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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出阳关]流放之路
作者:杨 镰

《十月》 2001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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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清嘉庆四年(1799)。多事之秋。
       八朋十十八日。从北京西郊六里桥到卢沟桥,人声喧嚷,车马络绎不绝。连路旁铺店居民都知道,这是为名满天下的当朝翰林洪亮吉送行。离开京师彰义门,到抵达良乡驿,参与相送的人有数百之多,其中如张惠言、王引之、王念孙、法式善、张问陶、阮元……都是乾嘉时期有重要影响的人物,以至洪亮吉根本就不认识的满州官束、户部主事成格也以个人名义赠路费三百两。这三百两是他用房契抵押借来的。洪亮吉在翰林院指导的十几个实习生则全数罢课相送。
       然而,洪亮吉不是出巡的钦差大臣,也不是外调出京担任要职,甚至不是请假南还,而是免死流放伊犁的重罪刑徒!仅在几天前洪亮吉上书言事,因其中有“视朝太晚”、小人荧惑”等言论,皇上震怒,以为论及宫禁。立即逮洪亮吉下诏狱,大臣会审判决洪亮吉“大不敬”,斩立决。由皇上特下恩旨:免死,遣戍新疆伊犁。可是,翰林才子的流放竟成了八九月之交他动朝野的大事。
       洪亮吉(1746—1809),字稚存,号北江,江苏常州人。乾隆五十五年进士。是乾嘉学派知名人物,有诗文名,经学造诣颇深。生逢乾嘉盛世,洪亮吉在学界,名气、著述还不是第一流的;论仕途,也远不能与毕沅、纪晓岚等相比;说到诗文,时人舒位《乾嘉诗坛点将录》曾评点了当代诗坛108家,并以梁山泊好汉相拟,而将洪亮吉比作“花和尚鲁智深”。——名列天罡,但并不在前茅。可以说,他一生最重要的事件,就是因上书指斥朝正被流放伊犁。
       洪亮吉45岁才中进士。仕宦生涯一直不很顺遂。嘉庆元年,意外被任命为咸安宫总裁、上书房行走,成了天子近臣。可就在嘉庆年考核翰林时,因为写了《征邪教疏》,指斥时政,竟被置于“下等”。他立即就请了病假。嘉庆四年元月,太上皇乾隆去世。洪亮吉奔丧入都,并受命参与修撰乾隆一朝实录。拟定体例时,与上级发生了冲突,八月二十日便再次告病。计划在九月二日乾隆安葬之后南还。
       八月二十四日,治装准备还乡的洪亮吉上书成亲王。这次还京仅仅半年,但目击耳闻朝政腐败,使其“胸中欲吐者忿涌”,他本意是想直接上书皇帝,但翰林没有这个职责。就给成亲王写了一封五六千字的长信,希望由成亲王上呈。有的文献说,洪亮吉的信是分别给三个主政者成亲王、朱、刘权之的。但不管怎么说,使他名著青史的,就是这封致成亲王书。
       二十五日,成亲王以洪亮吉的“五千言书”进呈皇上。皇上龙颜大怒,当天下午就将洪亮吉传到军机处审问;得到供词,马上打入南监。
       二十六日,五更,用囚车押洪亮吉至西华门外的都御史衙门,听侯军机、王、大臣会同刑部严审。会审的判决是“拟较立决”。
       二十七日,嘉庆下恩旨:“从宽免死,改发伊犁,交伊犁将军保宁严加管束。”
       二十八日,即日踏上流放长途。
       ……
