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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意外的夏天
作者:姝 娟

《十月》 2001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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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无非在人行道边的椰子树下走来走去,直到他耳根儿上的直觉准确无误地捕捉了那个女人,更确切地说是捕捉到了那个女人肚子里的孩子,他才开始放松下来。
       她来了,因为他清楚地听见,早晨的阳光像潮水一样涌进她的腹部,脐带血液流动的节奏加快了,胎儿用手触了一下母亲的子宫壁,然后把拇指放在嘴里吮……
       半个夏天以来,只有每天的这个时辰,由于长期坐在电脑前而引起的脖颈抽搐和使肩膀不断弯曲成拱形的痉挛(医生语)才完全地消失。他毫不费劲儿地站着看着,心情轻松,脸上露出喜悦。
       自从他的听力消失以后(这是医生的诊断,只有他自己知道能听见些什么),话也变得越来越少,更多的时候,他什么也不想说。他看着她慢慢地穿过椰子树旁被环形车道环抱着的草地,奶酪黄的孕妇裙上点缀着淡紫色的条纹,像天仙子一样发出最柔和的光。
       有时,他会在心里埋怨上几句她的丈夫,为什么不照顾她过马路呢?其实,如果不是太早,这样斜穿马路是很危险的。有一次,正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他的耳朵里发出“嗵”的一声响。这时,她已经走过去一会儿了。但是,他知道,他刚刚听到的是那胎儿的踢脚声。
       他心中高兴极了,就像人遇到了巨大的危险而突然得到了护身符一样,他在与那胎儿的神奇交流中获得了一中令人陶醉的平静。一开始,他对这样的幸福还没有思想准备,他的怀疑久久抵制着更美好的听觉世界。他每天很早起床,搜寻一颗露珠滚进泥土、花儿悄悄绽放、风在姑娘的发梢上走过等各种声音。整整一天,他都待在街上,搜集着所有的哪怕最微小的证据。最后,他的怀疑彻底让位给越来越强烈的精神快感:他终于逃脱了城市的喧嚣,终于逃脱了那些城市病人,他真的变成一个独立的、平静的人!
       医生说我丧失了听力就让他说去吧,这样,就再也不会被他人的谈话逼迫了,而谈话其实就是一种侵入。母亲和妹妹就是这样侵入我的,她们一个叫来了救护车,一个搬走了我的电脑。而给我看病的那个医生,他自己就是病人,他也用电脑。他对母亲说我患了“Cyberphilia”,说我的失聪是因为吃了太多的提神的东西。于是,我经历了一种无可名状的判决,我住进了这家医院。很快,我就沦为一位循规蹈矩者,与周围的人同心同德。然而,当他们在摆满了鲜花的、那个富裕医生的办公室里抓到我时,一切就都变了。当时,一群凶巴巴的保安也参与了处理此事,因为他们实在是毫无办法把我从电脑前拖离……接下来,就是没完没了的漫漫长夜和穷极无聊的白天。直到有一天,一位待产的孕妇从我的病房前经过,我听见了那个胎儿对我的召唤……他用手脚鼓动羊水、睁开眼睑以及打嗝的回声来刺激我、邀请我返到他的那个童话以前的世界里……生活才从此变得美好起来……然而,与此同时,母亲却病了,然后是妹妹,然后是邻居,然后是大街上的人。瞧他们看我的眼神,囚徒一样的昏暗,令人绝望。
       的确,听力没有走开,它只是钻到了李无非的心里,向下钻,向深钻。而且,他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它们。
       南方的阳光出来得太早,当李无非看见地面开始有一丝丝热气袅袅上升时,就说明那美丽的少妇已经走出很远了,即便她在郊区上班也该到单位了。于是,李无非便转到街心公园,看一帮老婆婆们练剑。这是他经过反复的演习才确定下来的节目。
       教练还没有来,婆婆们正利用这一段的空闲一边复习昨天的动作一边聊着家常。当然,这是李无非猜的,因为他看见她们那快速一张一合的嘴。公园的背后是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吊车看起来很神气,正骄傲而威严地扫视四周。李无非躺在一块干净的草地上,把内心赤裸裸地安放在苏醒而放荡的安静中,等候着那一排排的利剑纠集一切受压制的黑暗天使,然后放在阳光之火眼里淬炼,那▲啦啦的声音真是美妙极了。所有的恶魔都被消灭——汽车的喇叭声、工地的嘈杂声、菜市场的讨价还价声……
       从上个星期开始,李无非就发现在跳跃着剑影后面的那条长凳上坐着一个人,他的脸很白,总是那么清汤寡水地拉着,不管天多热,都非常周正地系着领带,并且时不时地像个大人物似的对每一个走过他面前的人点头致意。他手边儿永远有一个漂亮的黑色公文包,脱颖而出的包链闪着白金一样的光。有一次,李无非无意中碰了一下那个包,那人立刻警觉起来,赶紧把包往自己的腋下挪了挪。这使他感到有点意思,很显然,那个包里隐藏着一个秘密,或许是这个城市中所发生的千百种罪恶中的一件,可那到底是什么呢?
