑰什锦馅。除 了元宵,这里还卖麻团和凉糕。其实,我在属于我们的年代,这里的元宵好吃与否并不具备 比较的意义,它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店。很多年里,它几乎是我们这个城市惟一一家卖元宵 和江米甜食的地方。花二角钱吃一碗(八个)桂花元宵,汤随便添,那是我们身心俱陶醉的节 日。
       除此而外,还有:开明照相馆、开华寺商场、认一力饺子馆、一间楼、林香斋饭店等等、等 等。
       只不过,1996年酷热的夏天,这些百年老店黑底金字的招牌,全都被"革命"扫荡一空,一 夜之间,新桃换旧符。老香村变成了"立新食品店",六味斋变成了"工农兵酱肉店",还 有一大串为民、利群、红卫……这样一些名字终于使了一个茫然俳徊的孩子的歧路上迷失。
       也有幸存下来的名字,比如,长风剧场。这本来就是一个嵌在老柳巷中的新建筑。现在它安 然无恙,庇护着我,给我安全感和有关和平生活的记忆。躲在它黑暗的肚子里是我为自己找 到的最安全的场所。只要花五分钱,我就可以走进昔日的生活,盘桓在那里,忘记外面那个 正在翻天覆地的世界。
       电影院奇迹般开放着,演一些还未被宣判为毒草的电影。要不了多,真正荒芜的时刻就要到 来了。我们很快将要沧入滑有电影可看的沉寂岁月。
       预示这一时刻到来的丧钟就要敲响,此刻人心惶惶,里面几乎没什么观众,而放的片子也乱 无章,末世的气味在空旷地电影院里像雨云一样聚积。只有银幕闪闪发亮,它引诱着一个惶 恐的企图从现实出逃的孩子像引诱着扑火的飞蛾。
       忘记看了什么电影。
       只记住了一个。因为这电影有些奇怪。在那样的时代气氛中它似乎是一条漏网的鱼,一只从 枪口下逃出的狐狸,它美丽的金红的大尾巴在白雪茫茫的荒原中一闪而逝。它还像一个从家 乡逃跑的地主,躲避着土改和清算。总之它给我逃亡的印象。其实,这是一个现实主义的电 影,它的名字叫《斯维尔德洛夫》。
       后来,在《列宁在十月》、《列宁在一九一八》这两部电影中我们将要认识的那个戴夹鼻眼 镜、留黑胡子的小个子男人,是这部影片的主角。这是一部革命的电影,可不知为什么留给 我的是感伤的回忆。一个男高音歌唱家,在舞上装扮成魔鬼的形象,用他俄罗斯辽阔又荒凉 的歌喉唱道:
       众人死在刀剑下,魔鬼一旁正欢笑,
       众人死在刀剑下,魔鬼一旁正欢笑……
       那歌声让人悲伤的流泪。
       还有一个游乐场的镜头,一个杂耍班子的小丑叫着,"欢乐吧,欢乐吧,这是一个欢乐的年 代!"这叫声也充满伤和灭亡的伤痛。
       我不知道在革命的庙堂的历史和在俄罗斯人民的民间的历史中,斯维尔德洛夫究竟是怎样一 个人,可我对他充满好感。我觉得他是一个深情的忧郁的革命者,还有些像诗人。他就这样 温柔和朦胧地活在我的记忆中,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最后融入原野般巷茫温暖的背景 。
       看完《斯维尔德洛夫》的当天,我回到家里,听说了一件事。我家的一位朋友,我非常喜欢 的一个叔叔,他妻子在这个早晨服毒自杀了。她自杀的原因是因为,她不愿揭发她的一位好 友,但是人们威胁她,二十四小时之内如若她拒不揭发,革命群众就要对她采取行动。他们 让她欣赏糊好的白帽子,足有一米多高,在1996年夏秋两季,这样的帽子铺天盖地,遍及每 一个城市和街头。但是叔叔的妻子以死亡的方式断然拒绝了它。这是我知道的一个从羞辱中 成功逃亡的例子。
       叔叔的妻子,在人们的嘴里,是一个资产阶级娇小姐,来自北京,学医。在夏天总是穿漂亮 的布拉吉,手指纤长,从她白如凝脂的纤和的手指上暴露出她血统的秘密。她是我认识的人 中惟一一个用生命捍卫尊严的人。
       但是所有的人,包括她的亲人、朋友,大家都说她太胞弱。
       也有不成功的逃跑。
       比如,白娘子。她是我同学小五的母亲,也是我家的邻居。她并不姓白,可一院子的人无论 老少背地里都这么她。白娘子,白娘子!抑扬顿挫。我知道白娘子是一条白蛇,可她和一条 蛇有什么关系呢?我倒觉得她更像一只鸟,有着非同寻常的华丽的羽毛。她是个家庭妇女, 没有工作,却衣着讲究。她的丈夫赵佩璜是个名医,在遥远的年代里她有名式旗袍:棉的、 绸的、软缎的、羽纱的和毕贵的裘皮大衣,它们像阳光一样照耀着她的日常生活。我六七岁 的时候还看到她穿湖蓝色的纱旗袍,手摇檀香扇在树下乘凉的样子。可后来它们似乎消失了 。它们的主人和所有的时代妇女一样,换上了朴素的制服。
       但是1996年到来了。这些美丽的彩虹般的衣服终于在某一天重见天日,它们缭乱地堆在院子 里,在阳光中散发出樟脑、楠木箱和死亡的动物毛皮的浓郁气味,供人们参观、批判、诅咒 或暗中欣赏。衣服的主人则满身血污和墨渍,跪在八月的骄阳和飞扬的尖土中向人民请罪。
       一天早晨,我站在院子里刷牙。我正朝脚下粗壮的葵花秆上响亮地吐着漱口水,忽然觉得有 人叫我。我回过头,看见了白娘子。她从我身边走了过去。她并没有叫我,她就像没有看见 我一样。那么是谁叫我呢?这个问题在后来的岁月中一直困扰着我。我看她从我身边走过, 我记得非常、非常清楚,在这个早晨,她穿一件灰上衣,蓝布裤,这使她的背影看上去非常 寒伧和平凡。
       这个早晨,向日葵开始耷拉脑袋,它们结籽了,做了母亲。一些枯萎的黄花瓣像产妇的头发 一样慢慢脱落,落地地上、阴沟里。这就是白娘子在最后的早晨看到的人间美景。
       她就是在这天出了事。黄昏时我听到了这凶信。她跳湖自杀了,跳了公园的人工湖,就是我 们的父母多年前唱歌儿音手挖掘出来的湖泊。那湖有个动听的名字--迎泽湖。人们说白娘 子的尸首已经打捞上来,泡得不成样子。人们用手比划着,说,头肿了有这么大。
       不过人们并不怎样震惊。
       我也不。
       照样吃饭,呼噜呼噜喝粥。喝着喝着,不知怎么就咽不下去了。我想,原来早上那一见,是 我和白娘子阿姨此生最后的一面啊 !
       水淋淋的白娘子阿姨,躺在与我们院子仅一墙之隔的医院的太平间,那儿杂草丛生,青苔满 地,是我所知道的最简陋荒凉肮脏的一个太平间。我等着哭声。以往,从那里传出的猝不及 防的哭声常常惊扰我们的黑夜和黎明。可是没有,这一夜风,风平浪静,没有人哭她。她有 五个儿女,一个赛一漂亮、帅气,包括我的同学小五。但是他们不哭她。
       他们静悄悄为她办了丧事。
       后来听说那天她在湖边转悠了很久。她从藏经楼那里穿过桃杏林和长廊来到前湖,然后她走 过石桥,又走过九曲木桥,在水榭那里坐了很久。一个卖爆米花的老太太最后看她朝后湖走 去,后湖比较偏僻,几乎没有游人。
       几个小时之后人们才发现她的尸体。漂了上来。肚子涨成了一面鼓,撑开了裤子,赤裸的肚 皮在阳光下亮晶晶闪烁。这很奇怪,她本来希望自己消失和没有,可看上去她竟远比平时庞 大,庞大和丑陋。卖爆米花的老太太最先看见了她,不由地放声尖叫。
       后来听说给她穿衣服费了很多事。
       先是给她换了一件蓝制服上衣,特别肥大的一件,是她丈夫赵先生的,可是仍然扣不住扣子 ,也就算了,到哪儿去找现成的衣服呢?但是她最小的女儿,十二岁的小五不答应,小五说 :
       "妈说走的时候要穿那件丝棉袄!"
       她的话让人吓一大跳。
       "什么?"
       "妈说,走的时候穿那件丝棉袄。"
       "哪件?"
       "黑缎子的,在柜顶上的箱子里。"
       小五搬来登子,踩上去,开皮箱。她踮起脚尖儿,还是够不着箱盖。她大姐一把把她推下去 ,自己上去打开箱子,手一摸,触摸到了柔软的、冰凉的、水一样滑动的织物--原来它就 在最上面。
       她大姐站在凳子上哗地抖开了它。
       绝美的、绝望的那种黑,上面洒满大朵大朵金色的牡丹,还有魂魄似的大蝴蝶,东一只,西 一只,飞舞着,盘旋在花丛中,落在花瓣上,美艳惊人。还有一种奇怪的、神秘的安详之气 和光明,不可触碰,遥不可及,好像那是天国的某个角落。
       五个儿女都呆住了。
       这光明的景象刺痛了他们的眼睛。他们涌出眼泪。
       可是它太瘦了。无论他们怎么努力,也没有办法把那个变形的庞大的身体塞进这瑰丽的牡丹 园中去。没有奇迹,他们不知道拿这天国的花园怎么办。他们人人一身大汗,最后他们放弃 了。大姐说:
       "算了吧,还穿那件蓝制服吧。"
       结果,这个女人就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仍然只能是这个时代的人,这个她奋不顾身撇下亲人要 逃离的、冰冷残忍和恐惧的时代。她穿着这个时代的制服,也没有带别的换洗衣服。那个世 界的人一眼就可从这扣不住扣子的男人的制服上辨认出她的来历。活着的人还有可能走出一 个时代,而她却成为那个时代的永恒。
       这没有被抄走的、奇迹般保存下来的黑绸缎丝棉袄从此成为赵家的一个谜和一块心病。小五 的大姐在一些回忆的夜晚轻轻抚摸这光滑如水的漂亮的织物,心里想,小五怎么知道妈要穿 这件棉袄?只不过,她从没把这句话问出口,小五也不说。
       在街上有一天我碰到了林萍。对了,她和后来的歌星林萍同名。但我认识的这个林萍不会唱 歌。她声音很沙哑,脸盘像向日葵一样又大又扁,可她的身体和四肢却出人意料地纤细柔软 ,像春天的植物一样饱含绿色新鲜的汁液,芳香四溢。她是我在少年宫艺术团认识的伙伴。 我是合唱团一名最普通的团员,而她则是舞蹈队的主力。
       我们的艺术团,有个十分俄罗斯化的名字:小红星艺术团。这让我想起苏联红军、克里姆林 宫还有女英雄古里娅。在那本叫做《古里娅的道路》的书中,幼小的古里娅每天晚上都要望 着克里姆林宫宫顶上的红星才能入睡。
       每逢节日,"六一""十一"还有新年,就是我们演出的日子。或是来了什么贵宾。比如来 自非洲或北京的什么客人。记得来过刚果朋友,忘了是刚果(金)还是刚果(布),是一些游击 队员,在礼堂里为我们做了关于游击队和丛林的报告。报告我们一句也听不懂,只听懂了三 个字:毛泽东,于是全场欢声雷动,以为他是用汉语说了这个伟大的名字。还有电影演员于 蓝,于蓝的到来使我们激动万分,一个电影演员,这简直是来自梦境的荣耀的使者啊!身披 霞光、前额上缀着星星、一步一朵鲜花、不食人间烟火。何况这位演员还是《红岩》里江姐 的扮演者,于是这激动就变成了双重的激动:梦境和革命理想的结合。
       这样的日子,就是林萍闪耀的日子。
       在开场的大合唱之后,我就变成了台下的观众。我坐在芸芸众生之中遥望林萍,她扁平的脸 在梦境般的灯光下饱满起来,就像一朵花,在时光中静静地吸吮和孕育然后在某一个早晨迎 风怒放,花心里闪烁着最新鲜的朝露。她使我目乱神迷,我想,这个迷人的女孩儿是谁啊? 这个女孩儿,她一会儿是手持红缨枪的儿童团员,一会儿是幸福的公社向阳花,再一会儿, 她又变成了遥远的西贡街头卖花的穷孩子,她的生命是多么缤纷灿烂和丰富啊!
       
       记得那个小舞剧的名字叫《美国的佬滚回去》,是大型歌舞《椰林怒火》中的一个片断。说 的是三个街头少年:擦皮鞋的、卖花女还有报童,机智勇敢地和美国兵周旋,最后胜利地在 广场上写下标语"美国佬滚回去"的故事。整个舞蹈中,只有卖花女一个女孩儿(虽然擦皮 鞋的少年和报童也是女孩子扮演,可她们演的却是男孩子),只有她这一团亮色。在追光的 烘 烘托下,身穿火焰般的红绸衣裤,在压抑的西贡街头腾空一跃翩翩起舞就像光明女神。林萍 ,她就是这样一个让我无比爱慕的光明的女孩子,她代表了一种魅力无究的梦幻人生。
       那时在内蒙古草原上出现了一支叫做"乌兰牧骑"的宣传队,深入牧区,为牧民巡回演出, 他们身背马头琴纵马飞奔的身姿一时间成为全国文艺工作者的楷模。于是,1956年寒假,我 们小红星艺术团也选拔了一些人成立了乌兰牧骑宣传队,下乡巡回演出,我和林萍都入选了
       我想那大概是全国最年轻最稚嫩的一支"乌兰牧骑。"
       那地方叫阳曲县,与我们的城市接壤,但它的北部已是山区,裸露的黄土地貌在寒冬一无遮 挡,看上去严峻而荒凉。它许多的村子中都有一座教堂,尖尖的屋顶,用青砖砌成,石灰勾 线,上面耸立着木结构十字架,十分触目,代表了一个我们从未窥视过的神秘世界。有教堂 的村子,似乎笼罩在某种迷雾中,给我们神秘感,也使我们压抑和不安。
       这里许多人信奉天主教。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乡村教堂。异域的宗教在这样荒寒的乡村落脚生根的情景一定使我这个十 一岁的少年深深震撼。后来,长大后,我又多次在黄土高原寂静无声的乡村大道上,在我们 土地的深处与这种简朴的小教堂不期而遇,它总是能硌伤我的眼,我感到它像正午一样明亮 和让人伤痛。
       在想像中进入它,是一种历险。
       在有教堂的村子里我们吃派饭。我和林萍被分在了一组。有人把我们领到了一户寂静的农家 ,房屋碹成窑洞,很深,也很黑暗。一进去我就感到了不安,她像有一种奇怪的青冷的薄光 笼罩了我,我全身裸露的毛孔一下子张了开来,某种动物般的警觉由内向外渗出了皮肤表面 ,使我感到了微微的针刺般的疼痛。
       这是一户信教的人家。
       我本能地感觉到了这点。虽然它的四壁和弧形的窑顶并没有任何标记,没有圣母像,也没有 十字架,但我知道这一定、一定是信教的人家。后来证明我是对的。我看到通向里屋的一道 夹门帘低垂着,始终没有被撩起。我全部的警觉和不安似乎就来自那里,我想就在那边,近 在咫尺之处有一个我进不去的神秘和阴冷的世界。
       在我们所接受的教育中,西方的宗教代表了某种令人恐惧和不祥的东西,许多罪恶都在它黑 色的面纱下进行着,比如残害孤儿等等。一年前在我们城市一个叫"红沟"的地方,就爆发 了一个大事件,听说那里的教徒聚众闹事,我们是从张贴在大街小巷的审判布告中知道了这 件事的性质:那可是件耸人听闻的反革命事件!记得那些日子,大人小孩相互询问着"红沟 "在哪里?从那以后,"红沟"在我心里,就永远地成了一个阴谋、暴力和血腥的地方。
       春节刚过,家家户户还存有一些年货,所以那一天村庄里到处飘散着羊肉的膻气。吃派饭的 孩子差不多都吃了羊肉或与羊肉有关的东西:羊肉胡萝卜饺子、羊油炒山药蛋丝、羊油熬粉 条白菜、羊油茶……我和林萍则是吃的"羊汤面"。我们坐在炕桌前,羊汤面浓郁强烈的热 气熏着我的眼睛,我差点儿流出眼泪。
       我不能吃羊肉。
       这是我此生的一大遗憾和缺陷:不吃牛羊肉。我不知道这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的原因。我祖母 一生不吃牛肉,是因为信佛,她认为牛一生辛苦到头来不该再被人吃。她不吃牛肉是因为" 不忍",而我不是。我拒绝的是它们的味道。这最清洁的食草动物的味道是我生来排斥的。 为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对羊肉的气味十分敏感,一闻就恶心难受。我上师专时,同寝室的 朋友发誓,一定要在我们毕业前骗我吃一次羊肉,她们认为这很容易做到。可是有一次,她 们买来了豆沙包,请我吃,我拿起一个一闻,就放下了,我说:"是从清真馆买来的吧?" 她们愕然。从此放弃了骗我吃羊肉的计划。
       此刻,林萍捧着碗呼噜呼噜喝起来,喝得很香。
       我非常为难。
       多么倒霉啊,来到这么一个地方,来到这样一户人家,又碰上了羊肉!
       炕上铺着厚重的油布,墨绿色的底,很混浊的一种颜色,上面开着假惺惺鲜粉鲜粉的大牡丹 。这油布也给我压抑感。还有热情的、面色白净嘴唇鲜艳的女主人,她催促着我:"吃呀! 吃呀!"
       我嗫嚅着:"我……肚子疼。"
       "肚疼?肚疼热热地喝上两口羊汤,管保就好了。"
       我没了退路。我把脸俯下来,埋在那碗上,那碗是大海碗,差不多能淹死一个人。我屏住气 ,抿了一口,又抿了一口。我看到林萍抬起头责备地看着我,还有女主人白净的、热情到底 的脸。好了,我豁出去了!我像喝毒药似的一口气喝下半海碗羊汤,呛得咳起来。还剩下半 碗,却是无论如何也喝不下去了--因为人只能豁出去一次。
       忘了是怎么出去了的,走在路上,冷风一吹,羊汤在肚子里翻江倒海起来,我蹲在路边狂吐 不止,就像一个醉鬼,眼泪也涌了出来。不知过了多久,我站起身,发现林萍也在那边哇哇 吐着,身体的抽搐使她像鸵鸟一样弓起了脊背。我愣住了。
       "我也不能吃羊肉,"她喘着气,笑着对我说"可我不能让那个上帝知道我的这个缺点。"
       我想我脸红了。我感到它们热辣辣烧起来。我想起她刚才呼噜呼噜大口大口喝得很香的样子 ,真是大义凛然啊。这是我永远做不到的,比起她,我是个多么平庸的人!我既没有她舞台 上的光彩和辉煌,也没有她生活中的勇敢。那一瞬间,在这个四处飘飞着羊膻气、耸立着简 朴的教堂的村庄里,我意识到了人确实有高低贵贱之分。
       巡回演出的最后一站,是一个叫"北留"的村子。我所以记住了"北留"的名字,是因为老 师用"交城的山,交城的水"那个民歌曲调填写了新词,临时赶排了一个女声小合唱。我参 加了这个合唱。记得那歌词是:"北留好来,北留好,农业学大寨哎哎,果树绕山腰……" 诸如此类。还因为,这里有个叫朱文华的女人,是全国劳动模范,这一下子让我们心生敬慕 之心,那个"北留好来"的歌也唱得格外情真意切。还有,也是最主要的,是因为一个苹果 。
       我们回城去的时候,劳动模范朱文华送我们小红星艺术团的孩子们一人一只苹果。一人一只 。又大又红的苹果像宝石一样被我们捧在手中,散发着芬芳的香气。老师分发完苹果后,对 我们说了一席话。老师说同学们这可不是普通的苹果啊,这里面,饱含着贫下中农的深情厚 意,这是一只非同寻常的一苹果,所以,决不能自己独享,要带回去切成瓣全家人一同分享 ……
       北留之夜是我们在外面的最后一夜。想家的情绪在这最后的一夜忽然蔓延开来。我们头挨头 躺在大炕上,林涛吼着,那吼声有着逼人的荒凉,我们想哭。
       在梦中我们回家,把苹果切成四瓣、五瓣或者六瓣,苹果的花朵无声怒放,芳香四溢,我们 在梦中提前享用了它。
       开学后不久,我们学校组织我们去参观一个关于学雷锋的展览,在众多的图片和事迹中,我 忽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林萍。还有一个醒目的猩红的题目:一个苹果的故事。说的是 那个叫林萍的少先队员,在得到一个劳动模范赠送的苹果后,心潮起伏,觉得这一只苹果情 深意重,自己吃掉太没意义了,于是,少先队员林萍想起了雷锋叔叔,就把这只苹果送到了 荣军医院。荣军医院的荣誉军人们,收到苹果后,非常感动,感到这苹果的分量更重了,不 仅饱含了贫下中农的深情厚意,还有少先队员的一片真情,更不能吃了,于是,又把这苹果 转赠给了工人阶级,另一位全国劳动模范--一个著名的纺织女工……结果,这苹果谁也没 有吃,它现在就在这里,在一只玻璃的展柜里,尊贵、荣耀、矜持,颇有阅历地沉默不语, 尽管看上去已经有些发蔫。
       我目瞪口呆。
       我想起我的那只苹果,如今它在哪里?作为一只苹果它的一生多么简单,一无经历,只因为 它到了我手里。而瞧它,这只苹果,它是多么幸运!它几经辗转,最后走向辉煌,就像苹果 中的先哲和英雄。在这只苹果面前我再也挪不动脚步,我又一次深切地感到了人与人之间的 不同。
       当然,我也想到了一个词,做作,也许还有,沽名钓誉。可它们在我心里一闪就熄灭了。我 想到林萍清明和严肃的眼睛,我一点、一点不能怀疑这个女孩子的真诚。那要怀疑她没有天 良。何况,那不是一个怀疑的年代。盲目、狂热和轻信是人们从小就深耕细作播撒进我们身 体中种子。它们在我们身体中一天天长大,最后破土而出,酿成那个众声喧哗的狂欢节-- 1996年红八月。
       我没想到会在那样一个地方碰到林萍:国营菜店的破菜叶堆前。那些丢弃了一地的烂菜叶被 扫成一堆,堆在那里。大白菜上市了,人们在忙着储存越冬的白菜。每个菜店和菜场前都排 起了长蛇般的队伍,整个城市蜿蜒着。人们成百斤成百斤地把白菜运回家,驮在自行车上或 是装在借来的平车和自制的拉水的小板车上,吱扭扭尖叫一路,忙碌而充实,空气中浮动着 那种叫麻叶青的大白菜凄清的气味。
       太老的、被虫蛀坏的菜帮剥下来,丢在那里,满地狼藉。人们把它们扫起来,渐渐堆成小小 一座菜山。
       林萍就在那小山旁。
       起初,我根本没料到是她,我只是看到了一个拾菜叶的女孩儿。这并不稀奇,大人们常常打 发孩子去菜场捡菜叶,拿回家喂鸡。养鸡之风有很长一段时间在我们城市盛行不衰。也有喂 兔子的,叫安歌拉兔(放养的鸡和兔子是我们城市最后的绿色记忆。一想到它们,我就感到 和煦的阳光凉爽地洒在我身上,使我如水草般漂浮)。我走过菜场的时候,刚巧捡菜叶的女 孩儿抬起了头。
       "林萍?"我叫了一声,我想我的声音可能有些惊讶。
       她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
       我从没想到林萍也有虚荣的时候,这倒叫我不自然起来。这是一个有些陌生的林萍,红着脸 ,手足无措,胳膊上挽着一只装满烂菜叶的大竹篮。西贡卖花女的形象像电影镜头一样在我 心里闪了一下。说实话我觉得那才是一个真实的让人信服的林萍,而这个林萍有点像冒充者 。
       "你家养鸡?"我没话找话地问。
       "不,"她说,"没有。"
       不自然和脸红只是瞬间的事。现在,我又看到了我非常熟悉的那个小少女,严肃,正气凛然 ,和那双清明澄澈的大眼睛。只不过,那眼睛比往日看上去更黑、更深一些,像两朵黑色的 花朵,漂着,漂在很冷的水里。
       "我没钱买菜,"她严肃地说,"我爸妈,哦,我父母让赶回老家去了。现在我自己过。"
       她似乎急于交代一切,非常急迫。她说她已经采取了革命行动和父母划清了界限,她说她从 来、从来不知道父亲原来是一个"逃亡地主"。这些话急匆匆繁忙地飞出她的嘴巴,如同一 群仓惶的失去蜂巢的蜜蜂。那蜜蜂漫天飞舞,一只只大如流星,金光闪闪,晃着我的眼睛。
       林萍到底是林萍啊。多么不同凡响。只有我知道说出这一切需要多大的勇气!在我"流浪" 的日子,有时在街上碰到不知情的熟人,我总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让人家以为我不过是 像和平的日子一样随意闲逛。人家问我,"买菜去?"我说,"哦。"有一次也是碰到了昔 日小红星艺术团的几个女孩儿,她们在公共汽车上义务宣传,唱毛主席语录歌和毛主席诗词 ,背通"老三篇",然后报站名。我刚巧上了那辆车--要躲也没处躲了。她们和我打招呼 ,我马上夸张地做出"久别重逢"的高兴样子。她们相邀请我一起宣传,问我,"你红五类 黑五类?"我支吾一下,说,"红五类。"天知道我为什么撒谎,而且是这样的弥天大谎。 我脸热心跳,生怕人家看出破绽。她们没有。结果,我就在汽车上和她们度过了愉快又心虚 的一天。我卖力地念语录、唱歌。我们齐唱"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唱得比谁 都义愤填膺。她们喊,"黑五类滚下车!"我也跟着嚣张地喊。那是跑环城的公共汽车,我 在我们的城市一圈一圈兜着圈子,慢慢陷入幻觉,觉得自己真是"革命小将"中的一员,飒 爽英资,重任在肩。
       当然我第二天再没勇气去"冒充"。有很长时间我不敢再坐任何一路公共汽车。
       面对林萍,我觉得自己卑贱。
       后来我渐渐知道了林萍一些事。她爸刚被揪出来的时候,林萍就贴出了严正声明,声明从此 和家庭划清界限。林萍在父母被扫地出门前率先离家出走,搬到了她表姐的学生宿舍里(林 表姐是个女大学生,在农学院念书,农学院在一个叫太谷的地方,离省城百余里)。后来林 萍发现表姐思想消沉、灰色,不是一个革命者,而且也不是很欢迎林萍。于是,林萍在某一 个清晨不辞而别,步行百余里,重返我们的城市。这个十二岁的小少女,从清晨出发,在华 灯初上的时分看到了那个璀璨的辉煌的大桥--我们城市的入口。她用最后的气力走上桥头 ,看着万家灯火,看着脚下窄窄的疲惫的那条浊流,我们亲爱的汾河,慢慢坐下来,哭了。
       当晚,林表姐坐车追到了省城,在那个人去屋空的家门口堵截了累得半死的孩子,表姐要她 跟她回去,或者,去农村老家找她被赶回去的父母。林萍不。林萍说,我不投降。这个几乎 虚脱的孩子脸色苍白、严峻,使表姐感到阵阵寒意。一时间,喜欢文学的表姐想起许多小说 中的人物:丽莎、琼玛、拉赫美托夫……表姐叹着气,陪她在那结了蛛网的空屋过了一夜, 悄悄留下一些钱,走了。
       我碰到林萍的时候,她正一个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她把捡来的菜叶洗净了,用粗盐腌起来 ,准备靠这样一缸咸白菜帮越冬。她家住的是平房,没有暖气,做饭、取暖都靠煤炉,没钱 买煤,她就去捡"燎炭",也就是拾煤核或像《红灯记》里唱的那样,"提篮小卖拾煤渣" 。她从工厂领回大堆大堆的卫生衣布头,拆棉纱挣钱;拆一斤棉纱可挣五分钱。那些碎布头 和棉纱堆的在那里,五颜六色,是她屋里最亮丽的装饰。她父母托表姐一次次捎来口信," 飞不动就回来吧。"估计不是原话,因为这分明是《北京人》的台词,可能是表姐的发挥。 她不。她还是那句始终如一的誓言:"我不投降。"她也不花父母给她带来的钱。
       表姐无可奈何,表姐觉得这孩子在做一个残忍的游戏。
       其实,假如让我选择,我肯定选择--逃离城市,逃开那些疯狂的可怕的人群、汽车上嚣张 的女孩儿、扣在人头上的痰盂、暴力和所有血腥的事情。我一直很羡慕那些门上被贴上通牒 ,写着"勒令某某某全家二十四小时滚出省城"的那些人家,我一直、一直在暗中期望着我 家门前也能被贴上这样一张白纸。我常常做这样的冥想,我们怎样乘上一列火车,咣当咣当 ,在黑夜中穿行,清晨到达一个我从没去过的安静的地方,然后再坐牛车或者马车,最后是 一个风晾如画的小山村:有田野和茂密的树林,有潺潺的山泉和清澈见底的小河。洁白的石 头铺满河滩,是洗晒衣服的好地方。满山遍野开着野花:苦菜花、山丹丹、野菊花,就像歌 里唱的,"五月的鲜花开遍原野",野果又红又紫又亮,都叫不出名字,挂在树上,藏在草 棵里,吃也吃不完。一个像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或者林道静那样的乡村教师做了我的老师 ,她常常带领我们一群孩子到河边、树下,读诗、念小说、讲革命道理……可是这样的幸福 始终、始终没有到来。
       我觉得林萍放这样的幸福,是一种自虐。我真为她遗憾。
       可我仍然高兴她留下来,做了我的朋友。我多么感谢这一天,秋阳如水,满城飘飞着麻叶青 凄清的苦味,我有了一个朋友,我想。从此一活将不再那么可怕。
       疯狂的八月已经过去了,疯狂的一个季节过去了。现在街上的情况有了一些变化。外地来串 联的红卫兵多起来,到处设立了"红卫兵接待站",所有的中学、小学都住满了人,他们睡 在用课桌拼起的床上,或是铺上厚厚的稻草、麦秸打地铺。从这些地方经过,总是能闻到稻 草香和刚揭锅的热馒头、粉条熬白菜的香气。城市现在是一条绿色的大河,后浪逐前浪,奔 流不息,拥挤不堪。没有一列火车是正点到站。常听说哪列车上挤死了人,或者踩死了人, 这类传闻越来越多。渐渐的,又有了徒步串联的队伍。这是一些朝圣者,他们翻山越岭,奔 向北京、延安、韶山、井风山这一类革命的圣地。他们把这叫做"长征"。
       长征的队伍打着红旗,穿过我们的城市。他们有时在黄昏风尘仆仆、一瘸一拐地到达,这时 他们就会住下来。住在某个接待站里,柔软芳香的稻草铺、热米汤和刚揭锅的馒头在等待着 他们。到清晨,他们告别这个城市的时候,一扫疲惫之色,清新而茁壮,像被雨洗过的植物 。也有在白天经过的队伍,他们穿城而过,步履匆匆,身上携带着浪漫和生动的气味儿:高 山大河、草原雪域、陌生的城镇和乡村,那是他们所到之处留在他们身上的深刻痕迹。他们 为我们携带来了远方。这让林萍和我这些哪儿也没去过的孩子无比羡慕和向往。
       现在的街头,不再是我无可奈何的逃亡之地,现在的街头变成了一种生活。这生活新鲜、浪 漫、迷人,富有吸引力。我和林萍曾一次次试图跟上一支长征的队伍离开这里到远方去,我 们不管人家这队伍来自哪里去往何处,我们痴情地跟在人家后面,穿过条条马路,最后走到 迎泽大街上。这条光明的通衢大道,它迎来一支支队伍,又送走一批批人马,一走上这条大 街似乎立刻拥有了上路的感觉。我们身轻如燕,飘飞的头发和衣袂像我们柔嫩的羽毛和翅膀 ,我们走在路上如同飞翔。我们心存感激寄身在一支队伍里走过这明亮的大街,一时间竟有 了归属感--去远方的队伍仿佛就是我们这一类孩子的家乡和归宿。
       但是好景不长。
       大桥就要到了。
       这横跨汾河的大桥,是一个关隘。总是在这里,队伍里有人停下来,对我们说:"回去吧, 小同学,回头该找不着家了!"然后是此起彼落一片告别说:"回去吧,回去吧!再见!"这 真是一个悲壮的时刻,幻觉破灭了,无论我们怎么恳求,人家也不收留我们。人家说:"我 们可背不动你们哪!"又说,"等你们再大一些,自己去长征嘛!革命是世世代代的事啊!"
       然后,他们走了,留下我们。他们步履匆匆过桥去,走下桥头堡,向南,拐向晋太公路。渐 渐远去,消失。那是一条国道。一直、一直通向黄河古渡口。
       终于我们感到了寒冷。桥上的风,噎得人喘不上气。脚下,汾河也要结冰了。我们不知不觉 地走进了"文革"中的第一个冬季。
       那时的冬天,远比现在要冷,几场雪后,家家屋檐下就垂下半尺长的冰凌。有一种安静的浪 漫之情,潜藏在银装素裹之中。在离我们城市不远的晋中地区,汾河盆地,人们把这冰凌叫 做"冬梨"或者"冻梨"。有专门卖冻梨的,推着吱扭扭尖叫的独轮木头车(俗称地猪儿), 走村串乡。许多年后我听到了一首"太谷秧歌",唱的就是这"卖冻梨":
       清早起来莫啦做地,
       把我那"地猪儿"拾掇齐毕,
       捎的卖冻梨,捎的看婆姨,
       看看我那婆姨可喜不可喜……
       一个昔日著名的"碗碗腔"女演员,在某个联欢会上演唱了这首活泼诙谐的秧歌小调,富庶 的河谷平原的小康气息扑面而来,有一种坚韧的欢乐。女演员声音高亢而嘹亮,非常动情, 我一下子感到欢乐又伤感。而那时,卖"冻梨"或者"冬梨"这行当早已绝迹,我们的冬天 ,也很少、很少再看到这美丽的、宁静和抒情的冰凌了。
       在寂静和寒冷的季节,一些狂热的花朵像雪莲一样在白雪皑皑之中开放,散发出令人不安的 迷魂的香气。
       林萍变得烦躁起来。她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拒绝和遗弃。终于她对我说:
       "我们为什么非得要人家同意呢?我们为什么不能自己去长征?"
       这吓我一跳。
       "我们?咱俩?"
       "对!咱俩!你敢不敢?"
       "去哪儿?"
       "延安。"她说。
       她炯炯地望着我,等我表态。说实话这想法挺诱人。是啊,我们为什么非要死乞白赖跟上一 支队伍不可呢?为什么非要等人家恩赐呢?我们有脚、有腿、识字、有激情和勇气,我们还缺 什么?足够了足够了!天下到处都有接待站,接待来自四面八方五湖四海的红卫兵和革命小将 ,到处都有麦秸和稻草铺成的喷香的床铺,有刚揭锅的热馒头、粉条熬白菜,吃饭不要钱… …只不过,我们俩,我和林萍,我们肯定不是红卫兵,可我们算不算"革命小将"呢?
       我把这顾虑吞吞吐吐说了。
       "为什么不算?"林萍严峻起来,"我们抛弃了反动家庭,难道不是革命吗?"
       对呀!我突然大彻大悟。那个家我干脆也不要了!还要它干什么?我不是一直想当一孤儿吗?好 了现在机会来了。机会就在我自己的脚下,就在……迎泽大街上,在这里,在这寒风扑面的 桥头。只要我们愿意,我们可以从这里上路,从此走上革命的坦途。
       "我们这种家庭出身的人,更应该经受磨炼。"林萍补充。
       我信服地点头。
       三天后,我俩出发了。我俩在雾气还未散尽的清晨上路。我们约好在柳巷和迎泽大街交叉的 十字路口会合。我们非常准时。我们每人背了一只帆布挎包,军绿色,上面用红丝线绣了" 红军不怕远征难"七个大字。遗憾的是那挎包不是真正的军用品,是从商店买来的仿制品。 我们就用它做行囊。里面装了:洗漱用具、两件换洗内衣、手电筒、可做饭盒用的大茶缸、 一本中国地图册、一把水果刀(防身用)、一些磺胺药片、当然还有一只军用水壶,它与挎包 交叉着背在另一边肩上。对这一份装备我们十分、十分满意,我们觉得自己非常富足,这叫 我们心里踏实。我们还在贴身的衣袋里藏了我们的"经费",那是我们的全部财产,我五元 ,林萍七元,十二块钱这数目听起来简直有财大气粗的豪迈感,如同腰缠万贯。我俩肩并肩 ,走在我们的迎泽大街上,在渐渐消失的乳色的晨雾中那些熟识的建筑、路灯、树和灌木, 鱼似的慢慢浮出水面,滑腻腻的,清新而湿润。我有些留恋地望着它们,那些枝叶落尽的灌 木,是连翘花,在春天它们开花的时候整整一条大街是多么灿烂和明亮啊!也许我再也看不 到它们了,谁知道呢?还有迎泽宾馆、那未完工的废墟、电报大楼、财贸大楼、工人文化宫 ……这些冷漠的建筑在这分别的早晨流露出一些温情,这让我惊讶。我不知道原来我对这里 、这个城市还藏着……依恋。
       后来我们来到桥上。一下子就感到了风的强劲。走上桥身体有种悬空感。这是我第一次徒步 穿越一座大桥。我曾无数次地从这桥上经过,坐着公共汽车或大卡车,春游时去晋祠,清明 去文水扫墓,都要坐车经过这桥梁。我们唱着"小鸟在前面带路"或是"穿过小山岗,走过 青草坪,烈士墓前来了红领巾……"从这桥上飞驶,车轮和歌声纠缠在一起发出很大的轰鸣 ,有一种游戏般的剌激。可是此刻,桥是那么漫长、巨大、飘浮和摇摇欲坠,走上去就像失 重一样。那么多的车辆,轰轰隆隆,惊天动地,如同地声,桥身嗡嗡的颤动迅速从我脚心传 导到我身体和四肢末梢,惊心动魄的感觉吞没了我。我忽然害怕了,几天来第一次感到了害 怕,难道我真的就这么走了吗?