       不管是封建社会,还是法治社会,一个重要官员三四天间就获罪并执行了判决,都是罕见的。应该说,嘉庆不是昏君,读了嘉庆一朝录,我对嘉庆判断力基本准确这一点印象颇深,君临天下二十余年也并非乏善可陈。他的问题在于,他有一个难以企及的父皇,掩盖了了他的光芒。乾隆在位六十年,传位于嘉庆。但事实上在嘉庆四年元月之前,皇朝大政仍掌握在乾隆手中。所以,自乾隆去世,嘉庆亲政之时起,嘉庆帝最主要的举措就是摆脱乾隆影响,成为名副其实的天子。乾隆去世仅四天,嘉庆就突然发难,将乾隆宠臣和、福长安(福康安的兄弟)下狱逮问,又十天后,和赐死狱中。
       乾嘉之际,湖北、陕甘一直战乱不息,水旱蝗灾,遍及中原。亲政的嘉庆帝明令诏求直言。实际他是想努力体现出自己的存在。可洪亮吉上书纵谈国政,却在上书三天内就被逐出都门,流放到数万里之外的西极伊犁,一时舆论愕然。洪亮吉获罪流放的官方理由是“论及宫禁”,朝野则普遍认为是因为所言过于激烈。读过《上成亲王书》的几个不同版本,我感到奇怪。所谓“论及宫禁”简直是、莫须有”;说到言辞激烈,也似是而非,朝臣言事,阿庚奉承当然连篇累牍,可逆耳忠言古代的皇上听得并不算少。当我读了嘉庆朝实录之后,总算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事实上他是拨动了嘉庆帝那根不能触犯的神经,批评时政也罢,还处处以嘉庆与乾隆相比,颂扬乾隆,褒贬嘉庆。正是这一点深深刺激了嘉庆的自尊,致使嘉庆压抑了许多年的激愤之心突然爆发。
       由于案发突然,皇上震怒,处置迅速严厉,人们普遍认为洪亮吉是凶多吉少了。探民了吊唁,送别好似诀别。在亲友面前,洪这吉总算还撑得住,居然口占诗句道:“丈夫自信头颅好,须为朝廷吃一刀。”使人们破涕为笑。获悉自己免除一死流放伊犁后,在一首“纪恩”诗中他又说“人笑冷官罹法网,天教势血洒边尘。”——既然做了必死的思想准备,流放等于检回一条命。
       ……离开京师越远,洪亮吉心里越踏实。实际人们一直担心皇上会改变主意,最终追杀洪亮吉以泄愤。即便皇上不想如此,他身边的宠臣也会劝他这样做。到了保定,洪亮吉听说他离京同时,皇上给伊犁将军保宁下达了日递800里的“廷寄”,除责令保宁对犯官洪亮吉不必手软,特别叮嘱“不许作诗,不许饮酒”。读到措词严厉的上谕,洪亮吉悬在空中的心反而放了下来。看来皇上还不打算要他一条命!作诗,饮酒,充其量那不过是他半条命而已。
       从京师到嘉峪关,流放犯洪亮吉走了三个多月。在这期间,他尽量远离酒与诗。靠宋人洪迈《夷坚志》、清人顾嗣立《元诗远》等闲书打发时光。
       走出嘉峪关——事实上自从踏上河西走廊——洪亮吉读什么书也不能排遣诗情了。除了诗人,眼下他别的什么也不是了。舒位《乾嘉诗坛点将录》用这样的“赞语”评价“花和尚”洪亮吉:“好个莽和尚,忽现菩萨相。六十二捭铁禅杖。”在我看来,舒位“赞”的主要是“流放诗人”洪亮吉。
       二
       走出嘉峪关,踏上西行古道,洪亮吉与塞外狂风遭遇。狂风阻断了行程,等风停下来,他却发现置身一个从未经历过的境界。
       洪亮吉以喜好奇山水著称,大江南北名山大川,如天都山、如茅山、黄山、华山,登临已遍;缒幽历险,绝顶题名,是他从不与人分享的乐趣。然而,嘉峪关外苍茫寥廓的大地。使他意识到以往见闻的有限。童蒙读物《千字文》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星宿列张”开篇。在嘉峪关前往新疆门户哈密途中,兴亮吉酝酿出“惟余日月同中土,不觉鸿蒙是昔时”一联诗句。时人将这脱口而出的感受评作“写尽极边风景”。此后,他的诗越写越多,越写越好。《安西道中》、《天山歌》、《松树塘万松歌》、《伊犁纪事诗》四十二首、《自乌兰乌苏至安集海》……成了流放之路的里程碑。
