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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八月照相馆
作者:姝 娟

《十月》 2001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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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在牡丹江市,八月就已进入了秋天,而八月的秋天是蜜色的,有一股子青瓷的味道。
       到这个月底,靳善在舅舅的照相馆里帮工就整整五年了,而过继给舅舅当儿子也已有十年了。对于这一点,他还是有记忆的。记得当初母亲把六岁的他领到舅舅的照相馆里,慌忙之中说的惟一一句话是:他得上学。然后她就走了,临走时冷冷的手指碰了碰他的耳朵。而那一刻他的目光,想都没想一下去追随母亲那张悲哀的脸,他完全被照相馆里悬挂着的那些照片吸住了。在母亲转身的那一瞬,有一张照片正使他的心赫然一亮,那一亮就如同乌云的袭缝中泄出的一缕月光。
       那时一张绮丽而惊险的照片——一个年轻好看的女人戴着头巾,头巾遮住了她的半拉脸和嘴,她的眼睛又大又亮,使他想起这世界上最好喝的果子露……然而令人奇怪的是她的脖子,跟那条头巾左缠右绕在一的竟会是一条蛇,一条活蛇。他这么想,肯定是活的,因为他看见那条蛇的头正贴着女人的下巴颏一闪一闪地吐着红信子。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当时那么幼小的他就在心里确定,照片里的时间一定是午夜两点半。如果照片不是被放大成了“虚光”,他想自己还可以知道是更多。
       他开始顺从地随着那“美妙红信子”的引导而心跳。
       “那是二橘子,后院的。”舅舅从背后说。
       “二橘子?”
       “是,她是个疯子。”
       其实,培训六岁的靳善还不能说清楚自己此刻的心情,他只是懵懵懂懂地感到,“它”将使一切改变,或者说是他更愿意这样认为,包括自己由“杜善”变为“靳善”,母亲由“自杀”变成“私奔”。
       “她还会来吗?”
       “不,不会。她已经很多年不出门了。”
       舅舅的最后一句话让靳善很失望,而这一失望就是十一年。
       到了1981年,靳善已经长成了十七岁的少年,那是一个可以把自己和世界隔离开来的少年。他容貌俊秀从容,苍白的脸庞说喜则过,说悲则不及,惟恭惟敬的举止行为竟像少女一般的端丽。在学校,他是品学兼优的学生,但是在他是否继续读高中的问题上,他差一点就对舅舅起了杀心,他确信自己以往的优秀表现足以使他作恶无忌。他决定不上高中不考大学,他这样做有两个说得清楚的原因和两个说不清楚的原因,两个说得清楚的原因是:第一个原因,现在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考大学,他高兴做一个对现实世界不予认同的人;第二个原因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这样他就可以整天待在照相馆里,想什么时候看“她”就什么时候看。两个说不清楚的原因似乎一个跟“母亲”或舅舅有关,另一个则跟“女人”有关。但是不管怎样,最后他还是如愿以偿,初中没毕业就泡进了照相馆。通过这件事,舅舅第一次从这个乖孩子身上发现了一种可怕的东西,更糟糕的是他长得像天使那么漂亮,仿佛是纯洁的化身。但是,过了不久,舅舅的心就多少又有了点安慰。因为他发现外甥靳善虽说是离开了学校,可是却没有离开书本,他发现他已经开始自学高中课程了。只是这孩子的脸上常常挂着一种令人担心的忧郁,也许青春期的孩子都这样吧。舅舅他毕竟是个乐天派的光棍汉。
       一些时间里,靳善都会对那张照片发呆,偶尔嘴角浮起柔和的微笑。十一年的光阴里,照片换了一茬又一茬,黑白的换成了上色的,上色的换成了彩色的,但惟有那张照片,他不让动。
       照相馆位于城市的最北边北山脚下,是桥北的惟一一家照相馆,这也是早些年间生意比较好的原因之一。照相馆是俄罗斯式的老房子,没有名字,却很出名,跟北山公园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同样成为标志性建筑。其实,这儿的老人儿都知道,照相馆最初是有名字的,叫“显真楼”,规模也比现在大多了,三层小楼的楼顶建有日光玻璃棚,还配有可以移动的白色和浅蓝色活动布帐及反光板。而且棚里的布景也相当讲究,如楼梯、拱门、罗马柱、藤萝架、书柜等,一段时期内,甚至还了水池和亭榭。 但是,这一切都在“文革”中改变了。原来与此楼毗连的用于居住的房子被革委会收走了,显真楼的名字不让叫了,而命运多舛的照相馆主人也一代接一代地出走、离开,寻找更安全的地方,等到了开颜这一辈,这栋小楼所剩下的几乎只有悲哀。但好在一年上万张的底片是习以为常的,所以生活就有了保障。
       靳善被还算富有的舅舅收养,不曾知道贫穷带来的伤害和屈辱。他确信自己不属于外面的那个世界。他生来就属于这个幽暗的、玫红的、蓄满了各种出其不意的影子的世界。他相信自己的一切都在显影剂里浸泡过,他是透明的,他的心和外表一样坚硬。他不需要与外人沟通,包括他的舅舅。只要一走进那间玫红色的暗室,他就会一切无师自通,一切已然在晓,一切学深谙于心——而这种快乐只存在于那一张张照片从显影剂里闪现出来的一瞬间。当他用镊子把照片水淋淋地拎出来时,心情也随之变得黯然神伤。所以,每天午后四五点钟的时候,便是他情绪最低落的时候。
       这种时候,他通常只做两年事:一是听收音机,二是去北山散步。如果阳光太好,他就选择听收音机,因为他不喜欢阳光太强的午后。他有一台“春蕾”牌晶体管收音机,这在同龄人当中已经相当奢移。他最喜欢听的是外国电影寻音剪辑和配了音乐的小说和散文。他听过的外国电影有《复活》《叶塞尼亚》《第八个是铜像》《齐布里安·波隆贝斯库》《宁死不屈》《流浪者》……军里面他最不喜欢的是《流浪者》,最喜欢的是《复活》,确切地说是喜欢马斯洛娃。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马斯洛娃像那张照片,而自己应该是涅赫柳多夫。
       当然,这一切,都纠葛在靳善内心深邃的郁暗处,任何外人包括舅舅是无法知晓的。
       洗完了最后一张照片,靳善穿起拖鞋,站在木楼梯上,他隔着毛玻璃问门外望去,想看一看今天的阳光如何,却发现贴在门扇花纹玻璃外面的粉红色身影,于是,他门也不开地说道:“已经关门了,明天再来吧。”
       “是吗?可是……”门外的粉红凝然不动。
       “麻烦开开门好吗?”另一个深蓝色向粉红合拢过来。
       “啊,好吧。”靳善把长头发向耳后抿了抿,下了楼梯。
       门口的阳光下,立着一位身穿粉红色开司米套衫的姑娘,很明显,嘴上涂了口红。勘探善顿时感到极度龌龊,同时又感到一种诱惑。
       “请进。可是已经关门了……”靳善彬彬有礼地说。
        这时,旁边那个男的把一双白里透青的手伸到靳善面前,说:“这个,一点小意思,是喜糖,我们是来照订婚照的,从挺远的地方来,你看能不能……”
       靳善撕开红纸,捏起一粒像卫生球一样的糖豆,朝粉红色姑娘笑了笑。
       “只管吃吧。”姑娘甜蜜地说。然后她把头微微低下,牙齿咬住晶亮通红的下唇。
       这句话,让靳善浑身的血突然一热。“只管吃吧”,他把这句话在身体里重新回味了一遍,然后转过身,把室内的灯一盏一盏地打开,主光灯、阴辅灯、阳辅灯、背景灯、轮廓灯,这期间,那粒糖豆在他的手心里融化了。
       照相这一套,对靳善来说,五年前就驾轻就熟了,所以,他很快 准备停当了。
       “小师傅年纪不大?”
       粉红姑娘的问话,靳善不懂,他猜不透她是对他人不信任呢还是对他的钦佩。他把一束光打在她的秀发上。
       “跟小娟这么配,你看好不好看?”
       那个男的把白里透青的手搭在粉红姑娘的肩上,然后往求摄影师的意见。
       靳善没有回答,他想, 这么说粉红姑娘应该叫“小娟”了,名字和人倒是还配,只是对那个男人顺从的姿势看起来太庸俗了。
       “简直太可惜了。”
       “你说什么?”
       靳善掏出表来,看了一眼说:“哦,没什么?”
       他垂下目光,掩饰了过去。他一面给他们摆弄姿势,一面尽量避免手指挨到刚才那只青白之手碰过的地方。
       但是,当他把眼睛对准镜头时,他发现,“小娟”把这一切都给看透了。只见她满脸飞红,神色中没有不高兴的表示,却深蕴着一股子寂寞的强毅。
       “这就对了。好了,不要动,照了。”
       其实,前一句话,靳善是说给自己和“小娟”听的,因为自己是超凡脱众的,所以“小娟”也应该是孤苦伶仃的。
       临出门的时候,青白之手千恩万谢,但是靳善一直把手背在身后。
       “冒昧问一句,你们什么时候结婚?”靳善突然问。
       “下个星期天。”那个男人回答。
       “可是,那天下大雨啊。”靳善神情轻松地说。
       “啊,什么”真糟糕……”
       那个男人思转眼沮丧起来,脸上也泛出青白之色。
       “哎呀,你就当真了吗?”“小娟”埋怨起“自己”的男人,“……他是在开玩笑呢。你经常开这样的玩笑吗?”说着狠狠地瞪了靳善一眼,拉着“自己”的男人走了。
       镶着花纹玻璃的门扇来回转着,午后阳光的影子落满地面。靳善站在影子上,泪水夺眶而出。有一滴眼泪竟顺着左眼流到格肢窝,流到了自己才知道的秘密里。
       女人……
       刚才,好像有一个空虚的气泡在他的体内慢慢破裂了,于是,周身得到了片刻的朦胧有温柔感。
       实际上,来照相馆的大部分都是女人。因此,在靳善的印象中,女人就是喜欢梳头和换衣服,哪怕两件相同的衣服只是扣子的颜色不一样。
       然而,他有生以来头一次发现令人目眩的女人仅只有那张照片。“她”不梳头、不换衣服、也不夸靳善英俊。
       到这个月的二十五号,靳善就虚岁满十八了。他还不知道父亲是谁,而且他也从未想过。他几乎没有朋友,也没有对任何事情感兴趣,过去的同班同中他只和木高伯赵海亮有点交往,他不喜欢同龄人的气盛和幼稚。
       有好一会儿,靳善注视着那扇门,他轻轻地摇摆着脑袋,出了一口长气,他吃惊地发现,想要回忆那位粉红姑娘的脸已不可能,国灰他无论怎样努力,那第面孔动再也没有清晰地浮现出来。
       靳善锁门上楼了,他早已没有了去北山散步的兴致。
       他刚刚上楼,楼下就有人敲门。
       “怎么搞的,又回来了?”
       靳善打开门,猛然又是一惊,今天这是怎么啦?为什么都是粉红姑娘?
       “有人,太好了。”一个满脸长着粉红青春痘、身穿粉红线儿衣的小姑娘大胆地望着他,“你是靳善吧,果然很漂亮哪……”说着就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你是谁?我正忙着……”说来也奇怪,小姑娘满脸的痘痘靳善非但没有觉着难看,反而却仿佛感觉到八月秋光里突然回升了那么一阵阵的暖意。
       “跟你说,我跟你很近咧。”小姑娘想卖个关子,靳善故意没理她。
       她一边说一边眼睛不够用似的东张西望,自顾自地往里走,靳善只好跟在后面。
       “邻居?”
       “对呀,后院的,”她猛一转身,吓了靳善一跳,他说,“你没见过我,我刚刚从林场来,我姥姥死了,我就回来啦,你好像不太好玩啊,我都来三天了,一次也没见你。”小姑娘的声音就像是秋天里变得又干又脆的草茎,她一边把脑袋伸进一扇布窗户里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你一定野心很大,有野心的人总是带着悲伤的样子。”
       “你瞎说,我哪有什么悲伤。”
       靳善回答,心想,真是自作聪明。
       “真的,你的事我都听说啦,你真的很神啊,将来肯定不是一般人。”
       “我的事?我的什么事?”
       “就是你刚生下来时,你妈她、她因为自己还是个姑娘就想、想把你溺死,可是你用两只小手死死地撑着盆沿儿不往下沉,把你妈吓坏了,她一下子就给佛爷跪下了……”
       “你听谁说的?你是谁?”
       靳善的心猛烈地痉挛起来,他甚至希望自己的心就此开始腐烂。
       “我听我妈说的。”
       “你妈……”
       “我妈、我妈就是……”她突然一指他身后的照片说,“那就是我妈……”
       “……二橘子?”
       “对呀,二橘子就是我妈,我叫小狐。”
       “小狐?”