       我始终把这桥看做是我们城市的门户。它从东到西,跨越了汾河。现在我们来到城外了。我 们已经走在了河的西边。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出来。我就要远离这城市了,想我。我们向 南拐上了晋太公路,冬天的公路白茫茫的。结了冰的汾河在左边,也是白茫茫窄窄的一条。 这真让人感到茫然。我回想春天,回想去春游的时光,那时这条路是一条多么美丽的林阴路 啊!漂亮的杨树遮天蔽日,让人感到世界宁静和安全。秧苗在亮汪汪的水田里,像小姑娘一 样稚气明净和羞涩。这是昔日的生活,而我看不到它们了。
       还有家。我们青砖灰瓦的平房院,一排、一排的青砖房,寒伧而简陋,是大跃进时的产物, 单砖的墙壁,太阳一晒就透,瓦楞漏雨,可我们有很大的院子和空间。我们在院子里种向日 葵、牵牛花和葫芦。我家的向日葵,年年长长得根深叶茂,果实有脸盆大。秋天我们把葵花 籽剥下来,晒干,留到春节时炒五香瓜子作年货。我家的瓜子,总是炒得又脆又香,我是不 是再也吃不到它们了呢?还有我们的后院,长满丁香和榆叶梅,一个干涸的莲花池,如今堆 满稻草,夏天夜晚在稻草堆上讲故事打滚儿,是我们最爱干的事……
       太阳越升越高,哦,我们已经走到南屯了。一队打着红旗的长征队伍从我们身边走了过去。 打旗的是一个长脚长脚的小伙子,像打篮球的。他的腿可真长,一步跨出那么。从我们身边 经过时,我听到林萍问他们,"你们去哪儿?""延安!"人家回答,"你们呢小孩儿?"" 延安。"林萍回答。队伍里有人笑起来,"嗨这俩小孩儿要去延安!"他们乐不可支地望着 我们。林萍脸红了。她绷紧了脸,不再理他们。他们很快地把我们甩出很远。他们是这光秃 秃的路上惟的一的亮色:红与绿,那么醒目,就像最艳俗的花。他们远去、远去,然后被一 个大下坡吞没了。
       我心里"忽悠"一下,像滑滑梯一样出溜下去。没有尽头的一个滑梯,明晃晃的,只听到耳 旁呼呼的风声。我想你这是要到哪儿去?是啊我要到哪儿去?延安,这是一个多么遥远和不真 实的名字,好像它从来不曾真正存在过。这虚无飘渺,就像一个氢气球,飞呀、飞呀,在空 气稀薄的高空"啪"的爆破了。我眼前一黑,然后又是无尽的、光秃秃的冬天的道路,天知 道它有多长。也许还有无数座叫人胆战心惊的桥梁、荒村和黑夜、狼或者别的凶猛的野兽, 这是多么凶险的一条危途啊。而身后,是一个熟悉的世界,是……家。
       我一下子想起我的床。是这城市少见的那种棕绷床,有一点弹性。床栏有简洁的镂空图案和 四只可转动的木球。那是所有孩子喜欢玩耍的东西。它早已被无数只手抚摩得油光油亮,像 人的皮肤一样滑腻温存。现在它浮出水面,像褐色的安全的小岛(我完全忘记了它其实是多 么不安全)。绿草茸茸,那么柔软,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我可耻地动摇了。我身上另一种东西,开始抬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只知道它是一切冒 险和罗曼蒂克的天敌。它委琐,鬼头鬼脑,平时它不动声色地潜伏着,关键时刻它就露出了 真面目。它劫持了我的身体,做了舵手,改变我的航线,它总是把我拉回到消灭激情的平庸 甚至卑贱的航道(这一生我都要和它作战,我至今不知道最终胜利者是谁)。我的脚步再也拖 不动了。这时我们已经走到了乱石滩,前后不见一个行人。也没有车辆。四周是安静的果园 ,那些秃枝的苹果树、树、桃杏树,吸去了一切声音,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它们的躯干吸去 了然后顺着根茎深深吸埋进了地底,做了养料。我忽然觉得我再也没有气力更没有勇气穿越 这一片如此寂静的乱石滩。我哭起来。停住了脚步。
       "你怎么啦?"林萍问我。
       我抽泣着。我说我不去了。我说林萍这不现实。我们不可能走那么远我们回去吧。
       林萍望着我。
       那是我终生不能忘记的凝望。责问、愤怒、轻蔑,还有悲伤,它们在那两只黑夜般的眼睛里 涨潮落潮。我无地自容。可我坚持。我鼓励自己,去面对这个狂热的信徒: 这不现实,这 不现实。
       "不。"她回答。
       然后掉头而去。我大声喊她的名字,她不理。我哭着追上去。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五元钱-- 我全部的财产,我说:"你拿去。"
       她推开了我的手。
       "我不要一个逃兵的钱。"
       我如遭电击。
       她一个人走了。林萍,我十二岁的朋友,她一个人立志去长征。这就是那个时代的果实。我 呆望着她的背影,我觉得她就像一只小船,孤独而盲目。接近正午的太阳使她的头发变成了 金色,熠熠闪亮,这给我极不真实的梦境般的虚幻感。天地无声,一切都放慢了,如同电影 的慢镜头。她在耀眼的一片光明中慢慢慢慢消失,被神秘的远方,或者,被另一个更为神秘 的世界所吞没。
       我再也没有看到过她。
       多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碰到了一个女人。我觉得这个女人似曾相识。那是在一次会议上 ,我们同桌吃饭,攀谈起来,非常奇怪地,我神差鬼使地脱口问:"你认识林萍吗?"
       她愣了一下。这表情我很熟悉。然后,她回答,"我是她表姐。"
       就这样我知道了林萍的一些消息。当年,就在和我分手不久,大约在文水一带,她跟上了一 支来自北京长征小分队。这个小女孩儿沉默无言坚韧固执的跟踪终于感动了这帮中学生。他 们收留了她,于是她真的徒步到达到了革命圣地延安。在那里,这只队伍分化瓦解了,一部 分人返京,另外一些人,队伍中最激进和狂热的几个男女,要去越南参战。林萍就跟着他们 走了。在广西凭祥,她给表姐发出一封信,她说她将踏上战场,她将用血来洗涤出身带给她 的耻辱。她说她觉得此刻自己非常幸福。最后一句话是,假如这是我们的永别,请为我高兴 吧!
       从此再也没有消息。
       这个舞台上的南越小姑娘,卖花女,是真的永远消失在越南的亚热带丛森之中了吗?那一天 我想起太多太多,我坐在杯盘狼藉的餐桌旁,人都走光了,服务员开始乒乒乓乓收拾餐具。 阳光洒满餐厅。忽然一些歌声回响起来,遥远、熟悉、杂乱无章:
       眼望着北方的天,
       北方的天空阳光灿烂,
       啊--啊--
       盼啊盼,盼啊盼,
       红日快快照遍全越南,照遍全越南……
       还有:
       越南有个小姑娘,家住南方小村庄,
       爸爸死在美国的子弹下,妈妈死在敌人的剌刀上……
       还有:
       削竹桩,削竹桩,
       快快削呀削呀快快削,
       削得竹桩如尖刀,
       直刺敌人后胸膛后胸膛……
       还有许多。如同哀乐。
       
       第二章
       马路天使
       在我们这个城市,人们把程美这样的女孩儿叫"骒子"。
       "那是个骒子!"这就是说,她一定是个下流放荡名誉扫地的坏女孩儿,是"姐妹"。
       "姐妹队"是女团伙的总称,就像"弟兄们"是男团伙的总一样。他们到处滋生事端,为我 们景色枯涩的小城为失学的少年生活制造种种故事。弟兄们骑凤凰锰钢大链套自行车,抢军 帽、打群架、四处"拍婆子",而姐妹们呢?她们干什么?她们抢男人!
       这样的流言,装点着一个红色的城市和红色严峻的生活。它的桃色气息使城市的夜晚暖昧起 来也神秘起来,还透露出一种朝不保夕的悲怆的柔情。
       这样的流言,飞翔在我们门外的马路上,累了,就在树上栖息,结成一朵一朵粉色的繁花, 密匝匝一层,覆盖枝头。这花叫夜合欢,也叫马缨花,在日暮黄昏的时候,整整一条马路, 云蒸霞染。于是,所有的母亲们都不许自己洁白正派的女儿在太阳落山后出门。
       说是有一个一身黑衣裤的女人,人称"黑茉莉"的,是个团伙的女首领。人们盛传着她的美 艳。也有人说"黑茉莉"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一群女孩儿,用黑衣黑裤武装了自己, 在城市出没。一群黑衣少女集合起来,是多么奇异和妩媚!多年之后我回想她们,我想起一 个响亮的词--恶之花。
       我不知道有谁亲眼看见过"黑茉莉"的,不管她们是一个还是一群。我却从来、从来无缘和 她们相见。我走在我们的街头,充满希望地在人群中睃寻,可是哪里有她们神秘的黑色影子 ?我从来没碰到过哪怕半个一身黑衣的女孩儿,想想,一身黑衣该是多么醒目和怪诞啊!但我 从来没怀疑过她们的存在,我看不见她们,她是因为我太平凡。
       这样想的不仅仅是我,比如,还有程美。
       程美生来憎恶平凡。她渴望激情澎湃和热烈放荡的生活。她崇尚浪漫。可她发现自己血脉里 没有一点浪漫的基因,没有一点高贵的东西。她的父母,是世界上最平庸的一对男女,她父 亲是机关的小干部,科员,因为有一点历史问题所以多年来一直生活得很委琐,谨小慎微。 她母亲则是一个中学教师,长着一张政治教科书的面孔以及一只警犬似的鼻子。这样一对小 市民男女建立的家庭死气沉沉,有时干脆就像牢狱。还在很小的时候,女孩儿程美就开始了 她英勇突围的壮举。
       此如,她撒谎。她用撒谎为自己赢得自由。放学回家晚了,她欺骗母亲说学校过队日,或是 组织什么活动,学雷锋做好事什么的,其实她却是一个人四处闲逛,有时她在公园看人垂钓 ,一坐几小时。有时她跟在人家吹糖人或者捏面人的挑子后面,走街串巷,夕阳西下时糖稀 的香味和它变幻无穷的透明的形状让她心里又湿润惆怅,她把自己想像成一个流浪的手艺人 ,她真想对人家说,带我走吧。直到暮色苍茫人家轰她回家。有一段时间,她认识了一个拾 破烂儿的老太太,她非常怜悯她。第一次在上学的路上碰到这个老人她就感到震撼。她不像 一个生活中的人,她不知道她从哪儿来。她一双大脚板笔直的腰杆却白发苍苍满脸刀刻斧凿 似的皱纹,那里面都是神秘和沉默的故事。她迷上了她。她天天等在上学的那条路上等这老 人出现。她跟在人家后面,帮忙捡东西,如醉如痴。她们常常不交一言,却似乎有种奇异的 知遇之情。她们走遍臭气熏天的南沙河,走遍南城无数的垃圾站。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和老 人串通作弊,乘人不备悄悄将半块砖头埋进废纸堆里压分量。她自由自在,非常快乐。于是 ,她有了逃学的记录,一次、两次、三次,事情终于败露了。
       身为教师的母亲不能容忍这种恶劣的行径。她严惩了程美。她关起房门,用藤条子抽打程美 ,她就像在抽一个敌人。她是一个对任何越轨的行为怕得要死也恨得要死的女人,何况她一 向认为自己家教严格,儿女们个个都听话、守规矩、用功读书,没人敢惹是生非。这一点甚 至为她赢得了口碑,熟人们都知道周老师是个孟母式的教育家。可突然间,这个大胆狂妄的 逆子莫名其妙地毁了这一切毁了她小心翼翼建造的生活。
       以后,她将知道,她们是天敌。
       这是一个不可改变的孩子。至少,母亲改变不了她。母亲粗暴的手、她呼呼作响的生猛的藤 条改变不了这个孩子。尖锐的疼痛非常奇怪怪地给她带来某种快意。这快意像小河一样叫喊 着流遍的全身,使她纤细的痛苦的身体发出琴一样的共鸣。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她身体里不停 地说,"晚了,晚了!"这就像她和母亲的诀别。她哭起来。母亲误解了这哭声,还以为她 屈服于暴力呢?
       理在程美的母亲满意了,她析建立了铁序,使这个迷途的孩子回到生活的正路。如今这孩子 按时上下学,按时回家,再也不出去胡闹。行,程美的母亲想,这一顿藤条够地记一阵子的 了,恐怕要记一辈子!她体会着胜利的喜悦,松下心来,觉得自己真是一个称职的好园丁。
       黑暗中程美做微笑,漂亮的牙齿闪闪发亮。你追不上我了,她想。你永远追不上我。程美此 刻蛰伏是为了纵身一跃,那一跃将是多么惊心动魄和优美啊!那才是生命的华彩,自由奔放 。她在想像中一次一次模似这姿势,一次比一次更漂亮和接近完美。这姿势是她母亲穷其一 生无法想像的。她母亲的生命中永远不需要这样的姿势。她和她所代表的令人作呕的生活排 斥这姿势。程美想,她的母亲,就像于连的父兄一样,永远无法接近也永远无法看见一反叛 者的精神世界。
       冬天的一个下午,程美走在街上(我们跳过了一些日子,现在我们来到了程美十四岁的这个 冬季)。北风呼呼叫着,忽然一个人站在了她面前。那个人就像从天而降一样很突兀地出现 ,又像从地底下钻了出来。
       那人说:"对不起,请问几点了?"
       程美回答:"我没表。"
       那人微笑了,"你摘下口罩。"他用轻佻的口气命令说。
       程美愣了一下,突然之间她明白了。她像冬眠的动物一样一下子苏醒,血开始狂流,在身体 里像瀑布一样轰鸣。她望着这人,只看到一张白脸,激动使她看不清东西。她想骂这人一声 :流氓。这是一个好女孩儿应有反应,可非常奇怪的事发生了,她不由自主地、听话地、顺 从地摘下了脸上的口罩。
       他们毫无障碍毫无阻挡地站在了一起。
       被哈气弄湿的脸一下子裸露在冷风中。如花开放。
       她慢慢看清了对方,真是一个小白脸儿,可是挺漂亮,浓眉毛,黑眼睛,他轻佻的样子使她 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个静静的顿河边的哥萨克的名字:葛利高里。她不知不觉翘起了嘴角-- 她立刻使自己变成了那个美丽的阿克西尼娅。
       十米远的地方,在一家冷清清的电影院台阶上,一群人十分有兴趣地目睹了全过程:原来轻 佻的"葛利高里"不过是他们放出的钓饵,或者说,使者。
       程美就这样认识了他们,这城市中有名的一群人。他们的故事带有传说性质。他们脚上穿着 黑亮的大皮靴,身上是人字呢黄军装,那是象征他们血统和身份的"族徽"。他们葱茏地 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这个洁白的不设防的小姑娘像麻雀一样落入罗网,感到这游戏十分 有趣。
       一个名号叫"乌鸦"的人是他们的老大。传说他曾手刃过什么人,还曾在风驰电掣的火车上 把向他挑衅的两个小流氓从窗口扔了出去。一个乱世的英雄,不知为什么在他安静的时候看 上去竟有一点失落和腼腆。当别人都争着和这小妞儿搭话的时候,他站在了圈外,冷眼旁观 。
       一个傻小妞儿。他想,不过如此。
       他错了。他不知道他其实已经走进事关他生死的事件中去。
       他们决定带她去滑冰。
       "葛利高里"和另外两个人骑车回去拿冰鞋。他们这些人大多住在同一个大院里。二十分钟 后,也许半小时,葛利高里们回来了,他们把一双冰鞋拴在一起一前一后搭在肩上,这后来 成为我们城市一个著名的景色:一群人呼啸着骑在车上,冰鞋像褡裢一样搭在肩头,雪亮的 冰刀在寒风中或是在阳光下闪烁出耀眼的白光,像刺刀的光芒,常常会刺伤安分守己的市民 的眼睛。
       程美莫名其妙地就和这样一群陌生人来到了冰场。有人为她租了冰鞋,是一双化样冰刀。她 从来没有穿过任何一种样式的冰鞋。旁边有人殷勤地指导她"系紧鞋带!系紧鞋带!"她不知 道怎么才算够紧,葛利高里就蹲下来,低下头帮助她。他手劲很大,用力一抽,她失声叫起 来。他们很开心地笑了。他们还说了一些什么,她根本没听明白,她觉得他们是一些梦境中 的人。
       我怎么会来到一个梦里呢"她想。
       后来葛利高里拉着她的手,扶她站起来。她忽然脱离了地面一下子悬浮在空中。这感觉非常 不真实和新鲜。她迷迷糊糊磕磕绊绊借他的手走过一段疙疙瘩瘩的冰面,然后,眼前霍然一 亮,葛利高里朝她诡谲地一笑,撒开手,刷地一下贴着冰面卖弄地飞翔而去。
       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巨大的冰场上。一只一只黑色的大鸟,贴着冰面,刷刷刷从她身旁飞 翔而去。银白的冰屑溅起来,打着她冰冷的脸颊,有些打在她头发上和睫毛上。
       他们一圈一圈地飞。
       她站在那里,茫然无措。她试着动一动,身体马上摇晃起来。她乍起胳膊,寻找平衡。两只 鲜红欲滴的毛线手套像热带的木棉花一样夺目。这不是一个适于滑冰的天气,有风,很寒冷 ,冰场上稀稀落落没有多少人。他们鸟一样骄傲地飞着。冰刀的声响慢慢变成了一种节奏简 单但激昂的音乐,使人的血流得快起来。她勇敢地、忘乎所以地迈出一只脚,一秒钟之后, 她人已经重重裁倒在了冰面上。
       她试图站起来。她真站起来了,不过没有站稳,咕咚一声,她又坐在了冰上。
       这次摔得很疼。
       她生气了。她想,好,你不就是一块冰吗?有什么了不起?她一咬牙爬起来,用劲太猛了,来 了个嘴啃泥。再爬起来,再摔倒。她简直没有像个人一样站起来的希望!原来它也敢和母亲 一样压制着一个孩子自由飞翔的天性和愿望!原来它也是一个压迫者。程美微笑了。忽然心 平气和。奇迹几乎就在那一瞬间发生,程美站起来了。站稳了。
       程美忽然感到很骄傲。
       程美想,只要我没粉身碎骨,我就可以飞。
       一个蝴蝶般醒目的姑娘围着程美绕圈子。是一只胖蝴蝶。肥硕的臀部不可一世地翘向蓝天, 像谷仓一样芳香饱满。现在葛利高里在追逐这只不可一世的胖蝴蝶了,他早已把稚嫩的不起 眼的程美忘在了脑后。程美又笑了。她想,我会飞得比她更漂亮,我会飞得更完美。
       也有另一个人在微笑。
       他是故意撞上去的。谁都可以看出这一点。他故意地迎着摇摇晃晃像只小苯鸟一样滑行的女 孩儿撞上去,然后再"嚓--"地来个绝顶漂亮和霸道的刹车。而她乍着两手,收也收不住 脚步,嘴里哎哎乱叫着,一下子扑在他身上--别无选择地落入网中。
       "对不起对不起!"她连声道歉,还以为是自己撞了人家。她早忘记他是谁了,也忘记了自 己是怎么就来到了这冷风呼啸的滑冰场,或者说,战场。她只顾跟这冰冷无情银光闪闪的冰 面搏斗了,还未决出胜负生死。她奇怪这人怎么抓着她的胳膊半天不松手,还冲她笑。
       "你知道你已经摔了多少跟头?"他没头没脑地问她。
       "多少?"她傻乎乎反问。
       "一百零七。"他说。
       她笑了。现在她想起了他。他们。和一切。她必须抬头才能面对这只传说中不祥的"乌鸦" :"怎么不是一百零八?"她仰望着他问。
       "这容易。"他回答。身体猛地往后一闪,松开了手。她毫无防备,一下子失了依托,膝盖 一抖,啪地跪在了冰上。
       "一百零八。"他一本正经告诉她。
       这一跤摔得并不算重,或者说,一点都不重,可她却没有爬起来。她跪在那里手撑在冰上, 这个姿势似乎被滴水成冰的天气冻得疑固起来。起初他站在一米开外的地方,感兴趣地笑着 看她。慢慢他收起了笑容,他感到了什么地方不对劲,他滑过来,弯下身去扶她,他抓住了 她的肩膀。这时她抬起头。他看到她满眼的泪水,它们在一双清澈的美丽芬芳的黑眼睛里打 转,她努力不让它们流下来。
       他慌了:"哎你怎么了?"
       "我怎么在这儿?"她问。
       不是问他,或任何人。那迷茫、孤独无助的语气中有一种深远的他不了解的伤痛,事情就这 么改变了。一个乱世中常见的轻佻的街头游戏、一个玩笑,结束了,事情开始有了一点严肃 的意味。他赶忙扶起她。接下来他做了一个他自己也想不到的动作,为她细心地拍去裤子上 的冰屑,这举动让他的弟兄们大吃一惊。他们一个个驻足观望,在冷风中张大了嘴。他们何 曾见过他们的大哥如此郑重如此低声下气地对待一个女的?他们开始从四面八方围拢上去, 但是晚了,他已经拉起她一只手,把她往跑道外面带。他从小练"铁煞掌"和掌击的大手握 着那只戴红手套的软和的小手,笨拙又小心翼翼,是一个异常夺目的姿势。他把她带到边上 木凳前面,扶她坐下,他还要为她解鞋带。她拒绝了。她低头自己解。她解得很慢。
       "我真的摔了一百零八个跟头?"她终于转过脸,认真地发问。
       他笑了,"估计还不止"。他说,"真够笨的。"
       她也笑了。泪泪还没干。非常安静的一个含泪的笑容。让所有的一切:寒风、冰场、他的弟 兄和蝴蝶般妖艳的女人,远离他而去。她摘下早已湿漉漉的红手套,把冻僵的双手拢起,放 在嘴边,用哈气温暖它们。他觉得这个稚气的动作非常让人……心疼。
       "来,我们去一个有火的地方。"他说。
       这个"有火的地方",是公园对面宾馆餐厅的对外营业部。还不到营业时间,没有客人,也 没有炉火,却有暖气。他们在紧挨着暖气的一个角落里坐了。她摘下红手套,把它们烤在暖 气片上。他让服务员端上来一杯热白开水。显然,这里的服务员认识他,他走进这里熟门熟 路颐指气使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
       她把冻僵的双手捂在玻璃杯上。
       捂了一会儿。
       他忽然伸出双手捂在她的手上。
       非常寂静。没有人声。只有暖气滋滋地轻响。白色的一缕水汽,像水的灵魂一样聚起又袅袅 四散。四只手静悄悄捂着水杯。她没有挣扎,他们相互望着。非常奇怪他没有一点邪念。她 纯洁的花蕾般的气息通过他的掌心蔓延、升腾,如同一个咒语,直抵他的内心。
       就这样开始了。一个冒险的、罗曼蒂克的苦难历程,在它开始的刹那温情弥漫。他们度过了 非常愉快的一个傍晚,聊天、在一起吃晚饭。然后,他送她回家。他们在寒冷的没有人烟也 没有灯光的马路上步行。他不知道她此时是多么害怕和紧张。正如同这一个傍晚他不知道她 内心翻涌着什么样的滔天巨浪。那几乎是一种赴死的惨烈激情。她的平静是假的,顺从则是 死到临头豁出去的顺从。她唇红如火,双靥如花,眼睛亮如猫眼。他惊异她越来越鲜艳,他 不知道那是地狱的烈火在点亮和烧灼着它们。临近家门她的身体开始微微打颤,后来波及到 牙齿。牙齿琳琅地战抖使她不能再开口说话。他以为她冷。
       "你冷?"他问。
       她点点头。
       "还能再见你吗?"
       她点点头。
       可是她想,不能了!不能了!因为她活不过今天晚上。今天晚上是她的死期。她一个人摸黑上 楼,楼道里的灯全被敲碎了,一片漆黑。她颤抖得几乎迈不动脚步。程美你都做了些什么? 她站在自己的对面、她敌人的那一面审视程美的罪行:公然违抗母命、在夜晚游荡,还在其 次,重要的是,结交坏人、和弟兄们交朋友、甚至吃晚饭……程美程美,仅此一条就足以要 你的命了!
       她用最后一点勇气和气力敲响了房门。
       但是有奇迹。
       母亲不在家!一向很少出门的母亲这天下午去看一个朋友,被人家留下来吃饭,还没回来。 只有父亲一个人坐在灯下看报。她告诉父亲说她到同学家去了,那同学的父母都去了"中办 学习班",只剩同学一人在家,非要留她吃饭……她说得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自己都 不信这鬼话,可是父亲信了。父亲看她结结巴巴的样子,心想,小美吓坏了,她母亲对这孩 子未免太严厉。他沉着脸轻轻说了她两句,以后不要先斩后奏什么的,就放过了她。她转身 离去的时候,他在后面说道:
       "今天的事,我不跟你妈说。"
       她一下子哭了。她扑倒在床上,把脸埋在被子里,死而复生一样无声痛哭着。她像融化似的 滔滔地流着热泪。这是她一生中最惊心动魄的一个下午和夜晚,她不光和母亲搏斗,也和自 己搏斗。她感到了内疚,灯光下安静读报的父亲所代表的那种循规蹈矩的本分人生,第一次 闪现出某种温馨善良的光彩。她决心做个好女孩,好姑娘。可是没两天,这一切就被颠覆了 ,打碎了。父亲忽然被宣布不许再回家,住进了单位的学习班。他是一个有"历史问题"的 人,这一次,据说是因为在读报时说错了什么话。
       程美悲伤地走上街头。他等到了她。他在他们那晚分手的地方守株待兔地等了她三天。他说 ,"带我去一个快乐的地方。"他说,"好。"于是他就带她走了--把她带进了他欢乐和 疯狂的生活。
       现在她很晚才回家,她必须编造谎言对付母亲。她总是拿一个叫吴小宁的同学做挡箭牌(就 是这个同学的父母双双去了中办学习班),吴小宁生病了、吴小宁一个害怕、吴小宁需要有 人做伴……并不是母亲多么粗心,实在是她被父亲的事弄得战战兢兢、六神地主,无暇顾及 其它,愁云惨雾中放松了对程美的管束。可是渐渐的,风言风语传进了母亲的耳朵,东一句 ,西一句,如同流弹,射在母亲的后背,四处寻找,又看不见放冷枪的人躲藏在什么地方。 终于,有一天,母亲的一个朋友,在学校黑暗的散发着墨汁和厕所臭气的走廊里悄悄拦住了 母亲,朋友耳语似的说:
       "周老师,程美你可得管一管了,都说她成了姐妹,再不管,要出大事……"
       周老师像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冰窟。
       这一晚,周老师在大门口目睹了那个无耻的事实。他们飞驶而来。她的女儿,她如此良好严 格的家教教育出来的女儿,原来这样无耻地背叛了她!愚弄了她!伤害了她!她使一个风雨飘 摇却清白本分的家庭蒙受了怎样的羞耻啊!她怒不可遏,浑身颤抖,冲上去,对准跳下自行 车的迎面跑来的程美,劈脸就是一记响亮的耳乐。
       "哎你他妈干什么!"乌鸦本能地哐当扔下自行车,冲上来,一把攥住了这疯女人的手腕。
       "放开!"程美安静地说,"这是我妈。"
       乌鸦傻眼了。
       他看着心爱的、迷人的、珍宝似的女孩儿,被这凶恶的杀气腾腾的女人押解回去。他英雄救 美的壮举无异火上浇油!她纤弱的背影很快就被没有灯光的夜色吞没了。他不知道她会受到 什么样的惩罚和折磨。他束手无策。而她肯定会受折磨。他急忙绕到那堵围墙后面,远望着 三楼那扇他知道的窗户,可是那里灯光昏暗,一片死寂。
       他什么也听不见。
       她始终没有喊叫。母亲也没有。母亲咬紧牙关凶猛地挥舞她的藤条。这一次母亲不再是为了 拯救--没有什么能把母亲从这耻辱和绝望中拯救出来。生活被毁掉了,被严厉的时代、被 一切、被不害羞的女儿。母亲把对生活所有的仇恨发泄在了这个无耻下贱不要脸的沉默的身 体上。对了是沉默,程美沉默而且,顺从。程美异乎寻常地顺从着这个失去理性的女人。跟 她回家、前起房门,并且,一件一件脱去衣服:棉衣、衬衣、毛裤、秋裤,及最后的、最后 的那一层遮蔽,于是,一个明亮耀眼的、羞涩的身体裸露出来,如同一个新生儿。程美以这 样的方式偿还了母亲生养她十五年的恩情。从今往后,这个疼痛的撕心裂肺的夜晚过去以后 ,她们将成为一对真正的仇敌。
       第二天,遍体鳞伤的程美醒来,发现她被反锁在屋子里。她没有喊叫。她知道叫喊是徒劳的 而且她也没有气力。她爬回床上,看着窗外温柔的天空,疼痛像某种灼热的滚烫的液体一样 在她全身奔流,汇积在那些绽开的花瓣般鲜艳和触目惊心的伤口。没有任何一个姿势可以减 轻痛楚。她咬紧牙关。太阳慢慢升高又落下,然后是月亮,周而复始。再一个早晨,天变得 灰蒙蒙的,刮起了风。云屋越聚越厚。年关近了,可是没有一点年的气息。人们似乎忘记了 过年这回事。傍晚飘起雪花,先是稀疏的小小的雪片,后来大起来,纷纷扬扬,漫天飞舞。 沙沙的落雪的声响使程美流平热泪。她含着眼泪微笑。落雪的声响如同圣乐抚慰着她,那是 上天慈爱仁厚的抚摸。
       清早,扫雪的环卫工人看见了那奇异的景象,一只大鸟飞身而下,真是绝顶漂亮啊!她先是 落在一个大批判专栏的篷子上,然后坠入雪地。程美以她梦想中无限痴迷的姿势--纵身一 跃,宣告和母亲和旧日的一切,恩断义绝。
       初春,一个难得的晴天,跳楼的女孩儿出院了。刚刚拆掉石膏的腿走路还不利索,需要拄拐 ,可她毕竟是双脚踩着大地。她站在那里。她活着。在呼吸。深深地吸气,吸进了春天的芳 菲和绿色的汁液,吸进花香、草香、树叶的苦涩,身体立刻柔软起来,枯涩的眼睛也开始潮 湿。
       接她出院的是乌鸦。他把她安顿在一套借来的房子里。是一小套单元房,设备齐全。三月末 ,暖气已经停烧了,可是房间还是冷。他为她披上一件军大衣。晚饭他们开了一瓶葡萄酒, 庆贺她出院。饭是他张罗的,挂面卧鸡蛋,撒了葱花。葱花切得很细。还有一盘六味斋的酱 肉和酱猪肝。他只吃肥肉,把瘦肉和猪肝一片一片搛到她碗里。
       酒使她晕眩。
       后来,后来,天很晚了,他们都感到了那种夜深的逼迫。他不得不告辞,他站起身来,他说 ,我走了。
       他转过身去。朝门口走。
       忽然他听到身后一个声音,"别走。"似乎只是一个耳语。他迟疑地站住了,慢慢回头。她 已经站起来,大衣掉在了地上。她泪光闪闪,她说:"别走。"
       他感到自己在焚烧,可是他挣扎着。他说:"不,这不仗义。"
       她开始解衣服。很安静。他十指簇拥在胸前像一朵大雪莲。她用安静的姿势引爆着一颗炸弹 。一件件衣服,落在地板上,带着危险的芳香。然后他看到了光,强光。挟带着巨响。它们 出现的瞬间几乎使他失明和窒息。
       她说话了。她说:
       "我妈说我下贱,不要脸,可是我冰清玉洁。现在我脏了,是她弄脏了我,羞辱了我……我 没有能给你最洁白干净的,我很抱歉。"
       眼泪慢慢流下来。
       如同解冻的河流。
       从此这个城市就没有了一个叫程美的女孩儿,程美在那个大雪盈尺的雪天摔死了,代之而走 的是一个叫"一点红"的声名赫赫的女姐妹、女流氓、骒子。这个"一点红"后来不少人在 宣判布告上看到过她的照片,也有人在游街示众的卡车上见到过她本人。人们说,艳若桃李 、冷若冰霜形容的就是她这样的绝代佳丽。
       两个弟兄团伙因为她引起一场大火并。据说,起因是那个小白脸"葛利高里"。因为她,葛 利高里背叛了乌鸦加入了另一团伙,并发誓要报这"横刀夺爱"之恨,其中颇有不为人知的 曲折隐情 。火并发生在七十年代,是一场遭遇战:他们在电影院里打起来。那天放映的是 彩色纪录片《西哈努克亲王访问新疆》,一代文豪郭沫若陪同落难的亲王和美丽的莫尼克公 主游历天山,当场赋诗一首:"战友高棉远道来,天山山麓盛宴开……"说到"盛宴开"时 ,他双手在有前一划做了个"盛开"的动作。这时只听到一声尖叫,凄厉刺耳。他们打起来 了。观众望风而逃。那是一场血战,双方都有死伤。乌鸦手刃葛利高里,在他身上扎了七刀 。
       正好赶上了全国范围内"从重从快"的严打行动。乌鸦被枪毙,而"一点红",则因为反革 命流氓罪被判处二十年有期徒刑。她站在军人武装押解的卡车上游街示众的景象,是她留给 这城市的最后记忆。万绿丛中,她的美丽惊心动魄,因为她仿佛是被挑在黑色的冲锋枪管上 ,就像灵旗。
       我并不认识程美,程美只是一个传闻。就算这世上真有程美其人,我也不会了解她所钟情的 血与火的生活。在我是一个十四岁少女时,大人们告诉我那邪恶(爱、青春的骚动总是和邪 恶联系在一起)。大人们要洁白的我们远离那样的生活。也许正因为没有置身其中,所以, 我对它才充满善意和温情的想象。它在我心中代表了蓝色的奇遇和浪漫,是天空和海洋的颜 色。
       我曾经认识一个女孩儿,我不知道她现在人在何方。她是我小学同学,胖胖的,大眼睛、长 睫长。在1968年夏天的游泳场她看上去分外醒目。她穿鲜艳的游泳衣,不漂亮,但是有一种 非常健康和灿烂的光彩,像某种奇异的、我们不认识的鱼。
       有一个时期我就喜欢叫她"鱼"。
       鱼站在高台上入水的姿势无与伦比的漂亮。
       鱼是我认识的人中,惟一敢在十米跳在三或者五米的跳板上跳"冰棍儿"。
       已经有了一些她的传闻。但是我不愿相信。我们仍然常在一起玩。我第一次走上颤颤悠悠的 五米跳板就是在她的逼迫之下。她站在我的身后阻断了我的退路!"我无路可逃,只好横下 一条心,义无反顾地将自己交了出去。
       那是非常漫长的一个坠落。似乎永无尽头。永无尽头。恐惧使我本能地蜷起了腿。就在这时 "啪"地一声,落水了,大腿被水砸得生疼。我欣喜若狂,后来我就跳疯了。
       我热爱这自由的、身心解放的、飞翔般的坠落。
       
       一生中仅有过这样一个下午,从高空坠入水面(在想象中它的高度远远远远超过五米),一次 又一次。学会了绷直脚尖,像子弹一样嵌入水中,或者像一只剑起翅膀的、俯冲的鸟,飞翔 和坠落。身体形成了明亮的流线,毫无阻碍和阻隔,无数次腾起跃下,飞入水底。从来不知 道自己的身体是这样流畅和优美,这样奔放和自由,可以拥有如此巨大的快乐。那是我一生 中一个辉煌的顶点,我的身体达到了幸福和自由的极至。那是空前绝后的一个奇妙的体验。
       落山的太阳,将一池绿水涂染得金碧辉煌。我融入水中,身体化成流淌的金液。
       奇怪的是,第二天,当我们兴冲冲来到游泳场时,看到跳台居然被封闭了。因为年久失修, 它其实已经很不安全,据说是怕出意外。这个夏天跳水的人很多,他们用铁链和绳子拦起了 它。它一下子变成了岌岌可危的一危崖,空无一人,鸟也不落一只。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一 拦对我意义。我只是很沮丧,我原想那天更上一层楼,登上十米台的。我对自己充满信心和 爱意。我坐在池边,心想,唉,只好等它修好再跳了。
       我永远没有等来这一天。
       我的游泳生涯就终止在这一年。没有什么预兆,也没有突如其来的事件,先是学校复课,后 来,生活发生了很多的变化,我的生活状态和心情离游泳场越来越远。有相当长一段时间, 我们城市普通的市民都不敢再去游泳场,那里成了流氓寻衅滋事的天堂。多年之后,当我已 成一个四十岁的中年妇人带着我的女儿出现在游泳池时,不要说十米跳台或是跳板,就是站 在池边上我也没有勇气朝下跳了。我身体笨重,四肢缰硬,动不动抽筋,游不上十米就气喘 如牛。
       那成了我一生仅有的一个下午。
       为此,我将永远感谢这个奇异而霸道的鱼。
       鱼的父亲是"走姿派",那时正在挨斗。她父亲是我们这个能源大省管煤炭的一个官员。我 不知道她们家是从什么地方调来,只记得鱼是四年级才转到我们学校,羞涩地垂着眼睛,局 促不安。有一个时期我们在她家里开学习小组,她家很大,几乎可以说,非常大。在我眼里 那就是一幢豪宅。她家整整占据了一层楼面(其实,是一个单元的一层),似乎有无数个房间 ,重重叠叠,曲径通幽,迷宫一般,至少有两个以上的卫生间和俗室。她父亲的书房里,玻 璃书柜顶天立地,陈列着精装的马列著名作、联共(布)党史之类,让人望而生畏。笨重的沙 发、电话、台式电扇,这一切,都和我们简朴清贫的生活拉开了梦一样的距离。
       这个夏天我家忽然来了许多亲戚,家里住不下了。鱼就邀请我住到她家去。我母亲同意了。 我母亲为招待远道而来的亲戚们忙得昏天暗地,我想她忽略了一件事,她忽略了那些不利于 鱼的风言风语。
       晚饭后鱼来接我。
       不是鱼一个人,还有另一个同学,同校不同班,瘦高的个子,身体纤细,曾经是校田径队员 ,在全市跳高比赛中拿过名次。这是一个生来忧郁的女孩儿,不像鱼快乐。快乐的鱼和忧郁 的前跳高选手在夕照中穿过肥硕的向日葵走来的时候,我无端的感到了不安。
       后来证明我对了。
       天还没有黑,不过却凉爽下来,是一天中最好地时光。我们在鱼父亲工作的机关大院里乘凉 。鱼家中的楼就在机关大院后面。大院里有很多树,杨树和槐树、榆树、梧桐、丁香,还有 修剪得很整齐的伞槐。这使一个机关大院看上去就像一个街心花园。
       鱼忽然能些忸怩。鱼说,嗨哎,忘了告诉你,一会儿我们有点事。
       我没听明白。
       她脸红了一下(为这刹那的脸红我后来总是、总是在心里原谅她)。她吞吞吐吐告诉我她们晚 上临时有一个约会,要去见一些人,让我在这儿等她,大意如此。后来她又说,如果我愿意 ,可以和她们一起去。
       我不愿意。
       或者说,我不敢。
       结果就成了后来这个样子。她们去见那些人了(不知道是些什么样的神秘的人)。而我,则一 个人留在一个陌生的机关院。
       其实,她们去的地方不是别处,就在身后那座主楼后面。这个城市没有什么像样的幽会的地 点。大楼的后面既安全又隐蔽,是个好去处。
       而我则坐在大楼前面的水泥台阶上,正对着一无遮拦的大路,表明着我光明磊落的人生态度 。
       现在想起来这多么滑稽。
       大楼后面的故事,是我想象不出来的。我一个人坐在渐渐黑下来的大院子里,感到委屈,感 到受了某种愚弄和欺骗。可我为什么不站起来回家去呢?我不知道。我固执地、执拗地、又 似乎是期待地坐在那个可疑的地方。水泥台阶起初很温暖,后来凉爽下来,后来就变得冰凉 。蚊子围着我高兴地唱歌,呼朋唤友,召集着亲人们分享美餐。慢慢的,院子里不见了一个 人影,也没有路灯,黑黝黝的,树影重叠着。有小风的话树影就乱了,风大起来听上去就像 在听林涛。我开始感到恐怖。我想起就在坐着的地方,曾经摔死过一个人。那是大约在一天 前的事,死者是一个男人,也是同学的父亲,他姓一个奇怪的姓--信。老信被隔离审查, 受不了那些可怕的折磨,有一天,他乘人不备不知怎么就爬到了大楼的楼顶。这是幢四层楼 ,算得上我们城市中较辉煌的建筑。老信他爬上去,望了望,从这里,可以看见他的家。他 家那幢红砖的楼房与他遥遥相对,散发出亲爱的亲人的气息。没人知道他在那上面站了多久 。后来,有一个孩子从下面急匆匆路过,忽然一个巨大的黑影"噗"地落下来,差点砸了他 。孩子目瞪口呆,看清了那原来是一个人。那人伸开双臂扑在地上,是一个想拥抱什么的姿 势。血和一些白色的东西(那是脑浆)慢慢慢慢流出来。
       孩子看了一会儿,扭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喊,"信莲信莲你爸摔死啦!"
       信莲就我们的同学。
       我忽然觉得信莲的爸和我同在,站在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也许就在树丛里,也许就在灯柱 下,流着血,也没换一件干净的衣服。我跳起来,撒腿就跑。跑到大门口我站住了,现在回 家已经太晚了,家里人早已睡觉了,宿舍大门恐怕也上了锁。我还能到哪里去呢?