       安西到星星峡途中,他踏上了无边无沿的干旱戈壁,并联想到《汉书·赵充国传》提到的一个塞外地域“穷水塞”。在乾嘉学派中,他以精于舆地之学著称,但他以前一直没有弄明白“穷水塞”何指?这个名字来历如何?一走出河西走廊的西端安西,他断定汉代将领赵充国经历的穷水塞,就是眼前这片荒漠。
       喜庆四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流放犯洪亮吉抵达新疆门户哈密。
       二十月二十五日,继续北行。二鼓时分,住宿天山南麓的冷落驿站南山口。从乾隆中期收复西域,就在漫长交通线上依次建立了军台驿站。安西到乌鲁木齐之间的驿站,都有奇怪的格局,那就是客房只有一个窄小的门,屋顶开一个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气孔,权充天窗;而滑窗户,朝哪个方向的也没有。只要关紧门,房间就等同于山洞了。这样的房间双憋屈,又黑暗。那样做是因为一年有半年时间——春天化冻,夏天酷热——西出阳关摘旅都是夜行晓宿。白天躲在房间睡大觉。房间只有门,不但安全,而且容易易昼为夜。在这样严密的驿舍里,洪亮吉一反常态,整晚上不能入睡。就在他房间背后,有个不冻的山泉彻夜淙淙流淌不息,使他总是恍若回到了江南水乡,引动了他的乡思。那叮咚不断的塞外清泉,将凶多吉少的天涯游子搅扰得肝肠下寸断。
       二十六日天一亮,洪亮吉一行沿古道进入天山山脉。
       日记中,他这样描写翻越天山、抵达山北门户松树塘的路程:“一路老柳如门,飞桥无数,青松万树,碧涧千层,云影日辉,助其奇丽。——忘其为塞外矣!过岭,风色顿殊,雪飘如掌,阑干千尺,直下难停。岭冰一外委(下级官吏)率十余兵,助挽始下,至晚,雪已盈丈。是日行七十里,宿松树塘。已无径路,望夹道松株,方克前进。抵旅舍已定更矣。”
       到了天山北麓的丝路古驿松树塘,他好好睡了一觉。这沉沉一觉,竟“回到”了青春岁月……
       ……二十余岁时,洪亮吉借居常州天井巷汪宅,苦读诗书以谋取功名,兼作外甥的蒙师。三月,府学考试临近。一天三鼓后在楼西观我斋读书,不觉伏在书案上进入梦乡。在梦中他只觉得身轻如翼,竟从窗格间飞出,随风扶摇直上,而月亮和北斗星伸手可及。忽然一阵旋风把他吹向西北。……又过了一顿饭工夫,只见一座大山高出天半,横亘在面前。万松挺立,直与天接,往下一看,荒漠无涯。而他竟站立在高与天齐的青松顶颠,居然“提前”三十年,来到了松树塘……
       车夫叫醒了酣睡中的洪亮吉。告诉他,该启程上路了。
       一时间洪中怅然苦失。三十年前他就曾梦见过瀚海、雪山、青松。他竟弄不清楚昨夜是因一梦与三十年前的自己沟通了呢?还是重复再作了时过三十年的旧梦?
       走出了“山洞”客房,阳光普照。古驿松树塘就在一个万松环抱的山麓,是安静得会使人误以为两耳失聪的世外桃源。视野所及,白的是冰雪;绿的是苍松翠柏;黄的是著名的鸣沙山。松香纷馥,提神醒目。那缕缕炊烟仿佛天上垂下的钓丝,而隐身于云端的垂钓者,牵系着流放诗人的命运遭际。洪亮吉以往以学者自视,并无《庄子》那随时洋溢在笔端的诗情,但这“蝴蝶一梦”打通了想象与现实的壁垒。
       车夫在刷马套车,仆人在归置行囊。新的行程即将开始,洪亮吉却在酝酿自己一生最大气磅礴的诗篇。他的《松树塘万松歌》不但确立了他在乾嘉诗坛的地位,也是清诗史的名作。诗的结尾他写道:
       我疑黄河瀚海地脉通,何以戈壁千里非青葱?不尔地脉贡润合作天山松,松干怪底一一直透星辰宫。好奇狂客忽至此,大笑一呼忘九死。看峰前后马蹄驶,欲到青松尽头止。
       这时,“不许作诗,不许饮酒”的上谕在哪儿呢?除了是诗人,洪亮吉找不到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了!