       靳善朝着那张照片看去,照片上印着小狐的影子,只见她还在说着、比画着,渗进照片里的脑袋忽而低下去,忽而高起来……靳善在想,小狐她把外在世界的一种——说不上是烟火的气息还是泥土的气息、抑或是两种气息的混合物再加上了那么一点点仙女的气息统统地卷了进来。如果说他的心是一个万籁俱寂的孤岛,那么小狐应该是第一个上岸者。在此之前,靳善他从未想过怎样生活在这社会当中,因为他即不想做冒险家,也不想做饿殍一样的微生物,只是默默地浮动而已。
       摄影室里虽有灯光,却仍是一片昏暗,仿佛朝鲜电影中地下党打入敌人内部时那样的光线。靳善胸中腾起的某种终生不被道破的忧伤,竟使他一心想扑在眼前这个叫小狐的女孩怀里,他想通过对自己纯真无邪的破坏,通过对少女脸上青春痘的味觉喜悦,而找到那梦魂萦绕的恨和感伤的答案。
       “你等一下……”
       靳善把小狐扔在楼下,然后,他一个人跑到楼上的暗到里哗哗啦啦的洗起手来,洗了手又洗脚,洗了很长时间,最后,他笔直的站在水槽前,像一棵呈现静态的植物。
       她居然是“她”的女儿,而“她”又居然知道我,会不会是“她”派她来的呢?或者是碰巧?无论如何,有一个推理应该是存在的,那就是,如果“她”是一块石,那么,她就介石上的苔;如果石是假石,那么苔也是假苔……无庸赘言,只要想象一下让她满脸的青春痘消失,就会看见“她”原来有多美了。
       靳善浑身上下浸透着一种痛苦和被罪恶的美所同化的骚动。
       “靳善,你在干吧?你生气了吗?”
       小狐自己摸上楼来了,她小翼翼地推开暗室的门,瓷白的小脖子裸露着。
       小狐一脸即畏怯又庆幸的神情,嘴唇下意识地弄出一阵▲▲声。靳善看了一眼小狐,蓦地产生了一种陷入了梦境中的奇怪感觉,仿佛一直过着出轨生活的自己间循序起来。因为眼前在他的欲念里翻腾盘旋着的小狐,就像浸泡在了药水里,漂漂悠悠的,过了好一会儿,在眼才淡淡地浮现出来,像是一张照片的显现,给人以某种神奇的媚惑之感。
       靳善不觉抬起手来,往她脸上放去。小狐反脸一闪,就像闪过路边挡脸的一枝柳梢那么自然,她问道:“怎么这么香,你还用花露水吗?”
       “你怎么净说谜一样的话,”靳善轻轻一笑,声音有些颤抖,“这屋除了我和舅舅,没有第二个人进来过,怎么会有香味呢?”
       “是吗?”小狐抬头望着靳善的脸,“你把头低下来。”
       靳善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是,他突然想漱漱口,可小狐站在身旁,他也不好这样做,于是,他稍微向她弯了身子。
       小狐一只手攀在他的肩上,一只手附在他的胳膊上,然后,踮着脚跟把脸凑到靳善耳后……然而,正当靳善的心开始杂乱无章之际,小狐放开了他。
       “不是这里,”接着小狐又在他的身上闻了闻,“啊,找到啦,是这儿。”她一边喊着一边把手抻进靳的胳肢窝……
       “行了。”靳善一把将她推开。
       对于自己的冷漠,靳善也有几分惊讶,这大概是因为自己从未跟年轻姑娘嬉闹过的缘故吧。
       小狐倒没有显出一点羞怯或尴尬的样子,她笑着说:“谁叫你不承认用花露水了。”
       “好,我承认,其实只用了一点点。”
       靳善望着眼前这个少女,心中暗想,“她会相信吗,难道好真的认为这是花露水的味道?”
       靳善查过词典,关于狐臭,词典上是这样解释的:由于腋窝、阴部等部位的皮肤内汗腺分泌异常而产生的刺鼻臭味。也叫狐臊。对这个解释,靳善很不满意。
       “咱们看你洗照片好吗?”
       “不行。”
       靳善的声音吓了小狐一大跳。
       “为什么?我又不会乱动。”
       “因为……”靳善想说,“因为那样的快感是不能同外人分享的,尤其是女人。”
       “……不行就算啦。”
       小狐没有再坚持,靳差别如释重负。
       “对了,我该回家了,我得回家给我妈做饭。其实她自己也能做,可是我来了她就不干了。”她一边说一边开了一道缝,然后倏的一下,闪了出去。这次靳善反应很快,他也倏地跟着闪了出去。
       “噢,我明天还得来,我是来照相的,办转学用,现在来不及了……”小狐在楼梯口那儿站住,回头对靳善说。这时,靳善发现小狐那圆圆软软的耳垂上也长着一 红痘痘。
       “好啊,”靳善随便应着一瞬间,忽然就有点惆怅,“明天该怎么办呢?”
       靳善从高一阶的 楼梯上俯视着波动狐衬衫里的乳房,她穿了一件绿色的胸衣,看起来像两张鲜嫩荷叶包起来的白肉粽子。
       于是,靳善有了一种迫不及待的欲望。这欲望虽然来自肉体,但绝不只是肉体的。
       在他经年累月的等待中,他的心不断地痛,那是一种不断企图加害别人、加害自己的冲动。他无法直接给自己的父亲和母亲留下创伤,那么,他至少可以间接地给他们创伤,这是他十七岁的生命里惟一可以确定的东西。从这一点来看,自己的漂亮和聪慧注定迟早要变为凶器。
       那么眼下,刚好有了一试锋芒的机会了。此时,靳善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没有像要发别人那样心快打发小狐出门,因为从见的第一眼开始,他那颗敏感的心就懵懵懂懂地望着她成为被其伤害的对象了,加上她又是二橘子的女儿,这也就更值得伤害。而且是双重伤害。那么,反过来说,二橘子是疯子,她的女儿就也可以变疯,而他需要 精神上的失常来抚慰自己过度的冷静和陪明。这样,双重的伤害之后,他得到的将是双重的安慰。
       “明天来照相吧,穿深色衣服,早点来。”靳善一边说着一边紧赶两步,把脚踏上了小狐下一级的台阶上,“我给你开门。”
       “再……见。”“见”字还没说出口,小狐就“妈呀……”一声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要楼太旧太老了,靳善当然最清楚踩哪里、怎么踩才可以摔成小狐现在这个样子。他在心里笑了。
       “呀呀,怎么搞的?摔着哪儿了吗?”
       靳善恶作剧般地纵身冲向小狐,部向自己孕育的目标。他在拉她的同时双顺势绊了她一脚,这样,小狐就完全仰面朝天倒在了靳善的身上。
       “怎么样,没受伤吧?”
       大概是摔得太重了,小狐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
       “……好像这儿起了一个包,”小狐把靳善的手拿起来放到自己的脚踝上,那粉红色的色令靳善感到格外的柔各。
       小狐靠在靳善的怀里就像靠在一棵榆树根下似的随便,这又让靳善的内心有点生气。
       “包疼吗?”
       “不怎么疼。”
       “听说吐点唾就管用。”
       “是吗?”
       “我来试试。”
       靳善弓着身子,把嘴凑了过去。刚刚那几分钟折磨他的不明恐慌消失了,它已经让们给具体而危险的欲望。他忧郁的脑袋里开始形成了轻松愉快的念头。
       他把舌尖停在那粉红色的包有在寸的地方,然后盯着它看,好像盯着一个马上就要绽开的花骨朵,他甚至听到了它开放前那“咕”的一声。然而,就在这时,他身体的另一个部位却理了,他的侧胸碰以了她的乳房。在他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他实实在在地挤了它一下。
       “哎呀,疼死我啦,”小狐一边叫喊一边挥舞起拳头没头不脑地向他砸着。
        “你,你……”
       刹那间,两个人都哑然地互相瞧着。后来又不知谁开头吻了起来。这一刻,他们都为对方的巧妙一致而感动,也使小狐脸上的那些红痘,像一只只好奇的粉蝴蝶飞过来,扑落到靳善的脸上、身上。
       小狐的手臂很长,从靳善的脖子绕了过去,还可以摸到自己的肩胛骨。她身上那些处于青春发育期的酸骚娇嫩的小骨头,隐隐地发出清脆回响。而靳善同用自己杏黄色的四肢像演芭蕾一样,对她进行了从容不迫的占据。
       “等一等,呃……”小狐一边说一边像变戏法样地从身上出来人避孕套塞在靳善手里。
       “这……”靳善觉得体内的某种东西忽然僵死了一般,什么都不明白了。
       “哦,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从十三岁来月经的第二年就随身携带这东西了。我姥姥说防坏人。我们班的女同学都有,在你们学校不是吧?”小狐说到这儿突然变成了微弱羞怯的声音低声说,“不过,我这还是第一次用。靳善你呢?”
       “啊,”靳善被小狐问得直发愣,“反正……那事……差不多……”
       “怎么……”
       “无非是干罢了。”
       靳善想把自己的回答提高到不同寻常的高度,可是又的确缺乏实际经验。于是,他粗鲁地换了一种语调:“请你好好地看着我,我就是我姥姥说的那种坏人。”
       小狐似乎真的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把上身向后闪了闪,让一片灯光插在她和靳善的脸中间,她那样子与其说是相取悦于靳善,还不如说进在乞求施舍。
       靳善当然看得出小狐那尚未冷却地欲望,自己又何尝不是呢。除了刚才那一幕,和这个可怜的人儿在一起,他感到非常自在。他从一开始就抓住了她的全部弱点。这只小火炉一进来,就注定要熄灭了才回去。
       尽管身体的快乐和陶醉那样强烈地吸引着靳善忘掉一切烦恼,但是他却似乎总能听见周围有什么东西在哭泣……所以,即便在他把小狐放倒时,也还保持着猎手般的姿态。
       避孕套是小狐给他戴上的,这次他并没有什么不悦。他把小狐埋进自己的身体里,埋在地板掀起的尘埃里,并在心里不断地安慰自己说干什么事儿开头总是比较困难……不带一丝温柔,没有一丝怜悯,他在小狐身上尽情宣泄关他在这个世界上不管是对人还是对物的悲观情绪……
       然而,小狐却在他的真实灼热的疯狂中,得到了需要投入一份真情才能达到的完美 境界。
       她把两只小手合在靳善的脖子上,声音恳切动人。
       “待会儿我给你擦……你会觉得很舒服的。”
       “这不是你的第一次。”靳善脑子里的这句话说了来就变成了,“你为什么叫小狐?”
       小狐愣了愣,回答道:“因为被狐狸救过。”
       “怎么救的?”
       “小时候跑丢了,被一只母狐狸焐了一宿才没冻。”
       “那你妈为什么叫二橘子?”
       “姥姥说,生她的时候别人送了两个橘子。”
       “那她为什么疯了。”
       “她没疯。”
       靳善用指尖按合了小狐的眼睑,他不习惯也不容许如此审视自己。他感到她脸上那些漂亮的青春痘总让他有想漱口的念头,而她金色的笑声则使他口渴。
       说小狐只有十六岁,靳善有些不相信。他想看到隐匿在她天真无邪的外表之下的东西。他也希望有这东西,就像自身的累累罪孽。
       “你为什么这么香?”
       处于玫瑰色眩晕状态的小狐大声地耳语着。
       “我掸了花露水。”
       靳善笑了笑。
        “可为什么越来越香?”
