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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桥牌六君子
作者:王泽群

《十月》 2001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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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龄园公墓”上有一方平台,是花岗岩铺就的,粗糙,却平,很像一座“天问台”。从“天问台”上看下去,是一组一组白色、灰色或黑色的墓碑,打开的扇面一样,曲折有致地铺陈出去。放眼望,最远的地方,仿佛就连上了大海,白色的浪花起伏之间,一方一方墓碑,竟恍如翻动的纸牌……
       这种感觉不是谁都有的,需要阅历,需要独特的感受。
       年逾古稀的罗芝品先生有这种感觉,他相信每个人的一生都握着一手牌,看你如何去打。二十一点、红心大战、升级或者桥牌。
       作为晚辈的高方漠和妻子张小磊,走进墓园就感到一种习惯性的压抑,很少会产生遐想。十几年来,他们在这个墓园送走了好几位老人——父辈的挚友,也算是世交了。公平地说,这十几年,“松龄园公墓”的规模在不断扩大,园区的建设也越来越注重体现人文精神,秀丽而静雅。草坪、矮松、花坛、甬道……遥对远处海面的点点白帆、鸥影,从美国回来芝品也感慨这里的环境安宁中透出祥和,与国外的许多公墓一样幽雅、洁净,不由露出终归要“叶落归根”的意思。
       有一刹那,小磊很想问一问曾是美国麻省理工学院著名教授的罗叔叔,去国近五十年了,为什么还不下这一段故乡情结?却终于没有出口。
       “松龄园公墓”是顺着山势一层一层平台建设的,高方漠和小磊陪着罗叔叔来这里拜祭长眠于此的四位亡友。
       天气极好,湛蓝的天空澄澈无比,几朵吉祥云如白荷似的飘在空中。三人从“天问台”下来,循着蜿蜒的甬道慢慢地走着。由于亡者先后离去的时间不同,便分葬在几个不同的区域:
       本二区,一块厚重的花岗岩墓碑,上书——高鸿鹄 字致远(1916—1994)碑后的铭文: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高方漠看着罗叔叔恭敬地给自己的父亲献上一束玫瑰,深深地三鞠躬,再闭目瞑思,默默地祈祷着。无法知道罗叔叔此时的所想,高方漠却很想告诉罗叔叔,其实父亲并不总那么自信,也曾有过自问: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西五区,汉白玉的墓碑镌刻着——周同侃 字健夫(1918年——992年)碑后的铭文:
       悬壶济世 仁厚博爱
       罗芝品在弯腰献上玫瑰的时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高方漠和小磊不由对视了一眼,当年为周叔叔送行时,他们就觉出人群中的唏嘘声是最稠的,显然不仅仅是因为周教授的医术高明,更在他的人品医德,深深地感动了数不清的病人和他的学生、同事。
       南一区,墓碑是墨黑墨黑的大理石,阳光下有一种金属样光泽——张南山 字子楠(1916年—1977年)墓碑铭文两个字:问 天
       罗叔叔深深地低下头,竟没有止住泪水:“子楠兄,我实在没有想到,你走得这样早啊!”小磊也已泪流满面,这是她父亲的合葬墓。父亲在粉碎“四人帮”之后不久去工,母亲就去了美国,在新奥尔良又生活了十六年。去世前几年母亲有了一个怪癖,常去教学后面的一处公墓静静地坐着,并不止一次地说她喜欢那里的平和宁静、与世无争,但是真到了弥留之际,母亲却清楚地表示一定要回到父亲身边,葬在一起。她希望永远的安息这地是:背后有山,眼前有海,头顶是一无遮拦、一碧如洗的蓝天……她知道父亲一辈子耿耿的就是深邃无际天空……一个核物理学家永远的梦。
       东二区,墓碑是极其朴素的中灰色青白玉——王扶昌 字炳彰(1917年—1990年)墓碑铭文:两袖清风 归去
       罗叔叔三鞠躬之后轻叹一句:“好一个两袖清风,炳彰史当得!”高方漠和小磊对王叔叔的淡泊名利,潇洒人生也很有同感,还有合葬一处的齐影惠阿姨,二位老人对晚辈的慈爱与包容,常常是溢于言表的,足够晚辈一生受用了。
       走到此罗芝品手捧的花束已经送完,每一个墓碑前,都是六支鲜艳的玫瑰。六支,一定寓意着什么。
       罗芝品不堪疲惫地坐在石阶上,极深情地说道:“近些年,我在国外常常想他们,有时想得很苦。都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此生却有五个,甚幸啊!”
       高方漠和小磊当然知道罗叔叔的所指,当是几十年青岛知名度很高的“桥牌六君子”。除了现在墓园里阴阳相隔的五个人之外,还有一位便是如今史学界的泰斗陆笑乾先生。近几日陆先生仙染小恙,不便外出,前日,高方漠和小磊陪罗叔叔已经看望过他了。
       说起来,高方漠应该算是陆笑乾的关门弟子,是“文革”后陆先生收的最后一个研究生。陆先生曾说要把一辈子的学问都教给他,甚至在师生合著的《中国历代文学批评史》署名时,还表示他的名字模放在高方漠之后。高方漠当然绝不会僭越,但对恩师的一份感激地真真的永留心底的。
       几年前,陆笑乾曾送高方漠一幅立轴:
       书读透了心自静
       道理明了思无邪
       父亲高鸿鹄看了后,只说一句:陆笑乾一辈子的学问尽在其中。
       这幅立轴罗芝品前日是看过的,此时他眼望长空,沉思良久,喃喃地说:“想这里的碑文,该都是陆笑乾所撰了。”
       高方漠和小磊未置可否:罗叔叔猜得八九不离十吧。
       罗芝品也并不等回答,顾自说了一句:“只是不知道我的墓碑上能留个什么文字,笑乾兄?”
       2
       根据《桥牌竞技大全》(1936年版 英国伦敦MOLINA出版社出版 )的原则,大满贯竞叫的宕率为零。所以,当罗芝品叫出七红桃的时候,张南山便真正地激动起来,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再叫了七无将。
       “七无将?”身后茗观阵的周同侃与陆笑乾几乎同时发出了疑问。
       他们都是桥牌高手,从刚才的叫牌次序中听不出张南山会叫“无将”作局的意思,而张南山偏偏要打最高绝局——大满贯,而且是最后主叫。他前此是一次也没有叫无将的,这不大合桥牌竞技法则。
       “当然是七无将。”张南山颇为自负地应了一声。
       “是的,该叫一个七无将了。”高鸿鹄颇有深意地接了一句。
       大家忽然从高先生的这句话中悟出些什么。这六位西南联大的校友,从抗战胜利重聚岛城后,这几年因为桥牌几乎每周必会,在圈内得一雅称——桥牌六君子。此时此刻,这六位正值而立之年,事业有成的各路精英,都为张南山叫的这一副绝牌感慨系之——也许,今夜这一局牌,这是他们的散伙牌了。
       这是1949年5月21日。是青岛5月的一个普通之夜
       蓬莱路1号,王扶昌先生的庭院里,丁香花开得繁盛。在这座标准德式建筑的相当敞大的院子里,虽然只种了两棵丁香,但那一簇簇洁白的花朵儿,似乎不愿辜负了五月的细雨和温煦的阳光,在稍稍的蓄蕴之后,便把那淡淡的却清冽的芳花弥漫了整个儿一条蓬莱路,并翻越了布满铁蒺藜的矮墙,直飘进了山东大学的校园。
       然而,大家都知道这庭院之外,全市、全省、全中国都处在一场天翻地履的巨变之中。随着国共内战的大趋势越来越明晰,蒋介石的几百万部队已经溃不成军,虽然表面上蒋还占据着以长江为界的半壁江山,但也只是“表面”而已。共产党解放军攻势凌厉,山东省已基本解放,青岛成了真正的孤岛,国民政府的大小官员是走是留,走走留留,人心惶惶,改朝换代已是定局。这些高级知识分子未来去向,就是自己不想,也早有人在做安排了。
       张南山是性情中人,他恃强好胜惯了,现在手中有这样一副好牌,他硬硬地叫出七无将,原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一个“七无将”,将今晚的牌局引入高潮。
       24轮次的牌局中有一个基本概率,总会出现一次(或者两次)竞叫至小满贯抑或是大满贯的局面,但这大多发生18—22轮左右。而且,出现这种牌势,敢总是叫小满贯的概率相对要高一些。但今晚反常,第一轮次西家的高鸿鹄与东家的王扶昌就叫出了一个小满贯,并且居然做成功了,这使自以为桥牌技术上高人一筹的张南山颇为懊丧。因为他喊了“加倍”,所以,第一轮次过了,他和罗芝品就处于绝对的劣势了。但奇就奇在双方仅战了三个平手,第五轮上张南山便摸得一牌,而他的联手罗芝品似乎手气也不错,仅仅两个半回合的竞叫,罗芝品就叫出了七红桃。生性好斗、在中国物理学界有着极高声誉的南山教授,立刻主叫了七无将。
       性格即命运。
       以张南山的气性,他要赢,而且一定要赢一个“七无将”!