       漫长坎坷的流放之路,他有足够的时间回顾、检讨自己54岁的前半生。当然,最使他感到难以破解的是人生命运之谜。
       在巴里坤城,洪亮吉度过了冷落的嘉庆五年元旦。异乡辞岁,使他回忆起另一个寂寞难堪的年节。乾嘉学坛一个著名掌故就是:早年洪亮吉以“副贡生”身分滞留“居不易”的京师。这年除夕穷困已极,没有一个人还记得他,来看望他,严冬尚身着单衣,他只有借酒浇愁,借酒壮胆,但遍索行囊,就是找不到五个铜钱去沽一壶水酒。他甚至想悬梁自尽,一死了之。“百无一用是书生”啊!他忍饥挨饿,熬过年关。过了年,他代人写的皇太后万寿(生日)祝词,受到孝顺的乾隆夸奖,一日间名满京师,仅代笔几天就可收入六七百两银子,苦尽甜来。他原是经受不起失败的脆弱学人。但今天作为滞留天涯的钦犯,他不得不承受一和最大的失败。
       嘉庆五年元三初三,洪亮吉冲寒冒雪,从巴里坤启程继续西行。这天大雪已停,但狂风大作。巴里坤有个谚语“西风大,保险下”,那就是说,这大风是下一场大雪的前奏。在离开驿站半里地里,发生了重大车祸。顶风行走七十里之后,驿站本以遥遥在望。这时车夫在路边遇到一个老乡。西出阳关的谚语有“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车夫与这久别乡亲谈起生活的艰辛,意忘了职贵,居然应邀随老乡到附近的村庄小酌。马车停在路边无人看管,谁也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啄食的乌鸦惊了辕马,辕马拉着车狂奔,一直栽到悬崖之下。洪亮吉伤得并不重,但沉重的辕马将洪亮吉死死压住。他流了不少血,又惊又怕,还一动不能动。这样过了半个时辰(一小时),他已经冻得半死了,才被路过的客商救起。
       在驿站房间终于缓过来,他问:我这是在哪儿?
       年老的驿卒告诉他:“此地离巴里坤城七十里,叫作‘苏吉’。”
       “苏吉?”洪亮吉大吃一惊,“这地方叫苏吉?”
       “这是个驿站。苏吉驿站。”驿卒说。
       “老天!”洪亮吉不禁坐了起来。他联想到“凤雏”庞统死于落凤坡;汉高祖路经柏人地方,以为与“迫人”同音而立即离去,躲过一场灾难。那么,这次是他命大,还是“苏吉”地名吉利——预示洪亮吉遇难复苏?
       西出阳关,他经常回忆起友人黄景仁和师长纪晓岚。
       治现代文学的人都知道作家郁达夫对早夭的天才诗人黄景仁的敬仰之情。与挚友黄景仁相比,洪亮吉在流放之前从来不是一个经典意义上的诗人。乾隆四十八年,洪亮吉在西安毕沅慕府,病重的黄景仁赶赴西安,途中去世于山西运城。临终黄景仁将后事托付给洪亮吉。洪亮吉闻讯立即抵达风陵渡,并舍弃车辆借了驿马,每天驰走四站,几昼夜就到了运城。亲自扶榇还乡。黄景仁二十几岁就写出“汝辈何知吾自悔,枉抛心力作诗人”。但他一生都只是诗人!读了黄景仁的《绮怀》组诗,洪亮吉总认为结句“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著鞭”是不吉之语。而黄景仁确实只活了三十几岁。是日子过得太快,还是他的命运星辰过早陨落?