       “我掸得多。”
       靳善觉得小狐这时候很蠢。
       是不是对一圾狐性的人来说,狐臭就是香呢。靳善想不明白,但是通过今天的进攻和侵蚀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的下体也能散发这种气味。
       不用说,靳善的快乐没有持续多久即可结束。因为靳善无意中的一瞥,发现照片上那双喷火的眼睛正诡异地注视着这一。这使靳善达到高潮并快速崩溃。他感到自己仿佛掉进了一个梦魇之中,而惊醒是惟一的解脱。
       与此同时,小狐在地上她躺垢头顶上方发现了一只全神绩注的哈蟆,吓得她大叫起来。靳善没有去安慰浑身发抖的小狐,而是当着她的面,拎起那只蛤蟆,两条腿一撕,小狐“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真是不可思议。小狐在身下时,那种幸福涣散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一只百无聊赖的狗,而当小狐爬到地上面来时,又像是一只睡眼惺忪的猫,她这么鬼脸面具般的变来变去,使靳善在心里发出了一阵低沉的怪笑。
       没有哪个秋天比这座城市的秋天来得更早。
       这是一条笔直的林间小路。从照相馆到北山公园大约有半公里的路两旁,树木都已满是黄叶,前前后后,靳善看到一个人影,只有自己踩着落叶是落叶时发出的清脆脚步声。向前望去,人民英雄纪念碑上聚集了各种各样的金黄色云彩,有一些麻雀吱吱喳喳地叫着。回头望,照相馆的一半,已经落在夕阳里。在靳善看来,那米黄色的墙面,白色的浮雕柱,金光闪闪的圆顶,深紫色的基座也都正随着这个秋天,渐渐地死去。
       刚才把小狐丢在照相馆里,而一个人跑出来的举动,但愿被他认为是害羞吧。靳善反复回忆刚才的第一个细节,越回忆就越有一种自己把自己出卖了的感觉,其实这种感觉在最后冲刺的那一刹那就产生了,但是,一切已无法换回。看着小狐那样幸福和不能自持的脸,靳意在通过“破坏”所期待的那种精神快感,最终在肉体获得了快感的同时,化做了一股静寂的怅惘。
       
       二
       靳开颜的外祖父是犹太人,叫麦詹洛夫。当年,俄国爆发“十月”革命后,大批犹太人为了逃避革命,带了大量的资产来到哈尔滨,麦詹洛夫的父母便在其中。犹太人是具有非凡的商业才能的,加之他们流浪于世界,无论什么样的生活环境都能适应,所以,很快的就发展起来。最初,他对从事中东铁路建设的俄国工人和中国工人提供生活服务,同时与中国人进行商业往来,向商人生活服务,同时与中国人进行商业往来,向商人提供贷款。后来,他们接二连三地开办了停车场、食堂、肉类商店、百货商店、化妆品商店等等。再后来,到了1932年,日本人占领了哈尔滨,许多犹太商店倒闭,麦詹洛夫的父母便随着大批的犹太人离开哈尔滨,前往美国。但当时的麦詹洛夫已经娶了一位中国姑娘做太太,也就是靳开颜色的外祖母,所以,他没有跟随父母去美国而到了牡丹江。如今,能证明这股血脉的东西都差不多在“文革”中消失殆尽包括父母的早逝。
        惟一幸的只有这个照相馆。
       但对于这段家史,经历了太多岁月洗礼的靳开颜早已不以为然。
       靳开颜最初也结过婚。但现在说起来至少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据说当初的那个女人挺漂亮的,眼睛很大,脸上有雀斑,是火车上的列车员,走南闯北的见过不少世面。但是,那次婚姻只维持了三天,列办车员就跟一个南方人跑了,原因是新郎官无法把心爱的新娘带上床。后来,据另一个列车员也就是那个女的同事讲,说她临走时曾经抱怨说白叫他开了眼。事情传开后,他的名字就由靳开颜变成了靳开眼。为了这件事,周围的人乐了好一阵子。
       与列车员告别后至今,记忆深处未曾留下任何鲜明的例子。只是自己短暂的青春,似乎也随着三天的婚姻之死而结束了。因此,虽然这次恋爱表面上的情况是可悲又可笑的,但是,真正的“创伤”还是潜进了灵魂之中。对靳开颜来说,那不仅仅是自尊心的问题,而是这桩婚间的毁灭,犹如闪电般的一下了给他建立起了“新”世界的形象。可以说,他当初对那女子的爱,其执着正如他后来对一切女人的恨。由此,分坚定地认为,妇人妈阳地狱并开始以诗人般的恣意和敏感,全心全意地憎恨人生。
       在这座城市里,无人注意靳开颜民及他对人们的憎恨。因为在那个年代,每个人都在发,整个城市都在憎恨。
       但是,终于有一天,憎恨使靳开颜达到了疯情横溢的高度。
       在他的内心深外,有某种非幻想能欺骗的东西,它需要发生点什么事来确确实实地回答它越来越响的呼声。
       那一晚,当靳开颜咬紧牙关说再试一次时,新娘以最快的速度钻回她的衣服里。她坐到了餐桌前的板凳上,粗黑的辫子用红头绳扎着。
       自此,靳开颜过上了能预防疾病的有规律的生活。
       他阴郁、充血、古怪,他必须隐匿某些情状。久而久之,他生活周围的大部分女人都从阳光变成了月光、月光变成星光,最后是日月无光。
       于是在一个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的下午,靳开颜冒雨做了一件怪事。
       下午两点钟,靳开颜去工人文化宫给红卫兵誓师大会拍完照片回来的后,一个人躲在暗室里发呆。刚刚那些人在奇怪狂野的激情之后,竟然以平静和呜呜咽咽结束,简直就是一个戏班子,这使他有些失望,可是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失望。他再一次觉得青春已在自己的体内消失,这种感觉使的神经受到了某种威胁。他心神不定地盼望着变化,盼望他的生活周围有某种巨大而明确的变动,而他就这么看着、鼓舞着来滋养和重振自己的青春。他以前的憎恨,是完全不针对人而发的,而他自己只是他所憎恨的事物中的一部分而已。但是现在,由于那些同龄人的表演,自己却也变成了他所憎恨的东西的化身了。他在自己那暗红的房间里握紧拳头,恶狠狠地瞪着墙上挂着的那一排底片。他走进窗前的桌子,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刀,握在手里像一把匕首。“我要杀掉你们。”他出声地说,“咱们一起解脱。”那些底片上的人都是白头发、白眼睛、白嘴唇,仿佛没有“杀”就已经死了。所以,当靳开颜把剪刀对准那些白脑袋时,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来到窗前,牙齿缝间嘘嘘地冒着气,舌头尖像不听使唤似的咕噜着什么,终于,从他的嘴唇中间涌出一个连他自己都吃惊的词——“老婆!”同时他“哗”的一声把那从未拉开过的的窗帘扯开了。一只蛾子的翅膀断了,落在桌上。
       此时的窗外阴云密布,豆大的雨点已经开始敲在玻璃上,看来一扬瓢泼大雨就要降临了。 所有照片上的人都被光“杀死”了。但是,这场“杀戮”不但没有平息靳开颜胸中的憎恨,反而却把残留在他体内的仍旧和那个女人名字相连的某种欲望煽成了熊熊火焰。一种夸大了的恐惧和奇怪的渴望折磨得他全身颤栗,一种想要裸体在大街上奔跑的疯狂欲望驱策着他。他以为雨会对他的肉体产生某种创造性的神奇效果。
        “我就是要干这个!”靳开颜迅速地如同脱兔般的褪掉了所有的衣服,踢倒了墙角的洗 脸盆架子,杀气腾腾地跑了出去……
       “杀夫地!杀人啦!”他一边跑一边喊。
       并没有小姑娘向他投来渴望的目光,只有路两旁的白桦树噼里啪啦在雨中闹腾着,树下的那些星星梅却凄凄切地垂下了头。
       大街已经变得昏暗,闪电和霹雷不但没有上退靳开颜,以而在给他增添着力量。他变香十足男子气概,从身体到心灵,无一不是粗暴和兽性的。他跑跑停停,跑起来是为了负伤,或者说是为了用负伤来消灭积聚的能量,而停下来则是为了发现并欣赏能使姑娘快活的西。
       那东西就真的如他所愿,在闪电和雷鸣中骄傲地站起来了。
       重叠的雷声和雨声,使他高兴得直颤抖。他一边颤抖一边被这种大自然的话语所威慑,他沐浴着倾盆大雨就像淋浴站灿烂阳光,他的身体也像是被擦亮了的剑似的闪着寒光。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身心是多么的健康。而且,它的每一神经仍然为那些夺人魂魄的恶魔乔装成的女人颤响。
       这想法使的精神为之一震,“应该健康地死去…应该让姑娘们看到它是站立的……”他突然喃喃地这样说,雨水灌进嘴里,一股苦甜。通向北山的那条路几乎不见一个人。看着越来越近的人民英雄纪念碑,靳开颜的心有所触动,是把头对着大树的树干撞死呢,还是投到江里自杀?
       这美好的想法刚一形成,就遭到了破坏。在一个十字路口,在暴雨的罅隙里,突然出现了一匹喷出咻咻鼻息的马头、车辕和车身,这架摇摇晃晃的马车拉着些树根和一筐豆角,车上坐着一个中年妇女拿着马鞭,光着脚,水涟渐这的划帽檐下长着一对快活的眼睛。
       “哎呀呀,我的天,这太不像话了!”中年妇女喊起来,马上闭上眼睛,紧接着又睁开了,并且把眼珠瞪得溜圆。
       一时间一切都来不及了,马和人都没能收住自己的脚。中年妇女眼睁睁地看着靳开颜像一个即将爆炸的人似的迫不及待地中进了马车底下。
       中年妇女把马停住,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她看 一具完美的生命之躯在两个车轮之间痛苦地滚动,最后,她把目光集中到了他的阴茎上,因为它的那份自豪完全令人出乎意科。首先,它一点才没有被惊吓的痕迹;其次,它此时竟然像个英雄似的昂着尊贵的头颅、神闲气定地看着前方…… 中年妇女在飘飘浮浮的雨雾中注视着这股突然而至的神秘性力量,她蓦然意识到,自己早已忘记了将这条肉棍夹在两股之间所体味的那种快意。当然,她更喜欢丈夫的阴茎,因为她爱丈夫。但是,自从他被转到北山苗圃之后,那种事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中年妇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靳开颜架到了马车上。然后又摘下湿漉漉的草帽,甩了甩水,扣在了靳开颜光腻滑洁的躯干中间。草帽像要在魔术师的手中一样被顶了起来。
       奇怪,刚刚小伙子的危险和脆弱,此时在中年妇女的心中居然变成了雄壮与率真。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举起鞭子,只见雨水像碎玻璃一样地溅开了。
       马车一口气跑到了北山公园里头的苗圃林子里,从而使靳开颜认识了后来成为他的忘年交的、中年妇女的丈夫、苗圃看林人——陈跳子。
       陈跳子原名叫陈明学,因为有一只脚跛,所以人们都他叫陈瘸子。陈瘸子年轻时是一堍小学老师,批成右派后被安排在学校的水房专门负责给学生们挑水。但是自从他去了以后,水缸里十有八九是空的,所以学生们都恨他。有一天,一名高年级的同不偷偷在水房的门上写字骂他,他本来想写的是“陈子不是人是个小狗把大门”,但他把“瘸”字写成了“蹦”字,结果就变成了“陈蹦子不是人是个小狗把大门”。结果第二天早晨上操时校长就这件事狠狠地批评了那位不知名的同学,并且提到了错别字的问题,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这位高年级的同学觉得特没面子,于是,他在晚上又偷偷地返回学校,准备重新写一句正确的骂人话。可是,这次他又错了,他把那个“蹦”字又改成了“跳”字,原来“陈蹦子不是人是个小狗把大门”又变成了“陈跳子不是人是个小狗把大门”。从此陈跳子这个名就代替了陈明学和陈瘸子而跟了他一辈子。
       那件事以后,陈跳子自己要去学校的校办林场北山苗圃,因为那是一个没人愿意去的地方,所以校方欣然同意了他。他在那儿一待就是八年,后来干脆把在军马场的老婆也接了过去。
       当陈跳子的老婆把赤身裸体的靳开颜弄回家时,陈跳子并不觉得奇怪,不错,这才是他老婆呢。
       “啊,我老婆真是个有胆量的娘们!”
       陈跳子不但没有埋怨自己的老婆,反而对她进行了夸奖。
       “我以为,我真是吃一百个豆不嫌腥?是他光着屁股钻到了我的车底下,要不是怕他撞个好歹的,我稀得管……”
       两口子把靳开颜抬到床上,他的腿好像都麻木了,浑身抖个不停,但是他并没有完全晕倒。
       “唉,为什么要夫痛苦到这个地步呢?”
       陈跳子的老婆从炕琴柜里掏出了一床被子给他盖上。
       “哎,你轻点儿…”
       “怎么啦?”
       “你没看见那东西站着吗?”
       陈跳子的老婆嘎嘎笑了起来。
       “它始终就没趴下啊,会不会有什么病……喂,你去把你那瓶北大荒拿来。”
       “拿它干什么?”
       “让你拿你就拿嘛。”
       “我看还是喝姜汤去寒……”
       陈跳子一边叨咕着一边从柜里不情愿地拿出了一瓶他喝剩下的北大荒酒,递给了老婆,“他还迷糊着呢,还是先喂他点姜汤吧?”
       陈跳子的老婆从靳开颜的头上拽出那条枕巾,抻出一个角儿,蘸上白酒,然后冲着陈跳子一努嘴,说:“把被拿开。”
       “干什么?”
       “快拿开。”
       陈跳子把被子从靳开颜身上掀下来。只那东西还是那精神抖擞地亭亭玉立。
       “这孩子肯定得了什么热病了。”陈跳子的老婆一边说一边把蘸了酒的枕巾对着那玩意轻轻一点。顿时,那东西就如同触了电似的一下子萎缩了回去。
       “哼,就这么点儿酒量,还支棱啥。”
       陈跳子笑了起来,他老婆也忍不住笑了,把被子重新给他盖上。她把这一切都做得自然而然,但是,她心里害怕,害怕自己在这惊世骇俗之物面前表现出爱慕的欲念。
       经过这么一番刺激,靳开颜渐渐地清醒过来。
       “看你这样子出了什么事吧?”陈跳子的老婆凑过去问。
       “嘿,你这不是废话嘛。”陈跳子白了老婆一眼,“快去煮碗姜汤来。”
       “不成……我……得走……我”靳工颜喘息着,他的脸一会儿变红,一会儿发青。他退退缩缩,像是准备向陈跳子过来,又像是被另一种他难以达到的欲望所折磨着似的。
       “别担心,塌塌实实躺着吧。等会儿碗姜汤发发汗,免得你那老爷们儿的东西被雨水激坏了,以后不听使唤了后悔可来不及啦。”
       听陈跳子这么说,靳开颜鼻子一酸,打了个喷嚏。
       “……你这该死的,大雨天的,但愿你发疟疾,得虎列拉……”陈跳子的老婆一边叨咕着一边去厨房了。
       见陈跳子的老婆走开了,靳开颜突然双手一捂脸,呜呜地哭了起来。哭着哭着,他把双手伸进被窝里开始鼓捣起来。
       “想玩枪吗?”
       陈跳子强硬的口吻和奇怪的问话使靳开颜猛地恢复了理智,随即他又立即领会了陈跳子的理解,顿时感激不尽。
       “想玩枪吗?”陈跳子又问了一遍,并从墙上取下猎枪,递给靳开颜,“给。” 靳开颜上好弹簧,瞄了一下准,眼泪涌了出来。
       “大叔,我这是病吧?”