       虽然牌局是在24界线上来才能定胜负的,但奇局出现得愈早,机会的把握就愈重要。不仅仅是桥牌,也不仅仅是物理,世界上一切事物的通理都基本遵循这一个原则。
       在一片惊讶与叫阵的情绪里,高鸿鹄首攻了一个方块3。因为在听叫中高鸿鹄已经明白,张南山、罗芝品都不曾叫过自己手中的强项方块。按常理计算,如果有一张制约张在对家王扶昌手里,则应该——也只能是方块A。
       输赢在此一搏!
       好戏开始了……
       1949年,中华民族一个划时代的历史时刻。载入史册的三大战役,已经基本上决定了蒋介石与毛泽东进入史书的地位,而一个为共产党人所佳导、所宣传的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已经在世纪的平线上露出了愈来愈明晰的亮丽曙光。
       选择,摆在了大家的面前。
       德劭望重的胡知之先生早已派入为张南山、陆笑乾、周同侃、罗芝品送来了直飞台北的机票。这两天里,胡先生又亲自为两封电报,催促四教授尽早启程,并殷殷叮嘱必将家人子女全部带上。说23日从青岛起飞的是最后一次军用专机,机长手中有张群的亲笔信:张南山等四教授及家眷,只要有教授本人所执之机票,无论携几位子女亲眷,一律可以登机。
       “这是特别照顾之中的特别照顾了。蒋介石终于也知道集揽人才了。”在谈到电报时,周同侃不无调侃地感慨。
       “非也,周先生错了。这是胡先生在想着我们。”罗芝品接着周同侃的话说,“我这次决意去台湾,也就是冲着胡先生去的。我历来赞成胡先生的‘少谈一点儿主义,多研究一点儿问题’的口号。中国这些年,假若什么主义也没有,不知道会打多少仗,少死多少人,少流多少血;而我们,又可以我做多少学问?”
       “学问是个鸟!”张南山虽然是个大教授,但同侪之间说起话来,却是最粗的一个,“你们说说谁有学问?你?我?不是胡不是娘西匹的蒋介石?”
       张南山从美国归来,是教育部特批每月700钢洋的正儿八经的大教授。比起陆笑乾、周同侃、罗芝品的薪水,他是要高出一倍不多的。这是一个标志,说明了张南山的价值。尽管当年同是热血青年,同在西南联大读书,但张南山留学美数年,作为爱因斯坦的关门弟子和实验室助手,归来之日,便被刮目相看。他也是真真的受之无愧的。特别是与张南山同一教研室的罗芝品,深知张先生的学问、能力与分量。若不是张南山,胡适之先生即使送了机票,也未见得会连拍两封电报催促。但张南山尽管已是中国物理学界的一位权威,于文化修养上却一直没什么太大进步,仍然是一个典型的“湖北九头鸟”,开口不带粗话俚语就不是他张南山了。
       陆笑乾却不买他的账:“子楠兄差矣。毛润之就有学问。”
       “毛润之是谁?”
       张南山话一出口,举座皆惊,继而哄堂大笑。
       张南山却被笑傻了:“咦,你们笑什么?毛润之到底是谁?我张南山是真不知道嘛。”
       周同侃几乎笑岔了气,他捂住了肋叉,指着张南山说:“笑的就是你 个‘不知道’!张南山,字子楠;毛泽东,字润之啊!”
       张南山这一次是真愣住了。英雄毕竟识英雄,对毛泽东,张南山心里还是相当钦佩敬服的,他知道那里领着一帮子农民上了井冈山,从那儿穿草鞋、吃红苕、爬雪山、过草地,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千折百磨,才打出今天这一片改天换地大气势的真英雄。
       陆笑乾仍不相让。他是胡适这的真传弟子,在中国经史研究上也颇有建树,胡先生的催行电报中,他排名第二。但他谨遵“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决心和战乱之后才得以团聚的老父老母一起迎接“大变故”。何况,教过小学私塾的老父亲洞若观火地点拨他:“逆天意者必亡,顺民心者必昌。”老爷子子对共产党极有好感,对毛泽东的文章书法也钦敬有加,这对陆笑乾的去留不能不产生极大的影响。
       他对张南山说:“毛润之你不知道,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子楠兄不能背诵的吗?”
       “这我当然知道。”张南山来了精神,“中国自古至今,出过两大诗从。一个是曹操曹孟德,‘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一个就是毛泽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好,漂亮!写此词者,真大丈夫也!”
       “曹操你知道是曹孟德,为啥毛泽东你就不知道是毛润之呢?”陆笑乾还在“逼张”。
       “耶?”张南山的粗眉立了起来,“你陆笑乾还真要来考我?我倒是要问问你,难题就免了,你堂堂一个经史大教授,知道铀原子的排列方式吗?知道核反应时的光谱表吗?”
       张南山就是张南山,他总是在一些不必认真(敢许正该“认真”)的地方忒认真。
       周同侃赶紧出来做了和事佬:“好了好了,学有专长,各有强项。我们还是确定什么时候启程吧。”
       四位教授中,罗芝品、周同保是赴台派,陆笑乾是守陆派,只有张南山的走与留还没完全决定。
       罗芝品和周同侃是非常期望张南山与他们一起飞台北的——“背靠大树好乘凉”,有张南山与他们同去,台北方面的接待与安排自会礼高一等。而白领长衫、士为知己者死的中国知识分子,最看重的也是一个“脸面问题”。他们最期望的结果是张南山还能能够动员陆笑乾一起飞。
       他们这四位商议如此重大的事情,并不避讳已在商界做事的王扶昌和面目始终不清但友情依然的高鸿鹄。学生时代的友谊,再加上战后小安所建立起来的“牌谊”,确实结成了他们之间坦坦荡荡的“君子之交”。君子之交原是淡淡如水的,但因为有桥牌,他们便如同是弈友,而奕友之情又浓于酒,甚至须臾不可离,再加上牌品如人品,他们早已相知相熟。 但这四位教授并不知道,君子之一的高鸿鹄先生,今日却肩负重任,他用了不少的心思才通过王扶昌把他们聚拢——毕竟,离台北方面军用专机真正起飞,只剩了不到40个小时,胶东特委交给高鸿鹄的任务能否完成,就看今晚这一局牌了!
       3
       罗芝品下山之后,又回首久久地凝望着墓碑林立的一层层平台。
       已是夕阳西下时分,矮松林、青草坪、星星点点的鲜花点缀其间,柔光下高高矮矮的墓碑各自拖出一道似有似无的暗影,显出一种轮廊十分生动的立体画面。
       “果然是个好去处。”罗芝品做了决定。
       高方漠问罗叔叔是不是累了,马上就回饭店?