       洪亮吉名气早著,但屡试不第。乾隆四十九年纪晓岚主持科举考试。见到洪亮吉试卷极为欣赏,本拟取为第一名,但监试御史以卷面不合格式为由坚决反对。纪晓岚在他试卷卷末题《惜春词》六首,深表惋惜。考毕,还专门拜访了洪亮吉。为此,洪亮吉感激不尽。洪亮吉怀念纪晓岚的诗,推尊纪氏“当代无人可并论”,并表示“只我最饶知已感。”而纪晓岚在乾隆中期曾流放西域乌鲁木齐三四年,他的《乌鲁木齐杂诗》、《阅微草堂笔记》在京师传抄,一时洛阳纸贵。从流放这个角度来说,纪晓岚也是洪亮吉的知己。
       对洪亮吉有特殊意义的是,黄景仁是天才,却天不假年;纪晓岚盛年流放,却再造出一片天地。想到他们,洪亮吉就会感到宿命神秘难测。而苏吉遇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启示而已。
       ……离开苏吉驿站,洪亮吉一站一站西行。路过了纪晓岚流放的乌鲁木齐,路过了著名的“西海”赛里木湖。走到伊犁的门户芦草沟,伊犁九城就在面前了。
       嘉庆五年二月十日,犯“大不敬”罪的洪亮吉抵达伊犁首府惠远城。刚刚下过大雪,城内泥泞难行,泥水漫过车轴,只得下车步行。洪亮吉万里流放之路的最后几百步分外艰难,滋泥不时拔掉皮靴,隐至膝盖。他就这样一步一拔,来到了门扉洞开的伊犁将军府。离衙门还有一箭之遥,鼓声大作,大清西北的封疆大吏——部统伊犁等处将军(简称伊犁将军)已经升堂坐帐,等候免死流放的刑徒报到。洪亮吉整整衣冠,挂上佩刀,取出名刺,应着震耳欲聋的“喊堂威”之声,走进那道长长的站班军士的“胡同”……
       三
       开辟西北通道,把握西行控制权,是康熙、雍正、乾隆的“三朝接力”。经过近百年的持续征战,乾隆二十四年统一了天山南北,三年后,清廷设立了伊犁将军,驻节丰饶的伊利河谷,在伊犁河岸边先后版筑了九座要塞,这伊犁九城以惠远、绥定为中心。这样,一个新的地理概念——新疆,就应时而生了。
       设立伊犁将军府,以伊犁为新疆行政中心仅仅几年之后,内地的流和犯就络绎不绝发配到新疆,特别是乌鲁木齐和伊犁。到乾隆后期,伊犁的军民户籍已有十万人之数,而这十万人中,竟包含有流放犯三千余人,如果再加上附属人口——家属、仆役等等,流放人口已经占到总人口的近十分之一。这是个危险的比例。而在三四千流放犯之中,名列清史诗的诗人也总保持惊人的数字。据清人记载,当时如果想与南七北六一二三省所有不同籍贯的人士处在同一个社交圈,那么,除了京师,就是乌鲁木齐和伊犁了。
       开拓西伯利亚,是全盛时期历届俄罗斯沙皇一大举措;而将政治犯流放到西伯利亚,使沙俄国体在一个时期内远离了革命。但在某种程度上说,西伯利亚的冻土地带和荒原林莽就是“二月革命”“十月革命”的学校。清代以流放新疆,充实塞防为国策。从乾隆二三十年间至1911年,新疆是中国的西伯利亚。如果没有流放生涯,没有新疆,纪晓岚主要就是个沉潜于“鱼虫”之学的学者;祁韵士、徐松,充其量只算皓首穷经,可实际的情形却是,他们是西域史地学派中第一批走出书斋的舆地学家。而裴景福,永远在罪不可赦的刑徒的名册。有了流放,林则徐、邓延桢、张荫桓……便不仅是失败的政治家,更是充满忧患意识的诗人;有了流放,洪亮吉的定位便在清诗史上不可略去不读的章节中。
       酒、女人和诗,历来是落拓文人支撑精神世界的三级。这一点,中外颇为一致。奥地利作曲家约翰·施特劳斯著名的圆舞曲就叫做WINE,WOMEN AND SONG——《酒、女人和歌诗》。可以说,流放新疆的清代诗人最仰慕的前贤,是宋人苏轼。而酒、女人和诗词,苏轼一生不可或缺。正是酒、女人和诗词,才使这个惊才绝艳的文人,成功地度过了他失意的一生。“花褪残红青杏小”(《蝶恋花》)的失恋和迟暮之感令人回肠荡气;只有“把酒问青天”、“小舟从此逝,江海度余生”才能够为失落者构筑出一个辉煌的彼岸世界。