       剑声还没有结束,秘密也没有揭开,李无非又忽然听到了天仙子开花的声音。这声音他已经听过好几次了,也找过很多遍没有找到,但他坚信这公园里一定有天仙子,因为他相信自己的耳朵。天仙子是他最喜欢的一种花,花开时,奶酪色的黄发出轻轻的呻吟声,而紫色的筋脉则抖落着嘶嘶的恐惧的战栗。
       公园里的空气要比外面的空气清爽一些,但在李无非心中,这决不是超凡脱俗的田园美景。事实上,他去过一个城市,那城市没有街道,没有住家,也没有居民,那儿只有旅馆,八十八家旅馆排在一个的雾蒙蒙、绿殷殷的水天深处。
       李无非很珍视这个地方,但美好的日子都不会为谁停留太久,就在他几乎有了自己朋友的时候,旅馆把他退回给了城市。当然,旅馆这个名字是里面的人叫的,外面的人则称这里为精神病院。
       李无非每天都很累,因为他有那么多的事要做,他常常在心里对自己说,作为一名公民,对这个社会具有义不容辞的责任。
       突然,有一天,他从那个胎儿的母亲那里得到了对于他惟一真正感情的回答——一个手提袋的灾难式的回答。当然,它压根不是外部的灾难,而是一次心灵上的灾难,所以特别难受。因为这次灾难从某种意义上说,给他的逃路增加了相当的难度。这一天早晨,他看见那孕妇手里多了一个袋子,而袋子上的一个巨大的美术体单词袭击了他,那就是:Internet。起初它们是以稀薄的轨迹一个字母一个字母飘过他眼前的,随后,它们变浓了,它们组合到一起,像烈火一样狂飙到他的心里。然后,从他的嘴里惊声尖叫出来。他对每一个走过他面前的人喊一遍那个单词,就像那些散发售房传单的人一样不肯放过任何人、任何车甚至路旁的那些植物。正是上班上学的高潮,李无非站在路边,越喊越有劲,一瞬间,他的躯体里充满了神秘力量,脑子里一下子涌出太多的英文字母,它们互相交配,结成连理,不管谁跟谁,不管以什么方式,直到由他的嘴说出来……他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在空中挥舞着。后来,据说一位当时路过的大学教授曾说,这个疯子至少是电脑专业的研究生毕业。最后,他被公园门口那个卖报纸的哑巴男孩给“救”了。他把他拖到自己的报亭子里面,塞到他手里一只苹果,然后继续卖他的报纸。其实,说卖报纸的男孩是哑巴也不准确,因为他有自己的一套电报般简短的语言表达方式,比如“好”、“是”、“行吗?”等等。而且说奇妙也奇妙,李无非一下子就“听”懂了他这种独特的语言。
       那苹果使李无非瞬间就安静下来,因为他听到:苹果里有只虫子!