       我哭了。
       我想她欺骗了我。她真是一个不好的女孩儿。那些风言风语都是真的。所有的都是真的,它 们就发生我的眼皮下面,与我一楼这隔。我猜不出那是什么。这是最伤害我的:我不知道那 是浪漫还是肮脏……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一些响动惊醒的。旁边的床空了。我听到了压抑的喧哗的响亮的打人的 声音。我急忙下地,拉开门,看到那个愤怒的父亲。我不知道鱼的父亲是怎么从天而降的, 他正在被革命群众隔离审查啊!他就站在过道里,挥舞着一只长把扫帚。了用这扫帚柄抽鱼 ,响动很大,鱼小声哭泣。
       我忘了是怎么离开鱼家的。只记得天很晴朗。鱼和我一起出来,我们一起来到了跳高选手的 家里。她家住在临街的一座红楼里,窗外就是马路。我们听着刺耳的汽车喇叭声。
       过了一会儿,鱼说:"我爸今天打我了。"
       声音很安静而嘶哑,让我难忘。
       这是我在鱼家住过的仅有的一夜。
       后来和鱼就不来往了。却常听到她的消息。她的名字不时地在我眼前像鲜艳的气球爆炸一下 。她让抓起来过一次,也许不止一次,不过又把她放了。有一个时期她父亲单位临督她劳动 ,人们常常看到一个女孩站在那个街心花园似的机关大院里扫厕所、扫落叶、用水清洗墙壁 上的大字报和标语。
       那时她已经迅速发胖。我远远看见她,想起一个词:丰满。这不是一人形容少女的词。它很 成熟。我想鱼是很"成熟"了。我距离她的成熟,有七重天那么远。
       后来,复课闹革命了,我们在游荡三年之后终于升入了初中。鱼没和我们一起入学。听说她 去建设兵团。这消息并不确切,又听说她是和她们家一起搬走了,远离了我们城市。后来有 一段时间,在报纸上,出席北京国庆观礼或国宴什么的,在一大堆密如蛛网的名字里,我看 到过鱼父亲的名字。原来他被"解放"了,还升了官。
       鱼呢?从此再没消息。
       可我有时会想起她。我想,是她,她们,使我们革命时代的街头有了卑微、坚韧、热情、永 不会被灭绝的人间气息。
       我们城市的小学生毕业生走进中学是1969年秋天。66、67、68三届小学生毕业同时就近涌进 了每一所中学的大门,那真是一个盛大的庆典。而69届的毕业生,中学没他们地方了,就让 他们继续在小学"戴帽"。于是,每一所小学又都成了"戴帽中学"。
       忽然间万人空巷。
       这一天,街头寂寞了,空旷了,冷清了。菜站、粮店、肉铺、副食店,所有商店门前排队的 长龙里,没有了那些叽叽喳喳打打闹闹的孩子。老人和妇女感觉到了这异常的安静,边卖菜 的、卖豆腐的、卖猪板油的售货员也感觉到了冷清。他们抬头看看没默的队伍,又看看,然 后说:
       "复课闹革命了!"
       他们说得有些感慨。
       但不是所有十四五岁的孩子都走进了校门,也有例外,有零星的一些孩子,成为"缓收生" 。据说这都是一些在 公安局"挂过号"的人,大名鼎鼎,走在街上一眼就可辨认出的特殊 人物。如今他们被孤立出来,更加醒目,像奇花异草。听说他们入学的资格需要审查。
       一个多月后,我们排,也就是班里,就分来了这样一个"缓收生"。名字非常普通和平凡: 李娟。梳那种"甘庶辫",就是和橡皮筋把辫子束成一小节一小节的。假如头发不够长的话 ,辫子就在耳朵两旁支棱着,非常前卫,是"另类"的标志,如同现在的"朋客"。
       李娟的衣服,比我们任何一个女生都要合体。布裤子也好,的确良或者涤卡裤子也好,永远 有两条笔直的裤线,像锋利的刀刃切开了她和我们的距离。而我们的裤子,膝盖前头总是鼓 着两个大包,很不挺拔,像驼背或者鸡胸。
       起初,她很孤独,没什么人理她。她谁也不认识,而大家则已相处了几十天。一下课,女生 们凑在一起,大声说笑,笑声出奇地响亮和频繁,非常夸张,夸张着彼此间的亲密感,好像 已经认识了六十年似的。
       可是一眨眼,她身边就有人了,一两个、三四个。再一眨眼,就形成一个热闹的圈子,她自 然是这圈子和热闹的中心。她就像一个巫师,魔杖一点,人们就中了她的魔法,不由自主地 从四面八方聚拢了来,形势有些像飞蛾扑火,不由不叫人暗暗称奇。
       我冷眼旁观。
       我以为我会看一个放荡、风骚、下贱的女孩儿,可是没有。她开朗、伶牙俐齿却决不卖弄。 她心不忸怩做态,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她都落落大方。她知道自己有魅力,她为此骄傲,可却 不颐指使。
       当她成为女生的中心时,男生们保持了体面的沉默。
       男生女生像楚河汉界一样保持着鲜明的距离。这距离在挖防空洞的时候哗啦一下子打破了。 原来它像玻璃一样脆弱,原来它像海市蜃楼一样虚幻。男生女生会师一样一下子来到了一个 新大陆,一片可爱的生机盎然的原野,人人都获得了春天般的解放感。
       这年初春,在乌苏里江珍宝岛上我们和苏修打了一仗。苏修的坦克轰隆轰隆从冰封的河面上 开进了我们的疆域。形势吃紧,人们天天在说打仗的事,好象第三次世界大战就要爆发了。 毛泽东发出最新指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战备之火一下子被点燃起来。这样我 们在开学不到俩月之后,又停课,全体师生在操场挖战备防空洞。
       全中国都在挖防空洞。
       有时我想全中国城市的地一大概都被掏空了。所有的城市都是空心的,没有心肝,不能信任 。
       深秋和整整一个冬季,我们做了如下的事情:先是把大操场挖出纵横的深深的沟壑(我们的 操场很大,它包括400米跑道,一个足球场,一个篮球,还有沙坑、吊环、双杠、单杠和高 低杠),也就是土方工程,这要赶在上冻之前完成。然后砌砖、碹顶,把防空洞碹成窑洞的 样式,然后再把它填平,恢复操场平整辽阔的原貌。
       除了碹顶需要请有技术的大工,其它的工作,都是师生们自己动手。
       挖土方。
       拉沙。
       拉砖。
       自己动手烧石灰。
       拉沙要到汾河边,最好的汾河沙,叫"豆罗沙"。"豆罗"是个地庄,离城大约有三四十里 ,那里的沙,颗粒均匀、色泽金黄、黏合力强,适用于所有优质工程。我们就像当年的支前 队一样拉着小平车,浩浩荡荡,走三四十里路,拉一车豆罗沙回来。
       拉砖也要到城外的砖场,小井峪,或者,扬家峪,也是十几里路,一天往返两趟,就是四五 十里。
       又在校园里挖出了大石灰坑,烧石灰。整个校园里弥漫着呛人的烟雾。烟最初是黑色的,渐 渐变成淡白色的,烟一变白石灰就差不多该出窑了。
       灰窑出窑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拼命咳嗽。地上像下雪一样落一层白霜。冬青树、柏树都被染 白了。女生们一个个都变成白毛女。
       整个防人洞竣工是在第二年夏天。非常漂亮,里面有很好的设备,有各种机关、暗道、陷阱 ,像一人巨大的迷宫,比高家庄的地道可要气派多了。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我们城市的科 学工作者利用防空洞在里面培植了优良的蘑菇品种,这些阴暗肥美的花朵仿佛是在地心里开 放。当我们在城市的柏油马路上高视阔步匆匆走过时,一点儿不知道就在我们的脚下在地底 竟有这样一份秘密的幽闭的美丽--秘密地盛开,或者,秘密地死。
       我一个朋友的大姐就是一个蘑菇的培育者。她身穿白大褂在阴暗的地道里工作,日久天长, 患了风湿性关节火。她也不能再接触阳光,阳光使她过敏、流泪和头晕。
       当年我们的地道可不是用来种蘑菇的。我们是为了用它防御苏修的原子弹。我们的城市不止 一次进进行过防空演习。空袭警报一响,万人空巷,用不了十分钟,城市就成了一座空城。
       家家户户玻璃上都贴了"米"字形纸条。那些旧报纸派上了用场。旧报纸用光了,就去商店 买粉连纸。所有商店的粉连纸最终都被抢购一空。
       警报好像使战争变成一个事实。我们在几米深的地下屏息静坐,感觉着战争就在我们的头上 飞翔。我们等待着炸弹开花,等待着辐射强光的穿透地层。等待使恐怖凝结成一滴滴冷汗, 从我们的脊椎骨滴入潮湿的地面,在地里变成青苔样的东西。
       慢慢的,躲空袭就为成了一种习以为常的事。我们在防空洞里讲故事、唱歌、聊天,生活有 一种游戏感,非常快乐。我们也有了欣赏我们自己劳动成果的心情。我们觉得那真是一件杰 作。我们甚至觉得战争其实也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我们(或者说,是我)喜欢生活有变化。在 有明亮的灯光、宣传画、红砖的墙壁和安全感的防空洞里,我非常向往战争--向往战争把 生活的一切秩序摧毁,把一个苦闷的孩子从精神困境中解救出来,我想我会成为黄继光、董 存瑞,或者,亲爱的古里娅,冒着敌人的枪林弹雨,在战场上流血牺牲,非常英勇。这想像 让我自己深深感动……当然我不会被敌人抓起来,我可没有那么倒霉和不幸。
       话扯远了。
       再说李娟。
       劳动使男女生亲密起来。李娟这样的女孩儿一下子有了更广阔的用武之地。我已经回忆不起 是什么使李娟一下子就成为我们排的中心和领袖人物,那几乎是一眨眼的事。一眨眼工夫, 奇迹就发生了,李娟像星辰一样照亮了劳动的工地,使繁重艰辛的劳动变得愉快和轻松起来 。我想我们排无论挖土方或者拉沙拉砖总能一路领先保持先进和李娟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李 娟就像一个战地宣传员、一个歌手,或者,就是一只鼓舞士气的进行曲,就像"跑得快就是 打得好"之类。只要李娟来到工地,我们的男生们就士劲倍增。何况李娟还真是一个肯吃苦 不娇气的姑娘,寒冬腊月,和男生们一样甩掉棉袄干活,她的红毛衣使我们的男生眼睛明亮 和温柔起来,像寒夜里点起的一盏盏美丽的小灯笼,冬天的工地因此而变得浪漫多情……
       挖土方时发生过一件事情,在我们排的工段上,发生了塌方,李娟在那一瞬间表现得非常出 色和英勇。她推开一个女同学,自己却被压在了土方下面,腿受了重伤,好在没有伤到骨头 。后来,在选举了"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讲用会"积极分子代表的时候,我们排,由男生发 起,一部分女生附和,选举了"缓收生"李娟做我们排的讲用代表。到了开会那一天,我们 的李娟,穿着有笔直裤缝的瘦脚裤、梳着象征"另类"标志的甘蔗辫,在众目睽睽下走过大 礼堂,走上讲台。忽然间全体哗然,男生们沸腾起来,全校男生有节奏地、有节拍地跺着脚 ,齐声高喊:"李娟儿!李娟儿!李娟儿!李娟儿!"声震屋宇。就像若年后,歌迷们欢呼他们 热爱的歌星,崔健,或者,张信哲。
       老师目瞪口呆。
       李娟面不改色,在欢呼声中站在那里,开口说,"滔滔黄河九十九道弯,革命道路不平坦… …"
       我想我永不会忘记这场面。
       这个冬天我和李娟也要好起来。我们好,是因为一个奇怪的原因--诗。有一天无人的时候 她忽然拿给我两首诗看,告诉我是她写的。我很惊讶。一首是写五月和春天的,其中有一句 我记得很清楚,"夹竹桃啊,为什么红得这么浓烈?"有一种不合时宜的忧伤的气息。还有 一首,是这样写的: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生活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
       我就是这样读到了食指的名作《相信未来》。我站在寒冷的、支离破碎沟壑纵横的操场,心 里非常感动和震惊。天上飘起雪花,它们温柔地、轻灵地、梦幻般旋转着扑到我脸上、身上 ,就像上天仁慈的亲吻和拥抱。我毫不害羞地流着热泪……多年之后我知道了真相,知道了 这不是我朋友的大作,可我仍然、仍然要为此感谢李娟,是她,在我最迷惘最忧伤最盲目的 日子里,把这样的首诗带进了我的生命之中。
       看来,1969年,食指的诗在我们的城市小规模地流传着,可我对此一无所知。我不是那个圈 子里的人。我离那个圈子很遥远。我也不知道那圈子隐藏在何处,更不知道食指的诗通过什 么样的路径和方式来到了我们城市,这是不个谜。不过我知道这一定是和插队知青有关系, 他们像蒲色英一样四处传播着那些秘密流行于地下的诗歌和歌曲之类,于是,1969年隆冬, 十五岁的我和匿名的食指意外相遇。
       那时,他以"李娟"的名义出现。
       三年后,我又一次遇到了同样的事情。那时我已是郊区砖场的一名壮工,繁重的没有希望的 艰苦劳动使我绝望而消沉。这时我认识了一个姑娘,她出身在一个红色家庭,来自北京,从 部队复员下来在我们城市做着护士。这是一个和鱼、和李娟们一样有众多传闻和故事的女人 。漂亮、丰满、多情,笑起来惊天动地。我们城中赫赫有名的一个青年曾经为她服毒自杀, 虽然没有死,被救活过来,可是毕竟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然而我在这个丰硕的女人身 上,看不出那件悲壮的事情留下的痕迹(想想,一个人可以为她去死!)她生活的似乎很轻松 ,没心没肺。在我所认识的人中,她几乎可以说是最快乐的一个。
       就是这样一个快乐的女人,有一天,翻出一个笔记本来给我看,告诉我这是她写的一首诗。 于是,我就看到这样一些诗行: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片手的海浪翻动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声尖利的汽备长鸣
       ……
       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定是
       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
       这时,我的心变成了一只风筝
       风筝的线就在妈妈的手中
       ……
       我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走进了《四点零八分的北京》,走是了数以百万计的下乡知青的感情的 海洋。怀着新鲜的感动,我在那里久久、久久悲伤地流连。我甚至还把这抄了下来,拿给一 些要好的朋友看,告诉他们这是我一个朋友写的(其实,这是食指的又一首名作)。朋友们又 从这里这抄下了它,再传给新的人……我不这样不知不觉变成一个传播者,成为秘密的地下 诗歌传播链中的一环,危险曾在我头上盘旋和飞翔,而我自己意识到这一点,早已是多年之 后。那时,这世上最激进的一群年轻的(或貌似年轻的)人们,正在覆盖整个大陆的公共煤体 上指江山,评论历史,大骂"丑陋的老三届",捍卫着他们与我们誓不两地的"民间立场" ,一时间中华大地群情激奋,而我们则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我沉默。
       一个民族绝对
       绝对有瞎眼的时候,心冷似铁。
       庆幸的是,我不满十六岁的女儿,迷恋过刘德华张信哲迈克尔杰克逊和许多流行事物的高 中一年级学生,忽然间迷恋上了诗歌。迷恋上了海子和叶赛宁。这正是我当年迷恋食指的年 龄。已经有许多个夜晚,在如山的功课的缝隙之中,这亲爱的小人儿挣扎出来,为我一遍遍 背诵你们:
       到南方去,到南方去
       你的血液里没有情人和春天
       没有月亮
       面包甚至也不多
       朋友更少
       只有一群苦痛的孩子
       吞去一切
       瘦哥哥凡高
       凡高呆
       ……
       从地上强劲喷出的
       火山一样不计后果的
       是丝杉和麦田
       还有你自己……
       (海子《阿尔的太阳》)
       亚洲铜,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
       父亲死在这里
       我也将死在这里
       你是惟一一块,埋人的地方……
       (海子《亚洲铜》)
       我辞别了我出生的屋子
       离开了天蓝的俄罗斯
       白桦树像三颗星临照水池
       温暖着老母亲的愁思
       (叶赛宁《我辞别了我出生的屋子》)
       她对我说:"妈妈,我爱叶赛宁。"
       刹那间,我热泪盈眶。
       
       第三章
       驿站
       很多年前,有一天,一个身背洗白的军用挎包、身穿同样洗白的蓝学生装、脚蹬球鞋、戴朴 素的白框眼镜的青年走进了我们家门。那是一个黄昏,落霞满天,向日葵苦苦地盛开着。为 了他的到来,家里重新和面、擀面条、炸酱,他一口气吃下了三大碗过水捞面。
       那时,我们城市每人每月白面供应的限量是百分之三十五,吃白面要精打细算。可是这萍水 相逢的青年每一次到来,我祖母和母亲总是足够的白面来款待他。
       这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北京知青陆涛。
       和陆涛是在一个阿姨里认识的,这阿姨是我们家的世交,她的祖父与我母亲的祖父早年间相 识、共事,都是从林深草密的伏牛山区杀出来的刀客。阿姨的丈夫,我称做叔叔的,也是一 个刀客的遗孤,他父亲后来做了冯玉祥将军的部下,出任河南省主席。叔叔出生三个月的时 候,他父亲被手下的亲信刘茂恩设下鸿门宴俘获,将介石劝他投降,他不从,结果被砍脑袋 ,抛尸荒野。叔叔父亲的勤务兵冒死从乱人坑中偷回了他的遗体,传说冯玉祥为这无头的尸 身打了一颗金头,哀哀下葬。这故事从我们母亲们的嘴里有声有色地讲出来,听上去一点不 像真的,倒更像一个民间传奇。
       叔叔这个失怙的孤儿长大了,长成了一个胖胖的团团脸的书生。善良、聪慧、性格敦厚、为 人胆小谨慎,和一个刀客一个猎猎长风中血腥的故事毫无相似之处。叔叔学物理,爱因斯坦 青年时代的故事就是叔叔最早讲给我们听的。比如,爱因斯坦正在家里生炉子,有人来访问 他,请他谈谈"辐射"的问题。爱因斯坦回答说:"还是先让把这个炉子的辐射问题解决了 吧。"诸如此类。他还让我们读介绍爱因斯坦"相对论"的科普读物,上面有许多的插图, 画着时间列车什么的,可惜我这个小学五年级学生一点、一点也读不懂。
       奇怪的是,叔叔同时又相信催眠术、印度瑜珈和那些通灵的、神秘的东西。我想,从骨子里 ,叔叔大概是一个悲观的宿命论者,所以他在强大的生活面前驯顺地低头。
       体重足有八十公斤的叔叔是我们这些孩子非常尊敬和喜欢的。叔叔的家是我们常去的地方, 在那样的年代里,那是我在这个城市最眷恋的一个亲爱的角落,一些星期天、节假日,我们 这些孩子不约而同聚集在那里,我们从那里汲取温暖,去抵御生活的寒冷和严酷。叔叔的家 ,在我们心里就像方舟一样意味深长。
       陆涛就是在那时走进了叔叔的家里。时间大约是七十年代初期。他一定是在黄昏时分到达的 ,因为我总是能从回忆中闻到夕阳的气味。他仿佛被夕阳囚禁,似乎永远走不出那一片明亮 又绝望的金色。他风尘仆仆,贫穷,几乎身无分文,却还保持了往日生活的痕迹。有一天, 他对我母亲说:"阿姨,大楼卖美加净牙膏。"这话让我意外和吃惊。他说过的很多话我都 忘了,可我却固执地、永远地记住了这一句。
       陆涛和叔叔一样也是失怙的孤儿。陆涛的父亲,在1966年自杀身亡。陆涛从小生活在以"水 木清华"而闻名遐迩的那所美丽的校园,他父亲在那里教书。陆涛父亲的死颇有一些戏剧性 。起初,率先走绝路的是陆涛的母亲,陆涛的母亲服毒自尽被邻居发现送进了医院,等陆涛 父亲回来得知这噩耗,当即悬梁。结果,意外的事情发生了,陆涛的母亲被救活而父亲却命 丧黄泉。一个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在真实的生活中重现了。可以想像陆涛母亲这一生将是 怎样悲痛、伤心和悔恨。在最绝望的那一段日子,陆涛日夜守护在母亲身旁,他像抚摸孩子 一样抚摸母亲,不停地、顽强地呼唤她,"妈妈妈妈妈妈!"为了儿子,母亲勇敢地、屈辱 地、负罪地活了下来。当她重新走出家门时,人们惊讶地发现四十岁不到的她已是满头白发 ,那就像她永远无法挣脱的罪证。
       陆涛的姑姑和阿姨早年间认识。那时,阿姨和陆涛姑姑都在某个国家机关工作,叔叔则在北 京一所大学教书。后来,1958年后,叔叔阿姨被双双发配到黄土高原上我们这城市,与我的 母亲意外相遇。他们三个人是多么、多么高兴啊。他们围坐在炉火边怀旧,回忆往事。那些 一闪而逝的日子像明亮耀眼的树叶一样在他们头上哗哗喧响,而我们,两家的小孩子们,早 已在一旁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陆涛就是拿着他姑姑的信找到阿姨的。从此,阿姨叔叔的家,就成了这个知青在我们城市过 往的驿站。不管他什么时候到达,他都知道,这城中有一个角落,永远有灯光、月水、有热 饭菜、有一张干净简朴却温暖的床,等待着他。
       陆涛永不离身的旧挎包里,总是有一些令我们惊奇的新书,比如,《海鸥乔纳森利文斯顿》 、比如《多雪的冬天》之类,还有《新阶级》、《出类拔萃之辈》等等。他还有一本硬皮笔 记本,上面抄着查良铮译的《普希金诗选》。除此而外,还有当时最流行的英语教材《灵格 风》和《英语900句》。人们盛传,《英语900句》这书,是乔冠华人美国带回大陆中国的。 它蔚蓝色的压塑封面给无望的青年以天空般的遐想,是浪漫的颜色。
       陆涛插队的村庄,我从没去过。我甚至弄不清那一带的地形,不知道它到底属于平原还是山 区。从各处传来众多有关知青的传说,说他们偷鸡摸狗、打架斗殴、祸害地方。也有一些悲 剧性的故事,女知青被权势奸污,或者,哪个绝望的青年自杀……
       这样的故事总是让人伤感和压抑。
       而在另一个种场合,我们看到的"知青",则是另一种形象。
       若干年前在我们城市最大的剧场,湖滨会堂,我意外地和著名的知青蔡立坚相遇。那是一个 什么会议的招待演出,蔡立坚的到场使剧场的气氛一下子的热烈起来。许多人拥上去,"葵 立坚蔡立坚"的叫着,要她签名。她就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意气风发,腰里系着那条著名 的布腰带--老队长老支书的遗物。她一年四季系着它,从不离身。
       现在她的遗体就埋葬在她当年插队的地方--杜家山。她的知青同伴、朋友、亲人为她立了 一个朴素洁白的墓碑。她永远留在了那个时代里。她始终、始终没能从那个时代里走出来。 她在后来天翻地覆的那个新时代,生活得非常孤独和寂寞,那是名存实亡的生存。也许上天 垂怜她,早早的,招了她回去,使她免受苦难。
       于是她永远地回到了杜家山。
       听说现在那一片荒山被人承包了或是买了下来,鼓励人们去种树、种草、放牧。也许有一天 ,杜家山会变得像真正的天堂:草深林密、天蓝水清、牛羊肥壮、四季鲜花常开不败、肥美 的果实悬挂枝头,在天堂般的美景中,愿蔡立坚安息。
       而我们的陆涛则属于知青中的另一类,他们苦闷、彷徨、怀疑、追问,深感生活的无望,他 们是我们这些女孩儿眼中的罗亭和欧根·奥涅金。我们远离那些蔡立坚式的时代的弄潮儿和 英雄,我们也进入不了他们的世界:那是一个由政治地位、出身来划分的严峻的主宰者的世 界。我们被排斥在那个世界之外,彼此心灵相通。我想我们也有一个自己的世界:一个由精 神来划分的世界。这是支撑我们在那个年代活下来的重要的秘密的力量。
       陆涛就是这世界的代表,不幸、沉默、忧伤,身背挎包走在黄尘滚滚的乡村大道上,风尘仆 仆,挎包里永远有一本我们热爱和盼望的小说,有《灵格风》和《英语900句》,有抄写在 笔记本上的普希金的诗歌--那是我们的食粮。
       其实,关于陆涛真实的插队生活,我所知甚少。有关他们的故事,也大多是道听途说。只知 道,起初,他们是一群理想主义者,信仰共产主义和革命。他们每晚在油灯下苦读马克思和 毛泽东的著作,他们读得很虔诚。但是很快的,艰辛和粗砺的生活和残酷的现实使他们怀疑 和失望了。他们开始消沉甚至沉沦。他们一个个都变成了精神的浪子,失去了家园和故乡。 被欺骗被放逐被驱逐的感觉折磨着他们,他们中的大多数在明白了自己不是一个革命者更不 是自然之子的同时也渐渐明白了许多事情。那是一个漫长的启蒙的开端,或者说,是一个背 叛的开始。
       陆涛从未向我们吐露过他内心的苦闷。也许,他把我们当做小孩儿,也许,他不善倾诉。他 总是沉默地来,沉默地去。他一个人到处地走,哪儿都不是他的家。他一会儿回村,一会儿 来我们城市,一会儿又去县城,要不就去别的同学熟人插队的村庄。他有时搭顺风车,有时 逃票乘火车,有时步行,他就像一个永远的旅人。他总是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某个地方,在那 里住上一夜,然后在天明的时候起程。
       没有谁问过他,陆涛,你要到哪儿去?对有些人,你永远不能问这个问题:你要到哪儿去?… …
       后来陆涛死在路上。他死于一次车祸。他搭顺风车到黄河边的小城碛口去。在柳林,他乘坐 的卡车和一辆拉煤的载重车相撞。车翻下了沟底,陆涛当场死亡。
       差不多同时,也是陆涛插队地区的一个知青,我日后的朋友吴光,开始了他长达一年多的流 浪生涯。
       或者说,逃亡生涯。
       吴光逃亡,是因为政治的原因。他的一个朋友出了事,在那里人们找到了他们几个同学平时 来往的信件、诗和手搞,事情闹大了,他们被说成是反革命小集团。风声传来,吴光仓惶出 逃。
       吴光曾经把听来的一个真实的故事写也成了小说,在知青中间流传。说的是一个东北插队的 姐妹,为了回家探亲,没钱买票,冰天雪地中偷偷扒上了一列货车,在车厢外面的连接处被 活活冻死的惨剧。吴光化名什么什么列夫和斯基,把故事发生的地点搬到了西伯利亚,那两 个姑娘也变成了娜搭沙和丽沙之类,假装这是一个苏联小说。于是,这个叫做《回家》的" 苏联小说"在知青们中间以"手抄本"的形式秘密流传,从平原到山区,从汾河到黄河,直 至更远的地方。如果不是那朋友出了事,也许人们永远不会知道事情的真相。
       吴光的逃跑很有戏剧性。那天,从上面来的公安人员已经到达了吴光所在的公社,他们向公 社出示了证件并说明了原委,然后从公社直奔吴光的村子。他们走的是大路,在路上,他们 和吴光走了个面对面。吴光刚好要到公社去。那天不是乡邮员送信的日子(等信是知青生活 中的一件大事)。吴光忽然想去公社看看有没有自己的信。他甩着粗壮的胳膊走在通往公社 的大路上,他和那辆202吉普车擦肩而过。他们不认识他。他更不认识他们。他走得大汗淋 淋头发上冒着热气走进了公社的大门,一个熟悉的干事一见他像见鬼似的大惊失色,他悄悄 把他拉到大门外,告诉他,"快跑,已经去抓你了!"他立刻想起路上那辆和他擦肩而过的 绿色吉普车,冷汗一下子冒出脊背。他二话没说掉头离开了公社,悄悄跑到邻村一个插队的 同学那里藏匿下来。两天后,同学为他凑了一点钱和一副木工工具,送他踏上了逃亡之路。
       吴光身背一套木工工具,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手艺人,开始一路北去。他第一站到达的地方, 是我们的城市。无论他去哪里他都要从这里转车。我的城市在破晓时分迎接了这个流浪者。 他来到车站广场,看到了那些出售洗脸水和茶叶蛋的小贩。电石灯昏昏欲睡地照着一张张油 腻肮脏的小桌。我的城市让他感这么冷漠、狭隘、麻木和压抑。他一阵茫然,忽然对自己和 未来产生了怀疑。后来他跳上了一列开往包头的列车。轰轰隆隆把我的城市迅速甩在了他宽 阔的身后。他看到了正在播种的田野,看到了荒凉空旷的塞外景色,看到了突兀和孤独的烽 火台,渐渐的,亡命天涯的勇气才又重新回到他身上。
       吴光在离大同不远的一个小站下了火车。这是他的机警之处,好像一个天生的地下工作者。 然后他突然折向东去,来到张北草原。在那里他干了一个多月的活儿,帮人家打炕桌、打躺 柜。他走走停停,沿着张家口、赤城、丰宁、围场来到内蒙古赤峰市,然后又继续朝东北方 向挺进。他一路找活儿干。他的木工手艺日臻完美。再难的活儿也难不住他。他是个好说话 的匠人,工钱好商量,有钱多给,没有钱,管饭就行。他就这样走走干干,从内蒙来到吉林 ,从吉林,到黑龙江,最后来到呼伦贝尔盟的一个叫阿荣旗的地方,历时整整一年。
       呼伦贝尔在吴光心里一定是个充满诗意的地方。他涉过美丽的嫩江,走进呼伦贝尔大草原。 在它的边缘,在阿伦河和诺敏河之间的阿荣他停下了自己疲惫的脚步。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使他没有向草原的腹部、向它的更深处走去,我想最大的可能是因为一个姑娘。这是一个老 套子,革命者和美人。我想不出除了美人还有什么比雄浑浩瀚的大草原更能吸引吴光这样的 浪漫主义者。那也许是一个知青,也许是一个蒙古族少女,在帐篷和勒勒车旁一边挤牛奶一 边唱着忧伤的长调。如血的夕阳轰然坠地,在吴光心里发出巨响。吴光热爱女人,这是他一 生的弱点也是他的宿命。
       在阿荣吴光甚至代表旗里参加了盟里举办的运动会,当然是冒名顶替。据说这是一次交易, 吴光假装成本旗的插队知青参加男子200米赛跑,夺得名次后他可以拿到五元钱。五元钱可 不是个小数目啊。更重要的是,他还可以获得在这里暂住的机会。这一切,多亏了当地的知 青也是他旧日同学的帮忙。比赛那天,吴光发着39度的高烧,也许是过于紧张,也许是过于 劳累,流浪一年从没有生病的吴光病倒了。高烧使他两腿发软,晕眩,他甚至看不清200米 外那根要命的终点钱。可是吴光咬牙挺着,吴光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为了冒险相助他的朋友 、为了那五元钱,也许,还为了,在观众席中一双秘密地多情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枪声响了 ,吴光跑在了最前头。他腾云驾雾般跑着,像一只受伤的动物。最后冲刺的刹那他虚脱了, 但是他本能地挺起了胸膛。他闯线的同时眼一黑,倒在了跑道的尽头……
       我认识吴光已是多年之后。他有时会给我们讲起他的阿荣之行。我们坐在我家楼下小屋里, 那是间非常简陋的小平房,是分房时捎带的小厨房,有一只水龙头,锈迹斑斑,却没有下水 。我和爱人在里面支了张小铁床和一张餐桌,于是,它就成了我们的厨房、餐厅、起坐间、 储藏室兼容客房。南来北往的朋友来我们城市,常常在这间小屋下榻。有几年,吴光来得最 多。那是浪漫和激情的八十年代初,是吴光的时代,我们喝廉价的本地产的青梅酒或者葡萄 酒,彻夜长谈。他的话题永远很大,人民、民族、文学,激动人心。他还总是来去匆匆,我 的城市在他不过是个驿站。他从没有用心凝视过这里,吸引他的永远是更为广阔的世界和崇 高的事物,比如太行山,比如黄河,比如被他文学化的北方贫瘠的乡村。他还一个人骑自行 车在黄河边采风,从我们省最北部偏关老龙口一路南下直到风陵渡。他一会儿过河到陕西, 一会儿又过河到山西,结实的身体把自行车压得几乎散架。他一路记录下了很多的故事和民 歌,回来讲给我们听,又忽发奇想,认为黄河可以疏浚并接通京杭大运河直至长江通航。他 为这大胆的想法激动不已,四处游说,希望有人能接受这革命性的建议。他还写信给水利部 ,最终当然是不了了之。他接受不了这样一个事实,就是,黄河不再是一条真正的奔腾的动 脉,这让他伤心。
       后来他迁居到了我们城市,在这里安下一个家。可情况并没因此改变多少,这个城市,在他 心中仍然是一个驿站。他东奔西走,永远行色匆匆,一会儿山南,一会儿海北,激动他的事 物似乎永远在远方。他崇尚宏大的事物,比如史诗,比如河山,比如世界。他拥有某种使命 感,这是很诚实的感情可同时又很危险。他必然要选择轰轰烈烈,惊天动地,这就是一个浪 漫主义者的结局。然后他就消失不见了。他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同消失。那是他的年代, 最后的年代。九十年代不属于他,他们。九十年代不需要任何浪漫激情,不需要悲壮、崇高 ,不需要诗,不需要痛苦也不需要美。九十年代彻底抛弃了吴光,对他嗤之以鼻。没有了吴 光们的大地是多么轻松和温馨啊,莺歌燕舞,到处是歌城、迪厅、芬兰浴和洗脚屋,人们炫 耀着享受。差不多每个城市都流传着同样的笑话,在本城谋生的卖笑女兴奋地为家乡的姐妹 拍去这样的电报:"人傻,钱多,速来。"
       吴光又一次浪迹天涯,走进邻家的花园。他永远地、永远地在路上了。他一生没有家,只有 驿站。这就是我的城市对他的注解和诠释。听人说,他生活在人家的土地上,却坚决拒绝学 习人家的语言。他开车出行,路过加油站,停下来,向加油工默默伸出两个手指,说一声, "two"。从一到十就是他掌握的全部单词。他执意沉默,却在心里用最忧伤的母语诉说着 无边的情话。他的注视仍然在远方,在他抛下的祖国。这是宿命。见到他的人回来说,他如 今满头白发,完全、完全像一个老人。
       我还想告诉你关于老蒙娜的故事。
       认识老蒙娜是1978年春天,那是她插队的第十个年头。她从插队的农村考入了我们城市这所 师范专科学校。我们分在同一间宿舍,第一天,我就知道了她是一个北京知青,还知道了她 母校的名字:101中学。
       那是一所贵族学校。或者说,培养贵族的学校。至少它成功地使平民出身的老蒙娜最终成为 一个精神的贵族。没人比我更清楚地认识了这一点,相反,在大多数人眼里,老蒙娜是那种 可怜又可笑的角色,是个倒霉蛋。想想,有几个插队十年还没有回城的知青呢?在七十年代 ,又有几个年近三十却还是独身的女人呢?全让老蒙娜摊上了。假如她长得漂亮,又当别论 ,可我的同学老蒙娜实在算不上一个漂亮的女人。她孑然一身、穷然、姿色平平,在月底常 常向人借钱,面对这种不幸的女人,所有人的似乎都有理由觉得自己骄傲和幸运。
       她有时非常天真。有一次食堂吃黄豆芽,大家聚在一起,吃着吃着,忽然听到她惊叫起来, 说:"呀,原来豆子还有皮儿呢!"人们大笑。一个插队十年的人居然不知道豆子有皮!让人 不可思议。但是我知道她的惊讶是诚实的,她确实不知道豆子除了豆荚之外还有一层薄皮。 那时我想,她的眼睛和心在运去的时光中注视些什么呢?
       她还常常发表一些奇谈怪论。比如,她说一夫多妻制有相当的合理性,它和人的天性吻和。 我们在寝室里怎样和她大吵啊!她一个,我们一群。我们群情激愤,她却不慌不忙。她的声 音安静却坚韧,当然我们强暴的声音最终总能淹没她。我们那时二十二三岁,是乐观主义者 ,对人性的看法是光明的。而她,她却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想这大概就是我们那时真正的 不同之处。
       所以,在这个放弃了希望的城市,她没有朋友。
       可是老蒙娜热爱说话。她是个热爱说话的女人。她渴望寻求一个说话的伙伴,或者说,渴望 寻求一只耳朵。有一个时期,她拉我做她的耳朵。往往,在熄灯后的教室里,只剩我们两人 。她点起一支蜡烛,然后开始喋喋不休,发表各种并不精彩的见解。那些毫无私密性的话题 (她很少谈论自己和往事),就像隐衷似的被她娓娓诉说着。她的诉说异常轻柔没有起伏没有 动荡就像催眠。我慢慢睁着眼睛睡着了。她扁圆的大脸飘浮着远去、消失。忽然又醒来,还 是那张脸,在摇曳的烛光下,一明一灭,一明一灭。渐渐的我只看到她的嘴,肥厚的大嘴唇 ,硕大无朋,那里面诉说的欲望是多么坚韧和汹涌啊。我感到绝望。
       慢慢的这样的诉说发展到了寝室里。晚自习归来,我们上了床,她忽然感慨,"今天真好啊 !"或者说,"今天真有收获!"于是,那诉说就开始了,关于今天听课的感想,一、二、三 、四,一五一十,细细道来。没有人搭腔,她就像是自说自话,四周起了鼾声,她不在意。 连最后一个害失眠症的人也睡着了,月光移过来,照着一个独语的女人,她的笑容像婴儿一 样天真。半夜里有人起夜,听见她还在娓娓地、不屈不挠地诉说着。
       人们开始说老蒙娜的闲话。人们说:"这人有病!"渐渐的有了她的一些传说,传说她在云 南插队时因为失恋受过刺激。后来又传出老蒙娜和我们某位老师的故事。人们说老蒙娜追求 这位年富力强看上去英俊潇洒的有妇之夫 。她总是缠着人家,问各种问题,起初是在课间 ,或者课后,后来就常常追到教研室去。她和老师讨论"人性"。她的问题直白、尖锐,听 上去就像是露骨的挑逗。我们的老师脸红了。老师说:"你的问题,我回答不了,它超出了 我知识的范畴。"
       这样的回答怎么会流传开来被大家知道,委实蹊跷。我想这本来是两个人的事啊,所谓天知 、地知、你知、我知,怎么就会变得世人皆知了呢?我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我怀疑地望着 讲台上英雄俊潇洒妙语连珠的老师。我忽然想,假如,假如这样提问的人不是老蒙娜,而是 一个美丽的鲜嫩清新如同朝露的姑娘,事情会怎么样?
       我很悲哀。
       那时我们学校已经从汾河边迁回到了市内这个叫"侯家巷"的地方。那座"庚子赔款"时的 老建筑--山西大学堂旧址,做了我们的校舍。它看上去像一座教堂,有尖顶的塔楼,有巨 大的石柱,还有狭窄黝暗的木楼梯。踩上去,咯吱咯吱呻吟、尖叫,通向一个没有窗户的神 秘的甬道。这是一座禁欲主义的建筑,但是很多人在它的身体内部恋爱。
       不过却始终没有人爱老蒙娜。
       学校包场看电影,是日本影片《砂器》。我的座位和老蒙娜紧挨着,在楼上。电影演到高潮 处,英俊的男主角和贺英良背负着罪孽弹奏钢琴,他悲剧的一生在琴声中迭映:海、原野、 孤儿和贺英良忧伤宿命的脸。忽然我听到一种响动,这响动在寂静的电影院显得很突兀。我 扭过脸,看到了那个可怕的情景,老蒙娜在抽搐。她的头仰靠在椅背上,嘴唇乌紫,眼睛拼 命向上翻,只剩下令人恐惧的空旷的眼白。她的身体因为抽搐紧绷着,仿佛要向下出溜。我 想到一个词:"羊角风"。或者"癫痫",是一个更为科学的叫法。我听说过这种可怕的病 。我惊叫起来。我喊:"老蒙娜老蒙娜!"一边用手推她。我的喊叫惊动了四周的人。人们 回头,或者站起来,问,"怎么了怎么了?"我说不出话,牙齿格格打战,我以为老蒙娜要 死了。可是老蒙娜苏醒过来。她不再抽动,眼睛也睁开来(应该说,是翻下来)。她望着我, 满头大汗,她说:"没事"。又说,"这里太热了。"
       她平静下来,人们陆续坐下,继续看电影,毕竟银幕上的故事更吸引人。我对老蒙娜说,我 可以陪她去医院。她并不看我,说道:"不用。"
       后来人们就又盛传老蒙娜的病,说她有羊角风,可我也发现有些人背地里说起这事态度十分 暖昧和古怪。这让我疑惑和不安。终于,一个晚上,我和老蒙娜又是最后走出熄灯后的主楼 。我们穿过黑暗的操场,老蒙娜忽然对我说:"你真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我一下子没反 应上来,她又说:"那不是病。"
       我懂了。
       那是……想。
       我的脸像火一样烧灼起来。
       我想我真傻啊。
       我想起我的尖叫。是我的尖叫使许多人目睹了那绝对不该目睹的事情。
       我不敢看老蒙娜的脸、她的眼睛。她陌生起来,非常暖昧。我还闻到一种奇怪的气味,我后 来才知道"欲望"原来也是有气味的。它们从她身体的深部隐隐飘出,就像动物的腥味,又 像麝香。我感到头晕。
       那时我还十分不习惯"性"这字眼,更别说和人谈论它。在这方面我就像是一个在修道院里 长大的人。那个夜晚是我疏远老蒙娜的开始。我们回寝室的路上气氛有些僵硬。我不知不觉 和她拉开了一米远的距离。我似乎害怕不小心触碰到她的身体。它们在黑暗之中抽搐的可怕 样子在我眼前无限地放大,居高临下,给我压迫感。我开始逃避"它"。"它"一走进来, 我们的寝室立刻就变得狭窄、拥挤、混浊。"它"远比实际的体积要庞大,可以随意侵吞空 间。没有哪一张床可以承受它的重量。"它"使夜晚的任何一点响动都变得暖昧和可疑。" 它"使我紧张、神经衰弱失眠。
       后来我就找了一个借口搬到别的寝室去了。
       搬家这天,同室的人七手八脚帮我搬运东西。你抱枕头,我提脸盆,嘻嘻哈哈弄出了很大的 响动。这不是我的本意。我原本不想声张,可结果却相反。老蒙娜没有插手,她坐在一边安 静地吃她的午饭。她慢慢咀嚼着干硬粗糙的饭粒。我始终不敢看她,我觉得我有些卑鄙。我 背叛了她对我的信任、善意、坦白。我最后一次走出寝室的刹那,忽然觉得不磊落的那个人 是我。
       后来我们就毕业了,各奔东西。虽然同在一个城市,却从不往来。再次碰上老蒙娜,是在公 共汽车上。那是一辆环城汽车,出奇地空旷,我上车后,一眼就看到了那熟悉的、硕大的笑 脸。她意味深长地笑着,她说:
       "我早就看见你了。"
       我知道我非常醒目。我穿着一件绣花的极其肥大的衣服,蓬着灯笼袖,像一个乌克兰农妇。 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掩饰我肥硕的孕妇的肚子。此刻,老蒙娜注视着它,吃吃地笑。我脸红 了。
       我觉得那笑不光明。
       那笑让我觉得我被一只手慢慢剥光了,我赤身露体,在众目睽睽之下展示着我正在孕育的葱 茏的山丘。
       我知道她孤独。
       她还是一个人生活。至今。
       后来我从别人那里听说了一些老蒙娜的故事,我很震撼。我知道了她原来曾是一个狂热的革 命者,一个激进的冒险家。她让我想起我少年时代的朋友林萍。我不知道那故事是真是假, 可它们让我难忘。
       十八岁的老蒙娜追随一个青年奔赴云南。那青年我们姑且把他叫做"南征",这名字可以使 我们联想起他父辈的经历和他的血统。在老蒙娜就读的那所学校里,这一类名字俯拾皆是。 比如南征,比如北战,比如怀延或者太行,等等,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恢宏大气,表现了一代
       英雄重写历史的骄傲。南征是个优秀的青年,和平时代做过校学生会宣传部长,到了革命年 代,他是他们那一派的重要首领,仍然负责宣传。他日夜编写战报、印传单、起草大字报。 开大会的时候,他坐在主席台,而台上永远有一张扁圆的、柔和纯真的脸庞目不转睛仰望着 他,就像葵花仰望太阳。
       慢慢地他在炮火硝烟和红色的血海中闻到了那种清新的植物的气味。有一次他问他:"你叫 什么名字?"