       伊犁无奇不有,伊犁无所不包。可以说,从一开始伊犁就是土著居民、戌边军士、商人、移民以用各式各样的流放犯共回建立的城市,伊犁的流放犯刑期有三年、十年、十三年数等。而洪亮吉无疑属于最不幸者,根本就没有刑期。酒,据洪亮吉的自述和人记载判断,他的确是戒了;女人么,从他号“花和尚”推测,恐怕并非柳下惠、鲁男子,但依照他在《天山客话》中提及在伊犁到哪里去、用什么方式找女人那段文字分析,恐怕至少在刚刚到达伊犁时他还是相当自尊自爱的——哪怕仅仅为了招灾惹祸。这样,很遗憾,留给洪亮吉的选择就是太狭窄了,只剩下了诗。
        奇怪的是,一离开北京就知道皇上不准他写诗,但他仍在写诗。在流放日记中他辩解道:“至保定,甫知有廷寄与伊犁将军,有‘不许作诗,不许饮酒’之谕。是以自国门及嘉峪关凡四匝月(跨过了四个月份),不敢涉笔。用出关后,独行千里,不见一人。径天山,涉瀚海,闻见恢奇,为平生所未有。遂偶一举笔,然要皆描摹山水,绝不敢及余事也。”这个解释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服。特别是,一到伊犁,他就真正知道了什么叫流放。由于边塞人才奇缺,伊犁将军府几乎一切机要工作都有流放犯参与,这使洪亮吉竟然见到了一封与自己关系密切的秘折底稿。那是伊犁将军保宁用满文上呈的机密事项。其中最重要的段落写道:“保宁愿意为皇上出气,准备干脆找一个碴儿杀了“大不敬”的洪亮吉。嘉庆刚刚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捕杀权倾海内的和坤,天下震慑,封疆大吏一个个战战兢兢。保宁这样写,当然意在看皇上眼色,听到这儿,洪亮吉已经出了一身透汗。在伊犁,伊犁将军杀个流放犯可以有一百种理由,尽管皇上的满文朱批说:洪亮吉是个迂庸之流,不必与其计较。不同意保宁杀洪亮吉为其泄愤。洪亮吉读到这封以“国书三百字”草氦的秘折,仍然为之战栗不已。但不管怎么说,他不计后果,继续“抗旨”写诗。《伊犁纪事诗》四十二首,是他在伊犁生活的实录。
       洪亮吉的老师纪晓岚在和乌鲁木齐时,开创了以七言绝句“竹枝体”表现流放地风土人情,并在诗下加自注以纪事的体例,写了《乌鲁木齐杂诗》一百六七十首。考虑到纪晓岚在乌鲁木齐度过了四个年头,而洪亮吉在伊犁只生活了三个多月,这四十二首的《伊犁纪事诗》足以与《乌鲁木齐杂诗》比肩。
       伊犁流放犯中什么人都有。王望和孙辉祖多达百人的亲属,就是相当扎眼的人群。王望案件,《铁齿铜牙纪晓岚》播放后有了较高的知名度。但一般人仅通过电视剧,甚至翻翻《清史稿》,也不见得弄得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王望玩的是“三个人戴两顶帽子”的古彩戏法,贪污手法直截了当岢颇为有效。难怪《清史稿》称王望为“乾隆季年,诸贪吏之首。”甘肃旧有有钱人家粮为孩子捐个监生的惯例,纳的捐用于补足财政亏空。到王望手上,先将捐粮食改为捐钱。再向国家谎报旱灾,等赈灾粮发下来,在仓库里玩儿个“猫匿儿”,从这个库拉到那个库赈灾粮就变成了捐粮,而实际上交的捐钱,则进入贪污犯们的腰包。这样,由赈灾粮冲消了财政亏空还有余,看上去谁也没有吃亏,可国库的粮食就被鲸吞了,老百姓——“灾民”没得着一点好处,读过《清实录》我对乾隆皇帝印象深刻,他的眼力无人能及,他的精力无人能匹。事实上捎粮刚刚变味,乾隆就看出了破绽。王望报称,当年1.9万有纳捐,捐粮82万,乾隆马上追问:甘肃素以民贫地瘠著称怎么可能有近两万人为孩子捐监生,又从哪儿来的那么多余粮?地方财政难道意爱样大的缺口?并立即提出了“四不可解”(四点难于理解的地方)反诘。王望、陈辉祖案发处死,两人子女悉数发配新疆伊犁。