       罗芝品摇摇头:“我要找这里的经理谈一谈。”
       公墓管理处的一位经理是很精明的年轻人,听说罗芝品想要一幅墓区平面图,马上说:“老先生,我们可以送您一个墓园的光盘,里面的内容很充实,很直观。每一款陵墓的规模、用材、价格……”
       “我只要墓区分布的平面图。”罗芝品平静地说。
       “可是,我们整个墓学在扩建,平面图边一时没有……”
       “我只要平面图。”罗芝品又重复一遍。
       高方漠和小磊有些诧异地看着老人:“罗叔叔,您是想……”
       罗芝品一抬手,止住他们,对着经理说:“平面图。”
       年轻的经理收殷勤,站起身:“老先生请等,我去电脑里调。”
       几分钟后,经理就把平同图送到罗芝品手中。
       罗芝品请经理帮忙,把刚刚拜祭过的四位亡友的墓碑,细细地标在图上。抬起头,对经理说:“年轻人,我会在这里与我的老友们相聚的,以后联系。”
       走出“松龄园公墓”,小磊汕自主地搀住罗叔叔的手臂。她和高方漠都感觉到这一天,罗叔叔真的很累了……
       4
       出乎高鸿鹄的预料,方块A在罗芝品手上。
       高鸿鹄攻出方块3之后,罗芝品放下了手中的牌,只有一张方块,但恰恰是A。
       亮在大家面前的罗芝品那一套明手牌,红桃长套漂亮得不可思议,举座皆惊。主动权已全都在庄家张南山手里了。
       但严于逻辑的张南山发现,梅花上还是很有险情的。罗芝品的两张梅花都是无制约张,而梅花A虽然在自己手里,但梅花K与Q却在对方。假若是都在一家手里,只有长套相逼并施以烟雾,让王扶昌或是高鸿鹄在最后关头迫出一张大梅花,否则他的这个七无将是不可能成功的——所以,张南山拿着手中的牌有了一个“长考”。
       王扶昌和高鸿鹄也在琢磨,张南山究竟在哪一副牌的哪一张上犯了难?
       桥牌是一种很严谨的智慧竞争,在高手的对抗中,几乎无运气可言。牌点与胜率是完全可以运算出来的。但是能否把握机会,却要听推论与魄力,这点仍然是决定输赢的主要因素。
       陆笑乾与周同侃是不大与上的两对搭档对阵的,陆笑乾太飘逸,周同侃又太忠所以他们虽是高手,实践上却是最好 客。对阵时他们从不插言,心中明了;洗牌时又有适时的评点,鞭辟入里,所以多年来他们也是“铁牌友”,局局不落。此刻,作为局外人,又看了两家牌,他们对张南山、罗芝品是否能打成这个绝妙的七无将最心中有数。因为,现在起决定因素的已不是庄家张南山,而是对手高鸿鹄,要看他能否把握住后赢的花色——梅花,这是需要一点儿判断与胆魄的,稍有一丝疏忽,张南山的七无将就做定了。
       桌上已放下四墩牌,高鸿鹄已垫出一个梅花2。牌势渐紧,玄机莫测。
       正在这时候,保姆上来了,与王扶昌小声耳语:“王先生,来电话,急事!”
       王扶昌听了,看了高鸿鹄一眼,只得推牌叫停。
       张南山却急了,连声道:“怎么、怎么这会儿来电话?影惠不是正在我家里吗?有什么事,叫李芸帮她处理一下就是了嘛!”
       高鸿鹄却笑了,说:“扶昌的家务事,你太太也插得上手?去接去接,我们等着你就是了。”
       张南山已把逼张的策略想好了,正准备以罗芝品的红桃长套收墩,看着高鸿鹄的垫张大喜!无奈此时也只能放牌、抽烟、喝茶,让王扶昌去接电话。
       不觉间,丁香的花气就弥漫进来了,陆笑乾不由得喝一声好:“我喜欢青岛,最喜欢的就是这五月丁香。别看汇泉里的樱花妩媚,但那是日本鬼子的花,看着漫山遍野,绮丽无比,却是太过张扬、浅薄。丁香却不是,只一株,一了,就有暗香逼人,让你心神荡漾。哎,难得炳彰兄这房子庭院。”
       罗芝品听了,便接着道:“陆先生又不准备走,王先生这么大的一座楼房,您不妨搬过来?”
       陆笑乾说:“不可、不可,炳彰兄这是祖业,他家大业大亲戚多,你们忘了,前年春节也是在这里打牌,他们家亲戚朋友都快打地铺了?”
       于是转而说起了王扶昌承继的这一份家业。他原本是学化工的,抗战胜利后,他匆匆从贵阳的西南联大赶回青岛,苦苦撑持8了八年的老父亲,却在亲眼见到日本鬼子投降后,驾鹤西去。身后留下了两间纱厂,还有三处商号,王扶昌不得不接过来。这样,就把一个好端端的教授累下了,一不小心,成了青岛市商界的知名士绅。至于国家巨变,移居海外,他是想也不曾想的。
       “鸟的家业!”张南山又出了粗话,“朝上追三辈儿,哪家里还是农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中国世代为官宦的人家,能有几家后代继续发达?刘墉那样豪盛不也是败了?大概也就是曾国藩吧?……他的孙子,不也留了美?”
       正闲聊着,王扶冒匆匆进来,对张南山说:“这牌,就不打了吧?影惠电话上说,李芸应该赶快住院,叫我用家里的车去接呢。”
       张南山脸色一变:“李芸怎么啦?我出来时她还好好的嘛!”
       王扶昌说:“影惠说她要住院,必有住院的道理。你赶快跟我走!”
       “什么病嘛?”张南山手中还握着那一副好牌,不舍的样子。
       王扶昌看他上来了呆劲儿,正色道:“先兆子痫。”
       周同侃听了便一跳,说:“赶快赶快!”又问王扶昌:“没抽风吧?”
       王扶昌说:“听影惠说,李芸只是眼睛发花,累得不行。看过她的腿,肿出窝儿来,又以说顶门心子疼得一跳一跳。影惠是妇产科大夫,这种事儿岂开得了玩笑?咱们赶快走。”他又对周同侃说:“健夫兄,你也上车一同去吧。”
       张南山仍不肯放牌:“那……这副牌?……”
       高鸿鹄却干脆:“就地阖牌。处理了夫人的大事,回来咱们再接着打。”
       张南山指着周同侃和王扶昌说:“生孩子的事儿我不懂,全靠你周健夫与齐大夫了,坏了我张南山也不能坏了我儿子。咱们走。”
       王扶昌对高鸿鹄几位说:“好在家里宽敞,你们就稍坐。一切安顿好了,让影惠照顾李芸,我们回来再战……”
       王扶昌的1947年福特,在青岛也是辆很扎眼的车。为了省出点儿空间,王扶昌自己驾了车,周同侃坐在旁边,张南山则拥了妻子和齐影惠一起从在后排上。
       张南山握住李芸的手,问了一声,觉得没有什么异样,便有些嫌齐影惠太着急,耽搁了他的一副好牌。
       齐影惠却不让:“没见你们这些男人,还是大教授呢,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打牌?胡适之不是安排了专机接你们去台湾吗?李芸这个样子我看你怎么走?”
       张南山却豪爽一笑,说:“人生如牌局,谁知道到底谁是赢家?我和罗芝品今天抓的这副牌,实在是太难得了。齐影惠,你不知道打牌乐,怎么会理解我们打的这一散伙牌中的大满贯的滋味呢?”
       齐影惠便笑了,说:“看张先生这样子,是不准确飞台湾了。”
       周同侃却急了,忙回过头来说:“飞是一定要飞的,胡先生的良苦用心我们岂能辜负? 只是这些年里战乱惯了,总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道是‘别时容易见时难’,所以,我们才有心思打这一局散伙牌。不过,张先生他们今天抓的这一手牌,也实在是非同寻常啊……”
       一句话,又搅起了张南山的趣,他对开车的王扶昌说:“炳彰兄,你说今天是不是有点儿邪?哪有开局你们就抓了一副小满贯的?而且是死战。咱们这一轮……也不过是第五轮吧,我们就叫出了大满贯。照这个样子抓下去,准能做成几副怪牌局呢。”
       王扶昌边开车边笑说:“‘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最难测的就是牌势牌局。你不记得有一次,一晚上就没有一家做成一局的?那才叫邪哪。”
       张南山想想也是,便说:“牌如人生,谁也难测。但桥牌的好处是你自己可以把握,可以算计,不完全是靠运气的。”
       齐影惠真急了,大声说:“哎哎,这是送李芸去医院啊,你们一路上怎么没了别的题目了?”她拥了李芸一把,“你就真舍不得说说你的这位大教授?”