       “胡说!谁都有不对劲的时候。”陈跳了从炕琴柜里掏出一套自己的线衣线裤扔过去,“穿上,咱们上山打枪去。还有,就叫我陈跳子,什么大叔,叫着折寿。”
       陈跳子前额上的白发剪得很短,如果单看脸,那就是一副被人欺负的相貌。
       “跟我来。”他一把抓住靳开颜还是湿滋滋的手,说道。靳开颜的手被陈跳子捏得格格发响,可是他不吭一声,他那孤独的性格使他忍住了这样的疼痛。
       “离开你的那个人,她是个蠢人。”陈跳子手上一使劲,说道。
       “啊!”靳开颜睁大眼睛,惊得满脸通红。难道自己苦苦隐藏的那场虚妄的爱情,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眼前这个怪人一语道破了吗?我的天!人们是多么“恶毒”!刹那间他感到毛骨悚然。但是,他自己也不知怎的,一种想法很快就使他镇静下来,眼前的这个人绝对不是往街道上打小报告的那种人。说来也奇怪,这一个钟头,自己竟然不那么孤单了,这可是以前从没有过的感觉。是的,他只不过是一个能把人看透彻的老好人。
       暴雨过后,天空放睛。雨后的夕阳照在马的青鬃毛上,恍如涂抹了一层蜜油。看见马,靳开颜一瞬间有些难为情。马动了动耳朵,浓密的鬃毛之下,浮现出静脉的起伏。其实,在这座城市里,真的很难再看见马车了。靳开颜这样想着,就把手放在了马背上,那马又动了动耳朵,从污秽的臼齿缝里流下了带有光泽的唾沫。
       接下来,靳开颜委身于陈跳子把他带进树林子,交给大自然。外界的任何事物,他再也看不见,树林里一阵阵湿润的风把他的心灵的碎片也吹得零零乱乱,平日里沉湎于重复那些情绪的影子,从这个下午开始,犹如琴弦被一把锐利的刀砍断了似的,片鳞只爪也没有了。
       北山一边的天际,蟠卷着各式各样的火烧云,在这个傍晚,陈跳子和靳开颜一枪也没放。 靳开颜雨天裸跑这年事之所以没有此起人们的公愤或是成群结伙地窃窃私议,完全亏了那场暴雨,从那以后但凡阴天下雨,他的下身就莫名其妙地勃起,除此之外,任何时间地点环境之下,无论怎样用功努力,一概毫无起色。
       至于照相馆的生意,不但没受什么影响,反倒比以前兴隆了些。
       整整十二年,靳开颜他什么地方也不去,但是他必得每天要去陈跳子家报到,他把那儿当成了自己的家。
       认识陈跳了的第二年,靳开颜收养了姐姐的孩子杜善,改名为靳善。其实,靳开颜的姐姐原本是跟说他好把另一个孩子就是比杜善大三岁的、随母姓的姐姐靳美给他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临时改变了主意。
       三
       自从靳开颜收养了靳善,他对人的憎恨减轻了许多。靳善小的时候,靳开颜并没操多少心,因为他是个特别乖的孩子。他从不出去跟别的小孩玩,撵他也不出去。他看起来最开心的事就是盯着照相馆里的那些照片看,而且一看就是大半天。每当这种时候,靳开颜的心情便增添几分悲怆,这倒不是因为这些照片的缘故,而是小孩子的神情——匀称的鼻翼在扇动,浓黑的眉毛闪着珍珠般的光彩,仰起头来时,就仿佛渴望得到空中的什么东西似的。尤其是他的眼睛,他长着一对蓝色的眸子。这不能不让靳开颜想到自己那可悲的祖先。他不明白外祖父的那一点点血为什么没在他的父母、也没在他和姐姐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却在这个孩子身上显现出来,这给了他某种说不清的不安。
       当他把这不安说给陈跳子听时,陈跳子说将来恐怕这孩子会让你伤心。
       在靳善上学前的那个夏季的一天,他跟舅舅到北山苗圃的陈跳子家去玩。在路过新华影剧院的时候,他看见一块新挂的画着李玉和斗鸠山的广告板,他停了下来。这时在他的旁边有一位老人也在看,而且他一边看一边朝前走。一种从来没有经验过的奇妙感觉占据了靳善的心灵。他蹲了下来,表面上他是在换一个角度看那张大画,实际上他是在斜着眼睛看那位老人。因为在那老人的面前有棵丑陋的树根,就是说一个陌生的危险已经附在老人的身上了。靳善的双膝开始颤抖,左半个脸也开始抽搐。果不其然,寂静中爆出了老人痛苦的哀叫。他被树根绊倒,仰面朝天地摔在地上。
       靳善发出了一声恐怖的叫喊,靳开颜还以为他被老人吓着了呢,只有靳善自己知道,那是一种快感从身体里掠过。
       靳开颜扶起了老人,赶快过来安抚外甥,靳善竟然还真的委委屈屈的挤出了两滴眼泪。
       接着,从新华影剧院到北山的这段路程里,靳善小小的脑袋里便开始琢磨起另一件冒险的事来。他整天竭力下决心做这件冒险的事,面现在才觉得有自信心开始做了。
       在去北山的路上有一家很大的机关——林业管理局,每次在此经过时,靳善就挨个儿窗户趴着看。夏天窗户都是大敞四开的,里面的人看上去很闲,看报、喝茶、写毛笔字,偶尔也会有里的人对他挤眉弄眼。但是,他惟一感兴趣的东西是摆在桌子上的黑色的电话机。现在,他所着手要冒险的事就是瞅准机会,从窗户爬进去“打电话”。他心里有点恐惧,他恐怕他发动的冒险还没实行就砸锅了。他跟舅舅说在这里等他,舅舅嘱咐他不要跑到马路上去还有什么别拿粉笔往墙上画以免被人说成“反标”之类的,然后,就一个人去陈跳子家了。
       靳善选了几个窗子都不理想,主要是里面有人,而没有人的窗户又关着。他感到有点泄气。当他逛到第五个窗户时,里面还是有人,但是里面那个女人的哭声吸引了他。他小心翼翼地躲在窗户根底下,把小脑袋架在两盆玻璃翠花之间,很显然,屋里的那一双男女没有发现他。
       “你今天跟昨天不太一样。”男的说。
       “是不一样。”女的慢吞吞地、神情忧郁地说,“我昨晚睡得不好,想了整整一夜。”
       “想什么呢?”
       “啊,我想了很多。我同意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
       “对,分手。”
       “其实,我……”
       “不用说了,我明白。”
       “啊,谢谢你,我还以为……”
       “我不勉强你,你放心吧。”
       那男的一把抓住女的手,紧紧握着,那女的脸色苍白,眼睛闪着谜一样的光。
       小靳善的心微微抽缩。
       “你能再亲我最后一次吗?”女的轻声问。男的没有说话,只是俯身向女的亲了过来。那女的浑身都在抖动,一边抖动一边用舌头舔那男人的的嘴唇,而那男人就利用她的呼吸的空当来响亮的擤鼻子。
       靳善偷偷地笑了,同时他又有点同情那个男人,他想他一定是跟舅舅犯一样的毛病,对丁香花过敏,因为这窗户根底下就有一棵正在开花的丁香树。
       女人似乎根本就不受擤鼻子这个动作的影响,她还用她的手抚摩男人的头发、脸颊、耳朵,后来又伸进了那男人的胳肢窝。看到这里,靳善突然觉得自己的胳肢窝也有点痒,他把手伸进衣服里挠了挠。再看屋里的情景时,他脸上露出了慌张的神色,他甚至产生一种荒唐的预感,那男人的嘴唇和舌头就要保不住了!
       就在靳善这小孩子的天真想法刚一产生的瞬间,屋里的那个男人发出了可怕的惨叫……
       靳善被吓坏了,他撒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喊:“稿破鞋啦,搞破鞋啦……”
       靳善一口气跑回照相馆,到了照相馆才想起舅舅在陈跳子家。于是,他又朝北山跑,等他跑到北山陈跳子家的时候,他已经脸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出话来了。他一头钻进舅舅的怀里,一动不动,也不回答任何人的问话,陈跳子的老婆拿出他最喜欢吃的高粱饴他也无动于衷。他死死地抱住舅舅的腰,蓝眼珠瞪得溜圆。
       当时,就是到后来靳开颜也不知道外甥靳善亲眼目睹的那一幕,就是轰动一时的“咬舌头事件”。
       这件事残留在靳善体内的恐惧,尽管使他看上去更瘦弱更敏感,但也局部满足了他天性中的某种东西。
       在照相馆的后院,有一根挂着三个大喇叭的废弃电线杆子,在电线杆了的下面,经常有三四个老人闲坐。老人中有三个老太太,她们是靳善的同学赵海亮的奶奶、小狐的姨二橘子的姐姐以及年近七十再嫁的张老太太。她们是无聊而又谨慎的张家长李家短的一群,另外,还有一个缄默的老头儿,头发稀少雪白,他是二橘子年轻时的追逐者老海亮的叔叔。他之所以退休后选择与一群百无聊赖的老太太为伍,原因是这杂乱无章的一隅正对着二橘子住的房间的后窗户。领导们对于这间永远拉着窗帘的房间和房间里的人早就失去了兴趣。偶尔里面的人来点无伤大雅的“发作”,人们的眼神里既没有好笑之意,也不存戒备之心。所以说关于海亮叔叔的这么一点点私心,几乎没有人起疑心。因为即便是海亮叔叔自己承认了也没人地相信,因为都一大把年纪了嘛。年轻时没抢上槽,才弛老了再起腻,那不是自讨苦吃。再说他年轻时的那点事,人人都清楚,人人都摇头,尤其是当新来的革委会主任卷入了这场本不看好的恋爱之后,他的厄运更是接踵而来。人们意识到要发生悲剧了,问题出在他出人意料地接二加三地获胜。但是,就是这个时候,二橘子疯了。她的疯赢得了很多人的尊敬,也使很多的人幸免于难。
       对于这些陈年旧账,靳善当然不是很了解,但是对于目前,关于叔叔的心思,他却偏偏看了出来。这便是靳善。那一年,他刚刚小学毕业。
       自从靳善上学以后,男男靳开颜就愈发了解到他是一个非常之人,一个与众不同的小孩。好在他能全心全意地学习,从未给他惹过什么麻烦。整个小学,靳善是每个学期的三好学生,但他每次回家都不说,而事情过去了很久,靳开颜才从他的同学或老师那里得知。这使他感到有些纳闷,询问外甥,外甥不是说忘了就是随便找个借口敷衍了事。但是舅舅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隐藏着的轻蔑神情。
       有一次舅舅又想老生常谈,外甥突然着腰摁着肚子呻吟起来。
       “疼啊!疼啊!”