       流放犯写诗,这是惯例。但清 廷对于流入犯写诗一直颇为戒备。卷帙繁浩的《清实录》中,这类上谕并不罕见。当大贪官王望、孙辉祖子女流放伊犁后,乾隆专门交待伊犁将军,不许他们治产娶妻,不许妄作诗词,不许编选诽言。如果违背,“一面奏闻,一面正法,不得稍事姑容”!王望当然罪不容诛,但株连上百口亲眷毕竟无辜。这里的“不许妄作诗词”,就成了专制的掩饰。实际不论是什么案证,即便在流放前不怎么写诗,写,也纯属应酬,得到伊犁,诗就成了文人不可多得的个人空间。这样,伊犁无疑是清代乾隆嘉诗坛最隐秘的一隅,而伊犁流放犯也是当时南七北六一十三省中,诗人比例最高人的群,据洪亮吉《天山客话》,在伊犁将军府机要部门“册门”当差的流放犯,原来竟都是著名的“南北诗人”。
       所以,在酒、女人、诗之间,洪亮吉选择了诗。
       据时人描述,洪亮吉高大魁梧,略显虚胖,好开玩笑,容易说头话,但极专注,极投入,应该属于多血质。他的诗,总体面就接近于唐人李白。他的为人,也受李白影响颇多。在伊犁他的难言隐痛,恐怕就是“家山在梦”。回到故乡,他曾想在一叶扁舟的孤帆上题写“五湖归戌客,三岛谪仙人”的联语。这显然是以李白自氦。在伊犁流放犯的社交界,他不讳言“赐环”,看上去对流放并不在意。但从他的日记、笔记,特别是诗篇,我们可以明明白白的号住他的脉搏。
       抵达伊犁惠远,伊犁将军分给洪亮吉一处官产居住。这是占地颇广的别墅,正室名为“环碧轩”,由百株古柳簇拥,亭午不见日色。在这之前,是砂吴江太守全士潮所居。但据说别墅闹鬼,全士潮死于鬼魅之灾。事实上,洪亮吉当然清楚,全士潮是死于思乡之疾。从到伊犁之日起,他就盼望“赐环”,为此在环碧轩到处贴上吉语,其中一则是“其旋元吉”。这《诗经》中的成句,但它未能保佑主人心想事成。见到这条吉语,洪亮吉说:这是为我还乡而题,说的是能够生还的原来是洪亮吉!但一想到客死异乡的全士潮,他不禁黯然神伤。他记起快到巴里坤时,曾与几个减刑还乡的江西人相逢,他们每人都负有重托,将仍然滞留在伊犁的同乡的牙齿和头发带回家乡。同乡们已经痴迷于有家难还了!当时他不能理解这种做法。可真的生活在流放犯之中,他才知道了在伊犁他究竟失去了什么,他才站在了必须坚守的底线上。
       他常要自问:何时才能还乡?今生还能不能再见乡梓了呢?但对他更现实的是,该怎样度过在伊犁的无边岁月。
       嘉庆五年。闰四月。苦夏的京师从春以来就没有下过一滴雨。嘉庆帝亲自登坛步褥裨雨,但老天居然一点面子也不给。皇上又下令清理刑部在押囚犯,把长期关押而一直不能定的全部释放。老天仍然没有任何回应。有人提出,也许应该释放关押的两个领国安南(越南)官员,可那照样不起作用。
       四月三日朝会时,嘉庆帝对群臣说:自从流放了洪亮吉,言事者日少,所言也全是不磁痛痒的小事。想来洪亮吉所说是有道理的,朕准备将他《上成亲王书》作为座右铭,这样就可以证明朕并百拒谏饰非之主。并当场传谕伊犁将军,立即释放洪亮吉回籍。上谕下达当日的夜半时分,久旱的京师大雨如注。嘉庆亲自写诗纪事,并也有自注:“本日亲书谕旨(放洪亮吉回籍),夜子时,甘霖大沛。天鉴捷于呼吸,益可感畏!”