       李芸笑了,她的手还被张南山紧紧握着,半个身子也靠在张南山坚实的怀里。虽然被齐影惠的紧张搞得自己也有些怕,但小家伙刚刚在肚子里还动胳膊动腿的,又有张南山在身边,她觉得真有不该有什么意外的,便说:“你说他们是些大教授?我看全是些大男孩。王先生不算。”
       满车的人就都笑了。
       生命就是这样,不是真正的灾难顶头压来,人们总是在寻找可以使自己欢乐的时间、空间。七七事变,国难当头,一个个热血青年、知识分子都是义愤填膺、慷慨激昂;近几年的国内战争,似乎就不完全是这样了,人们最大的情绪是厌战,希望和谈。和谈不成,则希望战争尽早结束,尽早给平民百姓一个安宁喘息的时日。
       在1949年的5月,青岛已成孤岛的情下,真正为这一“形势”紧张的大约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渴望胜利的共产党人和追随者,他们正被一次又一次的胜利激动着,欣喜着,努力争取着最后的胜利;一种是真正依赖于国民党的政客与军人,他们是贼船上的划手,无论船漏奖折,前途叵测,也只能拼了老命地摇桨举帆扳橹,以求活命了。大多的百姓都被带来的穷困与匮乏所累,他们考虑与寻找的只有钱和粮食,还有一瓦庇天的安定。
       张南山这阶层的知识分子,毕竟不同于平民百姓,他们受到的经济压力大大小于芸芸众生,尽管战乱频仍,但手中一册书,桌上一碗粥还是有保证的。至于跟谁走,去与留,大多也不是以政治或者经济为思考点,而是以家室与亲情的累与不累做决定的。
       张南山正是这样,他知道自己的地位与分量。抗战胜利,他决意放弃美国那么好的生活与工作条件回来,就是要报效这一片生他养他的黄土地的。没想到一下飞机就逢上内战。他回来之后选择了山东大学,也是因为这所学校在青岛可以偏安一隅。南京政府花那么大的本钱想留他在京都工作,他都婉拒了,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就是青岛属于国共两党的非战区,打不起来什么仗。而现在,最后时刻的走与留,却要他再做决定了。
       他的决定并不复杂,就最决于李芸与儿子——他认定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一定是“儿子”,预产期是6月2日。
       在罗芝品与周同侃与他讨论去台北的问题时,他明确表示:“台湾若是没有青岛这种医疗条件,我是要让李芸在青岛做月子的。”
       “三个小时,只需三个小时就可飞到台北。周先生是名医陪送,不会出问题的。”周芝品生怕事情有变,一再宽慰。
       “我是说做月子。那么多人挤在一个孤岛上,又有那么多失魂落魄的官僚政客,谁会为我一介穷教授的老婆做月子考虑?”
       “青岛就行了?”罗芝品还想争辩。
       “青岛不行,中国就没有行的地方喽!”张南山倒是很较真的,“山东这么大个省,找几只鸡,买几斤鸡蛋,熬个桂圆汤,总还会有办法吧?”
       “这么说,子楠兄是不准备去台湾了?”周同侃问了一声,“你以为共产党能治理好这个满目疮痍的国家?美国会支持毛泽东?”
       “至少,美国不支持蒋介石。输都输成这样儿了,还在这里你下野、我上台的乱吵乱搞,岂有不败之理?诸位都是饱学之士,‘兄弟阋于墙,外人侮之。’就看国民党这个气势,也是非败不可的了。”
       “依子楠兄之见,是准备吃共产党的饭了?”周同侃再追问一句。
       “饭总是要吃的,也总是有得吃的。我张南山在中国这么大的地盘上没有饭吃,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关键是‘儿子’,我得让他不再遭受我们这些罪。”
       “我保证让李芸平安生产。”周同侃有些急了。
       “你能保证他们母子能做好月子吗?”张南山认了个死理儿,“我并非一定要留在青岛,等李芸生了儿子,一切顺利,儿子满了周岁。我再去台湾教书,难道就迟了不成?”
       张南山这么一说,周同侃、罗芝品反而无话了。他们谁也不能预测一别会是几年、几十年,抑或是永远?
       这是昨日的争论了。此刻,坐在去医院的车上,周同侃只能在心里祈祷:但愿莫出问题,莫出问题。只要李芸不出事儿,还是要劝张南山先飞台湾的……
       5
       桑塔那2000在宽阔的国道上轻捷地疾驶着。车窗摇开一道窄缝,车内便凉风习习。
       罗芝品坐在后座上,看着前边驾驶座上小磊熟练驾驶的前影,对身边的高方漠说:“有一个年轻漂亮又能干的太太,是难得的福气啊!”
       小磊看着后视镜说:“我还年轻吗?”
       罗芝品由衷地说:“当然,是比较而言。可在我们这些老头子面前已经足够了。”他又转向高方漠,“也许我不该问,你母亲为什么不与你父亲在一起?”
       高方漠知道罗叔叔很想了解一些父亲的情况,就慢慢告诉他:
       父亲虽然是1937年就加入共产党的老革命干部,解放后依然是历尽磨难。一场“反右”, 心力交瘁,十年“文革,以人逃厄运。用父亲的话说,是血水里泡过三次,碱水里煮过三次,清水里漂过三次。
       在一次与父亲的长谈中,父亲特点强调,阿·托尔斯泰说的“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是把次序弄错了,那样出来的革命知识分子PH值不对,杂质仍然很高。而按他的“三次论”锻炼出来的中国革命知识分子则比较纯粹。
       经历过起起伏伏大大小小的多次“运动”,父亲把一切都看得明了,清了,淡了,早就不计较碌碌红尘中的小名与微利。
       80年代中,父亲离休了,家里开始真正的门可罗雀。但父亲毕竟是从副省长的位子上退下来的,忽然的清淡,仍然是破坏了生物钟,有些难适。母亲是“文革”初期就自杀了的,父亲“解放”之后,倒是不少人想为他再牵红钱,重续新弦,老人家却一概拒绝。
       父亲一直不肯让高方漠和小磊搬出去住,“你们正是做事业的时候,哪有那么多的时间去处理日常杂事?在我这里,有保姆、有厨师、有通讯员,为你们也就是为我嘛。这种问题都想不通?……”其实高方漠也知道,父亲还是常常感到寂寞的。
       后来,父亲带着家人从省城一同搬回青岛,住进海边的一个疗养胜地,心情似乎好了一些。
       那一段时间,高方漠常和日益衰老的父亲,在每日晚饭后,看完新闻联播,就到海边散步。
       高方漠也渐渐人到中年,才逐渐知晓了父亲年轻时候的那些革命业绩,知道了桥牌六君子的往事。那里边似乎包含了父亲心中太多的隐痛。
       王扶昌叔叔在刚刚解放的时候,就把两间纱厂,三处商号,将近一个亿的财产,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捐献给国家。这样的人1957年还是被打成了右派……
       小磊的爸爸张南山和陆笑乾先生,是国内外知名的学者,在各自的研究领域颇多建树,五六十年代却也戴过“右倾”的帽子,“文革”中最早受冲击,当然的“反动学术权戚”……
       周同侃作为医学院的教授,救死扶伤,以人道主义为本,却被说成是“骨子里向往国民党”,多次运动都难逃厄运……
       父亲为保护这些老友,尽力了,却又常常感到力不从心。父亲对这些老友的感情,是非常复杂的,复杂到他根本不可能对别人,包括高方漠和小磊讲清楚。他惟一讲清楚的一点是:到他告别人世的时候,不要葬在省城的革命公墓(虽然母亲已经安睡在那里了),他要在青岛,就在“松龄园”,静静地与老友们相聚。
       ……海边的黑松林深处,有一堵矮墙。矮墙之外,就是倔立千百万年的礁石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潮汐涨落的大海了。父亲的散步,常常是以走到矮墙可以看到大海为止。夏季人多,冬季风硬,父亲都是走到矮墙就回头的。若是春秋两季,天气又好,父亲则有兴趣再沿矮墙向东走去。走到尽处,就可以看到现在是海军某司令部的房子了。父亲总会提起,他的中学时代就是在现在的司令部里度过的,那时候,那片房子是青岛市中学,在这个中学里,走出了许多当代名人。
       有一幅画面高方漠是永远不会忘记的:父亲曾站在矮墙尽处的礁石边,拄着手杖,任海风吹着他那已很稀落且苍白的头发,注目夜色中的海天极处,很久很久,才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革命,真不容易啊……”想了想,父亲又说:“总有许多人,是要做出牺牲的,也许,是不应该的牺牲……”
       6
       王扶昌开车把张南山和周同侃送去接李芸和齐影惠的时候,保姆再一次进来,让高鸿鹄接电话。
       罗芝品正在整理桌上的牌,他有一种预感:今天这局牌是打不成了。
       但是,这局牌实在是太奇妙了,打不成也实在是太可惜了。他取了四张纸。三张给了陆笑乾,一张拿在自己手里。他请陆先生帮忙,把高鸿鹄、王扶昌、张南山的牌型一一记下来,自己也把手中的牌型抄下来。他说,改日再请陆先生复张,他希望能把此局牌重新打完。
       陆笑乾却一笑,说:“莫非研究理科的人,个个是你罗芝品这样的思维?既然还想将来有一日把这局牌做完,何不就此把这副牌按照现在这样子封存了,日后果真还有时日再打,照原样子各归各人手里不就成了?何劳你我再抄一把牌型?”