       她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
       "蒙娜?蒙娜丽沙的蒙娜?"他望着她,笑了,"别说,你还真有点像她。"
       于是这个普通的、有着资产阶级嫌疑的名字立刻蒙上了一层神秘的光辉,成为他们之间最具 罗曼蒂克的一个细节,一个亮点:使人有所期待,某个爱情故事将要由此诞生,等待就是从 那一瞬间开始。老蒙娜欣喜若狂,她像春天的小树一样张开了所有新鲜光洁的树叶,那是一 个奔放的拥抱的姿势。可是南征转过了脸。南征喜欢的是另一个姑娘。那姑娘和南征一样, 有着一个大气磅礴的名字--沂蒙。
       沂蒙在大型歌舞《井冈山的道路》中出演主角。她扮演红区的大嫂,大嫂唱道:
       紧紧拉住亲人的手,亲人的手,
       多少往事涌上心头
       受苦人,世世代代当马牛,
       一年年,一月月,
       愁和恨,压心头,压心头,压心头
       ……
       两年前,湘江风雷骤,
       毛委员,发动群众闹革命,一轮红日照九洲
       ……
       这是非常高亢也非常冗长的一段独唱,花腔女高音。沂蒙唱得十分出色、动情、完美。
       可恨那陈独秀,可恨那陈独秀,
       叫咱解散农会,把枪丢,把枪丢。
       乌云重来,水倒流,
       白狗子,似豺狼,挨户团像疯狗。
       家家户户没有了亲骨肉,没有了亲骨肉。
       我那十五岁的孩子也遭毒手,
       血染南山口,南山口……
       每当唱到这里,沂蒙总是热泪盈眶。沂蒙乌黑的大眼睛浸在泪花中,就像星星沉落深潭。南 征那时就有一种冲动,想去吮吸她的眼睛。
       沂蒙的美丽也是那种大气磅礴的,银盆大脸,笑起来声震屋瓦。沂蒙也很骄傲,这从她挺拔 的身体、冰雪般晶莹的前额和高贵的毫不妥协的脖子上很容易看得出来。这是另一个世界的 产物,与老蒙娜的世界像黑夜和白天一样截然不同。
       到了插队的时候,本来可以有几种选择:北大荒、山西、陕西、云南。南征犹豫不决。南征 的父亲那时倒了霉,身陷囹圄,母亲想让他去山西,离家近一些,另外,山西有父母亲的一 些老战友,可以得便照顾。可是沂蒙要去云南。沂蒙想往边疆。沂蒙认识的人中有跑到越南 参加游击队和人民军的。沂蒙读了《切·格瓦拉传》,把它推荐给南征。格瓦拉使沂蒙和南 征这两个青年热血沸腾,觉得那样的人生才有光彩。于是,"云南"这名字脱颖而出,像星 星照亮了两个理想主义者两个红色恋人的人生征程。而老蒙娜还有什么说的?她不顾姥姥的 反对(姥姥是抚养她长大的亲人),在一个大雪飘飘的冬日,跟在南征的身后,踏上了南行的 列车,开始了她漫长的、一生的追求。
       老蒙娜插队的地方,我从没有去过。我想那应该在云南省的东南部靠近边境的地方,那里和 越南接壤,元江也就是著名的红河流经那片土地流入战火纷飞的越南。他们坐在马车上唱着 那支歌穿过稻田抵达他们河边的村庄。那支歌是这样的:"越南中国,山连山江连江,共临 东海,我们的友谊像朝阳……"
       二十年后作为一个旅游者我来到了云南。我走的是一条旅游路线,由昆明出发,经楚雄、大 理,直抵丽江。此行的终点叫中甸,现在人们称那里为"香格里拉"。那不是老蒙娜红色的 云南,不是"知青"们的云南。那是为观光者准备的风景。那一路我们很不顺利,汽车开出 昆明四十分钟后即抛锚。
       我们站在一条混浊的河旁,心情沉闷地等待着师傅把车修好。这是一个不好的开端,这说明 我们的汽车不让人信赖。云南的公路是出色的公路,这样的公路可以让任何一部健康的汽车 飞翔起来,可我们的车不行,八小时的路程,我们走了十四小时,到达古城丽江已是晚上十 点。两天后我们前往中甸,不少人被高山反应击倒。行前我懵懵懂懂,一点不知道"中甸" 这地方海拔高度已日3300多米,而我们要去的碧塔海是3539米,接近3600米的高度。这里, 已是青藏高原东缘,属迪庆藏族自治州。这里的姑娘,人人有着非同寻常的像雪域一样高亢 嘹亮清冷的歌喉,到处能听到熟悉的《青藏高原》的旋律,演唱者不是李娜,而是本地那些 面孔红润身着藏装的歌手。酥油茶、青梨酒、哈达、藏银首饰。我的丈夫就是在痛饮了一大 杯青稞酒之后立竿见影,当晚发起高烧。他发着高烧做观光客,在清晨前往3600米的碧塔海 。下着牛毛细雨。我们在七月的盛夏穿着租来的棉军大衣和雨靴。那是真正的森林,原始森 林,穿行在森林里的路是一根根连皮的松木铺成,就像栈道,树皮被雨淋成黑色。新鲜的马 粪、牦牛粪、松香和各类菌子的香气混杂在雨中,被雨水慢慢打湿。在道路的尽头,碧塔海 这个高山湖泊像仙子一样浮现。草地和鲜花静静簇拥着它,可我们已经没有一点力气走近它 的身边,我们直奔休息处,在那里,可以喝到新鲜的牦牛奶和热茶。
       我的女儿在碧塔海上也发起烧来。
       这就是我们的云南之行。现代人的冒险。我们骑马下山,马是著名的"丽江马",不过却被 人奔着。马的主人一天往返数趟走在林中的栈道上挣着观光客的钱。我的女儿在马上东倒西 歪,高烧使她全身发软和寒冷。这是她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是她吃过的最大的苦头。她摇 摇晃晃,头上套着一只红色的塑料袋充当雨帽,在丛林中那红色像淋湿的花朵一样鲜艳娇嫩 。我的眼睛慢慢湿润。我想,云南啊!这像一道符咒一样一下子击中了我。丛林阴黑下来, 雨声骤然紧密。一个遥远的云南,一个被千千万万青年最虚妄的理想、最真实最鲜活的热血 、汗水、青春甚至生命灌溉的云南,老蒙娜的云南,在雨声中慢慢向我走近……
       我不知道元江两岸是否也有丛林。老实说我根本无法确知老蒙娜当年插队的地方是否真在元 江,我记得她说过橡胶林、稻田还有一个可怕的字眼:麻风病。这就是她故事的全部线索。 如果有橡胶林,那就应该是南部西双版纳一带了。亚热带的瘴气和有毒的露水是内地青年的 大敌。水土不服使他们不少人倒了下来。但是老蒙娜坚持着。老蒙娜想,我应该完美、更完 美,这就是天真的老蒙娜信守的东西。老蒙娜痛苦地望着南征和沂蒙亲密的背影,她想总有 一天我会让你转过眼睛,南征。我会让你看见一个奇迹。
       老蒙娜像拼命三郎一样劳动。很快她就成为"铁姑娘队"的队长,她像男人一样担百斤重的 担子走山道,压出了疝气。她纤细的四肢粗壮起来,身板慢慢变宽、变厚、变得坚硬壮硕。 亚热带的阳光把她细致的皮肤晒成焦黑色,这样牙牙和眼白就变得像非洲人一样耀眼洁白。 奇迹就这样诞生了,一个人脱胎换骨改变了自己。但是,这仍然、仍然拯救不了爱情。
       南征怜惜地望着这个黝黑壮硕的铁姑娘,心里想,"这是一个没有青春的女人,也许会结果 ,却永不开花。"
       云南不是南征的目的地。南征向往的是越南。在跨越了大半个中国之后越南仍然在前方,被 茂密的椰林、蕉林还有硝烟覆盖,一想起那里和那里的生活南征就热血沸腾。但是事情不像 他们想像得那样简单,他们永远没有到达那里,没人像切·格瓦拉一样把鲜血和生命抛洒在 异国的土地。他们有过几次行动,却都没有成动。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他们在丛林中穿行 三天后终于抵边界碑,可是却被巡罗的边防军发现。他们的运气真是不好,尽管他们试图以 世界革命的伟大理想和阶级情感打动边防军,可是却无济于事。最后,沂蒙哭了。从不掉泪 的女英雄在界碑前流下了泪水。她咬破右手食指,鲜血像玛瑙珠一样沁出来,她伸出手臂, 伸到界碑那一端,让血慢慢滴下来,滴在越南的土地上,一滴,一滴。顿时,人们都哭了。 他们纷纷咬破手指,仿效沂蒙,让他们新鲜的热血,一滴、一滴,融入异国的大地……
       当然,老蒙娜不在其中。
       这故事后来在知青中广为流传。陈沂蒙变成了一个传奇般的人物。她似乎飞离地面,成为一 颗星星。现在老蒙娜和陈沂蒙相距更遥远了。遥远的还有南征,她几乎、几乎快要眺望不到 他的背影。他们在夕阳中渐渐变成红蚂蚁般的小金点。老蒙娜垂下她成熟的向日葵般的头颅 ,泪如雨下。
       不久传出一个爆炸性的消息。这一次爆炸的制造者是老蒙娜。
       是关于麻风病。
       在痛苦的日子里老蒙娜开始自学中医和针炙。她想办法买来了人体挂图,比照着它在自己身 上一遍遍寻找那些奇奇怪怪的穴位,百会、涌泉、足三里……她的试验对像就是她自己。她 想像自己肚疼、胃痛、肝脏肿大、胆囊发炎,想像自己偏瘫、中风、失明、失聪,然后对症 下针。她体会着针感。体会着那种剧烈的酸、麻、胀、痛。她用这酸、麻、胀、痛解救着自 己,支撑着自己。她的胆子比天大,一来二去就在别人身上也下了手。头疼脑热肚子痛,居 然也让她阴差阳错扎好了几个。她旗开得胜,有了战果,获得了成就感,一发不可收拾。其 时,报纸上广播里到处宣传着毛泽东思想的又一伟大的胜利,中国医务人员用小小一根根针 治愈聋哑人。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奇迹!一个漂亮的花腔女高音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 每一个角落高唱着那支歌:
       千年的铁树开了花,开了花,
       万年的枯藤发了芽,发了芽,
       如今咱们聋哑人说呀说了话,
       啊……啊……啊……啊……
       感谢毛主席恩情大,恩情大……
       唱到"啊"的时候,花腔女高音吐出了无比清脆的一长串颤音。有人告诉我,这叫"小舌颤 音"。告诉我这个的是我的小姨,她热爱声乐,是个漂亮白皙的北方女人,生长在中原。此 刻我耳边响起了这清脆无比类似某种鸟鸣的"小舌颤音",那个时代的气息扑面而来,像劲 风一样噎住了我的咽喉。
       而老蒙娜心里却亮起一道闪电。
       她想,奇迹都是人创造的啊!
       她凝望她手中的银针,微笑了。它们那么纤细、明亮、柔韧、颤颤巍巍,它们是魔针,是仙 术。她想,还有什么禁区是人没有战胜的呢?
       麻风病。
       即使是在七十年代,麻风病也早已不是不治之症。在我年轻时,我以为这种病就像梅毒、血 吸虫病一样已经在新中国的大地上绝迹。但是老蒙娜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撞见了麻风病人 呢?我一点不知道。现在我想,在六七十年代,在云南,在边陲,在丛林深处某个没有道路 没有电灯缺医少药的山寨,撞见个把麻风病人应该说不是没有可能。也许有一个地方,比如 ,一个洞穴,一片人迹罕至的林莽之中,一些麻风病患者与世隔绝地生活在那里,就像我后 来看到的那个影片,一个英国影片,忘了什么名字,故事讲述的是遥远的中世纪的故事-- 一个古老的爱情传说。对了,那电影好像就叫做《爱情传说》。其中有一个情节,在海边, 国王和他新婚的妻子策马飞奔而来,妻子下马,向海边走去,这时,一个站在远处的女人向 国王的妻子伸出乞讨的手,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发发慈悲吧。国王忽然大吼一声,小心!飞 马而来,一剑将那女人劈成两段。妻子颤栗了,指责国王残忍,国王吼道,她是个麻风病人 ,她会伤害你!国王指着远处的一个岩洞,说,瞧,他们就住在那里……
       几个世纪过去之后老蒙娜要在我们的土地上去寻找这样一个岩洞,或者,一片村寨。消息传 出,人们大惊失色,人们说,老蒙娜你疯了!人们形容着麻风病人的种种恐怖情形,皮肤什 么样,脸什么样,手什么样,人们被自己的形容吓住了,端着碗吃不下饭,咽不进汤。
       可是老蒙娜不动摇。老蒙娜微笑着,铁了心。老蒙娜说:"有了毛泽东思想,人可以创造一 切奇迹。"
       老蒙娜走了。这是惟一的、惟一的挑战方式。她没有去越南,越南不属于她,不属于她这种 阶层的女孩儿。越南是沂蒙的,支授世界革命这样的伟大理想是属于沂蒙这样的"红色贵族 "的。老蒙娜走向丛林,不是为了寻找界碑而是为了寻找麻风病人。她背着挎包,里面装着 换洗衣服、她的银针和艾草--她战胜世界的武器,当然还有一本必不可少的毛主席语录, 也许还有本古老的《汤头歌诀》和《农村赤脚医生手册》。够了。老蒙娜就这样消失在村路 上,红色的、湿润的一条土路,蜿蜒在稻田、烟田、茶林和蔗林之中,老蒙娜像只小虫一样 只身远去。
       三个月后,老蒙娜重返村庄。
       她又瘦又黑,衣衫褴褛,嘴唇脱了皮,手上裂着可怕的血口子。人们看见她,像看见瘟疫, 四处逃离。她笑了。笑着笑着流出眼泪,她说:我根本没有打着他们。
       他们隐匿得真深啊。
       隐匿在云南的深处。民间深处。
       而南征和沂蒙已双双参军入伍。
       很快就到了这个人人都想发财的年代。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我没想到会是老蒙娜。 她在电话那头叫我,声音仍然那么年轻、柔和,没有一点岁月的灰尘。我愣住了。有一瞬间 我以为时光倒流了回去。
       毕竟过去十多年了啊。
       老蒙娜说:"听说你身体不好,为什么不试试仙妮雷德?"
       原来老蒙娜在做"仙妮雷德"。那是传销最盛行的年头。仙妮雷德、阿拉斯加鱼油、螺旋藻 、高钙粉、安利,这样一些字眼在城市的上空飞翔着,代替了从前的大雁、麻雀和所有的鸟 类。它们盘旋着,互相碰撞,争夺着筑巢的地盘。我没有想到昔日狂热的革命者老蒙娜,也 加入到了这滚滚商战之中。
       那天在电话中她向我宣讲仙妮雷德的种种好处。她娓娓而谈。没有任何波动、荡漾和起伏。 我心里闪过从前那些夜晚,河滩上的夜晚,熄了灯的主楼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她点起一支 蜡烛,开始诉说。诉说。我被她毫无变化毫无魅力的声音催眼。一切又开始了……那是非常 漫长的一个电话,她仍然、仍然没有办法用诉说去打动人,可这一次,我没有入睡。我非常 、非常想哭。
       我忽然理解了她为什么要选择"传销"。她要说话,她要寻找倾听的耳朵。她在茫茫人海中 找了多少年啊。她使尽了各种办法,她用了半生的气力,却一无所获。传销是最后的机会了 。她花去多年的积蓄,一下子买来很多的产品,它
       们花花绿绿地堆积在一个独身女人的卧室,一扫她的孤寂,给她慰藉和信心。她开始在 这个生活多年却仍然陌生的城市寻找"下线",她想用这花花绿绿包装精美的仙妮雷德建立 起血肉的联盟和锁链。她四处奔走游说。游说是多么快乐啊!她不知不觉把商业的游说变成 了倾吐。她要的不仅仅是赚钱的伙伴而是会倾听的耳朵,发财不发财倒在其次。可如今这个 世界上想发财倒还容易可想找一只善意的、会倾听的耳朵真比登天还难,何况她的诉说生来 缺乏魅力,过于冗长、沉闷、没有起伏和波澜。她很快就使那些急于发财的听众厌倦了,她 冗长沉闷的诉说几乎吓跑了所有的人。她是一个失败的传销者,没有人冒险做她的下线。那 些仙妮雷德砸在了她手里,滞留在她的房间,绊她的脚,堵住了她进进出出的路。这美丽的 仙妮雷德没有给她带来好运气却使她破产。她无可奈何叹息,看着它们渐渐蒙上灰尘。
       这不是她的城市。和时代。
       
       第四章
       伤心街巷
       1967年,冬天,我认识了那个叫冀晓兰的姑娘。那年,我十三岁,她则比我大四岁。我像生 热病一样迷恋上了这个来投奔亲戚的不幸的少女。她的亲戚,就住在我家隔壁,是一对儿女 都不在身边的老夫妇,她叫她们"姨"和"姨夫",住在他们那里,帮他们做家务。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我如此迷恋她,就像爱情。
       她其实是一个病人。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可从她脸上我一点也看不出病的痕迹。她很美, 但我最初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我是在她的诱导下发现这一点的。有一天,她对我说,她的同 学都叫她"林道静",因为她长得像谢芳。我的眼睛就这样睁开了,像一个忽然复明的瞎子 。世界一下子变得那么神奇和灿烂,光明耀眼。我几乎呜咽,我觉得我的生活被某种不平凡 的东西照亮了。
       那大概就是我爱上她的最初时刻。
       那个冬天我像影子一样追随着她。我从早到晚和她在一起,她洗衣,我帮她提水;她做饭, 我帮她择菜;她炒菜,我站在一边欣赏。我无条件地爱着她,迷恋着她,我在这爱和迷恋中 沉得很深很深。我喜欢听她说话,听她讲故事,她是我认识的朋友中惟一一个拒绝普通话的 人。她说方言。她的方言说得非常纯粹和动听。从前,我们轻轻地把那些说方言和住在街巷 上的孩子们统称"小市民"或者"小市侩",而她,恰恰是这样一个说方言来自街巷的姑娘 ,却一下子迷倒了十三岁的我。
       也许,正是这"异类"的气味使我沉醉。
       她热爱香港电影,喜欢夏梦。《红颜劫》、《三看御妹刘金锭》之类是她看过无数遍的影片 。小时候,她家住在我们城市一个叫"典缮所"的地方,后来这个街名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 小说中,每次它一出现,我们的小说就有了某种汹涌的暗流似的东西,有了某种古老精神的 气息。那是一条幽深的长巷,而巷口,临着一条小马路,则有一家电影院。
       那电影院有一个属于新世界的名字,叫"红星"。可我朋友和她的母亲终年流连在里面,感 动她们的都是和一个新世界保持了相当距离甚至格格不入的《抢新郎》,或者是《忠诚》之 类。
       我就是从她那里第一次听说了"胡蝶"这个名字。她告诉我一些这个旧时代影后的故事,她 给我讲煽情的《姊妹花》,还有……忘了,总之,她对胡蝶有一种比较特殊的情感,后来, 她告诉我,她的母亲长得很像胡蝶。
       美人胡蝶!
       不过那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她是一个弃儿,被这个像胡蝶的女人收获。那应该是1950年初春 ,这个女人刚刚被丈夫遗弃,她的丈夫大概是一个有钱的商人,在解放军破城前带着姨太太 跑到了台湾,把把留在了一个陌生的新大陆。她一生没有生养。于是,有人就抱来了这个襁 褓中的孩子,来人说:"行行好吧!让这个苦命的丫头跟你就个伴儿吧。"
       三年后,女人带着被她收养的女儿改嫁。他们有了一个完整的家,这个家,就安在"典缮所 "一座老式四合院中。住在那种老式院落里的人,根子大多都深扎在同一个时代。于是,19 66年的红色狂飙连根拔出了这个历史复杂的旧家庭,将他们扫地出门,驱逐出了我们纯洁和 正义的城市。
       冀晓兰一家回到了继父的家乡,汾河河谷一个富蔗的村庄。他们在一所阴暗的老房子里安下 了家。那是座百年老屋,潮气袭人,秋天,正是秋收大忙季节,冀晓兰病倒了,她风湿性心 脏病复发,在炕上躺了好几个月。年迈的继父早出晚归,和壮年人一起收割高梁、玉茭、胡 麻,而养母则和女人们刨红薯、摘棉花。养母白皙的、纤细的,年轻时摸骨牌、涂蔻丹的手 ,被坚硬的棉桃荚、被红薯秧、被粗糙的劳作损得变了形。夜里,她就用这变了形的双手, 捂在女儿红肿的膝盖上,试图为她减轻疼痛。
       病愈后的冀晓兰,决心重返城市。
       她要重新成为一个城市市民。她要重新回到她热爱的、辛酸而温暖的街巷。她,还有父亲和 母亲,她要为年迈的双亲杀出一条重归的血路。
       我就这样认识了1967年的冀晓兰。这年,她寄居在亲戚家,当然不是为了和一个十三岁的小 女孩儿做朋友,不是为了给她讲胡蝶和姊妹花还有林道静。她不是为了来赢得一个天真的 傻女孩儿的崇拜和爱。她心事重重,孤独而迷茫,不知道该怎样去实行她那个伟大的计划。 她甚至没有一个能够吐露心事的朋友。收留她的亲戚,她的姨母和姨父,是一对善良却谨小 慎微、被强大的生活彻底征服的男女,不用说帮不了她的什么忙,反而对她的来意充满警 觉。为了预防起见,他们就常常拿来报纸上的社论让他阅读学习,然后开家庭斗私批修会。
       那些铿锵的时代的句子,是阻隔她走进城市的万丈高墙,让她心灰意冷。
       下雪了。这是一个多雪的冬天。我们严寒而干旱的城市一次又一次被大雪温柔地覆盖。就是 在这样一个美妙的雪天,她,我的朋友,第一次向我讲起了她不寻常的、传奇般的身世。我 激动得说不出话,哭了。我不知道我哭是因为同情她还是羡慕她,我生来想做一个不寻常的 、阅历非凡的人,想做一个大悲剧的主角,可我的一切,都是那么平庸。我有的只是平庸而 琐碎的不幸,也许是为了弥补这个吧,那些优秀的、独特的、大不幸的人,总是像光明一样 吸引着我,使我像飞蛾扑火一样扑向他们。
       那一天,她这样告诉我,她说,也许有一天,她会把自己的经历写出来,写成一本像《青春 之歌》那样的书。
       也许还要更惊心动魄。
       足够惊心动魄了,我是说她的话。我第一次想到书可以和真实的、眼前的生活联系在一起。 那是可记念的一天,那是我决心成为一个作家的一天。沙沙的落雪的声响,像某种神谕。我 内心有种东西如同冬小麦一样发芽,那温柔的一点翠绿眨眼间就涨满了我的身体,使它成为 一片如花似锦的原野,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足不出户,把缝纫机当书桌,在一个小学生使 用的演算本上开始了我的书写。我以我朋友冀晓兰为原型杜撰着一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叫 林海燕,听听这个名字,你就知道我会落入怎样的一个套子中去。可那时我是多么心仪"海 燕"、"海鸥"这一类字眼,它们代表了一个少年人眼里的浪漫和自由。我的这个"林海燕 "当然是一个孤儿,可她并不是被穷苦的父母遗弃而是被一个有钱人抢走的。那是解放前夕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有钱人自己没有孩子,就设计抢了穷人的小孩,完全是《白毛女》 的翻版,又那么接近林道静的身世。故事就这样悲伤地开了头,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地煽情下 去。最后,这个受尽养父母虐待的孩子终于觉醒,毅然从家庭出走,去乡下去善良的人群中 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在这里十三岁的我其实已经碰到了一个大难题,就是,我不幸的女 主人公生活在一个新时代,我无法让她像林道静像旧社会所有苦闷的青年那样最终去寻找革 命,走上康庄大道,我苦思冥想只有打发这个美丽的脸色苍白的贫下中农的妇儿离开我们的 城市去辽阔的大地寻找自己的亲人。这无论如何也谈不上雄壮,也只能凑合了。我就这样写 啊写,不知不觉写满了一本,又是一本。屋外,大雪纷飞,我觉得屋子就像被雪掩埋了一样 安全而温暖。我真希望它,1967年冬天,永远停留在这样一个时刻:宁静、湿润、雪落无声 。
       1967年的冬天啊!
       想一想,1967年冬天,我的城市正经历着什么?武斗、经常性的断水断电、毫无保障的交通 运输和贫困的供给,我们的市场像沙漠一样荒凉,人们买一包火柴、一拍醋或者卫生纸这些 基本的生活用品,都要历尽艰辛排起蜿蜒的长队。所有的商店、菜场、副食店门前,永远被 沉默的队伍围困着,让人想起十月革命后年轻的苏维埃所经历的饥饿和困难的日子。有一首 朗诵诗正在我们城市的一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流行着,正是纪念十月革命胜利五十周年的:
       五十年了!
       五十年前
       阿芙洛尔巡洋舰一声炮响,
       轰隆隆
       旧世界塌倒了一大片墙垣……
       这激情澎湃的诗句(即使在今天,它仍然、仍然能使我内心颤动和疼痛)与武斗的枪声一起在 我们城市上空回荡,枪声最初让孩子们误以为是鞭炮的声音。但是确实打死了人。我们的街 头出现了抬花圈挽幛游行的队伍,甚至有抬灵柩的。悲愤的队伍高唱着语录歌,"成千成万 的先烈,为着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牺牲了……"或者"要奋斗就会有 牺牲……"等等,歌声和哭号惊天动地。这一切,暴力与革命、流血牺牲,是怎样在记忆中 被诗情的大雪所掩埋了呢?
       我拿着写好的故事去找冀晓兰。她简直惊讶极了。她望着我的演算本就像望着一个从没见过 的怪物。她就这样惊讶和好奇地读完了关于她自己的演义和故事。她一定觉到了幼稚甚至, 可笑,可她并没有嘲笑它。她怎么能嘲笑一个孩子的同情和善意呢?她怎么能嘲笑尽管笨拙 却仍然是倾情的赞美呢?她望着我,眼里有泪光,这让我感到辛酸和温暖。
       1967年,《青春之歌》早已被宣判为毒草。林道静和她的创造者杨沫一起正经受着一个更为 严酷的大时代的批判、羞辱和蹂躏。她们成为资产阶级人性论的代表、错误路线的歌颂者和 可耻的叛徒。可我对林道静的热爱啊,却因为我朋友冀晓兰的出现方兴未艾,达到峰巅。我 简直把我朋友看做了林道静的化身(谢芳饰演的那个),一时间分不清谁是真谁是假。我混淆 了时间,还错把杭州当汴州,我们站在人工的迎泽湖畔还以为是站在热河的海边。凡是林道 静活动过的地方,都给我一种圣地般的感觉。多年后,我坐火车经过定县,这个地名,遥远 而亲爱的地名,仍然能使我的心颤抖。我想,这是林道静教过书的地方啊,这样想着,眼睛 就有些湿了。
       这就这样沉迷在某种虚幻的气氛之中,如醉如痴。我牢牢地、紧紧地抓住了这十七岁病弱少 女的手,试图让她把我带出真实的、坚硬而严厉的、刻板又琐碎的生活。我一遍一遍重温《青春之歌》那故事,翻阅小说(小说并不难找到),可电影,却是没有机会再看到了。那时我 以为我将永远不可能再与电影中的林道静相遇,心里说不出的遗憾。老实说,电影《青春之 歌》上演时,我还太小,有好多情节早已被我遗忘了。就连它的主演谢工,我也只记住了一 个大致的轮廓。可不久我有了一个补救的机会,有一天,我母亲单位组织看批判电影《舞台 姐妹》,我母亲带我去了。这下我终于、终于目睹了谢芳的风采。这个了不起的谢芳,她和 我朋友真是有几分相像,我无限地、柔情似水地放大了那相似之处,于是她们就变成了一个 人。我激动不已地哭了。
       我清楚地记得我十七岁朋友的模样。冬天,在生着炉火的房间里,她总是穿一件黑色开襟 毛衣,和尚领,里面翻出方格衬衫的衣领。那毛衣很陈旧,毛线的品质却很好,越磨越亮, 非常柔软。那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一件毛衣,我朋友的度身之作,永远、永远只属于她一个 人。我记不起她穿其它衣服的样子,那黑毛衣是一个永恒。在黑毛衣和漫天大雪的映衬下, 她十七岁的嘴唇如罂粟。
       关于电影《青春之歌》,她当然记得远比我清楚。那是她心中不会凋谢的花朵,不会坠落的 果实。时光只会使它越来越艳丽越来越丰满和肥美,她慷慨又伤感地和我一起分享这珍藏。 那 是多么美好的时刻!我们盘踞在世界的一隅,一间小小的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小屋之中,大 雪那么仁厚慈爱地掩埋了我们,给我们造成安全的、静谧的、与世隔绝的假象,那是相依为 命的时刻,那是互为知己的时刻,那还是"无论魏晋不知有汉"的最忘情的时刻,我朋友是 个出色的向导,她引领我走进小资调的浪漫加革命的桃花源。她给我讲林道静被捕入狱的那 情景,敌人拷打她,在牢房中,她苏醒过来,慢慢睁开眼睛。她形容那眼睛一点一点睁开的 经过,那就像花朵绽放的过程。绝艳惊人,动人心魄。于是,我心血来潮,就要求我朋友和 我一起来表演这一幕。那是在我家的小房间里,我母亲陈旧的大棕绷床临时做了监狱的地板 。我朋友躺在床上,我扶起她的身体,我让她的头靠在我腿上。我扮演那个将要牺牲的革命 者林红,轻轻为她揩去脸上的血迹。她睫毛抖动着,像蝴蝶翩跹地抖动翅膀。那灿烂的一刻 来到了,光明来到了。她慢慢睁开眼睛,那过程长于百年又短如刹那。星月大概就是这样诞 生的,太阳大概就是这样诞生的。她用这初生的、非凡和绝美的眼睛凝望着想像中的那个林 红,惊喜地说:
       "郑姐姐,我到北平就是为了找你啊!"
       郑姐姐,我到北平就是为了找你啊!这话在我耳边响了几十年。至今仍然新鲜。我不知道为 什么我们如此热衷这个相遇的场景,我们不厌其烦表演这一段,重复这一段,觉得它寓意无 穷。我们还互换角色,由我来充当林道静。我躺下来,心怦怦乱跳。我闭上眼睛,然后想像 它们一点一点睁开的美妙过程,绽放的过程。遗憾的是,我的眼睛太小了,那过程被彻底地 简化,一掀眼皮就到达终点。那真是扫兴的时刻,甚至绝望的时刻,所以,当我说出下面那 句台词时内心一片悲凉,我说:
       "郑姐姐,我到北平就是为了找你啊!"
       眼泪就下来了。
       然而,三十年代的北平,九·一八之后、沦陷之前的北平,救亡和革命的北平,那是林道静 的人生舞台,不是我们的。属于我们的只有T市(原谅我又用了这个名字),我朋友孤身一人 勇敢地杀回我们的城市不是为了寻找党寻找那个革命和牺牲的化身,而是为了一个卑微的目 的,一个城市户口,我朋友不过是想重新成为这城市合法的一员成为一个可以领取粮票、油 票、布票的市民。当我终于知道了我朋友真实的企图后,我忽然有一种从梦中醒来的感觉, 也许我还感到惋惜和一点失望,总之,一个温情脉脉的冬天就结束在我知道了真相的这一刻 。
       不过,说实话,起初,我并没有把这件事看得有多困难,我也并不懂这件事对我朋友的意义 对每一个人的意义。我的城市,不算很大,比不上那些了不起的大都市,北京、上海之类, 也比不上武汉、西安甚至兰州,可它也有着近二百万人口(如今已是二百八十万),多一个冀 晓兰难道不是沧海中多一粟吗?何况,它驱逐她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啊!于是,我对她说:
       "你什么时候去上户口?我和你一起去。"
       我的语气是多么轻松甚至,轻佻!好像我们约定的不过是去走一趟亲戚。我朋友笑了。她笑 得很忧伤。她一定这样想,这个天真的傻孩子啊!可除了这个十三岁的傻孩子她再也找不到 第二个同盟者。在这个二百万人口的城市里,她只有这一个脆弱的稚嫩的同盟。她就从这狂 妄的天真中汲取着和城市搏斗的信心。奔波开始了,我们徒步穿过我们的城市,我们从南城 走到北城,又从北城走到南城。那个冬天我早早地磨破了我的灯心绒气眼棉鞋。我身穿紫红 色的旧"棉猴",那"棉猴"我从小学二年级穿上身已经陪伴我度过了五六个冬天。现在它 吊在我身上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件棉袄而已,袖子短了一大截。我穿着这样不合身的棉衣穿行 在我们的城市,心里越来越茫然。渐渐的我终于、终于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一连串 的钉子很快碰得我心灰意冷。我也看出我朋友其实和我一样,两眼一摸黑,根本不知道从哪 里寻求路径。那一个冬天,我们去了她从前读书的中学,去了她从前住过的街道和管辖区的 派出所,去了她一些同学和熟人家……可是却一无所获。没有人能帮助她把注销的户口重新 落下,这需要回天之力。我们天天奔波,早出晚归,中午常常饿肚子,一人买一只烧饼吃就 是很大的享受了。希望越来越渺茫,到后来,奔波只不过成了惯性或者说是自我欺骗,不奔 波就意味着放弃啊!而放弃是冀晓兰多么不甘心的一件事!
       现在我明白冀晓兰为什么答应我介入这整个事情中了,在求告无门的奔波中她是多么需要一 个同行者。虽然这个同行者只有十三岁,还只是个孩子,毕竟在日暮黄昏绝望的归途中她身 边还有一个小朋友。她向这个小朋友袒露她内心的悲伤和绝望。也许她忘了她只有十三岁, 也许她不在乎。在这个抛弃了她的心冷似铁的城市里她多么需要一点温暖和慰藉,需要一点 真心,她向这个十三岁的女孩儿伸出了求救的手。她们,一个十七岁的小少女和一个十三岁 的大女孩儿,相互支撑着走在毫无希望的街头,试图用她们纤弱的脚板踩出一条杀回城市的 血路,这真是我的城市最黑暗最没有心肝和羞耻的时刻。
       "典膳所"就是在这样的黑暗中浮出记忆。坚固而狭长。后来,当我在各种书中读到"永巷 "这个词时,我眼前首先浮现的竟是这条高墙夹道的深巷。站在巷口眺望,它给人一种惊心 的感觉:那是在两岸悬崖峭壁的夹击下阴沉沉的一条湍流。阴沉甚至凶险,深不可测。这就 是它留给我最初的印象,在很长一段时间,在我的心目中,它,就是"街巷"的代名词。
       我从没能走进它的内心。
       我的朋友引领了我,我做了它的客人。我朋友激动而感慨地把我带进一个四合院,告诉我这 就是她过去的家。她指着北屋上房说她们从前就住那儿。现在那里当然住了别的人,别的人 家。那不是我朋友的家了。从那拥挤封闭的院落从青石条台阶从老旧的雕花窗棂从鱼鳞般密 集的屋瓦,这旧时代的民居沉默而威严地表达了它的拒绝。邻居们出来和我朋友打招呼、寒 喧。他们问他,"回来了?"这真是一个刺心的问题,触到了我朋友的最痛处,于是我朋友 向他们打听居委会和街道上谁在管事之类,他们告诉了她。不久我们就告辞出来了,他们没 有多加挽留,更没有留饭,虽然那已经是快到午饭时间。
       这就是我朋友乡愁所系的故园。我很伤心,我知道她一定非常、非常失望,她走不回去了。 她站在故园的门前,眺望从前,她一定眺望到了一个小女孩儿怎样一天天长成一个少女的点 点滴滴,那里面装了那么多的时光,让她带也带不走。
       我还认识了她的一些熟人和旧时的同学,我们出入着他们的家,出入着条条街巷。不过那 些街巷都没有像"典膳所"那样给我至深的记忆和震撼,我只觉得那里有陌生的、令我很不 习惯的气息,其实那就是一个城市自身的气味,如同人的体味。一个不洁净却生气勃勃的人 体。走在这样的街巷我朋友总是触景生情,唤起种种回忆。她说起她的一个小学同学,是个 女孩儿,她说这女孩儿总是给人一种鬼鬼祟祟的感觉,有一次我朋友得了脚癣,总也治不好 ,她就提供了一个偏方。她神秘地对我朋友说,"我知道一样东西,特别灵验。"那是一样 什么东西?她吞吞吐吐不说。后来在我朋友的追问下她终于说了。她蹲到地上,用手指在地 上写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字,那两个字是:
       月经。
       这就是那气味了。那不洁的、隐晦的、私密和汹涌的气味,就这样以血的方式显现,袭击了 尚还洁净的十三岁女孩儿。这就是她在街巷入口处遇到的阻挡:一个偏方。也许是一个斯芬 克斯式的谜语。谁知道呢?长久以来这神秘的血污的颜色几乎就是我心中街巷的底色和背景 。许多事我都忘记了,可我却永远地记住了这个这个写在地上的鬼祟的大字:
       月经。
       那是一个永远的阻挡,也是一个永远的吸引。这就是它的魅力所在。
       我没有走进街巷,成为字的孩子,而我的朋友也最终没能重返我们的城市。她离开的那一天 一定非常伤心,可她却没有表现出来。她平静地邀请我以后去乡下做客。她还不让我去火车 站送行,她说,那没必要,不过三四小时的路程。我哭了。我忍了半天还是没有忍住眼泪。 我是多么不舍得让她走。一种亲人间生离死别的悲痛压倒了我。不错那是一个亲人。可我孱 弱的手臂没有力量挽留住她。她抱了抱我,然后就一个人去了。
       我失去了一个领路人,失去了一个向导。我仿佛孤身一人忽然陷落在这城市中了。我迷了路 。这沙漠般的城市啊!这无情无义的城市!那时我真是恨透了它。它拒绝了一个多么真心热爱 它的人!我终生不能原谅它这一次的拒绝。我把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归罪到了它的头上:它使 我第一次懂得了"失去"的悲恸。
       后来我朋友冀晓兰就在家乡做起了民办教员,而我却更愿意称她是"乡村女教师"。那是一 个浪漫的称呼,有着天真的气息。林道静不是就在热河和定县做过乡村女教师吗?还有那个 苏联同名电影,那清泉般的声音至今响彻在我耳旁:"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它 们荡涤出了一个多么芬芳和幸福的女人。现在轮到了我的朋友。这结局安慰了我,使我暂时 忘记了我朋友失城的悲哀和不幸。
       我朋友的村庄,叫北义棠村。这个名字我终生难忘。我曾经在那里住过一段日子,那是我一 生中惟一一次村居生活的经历(在学校下乡劳动不算)。那是1969年秋天,我接到了我朋友的 邀请信,于是,我来到了她的家乡。我们在分别近两年之后相见了。成熟的河谷平原以它最 饱满鲜明的姿容迎接了我这个城里来的孩子,使我产生一个终生的错觉。重逢的喜悦洋溢在 我心头,溢出我的眼睛,使我看什么都含情脉脉。那是一段非常奇妙的日子,有如传奇。棉 白了,枣儿红了,红薯在地底下长成了,五谷熟了。我和人们去收秋。人家是劳动,我是客 串。我今天摘棉花,明天刨红薯,全凭着一股子新鲜劲儿。我站在崖坡上,远远看见了我们 的汾河,它是那么安静和明亮地流过平坦的河谷。我甚至看见了船,小小的黑黑一条。眼泪 涌出了我的眼睛。我想,这才是河流的样子。
       田野里到处弥漫着新鲜粮食的芳香。烤红薯的香气、煮红枣蒸土豆的香气,香气让人感到踏 实和愉快。我们在灶火里埋下红薯,听它慢慢发出吱吱的呻吟和温暖的香味。我们在灯下长 谈,我朋友告诉我许多别后的事情。我朋友像讲故事一样讲着这个有着上千户人家的大村庄 ,我发现她对这里渐渐有了一种故乡的情感。这是我从她身上看出的一个变化。那时我还不 知道她心里在酝酿着一个什么样的计划,不知道她的雄心。我只是觉得她身上有了一些我不 熟悉的东西。也许那就是一个勇敢的现实主义者面对生活的新姿态,这姿态让我感到陌生。 我要到很多年之后才能熟悉并认同这种姿态。我沉浸在重逢的巨大喜悦中,一心想回到从前 。那时我对林道静的热情已然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牛虻。牛虻是一次疯狂的移情别恋。我 毫无保留地被这个脸上有刀疤身上有无数伤痕的革命者征服了。我为他心痛和疯狂的程度, 就像一个真正的初恋的情人。也许那就是我的初恋吧?也许。我那么急于想让我朋友了解我 的爱,就像当年我们共同分享对林道静的热爱。我没日没夜地谈论着这个传奇英雄,我每说 出一次他的名字,亚瑟或者列瓦雷土,心头就颤抖一次。还有那些遥远而陌生的地名,那些 今生今世也难以抵达的地方:亚平宁山区、布宜诺斯艾利斯、利马……从此成为我内心不能 触动的伤痛,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可是牛虻显然没有感动我的朋友,她十分冷静和宽容地 目睹着我的狂热,终于,有一天,她对我说:
       "我想我不会再迷恋谁了。"
       那时我不懂这话的真正含义,我不知道这其实是我们之间的一个分水岭。她长大了。开始真 正面对生活。而我则还是一个耽于幻想的大孩子。我为她的话感到震惊还有一点失望。我想 ,是什么改变了我的朋友?说实话,在那一瞬间她的光芒暗淡了,一个启蒙者退出了我的生 活。我看到了一个平凡的少女,一个俗世中的少女。我沉默不语。她忽然有些羞涩地笑了, 她说:
       "你能不能教我跳舞?"