       而那虫子使他和哑巴成了朋友。
       一连接下来的几天,他都在倾听那虫子,它发出的声音可以说是仪态万方,忽而疾如轻风,忽而坚硬如铁。他无法取出那条虫子,最后,他把苹果给了一个过路的盲人。这样一来,谁都找不到它了。
       一个非常炎热的正午,在公园里公厕的水龙头下冲过凉之后,李无非向哑巴打听了有关拎黑色公文包的那个人。经过一番艰苦的努力,包括在地上画、在手上写以及哑巴惟妙惟肖的身体语言,李无非终于弄明白了,那个人原来是一位犯了错误而下岗的银行行长。说是他贷出去的款有几千万收不回来,后来就被撸了。听心里有数的哑巴这么一“说”,李无非可吃惊不小,他一下子联想到了那个公文包,难道那里面装的是……这可不是件小事,他考虑再三,决定还是把这件事告诉哑巴。
       周末的早晨,李无非总是比平时起得晚很多,因为“她”今天不上班,这便是李无非一个星期里最失落的一天。
       街还一如平日的街,交融灌制着一些失去各自本来含义的嘈杂人语。李无非不时停下脚步,看武打片广告,数街边树上的菠萝蜜,看乐器商店的陈列窗。这期间,不知从何处持续传来一种空穴来风式的音乐,还闪闪烁烁地夹杂着许多曾有所闻的响声,但李无非想不起那是什么,它们是那样邈远,那样依稀,似乎是来自昨天、来自以往、来自自己上一辈子的回声。数千张脸与他擦肩而过,数千辆车拖着尾气静静驶过,他听到了很多声音忽而出现忽而消失,它们有没吃早餐的人肚子的鸣叫,大排档里龙虾的吵架声,一对恋人在过街桥下面的接吻声以及远处白鲣鸟喂孩子的声音。
       他看累了听累了就坐在了马路边上休息。这时,一辆敞篷小货车发动起来,开下马路,车从他身边经过,开车的人看见他时嘎吱一下子猛地把车刹住,顿时,一股“气”脉随即穿耳而过,李无非的脑子突然间变得犹如井水般透澈、明亮。他“呼”地站起来,撒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埋怨自己,怎么就忘了呢?昨天跟哑巴定好的行动计划——偷袭那个黑色公文包的计划。
       远远地,李无非就听到了铅字的倒塌声,完了,晚了。他想。哑巴示意他自己正忙着呢,所以,他一个人进了公园大门。
       他小心翼翼、默不作声地接近那群人,他搞不清楚那些人是从练剑的改成打太极拳了,还是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伙人。总之,他的耳朵里不再是淬火的声音,却好像是在茎秆上颤动着花朵的声音。公园里有茂密树丛,足以挡住好奇人的窥探,况且这是一条僻静的小路,只有一个园工在旁边的园子里侍弄花草。这时,李无非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了脚步,他一转身踅进园子里,大声地问:“这公园里在哪能找到天仙子?”
       那人回头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摆摆手,好像是撵他出去。李无非很生气,心里骂了句“坏人”,然后悻悻地从园子里走了出来。
       这时,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小姑娘从天而降似的站在他面前,说了一大堆话。李无非听不见她说什么,但他凭直觉知道她说的肯定是天仙子。于是他赶紧示意小姑娘用笔把她说过的话写下来,小姑娘笑了笑,从漂亮的双肩包里掏出纸和笔,认真地写了张字条,然后交到李无非手里。李无非激动地看了起来,上面是这样写的:我知道这种花,它有毒,能造成语言和视觉上的障碍,有的人会拿它来杀人,所以它的花语就是“邪恶的心”。
       “可是,你知道哪儿有吗?”
       李无非又大声地问。
       这时,小姑娘被找到她的母亲或姐姐一样的人粗暴地拽走了。走出不远,小姑娘又回头冲他喊了一句什么,但是他听不见,他想那肯定就是答案。
       李无非痴痴地在那儿站了很长时间,那伙练太极拳的人已经散了。
       “天哪!”李无非喊道,同时他全身流出了大量的汗水,“瞧我看见了谁!”