       罗芝品一听,自己也笑了:“我是真糊涂了!”
       陆笑乾轻叹一声:“真这样子存了牌,倒真像是散伙牌的意思了。日后果真再摸出来重打,那才真是人生命运。”
       罗芝品还是担心张南山那边的情况:“不知李芸的情形到底严重不严重?只愿她是小恙,能坚持到台北就好了。”
       陆笑乾说:“依我看,齐影惠这样着急催着去医院,恐怕不会是小恙了。”
       罗芝品一听,又有些急:“这可就坏了,这样,子楠兄是绝对不能飞台北了。”
       陆笑乾就又接了话:“我看也是。”
       罗芝品仍然着急:“陆先生你已决定不去了,子楠兄再不去,我看,什么胡适的电报,张群的手谕,恐怕连23号的飞机都不一定会开了!”
       陆笑乾哈哈大笑,边笑边说:“大狗不叫,小狗就也不叫了?大猫无鱼,小猫焉知一定无鱼?罗先生,莫太轻看了自己嘛。不过,话又说回来,张养浩早有曲儿唱过:‘伤心秦汉主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你看这历代纷争,哪有过老百姓的好处?只要让百姓少遭一点罪,少死几个人,就算是好皇帝了……”
       他们边说边把一副牌包了起来,东、南、西、北四家,各用一张纸包住,上面既写了姓氏,也写了坐位与有局无局,张南山已收的四墩牌原样复位,码成一叠。
       正这时候,高鸿鹄匆匆进来,脸色也显得有些不对劲儿,见了他们两位,压低了声音说:“实在是对不住了,有些情况发生大变化。陆先生,你今夜就不要回家了,嫂夫人我已经安排人去接出来。”
       陆笑乾和罗芝品听了,心头一紧,忙问为什么?
       高鸿鹄说:“刚刚接到朋友的电话,国民党是急了,要对有影响、有资格的民主人士和高级知识分子实行绑票,一律押到台湾去。真不愿意去的或是与共产党、解放军方面有了联系的,则实行就地撕票处理的办法。朋友说,考虑到陆先生早就扬言不准备去台湾,他们的毒手可能首先就伸向陆先生。所以,得到这个消息,朋友们就已经把陆太太接了出来,这边通知了我,让我请陆先生也立即换个地方。”
       陆笑乾一听便急了,连声问:“可我还有高堂父母,还有大章小章两个儿子!”
       高鸿鹄说:“不碍事的,他们早就顾不了这么多了。那密令朋友们是拿到手的:只绑架名人,不绑架家属。”
       陆笑乾再问:“果真?”
       高鸿鹄便正了颜色:“果真。这事我敢有一丝丝儿差错?”他接着对罗芝品说:“罗先生也得麻烦你一趟。炳彰兄和齐影惠也得转移,他们夫妻也是上了黑名单的,不走也得被他们抓住,撕了票也有可能。”
       罗芝品大惊:“这么严重?这国民党也……”他找不出一个词儿来形容,因为,他心里还是信得过国民政府的,况且,他是要去台湾的。
       高鸿鹄眉头一蹙,说:“事到如今,我也就多说两句。炳彰兄是一直帮助了解放区的,许多物资、医疗,乃至经费,炳彰兄都为解放区尽力而为。我的身份,今天两位也自然明了了。我们现在,不但要改变一个旧社会,还要建立一个新中国,也是极需各界、各行、各种有识之士与我们合作的。我们对朋友一视同仁,也希望一切朋友都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建设新中国。当然,因为各种原因,要到台湾去的,我们也能理解,一概不强求……”
       罗芝品听到这儿,心中算是真正了,他急急地打断了高鸿鹄:“高先生,你也别说那么多了。你只说说,现在,谁有危险?”
       高鸿鹄听了这知,反而一笑:“现在,第一有危险的当然是我了。我们的队伍里刚刚出了一个叛徒,他把胶东特委最近的行动计划全部交待了,自己也答应带老婆孩子一起去台湾。这样,保护陆先生、张先生、炳彰夫妇就是头等重任。罗先生,现在也只有你可以立即去医院找到炳彰兄,告诉他,立即把张先生夫妇一起带出来,开车到大湛山村找卢先生,这人炳彰兄会认识。卢先生会带他们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说到这里,高鸿鹄的眼睛里闪出自豪的神采,看看两位老同学说,“青岛,最多还有10天就要解放了。这会儿,正是黎明前的黑暗。一切都在向好处转变。老百姓受苦的日子马上就会结束了。”
       罗芝品终于明白,他们这散伙牌现在是不散也得散了。国共两党斗了22年,大势已经明朗。他出身于豪绅人家,所以对共产党还有畏惧心理,这次决定去台湾也与此有关。但眼前的高鸿鹄、王扶昌竟然都是共产党的人!以他们的人品,他双双觉得共产党若都是这样,未见得会有多么坏。高鸿鹄自家性命难保,还在为朋友着想,而且谈起胜利来充满胜者王师的气概,这不能不让人钦佩。
       只是这么晚了,世道又不太平,叫他一个人如何去医院呢?
       高鸿鹄看出他的为难,一笑说:“罗先生不必害怕,黑名单上绝对没有你的名字。朋友的车已在门外等着送你了。当然,是黄包车,罗先生委屈一下吧。”
       罗芝品忙应道:“哪里哪里。知道是这种情况,我怎么也要去看看几位仁兄与嫂夫人的。”他边说边把码在一叠的牌收到他的皮包里,依然有些恋恋,“这副牌不能丢。终有一天,天下太平,我要和几位仁兄将这一副牌做完。”
       高鸿鹄就笑了:“说得好。我们终会静下心来专做牌局的。”
       陆笑乾一直没说话,见罗芝品已经要走,也知道自己必须跟着高鸿鹄走了,便叹了一口气:“大象无形,大音稀声。像高先生如此处变不惊,把事情办得这样针脚绵密,情理至中,毛润之不得天下,岂有天理?”
       罗芝品匆匆到医院把情况简要说了,张南山大惊,几句粗话破口而出:“去他妈个娘西匹!好歹他们还给过我一个少将军阶呢!这会儿倒要来抓我?”
       罗芝品说:“现在不是骂人的时候,挨骂的也听不见。诸位还是赶快按高先生的安排行事为好。”
       王扶昌心中有数,说:“事情也在预料之中。哪个要得天下的不是想着要人才,要钱财?现在,赶快把嫂夫人转出医院的问题最至关重要。”
       周同侃听了,忙说:“不可,李芸刚服了镇静药。她的先兆子痫是肯定了的,转出医院,病情不稳,果然造成子痫,你子楠兄是要夫人,还是要儿子?”
       一句话,把张南山震傻了。他呆若木鸡。
       李芸是他的命。儿子更是他的命。想当年在美国的佛罗里达,张南山曾经突发高烧昏睡不醒 ,是四川女孩小李芸衣不解带夜不安寝,一会儿敷冰袋一会儿用冷水给他擦身一会儿用玻璃瓶拔火罐硬把他给救过来的。李芸是在美国落生的,爷娘都是卖花生糖的平民,她16岁就在中国留学生宿舍里打工。人长得眉清目秀,可身子发充有得豆芽菜似的。一开始,张南山以为她就是个打工女,后来才知道她在邓肯舞蹈学校里学现代舞,而且成绩不俗,那一口地地道道的美国英语也把张南山这些中国留学生羡慕得不行。一场火与冰的大战,年龄相差11岁的湖北佬与四川女的爱情迅猛升温。随后,抗战一胜利,颇有侠肝义胆的李芸为了张南山这一腔爱国热血和横溢才华,毅然洒泪别父母,伴郎归故乡,要成就夫君报效祖国的一番大事业。近十年来,他们相敬如宾相爱笃诚,惟一的遗憾是一直没有孩子。没想到,此次在齐影惠的仔细疗教下终于怀孕,让恩爱夫妻大喜过望,一心一意要顺顺利利地生下个儿子,即偏逢乱世,在这么个关键时候又先兆子痫。怎么能不叫爱妻盼子的张南山心急如焚!