       舅舅慌忙蹲下来照顾他,他却用手把他推开,并说了一句让舅舅既吃惊又伤心的话。他说我不想让我自己的生活滋味变成别人身上的光荣。
       在这以前,靳开颜一真认为外甥的生活是富裕而温暖的,可是通过这次他发现,他的小脑袋是复杂而孤独的。
       但是,舅舅是疼他的,就像当年父母早逝后姐姐疼自己一样。
       靳善的话刺伤了靳开颜,但是,对外甥感到气愤和忧伤的心情,却伴随着一阵暴风雨后般的宁静而突然转变成为一种清晰的欣慰和恐惧,这是非常奇异的,他端详着靳善,端详着他的傲慢劲儿和蓝眼睛,一种从自我肉体分离出来的悬着万般屈辱回忆的结构所筑成的另一个小躯体就在面前。他和自己一样,非常重视自己面对人生的那份恶意和勇气。
       毋宁说,舅舅靳开颜是想让外甥健康快东地成长,他甚至把这作为自己的人生意义来思考。但是,在靳善与自己的这种既近又远、既亲又疏的不可思议的距离上,靳开颜看出,靳善只是允许自己在其血结构中占有自己的位置,而除此之外,要想哪怕只伸出一只手去触摸他的人生,那都是不可能的。
       七月的傍晚多是清澈无云。靳善常常坐在院墙的角落里倾听和观看。但是倾听要比观看快乐得多。因为每当他看到海亮叔叔的眼中出现一种奇怪的全神贯注的光彩时,他就痛苦万分。他被种种念头所困扰,有时被搅得莫名其妙地难以抑制。他甚至用橡皮和叉形木棒做了一个弹弓但是在行动的时候他又自动放弃了。因为他觉得这么做太像个淘气的孩子。他认为自己行将成年,绝对不能做孩子气的事。这一点对于他来说非常重要。然而,在靳善的倾听里,他却惊异得出了神。就像美妙的音乐能使听众动容一样,他在他的“韵”中获得了意外之喜。那是一种轻微的开窗、关窗的声音。有几个黄昏,靳善都兴奋得浑身发抖,因为他的思想和梦幻告诉他,只要他内心的热望够坚韧的话,他就一定能见到窗户里的那个人。
       那扇窗的上方伸出一个铁做的雨篷,上面雕有花朵、叶片和丝蔓,主要是为了挡午后的阳光。窗帘的遮篷全部关上放下了。
       里面的灯永远地昏亮着。于是,一个老迈丑陋身影的生活就全部印在了那面窗帘上。她瞌睡、说鬼话、吐痰、照镜子、懒洋洋地靠着……
       每天吃完晚饭后,不需要帮助舅舅冲洗照片,靳善就坐在院墙的一个角落观察后院的那一群。声音人树木中传过来,经过树上那几只晚归的麻雀,啁啾声混在里面,反而一派寂静。他长久地瞅着那些人听着他们的谈话,但他所露出来的神情表明,他未必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等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他就不由自主地把眼光投向那扇窗。有很多次,他的目光是随着海亮叔叔的目光而转移的。这使他把那老头子的秘密也当成了自己的秘密。那慌慌舞动的、遮拦在那人和这世上其他一切事物之间的窗帘,就像是不断涌起的神秘诱惑的标记。那后面看不到的东西吸引着他也吸引海亮叔叔的心。如果说前几次为那老头子的眼神而恼火是莫名其妙的话,那么现在他恨不得杀了他。那表情在一般人眼里是既苍老又无精打采,可是在靳善的眼里却酷似一头正等食吃的野兽。干燥的头发乱蓬蓬的,也说不清什么颜色。不过这一发现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使得他的童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变得不再沮丧。
       他当着人的面越来越沉默,而他的心却越来越饥渴。他早已不满足只是对着那张照片乃至对着那扇窗发呆。
       这样闷闷不乐的日子日积月累,终于在一个阳光充足的午后,他那颗天生受过戕害的小小心灵中,涌现出一种很不好的念头。那面张扬舞动着的窗帘突然使他感到目眩,它一下子变得跟周围那些大人和孩子们一样,是异己、敌视他的。他趁 想上去反它撕掉,让它不再遮住里面居住的人。其实,作为小孩子的靳善并没有意识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神秘力量使得他对那个人如此向往,他只是觉得在那张照片中看到了一件东西,那正是他的生活图景中所缺少的,而且没有这种东西就显得特别空旷,好像周围没有一个跟他具有同样的感情。他认为她是自己可以惟一对她解释自己的的人。
       照相馆里的生活是暗淡无奇的。今天和明天之间不会有什么差异。每次忙了一天的舅舅从暗室里出来的时候,他裤子前面的拉锁都是开着的,近视眼镜也从瘦削的鼻梁上滑落下来,这也使靳善产生一种不可言喻的厌恶感。
       他决定放火烧窗帘。
       作为他感情上的一种宽慰,他决定一把火把那窗帘烧掉。他觉得只有这样做,才能聊以慰藉他本能上甚为炽热的渴望。
       他用了三个下午做准备。什么松明、火柴、稻草,还有一个最最重要的东西——照相机。他要把那人出现的一幕照下来。他但愿自己有勇气把“她”从火里救出来。然后他们一起奔跑,直到筋疲力尽。现在,他突然觉得自己长成大人了,大得不会被人扼死。但是,假如自己再重新生一次,如果母亲再扼住自己的喉管,那么自己一定会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一样乖乖地死去。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幸福地和母亲这个词连在一起。这是有关对母亲的联想所生发出的滞留在他身心之中的惟一一丝甜蜜。
       在炎热的夏日的傍晚,城市里布满了忧郁和灰尘,尤其是今晚还是个大阴天,更是令人心里闷闷的。查是在北山苗圃陈跳子有的果园里,情趣就有所不同。靳善小时候经常跟舅舅去那里,但是随着年龄的增大,他去的越来越少了,原因是陈跳子那个五十多岁的丰满女人,让他觉得局促不安。她和陈跳子没有孩子,自然而然视靳善如同己出,百般呵护,这极大地破坏了他心目中某种值得幻想的东西。这样,萦绕在这幼小心灵中的孤寂之感更加强烈了。 而靳开颜和靳善之间的那种稀有的随意效果,在外人眼里既不像父子、也不像舅舅与外甥,倒更像是朋友和师徒的关系。但是在两个人之间,他们从不做同时也刻意回避做任何交流,却仿佛早已熟谙对方的每个角落,每个缝隙,并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给对方一个震惊。
       现在,靳善就要给舅舅一个震惊了。
       舅舅临走的时候给了他两块高粱饴,说如果在家好好写作业回来还有。靳善的嘴角泛出大人般嘲讽的微笑。
       舅舅前脚一走,靳善后脚就开始行动起来。他穿上早已准备好的回力球鞋,这双鞋只顾重大的日子才穿。然后大包小裹地蹑足来到后院。因为阴天并且看起来暴雨即将来临,所以巷子里没有一个人。沿着电线杆内侧的水沟,靳善一点一点地挪向那扇窗。水沟是干的,散发着一股浓重的尘土味,两捆从北山弄来的稻草早就堆放在那里。
       谢天谢地,窗还是开着的,窗帘随风飘着。靳善蹲在窗下,他将身子缩成一团,纹丝不动。他竭尽全力设法把握和了解那漫上心头的情绪。现在,他处在就要行动的时刻了。他只要轻轻地划一根火柴,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到达行动了。 然而,就在他掏出火柴的一刹那,他触到怀里那架破旧的120相机。“这是我一定要做的事。”他自言自语地说道。
       雨前的天空就像是夜的结晶,充满了黑暗的激情,同时也颇具深不可测的恐惧。如此乌云瑰丽的黄昏给了靳善这个渺小生命有意识以来第一次迫在眉睫的威胁。这使他不禁感到一种与生俱来的抗拒死亡的情愫顿时袭上心头。
       随着他对那张照片美好回忆的增强,一个美丽的女人的每一个细节都逐一地从黑暗中闪烁出来,这闪烁散漫开来,她女人终于在这种不可思议的时光之下,以完整而美妙的姿态突然出现在靳善的眼前。只可惜它太短暂了,如风而来如风而去。
       于是,靳善小心地把那架破旧的120照相机拨到了自动挡,然后塞进了窗帘。在平时舅舅是不允许他用A档的,因为这样会减少摄影技术的难度。舅舅要他把全部的精力放在构思、布光、引导、抓取神态等方面上。当然,从那张照片就可以看出舅舅在这方面是多么的纯熟。他猜想舅舅当时肯定和他一样也被一种梦幻中的东西所唆使和控制了。一只钉子划破了他的腿,但是他一点也没觉得疼。
       乌云在壮阔的天空中不断地扩展,靳善的心欢快地跳动着。雨点,就像是一个没“操作”能力的钢琴师手下的音符,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这使靳善清醒了一些。他的手微微颤抖着开始划火,头一根火柴没有划着,第二根刚划着又灭了,第三次终于划着了,这一次是三根火放在一起划的。
       干燥的稻草似乎是黯黑暗的一条条分割线,很快就明晃晃地燃了起来。靳善用双手捧起那堆稻草的底部,然后关到窗帘上。这时,他看见了那条照相机的带子耷拉在窗台上,于是,他把燃烧的稻草入回地面,把照相机小心地拽了回来。当他把照相机在怀里放了,重新去拿稻草时,他发现由于雨的关系,火已经变得奄奄一息。情急之下,他想起还没派上用场的松明。他从挎包里翻出松明这时那堆稻草已经咽了最后一口气。他庆幸自己有这块松明,而且是一块特容易烧着的滴油的那种。靳善用手挡住风,火光从手指缝透了出来,照亮了他那双天使般纯净的蓝眼睛。
       然而,就在靳善用松明把窗帘点着那一瞬间,他被一个人死死地抱住了。
       他无法摆脱那个人,那个人以一种可怕的拥抱方式在他的心上留下了一个伤疤。
       就这样,靳善在最关键的时候,被海亮叔叔、用舅舅的话秒是那个老骚泡给逮住了。也就是在那一时刻,一场大雨飞旋而至。
       暑热戏剧性地被收进花丛里了,珍珠般的雨把靳善从头到脚地穿连起来,刚刚还沉浸在小小恶意的冲动之中的他,现在冷却下来。他瘫坐在地上,回味起刚才被偷袭过的地方还生疼。海亮叔叔站在他旁边,神色有点假正经,但看上去他也很想往那儿冲。
       被靳善这样一个小孩看透的老头子有些不自在,但靳善没有对他客气,一种对大人的蔑视代替了刚才焦躁的力量。
        “你干吧。”靳善说着把挎包往老头儿的怀里一搡,转身跑了。雨在他的身后变成一团松散的水雾……
       “我操,这孩子,”海亮叔叔望着靳善雨中的背影骂道。
       时光渐渐过去,似乎任何特别的事故也不曾发生过。两年之后,靳善已经上到了初二。舅舅除了忙照相馆的事,就是往陈跳子那儿跑。随着靳善摄影天赋的不断开发,舅舅也越来越多地放手给他做,所以他跑陈跳子家的闪数就更勤了。但有一件事令靳善大惑不解,那就是他搞不清楚舅舅为什么越是赶上阴天下雨的,他越是风雨无阻。
       而每当雨水打在窗上的时候,这种独特的、奇异的、谁也不理解的语言就模糊地、时断时续地、忽隐忽现地表现为:“这是阴谋……这是阴谋……这是阴谋!”
       靳善受这种语言的折磨太久了,终于,在一个同样是暴风雨的夜晚,靳善找到了答案。
       这是一个在狂风暴雨中获取安宁的夜晚,对于刚刚进行完初中毕业考试的他来说,放假就更能专心致志于自己和自己命运的筹划。
       两年了,从那个失败的夜晚到现在,已经整整两年了。某种东西在他的内心深处萌动了。他经常看见年轻人在谈恋爱,而他认为自己就是一个年轻人。他想爱上班级里的任何一个女孩子,可是这样来,他发现结果是他讨厌班级里的任何一个女孩子。他越来越想照片上的那个女人,特别是在夜里。
       他突然想起了那个胶卷。两年前那次行动失败后的惟一收获。
       他记得当时底片冲出来时,上面除了什么床、家具之类的东西模糊一片外,并没有他梦中期待的美人。他感到极度的失望,但是他还是把这张底片底片藏了起来。现在,他突然心血来潮,他要把这张底片洗出来。
       也许是闪电和暴雨使得他的想象受了刺激,树木的声音是吓人的,周围的黑暗无边无垠,靳善此时不由得想,要是在这悠长的黑暗中找到一件可爱的东西那该多好啊。
       照相馆里有两个相连的暗室。他不喜欢冲洗胶片暗室里的那盏绿灯。基于他书本上得来的经验,他自己视为隐私的所有东西都藏在了舅舅每天工作的显影罐下吊板的夹层里。
       所以,每次他神头鬼脑地拿着好个洋铁皮匣子进进出出的时候,他的心头都涌起一股稀奇古怪的喜悦。
       在这个洋的皮匣子里,有两个干瘪的小松塔、十几个玻璃球、一块放大镜、几张烟盒纸和那张底片。另外,在这堆东西中,还有一个避孕套。这是他偷舅舅的,当时他很害怕,但又觉得有趣,他本能地感到那东西跟女人有关、跟性有关,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拿”了舅舅一个,他不明白舅舅为什么要那么多,而他只要一个就够了,他要跟它发生关系。
       每次,当他站在镜子前,端端正正地戴上那个小帽子时,他的手指就失去了力量。取而代之的是大半个身心都被强烈的潮水濡湿了的新鲜感。接下来的那几天,他对周围的人和事、尤其是对舅舅,都采取了和解的态度。
       现在,无论是两个暗室、摄影室、▲洗室、起居室还是卧室,充盈于耳的全是雨声。可以说,那种折磨靳善的语言占据了整个照相馆,占据了整个夜。
       他动作相当迟缓地冲洗那张照片,暗室里充满了他自认为是又骚又臭的腥香。
       突然,他呆立在显影盘前一动不动,姿势像是机械动作突然停止似的。看着渐渐浮现出来的照片,一种从来没有经验过的震惊,占据了靳善的心灵。他全神贯注地盯着照片,浑身发抖。舅舅靳琪颜竟然出现在照片上。靳善久久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那张铁床上,靳善无法看清舅舅全身抚爱的对象是谁,但是舅舅那张虚幻的脸是千真万确的。他全神贯注地潜入“那人”内部的“质量”是千真万确的。
       尽管是一种痛苦的痉挛,但是也完全被它深深吸引。照片里反光的部分好像有一种命运固定在那儿,特别璀璨。靳善在忍无可忍的同时,自己体内有一种坚定的“东西”在觉醒。他想把照片撕掉,但又下不了手,仿佛撕掉了这张照片,就会放掉身体内部的一种语言。如果放掉了,马上就没有了可供“毁灭”的生命,没有了那种神游太空的感觉。
       他吃力地看着这张照片,在他的感觉里,它既是活的,又是死的。既是优美的,又是丑陋的。他觉得自己一生的苦都将在这张照片里头。
       这件事以后,靳善和舅舅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似乎超过需要的亲密。这使舅舅有些不安,但是,当他看到外甥那充满着正常人感情的眼睛时,他放心了,而且心里异常地痛快。
       一个假期就这样愉快地过去了。至于靳善准备折掉他物舅舅运转齿轮中的哪一部分,只有他知道。他想了整整一个假期,最后在开学升入高中的头一天,他郑重地向舅舅宣布:他决定休学。并且他还补充了关于对方如果不同意他将采取什么行动的说明,当然,条款极其恶劣。
       舅舅一下子老了。望着舅舅无可奈何的背影,靳善突然想这本该是母亲的背影吧?而让母亲变得丑陋,就是他不治之症的希望。
       除此之外,他还说不清这样做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报复?触怒谁?舅舅?老师?自己?还是…父母?
       他没有父母可以触怒。这一刻,他的蓝眼睛潸然泪下。
       
       四
       昨天整个一晚上,靳善都在想与小狐做爱的事。当他未加任何思索地进入到小狐的身体里时,竟然有一种妄想在里面藏身数年的感觉。但是想到后来出现的那只蛤蟆,他的眼前就莫名其妙地展现出一幅他在古典小说的绘图里所看到的画面。那就是用人睡者的头顶冒出各种各样的怪物来表示做梦,而守在一旁的巫师则施法捉住那些怪物亦即捉住梦者出游的灵魂。
       自己抓住并撕碎了小狐头顶上的那只蛤蟆,但是是否抓住了她的灵魂呢?
       当她看见自己的“灵魂”时,她的微笑蓦地失去了一切光彩,她的身体变成了一片冰冷僵硬的小阴影。
       而地板上的那一小摊鲜血,却成了某种不义之心的褥垫,永远闪烁着一种梦幻般甜蜜的光辉。
       没有被女孩子弄得神魂颠倒,是靳善意料之中的事。尽管有些泄气,但总的来说他珲是放心的。以此作为疏导情欲的方式固然惬意,可是,能破壳而入他心的东西是极其有限的。他乌黑的眉毛湛蓝的眼睛依旧精美无损。
       对于昨天那场突然袭来的交欢,除了还有一团恍如薄雾的东西残留不走外,他发现自己大脑里的性欲要比身体所要求的性欲璀璨一千倍。
       她那时究竟说什么来着?