       就这样,本是无期的流放犯洪亮吉嘉庆五年二月十日到达戌所,五月三日就踏上了还乡之路,在伊犁仅仅生活百日。事实上,洪亮吉是清朝所有流放新疆伊犁的犯人当中,实际刑期最短的一人。
       嘉庆五年五月初三。一大早,流放犯们照例追随伊犁将军保宁,过伊犁河校验即将上交的军马。事毕,人们络绎回到惠远城。午后,听说洪亮吉今天即将启程,有上千人赶到惠远城北关送洪亮吉“赐环”。洪亮吉为这个盛大场面吓坏了,他苦苦相求,要大家别再特意送行,但没有人听他的。人们争先恐后一一与他握别,在夕阳古岸旁,有人一直挥涕不止,有人时哭时笑,状若癫狂。送行的流放犯之中,有他的恩师,他的同年,他原来的顶头上司,他的同事,他的三四代弟子;从官阶上来说,自巡抚到小吏,居然“无官不具”!——这就是伊犁的流放犯,这就是流放犯的伊犁。
       回到家乡常州,洪亮吉实际上还是受到管制。他不能随意离境。他以更生居士自号,将居室命名为“更生斋”,将诗文集题作《万里荷戈集》、《百日赐环集》。在家乡,他还活了十三年,享年64岁;他将一生的菱结集为二百六十余卷。100天不能与64年相提并论,但人们谈到洪亮吉主要是因为他的流放和他写下的流放诗。人们之所以一直没有忘记他,主要是因为他的“遣戌伊犁”和“百日赐环”,是因为他写有《松树塘万松歌》、《伊犁纪事诗》四十三首……
       四
       刚到松树塘“接受再教育”,成为一个“牧马人”时,我并不知道有洪亮吉其人。
       1968到1972年,我在松树塘和牧了四五年军马。记得初到松树塘,知青宣传队创作了一首时代气息强烈的歌曲。歌中唱道:“活在边疆,干在边疆,死以埋在松树塘。”我不能笑话当年的豪言壮语,历史不会因为今天而更改昨天的内容;我不能不怀念在松树塘的日子,因为我在那里度过了20到25岁的青春岁月。
       我不止一次往返于哈密到巴里坤的古道上。松树塘的密林是我倾叶衷肠的忠实听众,南山口的古驿清泉是我恢复体力的“加油站”。在苏吉古驿,我曾露宿在古道一侧;在巴里坤湖畔,望着沉寂的湖面我心中涌起历史的波澜。自巴里坤西行,烽燧竟如同一列电线杆指向天边,但烽火狠烟早已消歇。在这条路上走过,我总觉得自己是步纪晓岚、洪亮吉、林则徐、邓廷桢、刘鹗……的后尘,走向西部地平线。
       在伊犁,我曾专门寻访建城与流放时期的遗迹,可惜,作为一个时代的代表,伊犁将军府和古城惠远、纷定辉煌的建筑。经历了19世纪中期的战乱和1911年的革命,早已毁坏干净,只有一个钟鼓楼还站立在街头。我在伊犁河边访古时,望着不会昼夜、奔流不息的河水,既感到振奋,又感到惶惑。 有那以一刻,凝视河水产生了错觉,觉得时间一直在倒流,而我居然就是一个流放边缍徒刑。钟鼓楼的晨钟暮鼓,既在结算光阴的流逝,也提醒人们请务必珍惜心中的温馨情愫。我想弄明白的是,流放对于一个人究竟是坏事呢,还是好事?流放可以断送一个原本前途无量的官员的仕途,可以埋葬一个野心勃勃的人的贪欲也可以再造一个诗人的精神空间,可以拓展一个目光短浅的人的视野。
       好事?坏事?那要看对谁而言吧。
       蒙冤的诗人走勃流放之路,他就再也不会回到往日的生活秩序中了。对流放来说,它能磨错一个学者,但更钟情于一个诗人。
       责任编辑 顾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