       那是一个雨天,秋雨绵绵。被雨声笼罩的村庄异常安静。她柔和的脸也是安静的,安静而有 力量,在自天而降的沙沙雨声中有一种神秘的气息从这脸上悄悄弥散开来,叫人震慑和感动 。那一点失望的情绪烟消云散了,我重又变得快活起来,我说:
       "你想学跳舞?好啊,学什么?"
       我没有问好原因。我也不想知道那原因。她一定有她的道理。于是,在连阴雨的日子里,我 们开始在她家阴暗而高大的屋子里翩翩起舞。我们跳了这样一些舞蹈:《北京有个金太阳》 、《金珠玛米亚古都》、《大塞铁姑娘》、《翻身农妈把歌唱》等等,甚至还有《洗衣歌》 。这样一些舞蹈让我们跳得有情有意,我们流畅地挥舞着想像中的长袖,生活在这样旋转的 时刻变得明亮高亢和痛快淋漓,我一边跳一边唱着:
       哎--是谁帮我们翻了身了哎,
       啊拉嗨斯,
       是谁帮我们得解放哎,
       呵拉嗨斯,
       是亲人解放军,是救星共产党,
       亚鲁羊卓诺诺哩给桑梅多桑来,
       军民一家亲帮咱亲人洗呀么洗衣裳哎……
       连阴雨阻止了秋收。庄稼被滞留在了田野里,玉茭发了霉,甜菜快要被泡烂了。人们忧心忡 忡 ,可是我们在干活。劳动和收获。我们的身体散发出庄稼和新鲜水果的香味,那是多么妙不 可言的时刻。我们暗淡的北方农舍里洒满了高原雪域的阳光,澄澈如水,把我们的皮肤涂染 成蜜糖般的金色。后来我知道,我朋友就是凭借着这几个舞蹈为自己打出了一个生存的新局 面。此是后话。我是多么喜欢这样的时刻啊!所有超越生活的时刻都为我真心所爱,我沉浸 其中,乐不思蜀。我朋友望着我宽容地微笑,那一时刻她像神,她想:这个向生活撒娇的孩 子啊!
       舞蹈使我们热汗淋漓。我们气喘吁吁。我发现我朋友的嘴唇渐渐变得乌紫。那是一个不祥不 兆。我第一次意识到我朋友是一个病人。在这之前,虽然我知道她有病可我从没有在她身上 看出疾病的迹象。她脸色光鲜,嘴唇红润,是我见过的最鲜艳的少女。说起她的病来,大人 们背后窃窃私语,谈虎色变,可我却觉得那刚好是一个人身上的点缀。我热爱生病的女人, 她们的集大成者是仙女下凡的林黛玉。
       但是此刻我看到了疾病恐怖和真实的一面。日后,我还会看到它更为可怕和丑陋的毁灭性的 时刻。夜里,我睁开眼睛,发现她半靠在被垛上,大口喘息,就像一条搁浅的鱼。我害怕了 ,我忙问:"你怎么了?"她朝我摆手,阻止我的喊叫。我明白她是怕惊醒东厢沉睡的父母 。我爬起来,惊慌地望着她。我离她那么近,近在咫尺,我感到她的病痛像电波一样传导到 我身上,传导到我的四肢和手心,带给我清晰的疼痛。沙沙的雨声听上去冷漠和无动于衷, 还有沉沉的黑夜。她的喘息有一种海浪般的冲击力。我艰难地等它们渐渐平息和远去。它们 终于像风暴一样远去了,她对我笑笑说:
       "别怕,有时候累了,就闹一阵儿。吓着你了吧?"
       我点头。那是我第一次被疾病惊吓。我小心翼翼去握她的手,我触摸到了一手心冷汗。从前 ,关于她身体的那些窃窃私语,在我心里顿时有了重量。我想起我母亲说过的话,我母亲说 像她这样的人一生不能结婚。她这样的人,天生丽质,情深似海,却注定要一生一世孤独。
       我哭了。
       那是我永不能忘记的一些黑夜。她常常不能安然入睡。她靠在被垛上,半躺半坐,这样会使 她舒服一些。夜半醒来,我会被这触目惊心的姿势惊吓。其实,那时我远还没有理解这姿势 所埋藏的全部伤痛和危险。后来我渐渐习惯了它。我只是感到沮丧,因为,这影响了我们白 天共舞的快乐。现在,舞蹈变成了我一个人的事。我跳,她看。她盘腿坐在炕上安静地看我 表演。这让我感到不自然。我不想跳了。
       热炕烧起来了。我们在炕洞里埋了红心的红薯,那红薯样子细长,内心像胡萝卜一样鲜艳。 香气在阴暗的大屋里温馨地飘散。还有茴香的香味,那是冀大妈在为我们烧茴香锅盔。
       灶火上煮着南瓜稀饭,那香味也是热气腾腾和绵长的。我是多么热爱这些粮食的香气,这朴 实无华的气味会使我忘掉所有的不愉快,包括我朋友的疾病。
       这个温情永在的秋天啊!
       
       平原上的这座村庄,就这样给我田园的感觉。黄昏的炊烟和河流使我感到惆怅,那滋味凄清 又甜美。我在回忆中强化了那种博大的安静。上千户人家的大村,简直就是一个世界,可却 安静无边。也许是我住在村边的缘故吧?从我们的老屋出来,走不多远就是田野了。枣林、 菜地,无尽的庄稼,还有我热爱的河流。
       老屋至少有百年的历史。多么宏伟哟!最初我简直被它吓一跳!那是一座应该出现在《红楼梦》中的巨厦,雕花石鼓围抱的木柱支撑着青砖到顶的中国式建筑,飞檐斗拱,筒瓦泥鳅脊, 两边是青石台阶,可直上楼去。从前,那应该是小姐的绣楼吧?可现在做了仓库。生产队占 用了它,在里面堆积着各种农具、麻绳、铁器、发霉的种子和牲口的辕具。门上了锁,我进 不去。但是窗棂上窗纸是破的,可窥出个大概。那里面还是老鼠和蝙蝠的家。
       我不懂中国建筑的格局。可它孤零零矗立在那里,让人惊心动魄。我想它从前不会是这样孤 独和突兀的。和它呼应的厢房耳房或者偏厦照壁之类如今都没有了,只剩一道院墙,圈着它 ,就像圈着一个巨人,一只巨兽,破败、萧索,却仍然气宇轩昂,沉默不语。
       墙外,有一个长满蒲草和芦苇的池塘。
       那时我一点不知道河谷平原的深浅。我对它茫然无知。我不知道它拥有过怎样的兴盛、荣辱
       和财富。像这样的百年老屋,平原上可不鲜见,这里那里,在有些村庄它们甚至形成城堡之 势。那是后来,很晚的后来,我才知道的。二十年后我在那些城堡般的庄园里转来转去,做 着观光客。那高高的门槛,出入可真费劲。这些地主庄园在我们这里被称为"大院"。瞧吧 ,一座一座大院在二十世纪末被开发出来,它们中间的代表,当属"乔家大院",张艺谋的 《大红灯笼高高挂》使它名扬天下。从此那种颀长的日本式红灯笼就成了它的标记,它的徽 章。灯笼的鲜红和秀美与坚固、呆板、封闭、密不透风的城堡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比!其实 ,最初,那个保存完好的北方庄园是作为民居和民俗博物馆对外开放的。张艺谋选中了它, 也许是神选中了它。这使它一下子飞黄腾达。又随着人们对"晋商"历史的回顾和发掘、认 识,从此它成了河谷平原上最热闹喧哗的风景。乔家的家具、日用杂什也被搜罗出来了,公 然打出了乔家的旗号,乔家的这,乔家的那,拼拼凑凑,潦草寒伧,没有一样能够成套。那 是最深刻的寂寞啊!也许它们真是乔家的旧物,也许不是,可不管那是谁家的东西它们的命 运是相同的,那就是,流落和离散。它们本身就是流落和离散的明证。它们怀了劫后余生的 创痛,一身萧索,可不幸并没有到此为止,它们还必须坚守在这悲情之地,为再现昔日的奢 华充当力不从心的道具。
       有许多次,我出入于这些大院,差不多每年都要陪同远道而来的朋友观光游览。我们这个院 出,那个院进,眼前的景物日见麻木。可偶然的,某个建筑的身影,它在一瞬间传达的情愫 ,会忽然使我心头一动。北义棠村的老屋,永逝不返的老屋,它在我心中埋藏得可真深。对 它的想念,常常、常常这样猝不及防。
       那是我朋友度过她生命中最鲜艳时光的地方。有几年,提起冀晓兰,在那一带可谓无人不晓 。她在北义棠村学校创立了一支出色的宣传队。她把学生中会吹拉弹唱的人组织了起来, 她还从学生中挑选了身体柔韧四肢匀称的农家少女,教她们练功、跳舞。这心里她一定动了 好久,她邀请我来其实也是为了这个。她没有一个可商量的人,就想到了我。她一定时时想 起从前,我们并肩走在城市街头的情景。那情景温暖着她的心。我来了。可我让她失望了。 我没日没夜高谈阔论的都是关于牛虻。讲着什么,"不管我活着,或是我死了,我都是一
       只,快乐的大牛蝇。"要不就是,"明天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就要枪毙了……"我不 住嘴讲啊讲,像发热病。失望攫住了她,她想:这个孩子,她什么时候能长大啊!她几次插 嘴,却插不进。后来她就不想再说什么了,她看出我在蔑视俗世的、卑微的苦难,她感到悲 伤。
       我没有像预计的那样住那么久。1969年深秋,我的城市,开始召唤我们了。它召唤我们在流 浪三年后重新返回学校。通知发了下来,我母亲打电报要我火速回家。由于连阴雨,电报在 城里邮局滞留了许久。乡邮员耐心地等待着天气放晴。其实,就是收到电报我也无法上路, 从北义棠村,到最近的火车站张兰,有着近二十里旱路。那是条黄土大道,绵绵秋雨使它变 成了一条泥泞不堪的胶泥路,人陷进去拔不出脚。召唤我的电报在城中搁浅,我却一无所知 。我在北义棠村的日子不多了,已近尾声。我的舞也跳到了尽头。我们静下来,这本是深谈 的好时机,比如,可以谈谈她学习舞蹈的真实原因。可是没有。最后的日子,我过得快乐而 平静。我们盘腿坐在热炕头,吃东西,唱歌,就连我朋友的母亲冀大妈也加入了。这个昔日 的丽人,用略显沙哑的声音唱起了她学生时代的歌,《钗头凤》、《满江红》,还有《木兰 辞》。她的歌声使我惊讶。我多么喜欢她的歌呀!那是另一个新鲜而亲切的世界。我静静地 听,后来就和她一起小声哼哼:
       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空怅望,山川形胜,已非畴昔……
       还有: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
       在革命的、红色的1969年,我们唱着不合时宜的古典的歌。它为我此生的田园为我的北义棠 村赢来了一个圆满的结局。我们唱得情真意切,唱完这首唱那首,心里充满对某种远去的东 西的缅怀和依恋。妙的是,歌声把最后一个老人也吸引来了。这个老人,有着我至今不能了 解的、沧桑的经历,他英俊的容貌让我想起晚年的周恩来。据说,这个老人,做过军人又做 过文人,经过商又教过书。他还有三个儿子,可三个儿子和发妻都先后死于非命。他穿中山 装,吸烟斗,不苟言笑。可是这天,我们唱《木兰辞》正唱到热闹的时候,只见他走了进来 。他对老伴儿说:
       "你唱错了。"
       然后他就唱起来。用手打着节拍。他苍老的声音哪,发着抖,却有着一种慑人心魂的魅力。 我们呆住了。一时我竟没有明白他唱什么。我为这苍老的战栗的歌唱着迷和感动。终于我明 白过来,他原来是在纠正我,我慌忙跟着他重复那一段:
       朝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涧涧……
       差别原来在后两句,在后两句的节奏和拖腔。他的拖腔要更曲折和富于变化。两位老人争执 起来,冀大妈说:"不对不对!哪用拐那么多弯儿,九曲黄河也没有你那弯多!"冀伯说:" 听听你那腔调,和尚的帽子,平不塌。""咋?那是我老师的!"冀大妈声明。"我那也不 是自己编的!"冀伯回答。我笑了。我想,两种唱法我都应该学会,记在心里。
       我记在心里了。
       那天,冀伯还唱了别的。唱了《长恨歌》,又唱《琵琶行》。也许,那不是唱,是吟,我不 懂。可那真让我着迷啊!如此沉着、含蓄和悲伤的咏叹,一句一句,像飞播的种子一样点种 在我身体里,让我携带回城,携带回家。我一直把它们携带到了今天,并且,教会了我的女 儿。1969年秋天,是种在我身体里的啊。
       雨,永远不要停吧。就让我停留在那个雨季。让我沉迷在冀伯与世隔绝的歌声和咏叹之中。 就让那催人上路的电报烂掉吧。可是,天放晴了,太阳出来了。泥泞的黄土路似乎眨眼间就 收干,乡邮员来了。
       冀晓兰送我去车站。我不让。她执意要送,要陪我走完这二十里村路。她背着我的帆布书包 ,里面是简单的几件换洗衣裳。我拎着一个大旅行袋,里面塞着:红薯干、黄花菜、茴香锅 盔,还有又香又甜的大红枣。那是冀伯和冀大妈送我的土产。我走出好远,回头,还看见他 们站在那里望着,阳光照耀着他们漂亮而凄清的白头发。
       多么澄澈干净的阳光。还有天空。
       我们差不多沉默了一路。我们走过收割和正在收割的田野,鲜艳的黄土路,像耀眼的河流一 样在棉田、玉茭、高粱、谷子和甜菜地里蜿蜒穿行,通向远方。我心里充满留恋,对这诗意 的温暖的一切。那是一个客人的、旁观者的留恋和爱。我朋友看穿了这一点,也许这就是她 一路沉默的原因。她送走了依依不舍的我,火车一声长鸣,她转过身,泪水一下子涌满了眼 睛。
       回村的路,是那么漫长。她走走停停,一直走到日落西山。她看着太阳一点一点下坠,倍感 孤独和忧伤,禁不住痛哭失声。其实啊,她不知道在她身后,始终、始终尾随着一个人,一 个年轻小伙子。从张兰车站,他就跟上了她。她走,他也走,她歇,他也歇。他目睹了她一 个人伤心的情状。他尾随了她二十里,却没有勇气上前和她搭话。
       这是一个同村的青年,一个回乡知青,叫阎继高。他们甚至还是一个学校的同事。只不过, 那时,他们还不怎么熟识。
       第二天,阎继高在学校里见到冀晓兰,自己先红了脸。这红脸的样子十分醒目。她有些奇怪 ,只听他问:"昨天,你去张兰了吧?"
       她点点头。忽然想起昨天自己的失态,脸也红起来,事情一下子有了一点儿隐秘的意味,还 有一点暧昧之情。他们红着脸默默站了一会儿,渐渐心里升起明亮的暖意。
       事情就是这样开了头,从一个尾随开始。后来她一想起他二十里的沉默相随,心里就充满感 动。她有了一个朋友,真正的朋友。不是一个孩子,不是我。他们有那么多共同之处,他们 的烦闷和痛苦都来自最切实的生存。巧了,他刚好也是喜欢《青春之歌》的青年,早期林道 静身上的那种小资调是他们的最爱。那是他们在现实生活中为自己保存的一个理想,是他们 浪漫情怀的极限。他们谈的是多么投契啊!她在心里悄悄称呼他"阎兄",这一声称呼真是 让她百感交集。现在,在北义棠村,她有了一个经常的去处,那就是他的家。
       他的家,在水塘的后面,另一条街上。不是冀家那种宏伟的老屋,是寻常的瓦房砖舍。小小 一座院子,种了葫芦、向日葵和丝瓜,还有一种奇怪的植物,俗名叫"金蛤蟆",也是一种 瓜类,成熟后,皮皱成蛙皮的样子,颜色金黄,剖开,里面却是鲜红的籽儿。那籽儿,比石 榴籽儿要大,一颗颗血红如玛瑙。比玛瑙还要好,能吃。
       冀晓兰第一次到他家,他姐姐就摘下鲜艳的金蛤蟆让她尝鲜。
       "多袭人呀!"他姐姐快活地说。是说亮丽的金蛤蟆,也是说--她。
       在河谷平原,人们就这样说话。"袭人",是称赞一个人美丽和可爱。从前,我把它写做" 喜人",可现在我认为那也许不对,我想那很可能是一个古汉语中的词汇,被完好地保存在 了方言口语之中。"花气袭人知昼暖",就是这个"袭人"。我朋友冀晓兰,在这个瓜果成 熟的秋天,身穿那件黑毛衣,里面翻出方格衬衫的尖领,皮肤白皙,眉目如画,谁见了这个 花朵般的姑娘能不称赞呢?
       那是幸福的日子。那是一个幸福的小院。我朋友、回乡青年,还有他的姐姐阎萍子,他们在 一起可真快活哟。阎萍子也是一个回乡青年,她在公社中学读完了初中,爱穿一件学生制服 ,保留着学生的气息。她的两条辫子,又黑又粗,搭在胸前。她还生着长长的眼梢,这使她 看上去像一只狐狸,不过她厚实的嘴唇却给人一种可信赖的忠厚相。她干净、温暖、善意, 就像阎家这瓜菜丰收的小院。瞧啊,北义棠村最明亮袭人的三个青年聚合了,他们的热力和 光芒驱走了北方深秋凋零的寒意,成立宣传队的事就是在那时提了出来。我朋友刚一说出这 想法回乡青年阎继高就连声叫好,后来他们一起去找了校长(校长是阎继高没出五服的叔叔) ,没多久,北义棠村学校的宣传队就真的、真的诞生了。
       有着上千户人家的北义棠,那时,已经有了一个隶属于公社的宣传队,其实那应该说是一个 业余剧社,演出着梆子戏--晋剧:晋剧清唱、折子戏,甚至还有整本的移植过来的样板戏 《红灯记》、《白毛女》之类。演戏的夜晚,是北义棠村的节日,是四邻八乡的节日。古戏 台灯火通明,琉璃照壁前人山人海。戏台和琉璃照壁,那都是不知哪朝哪代的古物。灯火通 明之中,红袄绿裤的喜儿登场亮相。红袄绿裤的喜儿浮出黑压压的人海,像皎洁的明月一样 晃着万千人眼。我朋友目睹了这盛况,她想,平凡的生活就是这样被照亮的啊。她听着清晰 激越凄厉的梆子声,它们在黑夜里穿行像一群手拉手行进在夜色中的盲人。她觉得自己渐渐 触摸到了一点生活的真心。
       不久,在古戏台上,上演的就不仅仅是梆子戏了。一个载歌载舞的晚会在某个节日之夜吸引 了村里的乡亲,她们穿着借来的藏族服装,发辫盘在头顶,像芬芳的花环,在伴唱声中甩着 飘飘的长袖出场:
       "温暖的太阳,翻过雪山,
       雅鲁藏布江水金光闪闪,金光闪闪……"
       一个军民鱼水情的故事,在旷野中乐呵呵上演着。班长挑着水桶出场了,台下立刻有人叫, "二小!"二小红了脸,乱了方寸,脚下也没了节奏。人们快活地大笑,二小更加心慌意乱 ,一不小心,对假装崴脚的小卓玛说:"来,俄(我)送你回家--"
       尽管有小差错,尽管初次登台的男女孩子都紧张,可是,仅此一战,北义棠村学校宣传队就 扬了名。那才刚刚是个开始,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没多久,邻村赶会,特地来请学校宣传队 去演一场。这一来,开了头,瞧啊,东村来请了,西村来请了,到春天那几天,连张兰、义 安这些镇子都来请了,后来,县里的一些厂矿,更远的三线企业,也来请了。这下,北义棠 村学校宣传队,可真成了名扬四方。
       我朋友冀晓兰,望着她日益整齐壮大的队伍,骄傲之情油然而生。说起来,这支队伍,就像 她的孩子。她十月怀胎生下了它,然后一天一天把它拉扯大。她一个人,又是编,又是导, 还四处去学习取经。她自编的小歌剧,参加了县里的会演,拿了个大奖回来。拿回大奖的那 一天,她和回乡青年坐在拖拉机的驾驶厢,突突突地,赶路回村。五六十里公路,她抱着那 十分粗糙的镜框,后面,拖车上,坐着她的学生,她一手调教出的小演员。他们在后面,迎 着风,又笑又唱,风把他们年轻健康的欢叫肆意吹散。这是我的孩子,她这样想,抚摸那镜 框,慢慢流下眼泪。一种锥心的伤痛忽然攫住了她,她是永不会、永远不会再有其它的孩子 了!这一生,她永不能成为一个丰满和丰收的母亲。
       她有着世上最好的身体,柔软、敏感、有情有义。她胯骨不算宽,可却有着最合适的、羞涩 的弧度,里面藏了一个健康、蓬勃、黑暗而温暖的子宫。她两条漂亮的长腿,由于小时候练 过几天体操,韧性真是好!那迎接新生命到来的蹬踏将会多么有力。她无一处不好。无一处 不好。她只是没有一颗健康的心脏,她只有这一点、这一点点缺陷……
       拖拉机突突突行驶在公路上,太阳沉下去了,暮色将要来临,有一种特别澄澈寂静的天光笼 罩了远山、旷野和河流般的公路。这是一天中最难换的时刻,最感孤独的时刻,这样的时刻 ,人真是不知自己身在天地间何处。那种飘零的感觉,袭上心头,多想抓住一点靠实的什么 啊!抓住温暖的、血肉的东西。爱情最容易在这样的时刻诞生,所以,这又是最浪漫和甜蜜 的时辰。此刻,回乡青年就坐在我朋友身边。他是我朋友这支队伍的实际领导、总管、后勤 、二胡手兼乐队指挥。总之,我朋友需要什么,他就是什么。他心甘情愿为我朋友做开路先 锋,情愿为她趟出一条血路。他就用这样的方式表达着他的爱意。这让我朋友心酸。我朋友 ,她是一个不能爱的人啊。
       可是,除了爱情,还有什么能拯救我朋友呢?没有了。所以,那是阻挡不住的,那是必然要 发生的,哪怕,发生了就死啊!这天,回到村里,天已经彻底黑下来,拖拉机停在学校门口 ,卸下了他们和学生。他们指挥学生收拾好了乐器和道具,然后各自回家。学生们渐渐走散 了,只剩下我朋友和回乡青年。他们两人并排走在村路上。春寒时分,大地还没有解冻,路 冻得硬邦邦的,树也还是枯树,只不过,有了一点青涩的气息。月光很好,水一样洒在路上 ,他们像在水底里行走,有一种神秘的异样的寂静。狗叫起来,搅起一点动静,原来他到了 家。他没有进门,他要先送我朋友回家去。我朋友没有推辞,他们沉默地走。很快,我朋友 家到了。黑黝黝的一幢大宅子,亮着一盏灯,像一只温暖的眼睛。我朋友收住了脚步,她说 :我到了。
       就在我朋友转身走开的那一瞬,事情发生了。那真是千钧一发的瞬间,铁树开花的瞬间,沉 重的大花瓣在暗夜里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爆出磷光。回乡青年阎继高一把抓住了我朋友, 这粗鲁的动作让他做得那么自然和水到渠成,他说:
       "冀晓兰,哪一天,你才能跟我回家?"
       我朋友站住了,回过头,笑着,回答说:
       "下辈子吧,下辈子,等我托生成一个健康人的时候。"
       她笑着,开着玩笑,可她知道自己坚持不住了,她就要像流沙一样崩溃了。她就要变成泥石 流滚滚而下了。她不敢朝他深看,她不敢去触碰他的眼睛。她在心里乞求他放手,可是他不 。他攥紧了她。她想挣脱,他一把把她拉到怀中,心疼地抱住了她。
       "那就现在死吧,早死早转生,"他哀伤地说,"辈辈活年轻。"
       她想挣扎,可是没有气力。她连一丝气力也没有了。她挣扎得已经太久,刚才好一挣,已是 最后的、最后的挣扎。她使脱了力,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了。何况,他是那么结实有力,撼 山易,撼他难。他的怀抱啊!是坟墓,也是……家园。她深深抽泣一声,然后就把泪痕狼藉 的脸埋在了他温暖的有情有义的肩头。
       回乡青年弟兄四人,他最小。上面三个哥哥都成了家,自立门户去了。只剩下还没出嫁的姐 姐阎萍子和他,守着父母。他是一个仁义孝顺的的孩子,从没让父母烦过心,可是这一次, 他出了格。他要娶一个有心脏病的、不能生养的女人进门做媳妇,气得他爹拿烟袋锅梆他的 头,气得他娘不下地,躺在炕上淌眼泪。这时,阎萍子出面了。阎萍子真是个好姐姐呀,她 劝了爹又劝娘。她先是说,什么什么村,一对年轻人,自由了,家里死活不同意,结果这一 对年轻人,双双上吊了。这耸人听闻的消息,吓出他娘一身汗,吓得他爹噤了声。然后,她 又掰着手指头,细说这门亲事的种种好处,一怎样,二怎样。总之是说冀晓兰是个百里挑一 的好闺女,人善良仁义,知书达理,不是那种祸害人的搅家精。不生养又怎样?上面三个哥 哥,抱谁个孩子不行?何况,不生养,总是理亏些,一辈子也不用担心她爬到四小头上…… 阎萍子横着说,竖着说,说破了嘴,总算,说得他娘起了炕,下地烧锅做饭。再一天,他娘 对阎继高说:"后晌我烧锅盔,你去唤晓兰来家吃饭。"
       那真是雨过天晴的好日子啊。冀晓兰来了,穿着紧身棉袄,上面罩着一件蓝底碎红花的中式 罩褂,这衣服穿在她身上,真是合体好看。她脸色鲜艳,眼睛里汪着水,哪里像个病人?这 使他娘宽心。他娘想,兴许是医院弄错了也说不定,看样子,倒是块滋润肥实的好地亩。
       定亲的日子,说来就来了。到那一天,两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顿酒饭。酒真是好东西,几盅 酒下肚,酒桌上就有了喜气。两亲家,相互说着贺喜的话,干了一盅又一盅。他娘笑容满面 ,她妈也是。可不知为什么,脸上笑着,却都有点心惊肉跳。到晚上,夜深了,好妈披衣下 地,悄悄来到闺女的炕前。她睡得可真熟啊!就像个婴儿。月光银子似的洒在她脸上,画中 人也没有她干净没有她美,可是,只有她当妈的知道,这个美好的生命有多么、多么脆弱。
       春天到了。夏天到了。成熟的秋天到了。然后是冬天。四季一闪而过。我朋友在她的北义棠 村,已经度过了第六个年头。她二十三岁了。在乡村,这差不多已是极限,出嫁的极限。我 朋友的佳期,一拖再拖,因为这,因为那。现在,我朋友不光带领着一支出色的宣传队,她 还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出色的语文教师,连县里办普通话短训班,还请她做辅导老师呢!可是 ,不管怎样,嫁人总是一条正途啊,冀晓兰老师,终于也到了非出嫁不可的时候。两家人, 一入秋,就开始操办,预备在腊月里把事情办了。阎家的猪圈里,猪上了膘,鸡蛋也攒了不 少,还漏好了上百斤粉条,就等着好时辰。新房也早已收拾出来,请木匠打了新式的双门立 柜,漆成时髦的牛黄色。冀家的嫁妆,那更是日积月累的硕果,老式的樟木箱,里面存了: 软缎被面、纯毛毯、衣料、毛线、太平洋床单、绣花枕套和枕巾,还有一点从前存下的丝棉 。这满满一箱东西,五颜六色,她妈翻过来,翻过去,翻着看着,泪水就滴在了箱子里。
       好了,万事俱备,只等着好日子了。好日子已经不远了,秋收过了,如今已是场空地净。这 一天,邻村的学校,来人请我朋友,请她去帮忙排节目。这一天,是寒流到来的一天,事情 就这样发生了。我朋友到了那村子,为了找一个安静的无人打扰的地方,他们把我朋友带上 了窑顶。窑顶确是个好地方,又平展,又空旷,人踩着梯子上去,扑棱棱,惊飞一片麻雀。 我朋友在窑顶上又跳又唱又说,出了汗,又让风给收干。那一天,我朋友教她们的舞蹈,正 是我教她的舞蹈中的一个:《北京有个金太阳》。
       那时,我正经历着一生中最暗淡忧伤的日子。我出了校门,进了郊区一家砖厂当合同工。我 们厂,说白了,是片连围墙都没有的旷野,一条干河槽就是我们厂的天然屏障。河滩上,山 脚下,一眼机井、几排瓦房、几座冒烟的砖窑,那就是我们厂的全貌。夏季,下暴雨的日子 ,河槽里就会流过滚滚的山水,那时,河才是一条河。
       这河,叫涧河。很多年之后,我知道了它的一些故事。相传,很久以前,它不叫涧河,叫祁 青河。一年四季清水长流,冬不结冰,夏不干涸,可真是条好河啊。两岸的人就是靠着它, 辛 勤耕作,种田吃饭。有一天,从河的下游,来了个奇怪的人,这家伙,原来是个盗宝的巫师 ,他来到了祁青河源头,发现祁青河源头的海眼口,有一条看守水源的金鱼。那条鱼,一身 金鳞,美丽无比,是个无价之宝。于是,这巫师花三吊钱,买通了河边的一个泼皮无赖,不 知使什么法子,破坏了海眼,钓走了金鱼。从此,祁青河的水,就变浊了,枯萎了,一条清 粼粼的肥水,渐渐变成时断时续的一线细流。祁青河,再也不是一条金贵的河,人们叫它" 贱河",可不是,三吊钱就把它卖了呀!年长日久,讹传为"涧河"。涧河一带曾经流传过 这样的谚语:"贱不贱,三吊钱,海眼破,水不见,河里流的石头蛋。"
       初听这故事的时候,我极震惊。那时,我早已、早已离开了我们厂,一去不回头。时间,还 有生活的变化,使我不知不觉拥有了审美的眼睛来回望往昔的生活,涧河滩,当它不再是艰 难的生计和生存而变成一盅遥远的回忆的时候,它的美丽、它的动人心魂之处,才在我心中 苏醒。这个极为普通的民间传说,一下子,触动了我,使我百感交集。我想,我真是在那里 白白生活了三年多啊!我曾经错过了、辜负了什么?
       可那时,我真是厌恶透了那地方。我恨它,我连做梦都想离开它。我是那么不能适应河滩酷 烈艰辛的生存,我痛苦、压抑,心里充满绝望感。那时,我许多的朋友,大多都离开了我们 城市,插队的插队,去兵团的去兵团。偶尔他们回城,就是我们的节日。我们聚在一起,说 呀说,倾诉是多么痛快的一件事。我们相互诉说着内心的苦闷,我们诉说时,就好像跳出了 我们自身之外,悲悯地、同情地、欣赏地望着那个在人世间受苦的青年。痛苦就是这样被我 们诗化,变成文学化的伤痛。我们常常将自己和小说中的人物混淆,觉得那就是我们自己。 能够救我们的,只有、只有文学了。多么奇怪啊,在一个文化大荒漠的年代,恰恰是那些禁 书,做了我们的方舟,使我们不至于在黑暗中沉没。那真是一个文学的、阅读的时代,书就 是一个苦闷青年的圣经。那些禁书啊,这里冒出一本,那里冒出一本,真是野火烧不尽。我 一生中任何一个时期读书的热情,都无法和那个年代相比。除了书,我们还试着写。我编造 了一个个伤感的故事,那里面的角色,万变不离其宗,都是不幸而美丽的小布尔乔亚。我还 总是写死,我让他们触电的触电、卧轨的卧轨、吃安眠药的吃安眠药,再留下一份遗书,上 面写道:"我累了,我想睡一个长觉……"诸如此类。我如此轻浮地、轻佻地、游戏地写" 死",而内心,却对死毫无知觉,我其实一点不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我是那么年轻、 健康,所有的器官都完好无损和纯洁,我毫无经验和阅历的耳朵一点也没有听到"死"向我 逼近的异样的声音。
       1973年元旦。
       一早,车就出发了,是一辆绿色的202吉普车,它匆匆开出我的城市奔向北义棠村。它沿着 汾河一路急驶,我的邻居,也就是我朋友的姨妈,一个有经验的护士,随车前往,去接我的 朋友回城看病。她病重的消息,我在前一天就已经从电服中知道了。因为找不到汽车,他们 耽搁了一天。
       老实说,与其说我着急,还不如说是兴奋。我甚至还是高兴的。我想,我们就要、就要见面 了,我们已经分别了多么久啦!久别重逢的快乐充溢在我心中,使我一整天都像一个充气的 大气球的跃跃欲飞。我想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我设想着她在城里养病的情景,我怎样在床 前陪伴她,给她读我写的故事。冬天的太阳,斜照在我们身上,明澈、温暖,一扫病房的晦 暗……我就像迎接一个节日一样迎接着她的到来。
       她来了。
       她是被人抱下车的,就像一堆草。看到我,她笑了一笑,事后她父亲告诉我,那是她病重后 第一次露出笑容。她没有说话,我也没有。她没说话是因为没有气力,而我,则是震惊。我 没想到我们的重逢会是这样一种冷酷的情景,它超出了我软弱的、温馨和善意的想像。她立 刻被抱进病房,身上插上了象征现代医学的各种管子。医生护士面色凝重,背过脸去,默默 地摇头。当晚就下了病危通知书,上面写着:严重心力衰竭。
       一切,都是因为那场小小的感冒。窑顶上的排练使她受了风寒。当晚,她有些低烧,可她没 有在意。谁也没有在意。这些年来,在缺医少药的乡村,她已经习惯了忍受了种种的病痛。
       她真能忍受啊。这次,她以为一样能挺过去。
       她没有请假,她带着三个班的课还有宣传队,临近元旦,有许多事情要做,她正在辅导排练 一组新节目,赤脚医生给她开了正痛片,还有四环素,以及最常见的治疗伤风感冒的草药, 但是没有效果。感冒在持续着,并且一天比一天严重。去学校的路,变成了危途,怎么也走 不到头似的的。路上,她要歇几次脚。不到二里路她要歇好几次脚。好就这样走啊走,走啊 走,终于,倒下了。她在二十三岁绽放的鲜艳的年岁,倒下了。
       他们告诉我,是他。回乡青年,她的未婚夫,把她抱上了这辆驶往我城市的吉普车--那个 她真心热爱的家园般的城市。那里人说话,把"抱"说成"掐",是他把我朋友"掐"上了 车。车小,坐不下他,他说他过两天就会赶来,她则对他说:"你别难过。"
       他赶不来了。永远。事情就发生在第二天,元月二日中午。我守在她床边。冬天的太阳,真 的很好,一个难得的晴朗的日子。只有我们两人,我和她,阳光把病房涂染得如同金子般明 亮。多么暖和啊!麻雀在窗外枯树上飞来飞去,吱吱喳喳地欢叫。那是北方最常见的白杨树 、槐树,还有低矮的丁香。有一会儿,我以为事情会好起来,她睡着了,睡得似乎很安静。 她终于挨过了一个痛苦的漫漫长夜。一夜,她烦躁不安,呕吐,吐的都是深黑的血。我望着 此时她沉睡的脸,她备受折磨之后那脸仍然美丽,也许,更美。那上面甚至有一种奇异的光 辉,我不知道那其实是最遥远的地平线--生与死交界处的神秘的光芒,它们笼罩了她,赐 她以宁静。我默默在坐在她床前,渐渐觉得一切是那么熟悉。从前,在我母亲的床上,她就 是这样安静地躺着、躺着,然后,是我激动地等待,我等待着那花朵般的眼睛扑簌簌地绽放 般的睁开,说道:
       "郑姐姐,我到北平就是为了找你啊!"