       对了,她说她原来住的那个林场有片奇怪的林子。
       “那真的很神啊!”
       她坐在地板上,用手摸着自己赤裸的脚腕说。
       “是吗?怎么神?”
       “经常有人走进去出不来。”
       “那离开远一点不就行了?”
       “不可能,因为没有人知道它的确切位置,你不知道,那可都是一样的林子。”
       “会死了吗?”
       “还不止一次呢,每年都有人失踪,怎么也找不见。于是场里的人就说,保准被那片林子吃了。”
       她把双臂举过头后,像小绵羊一样心灰意懒地抻了抻,仿佛她讲的只是一个忧郁的爱情故事。
       “有进去后又出来的吗?”
       “有啊,当然有。我姥姥年轻时就进去三天后才走出来,那时她还怀着我妈呢,所以从这一点来说,我妈也进去过。场里几乎有一半的人进去过。”
       “那他们说里面是什么样子?”
       “说的都差不多,说到外都是死人白骨,而且没有白天,只有夜晚,月亮特别亮特别圆,还有,人在里面不渴不饿也不困,跟其他的树一样。”
       “你怕吗?”
       “一想都叫人汗毛倒立,不过我不会走进去的。”
       “为什么?”
       “因为它不会叫去过的人再去的。”
       “什么?你是说你进去过?”
       “对呀,我不是说地我被一只狐狸领出来的吗?”
       “就是你差一点被冻死那次?”
       “就那次。”
       “你都看见了什么?”
       “那时我才三岁,怎么记得?不过多亏才三岁。”
       “总该有点什么?”
       “有什么……哦,对了,我记得那狐狸的身上有一股奇怪的香味……”说到这儿,她慢慢地停了下来,然后,又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哎呀,怎么……怎么有点像你身上的味?”
       “胡扯。”
       “绝对!”
       “怎么知道?那时你才三岁。”
       “我就是知道,我的感觉很灵验,比如我现在这样紧靠着你,就更证实是。”
       靳善现在想起昨天跟小狐的这段对话,还如同幻梦一般。但是,不管那片林子是否存在,或者它只是小狐脑中一种神秘象征、、一种只对她才有的印象,靳善都相信了那片绝妙的风景的存在。
       这就像我的存在一样。我在母亲和父亲心中不就是不存在的吗?
       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生命的每一部分都始终以具体的形式呈现,给人以触手可及的感觉呢?为什么因着“初生脐带”而缠绕的挽歌从未停歇呢?
       那片林子,也许它从来就不是对着某个人存在的,即使那么多的人误入歧途,它是徘徊在它自己遥远而清澄的空间,悖于人们一般的推理而已。
       从这一点来说,小狐倒是可能在某种程度上理解我的所思所想吧。
       小狐,这个在我十八岁突然杀出来的女孩,就像一颗刚刚摘下来的水果,被我试刀刃。而在我初尝了她的肉体之后,她居然是对着我这把水果刀温柔地微笑。
       也许,和我一样的小病人从“麻醉药”中清醒过来以后,她就不会再想见我了。
       然而,就在靳善胡思乱想到太阳升起的时候,他收到了小狐的一封信。这使他既兴历又蔑视。小狐的举动,让他有点泄气,同时他认为写信这种做法实在太可笑了,让他想起了时下正在偷偷流行的《公开的情书》那个手抄本。如果她是从那里面摘的,自己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抱着揶揄的心态撕开了那封信。
       
       靳善:
       1我妈说今天是你的生日。
       2我妈说我不能跟你结婚。
       3我妈说照相馆黄了以后,你要去北京。4天气预报说今天晴转阴,傍晚有小雨。
       5我们的事我不会说出去,你放心好了。
               你的小狐
                 1982825
       天哪,这简直是一派胡言乱语。莫名其妙她什么时候变成了“我的”?难道就因为……神经病。还有,谁要跟你结婚,慢着,我是不是应该和小狐结婚,然后勒死她?
       靳善拿着小狐的信发呆。她妈说,她妈说,什么都是她妈说,难道她妈是巫婆大仙预言家吗?
       靳善无意间这么一问,倒把自己给问怕了。她妈这两个字像一块烧红了的铁一样烫了他一下。也许,小狐和她妈,两个人的衣服和灵魂都是一个裁缝制作的。
       他来到那张照片跟前……照片在赤裸裸的灯下,有小狐那么大。她的前额、面颊和一部分头发,都那么让人愉快,让人局促不安。是不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出人意料的人、身心衰退的人才具备这种美德呢?在现在的生活里,能遇上这样的疯子是幸运的,只有她们才知道什么是神奇的想象力,她们是现实社会中的安慰和奢侈品。
       小狐和那张照片相比,没有丝毫相似之处,气质也截然不同。但小狐有一双既美丽又诡谲的眼睛,有一种既柔顺又可疑的神态。当她脱光了衣服扑过来的时候,她耀眼的肌肤几乎滤掉了这世间的一切杂质,包括一切谎言和矫饰……
       有那么一瞬间,靳善好像明白了:小狐带给他的根本不是他所排斥的什么外面的世界,而是一种恍如隔世的秩序和在神秘光芒之中出神入化的魔力。
       靳善觉得这雨声带给自己的永远都是死亡的建议。也就是在十年前的今天,母亲因为不能杀我而感到由衷的痛苦。但是现在,他该为母亲感到快乐了,因为当一个人知道为什么而悲伤时,那就几乎是一种快乐了……可是当一个人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而悲伤时,那就是双重的悲伤……小狐她妈说今天下雨,小狐她妈说今天是某人的生日,小狐她妈全说对了。
       这世界必须经常发生一些偶然性的事件好让那些庸人放心。雨,终于下来了。淌在门玻璃上的一道道水流,就像一个人脸上的泪痕。
       舅舅破例没有在雨天出去。这也许是这个秋天的最后一场雨。
       靳善觉得这是一个死者的生日,是一个十八年前就该在水盆里溺死的死孩子的生日。而这样的生日,本身就是一个逃不掉的厄运,一个远远超乎于人的意志之上的厄运,对此,自己无能为力。
       晚上,雨下得最大的时候,小狐来了。她像没发生任何事情的老邻居一样,熟门熟路地来了,没有一丝尴尬和不安。比起来倒是舅舅显得有点不太自在。
       三个人紧紧围着一桌子的菜,气氛还算热烈,小狐说话时夸张的动作让人觉得这屋里多出了不少人。
       靳善看着小狐各种各样的手势和舅舅假正经的额头想,这一桌子的人类畸形样品,正在彼此交换着他们胸膛里各自有毒的气息呢。
       看得出来,小狐为了不使餐桌上的气氛更沉闷,她就像一只灵活的松鼠一样徒劳地展示着她的口才。
       “那么,闹鬼的那个宅子……后来怎么了?”
       舅舅迫不及待问,显然他是上了小狐的当了。
       “啊!这个……以后你就知道了。”
       小狐干涩地清了清嗓子说。
       “为什么?”舅舅还穷追不舍。
       “是不是那个幽灵收你做学生了?”靳善插嘴道。
       小狐看了眼靳善,好像故意气他似的说:“是的。每周一次,从不迟到,练习也很专心,满理想的学生啊!”
       “那仍然都有过什么成就啊?”
       靳善也是一条刺猬做到底。
       “成绩嘛,”小狐似乎是醉醺醺地摇晃了下身体,然后装模作样地说:“好像……好像二十年前拿走过舅舅的名字。”
       小狐说完还对着舅舅微微地一笑,舅舅也还以微笑。量是靳善从舅舅的微笑里看到一丝极度的凄惊和一句潜台词,那就是’这孩子怎么啦?”
       “你姥姥什么时候去世的?”靳善问。
       “半年前。”小狐得短地回答。
       “怎么死的?”
       “癌。”
       “可怜啊。”舅舅叹息道。
       “真不如叫妈妈替她死算了。”
       小狐的这句话听得舅舅目瞪口呆。靳善心里笑着,嘴上没有应什么。
       “难道你不喜欢……你妈妈吗?”舅舅问。
       “也不是不喜欢。”
       “那为什么说那话?”
       “我只是信任她……她早晚都是为别人死。”
       靳善看了一眼轨轨,舅舅的表情更加忧郁。
       “我也快十八了,真是不可思议,”小狐说,“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十八这个数,我准备跳过去。”
       “怎么跳啊?”“直接过十九呀,要么就十七。”
       小狐脸上的红痘痘,在消化了舅舅的那么甜食后愈加发亮了。
       “为什么不喜欢十八?”
       “难听,像是个不太正经的数字。”
       这句话在传到靳善耳朵里的过程中,突然被破坏掉了。听了小狐那句话一直躁动不安的舅舅放个响屁。
       好半天,三个都没有说话,窗外的雨絮絮不停。一个玻璃杯子从桌了上摔了下来,它似乎是听了这个屁才摔下来的,经过靳善的膝盖一直滚落到地板上,裂成了碎片,发出了无数个……屁声。
       “对不起,小狐,我不是想打断你,”舅舅说,“只是时间晚了,再说……”“好了,舅舅。”
       飘扬善打断了舅舅,他在为舅舅叫绝的同时,心底里泛出一种自我厌恶和幻灭之感。
       “舅舅,”靳善把事先放在板凳底下的雨伞拿出来塞到舅舅手里,“出去吧,去陈跳子那儿。”
       舅舅愕然地接过雨伞。
       “去吧,想想他(她)在等你。”
       靳善不由自主地加重了“他”字的语气。
       舅舅看起来犹豫不决。他看了看小狐,声音迟疑又柔弱,“那你就在这儿玩吧,多玩一会儿,晚一点儿没关系。”说完又对着靳善,“那我就去啦。”
       舅舅用少有敏捷的速度钻进了雨里。
       冷气从门缝里涌进来,小狐似乎是自然而然、不以为意地倒在了靳善的身上。
       靳善看着小狐温柔、神秘、又不那么单纯的眼睛半张半合,身体里的某种物质也星星散散地燃烧起来,他略约有些粗暴地拥抱了她。
       他用他的十指抚摸她鱼一样平滑细溜的后背和小腹,还将巨亮的类打在好的脸上、乳房上以及那个深不可测的地方。
       她的脸始终泛着奇异的红光,嘴唇上还残留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口红。那口红是用胭脂和香脂对出来的,来照相馆的女人都这么做。
       小狐的表情非常缠绵,虽然有呼吸,但总给靳善以断气的感觉。
       “靳善,”小狐的声音就像是小鸟或昆虫在说话,“靳善,我骗了他。”
       “谁?”
       “你舅。”
       “没错。”
       “我不是和你一起骗的。”
       小狐的话让靳善大吃一惊。
       “垢善,你知道吗?在林子里,最卑微、最迟钝的动物往往嗅觉最灵敏,能够及早地觉察到危险的存在。”
       小狐的话,就像是一小股一小股的清泉,让他的骨髓都透着惊意。
       “对了,今天你怎么什么要求也不提啊?”
       为什么?”
       “你过生日呀,而且……”
       小狐的话里面,显然隐藏着一个秘密,就像自己也隐藏了一个舅舅的秘密,可那会是什么呢?
       “我只说一句话你就会明白的。”
       “……”
       “你对人没有产生过恐怖感?”
       “……”
       小狐懒散地肆无忌惮地舒展自己的身体,目光中似乎含有挑衅的意味……但紧接着,就转换成一种黄金般的真诚,完全变成一个优美可爱、闪耀着动人光泽的小罪孽……
       “喂,靳善,和我来吧,那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和我来。”
       有那么一瞬间,小狐真的捉住了靳善那焕发出青春、美貌和爱情光辉的脸,她鲜嫩的嘴唇、炽烈地闪着蓝光的眼睛,还有给人以快感并零星点缀着点猥亵的双手,都那么令人心动,如入梦境。
       然而,这梦境才出现转瞬间又消失了,同时靳善的的举动让小狐大吃一惊。他突然把她推开,没等她反应过来,就狠狠地给了她一个耳光。
       这个耳光如同晴天霹坜,打得小狐张口结舌、星光灿烂,连靳善自己也愣住了。
       “你疯了?”小狐圆睁着她那对大眼睛,眼睛里含着泪。
       这时她发现靳善已经陷入一种着魔的状态,好像一只有着凶猛嘴巴、冒火眼睛的怪兽。
       “你妈是个破鞋!”靳善全身都在颤抖,嗓子充得满满的,又说了一遍,“你妈是个破鞋。”说完他就像一棵有病的植物快被狂风吹倒死去一般。
       小狐觉得经历了很长很长垢一段空白,脸上的一个痘痘被划破了,冒出飕飕的凉风。
       “你妈才是破鞋。”
       小狐缓了半天才知道着急生气,一时不知怎么办好,于是只好用靳善的话来软弱地反抗他。
       “可惜我没妈,”靳善冷笑了一声,接着又补充道,“如果有,她肯定是。你骂吧,往死里骂。要不你就骂我舅,我舅是。”
       小狐的眼泪终于下来了,但她没有哭出声,她定定地看了靳善半天,然后默默地归拢衣服,再一件一件慢慢穿起,接着理了理头发,用手抹去嘴角的血,又按了按那颗划破的苞,开始往门口走。走到门口,她站住了,说:“你是一个混蛋,永远痛苦不堪的混蛋,这没错。不管你长得多么纯洁漂亮,怎么样装腔作势,到底都是改不了的。”
       靳善为小狐的话呆发了半天,只听见从自己很深很远的体内传来一阵心脏的“突突”声,那声音微弱得就像一个婴孩的心脏。
       “你不许走。”靳善忽然醒过来似的一边使劲地点头一边说,“你说得对,我是一个混蛋,一个永远痛苦的混蛋。但是,现在你不能回家!”