       这种时候,总是女人最有主意。齐影惠看几个男人危机压顶全无主张,便慢条斯理地说:“既然高先生已做好安排,三十六计,走为上。我看李芸这情况,只要不真发了病,还是有可能顺产的。别忘了她是搞舞蹈的,骨骼肌肉都有训练。农村女人生孩子还没有我们这种条件,不照样儿孙满堂?你们先走一步,我这边把急需的药多拿一些,然后再赶过去。”
       大家想想,也只能这么办了。
       罗芝品忽然想到,忙说:“不妥。高先生说了,这里炳彰夫妻二人是最危险的。那些人扑到医院里来,照着名单抓人,齐大夫是断难蒙混的。你们都走 ,我一人留下来,拿齐了药,再想办法给你们送过去。”
       罗芝品说完,大家又是一愣,觉得罗芝品说得也有道理。
       周同侃想了一下,摇摇头说:“你留下来?拿齐了药?什么药?你懂吗?”
       周芝品也哑了。
       周同侃说:“行了,就这么办。他们既然不抓你,也就不会抓我,我想我也不会上什么黑名单。我在这里把药品、器械都准备好了,然后再想办法给子楠、炳彰他们送过去,这才是两全之法。”
       张南山听到这里,看了看为他们妻儿老小的性命,这般坦诚相助的朋友,心里波涛起伏感慨万端,就有泪在眼眶里打转了,他握住了周同侃的手,结结巴巴地说:“健夫兄,这……这怎么是……好?你还、还要准备去台湾呢……”
       周同侃却厚道地一笑,摇了摇张南山的手:“君子一场,重的是个情谊。若没这些麻烦,我们不是还坐在那里打牌吗?不碍事的,这里我对付得了,争取两不耽误。你们赶快走吧,一误百误,会功亏一篑的。”
       齐影惠还想争。周同侃一摆手:“不必!在这医院里,我的‘官儿’比你大。”
       于是,大家就匆匆安排了李芸上车去。
       拉黄包车的朋友还在医院外面,认真地等着罗芝品坐他的车回去。王扶昌等就劝罗芝品 是赶快回家,安排自家的事情。
       夜色中,王扶昌的福特车很快拐上通往山里的公路,急驰而去。
       罗芝品坐在黄色车上,很长一段空旷的马路,只听得见拉黄包车的朋友那不徐不疾的脚步声,伴着他尽量压抑着的喘息。
       1949年5月21日深夜的青岛,一片灯火暗淡。罗芝品感觉只有一条路上的一家院子里,丁香花开得茂盛,把那种淡淡的却清冽的芬芳逼得哪儿都是。心中便涌起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儿……
       
       7
       蓬莱路1号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改作某事业单位的办公室了。
       罗芝品让小磊开车拐了一下,就在车里看了看那座楼房,那个庭院。车速放慢,还能看到丁香,却已物是人非,罗芝品没有说什么。
       到底心中有事放不下。罗芝品试探着问小磊:“你的哥哥现在怎么样了?”
       小磊一脸阳光地冲罗叔叔一笑:“我没有哥哥。”
       罗芝品心里一沉:难道当年大家那一番努力,还是没有救了子楠兄的公子?真是天意难违吗?不觉话就出了口:“嗨,1949年青岛解放前几天,你母亲要临产,又是子痫,我们这几个大男人,真是为子楠兄刀插两肋都不皱眉啊!没想到……”
       “罗叔叔,我就是青岛解放那天出生的啊。”小磊又是回头一笑。
       “什么?子楠兄得了个女公子?”罗芝品惊愕有顷,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个子楠兄,当年他一口一个‘儿子’,我全当是真!我这老朽也是糊涂,竟然就没有想到!”
       苦涩中得一欣慰,罗芝品心里好受了一些,静静地听小磊和高方漠讲他们的故事。
       高方漠对小磊最初的记忆,是小磊一周岁。那是建国之初的1950年6月。
       张南山和李芸为女儿在“青岛咖啡大酒店”做生日,来了多少大人高方漠记不清了,只记得花团锦簇的一群小人:陆家的大章小章兄弟、周家的婉茹婉蕴姐妹、王家的大婕小婕姐弟和高方煌高炎漠哥儿俩。一群孩子,大的六七岁,小的三四岁,有的蹦蹦跳跳,有的蹒蹒跚跚地爬上餐桌边的高背靠椅,不等餐巾系好,亮闪闪的刀叉勺子就响成一片。
       李芸阿姨特意为儿童桌上安排了一种红色的很甜很甜的酒(大概是加冰糖调制的法国干红)。头一次被认真地当小客人正儿八经地用西餐,孩子们吃得轰轻以烈烈有滋有味。高方漠忽然被大人抱到主餐桌时,着实有些不乐意。
       只听大人们兴高采烈地起哄:
       “噢噢,新郎倌来了!新郎倌来了!”
       “这儿女亲家是做定了!”
       张伯伯好粗的嗓子:“我早就看好这小子了。这是李芸点的,她点到我心里去了……”
       刚刚5岁的高方漠,还不能明白爸爸妈妈叔叔阿姨点的这个“鸳鸯谱”是什么意思,只是很乖地听大人说:“方漠,高小二,快看看你的小媳妇漂亮不漂亮?”
       他便认真地去看小磊——两只大大的黑漆漆的眼睛,一双细眉微微皱着。小鼻子,小嘴。那嘴小得不抵她的一只眼睛。皮细肉嫩用在一个刚满周岁的女孩子身上,真是再贴切不过的了。
       小磊也那样微皱着一双细眉,瞪着大眼睛,认真地看方漠。
       有人又问:“小媳妇好看不好看?”
       方漠就应:“真好看。”
       于是,大人们就起哄:“不错不错,以人得的门户对。方漠,给老丈人敬酒吧。”
       方漠稀里糊涂地照大人们的吩咐去做了。满堂里一片喝彩。
       又有人按住他,让他给老泰山下跪。
       张伯伯却急了,大喊:“不许跪!堂堂男儿,岂有随便下跪之理?”
       有人便说:“女婿见泰山,跑得。”
       张伯伯便认了真:“恁是见谁也跑不得!中国人这几千年里,就是把个膝盖跪软了!方漠,高小二,你要真是我的女婿,一辈子见了谁也不能跪!”
       就这一句话,高方漠一下子记住了,并且记了一辈子。
       20年后高方漠奉父亲之命,跋山涉水,远走6000里路,去青海高原的柴达木盆地里,与军垦战士张小磊结了婚。
       实际上,那是高鸿鹄以这种方式给予张南山的最为实际的帮助了。他对高方漠说:“我只能以你和小磊的婚姻,把小磊调回到她父亲的身边来。你张伯伯和李阿姨,现在实在是太难了……”
       高方漠应了。他理解:十年动乱之中的1970年,刚刚“解放”,被结合为市“革命委员会”的最后一位副主任的父亲,他最大的权限也仅仅就到这里……
       高方漠当时,甚至到后来也没告诉过父亲,其实他自己从很小的时候,就很喜欢小磊。他愿意让父亲心中有一个安慰:是父亲自己在为张南山实实在在地做着什么,一种尽力而为的帮助。
       ——小磊小时候从母学习舞蹈,高方漠常常是看痴了的一个;后来小磊在学校里的表演,每一次都让少年的方漠彻夜难眠;在高方漠的大学生涯里,小磊的还很幼稚的信,便是方漠全部的爱情……
       ——对小磊来说,一周岁生日的情况她绝无印象,是在上了小学之后,她才明白那个常常在操场上疯跑疯玩的方漠哥哥,就是叔叔伯伯们时不时挂在嘴边的她的“新郎倌”。即使如此,她也没有想到在多少年后,已经是大学生的高方漠,会有一天真的千里迢迢跑到戈壁滩上来娶她……
       高方漠知道父亲心中一直有个结:
       1965年,中国第一次核试验成功的时候,传来张南山“自杀”的消息。当时任市委副书记的高鸿鹄十分震惊。中央部门的情况他不了解,但是凭猜测,他认为若不是出了一些意想不到的问题,主持这次试验的,应该有张南山——这位爱因斯坦的高徒与助手——然而,历史在这里有了一个错位。虽然张南山那次并没有真的走完人生之路,但却从此不再辉煌……
       8
       王扶昌开着福特车找到大湛山村的时候,卢先生已等了好几个时辰了。众人把那程明瓦亮的福特车藏进一间牲口棚里,用麦秸草盖好,一辆由大青骡子驾辕的大车已等在门口了。
       要上车的时候,王扶昌问卢先生能不能打个电话,城里的几位厂长经理需要打个招呼安排一下才好。
       卢先生说:“现在还没这个条件,不过该安排的组织上早就安排好了。”
       王扶昌又说:“可上我还有孩子,有那么大的一份家业。”
       卢先生笑了笑:“就请诸位放心吧,诸位的安全比什么家业都重要。用不了多久,诸位先生就该为新中国发挥自己的能力和才智了。”
       王扶昌听他这样说,也就作罢。
       车上早铺了厚厚的棉被,又为李芸安放了枕头。组织上确实考虑得很周到,热水瓶、茶杯,还有不少煮熟了的鸡蛋……
       卢先生亲自赶车。
       刚要起程,齐影惠说:“忘了一件大事儿。李芸是先兆子痫,要用药的。”
       接着便把整个儿情况对卢先生简单地讲了一遍,说好周同侃随后会赶来送药和医疗器械的。
       卢先生听了,略一沉吟,“这样吧,我再去安排一下就来。”
       是农历的二十四,月亮过了半夜也没起来。四下里又黑又静,远远的,不知是不是海潮的声音,隐隐的像是叹息。几位挚友都在车上,想着世事风云变幻,这些年里的曲折艰以人,眼睛虽有卢先生和高鸿鹄的安排,他们有可能躲过一劫,但新中国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毕竟朦胧。
       张南山一声叹息,说:“王炳彰,你是早就晓得高鸿鹄是共产党的了?”