       我就是这样被照亮,被点燃。此刻,我仍然在等待,等待一个奇迹。她是突然醒来的。她睁 开了眼,那眼漠然地看见了我。她说:"水。"我忙扶她坐起,让她靠在我身上,把茶杯送 到她嘴边。可我是多么没有经验,所有的人,医生、护士,没一个人告诉我护理一个垂危病 人的常识--那就是乱世,乱世中的医院,一切没有章法。我不知道给垂危的、心衰的病人 喂水要用吸管,或者,有嘴的小壶。我什么、什么都不知道。我把茶杯递到她嘴边,她喝了 几口。喝得有些猛。后来她就咳嗽,咳得很凶。剧烈的咳嗽使她面目扭曲变形。我忙扶她躺 下,按住她打吊针的胳膊。可怕的咳嗽好不容易平息了,我眼里一下子涌出泪水。她凝望着 我,那眼睛很奇怪。忽然,她大叫一声,一甩胳膊,坐起来,吊针在这一瞬间脱离了她的身 体。我慌忙抱住了她,我感到她在我怀中一阵抽搐,然后,那神圣的、纯洁的、光明的宁静 就笼罩了她二十三岁的脸。
       这就是死。
       我十九岁的、敏感的、涉世不深的身体,拥抱了死。
       我不记得我哭。
       我想,她是拼了最后一口气,来和这城市告别。
       回乡青年没有来,来的是他姐姐阎萍子。阎萍子赶来了,本来是来照料病人,结果,晚了一 步。她看见的只是一只小小的、做工粗糙的盒子。她抱着那盒子失声痛哭。她哭得真是恸啊 ,千曲百折,她哭得不光是我朋友,还有她可怜的、痴情的兄弟。她用一块红绸子包裹了那 盒子,一路哭号着,带我朋友回河边的村庄,回家。
       还有那老父亲,冀伯。临行前一晚,我去看他,和他告别。出事以来,他一直沉默而安静。 这一晚,他忽然打开了话匣子,他开始给我讲他女儿的故事。他说晓兰真是个当教师的好胚 子呀!他说人家都说,要不了几年,她准比富英还要强(富英曾经是我们省最有名的一个小学 教师,全国劳动模范)。他描述她讲课有多么生动,说是在给全公社教师办普通话训练班时 ,她讲后鼻音韵母ing,(这是一个难点,在我们的方言中,"in""ing"不分)讲啊讲,忽 然,下课铃响了,我就信手一指窗外,说,
       "丁零零--下课啦!"
       他模仿着女儿,模仿着,普通话。他扳着自己几年十浓厚的乡音说,"丁零零--下课啦! "他把"丁零零--"这声音拖了那么长。他仿佛在聆听,聆听着某种声音消失。"丁零零 --下课啦!"话音落地,我就听到了某种"哈哈"的声音,像喘气,又像在笑。我惊呆了 。原来他哭了。那"哈哈哈哈"的声音,仿佛一个压抑的艰难的前奏,然后,突然地,他号 啕起来,痛哭起来。一切都沉下去了,沉没了,只有这苍老的哭声,像受伤的、绝望和至痛 的动物的嚎叫,刺穿了黑暗。
       这永生难忘的哭号啊!
       还有就是,喝水,那是一个暗伤,不能、不能触碰。
       许多许多年之后,我才有勇气回到我朋友的北义棠村。那时,她的父母早已过世多年,他们 坟上的柳树已长成两人才能合抱的大树了。那一棵大树,长在河边上。那是一大片平坦的庄 稼地,种着矮秆的优种的向日葵。他们的坟,面朝汾河。这是我的河。从我的城市流来。可 它干涸了。河床里种了庄稼和菜,长满芦苇和野草。孩子们把羊赶在这里放牧,失去家园的 水鸟盘旋着叫得很悲伤。
       这是二十世纪最后一个深秋。
       可是,我朋友在哪里?
       几十里外,有一个村庄,八十年代初期,那村庄上有一个当兵的青年,死在对越反击战的前 线,他的家人,从部队带回了他的骨灰,安葬在家乡。那是一个未婚的青年,他们为他结了 一门冥亲,就是我的朋友冀晓兰。
       冀晓兰在死去多年之后做了新娘。
       那个村庄在哪里?我不知道。
       曾经有一度,这一带,遍地是烧焦炭的炭窑。这一带的农民,用原始的土法炼着焦炭。日里 夜里,焦炭窑烟雾缭绕,熏黑了天空和大地。数不清的炭窑,在黑夜里,泻出红红的火光, 像黑夜迸开的伤口,又像黑夜的心。这粗暴却瑰丽的黑夜、这喧哗与骚动的、我永不能了解 的黑夜深处,安息着亲爱的、永逝不返的一切。
       第五章
       "花园"里的情和爱
       陈枝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那一天,陈枝比往常早到车间十多分钟。陈枝是一个电工,很年轻,笑起来阳光灿烂。这使 她看上去有一种特别干净和健康的青春气息,当然,也有一点妩媚的霸道和张牙舞瓜,就像 热带的那些肥美的脾气很大的植物。
       夜班电工小贾告诉她,B665型牛头刨,电路上出了点小问题。这就是,呆会儿一接班她就有 活干了。陈枝是个急性子,她想这十分钟闲着也是闲着,。轰鸣的车间静下来了,一天中它 难得有这几分钟的宁静。夜班工人在擦车床,有的已经在洗脸。她就跑去拉下了电闸,对小 贾说:
       "嗨,你帮我在这儿看一会儿,小毛病,我这就去处理一下。"
       有人叫小贾,是个学徒小姑娘,小姑娘说贾师傅贾师傅你来一下!喊声急如星火。小贾想也 没想就跑过去了。小贾就是这样,哪个漂亮女孩儿也能支使动他,天生的风流情种。小贾和 学徒姑娘在那边一扯起来把什么都忘了,其实扯的都是废话。就在这时早班工段长走进来。 他当然也早到了几分钟。他一进来就皱眉头。不是有什么特别的不满意,而是,他就是这么 个人,所以他的外号叫"老阴天",简称"老阴"。老阴一进来就觉得这个早晨似乎格外安 静、稀松、家常和涣散,这让他不高兴。他注意到灯都暗着,有人拉了电闸,谁拉的?一点 也没个大干快上的架势。老阴喜欢干什么有干什么的架势。他阴着脸走上去,二话不说,气 呼呼的,大手一推,合上了闸。
       "啊--"的一声惨叫,一个宁静悠档的早晨就结束在这凄厉的惨叫声中。电花像金蜜蜂一 样狂舞和飞逝,然后,所有的人,都闻到了那股可怕的焦糊味。
       陈枝的右手烧焦了。
       一周后,吴永强才知得了这可怕的消息。这之前,陈枝的家人,一直瞒着他。
       吴永强去找陈枝,他们就告诉他,说陈枝有急事出差了,去了晋南的某个工地。吴永强想: 什么事,急到连给我打电话告别都来不及?
       陈枝的母亲,从窗口望着吴永强的背影,几次开口想喊住他,可是她不敢。
       她太知道女儿的脾气。
       在医院里,陈枝清醒过来,她对母亲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妈,不要告诉永强。"
       母亲一下子哭出了声。
       "我这只手,是不是完了?"陈枝问妈妈。
       妈妈拼命摇头,泪如雨下。1977年深秋的黄昏,有一种令人心痛的明净。远处喇叭里,播放 着一支歌,《绣金匾》,那高亢的陕北民歌的曲调,不顾一切地,像舍弃生死逃婚的陕北姑 娘,悲伤地,直往人心里的那条小路钻。
       后来陈枝知道,原来,医院附近,驻扎着一支部队。她渐渐习惯了在它的起床号声中醒来, 开始她的一天。
       每一天,吴永强都到陈家,打听她的行踪。陈枝的母亲,一天又一天地,撒着谎。这个母亲 她真的坚持不住了。她觉得自己的谎言像一只越吹越薄的气球,就要爆炸了。夜晚,灯熄了 ,她守在女儿的病床前,啜泣起来。陈枝安静地听着母亲心力交瘁的哭泣。她听了很久。她 知道是做一个决定的时候了,她不能、不能、不能再期待什么。她叫了声妈妈,她说:
       "妈,明天,你可以把实情。告诉吴永强,告诉他实情。"他清晰地、冷漠地说出这个名字 ,就像把什么东西从身体内部撕下来。她出汗了,那些亮晶晶的液体刹那钻出她的额头使母 亲一眼看穿了她的疼痛和恐惧,"要对他说实话,告诉他,我的右手,完了!残废了!不要让 他来看我,他来,我也不会见他!--我这辈子不会再见他了!"
       她转过脸去,面朝墙壁,不让母亲看到她的表情。她不给母亲机会。一点也不给。一夜她面 朝墙壁躺着,这姿势很累,可她必须习惯。后来她知道,母亲在局促狭窄的躺椅上睡下了, 她仍然那样面壁躺着,给母亲一个背影,给所有爱她的人,一个背影。
       右手!
       现在,那已经不能叫做"手"了,焦黑丑陋的一个东西,烧焦坏死的肉在一点一点剥落,露 出骨头。那是多么恐怖和荒诞啊!从前,她的手,右手,是多么灵巧、柔韧、漂亮!她有着这 世上最好看的手指,指甲像蔷薇花瓣。它们套上更加细长的假指甲在琵琶上弹奏《十面埋伏》,它们在琴弦上表演着项羽的绝望可其实对绝望却一无所知。现在,它们知道了。知道了 绝望是不能表演和没有声音的,它们一片焦黑。
       是琵琶让陈枝认识了吴永强。
       当然,吴永强不弹琵琶,弹琵琶的是吴永莉,他的大姐。吴永莉算是我们城市弹琵琶的高手 了,在一个专业剧团做琵琶演奏员。她带了不少学生,陈枝是其中一个。起初,陈枝是和别 人学,后来才转拜到吴老师门下。有好几年时间,每到周末的夜晚,风雨无阻,陈枝要到吴 家去上课。在吴老师的学生中,陈枝绝对不算最有才华的,可却最聪明。从一开始,吴永莉 就看出了这一点。
       "吴老师,假如我使出全力,可以弹到什么程度?"有一天,下课的时候,陈枝忽然这么问 。
       这么问的人,很少。几乎没有,吴永莉怔住了。这个学生,这个孩子,不简单哪。她望着她 清澈的、眼白微微发蓝的漂亮的大眼睛,知道这是一件严肃的事。
       "你不可能一辈子靠它吃饭,"吴永莉这么回答,"就是说,你不大可能进专业团体。"
       "那,业余的呢?"陈枝追问。
       "我会让你进最好的、最优秀的宣传队。"
       陈枝笑了。她想,足够了。她并不爱这诗意的乐器,甚至,她也不爱音乐,能够进一家厂矿 宣传队留在这城市就算很对得起琵琶了!她也并不是多爱这城市,她也并不是那么害怕乡村 。可她不害怕的是郊游的、度假的、暂时的乡村,而不是一个永生永世的乡村。这点,她比 别的同龄人要清楚。
       冬天,一个夜晚,下课后,父亲没像平时那样来接陈枝。她等了一会儿,有些着急,不好意 思再等下去。在那个年代,九点钟,已经是一个很不方便的时刻了。吴大妈端着脸盆出来进 去,显然已经是在打洗脚水,她只好站起来,准备告辞。可吴永莉怎么放心她一个人走夜路 ?一盏灯也不剩的大街上,这会儿,怕是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了。
       "四毛!四毛!"她冲着走道对面的小屋连喊几声。
       四毛,也就是吴永强出来了。那个神秘的吴永强。陈枝之所以觉得他神秘是因为他总钻在那 道门帘的后面,无声无息。这个家里,声音太多了,琵琶声从早到晚,无孔不入,弄得整座 房子就像一个哭诉的怨妇。可声音好像总也进不了他那个角落,似乎有一道屏障,阻挡了所 有的杂声,吸纳了所有的杂声。于是,被它保护的东西也因此而变得神秘,甚至,珍贵起来 。
       不过,眼前的景象,和"神秘"、"珍贵"可是有一点距离的,站在那儿的,也不过就是一 个普通的小青工,《山楂树》里唱的那种,表年镟工或者,铁匠。长得嘛,还说得过去,走 在大街上无疑是一个帅小伙。可是,可是陈枝期望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帅小伙呀!陈枝希 望看到的是,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在她那个年龄,一个人间的帅小伙,是打发不了她的 。何况,这小伙子看上去还挺不友好。
       "干什么?"他眼睛瞧也不瞧陈枝,好像她穿了隐身衣,他看不起她,好像她是空气,根本 就不存在,他只是望着吴永莉,老大不耐烦地说:"又有什么贵干?"
       "送送陈枝。"吴永莉假装没看出他的情绪,口气十分无辜。
       陈枝没有说,算了吧,不麻烦了。按照礼貌她是应该这么客气几句的。可是礼貌这东西又不 是饭非吃不可,对一个狂妄的小子就免了吧。陈枝存心用沉默断那小子的退路,果然,她没 辙了,退回那小屋里穿衣服,这回他弄出了挺大的声响。他穿了件军大衣出来,用眼角瞟了 一眼陈枝,说道:
       "你骑没骑车?"
       "没。"她清脆地回答。
       她很高兴她没骑车,这样,他就得带她了。她,还有琵琶。一路慢上坡,还顶风。她稳如 磐石坐在他身后,听他大喘气,就像在驯服一匹马。可是渐渐的,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慢慢 慢慢升起一点暖意,好像有条解冻的小河流过她身体。她柔软下来。生活在这一夜给了她一 个奇遇,她想。她偷偷笑了。黑夜中没人看得见这无声而明媚的笑容。她身体开始随着他的 节奏摇晃和摆动,使着劲儿,好像他们在划一条船。这是她们女孩子们骑车带人时发明的把 戏,她朋友周小灵管这叫"帮忙"。现在,她就在给他帮忙。
       "你晃什么?"他猛地开了口,吓她一跳。她身体立刻不晃了,她以为这一路人不会和她说 话。
       "喂,咱们说清楚,"他在风中喘着气,说道,"要是碰上坏人,你可别指望我去拼命。"
       "那我指望谁?"她问。
       "运气。"他回答。
       "好吧。"她让自己坐得更稳些,更霸道些,那样子看上去就像是"泰山顶上一青松",八 千里风暴也不会让她再晃一下了。她惟一的遗憾,是觉得自己不够肥胖不够吨位。
       黑漆漆的小巷尽头,出现了楼房。一幢、两幢、三幢,要是在白天,吴永强会看到它们红砖 的墙壁和漆成绿色的门窗,看上去有一种乡气却温暖的鲜艳。可现在不行,现在它们还对陌 生人藏着自己的庐山真面目呢。陈枝在第三幢楼房前跳下了车,她的脚都冻麻木了。
       千山万水的行程啊!
       "我运气不错",陈枝一边跺着脚一边微笑着开了口,"我得好好谢谢我自己。"傻瓜也听 得出这意思吧?她好像觉得这还不够,又加了一句,模仿着《红灯记》的台词,说,"有今 天这个晚上垫底,以后,什么样的夜晚我都能对付了。"
       然后,她扬长而去,斜挎着琵琶,无师自通地,扭着腰肢,她把这个放荡的动作,做得那么 夸张,那么邪气又那么天真烂漫,叫身后那个比较狂妄的小子,长得不算难看的"镟工"或 者"铁匠",看得目瞪口呆。他想:这是哪儿来的一个小巫婆?
       第二天--故事的转折往往都发生在第二天,一大早,这小巫婆背着书包准备上学校,一出 楼门,就看见了一辆自行车,横在那里,挡了她的道。当然,不光是一辆车,还有车子的主 人。白天,看上去,他好像没有晚上那么神气和强壮,有点接近小白脸,可也算是"一夫当 关,万夫莫开"了。他挑衅地挡住了陈枝的去路,或者说,是陈枝在他面前停下了她一往无 前的骄傲的脚步:她生来不怕挑战。
       "昨天太黑了,我没看清楚你什么样。"人突然傲慢地、很无礼地开了口,"我得再来看一 看,我得认清你的尊容,认清了,往后--"他来了个欲擒故纵的停顿,沉吟地、凶狠地、 一下一下点头,像一个正在对江姐逼供的徐鹏飞。
       往后怎样?她耐心地等着那句威胁。
       "往后,好看见你就跑!"他说,"惹不起还躲不起?"
       "原来我是咕咚。"她恍然大悟。
       突然地,他们大笑起来。他们的笑声,放纵地、无羁地在清冷的早晨,发出金属样清脆的震 荡。原来,并不是每个早晨,都那么乏味啊!它可以是这样清新和妩媚,这样迷人和生动。 这个叫吴永强的十九岁青年,他身体里有只眼睛,就是在这零下十六度滴水成冰的早晨,突 然间张开了。他看到了他从来没看到过的美好事情:柔情似水的世界和一个他喜欢的姑娘。
       他们把这叫做,好。他们好了。
       全世界都知道了他们在"好"。首先是吴永莉,然后是,他们全家,再后来就是陈枝的父母 了。吴永莉有时会说:"四毛,我是你的媒人呢。"吴永强是他们家老四,最小的儿子,父 母的老疙瘩。说实话,吴永莉心里, 并不觉得这是天设地造的一对。她总觉得陈枝这女孩儿太精明太厉害了。陈枝的漂亮,也不 是吴永莉喜欢的那种漂亮,她漂亮得很尖锐很有棱角,是洋气的漂亮。吴永莉想像未来的弟 媳,觉得那应该是鲜莲藕似的一个女孩儿,温柔如水,闲花照水般的沉静,可是又特别能吃 苦受罪,干起家务活来一个顶一个半,会不会弹琵琶倒无所谓。和这样一个理想比起来,陈 枝确实、确实不怎么够格。
       有时,吴永莉忍不住会问吴永强:
       "四毛,你到底喜欢陈枝什么?"
       "不知道,"吴永强回答得十分干脆,"大姐,你不至于让我像刘巧儿似的给你唱一段吧? "
       "当然不至于,"吴永莉摇摇头,"可是吴永强,你不要瞧不起刘巧儿,难道你不是那个赵 柱儿吗?要唱茶花女,可还轮不上你。"
       "茶花女算什么?她会弹琵琶吗?"吴永强开始和吴永莉胡搅蛮缠。
       不过,这倒也不全是胡话,现在,在吴永强眼里,天底下的好姑娘,一定是会弹琵琶的姑娘 ,不会弹琵琶的姑娘简直太没劲了。而弹得最好的那一个,无疑就是他的陈枝。
       "不对,"陈枝纠正他,"我不是最好的。"
       "谁最好?"
       "刘德海。"
       "对呀,我能去喜欢刘德海吗?"
       当然不能。可是这也太离谱了,陈枝不能白要这么一顶廉价的高帽子。
       "告诉你,我永远不会最好,我没有才情。"她说。
       "你有。"
       "我也不爱琵琶。"
       "你爱。"他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笑话,是你清楚还是我清楚?"陈枝望着他,有点哭笑不得,这个人,走火入魔了,"我 不过是靠它吃饭打天下!说不定我更恨它。"
       "瞎说,人要是恨给自己挣饭吃的一技之长,也太不仗义了吧?你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发现你 爱它就是了,总有一天,你会发出的。"
       "哪一天?"她嘲笑地翘起嘴角,她嘲笑一切说教。
       "总有一天。"
       吴永强说对了。
       这一天,来得这么、这么、这么快,这么惨烈。在知道了真相的第一个夜晚,陈枝从麻醉中 醒来,月光从没有窗帘的窗子涌入,洒在床前。她躺在阴影中,木木的,望着清冷而明净的 月色,知觉在慢慢苏醒,还有疼痛。它们从损毁的不像样的肢体传导进身体的内部,传导进 身体最深处,一下子,那么清晰和剧烈,撞醒了一个意识,那就是,从此,从今往后,她再 也、再也不能弹琵琶了!……
       她失去琵琶了。
       八年来,没有一天,她不是和琵琶在一起度过的,她的每一个早晨,无论快乐还是忧伤,无 论希望还是失望,都是在琵琶声中开始。从最初级的练习曲,《金蛇狂舞》《紫竹调》, 一直到,纷繁的《十面埋伏》,原来琵琶早已成为她的血肉,成为她的肢体,成为她纤细灵 巧美不胜收的双手,成为,她生命中最精华最美妙的那一部分。现在,一秒种之内,它们烧 焦了,没有了。
       原来,那就是爱。
       沉在生命的最最深处,几乎不被知觉。那是上帝和神明最仁厚的给予,可是她从不知感恩。 她是一个多么浮浅多么轻薄的孩子呀,不失去的,就永不知道珍惜。她失去的是这么彻底: 琵琶,还有,还有吴永强。她知道上帝和神明不能允许一个光明快乐唯美的男孩去终生面对 一个丑陋的残肢。
       她也不允许。
       可是吴永强来了。
       吴永强知道了真相。在这么多天之后他终于知道了实情。陈枝母亲,一边流泪一边小心翼翼 选择着不那么刺激的字眼。他出乎意料地平静。他说:"我早就觉得不对了。"他问,"在 哪个医院?"陈枝母亲回答:"她不让告诉你,她不让你去看她。"他竟笑了一下,他说: "笑话。"
       他说我一家一家找。
       陈枝母亲哭出了声。她呜咽着说出了那家部队医院的名字。
       黄昏,吴永强找到了这家医院。原来它远在城外,看上去像一个花园。满园的花开着,他不 知道秋天也有这么多的花。铡好是开晚饭的时间,他走进病房,饭菜的味道和医院那股特殊 的浑浊的气味搅和在一起,他忽然感到了恶心。然后,他就看见了她,她吊着胳膊坐在床头 ,正在吃饭。她笨拙地、令人心酸地用左手握着勺子,他手扶门框站住了。他呆呆地、呆呆 地站在那里,直到有人问他:"找谁?"
       陈枝猛地抬起了头。
       他们望了一会儿。
       陈枝慢慢地、慢慢地扔下饭勺,擦擦嘴,这两个小动作让她做得那么从容,从容而镇定,然 后,她躺下去,面朝墙壁,怀抱着她受伤的手臂,给他一个残忍和深刻的背影。她一下子懂 了一件事,原来,这许多日子,她在父母、在姐妹、在所有亲人面前任性地、一次次重复的 这一个令他们心碎的动作,其实,都是为了这一刻,为了这告别的,不,诀别的一刻。那是 一次次的准备,一次次的演习,一次次力量的积聚。原来她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原来她一 直在害怕这一刻:她怕自己在这一刻像雪崩似的垮掉,被他的温暖融化。这一刻来了。原来 她比自己想像得要心硬。
       他大步地、胸有成竹地朝她走去。
       现在他站在了她的床前,居高临下,那么清楚地,看清了一切。看清了她是那么脆弱,那么 小。这个骄傲的、备受折磨的姑娘,原来,这么小,似乎,只有拳头那么大,一颗心那么大 ,刚好,能钻进他胸腔最深处。原来她就是他的心,柔软的怦怦跳动着的心。血肉的心。一 个人怎么能没有自己的心呢?
       "陈枝。"他叫好。
       她一动不动。
       有人站在了他身边,是她姐姐。她姐姐拎着暖水瓶打水回来。她姐姐上前上推她,说:"陈 枝陈枝你看谁来了?"她姐姐声音里有一种得救似的惊喜,可是她仍然不动。不回头。她姐 姐说:"陈枝你犯什么别扭?"还是他拉住了她姐姐,说:"没关系。"然后,他自己拉过 一把椅子,在她床前,安营扎寨似的,坐下来。
       他安营扎寨了。
       太阳落下去了。月亮升起来了。星星亮了。电灯亮了。夜来了。这将是他在医院度过的,第 一个坚持的夜晚。她母亲来了,姐姐走了。她母亲没有像她姐姐似的,那么冒失地乱说乱动 。她母亲一眼就认清了形势。她母亲轻轻摇头,心里却充满了希望。可是她岿然不动。她不 回头。夜渐渐深下去,女病房里,探视的人渐渐走光了,男人都走光了。病人们要洗脸睡觉 了。她母亲没有办法,只好劝他离去,她母亲悲伤地说:"永强,你走吧。"
       他站起来,走出去。他来到了走廊。乱世中的医院,没有了严格的规章,走廊里,有人支起 了躺椅和折叠床睡觉,那大概都是一些远道而来的病人家属。他没有床,连只小板凳都没有 ,可是没关系,他有一副好身体。他干脆席地而坐,让脊背靠在墙壁上,他把这想像成旅行 ,坐火车旅行,硬板车,哐当哐当哐当的,在黑夜里,一走千里。他是离她近了还是远了? 这想法,一下子,勾起了他的辛酸,他用大巴掌捂住了脸。一会儿,巴掌就被泪水濡湿了。
       清早,陈枝母亲出来了,一眼看见了走廊里的他,惊得一下子叫出声。一夜工夫,他眼睛都 陷下去了。陈枝母亲说:"你,你没走?"他沉默不语,他想,我怎么能走?他跑到盥洗室窗 口看到了外面的花园,满园的鲜花啊!他想,陈枝,你吓不跑我。
       等他重新走进病房时,已是上午的例行查房结束之后。她梳了头,洗了脸,干干净净的,坐 在那里。她一定已经知道了,昨夜的事。可是她脸上,没有一丝波澜。现在这是一场战争了 。两个人的战争。他们坚持着。她躺在那里,看书、看报纸,有时,也和同室的病友,聊几 句闲天,就当没他这个人,就当他不存在。他不在乎。他是真正地、真正地安营扎寨了。一 个早晨,他办妥了所有的事,打电话给厂里请了假,告诉了吴永莉发生了什么,还有,在医 院的小卖部里买齐了需要的一切:牙膏、牙刷、毛巾,可以当饭盒用的大茶缸,甚至,还有 一只绿色的、可爱的小马扎。有这只小马扎,他还怕什么呢?人家有行军床,他有小马扎呀 。陈枝啊陈枝,你说我还怕什么?第一天,过去了。第二天,也过去了。第三天。第三天, 他们都感觉到了,这坚持的残忍。他们都撑不下去了。他们这两个茫然的孩子,都走到了, 崩溃的边缘。这一天,是换药的日子,从处置室回来,她像虚脱了一样,头发被汗水,打成 一 绺一绺。她一言不发昏昏欲睡地度过了那个艰难的上午。午后,她却变得出乎意料地活跃, 话多得要命。她和这个说,和那个说,就是不理他。她形容着自己的伤情,她说你们不知道 啊,那纯粹是一只白骨精的爪子了!她兴致勃勃地,说个没完,脸上带着几乎是恶毒的笑容 。现在,整个病房、整个病区,都知道了,他们的关系,都知道了,他们的僵持。许多人想 ,这姑娘,怎么这么傻?也有许多人想,这小伙子,怎么这么傻?可这两个傻孩子,是多么、 多么让人心疼啊。
       黄昏降临了。黄昏将这绝望的悲情,推向了极至。护士进来送药,一大把白色的药片,被夕 阳涂成伤心的金色。她姐姐端来了开水,说:"吃药。"她回答:"不吃。"她姐姐说:" 陈枝你想干什么?"
       一句话,她炸了。
       她一挥胳膊,打落了姐姐手心里的药片。它们飞起来,金虫子似的,溅落在地上,她却从床 上跳起,说:"我想干什么?我想--"她开始解绷带,撕扯它们。她姐姐扑上去,她一把 把她推得差点摔倒。她的劲儿可真大呀,简直像一个疯子。吴永强抓住了她姐姐,吴永强说 :"别动。"吴永强抓住她姐姐的胳膊不让她反扑。吴永强站在那里,不让任何人靠近这个 ,发泄的女人。他铁塔似的站在那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站在那里看她残忍却痛快地 撕扯,长长的绷带拖在她脚下,好像戏中人的飘带或者,水袖。他等待着那个时刻。他在辉 煌的痛彻心扉的夕阳中等待那个时刻。窗外,远处,那支歌又响起来了,那是陕北的《绣金 匾》:
       "正月里闹元宵,
       金匾绣开了……"
       一下子,他看见了。看见了真相。焦黑的、裸露着骨头的真相。那可怕的真相把所有的人都 惊呆了。她把它举起来,她说:"我想要我的手!"她的眼睛,从姐姐脸上,移到他脸上。 几天来她第一次,和他这样赤裸地对望。她望着他,黑漆漆的大眼睛好像不是眼睛而是她走 投无路的魂灵,她的魂灵出了窃,她说:
       "吴永强,你看见了,这下你死心了吧?求求你,你走吧,你别再这么折磨我了!你要是不走 ,那,我就走了,反正治不好我也不想治了!你说,是你走,还是我走?"
       许久,吴永强笑了一笑,他忽然转身走到窗前,哗地推开了窗户,然后,他对她说:
       "你看,这是二楼,跳下去,摔不死,总能断条腿吧?"他望着她,"我就从这儿下去,断 条腿,然后,咱们俩,相跟上,一块走。我用一条腿,换你一只胳膊,这辈子,你别嫌弃我 ,我也不嫌弃你,陈枝,你说,行不行?"说完,他胳膊一撑,嗖一下,人已经站在了窗台 上。
       他逆光站在那里,就像一个,黑色的剪影,就像一个,奇妙的幻觉,镶着灿烂的明亮的金边 。他忽然心静如水,不再痛苦,不再烦躁,事情原来可以是这么简单,可以是,这样从容和 沉静。他身后的天空,飞过年年迁徙的大雁,排成一字,从北到南,然后,从南到北,多么 简单,多么沉静和庄严。这就是生活,他想。他看见她哭了。
       陈枝哭了。
       他跳下来,走上去,心疼地,把这将要和他共度一生的残缺的姑娘,抱在了怀里。
       谁说这世上没有奇迹?奇迹大概就是从那一天悄悄降临的。就是从那一天开始,陈枝伤势的 恶化,得到了控制。那是起死回生的一天,这从换药时主治医生的眼睛里很容易看得出来。 然后,是漫长而艰辛的救治。有一段时间,他们把她的手,张开来,固定在了她胸口上,手 心向里,就像一个扪心自问的姿势,又像是,某个民族的礼节。他们让那只伤手从一个女孩 儿最柔软丰腴花蕾般纯洁的地方从爱情的深处汲取复活的胚胎和血肉,就像种子从大地汲取 养料和水分。这是一个多么谦卑的姿势,仿佛是,某种表达,表达着对造物主的感恩,感谢 它对她不薄。
       出院时,已经是冬天了。她把伤愈的手藏在暖和的大手套里。那不再是一只漂亮的、毫无瑕 疵的、手指像魔指一样灵巧的手了,它笨拙、僵硬、布满伤痕,永远、永远不能再弹琵琶, 可是却有着一种,喜悦而顽强的表情,珍惜的表情,她爱它。
       一年后,他们结了婚。
       陈枝从不知道,她原来是这样热爱家庭生活的女人。做姑娘时,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笨姑娘 ,不会做这,不会做那。可现在她知道,她原来是这么聪明,这么巧!那受了重创的手,告 别了琴弦的手,洗尽铅华,原来是为了,为了让她脱去那少女虚荣生活的蝉蜕,沉到生活的 芯里。那手,不能再弹行云流水的轮指可却一点不妨碍,做家务。她学会了做饭、裁衣,她 能把一盘家常萝卜炒出那样鲜美的滋味,她也能大张旗鼓风风火火张罗出一桌节日盛馔。一 块没用的布头,她拼拼、凑凑,就是孩子身上,别致的一件新衣。床单破了,没有宽裕的钱 买新的,她三下五除二,把碎花布剪成图案,蘑菇啦、小房子啦、小猫小狗花花草草啦,补 上去,再用线钩出云纹,比买的还漂亮呢!她的这些"杰作",常被吴永强献宝似的炫耀, 这炫耀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大姐、陈枝从前的老师吴永莉。吴永莉来做客,吴永 强就不失时机地说:"大姐,刘巧儿有这手艺吗?"
       那时,他们以为,这将是天长地久的一个美满。
       可是后来,他们住进了"嘉美花园"。
       吴永强是做焦炭生意发家的。在我们这个能源重化工基地的城市,吴永强拥有了一间自己的 焦炭公司,还拥有一间规模不算小的饭店。总之,他属于我们城市最先富起来的那种人。于 是,吴永强和陈枝,就成了"嘉美花园"的住户。
       在我们这内地城市,这样新兴的富人小区,大多都叫做,"某某花园"。那是由高层的公寓 楼房与一栋栋"别墅"小楼组合而成的新社区。它们也许有着各种各样的名称,可是建筑风 格和品位往往大同小异。那是一种急就章似的匆忙的豪华和,捉襟见肘力不从心的"典雅" ,房产商把这称之为"欧陆风格"。
       在广告词中,陈枝和吴永强的"嘉美花园",被称做是,有着"地中海风情"的经典建筑。 所谓"地中海风情",陈枝想,大概是指它红、白、蓝相间的热烈而明快的颜色,还有, 整整一面落地玻璃幕墙的辽阔的客厅,坐在那里,你可以想像它的对面,就是蓝得让人伤心 的地中海。
       那是一栋二层的楼房,带地下室。吴永强把地下室装修成了健身房和酒窑。一个暴发的富人 该有的一切,吴永强都有了。包括,把十三岁的女儿送到英国去读书。他黑色的"奔驰500 ",在周末,奔驰在我们通往京城的高速公路上,常常,不是为了生意,而是为了,一场高 尔夫球。对了,吴永强是北京某个高尔夫俱乐部的金卡会员。
       "成功人士"的生活啊。
       这个成功人士的办公室大班台上,非常西化地,摆了家庭成员的照片,一张是女儿,一张是 妻子。女儿的那张,是彩照,站在伦敦某个大教堂前落满鸽子的广场。妻子的那张,则是一 张黑白的老照片。时光一下子倒退了,二十年。二十年前的陈枝,二十年前青春逼人的姑娘 ,弹着琵琶,拨弦的手像一朵凄艳的大白菊。隔了二十年岁月,那白菊发了黄。
       所有关于琵琶的照片,都毁掉了。这是漏网的一张。有一天,一个今天的姑娘,非常挺拔漂 亮的姑娘,走进了这间办公室。她一眼看见了这照片,她笑着赞叹道:
       "哇,真原始!"
       吴永强眼前一亮。他看见了一个,故事的开始。
       那不会是一个新鲜的故事。
       终于,到了那一天,那是一个夜晚,普通的夜晚,吴永强有应酬,还没回家。夜已经很深了 ,过了十二点。陈枝刚刚睡下,卧室的电话铃声,突然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女人,是一个很 深入地走进了她生活的女人,只不过,她还不知道。可她马上、马上就要知道真相了。
       "喂?"
       "我怀孕了。"那个声音这么说。
       好莫名其妙。她想,是谁打错电话了?可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声音又响起来,冷静、清脆 、沉着,像黑色的金属一样闪着冷光:
       "是你老公的,吴永强的,别说你不知道。"
       她蒙了。
       "我去医院查过了,是个男孩,"声音继续说,这个侵略者,这只铁蹄,长驱直入地、践踏 着她以为是天长地久的那个世界,"陈枝大姐,"她居然这么熟悉地称呼着她的名字,"我 并不想伤害你,可是,我更不想伤害,我的儿子,我可以给人家做二奶做情人,可我儿子, 我不能让他生下来没名没姓做黑人呀!假如你是我,你怎么办?"
       自始至终,她没说一句话。她就像是一个哑巴,假如有人告诉她,地球一分钟后要爆炸,她 震惊的程度,也不过如此了。她不知道那场谈话,是怎么结束的,她也不知道,怎么她就来 到了客厅。她黑灯瞎火地,坐在那里,对着那一面落地的玻璃墙。墙外,霓虹灯闪烁的地方 当然不是浪漫的地中海,那是俗世的人海。
       在这样的人海中,还有什么是不能发生的呢?
       这就是"嘉美花园"啊。
       一个一个别墅里,谁知道,都上演着什么故事?
       红梅的家乡,在我们这个省份的北部,雁门关外,是从前的古战场。那里气候严寒而干旱, 出产莜麦、胡麻和山药蛋。红梅就是吃莜面栲栳栳还有蒸山药长大的,大概是那杂粮和纯净 的空气养人吧?红梅在塞外的长风中出落得十分鲜艳醒目,唇红齿白,肤色水灵,还有两只 民歌里唱的动人的"毛眼眼"。
       她家乡的那个县份,叫浑源县。浑源古来就是出美人的地方,有句民谣这么说,"来到浑源 县,回家把妻休。"老锁并没有到过浑源县,可他遇上了这个浑源姑娘,遇上了这个,浑源 姑娘中的人尖子,你说叫他怎么办吧?老锁再"能",也得按历史的规律办事吧。就这么, 老锁只得把自己的糟糠之妻给"休"了。
       老锁一看就知道,是个"农民企业家"。老锁有多少钱?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老锁有厂 子,有公司,还在海南炒过房地产。可是从前,三十多年前,老锁却是一个家无隔夜粮的穷 人。不光穷,还是一个倒霉的地主子弟。想想,那日子,不好过啊。
       可是老锁"日能"啊。老锁是个能人。老锁的家乡,也是一个,苦焦的地方,家家的粮食, 接不上新粮,"糠菜半年粮"形容的,就是老没他们那里的日子。这样的日子,精明的老锁 实在看不上眼。起初,老锁还忍着,后来爹下了世,剩下一个妈还有弟妹靠他一人供养,他 想起一句话,"树挪死,人挪活",就这么,收罢秋,老锁骑上一辆破自行车,那车是问他 姐夫借的,驮了一口袋红枣,是自家树上打的,然后,叮叮咣咣地,出了村。
       老锁出了村,上了路,一路朝南。从他们老家,古交草庄头,来到产瓜果的太谷一带,在那 里,一口袋红枣,换下一口袋,新鲜的沙果。然后,再驮着这饱满的红沙果,折向西南,来 到吕梁山西八县,大宁或者石楼,这一口袋沙果,又换成了,当地的特产,核桃。然后,再 朝东南方向,晓行夜宿地,骑去,来到产麦的、富庶的晋南,洪洞也许是,曲沃新绛,这一 口袋核桃,很快变成了,一口袋白面!事情还没有完呢!我们的老锁,驮着这沉实芳香的一口 袋白面,哼着小曲儿,掉头朝北,骑啊骑啊,最后来到,离我们城市四十多里路的晋源镇, 晋源可是我们这里,最著名的产稻区,出产晋祠大米。于是,这一口袋白面,又换成了,一 口袋大米。老锁驮着这一口袋大米,来到我们城市,穿街走巷,像后来小品中的郭达那样吆 喝,"换大米来--"一斤大米,换二斤粗粮,也就是,二斤玉茭面。我们这城市,大米奇 缺啊!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除了南方人,一般市民,每人只在过年过节,供应一斤大米!这 哪是大米,简直是珍珠啊!所以很容易想像,这一口袋晋祠大米,在我们城市,受欢迎的程 度。很快的,这一口袋大米,就变成了,满满两口袋玉茭面!最后,老锁驮着这满满两口袋 ,活命的粮食,哼着小曲儿,凯旋而归。回到了古交草庄头。
       日子这么过,才过出了,日子的滋味。老锁是多么喜爱这种日子:聪明的日子、狡黠的日子 、走四方的日子!老锁再也停不下脚了。他时时的,动着这样的念头,那就是,走。他家那 几棵枣树,算上他姐姐家的,也不够他施展拳脚,他就去远处的山里,偷偷地,打红果、摘 酸枣、拾木耳。然后,驮一口袋干贷,在秋风中上路,那真是人生在世,至大的快乐啊。原 来,老锁骨子里,有一个流浪汉的灵魂,他生来是一个,快乐而精明的流浪汉!村里开他的 批斗会,批判他这地主崽子投机倒把,破坏农业学大寨,他老实几天,也许几个月,然后, 在某一个黎明,人们都还没从梦中醒来的时候,他又上了路,驮着红枣或者,酸枣,离开了 ,沉闷又艰辛的草庄头。
       这样的人,碰上了改革的时代,碰上了这个,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时代,你说,他想不 发财,行吗?天理不容啊。老锁干包工头、开工厂、办公司、炒房地产,一会儿北上二连浩 特,一会儿又到深圳,一会儿又南下海南,渐渐地,老锁成了一个百万富翁,也许是,千万 富翁。就在他腰包最鼓生命最辉煌的时候,浑源姑娘,浑源姑娘中的人尖子李红梅,像子弹 一样射进了他的生活。
       要说,李红梅真是一只,小镇里飞出的金凤凰。当年,她以全县总分第一的好成绩考中了北 京的一所大学,为供她这个女状元,全家人那一份艰辛,她真是,想都不敢想,拉了多少饥 荒啊!京城那地方,让这朴素的小镇姑娘,见识了另一种人生。毕业后,她被分回了离她家 乡不很远的那个城市教书。从前,那个城市,在这姑娘眼里,真是了不得的繁华,可现在, 来自京城的大学生李红梅,怎么还能把那城市,放在眼里?她回不去了!她是那种,永远只朝 前走的人。
       在我们城市打工,起初,也不过只是这姑娘的权宜之计。我们这城市,比起京城来,简直就 是个村儿,相去何止千万里?可毕竟是个省会,一省的首城,算得上一块,比较高的跳板。 这红梅姑娘打工的地方,是一家房地产公司,学中文的她被分在了销售部。她并不喜欢这工 作,一心想着,更远的前程,比如,深圳什么的,可她不知道,前程已经、已经在这里,像 林中陷阱似的等着她了。
       那一天,她和销售部经理一起,陪客户吃饭。他们经理带她赴宴,是为了让她在酒桌上,出 奇制胜。原来,她酒量奇大,大得自己都害怕,她喝酒就像别人喝白开水!人家说,只有女 人才有这异秉,真正的,千杯不醉。有她在,事情就好办得多,想放倒谁,轻而易举,想成 全谁,也不过小事一桩。商家的酒桌,哪里是酒桌,简直是,十面埋伏的战场。这天,经理 这样对他的杀手形容对方说:"一个土老财,灭了他!"