       她站住了,似被靳善的声音和古怪神情所震慑。靳善则一把攥住小狐的胳膊,强迫她随他一块来到了靳善的卧室。卧室里有一种堵塞沉闷之感,床头茶几上摆放着一本雨果的《悲惨世界》。
       窗外的青蛙又开始鼓噪起来……
       这天夜里,小狐没有回家,靳开颜也没有回家。雨,一直在下。
       靳善和小狐睡了。因为那时候他们都互相气愤、情绪激动、不知所措,所以,一瞬之间,他们都强烈希望得到对方的无慰。他们互相脱去对方的衣服,然后抱在一起。那是一个温和的雨夜,那雨声,是靳善所听过的雨声里最凄楚的。
       
       五
       从靳善过生日的那天算起,一个月之后,照相馆黄了,也就是关门了。这件事说起来在当时的牡丹江市也曾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因为事情发生得太恐怖太蹊跷了。
       这之前,小狐曾跟靳善说起过她的一个梦。
       “昨天晚上我梦见自己掉进那片林子里了。”
       “是吗,看见什么了?”
       “很奇怪。我看见了很多没有身子的人头,行是一男一女,然后是各种各样的,老老少少,什么人都有。”
       “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像一群鸟似的在空中乱飞。”
       “他们没有表情吗?”
       “有的。他们中的神色有的悲哀,有的惊惧,有的激动不安,有的无知地觉……”
       “这跟平时的生活有什么两样,后来呢?”
       “后来,人们开始说话,奇怪的是,他们说话时只是嘴在动,却没有声音,但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说什么?”
       “旁边那些人说什么我记不清了,因为我的眼睛盯不住那么多人的嘴。我只注意了开始的一对男女。那女的说‘瞧他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她男的回答‘他还痛苦得不够’。”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
       “我记得那男的跟那个女的叫‘小娟’来着。”
       “小娟?”
       “是的。”
       “不会错?”
       “绝对不会。”
       “你真有本事,你看会不会有一天,我也能进那片林子?”
       “当然能了,不过首先你得摆脱目前的麻烦。”
       “什么麻烦?”
       “……你太忧伤了,另外,还有你身上的香味。”
       “这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
       “什么关系?”
       “那香味会使你变成别的什么……”
       “我求之不得呢……会变成什么?”
       “我猜应该是猫吧……”
       “为什么是猫?而不是别的什么?”
       “……大概是……十几年前……这世上少了一只猫吧……”
       管理小狐的这个梦和她以前写的那封疯信都没有引起靳善的特别在意,但照相馆还是出事了,而且事情还就是从来照相馆照订婚相的那对青年男女开始的。当他们把照片亮出来时,连舅舅都懵了,看着照片,他的眼神越来越暗,最后就像已经没有火焰的摇曳不定的微弱火光……照片上没有脑袋!只有脖子以下新娘的粉红开司米绒衫和新郎的蓝色中山装制服……后来,事情越来越糟了,类似的事件接二连三地发生。舅舅和靳善不止一次地检查了所有的技术环节,找不到任何问题。因为照片洗出来时还是完好无损的,可是到了顾客手里就发生了化学反应……各式各样想入非非、叫人毛骨悚然的流言蜚语传遍了大街小巷。有人说是被冤死的鬼魂偷去脑袋托生了,有人说是靳家祖先的灵魂重返故里,还有的说那对要结婚的青年男女原本是姐弟……因而,可怜的舅舅必须所有这些想象中的魔鬼搏斗。他默默地一趟一趟地来往于照相馆和陈跳子家。最后连陈跳子也快被这奇异的现象吓趴下了。于是靳开颜便在这座石头和木头做成城堡里,做了魔鬼的俘虏。这一次,没有人把他当作笑料,而是统统躲开了他躲开这家古老的照相馆,照相馆也因此变成了一座鬼宅。
       这件事对靳善来说,他觉得已经超过了自己有罪而病态的智力范围了。当他看到一张张照自在顾客手里瞬间就化为乌有时,他竟然开始感到激动,开始得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智慧和一种心醉神迷的感觉。难道这些活生生的人都是乌有之物?亦或是死亡的爱和罪恶的爱的隐喻?他似乎在经历着为自己所爱而献身的毁灭的愿望中,这样,母亲的痛苦会减轻吗?
       照相馆终于在金秋十月来临之际黄掉了,开了近半个世纪的照相馆最后在靳开颜的手里关门了。同时,靳善生活环境的外壳也被打碎了,但他自认为得到了更加理想的“精神培养处”。
       靳善的照相技术此时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就在他可以独当的一面时候,照相馆垮掉了,而且垮得这么匪夷所思。按理说他应该难过才对,但是,他更是一个能使自己的天性与生活盗窃法则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人……这期间,就在舅舅备受折磨、痛不欲生的同时,他的外表居然发育得更加优雅英俊、娇嫩漂亮,说起话来就像从剧院后台里传出来声音……这一次,他没有躲避舅舅的脸,当房间里只剩下他和几近崩溃的舅舅时,他恰当地流下了给舅舅以巨大安慰的眼泪。 于是,在他们互相安慰的目光中,就像一根绳子拉在两面墙之间,上面开始晾上了一些早已风干的陈年旧事。
        这是舅舅和外甥之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么温暖和谐的谈话。
       “外面在下雨。”靳善说。
       “这我知道。”舅舅回答。
       他当然知道,雨对于他来说无异于嗜酒者对于酒。靳善想。
       “雨下得很大呢。”
       靳善的这句话等于问,“你怎么还待在家里?”
       “这样的天气,顾客是不会来的。”
       显然,照相馆出现幽灵这件事对他的打击有多大。
       “我对他们早已不感兴趣了。”
       靳善觉得在此种情况下,这也算是客气的一句答话了。
       “也好。顾客里有些人是够讨厌的,但是也有些人比较高雅。”
       “他们是猪和狗。”
       靳善用他惯常使用的那种简略的说法冷冷地说。
       舅舅半天没吭气,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向靳善投去了一束奇怪的目光,说:
       “知道我怎么打败他们的?”
       “不知道。”靳善回答。
       “听着!我这人不大对劲。”
       “怎么啦?”靳善问。
       “我以前是个疯子。”
       “疯子?不会吧……”
       “我是疯子,我发过疯。”
       靳善发现舅舅的脸刚刚还是灰白的,这会儿已渐渐兴奋得发亮。
       “你怎么会发疯?”
       “我不知道。”舅舅长长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一旦得了疯病自己是不知道的。”
       匠善把舅舅滑到鼻子上的眼镜取下来,拿在手上。
       “那么,她也疯了吗?”
       “谁?”
       “我……母亲……”靳善艰难地回答。
       “不,她只是用你父亲的手枪打死了一只猫。”
       “一只猫?”
       “是的。”
       “一只有香味的猫?”
       “你怎么知道?”
       “我……我猜的,那是不是?”
       “这我可不知道,你怎么会有这想法?”
       “哦,没什么。”
       靳善脑子里嗡嗡直响,好像里面有蚊子在飞。
       “他,怎么会有枪?”
       “你父亲?”舅舅揉了揉了眼睛,说道,“他当兵来着……”
       “……她……犯法,就因为那只猫吗?”
       “那可不是一般的猫,那是一只大人物的猫。”
       “那她呢?她呢?……她肯定说了些什么……她是不是提出了抗议?…她肯定说了些什么吧?……”
       “你想让她说些什么?……她又能说些什么呢?她把你交给我之后就……”
       “就怎样了?”
       “她说‘怎么又是这事?你这人太不理智,得了,你就只当她死了吧……’”
       这句话,靳开颜就像是碾碎了牙齿说的,而靳善却把它全部咽进了肚里。
       “小狐她妈是怎么疯的?”靳善又问。
       “噢,原因可多着哪……。”
       靳善知道,舅舅根本就不想说。
       “她是个很好看的女人。”
       “你在哪儿见着的?”舅舅紧张起来。
       “那张照片。”靳善回答。
       “哦。”舅舅松了一口气。
       “那……她跟我……我……母亲比呢?”
       “当然是你母亲……不过,她这个女人真是好极了。”
       就是因为她极了才疯的吗?”
       “也可以这么说。”
       “那么,你跟她是……什么……关系?患友?”
       “不……是……同谋……”
       “同谋?”
       “对。一对疯子,不过,我可没她精彩,她疯得连疯人院都不收留她……没有一个男人、甚至鬼,都吓住她……”
       “善儿,”看来舅舅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他说,“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可是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让你有出息。”
       “舅舅,我已经想好了。”
       你要怎样?”舅舅紧张地问。
       “我要考大学。”
       “考大学,真的?”
       靳开颜的眼眶里突然涌上了泪水,这让靳善多少也有点感动。
       “是的。我要上大学。”
       “太好了,太好了。”舅舅语无论次。
       靳善把眼镜重新给舅舅戴上,眼泪在镜片后面终于掉落下来。
       “你觉得好些了吗?舅舅。”
       “好,好。”
       靳善用鼻子轻轻地吸了吸气,他闻到了一股雨味。
       “舅舅,你去过林子里吗?”
       “啊,当然。”
       “我是说真正的林子,不是北山的那种。”
       “当然是真正的林子,只是,我一定要提醒你,树林是非常危险的……树林里有野兽…我迷过路……”
       “你迷过路?在林子里?那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学校组织远游,结果就掉进林子里出不来了……”
       靳善发现舅舅也用了一个“掉”字。
       照相馆正式关门的同一在深夜,从那扇窗户那屋子里传出了初生婴儿的啼哭声……靳善被惊醒了,那一阵先高亢后微弱的哭声全部灌进他的身体里,就像灌进一个瓶子。他身上打过一个寒噤,太阳穴上的血管在暴跳,时钟敲到了十二点。
       “不,不要杀他!求求你们,不要杀他……”
       整整十八年了,靳善似乎刚刚从那无所不在的角色里脱了身,现在却又倏地一下回去了。即使在舞台上和银幕里,这种相似的情景也是无法再现的。
       深秋的夜晚,寒凉刺骨,靳善穿着衬衣衬裤光着脚就跑出来了。他焦急而恐怖,那最阴森最久远的生之现实,正在屠戮着他和那个婴儿……
       “有谁知道那生的瞬间吗?那婴儿知道,我知道。他懂得降临人间的快乐,又没恐惧到有什么事,更没在意到那只发癫的手……”
       靳善跳过低矮的栅栏,跳过一片冻僵的月季花,他要拼命抢到他们前面、哪怕一步也好。他现在的身体里聚集着一股曾经向他们屈服过的各种因素合成在一起的力量,但是这股力量在不断聚集的过程中却又像肥皂泡一样轻浮……
       “求求你们,不要杀他……不要……”
       靳善的脚被扎破了,血却充溢在面孔上,焦躁而寒冷的夜在他周身燃烧着,那一扇窗子里所发出的闷黄色的光,既向后排斥着他,又向前牵引着他。
       终于,小狐就像是事先在那里等着他似的,靳善被小狐挡在了门外。
       靳善很疯狂,但是小狐更吓人。她像愤怒的狮子一样抖甩着头发,碎瓷一样的眼睛里含着泪。
       不知她是对里面的人还是对靳善忍无可忍,脱口骂道:“畜生!”接着又换了一副威胁的口气,压低声音说,“你想搅得四邻不安吗?”
       “千万别杀他……”
       靳善卷曲着冻透了的身子,瑟瑟地说道。
       “你在胡说什么?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小狐略微惊讶地上下打量着他。
       “是凶杀,小狐,你妈她……还有我舅……告诉他们……别杀他……”
       靳善难过地嗫嚅道。
       “你是在梦游吧?”
       “我……”
       “你不该这么冲动,还说不定谁杀死谁呢……”
       “什么意思?”
       “你先说什么意思,杀死谁?”
       “我,哦不,那孩子。”
       “哪个孩子?”
       “就是……”他透过小狐身后的门缝向里看。
       “你要看什么?”
       “我……看看……”
       “那好,你过来,”小狐朝他亲密地使了个眼色,“过来,我告诉你真相。”
       靳善把脑袋凑了过去,这时,小狐攒足了浑身的力气,重重地给了靳善一个响亮的耳光。这个耳光打完后,小狐瘫在了地上,她不折不扣地报了这一剑之仇。
       靳善被打之后,也有些蒙了,也瘫在地上。可紧接着,他又清醒过来,他一把抓住正在转身回屋的小狐的裤脚,说:“你还没告诉我,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小狐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冷冷地给了他两个字:“难产。”
       门,哐哐啷啷地关上了。夜的裂缝重新合上……屋里面,传出了婴儿美妙的哭声……
       
       六
       两天之后,靳开颜从外面回来了。至于这个外面是哪里,靳善不问,舅舅不说,靳善也知道。
       “你身上有股什么味?”
       “靳善若无其事地问道。
       “打开扇窗子吧。”
       舅舅看上去像兔子一样胆怯,他抽了抽鼻子,脸上的皱纹更加明显了。
       “那孩子长得像谁?”
       对于这句问话,靳善暗中做了很多次练习。现在,他终于无情地问出来了。其实,他原本想问的是,他(她)是不是有二橘子的模样?