       就在昨天那个黑公文包的位置上,“她”安详地坐在那儿,显然,她的肚子更大了,依旧是那件柔和的孕妇裙。这突现的一幕虽说有些疯狂,却也表现了自己与那“孩子”的绝对关系。可为什么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听到呢?也许,胎儿正在休息吧。
       李无非执拗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了,心却像一群受惊的鸟一样在天上乱飞。不远处一个老人用他那衰弱颤抖的腿练习单脚蹦,树下有几个神色忧郁的疯子在散步,刚刚那些打太极拳的人们已经全身心地投入到了争吵性的对话中去了……这时,好像有人被他绊倒了,他似乎听见那人问他叫什么名字,这可把他难住了。他简单考虑了两秒钟,然后趴在那人的耳朵上悄悄地说:“告诉你,我现在没名字了,我的名字被那个胎儿拿走了。喏,就是那边那个胎儿。”
       那人似乎没听见,李无非没有办法,只好提高嗓门又说了两遍,说最后一遍的时候他知道坏了,他看见“她”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但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他把胎儿吵醒了……
       “她”在“太极拳”们的保护下,安全地撤离了……
       真正黄昏到来的时候,李无非才落落寡欢地离开那块草地,他站起来时只觉得两腿发软,裤子上的汗都黏在了屁股上。哑巴已经提早收了摊子在门口等他,一见他出来了,便神神秘秘地把他拉进了亭子里。哑巴从摊架子底下掏出了一样东西让李无非眼睛一亮,是那个黑色公文包!
       “真行,怎么弄到手的?”
       “别管……”哑巴一边简短地回答一边把公文包推到李无非的眼皮子底下,说,“看吧……”
       “什么东西?”李无非问。
       “不知……等……你看……”哑巴回答。
       李无非内心一阵感动,他小心而紧张地拉开了公文包的拉锁,顿时,两个人都愣住了:里面是一瓶五粮液、一瓶二锅头、一瓶矿泉水,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他走在那些神情异样的人中间,没有引起任何一个人的注意。
       这天晚上,李无非做了个奇怪的梦。他梦见一些小块的鲜红的脑浆在颤动,上面还闪着无数的星星和长着火触角的昆虫,那些昆虫在空中编出了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又回来了。
       早晨起来,他冲着窗外欢快地吼了一嗓子,一个正晨跑到他们家窗下的小姑娘骂了他一句:“神经病!”
       李无非对着她的背影挥了挥拳,自言自语道:“你才神经病呢,我在我自己家里喊,关你屁事,自作多情。”
       不知道为什么,从今天一大早开始,李无非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不光是没等着“她”而令人失望,就连自己的耳朵也跟自己较劲。以往这街上哪有这么吵啊,塞车的喇叭声、早茶馆里的牢骚声,摩天大楼竣工的礼炮声,这些声音简直在李无非的脑子里熬成了一锅粥。
       他闷闷不乐地来到了哑巴的报亭,哑巴正拎着一桶水从里面出来,手上还拿着一把水果刀。
       “你干吗去?”
       “刷……”
       “刷什么?”
       哑巴把一张报纸拿给他,然后指着一段文字给他看:……近来,细心的市民会发现,在漂亮的广告牌、公共汽车站、过街桥、甚至街道两旁的观赏树上,张贴着一些写满诗歌的小纸片。据记者调查,这些“杰作”是一帮号称要“用诗歌污染城市”的年轻人所为。他们这一举动名为“行为艺术”,实与现代城市文明相左。住手吧!不要再污染城市……
       李无非看到这儿明白了,哑巴是要去刷这些小纸片。这时,李无非被报纸上的另一则消息吸引住了:
       现场目击:肇事撞人后的表现
       ……据当时在事发现场的目击者称,车祸发生于昨天傍晚的六点半到七点半之间。他当时正躺在路边的草坪上悠闲自在地听同伴们说笑,忽然,一辆越野车擦身而过,紧接着,他们看见刚刚走过去的那位孕妇随车飞了起来,然后,又重重地落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当晚,胎儿死在医院……
       李无非觉得自己就要坚持不住了。为了不倒下去,他只得集中起剩下的那一点点儿力气,死死抓住报亭的窗户框。这时,一个顾客来买报纸:“来一份晨报。”
       李无非把手里的那张报纸递给他。
       “你……能……听见……了?”
       哑巴激动地问。
       李无非看了看哑巴,点了点头。哑巴高兴地一把抱住了李无非。等哑巴的高兴劲儿过去之后,李无非默默地拎起了那一桶水,向大街走去。
       “等……”
       哑巴在后面追他。
       李无非站在一棵椰子树下,盯着那张纸片看了很久很久,那上面写着两句诗:
       绝望之为虚妄,
       正与希望相同。
       李无非把一桶水对着那张纸泼了过去,顿时,眼泪像那水一样,静静地流了下来……
       责任编辑 空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