       "土老财"三个字,让她听着,很不入耳。那轻蔑,是多么漫不经心和深入骨髓。"土"是 她的一个暗伤,是最最不能触碰的隐痛。她想起在大学的时光,起初,她的英语口语给她招 来了那么多的嘲笑,有人甚至给她起了一个外号,叫她"浑源外宾"。一下子,"土老财" 这三个字,让她明白了,在这险恶的轻狂的城市,谁是她的真正同盟。
       经理一点不知道,此刻,和他同车的这人,这杀手,已经是一个叛徒了。还没上战场呢,她 倒已经叛变反水。她暗暗打着主意,她想,不会真醉还不会装醉吗?她想到装醉暗暗笑了, 她就要演一个小品了。经理啊经理,你要灭"我们",有那么容易吗?
       所以,那天,醉倒的人,一定是,李红梅。她居然吐了。她冲进包房卫生间里呕吐的声音, 外面的人听了个一清二楚。许久她不出来,最后,服务员小姐进去了,看见她瘫坐在地板上 ,起也起不来。经理虽说是个经理,其实是没有多少人生阅历的,活了三十年,倒有二十年 ,是在学校那种地方度过的,要说是个硕士,可论生活的经验,还差得远。他看千杯不醉的 李红梅,醉成了这样,一下子,慌了手脚,心里不由得愧疚,想,她这么拼命,都是为了公 司啊!
       既然他愧疚,第二天,她索性请了假,在租来的房子里,看了一天影碟。到傍晚,电话响了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打电话的,居然是昨天那个客户,老锁!老锁先问了问她身体,然后 ,开门见山地说,要请她吃晚饭。
       "为什么?"她问。
       那一边,停顿一下,然后说:"知恩图报。"
       这句话,她听在耳里,不想去也得去了。原来,汽车就停在她租住的楼下,短短一天时间, 这个老锁,看来知道了她不少事啊!李红梅用心地,装扮了自己,然后下楼,车里坐着的, 原来只是,老锁的司机,那司机戴着墨镜,一言不发,开车就走,酷得不得了,倒叫她一下 子想起了意大利黑手党。
       汽车把她拉到了,这城市最豪华的一间餐厅,长江绿杨村酒楼。
       老锁在摆放着一大瓶鲜花的包房里等她。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坐定后,李红梅望着老锁,不动声色地开了口,"有话你就直说吧 。"
       "有一出戏,叫《宇宙锋》,是说一个女人装疯的,那是出老戏。"老锁笑嘻嘻开了口," 女人装醉的戏,我可是昨天才看见的。"
       "你怎么知道的?"李红梅到底还是沉不住气,脱口这么问。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先说,你为啥要帮我?"
       她不说话。
       "说吧,你是不是想让我,帮你啥忙?"
       "我啥忙也不用你帮。"李红梅冷冷一笑,"我情愿。"
       "为啥?"
       李红梅想了想,回答说:
       "社员都是向阳花。"
       老锁哈哈地仰天大笑,李红梅也笑了。
       后来,她问,她到底是怎么露出破绽的。老锁说,那小经理,扶她出门时,她曾伸手拽了一 拽搓到腰上去的T恤。就这么一下,让他看在了眼里,起了疑心。一个烂醉的人,怎么还会 顾及到形象?用老锁的话说,"还管露不露的?"后来他向人打听,知道了她是有名的海量, 这种敢在酒桌上叫板的女人,是生来不醉的。
       "你眼睛真毒,中情局也就这样了。"李红梅真心地说,"不过,自己把自己折腾吐了,那 滋味不比醉酒好受。"
       "所以我犒劳你。"他回答。
       这一晚,他们喝得十分痛快和,投契,有一种相见恨晚的知己感。李红梅自不必说,老锁原 来也是海量。一斤装的青花瓷老白汾,号称三十年陈酿,他们竟鼓捣光了两瓶!他们都喝高 了,话越说越稠,也越说越知心。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那就是,他们在一起过夜了。
       最欢畅的时刻,李红梅说,老锁你听说过这句古话没有?来到浑源县,回家把妻休啊!老锁喘 息着说,古人真他娘的英明!老锁难得地说了句大实话。只这一夜风流,老锁就知道,他是 离不开这春情荡漾的小娘儿们了!
       更巧的是,只这一夜风流,就结了果实。
       要说,老锁的女人,和老锁也真是一对患难夫妻。当年,也是因为出身不好的缘故嫁给了老 锁,和他过穷日子,为他挨批斗,给他生儿子。如今,却是给他守着一个,坚如磐石的老巢 ,为他守着一条退到底的退路。她和他之间的那种默契,真是没的说。老锁本来可以像有些 人那样,糟糠之妻不下堂,另外再金屋藏娇,把李红梅养起来,可是想来想去,老锁觉得不 妥。
       他觉得那不划算。
       养一房二奶,是个无底洞。
       老锁思来想去,就跟自己女人,摊了牌。他说,你跟我这么些年,你该知道我信啥不信啥。 咱三个儿子,虎生生齐刷刷,抵不抵得过那一张公家的纸?你为大,她为小,咱们行的这是 老礼,那张纸片片算球甚?有那张纸片片,你是我结发妻,我儿子们的妈,没有那纸片片, 你还是我结发妻,我儿子们的妈!这辈子,我还能亏待下你?可要没有那张纸,我拿不住人家 !我花咱的血汗钱供她、养她,她一不称心,还不是说跑就跑?你思量思量,咋合算?要是你 不放心,看那公家的纸片片比看我重,也随你。反正咋养也是个养:打家劫舍是个养,居家 过日子也是个养,你就看着办。
       他老婆,骂了他一千声一万声,没良心挨千刀的,又骂了一千声一万声,不得好死的小贱人 ,还是和他一起去扯了公家的"离婚证"。静下来,他老婆也觉得,他说得也在理,现如今 , 哪个有钱的男人,不养二房?三房四房也是稀松平常事!那些无名无份的小妖精,金山银山不 够她们折腾的,那可真是打家劫舍的养,心惊肉跳的养啊!花的都是谁的钱,说到底,还不 是儿子们的钱?罢了罢了,就再信他一回,放手吧,就让他居家过日子的养吧。
       这天,老锁又一次,请李红梅吃饭。饭桌上,老锁掏出了那"离婚证",啪地拍在了桌子上 。这之前,老锁并没有透过,一丝口风,一下子,李红梅倒愣住了。老锁说:"你看见了, 我可是真心。"李红梅哭了。
       "我不能叫我老锁的骨肉,没名没姓。"他说。
       第二天,他们俩,就去扯了"结婚证"。
       现在,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他们说的,不再是情人间的情话。他们彼此都要对往后柴 米油盐的日子,有个交待。
       首先,李红梅说起了她娘家,她说娘家怎么怎么困难,她爸是个小学教员,她妈有风湿病, 还哮喘。老锁打断了她,说:"你说吧,一次性地,给他们多少?"李红梅想了想,慢慢地 ,伸出一个拳头,说:"这个数。"老锁倒也干脆:"八万!"落地还钱,一锤定音。
       李红梅又说起了她弟弟,她两个弟弟,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初三,都是读书的好材料,这次 ,老锁先出了价,说:"他们俩,我保证供他们到大学毕业,一个人,每月生活费,三百块 。""四百!"李红梅坚决地,伸出四个宁折不弯的手指头。"好。"老锁点了头。李红梅 又说:"那考上大学,学费呢?"老锁一咬牙,说,"我出。"
       血总是要出的,总是要出的,这才是大丈夫。"还有没有?"老锁欲擒故纵地问。
       "没有了。"李红梅回答。
       "我可还有一条,"老锁慢慢说出了他的条件,那是他的杀手锏,"你得先辞职。"
       李红梅低下头,想想,再想想,抬起头来,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流出来,她说,"老锁, 我们这叫干什么?"
       "这叫长远夫妻。"老锁回答。
       他们这一对夫妻,在"嘉美花园",安了一个家。老锁给她买了一栋小别墅,当然,房产证 上的名字,是老锁本人。辞了职的李红梅,在 花园里,当起了全职主妇,等待着孩子的出生。不想,到了五个月头上,一个雪天,李红梅 出门买菜,在台阶上,滑了一跤,滚了下去。孩子掉了,是个已成型的女婴。
       李红梅非常伤心。
       她给这夭折的小女婴,取了一个金庸小说中的名字:不悔。第二年清明节,李红梅来到一个 十字路口,给小不悔,烧了一刀纸钱。那纸钱上,每一张都写着两个字:不悔。这不悔的纸 钱,在火光中,慢慢抽搐,化成黑蝴蝶般的灰烬。
       现在,李红梅珠光宝气,一看就是个富婆。不过她这个富婆,买每样东西,都得先伸手,问 老锁要钱,事后,还得交回发票。这倒是一件非常刺激的事,从一个守财奴手里榨钱,真是 又刺激又有趣,生活也因此而变得饱满起来。现在,千万富翁老锁,每个月,定期要给他的 小娇妻发零用钱,那零用钱的数目,你猜,是多少?
       200元。
       嘉美花园啊!
       我的朋友陈枝搬出嘉美花园,是在世纪末的那个冬季。他们终于离了婚,她和吴永强,这一 对创造过爱情传奇的人物,在新世纪的曙光中,分了手。是啊,她怎么会是一个花样年华的 美丽女孩的对手?她把这叫做"竞争下岗"。她搬出了那个伤心之地,用分得的财产,买了 一小套单元房。开春,她又盘下了一家商店,装修一新,开了一家乐器铺,里面卖的,都是 民族乐器;二胡、板胡、笛子、洞箫、大阮、中阮、三弦、古筝,当然,还有,一定有,琵 琶。那店的名字其实就叫:陈枝琵琶行。
       来来往往的小孩、小学生,抬头念那招牌,有时,念走了音,就念成了行走的那个"行"- -琵琶行。陈枝听了,想笑,心想,还"长恨歌"呢。再一想,人这一生,可不就是个长恨 歌吗?
       陈枝邀请我们几个朋友喝茶是新年后的事了。她邀请我们去了一个据说是富婆们去的地方, 叫"财屋"。里面,说是有"鸭子",弄得我在那里看见哪个男人都起疑心。我们泡了一壶 "英国红茶",其实就是我们自己的陈年"祁红"加一片柠檬而已。我们喝茶、聊天、看节 目。有人在表演小品,搞笑的那种,《新白毛女》,说的是黄世仁看上了喜儿,杨白劳不同 意,可是喜儿自己愿意呀!喜儿怎么能不喜欢黄世仁这腰缠万贯的青年才俊成功人士?黄世仁 春风满面,喜上眉梢,问喜儿:
       "喜儿啊,今儿晚上,我带你去东海好不好?"
       喜儿回答说:"不好。"
       "那,我们去长江怎么样?"
       "不去。"
       "东海"、"长江",这都是我们城市最豪华最昂贵的餐厅了,可是喜儿都看不上眼。黄世 仁困惑了,只好问:"那你说,宝贝,你想去什么地方?"
       "我呀,我要去--财屋!"喜儿最后抖出了包袱。
       陈枝哈哈大笑,乐不可支。人家都回头看她。这时候她的样子就像个女光棍。她笑着说了一 句话,她说:"大春下岗了。"然后,我看见泪水从她眼睛里慢慢涌出来。
       
       第六章
       沉默与辉煌
       1934年夏天,一个旷世美丽的女人和她的丈夫一行数人,从我的城市乘长途公共汽车出发, 前往古城汾阳。当汽车开出城市五十余里,爬上一个小山坡的时候,忽然这美丽的女人站起 来抓住了车窗。远处林中,一座古建筑宏伟的侧影,我们的晋祠,就这样与一双慧眼相遇。 多么危险啊,他们俩--我们的晋祠和这个寻访古迹的女人,差一点儿就失之交臂。
       其实,这一行人,包括女人,老早就听说过"晋祠"这名字。他们也知道晋祠离我们的城市 近在咫尺,且在通向汾阳的这条通衢公路上。可是以往的考察经验告诉我们,"名胜"往往 最值得怀疑,因为它们最容易遭"重修"甚至"重建"的大毁灭。所以,女人和她的丈夫, 他们谁也没有准备去我们的晋祠"访胜"。
       于是,这一行人携带着他们笨重的行装,叮叮咣咣挤上了一辆老式公共汽车。这情景让我想 起电视连续剧《围城》中的场面,方鸿渐李梅亭他们就是乘坐着这样破破烂烂空气混浊鸡鸣 鸭叫的汽车颠簸在前往三闾大学的山路上。对,就是这样的汽车,笨头笨脑,像俄罗斯人臃 肿的大"列巴"。三十年代内陆小城的长途公共汽车还可能是别的样子吗?瞧,美丽的女人 忍受着身体的种种不适眼看就要和晋祠擦肩而过了,也许那将是永远的抛弃。然而就在这时 ,我痴情的晋祠像神迹一样显现了!它使女人在惊鸿一瞥中看到了它美不胜收的庐山真面目 。那魁伟的殿顶、雄大的斗拱、深远的出檐,无不闪耀着时间之光和沉着的美丽,晃着女人 的眼睛。汽车渐渐远去了,沿着汾河公路颠簸着一路南去,可是,女人会回来。晋祠还要耐 心地等待一个多月,它已经在名人骚客不绝的歌吟和熙来攘往寻胜的热闹中寂寞地等了近千 年,它等了这么久,不在乎多等待一个月。
       这一个多月,美丽的女人收获颇丰。他们这奇特的一小群人在汾河两岸到处留下足迹。文水 、汾阳、孝义、介修、灵石、霍县、赵城,散落在这些地域的那些寂寞的古建,在落日残照 或细雨纷飞时分迎接了这神奇的一行。荒草没膝的古庙、残破的石桥、年代不祥的砖塔,在 一双美目的注视下,从此走进了中国建筑的历史。美丽的女人风餐露宿、以步代车、备尝艰 辛,为这一处处发现兴奋着。这是一片没有让女人失望的土地,三年后,还将有更大的奇迹 等待着这个叫林徽因的女人。三年后,也就是1937年。"七七事变"前夕,林徽因和她的丈 夫梁思成又一次来到我们的土地,来寻访敦煌壁画上一座雄奇美丽的古寺庙,由于年深日久 如今它早已湮灭不闻。他们来到了五台山脚下一个叫豆村的小山村,在松林掩映之下远远 看到了一个如梦想般完美的飞檐斗拱,看到了一个奇迹--佛光封。他们惊喜地走进了它, 走进了他们学术史上最重要的一个发现:他们终于、终于在中国的土地上,我们的土地上找 到了属于唐代的木结构建筑,从而推翻了日本学者所断言的中国已不存在唐代木结构建筑的 论断。
       美丽的女人身着素色的衣裙,站在同样朴素美丽端庄恢宏的古刹之前,千年的时光如风一样 吹彻了她的身心。他们在千年的神交之后终于相遇。女人热泪盈眶。她因为它的完美而深深 感动,她可以为它去死。
       而战争就在卢沟桥那里潜伏着。
       此时,1937年还没有到来,女人正在走着她生命中最炮满最丰美的一段历程。她就要向我的 晋祠走来了,我已经听到了她的足音,远远的,轰鸣着,有如雍容的音乐。她健康、快乐, 疾病还没来得及降临在她年轻的生命中,她将带着人间四月天似的明媚姿容来和我的晋祠约 会。
       在我小时候,晋祠几乎是我们效游的惟一去处。六一节,或者,夏令营,能给我们带来最大 快乐的就是--晋祠。我们坐着高马槽敞篷大卡车,像一车追逐阳光的向日葵仰着笑脸驶向 那个幸福的目的地。我们一路唱着歌,"小鸟在前边带路,风儿吹着我们",还有,"你看 那,万里东风浩浩荡荡,万里东风浩浩荡荡",我们在郊游的时候总是对有关风的歌曲情有 独钟。卡车轰隆隆驶过汾河大桥时,在惊心动魄的轰鸣中我们喜欢唱,"雄伟的井冈山,八 一军旗红",像是在给自己壮胆。我们看着脚下窄窄的、泥沙俱下波澜不惊的汾河,在想像 中仿佛胜利抢渡了金沙江或者泸定桥。然后汽车朝南一拐,我们就会看到一条河流般明亮的 公路、和平的田野(那是稻田)、湖泊(那是晋阳湖)、莲塘和乱石滩果树场,车到乱石滩我们 的歌声会忽然喑哑下来,因为我们看到了那条通往火葬场的岔路(那是一个让所有的孩子心 存敬畏的地方),最后,汽车会路过一个叫做"西镇"的村庄,一看到西镇村,我们就知道 ,晋祠就要到了。
       我生长在干旱的北方。所以,晋祠带给我的最大的惊喜是它的泉水。我甚至认为它是全中国 独一无二的。我没有见过虎跑泉、趵突泉、瞎子阿炳的"天下第二泉",在我少年时我不相 信还有比我的晋祠泉水更美的水。多少次我想从四十年前的"鱼沼飞梁"上纵身一跃,飞入 差不多两丈深、和婴儿眼睛一样清澈芳香的泉水中,在入水的刹那,摇身变成一条轻盈的红 鱼,(仅仅把双手和赤裸的手臂沉入水中是远远、远远不够的啊!)我想像变成鱼的自己一动 不动潜在水底,让身体以最无阻碍的流线感受水流的奇妙和抚爱。我也想变成碧绿的水草, 它们在水中倒伏的姿势那么柔美,是另一种倾心的流淌。我从不知道屈身也可以是美丽甚至 ,不屈的,大概只有水才能创造这样的奇迹。阳光直射水底,每一粒洁白的鹅卵石都像银子 一样闪闪发亮。这美景我永远看不够,我以为它将永存。
       这泉水的名字就叫--难老泉。四十年前,当我和它初遇时,它其实已经老了。可我哪里知 道这个?我孩子的耳朵一点听不出流水声中的叹惋和伤感。在我的作文中,我总是这样写: "泉水欢快地歌唱着。"我们踏着湿漉漉的台阶一级一级深入到智伯渠中,这多少有些像探 险,泉水的轰鸣在一个孩子听来真是惊心动魄,它从石壁上飞泻而下,让我们想起"飞流直 下三千尺"这样夸张的诗句。我们战战兢兢接近着那源头,用茶缸,用军用水壶,或者,就 用双手接泉水喝。一口下去,泉水就到我们身体里了,两口、三口、四口,我们的身体就开 始流淌,头发变成了水草,双腿渐渐化成一条漂亮的鱼尾。我们就这样完成了从人到鱼的奇 妙转变。
       从小,我们就知道一个关于泉水的故事,水母娘娘的故事。说的是一个恶婆婆怎样虐待儿媳 妇。这儿媳妇姓柳,人称柳氏女,这柳氏女嫁到婆家没多久就死了丈夫。不用说,她婆婆认 定了她是个扫帚星,整天变着法子折磨她。她们的村庄,吃水困难,挑水要到好几里路外的 河里去挑。她婆婆就叫人打了一副水桶,那桶底像个斗笠,又像陀螺,放不稳,站不住,挑 在肩上就休想歇肩。柳氏女挑了这斗笠桶,爬沟过坡,担回水来,她婆婆却只留前桶水,身 后的那一桶,说是不洁净,哗地泼了浇地。有一天,柳氏女担水回来,半路上,遇到一个白 衣老人,牵了一匹白马。老人说:"这位大嫂,行个好,我这马渴得走不动了,给它点水喝 吧。"柳氏女答应了。谁知这白马,也和她婆婆一样,有洁癖,只喝前桶水,不吃后桶的。 它那大嘴,几口就喝干一桶,喝得好畅快!柳氏女没有怨言,返身回头再去担。一连三天, 都是如此。到了第三天,白马饮完后,老人笑了。这下我们知道,老人不是凡人,原来是个 神仙。神仙老人从身上掏出一根马鞭,对柳氏女说,你真是个善心人,从今往后,你不用再 挑水了,这根马鞭,你放在你家水缸里,用水时,正三圈,反三圈,缸就满了。不过切记, 千万不要把马鞭提出水缸外,提出缸外,可就要发大水了。
       从此,柳氏女不用再担水了。不光她不担,全村人都不用再跑那么远的路了。她让全村人都 到她家去打水,吃水从此再不是一件愁烦人的事。可是,这一天,柳氏女回了娘家,那个婆 婆,心生恶念,想趁机把马鞭藏起来,她把马鞭提出了缸,哎哟哟,刹那间,大水汩汩而来 ,汩汩而来,好大的水啊,眼看就要淹没整个村庄。人们慌忙跑去给柳氏女报信。这时,柳 氏女在娘家,正披散了头发梳头,一听发了水,拔腿就跑,梳子还在头上插着呢。回到家, 情急之中,拿了个高粱秸编成的锅筚子,一下盖住水缸,然后自己坐在了上面--永远坐在 了上面。从她身下流出的这股水,就是晋祠清泉。
       这一股清泉,这一脉被称做"晋水"的活水,灌溉出了多少好庄稼!著名的晋祠大米就出产 在这一带。这一带,河网纵横,有着水乡的气息和景色。这一带出产的大米,绿莹莹,晶莹 剔透,粒粒如珍。那嚼在嘴里的芳香和劲道啊,南方一年两熟甚至三熟的籼米,哪里能比? 最妙的是,这样的好东西,只属于民间,属于百姓,不能拿去给皇帝做贡品,因为灌溉它的 水,是从女人身下流出。
       至于那引水的渠,为什么叫"智伯渠",就不知道了。我们干吗要知道这名字的来历呢?倒 是渠塘里有道坝,叫"分水坝",坝上,有十个洞眼,北七南三,将泉水分流。这里面,也 有一个故事,是我们小孩子们知道的。说的是从前,这里的人们,常常为水械斗,南北两岸 ,人们为争水浇地,结下世仇。有一年,因为天旱,打得实在太凶了,死了人,惊动了官府 ,于是,官府出面调停。那调停的方式,你道是什么?原来,就是在这难老泉边,支起一口 大油锅,下面燃起熊熊大火。油锅里,扔进十枚大铜钱,烧沸了,然后,府台大人对百姓们 说,你们南北两方,各举一人出来,捞这锅里的铜钱,一把下去,捞出几枚,就给你们几股 水。南北两方,十村八乡的百姓,一下子,噤了声。那大油锅啊,简直快要烧红了。寂静中 ,听得见那滚油,▲▲地响,响声使人胆寒。挤在前排的人,脸被油锅慢慢烤红了,滋出亮 光光的油汗。就在这时,河北方,花塔村,一个叫张郎的人,分开人群,走到了空场。他来 到空场,略站一站,紧紧腰带。这一个寻常的动作,让他做得,沉着又惊心动魄。这样的时 辰,掉片树叶下来,也是惊心动魄的呀!只见这张郎,紧了腰带,回转身,朝十村八乡的乡 亲,作了个长揖,眨眼间,黑光一闪,这张郎,大鱼一样跃起,跳进了油锅中,探手就捞。 "▲啦"一道白烟,冲天而起,南北两岸,十村八乡的百姓,呼啦啦一下,围过去,冲在前 边的人,把他们的张郎,拽出油锅。张郎昏死过去,他烧焦的手心里,紧紧、紧紧攥着,七 枚大铜钱。
       张郎一定是死了,所以,人们才在这难老泉前,修起石塘,筑起分水坝,垒起人字堰,一条 水,七分北,三分南,流到今日。石塘中,十村八乡的百姓,建起一座石幢塔,这塔就叫做 :张郎塔。
       晋祠就这样,活在我们童年。那是一个传说的、民间的晋祠。我们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听来的 故事,滋养着它,使它像植物一样青翠和富有生机,有时候,甚至还能听到它蹿个拔节的响 声呢,噼噼啪啪,真有劲啊。只不过,它留在了童年里,没有出来,而我们,却一天一天长 大了。我们人大心也大,渐渐地,这沉闷的内地,越来越不入我们眼,别说一个晋祠,整个 城市,都不在我们眼里了。当我们经历种种不幸,经历痛苦和忧伤时,我们常常,把怒气迁 怒在这城市身上。
       后来我上了学。有一天,历史课上,老师讲春秋战国纷乱的那一段历史。我们的历史老师, 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蔼然长者,他像讲故事一样讲着宏大的中国历史。一个熟悉的字眼,从一 堆陌生、遥远、与我漠不相关的人和事中,忽然跳了出来,像一个老熟人,分开人群,来到 了我面前。这就是,智伯。老师他仙人指路似的一指,智伯就出来了。一个活人出来了。我 又惊又喜,原来,原来这个智伯,还有,智伯渠,实在典籍之中藏匿着呀。我童年的晋祠, 就这样,带着历史的魅力,一下子,重现在我心中。
       说起来,这个智伯、智氏,或者说,知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年,春秋战国时,他是晋 国六卿之一。他曾和韩、赵、魏三卿一起,合力瓜分了另外二卿:中行氏和范氏的封地。这 还不算,他又强向韩、赵、魏三氏各索要领地一百里。韩、魏二氏,自知不敌他的霸权,只 好割地给他。赵氏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赵氏毋恤,也就是赵襄子,没答应他的要求,对使 者说:"土地是先人的产业,哪有随便送人的道理?"
       智氏大怒,于是,他挟持了韩、魏二氏,共同发兵,想一举荡灭昔日的盟友--赵氏。此时 ,赵襄子为避祸逃到了晋阳城中。那晋阳城,城高池深,久攻不克,结果,这个叫智伯的家 伙,心生一计,说起来,这可真是一条毒计,他竟派兵决开了晋水和汾河的河口,引水灌晋 阳。瞧啊,轰隆隆的大水,铺天盖地,涌入城中,刹那间好端端一个晋阳城已是一片汪洋之 海。城中房倒屋塌,百姓死伤无数。也不知道晋阳城被水围困了多少日子?只知道,到后来 ,老百姓悬釜而炊,易子而食。这就是智伯造的孽。不过,他的末日就要到了。原来,被水 围困的赵襄子,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悄悄派出说客,翻下城墙,来到了韩、魏二氏的营地。 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韩、赵、魏三家联手,反一举荡灭了,智氏!
       智氏的死期到了,他被赵襄子杀死在晋阳城下。从前,曾有一次,智伯当众戏弄过赵襄子, 他装做醉酒用酒杯掷伤过襄子的额头。那么好吧,现在,新账老账一起算。于是,赵襄子, 赵毋恤,就割下了智伯的头颅,用漆漆了,然后,拿来做了自己饮酒的大觞!
       天哪。
       故事到这里,还没有完。有意思的事情,还在后面。智伯不是决开晋水灌晋阳吗?后来的人 们,就利用了智伯决出的这条水道,重新疏浚,并筑起了堤坝,用来灌溉他们的稻田、菜田 ,灌溉庄稼。这就是,"智伯渠"的来历:罪恶的、战争的水道,就这样,变成了我们土地 上最早的水利命脉。
       到后来,为了疏浚河道,保证渠水的通畅,年年春秋,这一带的乡民,都要决水挑河。春季 挑河叫挑春河,秋季,不用说,叫挑秋河。挑春河时有一祭,是在惊蛰前后,这一日,沿河 一带乡亲们,来到后土神庙,由"都渠长"带领,焚香祝祷,祭祀破土。先念"破土祭文" ,然后,象征性的,破土开渠。人们来到渠边,一边挥锹,一边在"都渠长"的带领下,念 "破土诀"。一人领,千人和:
       天圆地方,律令九章,
       今春破土,万事吉昌。
       金锹一举,瑞满渠旁,
       鬼魅凶恶,避走他方。
       一人领,千人和。众声的应和,回荡在春寒料峭的我们的土地上,那是怎样的气势哟:
       金锹再举,挑浚顺畅,
       春夏秋冬,四季兴旺。
       头锹天门天阔,
       二锹地门闭上,
       三锹河路通达,
       四锹人道吉祥……
       这就是"智伯渠"。这个不怎么样的智伯,就这么,从典籍史册,走入了民间,在那里,活 了下来。真是阴差阳错。还是他,这不怎么样的人,却引出了一个,英雄的故事。"在昔有 豫让,他是义侠儿。"对了,他就是我要讲的义侠豫让。
       说来话长,这个豫让,早年间,曾做过范氏和中行氏的家臣,后来,改投在智伯的门下。智 伯特他,情深义重。智伯也许错待过一千个人,可是却没有错待,豫让。这就足够了。智伯 被赵襄子砍了脑袋,灭了满门,瓜分了领地,连一颗头都让人家拿去当酒杯了!这是什么样 的血海深仇?智伯无后,报仇者谁?其实,答案我们已经、已经知道了。
       那真是一个人间至痛的夜晚,漆黑无边,这个叫豫让的人乘乱出逃,逃往山中。我猜他逃亡 的地方,一定是龙山和天龙山一带,那里山深林密,荒无人烟。林是松林,成熟的松果,落 下来,"啪"的坠地,声声惊心。豫让落泪了,他朝着来路跪下,对天地,也对黄泉路上知 他信他的智伯,发下一个死誓,你听他怎么说?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天下知我者,惟有智伯!我必为智伯报这血海深仇,以死 相谢!"
       豫让就这么,开始了他的复仇。豫让不是哈姆雷特,他用不着思考,"生,还是死?"他先 就抱了必死的决心。他更名改姓,扮做被判罪服苦役的罪囚,贴身藏了匕首,混入赵襄子宫 中,等待行刺的时机。要知道,罪囚的日子可不是好过的啊!那深宫,也一定是好进难出。 这天,他被派去修厕所,赵襄子刚巧如厕,机会来了!还有比厕所更隐秘的暗杀场所吗?豫让 顿时热血沸腾,可是,他晚了一
       步,赵襄子忽然警觉了,你想,一个手上沾满别人鲜血的人,能不处处警觉吗?赵襄子一定 是从这罪囚充满杀机的眼睛里看出了破绽。他大声喝问"你是何人?"说时迟那时快,卫士 们拥上去拿下了豫让,从他身上搜出了致命的匕首。到了这时候,豫让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于是,他坦然地、磊落地承认道,"我是豫让,特来为智伯报仇!"左右闻言,立刻要诛杀 这大胆的刺客,不想,赵襄子喝住了他们,赵襄子说,"放开他!休得无礼!智伯已经无后, 没想到竟还有不怕死的臣子为他报仇,这真是一个义士啊!"
       他释放了豫让。
       豫让失败了,可他怎肯干休?豫让真是一个死心眼啊!他决心再次冒险。这一次,他知道,那 将是难上加难,襄子已经认识了他,一定处处设防备他,怎么办?他就用漆涂染自己的身体 ,让身上长出一身肿胀又肮脏的癞疮,他还吞食火炭,使声音变得嘶哑难听。他就这样摧死 了自己伤害了自己,然后蓬头垢面上街乞讨。这个样子,连他的妻子也认不出他来了。他妻 子望着这叫化子,心里想,"多么腌▲的一个可怜人!"可有一天,他还是被一个细心的朋 友认了出来,那朋友惊讶地问,"你可是豫让?"豫让回答,"是我。"朋友痛心疾首地哭 了,"你这是何苦啊!"朋友说,"以你的才干,如果投到赵襄子门下做事,必然会得到襄 子的重用和宠信,先得到他的宠信,再伺机杀他,不是很容易吗?何苦这样舍易求难,戕害 自己?"豫让回答说,"既然要委身投靠人家,做了人家的臣子,又一心要杀人家,岂不是 怀二心事君吗?我这么做,就是要让天下那些怀二心事君的人感到羞愧!"
       不久,豫让得知赵襄子外出,要经过一个村庄,在他的必经之路上,有一座桥,叫赤桥。豫 让就早早潜藏在了这座桥下。不想,赵襄子刚一上桥,他的马突然受惊而长嘶。赵襄子大声 喊,"这一定是豫让来了!"果然,武士们在桥下搜出了豫让,赵襄子望着面目全非的豫让 ,责问道:
       "豫让啊豫让,当初,你不是也做过范氏和中行氏的家臣吗?智伯灭掉了你的旧主人,那时 候你为什么不替他们报仇,却做了智伯的臣子?如今智伯死了,你却一心一意要为智伯报仇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这话深深、深深触动了豫让,"很简单,"豫让这样回答,"当初,我事范氏和中 行氏时,他们待我,不过是待一个寻常人,我自然以寻常人待他们;而智伯,他却以国士街 义,豫让自当以一个国士报答他啊!"
       襄子闻言,耸然动容,长叹道:"好一个豫让!你这样报答智伯,义名已成!而我待你,也算 仁至义尽。今天我不能再放你走了!"说罢,命令将士们围住了形单影只的豫让。
       豫让神情坦荡而从容,他对赵襄子说:"不错,上次你宽赦了我,天下已无人不称赞你是一 个贤君,我听说贤君明主从不掩人之美,今天,我知道我要死了,可我还想提一个非分的要 求,求你将你的衣服给我一件,让我砍上几刀,也算了我报仇的心愿,这样,我虽死无憾! "
       于是,春秋历史上最富戏剧性的一幕上演了,在赤桥之上,赵襄子脱下了自己华美的锦袍。 豫让拔剑长啸,刷刷刷,虎跃三次三次击穿了这件象征仇人的衣服。剑光像阳光一样刺痛了 所有人的眼睛,至今使人惊心。然后,豫让笑了。他望着晋国的大地,望着前方无声流淌的 明亮的晋水,以及,更远处的汾河,说道:"我可以去九泉之下见智伯了!"长剑一横,剑 光一闪,义士豫让的鲜血如泉喷涌,洒在赤桥之上。
       这座桥,后来就被人称做"豫让桥",又称"汾桥"。王昌龄诗云:"晋水千庐合,汾桥万 国从。"这个汾桥指的就是我们晋祠附近的"豫让桥"。汾土卷走了义士豫让的鲜血,也卷 走了那个铁血的"青铜时代",而那种酷烈飞扬的壮美,沉下来,融入了我们沉默的生计艰 辛的土地。
       我想,当年,林徽因从太汾公路上遥看到的那雄奇的大殿,应当是,圣母殿。
       那是一座宋代的建筑,至今,在我们的土地上,它暗沉沉雄奇地屹立着。
       圣母,指的是邑姜。也就是姜太公姜子牙的女儿,周武王的妻子,周成王的母亲。
       可最早,"晋祠"祭祀的,却不是邑姜,而是她的儿子,成王的弟弟,唐叔虞。唐叔虞是我 们晋国开国第一人。人人都知道的那个"剪桐封弟"的故事,说的就是他。想当年,他哥哥 成王即位时,还是个小孩子,有一天,这小哥俩在一起玩,哥哥捡起一片桐叶,把它削成圭 的形状,递给弟弟,说,"以此封你。"史官立刻记录在册并请择吉日为叔虞举行受封的仪 式。小孩子成王一片懵懂,回答说,"我是在说着玩啊!"史官正色回答说,"天子无戏言 。"就这么,成王将河东唐地(今晋南一带)封给了弟弟叔虞,把我们的唐地治理得很不错, 他治山川,兴水利,百姓安居乐业。后来他儿子燮继位,因南有晋水,遂改称"晋侯"。再 后,人们就在悬瓮山下,晋水源头修建了一座祠堂,来祭祀我们晋国的开国第一人--唐叔 虞。这就是,我们的晋祠。
       后来,李渊李世民父子,从我们太原起兵,建立了一个新王朝,为了纪念他们起兵和发祥之 地,便将这新王朝命名为--唐朝。从此,我们唐地的"唐",便成了中国人的另一代称, 流传至今。
       到了宋代,赵宋王朝曾三次下河东,伐北汉,进攻我们的城市,晋阳古城。知道我们的晋阳 古城吗?说来可真是话长,还得回春秋战国时期,晋国六卿争霸,一个叫董安于的人,是他 ,为当时的赵卿赵简子,也就是赵襄子的父亲,选择了这片风水宝地--太原盆地,在背靠 龙山,面临晋、汾二水,沃野千畴的分河西畔,建起了这座地理位置十分优越的晋阳古城。 那可真是一座了不起的城池!宫室和粮仓,以铜为柱,青铜的光芒,这里那里,霸气地闪烁 ,晃着人眼。而高大的城墙,则采用了"板夹夯土"这种当时最先进的建筑技术,可真是铜 墙铁壁啊!从此,我们的晋阳城,就成了"控山河,踞天下之肩背"的军事要冲。
       后来,不知经历了多少朝代的扩建,这晋阳城,早已不是那晋阳城。唐代应该是它的鼎盛时 期,先是一个叫李▲的并州长史,于贞观十一年,将晋阳城池,扩建到了汾水东岸。这下子 ,我们的城市,变成了隔水相望的两部分。再后来,到了武后武则天的时候,也是一个长史 ,姓崔,叫崔神庆,他觉得二城隔水相望有劳燕分飞之感,于是,就在汾河上跨河筑起长长 的城堞,将东西两城连为一体。想墙非墙,车辚辚马啸啸,那真是只有盛唐才拥有的大胆想 象和气魄。
       让我们最后、最后再看看,盛唐时我们的城市:河西为府城,河东为东城,跨河之上又有中 城。府城内,又分布了晋阳宫城、大明城和仓城等一系列建筑群落。三城浑然一体,周四十 二里,城门二十四座,汾水穿流其间,为我们辉煌的都城,心疼地做着一个见证。
       公元979年,北宋太平洋国四年,赵宋王朝第三次下河东,赵光义率领着他的的千军万马, 兵分五路,朝我们的晋阳城,开来。五月,克晋阳,北汉灭亡。5月18日,赵光义下令,焚 毁晋阳古城。5月18日,这一天,我们一千五百岁的辉煌的城市,陷入火海。东城起火了, 西城起火了,河上的中城,也起火了。晋阳宫、大明城还有仓城,眨眼之间,被火海吞没。 五月啊,丁香开了,牡丹芍药开了,杨柳绿上,梁上的燕子,刚刚孵出小乳燕,这是最后的 五月了!我们的老弱妇儿,我们万千没有逃出火海的亲人百姓,就这么,和我们的城市一起 遇难。
       事情还没有完呢。第二年,公元980年,这个赵光义,又仿效当年的智伯,决开了汾水和晋 水,水灌晋阳城废墟。他又指挥着他的人马,把我们的龙山山巅铲平,为的是要拔去这"龙 城"的龙角,毁掉它的龙脉。他真是将我们这城市,怕到骨子里去了。火烧水淹之后,我们 的晋阳城,已是茫茫一片白地。东城没了,府城没了,青铜为柱的宫阙没了,跨河之上游龙 似的城堞也没了。晋阳城死了,谁为它恸哭?
       烧了阿房宫,还有个杜牧,留下千古一哭。谁哭过我们这亡城?西山下,旷野中,这亡城的 废墟,沉寂了千年,没有哭声惊扰。没有哭声惊扰的死,一定是,掩藏了绝大的、绝大的悲 痛。和这天大的悲情相比,哭声也许显得轻薄了。
       让我闭上嘴,沉默。
       赵光义毁了我们的城市之后,修筑了一个"平晋城",下令让流离失所的晋阳人民去"平恶 城"定居。但是,我们晋阳人怎能忍受这种屈辱,我们怎么能在"平晋城"中吞咽下晋阳城 亡城的伤痛?我们才不俯首听命呢!于是,我们扶老携幼,纷纷逃往一个叫"唐明镇"的地方 落脚,我们牢牢地、牢牢地记着我们的"唐"字。我们在唐明镇,集合起来,点起炊烟。炊 烟使我们温暖,然后,一个新的城市就在这不屈的炊烟中孕育和崛起。那就是,我们的太原 。
       要说这个赵光义,也真虚伪得可以。就在这一年,太平兴国四年,他烧了我们晋阳城,可还 是这一年,他又大兴土木兴修我们的晋祠,并且,立碑为记。他毁了我们一座城,却给了我 们一个新祠庙。整整一个城市的毁灭成全了,我们的晋祠。整整一城百姓流离失所成全了, 我们的晋祠!事情还没有完,到了仁宗赵祯手里,晋祠的扩建达到了鼎盛。他封我们唐叔虞 为"汾东王",又在叔虞祠的西面,坐西朝东,修起了,规模极其宏大的"圣母殿",祭祀 唐叔虞和成王的母亲,邑姜。圣母殿前,修建了,世所罕见的"鱼沼飞梁",这一来,我们 晋祠的整个结构,彻底改变了。坐西朝东的圣母殿,成了晋祠的正殿、主殿,而唐叔虞祠, 却被挤在了一边。
       从此,人们对晋祠的建筑结构,什么"中轴线"之类,赞美至今。
       这就是,倾城鲜血成全的晋祠。如今是,全国
       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一个旅游景点。外地朋友来我们城市,陪同他们游晋祠是最普通的一个 节目。我们和他们,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走马观花,双方都像是,完成着一个任务。在他 们,是已"到此一游",在我们,是尽了地方之谊。晋祠,成了最浮光掠影的一个所在,最 轻浮的一个所在。当然,旅游者不需要知道,其实,就在不远处,在它的南边,一个叫古城 营的村庄,我们还能看到,大约一里长的一道断壁残垣,还有,仅存的一块石基,冬天,雪 覆盖了它,夏天,野草掩埋了它,那就是我们晋阳城最后的、最后的遗迹。就是这一整个城 市的毁灭,换来了,晋祠的辉煌。
       所有的湮灭都无声无息。
       几年前,有一天,和一个朋友聊天,他是这城市旧人家里出来的孩子,他告诉我一个地名, 他说,吴家花园如何如何。我很茫然,我问,吴家花园在哪儿?