       王扶昌说:“他是不是,我不敢说。但他的堂妹是共产党,这我心中有数。2月13号,他匆匆找我来,说他的妹妹让市党部抓了,请我联络几位社会士绅具名作保。是我找了人,花了钱,把他妹妹保出来的。”
       张南山说:“这我记得。我也签了名的嘛。”
       “正是。”王扶昌说,“可是保出来以后,人就失踪了。我还犯疑哪,他却说没事了,妹妹上东边去了。你说他是不是共产党?”
       张南山听了,再问:“我说这些年可没见高鸿鹄在青岛做什么事情,他到底以什么为生呢?”
       王扶昌笑了:“鸿鹄不是说了吗?家有薄产,闲做寓公嘛。”
       张南山也就应道:“是啊是啊,薄产不曾见过,寓公倒是做得安闲。”
       王扶昌说:“让你这一提,我倒想起来了。他可是做了不少向东边卖货的生意。我也帮了他不少忙。那钱,都是付得十分清爽的。依我看,这共产党得天下在情理之中。若高鸿鹄真是共产党,那他们共产党是真有人才的。”
       齐影惠听到这儿笑了:“真是两个书呆子。罗先生刚才来,不是说明白了吗?高先生已经跟他和陆先生挑明了身份。”
       王扶昌说:“不,原话不是说挑明了,只是说他的身份想必他们也能明白。” “那还不一样?”齐影惠接了话,“如果高鸿鹄就是共产党,我看共产党不错。至少,他们不贪污腐败,不卖官鬻爵。高鸿鹄这些年里,光帮炳彰就不知道有多少忙。”
       大家议论着,有一个时辰,卢先生从黑影里猫一样地回来了。
       他跳上车,抖了抖缰绳,喘吁吁地说 :“都安排好了。等那位周先生把药送来,组织上会有专人给我们送过去的。诸位都请放心,咱到了汪有流河,组织上就有人接了。”
       大家道了谢,便默坐在车上向崂山走。
       5月,万木生宁,就是在夜里也能感到一片鲜嫩的气息扑面而来。海就在路边,正满潮,悄无声息。一路上听着大青骡子的蹄子打在沙土路上撞出的钢声,大家就对前程一片朦胧陌生,也就都不言声。
       走着走着,卢先生在前面说:“好了,月亮出来了。”
       几个人便都朝前看,除了山影,并看不到什么月亮出来了。
       卢先生便对他们说:“看海上。海角,不是有了银光吗?”
       大家再朝海上看支不,才发现远远的,海天相连的一角,确有一片银光闪烁浮动着。只是太远,天色又黑,不大用心,是看不出来的。
       月亮真正出来,这进山的路,总会更好走一点儿吧?人人心里都这么祈盼。
       周同侃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在药房里被市党部的特工队堵个正着。
       已经过了半夜了,他的这种身份在药房里取点儿药,虽然不太合适,但在非常时期也绝 不是不可以。所以 ,当特工队的头儿闯进药房里,问他怎么这会儿还来弄药的时候,他略一思索便说:后来他要带家眷飞台北,想到台北一下子涌进这么多人,肯定许多问题都困难,他只得趁工作之便,多挖一点儿药带着,以备急需。
       头儿见人说得满在理,反而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问他:“张南山先生的太太不是来住院了吗?怎么又不见了踪影?”
       周同侃已经明白,罗芝品所送的消息无误。他也装做吃惊的样子说:“咦,刚才我还见他们在病房里嘛。张太太是先兆子痫,很危险的,他们能到哪里去?”
       那头儿说:“我们也是关心,特地赶来看看。听护士说,所有的人都走了,只有您周先生还在药房。”
       周同侃立刻应道:“是啊是啊,张先生也是准备飞台北的嘛。刚才在病房里,我们还说要稳住张太太的病情,争取在台北做月子。”
       那头儿一愣,颇有点儿大惑不解的样子问:“是吗?张先生是这么说的?”
       周同侃说:“这怎么会错?”他想到陆笑乾已被高鸿鹄安排走掉了,便再加一句,“只有陆笑乾陆先生,他是因为父母年纪太大,恐怕不会这一次立即去台北了。”
       那头儿看他说得像那么回事,便再看看他手中的药瓶,中文、英文的说明,密密麻麻,一概的看不懂。就对手下两个跟进来的小喽罗说:“这么晚了,你们要好好护送周先生回去。周先生可是国家栋梁啊!”
       周同侃知道自己被盯住了,心中不由得一紧。但他知道,此时此刻,他是绝不能有一点慌乱的。细想,他真的是准备去台湾的,被特工队盯梢又如何?
       但是,这些药怎么办?怎样才能送到齐影惠手中?心中好不犯难。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何况现在张南山是在难中之难!周同侃很清楚,李芸这种先兆子痫,其实就是妊娠中毒,护理不好,药不及时,真发生子痫就麻烦了。到那时候再采取措施,恐怕要保母子平安会很难,只有做剖腹术。而子痫的产妇做剖腹术,最容易引起高血压或是精神分裂,这都是些终生疾病,很不好再治的。何况他们现在又是去了乡村,那里的手术条件……想到这儿,周同侃真正着急了,必须找一些手术器械带上。
       看两个小特工跟得很紧,他便说:“你们保护着我,我就放心多了。请和我一起,再去医疗室里取一点儿小器械吧 。”
       两个小特工队员刚才听说他是坚决要去台湾的,心上不免有些放松,陪周同侃到了器械室,就站在门口等着。
       周同侃进了门,取了几样剖腹术必需的器械,看看后门可以走通,便毫不犹豫地从后门溜了出去。
       这个后门,和医院后门距离不远,夜黑天,树也多,周同侃踮起脚尖出了后门,便没命地沿着小路向上跑去。他知道,特工队要守也只会守医院前门,守大路的路口,绝不会想到他可以从这个方向反绕上去。前边不远处,在观象山路4号,住着他的一位亲戚,家里有车。他可以让亲戚开车送他,把这些药品器械尽快送到李芸那里。
       月黑夜,叫开了门,亲戚颇有些诧异。周同侃一讲这种情况,亲戚毫不迟疑,便立即开了车,送他朝大湛山村赶去。
       周同侃坐在车上,手里捧着那些药品器械,想想一夜间的惊涛骇浪,不由得感慨系之,觉得人生真如牌局,难测这起伏跌宕风云变幻。想想这般狼狈中,他还要携妻带女飞向台湾去,而台湾如何,只有天知道。便悲自心中起,很有些茫然。
       亲戚边开车边问:“这种时候了,你还为共产党做事,过几日去了台湾,就不怕那些人抓你?”