       靳开颜一时愣在那里,没有回答外甥的问话,他目光奇怪地、死一般一动不动地盯着外甥,仿佛是葡萄藤蔓似的攀在他的身上……靳善感到恐惧不安,好像又被死亡盯住,可怖、残忍的童年又在他心中涌现出来……而感悟这种一出生的死亡就好像是对它的颂扬。
       “你……们,很快乐吧?”
       靳善突然感觉到自己独个儿在那张照片面前所编织的梦想与童话和舅舅的故事根本没法比。
       “快乐是无情的。”
       靳开颜淡淡地抛下这么一句就快速地从门口退了下去,门把在晃动中闪出黄铜的光泽。
       “男的还是女的?”
       靳善冲着舅舅消失了的空门框喊了一句,但回答他的却是抽水马桶滴答滴答的漏水声。是啊,在这座大房子里坏了该修的东西多如牛毛。
       靳善目前还弄不清楚那孩子的突然出现(说不定还要突然消失)究竟会对自己的生活产生什么影响,但是他在最初的一个月里,还是精明老道地苛守着沉默、保持着尺度。他知道自己可能无法跟一个有可能像父亲而不是舅舅的人生活在一起的。他会觉得自己每时每刻都会对他撒谎,对他发恨。他会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是假的,感情是假的,声音是假的,甚至连整个人都是假的。
       但是靳开颜从一开始就紧守着有关那孩子的一切就像紧守着母亲的秘密一样,仿佛他比靳善还清楚只有这样才能保全自己似的。
       舅舅开始源源不断地提供给靳善水果、书籍以及诸如此类用钱买得到的东西,陈跳子也偶尔送来采自北山的鲜花和毛毛狗。但是,在靳善看来,自己所得到的那两份孩子礼物的其中一份,无一不隐藏着死的意念,它们不只是唤醒了靳善的痛苦,让他每一秒钟都感觉离死更近、更近,而且也使自己感觉到命运的巨掌,越来越近地把自己推回到那渴望一睹天日的婴儿时期……甚至他还领受到一种来自同一血亲的哀婉凄绝的呼求,这呼求在自己的悲剧生活中所起的致命作用不亚于当年母亲扼住喉管的那双手。
       终于,这一切,包括舅舅的淡然和永没止息过的复仇的热切需要,将靳善逼近了孤独能力的极限。他越来越紧张了,就是见着舅舅时也手心出汗。他开始动摇了,跟舅舅说话,会后悔;不跟舅舅说话,也会后悔。就好像舅舅“相信了女人,后悔;不相信女人,也后悔”一样,所以他选择了“疯”,可是我选择什么呢?难道选择“干掉那孩子”?一股催逼他行动的力量变得越来越明确、越来越躁动。首先,他拒绝再接受那些孩子的食品,他说他最好是一无所有,最好是跟那孩子没关系。其次,他以一种满是怒气的口吻威吓舅舅赶快给他办好复读手续。而在这一段时间里,靳开颜的生活内容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几乎不去陈跳子家,下雨天也不是必须外出了。偶尔去那个孩子那里也是早去早回,绝不在外面耽搁一分钟。
       在这种情况下,靳善尽快地复学了,只是学校宿舍里还没腾出他的床位,所以他一时还无法住校。从表面上来看,靳善似乎又恢复了上学期间的纯洁天使形象。尽管落下了很多的课程,但由于他一直坚持自学,再加上这次他从心底深处的发奋,所以,一下子跳到高二,仍然是品学兼优,叫老师和同学们佩服得五体投地。
       舅舅安心了,尽管外甥的铁石心肠、盲目骄傲,以及他的无情无义,都令人生畏,但他毕竟回到了学校,回到了他这个年龄应该待的地方,况且他坚信外甥能考上大学,而且不只是考上,还能上名牌大学,兴许去北京也说不定呢。于是,他每天除了照顾靳善的生活外,就是把成箱的显影粉、定影剂▲腾出去,化学试剂的味儿呛得他头昏眼花,他疏远了周围的一切。剩下来的时间,他就把自己关进卧室里不停地写啊画啊的,画完写完就锁进抽屉里,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天,渐渐地冷了,对于靳善的棉衣棉鞋,他是早有准备的。惟独对他自己,却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肯花一分钱,这也是照相馆倒闭以来他最明显的变化。有一天,他可能实在冷得受不了了,就匆匆忙忙跑到百货大楼买了一双二棉鞋回来。三天后去陈跳子家时,才被陈跳子的老婆发现,他穿了一双一顺水的鞋——两只都是右脚的。两口子笑过一阵后对他说你赶快去换吧,他却微微一笑说算了吧脚正不怕鞋歪,结果惹得大家又是一阵哄堂大笑,而且此事很快就传开了……
       靳善对这类事从一出世就有免疫力了。所以,那双鞋,靳开颜还是照穿不误,这回他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也许他在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之后,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脚正不怕鞋歪。
       这桩笑料在街头巷尾刚刚过去了没几天,他整天闷在屋里写写画画的谜总算揭晓了。一夜之间,大街小巷所有的墙、电线杆子、公共汽车站、收费厕所、甚至在北山英雄纪念碑上和卖冰糕老太太的手推箱上,都贴满了出自他手的招租广告。广告上面是这样写的:因添人进口等原因,有七十平方米的房屋出租(与房主楼上楼下),有意者请来照相馆面议。注意,我的房屋是带幽灵一起出租的,幽灵服务按出现次数收费。下面是照相馆的详细地址和他的名字,很多人注意到他的名字是靳开眼,而不是靳开颜。
       接连以后的一个星期,倒是有一些好奇儿的人来探头探脑,但一谈到具体的事,就又都缩了回去。有两个看起来有诚意的,可一说起租金,那价儿连一冬的燃料费都不够付的,也就作罢了。
       然而,靳善很快就住校了,他不再想舅舅的事,而是一心一意地读书,准备高考。
       就在靳善住进学校的前一个星期,小狐离开了牡丹江,她考上了哈尔滨的一所技工学校,学自动控制。临走时,靳善还跟她开玩笑说这个专业适合她,当时小狐苦涩地笑了。其实对于小狐,靳善是既渴望得到她却又蔑视她,她满脸新鲜亮泽的青春痘和对他有力的接受都仿佛是为他惟一一个人而存在的。但是,自从那天晚上那个婴儿哭声出现之后,小狐再也没有办法在靳善面前脱光自己的衣裳,而靳善也没有办法继续蔑视她。
       “我曾想跟你生个孩子,一个有蓝眼睛的漂亮孩子,这是个多么愚蠢的幻想!”
       小狐临走前的那个晚上,对靳善这么说,她说的时候还看着靳善的眼睛微微一笑,这一笑,让靳善有点害怕。
       “知道吗?我以前见到你总是有点害怕。”她又说。
       “没看出来,为什么这么说?”靳善问。
       “不知道。”小狐回答。
       “那现在呢?”
       “现在不怕了,”她把娇嫩的手关节依次掰了五个响,然后说,“告诉我,你会很快有女朋友吧?”
       “会吧,”靳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回答,“反正有了就告诉你。”
       “真的告诉我?……可什么也不准漏下啊!”
       “那当然。”
       阳光不是直射下来的,而是在云里拐弯抹角。
       “可是你怎么告诉我呢?”
       “没办法。”
       “为什么不写信?”
       “可以。”
       “不不,也许你是对的。”
       “什么?”
       “不写信。”
       也不知怎么搞的,靳善觉得越来越郁闷。
       “如果你不知不觉地跟这儿的人越来越疏远怎么办?”
       小狐说这话时一边仔细查看手里的一颗不知怎么变出来的粉红色药片,一边偷眼看靳善的表情。
       “什么怎么办,那岂不是更好?”
       靳善看见小狐手里的粉红色药片,感到胃部的肌肉在抽紧。
       “是更好。”
       不知道为什么,小狐的回答让靳善清晰地感觉到她正在将她——一个胆大妄为的少女的以往生活不可挽回地撕成了碎片,然后,再将它们编织成现在的悲哀和喜悦。当然,她这样做,是有她的用心和定义,而自己,则是她致命影响的人之一。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两个人开始往回走。
       不知道为什么,当靳善觉得自己再也不能跟小狐像玩游戏一样循环反复、永无终了时,他感到这最后的“考验”实在很难堪。
       远处在焚烧垃圾,一片纸灰飘过来,落在小狐的头上,靳善想帮她拿掉,却突然觉得眼前的面孔好陌生,仿佛他和小狐根本就不怎么认识,好像隔着一个辽阔的空间和时间在遥遥相望。他失望地发现,小狐脸上那些曾在他的身体前熠熠发光的青春痘,在灰色的天空下也变得越来越黯然失色……
       小狐的走,让靳善松了一口气。如果是逃离这个地方,那么谁也不会错过机会,所以,自己一定得走进大学。
       有时候,疯狂比罪行更糟糕,罪行可以由法官对它进行审理,由律师为它辩解,然后定罪宣判。如果被洗清了罪名,人们可以离去。可是,疯狂就永远洗不清了,因为疯狂者总是有荒唐的举止和荒唐的处境。
       终于有一天,二橘子就这么抱着孩子走在闹市区了。
       路人纷纷转过头来看她,看那孩子。显然,那孩子的出现,违逆了人们长久以来对二橘子的同情与理解,是对他们约定俗成的类似盟约的背弃。有人停下来,看一看,问:“那是谁的孩子?”
       “……你遇上流氓了吧?我替你去告他?”
       但是她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既没有加快步子,也没有避人耳目。她带着世界上最可爱、最庄严的神情抱着那孩子,径直往前走去,完全沉浸在她母性的幸福中了。
       靳善站在一个垃圾箱旁边的土堆上,看着她,她是多么美丽啊!同那张照片相比,她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许多轻柔曼拢的皱纹都毅然地留在了她的脸上。
       这是靳善第一次看见她本人。是的,他一眼就认出了她,那不是简单的形象比附,而是凭着十八年“渴望堕落”的美好情感……但是,这情感,却在一刹那,发生了壮丽的改变!
       她要务在身似的走着,离垃圾箱越来越近,她身上出土文物一样的蓝布长袄,上面隐匿着斑驳的“青梅竹马”图案。
       靳善从她的神情中发现,她似乎从未被俘、也没有被囚禁过。而此时,落在这样一个显然不属于她的街景中,更显出她是多么的纯洁、多么的骄傲!
       没有不幸与悲哀,眼前完美的境地使靳善跨过了一个终生难以逾越的美丽的梦——他是多么地渴望那孩子就是他自己,而二橘子就是自己的母亲。
       当她们从他身边过去的一瞬间,他几乎要崩溃了。他感到她就是十八年前为纪念自己、或者更确切地说为纪念“死亡疏忽了人的死人”而建立的纪念碑。在很多年之后回忆起这一幕时,他还清晰地记得那孩子的眼睛是蓝色的。
       之后没几天,从哈尔滨传来小狐自杀的消息。
       据说她留了一纸遗书,上面的话没人能看懂:用《红与黑》这种混合液体,能把照片上任何不喜欢的部位洗掉。
       经过这一番变故,靳善完全变了,与以前完全相反,他酸楚的时候不想让更多的人酸楚。
       转年,又是一个八月的秋天。树木安祥而华丽,天空纯净而闪光。
       操场上,不断有鸽子俯冲下来……
       宿舍里只剩下靳善一个人,因为高考一结束,所有的学生就都散了,有的甚至把书都撕了。但是靳善还是留在了宿舍里,还在每天做功课。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只是下意识地认为舅舅会喜欢他这么做。所以,当从省城回来的校长连夜把北京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送到他手里时,他都没有反应。校长照着他的大腿根根掐了一把后,他才高兴地哭了出来。他一边哭,一边往家跑,他要把这个消息告诉舅舅,仿佛被北京师范大学录取的不是他而是
       舅舅。
       可是,他跑着跑着,突然觉得不太对劲儿,好像是跑过了。他又往回跑,还是没有,没
       有照相馆那座大房子,没有米黄色的墙面,没有白色的浮雕柱,没有金光闪闪的圆顶,更没
       有深紫色的基座,什么都没有!他的心渐渐凉了下来……难道自己也“掉”进林子里了?他看
       了看周围,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从他身边擦过去,他分明听见了那自行车的车铃声和骑车人骂
       骂咧咧的脏话……那这是怎么回事呢?
       靳善惊讶得透不过气来。多年以来,他是多么熟悉这个地方,熟悉它每一天每一个时辰
       的模样,熟悉那竹编挂帘射进来的阳光,熟悉那暗室里弥漫着的青春期情欲,熟悉那在逆光
       中愈显深重的姑娘们的身影……还有那张令人心醉的照片。所有这一切,他全都拥有过,可
       如今这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难道自己抽身而去就为了结束这一切?他蓦然感到自己又失去了一次——一种他刚刚明
       白过来的未曾对任何人言明过的爱……
       要么是自己从来就没发过疯,要么是已经痊愈,从此以后就是一个神志正常的人了……
       靳善的眼睛越来越模糊不清了。他仿佛看见昔日的照相馆已经变成一架照相机,镜头洞
       开,将炽热的他和八月秋天的班斓色彩尽收其中。大片的光线落在蓬勃生长的花丛上,折射
       出万紫千红的光彩。一个倒塌的成人世界的废墟里,充满了孩子们纯净的笑声……生活从来
       没像现在这样美好过。这个上创造的美丽场景比他以前看过和照过的任何照片都美丽,他不
       想错过这光芒、这色彩、这美色,他不愿意闭上自己的眼睛。可是,那光太强了,他的眼睛
       越来越疼,越来越支持不住。这一刻,他恐惧而痛苦地喊出了一句在这之前和之后都再也没
       有喊出过的话:“妈……妈……”
       责任编辑 空 山
       题
       字 赵宁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