       他十分惊讶,他说,你不知道吴家花园?
       我不知道。
       原来,它就在我家前面的那条马路上,那条东西向的大街上。从我家胡同出来,到那条马路 ,大约一百多米。而从那条马路到吴家花园,若步行的话,大约只需五分钟。
       朋友告诉我,吴家花园,从前,是太原府的花园,一年四季,为太原府衙供应着各种鲜花。 我想起了《红楼梦》中夏金桂的娘家"桂花夏家",大概是一样的意思吧,想来是种花的人 家姓吴。只不过现在那个花园,早已荡然无存了。
       近在咫尺的地方,藏匿了这样的废墟的故事,让我多么吃惊。那天,我一个人来到了那里, 那里现在是一片宿舍小区,属于这城中有钱的大户--电管局所有。一群呆板的钢筋预制结 构的建筑,矗立在那里,显得杂乱和拥挤。没有树,处理过的水泥路面寸草不生。可是那下 面埋藏了多少鲜艳的尸骸!我悄悄站了一会儿,离开了。我脚步轻柔,心里有一点什么东西 滋生着,滋生着,也许,那是对这个守口如瓶的城市的爱意……
       对一个城市的爱,苏醒得其实很艰难,那是一条漫长的路途……
       后来我知道了,那一带,方圆多少里,从前,是明朝晋王府的园林。从前那里,有坡也有岭 ,坡叫松花坡,岭叫杏花岭。松花坡也叫松花园,想来是,绿阴蔽日的好去处,而杏花岭, 则要妖娆得多。成千的杏树,成万的杏树,开花了,简直就是一片,妖娆之海!杏花的香气 ,起伏跌宕,风里是它的香,雨里是它的香,行人衣袂头发上,也是它的香,行人携带着它 的香气,走到东,走到西。我们的城市,原来还有这样妖娆的时候,还有这样,鲜艳妩媚的 风情。
       不过,王府的园林,寻常百姓哪里去得?二百七十六年,弹指而过,明朝亡了,晋王死了, 园林荒芜了,杏花岭无主了。亭台楼榭、小桥流水,塌的塌,倒的倒,可是我们的杏树,仍 是是,年年开花,年年结果。成千的杏树,成万的杏树,开花了,仍旧是一片,妖娆之海。 这一来,杏花岭,松花坡,倒成了这城中公共的一片林地。你也可以来,我也可以去。杏花 一开,方圆不知多少里,云蒸霞染,城市被这无遮无拦的艳情,笼罩了。这才是真正的妖娆 呢!这才是真正的妩媚风情呢!还有那榆树,对了,原来松花坡上,长的是我们北方的榆树。 小孩子们,谁也可以来这里,捋榆钱,摘榆叶。那榆钱捋回家,拌上面粉蒸透,蘸上蒜醋, 真时鲜美味。榆叶呢?拿回家去,喂蚕。真到了荒年时分,榆叶也是救命粮呢!
       多好啊,我们的城市,怀抱着,这一片葱茏的林木,我们汲取着,大地的养分和灵气。又是 几百年,弹指而过,日本鬼子来了。日本鬼子占领了,我们的城市,杏花岭的劫难到了,末 日到了。他们先是砍伐了一部林木,修建起神社。他们真是会找地方啊!这里的杏花,也许 让他们联想到了,他们国土上的樱花。他们是那么热爱樱花,爱它瞬间生死的那一种壮烈和 凄美,可是他们照样挥舞雪亮锋利的斧头,砍死了,我们的杏树。我们的杏树倒地的刹那, 花瓣雪似的纷飞坠落,像极了,他们的樱花。他们真是砍疯了。杀戮让他们感到,痛快淋漓 ,到后来,就不再有什么原因,南坡的树统统让他们砍光了,北坡的树也砍得差不多,杏花 岭,松花坡,变成了,日本鬼子修起了一座,十分简陋的体育场,供他们的军队和居民操练 。
       我们的树林,就这么,毁在鬼子手里。我们几百岁的杏林、榆林、饮恨身亡。到夜晚,这一 片辽阔的荒地,就会发现呜呜的悲声,那是万千树的亡灵在哭。白天,他们操练的脚,吱吱 地踩在上面,每一下,都踩着我们,杏花的尸骸。终于有一天,他们投降了,撤走了,这里 一天天,荒芜下去,神庙塌了,操场空了,野草起了,野草长得没人腰,成了虫蚁蛇鼠的世 界。阎锡山在这里,修起碉堡和炮楼,筑起工事,夜晚,碉堡和炮楼里的灯光,像鬼火,又 像野兽的眼。冬天落了雪,耀眼的白雪地上,开来了,黑色的大炮,大炮排列在这里,等待 着,一场生死决战。
       待我们记事起,这里已是一条叫做"杏花岭"的普通小街。这街上,有一家医院,有一个体 育场。医院叫做,太原市人民医院,体育场也是叫,太原市人民体育场,可这只是它们的官 名,老百姓还是把它们叫做,杏花岭医院,和,杏花岭体育场,虽然这整整一条街上,再也 看不见一棵杏树。
       杏花岭体育场是我们常去的地方。我们在那里开运动会。我们还在那里,表演过团体操。排 练这团体操是在盛夏,有几个小同学被太阳晒得晕了过去。我们表演的好像是圈操,一人一 个竹圈,上面缠绕着五色彩纸,好热烈啊!我还认识这里的一个乒乓球教练,他是我母亲的 熟人。这是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听说从前在国家队,做过邱仲惠的教练。他鼓励我好 好打乒乓球,我一想起这是一个和世界冠军有联系的神秘人物就激动不已,觉得他每一句话 都非同寻常。后来,我长大后,又碰上了他。我们在一起开会,还分在一个组。我一眼就认 出了他,他几乎没变,也许老了,可我浑然不觉,他在人群中,仍然,那么鲜明醒目:高大 、英俊,称得上是个,美男子,或许,更美。一个成年女人看出了更多的东西,比如,他经 历的沧桑、他九死不改的儒雅善良。只不过,他一点、一点也不记得我了,不记得那个梳童 花头、崇拜他的小姑娘。
       杏花岭体育场,如今,已经不是体育场了,大部分的地都卖了出去,盖起了丑陋的、马塞克 贴面的大楼。我遇尔穿过那里,到对面的医院去看病。大门口,一块小黑板上,常常写着关 于信鸽的讯息。比如,几号几号鸽子饲料到货的消息。我想着,那大概有一个信鸽协会的组 织。大群大群的鸽子,飞过我们的天空,在曾经是体育场的地方,在曾经是杏林和榆林的地 方,在杏花曾经无限烂漫无限风情的地方,盘旋。明亮的鸽哨是一个古典城市最后的、最后 的艳情。
       
       第七章
       艳歌
       我结婚时住过的那所院子,人家说,是五妹子的公馆,也有人说,是当年五金商会的会馆。
       从前,我一直不知道,这个五妹子,到底是阎锡山的什么人。说实话我还以为五妹子就是五 姨太呢。好像这么认为的人还不少。后来才知道不是,原来五妹子就是阎锡山的堂妹,多年 来,一直跟着堂哥生活,为他管家。
       可人们总觉得五妹子或者五姑娘,很神秘。
       这个城市,到处残留着,五妹子的痕迹。比如,我结婚时住过的这所有中西合璧建筑的小院 子,比如,杏花岭医院,有人说它的前身是一所助产医院,院长就是五妹子五姑娘。再比如 ,和省政府毗连的"东花园",据说那里也是五妹子的旧居。等等。
       五妹子叫阎慧卿。
       但是我们一整个城市都叫她,五妹子。或者,五姑娘。
       阎锡山的夫人、如夫人,不知为什么,都不如五妹子这么富有传奇性。
       小时候,倒是听人讲过一个有关阎夫人的笑话,是关于五台方言的。五台人把"我",说成 是"猛"。有一次,阎锡山携夫人到了外省,大概是南京吧?人家问阎夫人,想吃点什么?阎 夫人回答:"猛不饥。"结果,人家就满城里去打听这"猛不饥"到底是什么鸡。
       后来,在电视剧中,也看到过关阎锡山本人的笑话,是说他节俭到吝啬。他大张筵席,请人 赴宴,却没有什么菜吃。他长篇大论讲了半天话,然后说:"请。"可盘子里的菜早已光了 ,大家都拿筷子戳空盘子底,做吃得很热闹繁忙状。
       这一类的笑话,都不属于五姑娘。五姑娘是不入笑话的。有一种漫天的雾障,使五妹子五姑 娘走不到笑话中去。
       大雾使人看不清她的真面目。
       我在曾经是她的公馆的小楼里住了七年(我愿意相信这里是五妹子的一处公馆而非五金商会 ),当然,我住在后楼上,也就是当初那些下人或护兵马弁们住的地方。一座大平台和一个 小天井使前楼(机关办公楼)与后楼既联接又相互独立。我们的后楼,简瓦泥鳅脊,有着中国 式长长的出檐,檐下是一条围了铁栏杆的小走廊。铁栏杆早已生了锈,可廊上的拼花地砖却 仍然完好和鲜艳。屋子是西式的,红木地板、红木墙裙,据说那都是来自菲律宾的红木。初 为主妇,我最爱做的一项家务就是给房间的地板打蜡,我跪在地上,将地板擦得如同一面铜 镜。光洁的地板使你愉快和轻盈,这也是我十分小家子气不忍心外人的脚践踏它的原因。于 是,我就在楼下那间小平房里待客。那间小平房,接了水龙头,本来是分配给我们做厨房的 ,可我却拿它做了客房、起居室、餐厅还有工作间。我们在里面支了单人床、折叠餐桌,那 些锅碗瓢盆日用家什还有书报杂志,将一间十几平方的小屋塞得几乎爆炸。有一次,一个文 学女青年不小心闯了进来,她在我小屋里转了一圈,表扬我说:
       "一看就知道是个奋斗者的屋子。"
       我立刻觉得自己变成了三十年代上海亭子间里的左翼文艺青年,害着肺病,身子没有一个铜 板。又好像是十九世纪巴黎拉丁区的一个穷艺术家,准备着征服巴黎。不过,说起来,我们 的小屋,像一个小小的驿站倒是真的。那些写东西的朋友,我们称为"文学青年"的,这时 ,还散落在我们这个内陆省份各个角落,他们这里一个,那里一个,像遗珠一样四处闪光。 他们来省城办事,比如,送个稿件什么的,哪里是他们的落脚之处?我们的小屋。假如是夜 晚,他们在车上,风尘仆仆奔向这个城市,眼前闪过的最温馨的景色,一定是,我们小屋的 灯光。无论是清晨还是黄昏,他们走进我们的小屋,就像到了家。他们才不计较床单被子是 否干净,倒头就睡,他们也不计较我的厨艺,有饭就了不起的盛宴。有多少个、多少个愉快 的、知心的、淋漓尽致的夜晚是在这小屋中度过的啊!一群人围着折叠桌和狼籍的杯盘,七 嘴八舌论争到深宵。我们喝青梅酒或者,竹叶青,酒很容易使我们为悲伤或美好的事情流泪 。夜深了,肚子饿了,我们就炸香蕉消夜。据说那是一种墨西哥小吃,做法非常简单,就是 将香蕉剥皮切成寸段,然后在湿面糊中一滚,下油锅炸成金黄的蜂蜜般的颜色,成熟麦浪般 的颜色。说实话,我爱这颜色胜于爱它的味道,它使我的夜晚辉煌和明亮,如同某种光照。
       八十年代,那是一个诗的年代,一个激情的年代,一个属于小屋和朋友的年代,一个爱情的 年代,一个有着诚实和美好夜晚的年代。这中西合璧的小楼就是证明,楼前那两棵枝繁叶茂 的中国悟桐树就是证明。夏天的夜晚,我们爱在这树下乘凉、吃西瓜,到秋天,梧桐树落下 一地的饱满的籽儿,门房师傅把这籽儿一粒粒拾起来,焙到炉子上,吃起来有一股特殊的香 味。梧桐籽儿落进泥土里,到来年,发芽、抽枝、长叶,慢慢长成一棵小树。有一年,那时 我们已搬出小院搬进新盖的宿舍楼中,我丈夫为花盆换土,从小院撮回土来,第二年,花盆 里就长出一棵嫩绿的梧桐苗。这悟桐苗,在我家阳台上,一天天,一年年长大,抽条、拔节 ,再抽条、再拔节,就这么,粗起来,壮起来,于是,我家阳台上,就有了一棵真正的、真 正的梧桐树。它秋天落下黄叶,春天长出新叶,一岁一枯荣,如今,它已经长得快有房子那 么高,绿叶婆娑,挺拔而漂亮,像一个骄傲的十六岁少年。这是小院给我们的馈赠,多么奇 妙和意味深长啊!也许,它是用这种方式,让我们挽留住小院中那一段艰辛而光明的岁月。
       我们那条街,叫南华门。从前,那是一条狭长的丁字小街,八十年代初,它被一条新开辟的 马路拦腰劈成了南北两半。我们留在了北边,身后就是东华门。与此相对的还有一个西华门 。至今我也没弄清楚这几个华门的准确方位,假如让我给一个行人指路,我一定胡言乱语说 不出个所以然。说起这几个华门,原来,是晋王府的三座宫城城门。当年,朱元璋分封了他 第三个儿子朱▲为晋王,并在太原城外东南方,倚着我们府城的东墙,建起了一座巍峨的晋 王府。南华门、东华门、西华门,就是晋王府的宫城门,而由此得名的三条小街,就是当年 这三府宫门通往外城城门的三条狭长走道。我想,那一定是永巷一般的长巷了。红色的宫墙 ,夹着一条肃穆寂寞的藩王的道路,上面没有百姓的足迹。有多少次,晋王摆驾出宫,车辚 辚马啸啸,走过这深长的宫巷,前往他的园林赏杏花,丽人们的衣香鬓影,摇曳生姿,像皮 影一样映在宫墙之上。归来时,马蹄上沾着杏花的残红。
       有谁还能知道,这巍巍王府的模样?这赫赫城的模样?没有了。一把大火烧光了它。清顺治三 年,晋王府的末日到了。四月的一个深夜,大火冲天而起,火焰竟是五色的火焰,绚丽异常 ,远看就像最辉煌的云海日出。宫门、大殿、东西斋、灵寿宫,妖娆地化为灰烬。二百年的 王府,一夜之间,化为灰烬。传说,飞烟逾月始息,滚热的灰烬,深深埋住了人的脚踝。没 人知道,那是人火还是天火,只知道,风一起,漫天黑蝴蝶狂飞,那是多么神秘恐怖的景象 !
       就这么,昔日的王府,渐渐地,变成了市井街区。王府遗址成了一个个街名巷名。比如,天 地坛;比如,典膳所;比如,我们的南华门。南华门一带民居,大多是清明时期的建筑,当 然也有民国年间的。有五妹子公馆这样的毫宅,更多的,是平民的四合小院,里面住着各式 买卖人、手艺人,后来还住了不少日本人。日本女人身着和服迈着小碎步穿行在这条街巷 ,清脆的木屐声咯哒咯哒地敲打着我们光滑的石头路面,听上去就像是唱戏的梆子。炊烟升 起的时候,有些小院里就会飘散出酱汤的怪味道还有清酒的香气。一直到五十年代,日本人 才从我们的南华门彻底消失,回到了他们自己的国家。
       这条街,还住着一些军人和他们的家眷,那都是阎锡山手下的小军官,营长、连长什么的。 八十年代初期,有一天,我们街口上,忽然支起了一个修自行车的地摊,来了一个修车人。 从此,他就到了那里,十几年如日,风雨无阻。修车的师傅,五十多岁,河北口 ,看上去 像上退休工人,人很诚实和气。我们谁没找他修过自行车啊!车子坏了,往他那里一撂,人 尽管去干别的。等你去推的时候,不仅毛病修好了,还顺便帮你擦了车。车子没气了,经过 他那里,抄起气筒就用,他常常不收那二角钱。这样,他生意自然很好,干得也很辛苦。冬 天,寒流到来的日子里,他仍然出工,坐在那里,围着大围裙,脚边生起一只铁桶改制的小 伙炉,红红的一团炭火,啪啪的,爆出一些细碎的力不从心的火星。他就像长在那里似的, 一长长了十多年,我们出来进去,和他打声招呼,有时也聊几句家常,知道他做的这么辛苦 ,是因为他还有个小儿子没有结婚,他要为小儿子挣出冰箱、彩电,还有各种家具、酒席的 钱来。
       后来,他小儿子大概结婚了,总不能永远不结婚吧?他仍旧做。问他,他说还要帮衬大的。 大儿子厂里效益不好,孩子上学,负担重。
       有一天,很偶然地,我认识了一个在南华门一带长大的姑娘,她告诉我,这个修车师傅,曾 经是阎锡山的军官,一个连长吧,解放后,肃反时期,住了监狱。他女人一个拉扯大了他们 的儿女。他女人,从前的连长太太,做起了修缮队的泥瓦工,她玩麻将牌的手,端起了瓦刀 ,拎起了水泥桶。她风里来雨里去地担当起了养家的重任,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原来竟是这 样能干的一个女人。到七十年代末他出狱时,儿子齐刷刷地早已成人,谁也不认识那个做父 亲的了。他成了这家里的陌生人。
       也许,这就是他拼命苦做的原因吧,为了赎罪,为了他一生对不起的妻儿,还是为了逃避他 们,逃避那些陌生的亲人?他的背一天天弯下去,行动也一天天迟缓。终于有一天,他不见 了。我们街口没了他的修车地摊。那大概是今年春天的事,春节过后吧?今年我们城市的春 天,来得分外艰难,沙尘暴一次又一次袭击了我们城市,据有心人统计,沙尘暴一共到了十 三次!树叶绿得十分艰难,迎春花好像还没开就谢了。丁香开花的时节,整个城市混沌一片 ,飘忽的花香是这城市惟一的光明的缝隙。等到天气终于、终于晴朗起来,我忽然发现,修 车师傅不见了。在从前他盘踞的那个背风又向阳的角落里,现在,支上了缤纷的水果摊。
       他是哪一天不见的?
       就像他来时很突然一样,他消失得也那么突兀。
       劈成两半的我们的南华门,那一端,从2000年开始大规模折迁。旧式民居转眼间成为断壁残 垣和瓦砾堆。墙壁上,白色的"拆"字看上去触目惊心。那一端,残留下来的旧式民居,不 多了,它们在瓦砾堆中站立着有一种衰败的凄美,兔死狐悲。由于年深日久,原来的青砖青 瓦现在已成黑色,黑色的遗世独立的居民,就像时间的灵魂。
       有时,我希望在这街上和修车师傅相遇,可是没有。我想他家很可能是搬迁户,有一天,会 回迁回来,住上水、暖、煤气一应俱全的新式单元房。这想法叫人感到温暖。有时,我也会 猜,这一大片残垣断壁的瓦砾堆中,哪里曾经是他的家呢?他能干的女人苦苦撑持的家,是 哪一个呢?多少故事被埋葬在这里了,我们永远不会再知道。
       听说过这个故事吗?那是1949年,我们城市刚刚解放的日子,解放军的一个连队,住进了我 们街上的一所民宅。宅院的主人,是国民党的一个军官,此时逃跑回来正藏匿在家中,想寻 找一个机会逃出城去。办法还没想出来,呼啦啦一下,院子里倒已经住进满满的我们的兵了 。
       把这家伙吓了个半死。
       这所宅院,分里外两进,解放军只占了前一进,他们一家人,住了后进。我们解放军,纪律 严明,秋毫无犯,平时,从不迈进后院半步。再说这家伙脱下了国民党军装,换上了中式对 襟夹袄,看上去就像一个商人。可说到底他是只惊弓之鸟,夜夜做噩梦,枕头下藏了枪,一 有风吹草动,就去摸枪。有好几次,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自家老婆的鼻子。他老婆看着那 枪口,哆嗦着,面色如土。
       街上,日日有巡逻的战士。他们警觉和坚定的脚步,时时响彻在我们铺了碎石子的小街,从 南头到北头,一会儿远,一会儿近。脚步声在那藏匿的家伙听来,真是惊心动魄,声声都像 是催命一般。外面还不时传来消息,说是谁谁谁被抓了。有一天,外进院子里的战士们,格 外兴奋,出来进去说着一件事,说是戴炳南落网了。这个戴炳南,原本不是阎锡山的嫡系, 他是胡宗南部黄樵松将军手下的一名军官,是蒋介石派来增援阎锡山的。那已是1948年10月 ,国民党三十军军长黄樵松将军抵达我城市后,渐渐萌生了弃暗投明的心思,暗地里,和地 下党以及解放军代表接上了头,秘密商定了三十军起义的方案。不想,这个方杂案败露了, 谁告的密?戴炳南!这个载炳南,在一天深夜潜入阎锡山那里,和盘托出了起义的计划。结果 可想而知,阎锡山设计诱捕了黄将军还有解放军代表晋夫同志,将他们押往了南京,被蒋介 石杀害了。三十军起义计划就这样流产,而告蜜者戴炳南,却荣升三十军军长。
       解放军即将发起总攻前夕,从前方,三十军据守的东城指挥部那里,突然传出一个惊人的消 息,"戴炳南军长被炮击阵亡。"电话打倒了阎锡山的绥署总部,人们大吃一惊。可是现在 ,你瞧,解放军竟抓获了一个活生生的戴炳南!的来,他不过是使了个"金蝉脱壳"的计谋 ,佯称阵亡,自己却悄悄躲进了我们城市一个叫"阴阳巷"的地方,那里,有他的一个亲戚 ,人们就是在他亲戚家后院一处夹墙中,发现了他的藏身之处。
       戴炳南被抓获的这一天,我们街上这个藏匿的家伙,绝望了。他想,还是死吧。他摸出了手 枪,将枪口伸进自己的嘴巴,可是那扣板机的手,哆嗦着,怎么也扣不下去。就在这时,人 老婆进来了,看见他这吓人的架势,腿一软,坐在了地上。他也呆住了,嘴里含着乌黑的枪 管,像含着大烟枪。半晌,他第婆连滚带爬扑过去,抱住了他的腿,他老婆说:
       "你个死鬼,你死吧!你这样子死了,我追到阴间去,也不饶你!"
       就这么,枪被他老婆夺下。他们抱在了一起,没有声音地哭泣。隔了高高的院墙,街上,走 过了欢庆解放的游行队伍,打着腰鼓和霸王鞭,喊着口号。海浪般的口号声,一浪一浪涌来 ,使他们这水磨青砖的老屋像小船一样颠簸。他害怕地用手捂住了耳朵,他说:"我得出去 ,玉枝,救救我,我受不了了,你得让我出去。"玉枝抱住他,像抱一个小孩,玉枝说:" 好,好,我让你出去……"
       第二天,玉枝煮了红枣和茶叶蛋,盛在柳条编的小笸箩里,来到了前院。玉枝其实还年轻, 三十来岁,生过孩子的身子,成熟而丰满,身上穿了翠蓝色对襟小夹袄。玉枝脸白,压得住 这种尖叫的颜色。院子里,只见十几个战士,围成一圈,蹲在地上正在吃早饭。中间是一只 大木桶,桶里装着玉茭面糊糊煮疙瘩。玉枝走上去,把盛了鸡蛋和红枣的笸箩,往木桶上一 架,说道:
       "净喝些稀的,咋能行?天天辛苦,巡逻站岗填战壕,不吃干的咋有力气?"
       这玉枝说罢,转身就走。还没走出几步,就有人从后面追上了她。那人说:"大嫂大嫂,我 们有纪律。"那人要把笸箩,还给玉枝,玉枝自然不接,就这么,推掇起来。不经意间,那 人的手,不小心触到了女人胸前一个软绵绵的地方。玉枝倒没什么,可是那人的脸,刷的红 了。
       就在那人胸红的刹那,玉枝忐忑的心里,一下子有了底。玉枝想,解放军也是人。
       玉枝知道解放军纪律严明,是支钢铁的队伍。她也听说了不少解放军进城后的故事。说是有 个连队,住进了阎锡山兵团司令孙楚家的宅院,孙楚的小老婆,打扮得花枝招展,用盘子端 出了黄灿灿一盘子金条,说是慰劳解放军,结果碰了一鼻子灰。还听说有个战士,在厕所解 手,发现了厕所墙角埋着一个纸包,打开一看,是满满一包金镏子,数一数,足足二十五个 !这战士就原封不动地把二十五个金镏子交给了上级。这种事听多了,玉枝就想,难道他们 个个都是金刚不坏之身?
       这个早晨,玉枝端着她的红枣鸡蛋回到了后院。她看着自己那惊弓之鸟似的男人,说了句, "菩萨保佑着你呢!"一句话没说完,眼泪就滚了出来。
       玉枝就是这么着盯上了那个红脸的战士。后来她知道,他还是个班长,人高马大的,却生得 挺白净。玉枝家有个小偏院,院里有口甜水井,种着一棵槐树,一棵榆树班长去井边打水, 十次有九次碰上女房。女房东说:"班长,打水啊!"班长脸就一热。天气越来越暖,槐树 开花了,满字子都是槐花的甜香,槐花的香味,是有些邪气的香。这天,班长一走进偏院, 就看见女房东,拿着竹竿在打槐花。槐花白晃晃落一地,也落在她头发上、身上。她听见脚 步声,知道是他,却装做不知道。翠蓝色的小夹袄,肩上落了白槐花,有着奇怪的艳丽。班 长看呆了。下午的院子,洒满阳光,亮得晃眼。班长醒过神,掉头就走。就在这时女房东忽 然转过身,扑哧一笑,说:"班长,你又不是槐花,还怕我吃你不成?"这么说着,真就从 肩上拈起一穗槐花,丢进嘴里。她咔吃咔吃嚼着那邪气的花朵,浑身都是邪香。
       班长觉得头晕。
       清醒过来时,已经晚了。班长已经、已经掉进了玉枝的陷阱。他们在小偏院一间堆杂务的厢 房里,做了那事。班长浑身抖着,双手抱头,脑袋深深埋进裤裆里,说道:"你害死我了! 你害死我了!"玉枝也发着抖,说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班长行个好,帮我一 个忙,这事,就让它一风吹过。"说着,她扑通一声,直挺挺跪在了班长面前。班长抬起脸 ,看见她泪流满面,被揉搓过的头发乱头,衣襟敞着,翠蓝色夹袄里,露着娇艳的红绫抹胸 。班长暗暗叫了一声:
       "狐狸啊!"
       还能怎么样呢?班长只得答应了这狐狸精的请求,做下了他一生中最大的错事。他偷来了一 身军装,是三排长的衣服,三排长住在别人家院里,这样,不容易怀疑到他身上。他把偷来 的衣服交给女人的时候,心里充满犯罪感。女人又一次给他跪下了,趴在地上,通通通磕了 三个响头。当天夜里,女人的丈夫,就穿上了三排长的军装,化装成解放军的干部,在班长 的指点下,逃出了我们的城市。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玉枝也不知道。但是玉枝知道一点 ,他这一去,也许就是永别。
       果然,很快的,东窗事发了。其实,从一开始,玉枝就知道自己不会有好下场。让她伤心的 是,那天晚上,她悄悄送乔装的男人到街口,她男人匆匆而去,溜得比兔子还快,没有、没 有回过一次头。
       太原战役,是解放战争史上非常激烈的一场攻坚战役。土皇帝阎锡山,几乎是在抗战胜利重 返太原城的第一天起,就开始了大规模修筑工事,为内战做准备。他专门成立了一个"碉堡 建 设局",任命一个工兵中将司令兼任局长,又从留用的日俘中挑选了200多名工程技术人员 ,设计、指导整个施工工程。几年下来,我们太原城,简直就是一座被碉堡重重围困的孤城 了。碉堡呈放射状,东到罕山,西至石千峰,北到周家山,南至武宿机场,东西南北,辐射 几十里外。城市周边,那些险要的村庄,比如,杨家峪、牛驼寨、向阳店、关家峪、小井峪 、兰村、新城等等,三步一小碉,五步一大碉,把个太原城,围了个密不透风。那些碉堡啊 ,真是五花八门,让人目不暇接。什么一层碉、二层碉、三层五层碉(这是从高度说),什么 班碉、排碉和炮碉(这是从容量说),什么砖碉、石碉、钢筋水泥碉(这是从建筑材料说),什 么圆碉、方碉、六角碉、三腿碉(这是从形状说),若是从作用说,有向周围扫射的"满天星 ",有专向两侧射击的"仙人指",还有专射一翼的"没奈何"……这些奇形怪状的碉堡, 铺天盖地,漫山遍野,三个一群、五个一组,配备成:品字形、倒品字形、菱形、梅花形, 为的是互为犄角,互相策应。
       我们四周的城墙上,修筑了极其坚固的各种工事,城外挖了护城壕,城内,则修了许多条地 堡暗道,直接通向城外的碉堡。就这么,城风城外连成一体,组成一座巨大的战争迷宫,阎 锡山把这座迷宫似的城市叫做"战斗城"。
       阎锡山宣布,他要与这座城市,同生死。
       1949年1月,解放军已是兵临城下。决战前夕,阎锡山命令城中一家制药厂,生产了500瓶烈 性毒药,发给了他的部属。他要求他手下的军、政高级官员,城破之时,仰药自裁。
       他也为自己准备了一小瓶毒药,药性奇烈。新年刚过,有几个外国记者来到我们城中,记者 招待会上,他面前的桌子上,就醒目地摆着那只小药瓶。透明的小瓶子,里面是黄褐色的液 体,那液体像琥珀一样迷人而寂静。他指着琥珀般的小瓶子,对记者说:
       "我只有一句话,与城共存亡。太原如果不守,这就是我的归宿。"
       在这之前,他还从他的老家五台县,运来上好的木料,那木料产自佛家圣地--五台山,也 叫清凉山。他就用这木料做了一口棺材。这还不算,为了万无一失,他又从3000多名被他收 编留用的投降日军中,挑选了一名最具"武士道精神"的士兵,命令他在最危急的时刻,把 他打死。他说他知道,这样残酷的任务,非日本武士不能完成。他站在梅山这个全城制高点 ,眺望他最后的、最后的领地。我们的城市,尽收他忧伤的眼底,他说这将是他的葬身之地 。他说他就是要效法庞德,抬榇死战。
       一派悲壮。
       在这之前,1948年,他把所有的亲人,全都转移到了上海。他送走了他敬重的继母,他结发 的妻子,他的儿子、女儿、儿媳……他让所有的亲人,都离开了这所危城,只有一个例外, 那就是,从前我们小院的主人,五妹子五姑娘。生死关头,他留下了这个惟一的堂妹。
       人们都说,他非常、非常疼爱这个妹妹,因为她婚姻不幸,遭际坎阿。甚至,有一种暧昧的 流言,说他们之间有私情。他们两人,被桃色的暧昧的流言笼罩,可其实他们是磊落和光明 的。他们光明地、心疼地、善良地相互爱和怜惜,那应该是骨肉手足间至深的爱吧?当兵临 城下时,亲人们都走了,五妹子不走。她决不会、决不会在危难时分,离开哥哥。当这个哥 哥,慷慨激昂信誓旦旦要与这城市共存亡时,也许,只有她一个人,只有这个五妹子,是真 的相信这誓言出自她哥哥的真心。
       她可以不相信这世上任何人,可她相信大哥。
       城外,解放军展开了强大的宣传攻势,大喇叭里,一遍一遍播送着徐向前等将军的《告困守 太原敌官兵书》,还有那些攻心的顺口溜和快板,甚至还编了戏文,有段戏文这么唱:
       阎锡山,困守在太原,
       自知没有几天,
       老婆孩子和黄金,
       先后搬到台湾,
       他已决定逃跑,
       你们作何打算?
       真是一语中的啊!此时,危城中的阎锡山,其实已经在悄悄地为自己寻找退路了。这退路就 是:行政院院长。看不见的电波在空中,传送着政治交易的秘密,神不知,鬼不觉。到了3 月29日下午二时,阎锡山突然通知他的高级官员和部下约二十余人,在东花园北厅会议室召 开紧急地方。人们匆匆到会,忧心忡忡,特别是那些从火线上下来的人,更是面色如土。连 日来炮火不断,省府内也落进了解放军的榴弹炮。为射避炮火,从去冬以来,阎锡山就搬 进了梅山钟楼下面的窑洞里居住。那洞,叫"当仁洞",洞壁上,嵌有乾隆临唐人陆柬之书 手迷。钟楼就建在"当仁洞"上,是西式的四层楼房。窑洞没有窗户,白天也要开灯照明, 时间一长,这使他的脸色看上去有些病态的苍白。他看到人到齐了,就对秘书说:
       "你把李代总统的电报念给大家听听。"
       李宗仁的电报,十分简洁,上面写着,为和谈事宜,邀请阎公立即飞赴南京开会。寥寥数语 读罢,会议厅一片死样的寂静。许久,有人试探地说道:
       "阎公这次赴京开会,该在南京多呆些日子吧?"
       阎锡山回答:"少则三天五天,多则十天八天,等和平商谈有了结果,我马上就回来。"又 说,"我不在的日子,请诸位关照慧卿。"
       慧卿不走?!不少人暗自松口气,心定了些。
       两小时后,阎锡山乘车离去。送行者,除了武装侍卫之外,就只有一个心腹梁化之,和, 他的五妹子阎慧卿。他坚决不要其他的部下送行,他说,几天就回来,送什么送?五妹子和 他同乘一辆小汽车,在隆隆的炮声中,驶向汾河西畔一处临时机场。红沟、圪缭沟机场,此 时早已被我们解放军的炮火控制,这个临时机场,是一个月前抢修出来的。南京来的飞机, 刚刚降落,机场附近,不时有炮弹爆炸,把野草和灌木炸得飞起来。情况紧急,飞机不敢久 留,武装警卫簇拥他刚一登机,飞机立刻起飞。登机前,他只来得及对五妹子说一句话:
       "慧卿,保重。"
       飞机冲天而起,地上的慧卿,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她仰着脖子,一个劲儿地,朝天上的飞 机招手。看不见她了。看不见了。还有这城市,从天上看,它多么美。灰色的房屋,连成了 片,有一种说不出的流畅、安静和庄严。梅山在哪儿?东花园在哪儿?钟楼在哪儿?他视线模 糊了,大概是明亮的汾河,晃了他的眼。汾河解冻了,它流得无声而从容,它可真是处变不 惊啊。炮弹在它两岸东一处西一处爆炸,可是从天上看,那爆炸的炮火,倒像是,一朵一朵 奇美的、绝艳的烟花。
       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看见他的城市。
       他在最后的时刻抛弃了它。
       不少人看出了这个。别说是他手下那些政客,就连那些警卫、侍从之类,也看穿了这一点。 他留下了五妹子安定人心,可是却带走了他的厨师陈师傅。平时出门,他是从不带厨师的。 这次却破了例。细心的人都看出了这破绽,知道他这一走,是"仓惶辞庙"的一走,永别不 归的一走了。
       只有五妹子,五姑娘,不相信这个。她等待着他的归期。现在,她搬进了大哥住过的钟楼, 那是整个省府院内最安全最隐蔽的一个所在,可以直通地下室。这省府,从前,叫督军府, 再从前,叫巡抚衙门。如今,它高大雄壮的门楼,就是在清代巡抚大门的基础上改建的,重 檐歇山顶,琉璃瓦,太阳一照,流光泛彩,熠熠生辉。还有从前巡抚的内花园,后来阎锡山 把它改建成了自家的私人花园--东花园。多年来,五妹子就一直住在那里。也许,她从没 在我们南华门那座小院里住过,谁知道呢?这东花园内,有一处悬山顶建筑,是从前布政司 衙门的旧址,传说,一代明妓苏三就曾在那里受审,也就是戏里唱的"三堂会审"吧?这艳 情的传说,为东花园笼罩上了一层妖娆之雾,年年春天,那迎春花桃杏花开得真灿烂啊!
       此刻,又是春天了。这个春天的省府大院,就像是当年柏林被攻克前的"狼穴"一般,一片 恐慌和绝望。东花园被炮弹炸出了一个一个深深的弹坑,桃杏树还没开花就被炮火烧焦了。 五姑娘躲在钟楼下窑洞里,听到响动,就跑出来,问道:"是飞机吗?"有时,是飞机,在 城市的上空,草草盘旋一下,胡乱丢下一些物资就匆匆逃窜。有些,只不过是风声,或别的 什么声音。天空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她就站在院子里,也不怕炮火,呆呆地、呆呆地望 天。
       她一天一天等下去。
       一直到,4月22日,城破前两天,深夜,大哥忽然给绥署打来电报,说是要在第二天派飞机 ,来接他陷在危城和炮火中的妹妹,并命令他们在新开路一带,开辟出一个临时机场。绥署 的人立即复电说,那已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了!
       慧卿不用再等了。
       她用不着再仰望天空,问,是飞机吗?她的脖子早就、早就望酸了,现在天上不再有飞机的 影子,连只鸟影都没有了。她回到钟楼下的窑洞,忽然觉得心里很静。她知道,最后的时刻 ,就要到了。
       城外,四面八方,解放军的千军万马,就要发起总攻。那是势不可挡的。她静静坐在那里, 等待着,这终究要到来的结尾。有一阵,似乎格外寂静,天地无声。电灯亮着,她不知道这 是白天还是黑夜。是黑夜吧?老家河边村安静平安的黑夜,鸡不叫,狗不咬,只有庄稼吸着 夜露拔节……然后,忽然地,万炮齐发,大地在摇晃。她觉得身子都要被震碎了。外面,一 片混乱的响动,起了大火。那些佩戴着红、黄、蓝、白袖标的警卫和侍卫们,像鬼魂一样在 火光中无声奔跑。电灯就在这时灭了,有人提着马灯进来,告诉她,首义关失守了、大南关 失守了、水西关也失守了。现在那里正在进行激烈的巷战,可是哪里抵挡得住?过一会儿, 又有人进来,报告了她特警处全体在地下室集体自焚的消息。她知道,是时候了。于是她叫 秘书进来,交给他一份昨晚拟好的电报稿。那是打给她大哥的,打给千重山万重水之外,那 个曾经口口声声叫喊,要与这城市共存亡的大哥。然后,她吩咐了侍卫一些身后的事情。她 声音微微、微微有些发抖,就像在凛冽的寒天里说话一样。交代完这一切,她说:"你们出 去吧。"
       门没有关。
       外面,隆隆的炮声中,太阳升起来了。这是4月24日日出时分。这是她此生中最后一次看见 美丽的日出了。她从怀里,从贴身的亵衣里,掏出一只小瓶,温柔的、琥珀色的液体,使她 的眼睛像猫眼似的一亮。她温存地把它握在手心里,握了一会儿,好像是要把它捂暖。然后 ,她就像喝酒一样把这剧毒的液体喝下去了。
       几乎是同时,南京的大哥,收到了五姑娘的电报,电文如下:
       "连日来炮声如雷,震耳欲聋,炮飞似雨,骇魄惊心。屋外烟焰弥漫,一片火海;室内昏黑 死寂,万念俱灰。大势已去,巷战不支……妹虽女流,死志已决。目睹玉碎,岂敢瓦全?… …临电依依,不尽所言!今生已矣,一别永诀!来生再见,愿非虚幻。妹今发电之刻尚在人间 ,大哥阅电之时,已成隔世!前楼火起,后山崩颓,死在眉睫,心转平安。嗟乎!果上苍之有 召耶?痛哉!抑列祖之怜悯耶?慧卿绝笔。"
       几小时后,解放军攻进了省府大院。梅山顶上,我们的红旗升起来了。梅山,那是我们这城 市的制高点。全城的百姓,在炮声骤停的寂静中,一抬头,看见了,这飘扬的漂亮的旗帜。
       五年后,我在这城市出生。
       2000年12月6日草稿
       2001年3月10日二稿
       责任编辑 陈晓敏
       题字 赵宁安 题图 赵希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