       周同侃愤然道:“哪里是共产党?张南山怎么会是共产党?他只是因为太太正在这会儿生孩子,万般不得已就是了。我是个医生,原来就不能见死不救,何况是一些同学挚友,这种时候我能不帮忙吗?那岂不是辜负了我这一辈子的学问?”
       亲戚说:“今夜风声出奇地紧。我只怕你找到他们,自己却回不来了。”
       周同侃说:“怎么会?我只要交了东西,立刻就和你一起回来。我是要去台湾的,他们特工队绑了我去和我自己去,其实都一样。到了台湾,自有胡适之先生做证救我的。我毕竟是个有头有脸的大教授嘛。”
       亲戚便笑了,说:“这种时候,谁还管你有无头脸?我只怕那两个特工队的人,眼皮子底下跑了你,他们回去谎报军情。这种乱世,他们为了卸祸争功,诬陷了你,把你说成是共产党,那就不是请你、绑你去台湾的问题了,而是一下子装了麻袋,沉了海里,做成你一个真正的大冤鬼!……”
       亲戚这一说,周同侃才感到事态的严重。不由得哑了。
       但是,为人之道,仁义第一。“一诺千金”是千年古训。何况是自己的同学挚友遇到了难处,自己再怎么难,也得先把朋友的难事办了再寻自己的出路。这有点儿像桥牌做局中的逼张,已经想不了那么多了,只能一张一张地逼到最后,看是否以有逼出个“成局”来。
       车到大湛山村,找到卢先生留下的取药人,周同侃把药品、器械一样样交待清楚,特别交待了麻醉药就那么一些,让取药人小心捧着,才准备和亲戚朝回赶。
       亲戚想了一下说:“我看你还是留在这儿,我一个人回去,看看有没有待工队的人在家里等你。若没有,待我把你的太太和两个孩子接出来,安排到我那儿住下,23日,我再把你们都送到机场去。真到了机场,看你是去台湾的,他们还会绑你不成 ?”
       周同侃听了觉得甚有道理,便只得在大湛山村里留下。
       这边的人听了,立即给他安排到一家农家院里住下,让他千万放心地睡。他既然为组织上做了这么仁义的事情,组织上也一定帮他帮到底。
       亲戚临走时又叮嘱他安心休息,城里的事及去台湾的一切准备,也由亲戚们帮着办了。
       周同侃送别了亲戚,便独自在农家院里住下。一间偏厦,一张木床,月牙初露,枝影疏斜。5月里的大湛山村,静得如梦,周同侃却一丝儿睡意也没有,一个人在屋里踱来踱去:
       也不知道张南山他们去了哪儿?李芸会不会再出些麻烦?
       也不知道亲戚是否已经回到家?门口有没有特工队在等着?
       更不知道妻子和两个女儿见他半夜不归,会不会焦急?毕竟是个非常时期,谁的命运都有倏然巨变的可能……
       愈思愈想心里愈乱。正这时候,却突然听得屋外有汽车马达声响,他心里一惊,忙推门出去,却见亲戚已进了院门。
       周同侃忙问:“怎么了?”
       亲戚一个苦笑:“戒严了。全市戒严,连我也回不去了。”
       周同侃顿时面如土色……
       9
        罗芝品对小磊的名字产生了兴趣。他告诉小磊和高方漠,他在美国有一子王女,儿子叫罗仲文,女儿叫罗思蜀。他起这样的名字是希望儿女们不要忘记自己是中国人,虽在异异国,不忘“思蜀”。
       “不知道子楠兄是怎么想的,莫不是先给儿子起好了这个‘石头’的名字,后来就只能送给女儿了?”
       小磊忍不住笑了,她向罗叔叔讲述了那一段父亲母亲刻骨铭心的经历:
       崂山清流河边的一个小村庄里,四面都是石头,一川石头大如斗的石块,乱石穿空的石头。在五六月间草碧花乱的季节里,崂山的石头仍然出色,春和夏,都挡不住。
       李芸生产的时候,终于子痫,是影惠阿姨用周叔叔冒着生命危险送出来的器械和药品,在一个农家小屋,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做了一次成功的剖腹术,为张南山娩出一个女公子。
       那时候,男人们全都等在屋外,包括组织上的人。当第一声婴啼报出平安的时候,脸已憋得青紫的张南山突然爆出一句:“石头!……”
       当时谁也不明白张南山喊这一句是个什么意思,事后,张地同山抱着小女儿才笑着说:“我的意思是‘一块石头,一块心上的石头’终于落地了呀。”
       大家哈哈大笑。
       小磊的小名便叫做“小石头”。
       她出生的那一天,青岛解放了。
       10
       罗芝品的飞机票是往返双程的。很快到了返程的日子。
       行前,高方漠和小磊不知怎么,觉得罗叔叔的脸色不太好,想劝他多留几日。
       罗叔叔摇摇头:“来日无多,去日无多,我很快还会回来的。”
       高方漠和小磊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年之后,罗叔叔再回青岛,已是罗仲文手捧的一盒骨灰。
       在陆笑乾家的客厅里,高方漠和小磊与罗仲文相视而立,心里竟有几分油然而生的亲和,仿佛早已相识相熟。
       罗仲文告诉他们,父亲几年前便身患绝症,一年前,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才对仲文和思蜀讲了“桥牌六君子”的故事。
       “从我记事时起,就没有见我父亲打过桥牌,从来没有。”罗仲文含着泪说,“我只知道陆伯伯是著名的经史学家;张伯伯是父亲的学长,是物理学界知名的学者;高伯伯是共产党的高官;还有周伯伯和王伯伯行医、经商,都是父亲在国内最好的朋友。但是,父亲从来没有讲过桥牌……”
       罗仲文在八仙桌上打开一个包装极精致的鹿皮小包。
       陆笑乾一眼就人出了里面遥是50年前那副没有打完的牌——牌分四份,由已经发黄的,印有王扶昌商号眉签的毛道林纸包裹着,纸上分别写着四位牌主的姓氏、坐向与有局无局……
       罗仲文展开一张字条,是罗芝品伤感的手迹:
       棋逢对手 兴起
       牌失挚友 趣无
       陆笑乾默默地把牌摊开,拣出当年张南山和罗芝品已经收起的四墩牌,其余按照当年的位置把四家的牌复张,对高方漠说:“方漠,这副牌是南家主叫‘七无将’,西家首攻方片3,明手用方片A收的第一墩牌……后边的,你来解吧民。”
       高方漠久久地注视着,沉思着,慢慢地说:“明手有一个非常漂亮的红桃长套,表面看,庄家占有优势,可以用明手的红桃稳稳收墩;可是,由于梅花K、Q都在西家手上,庄家和明手都是两张梅花,只有一个A……只要他们垫不出去这两张梅花,必会宕一墩……但是,如果庄家迷惑住西家,先逼出一张梅花大牌,也许……”
       “是的,庄家就是想逼出这张梅花,西家已经垫出了梅花2……”陆笑乾记得很清楚。
       “但是,如果西家没有留住梅花,而是留下方片……”
       小磊和仲文基本没有听明白,只是急急地争着问:“你说到底谁能赢?”
       高方漠看着陆笑乾:“我得先知道谁是庄家?谁是西家?”
       陆笑乾摇摇头。
       罗仲文忽然说:“我知道。”
       他又在桌上展开一幅图:“我父亲说,这就是当年的位置,他坐在这里……”
       ——高方漠和小磊惊讶地看到,这是那幅“松龄园”墓区的平面图,罗仲文手指的地方是北五区。
       按照图上的标记,西家是高鸿鹄,东家是王扶昌,南家是张南山,北家是罗芝品,而周同侃坐在高鸿鹄与张南山的身后观战……还有陆笑乾。
       陆笑乾默默地审视着,对罗仲文说:“你父亲一定希望这副牌和他葬在一起,他要到天国里和老朋友再把这一局牌打完。”
       罗仲文深深地点了点头。
       陆笑乾望着面前的后生晚辈,殷殷地说:“不要随意去评点你们的父母当年应该怎样去做,怎样选择它们的前途。历史就是历史。就如同这副牌,你们是在看到全部底牌之后,才可以评点正误输赢的,而在真正的对局中,你永远只能看见自己手里的一手牌。” “松龄园公墓”北五区,新立起一座古朴的汉白玉墓碑,上书——
       罗芝品 字全山(1918年—1998年)
       碑后是陆笑乾亲题的碑文:
       故乡故情 故土故人
       责任编辑 陈晓敏
       题字 赵宁安 题图 育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