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第一阅读]走过从前
作者:陈源斌

《十月》 2001年 第03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一
       往事越走越远,偶尔它会回过头来朝你举手招摇:有一天我正在大学校园操场边缘草地上漫无目的地甩动着双脚,忽然听见喊声,说有人找我。我朝宿舍那边快步过去。就这样,我遇上了自己命中这辈子比我走得还要快的人。
       太阳刚刚西斜,我看见一个男人站在女生宿舍旁边,被炽热的阳光包裹住,全身鲜明闪亮。我到了近前,阳光刺灼到我的眼睛,我偏头避开,抬眼看这个人,他也转脸看我,阳光侧斜下来照着我的左脸和他的右脸,弄得两张脸一边黯淡一边灿烂。他问我是不是写那封信的金澄。我说是。他问我现在是否有空跟他去认一下地方。我说有。他说,好的,我们走吧。
       我点点头,跟着他往前走。他走得很快,我跟了上去,我俩迈开步子,越走越快。事情的起因过于平淡无奇,不具备任何兴奋点。我从贴着铺天盖地广告的墙栏那儿走过时,被什么东西牵扯了目光。我转过头,看见了一张司空见惯的家教启事。我扭头就走,那上面的东西又将我的目光磨蹭了一下。我停住,仰头看那张白纸黑字,上面写道:本人家境一般,付酬一般。男孩,初二重点。拟请一位英语家教,女性,大一,爱好文学并有写作能力。不符合上述三条件者不予考虑。有意者请来信,拒访。下面是地址,邮编。
       最初我以为是那个署名在作崇。收信人叫万家,读起来有点儿奇怪,不像人的名字。我站着琢磨了一会儿,觉得并没有真正找到招惹我目光的东西。我又一次读那张纸,注意到了“家境一般”、“付酬一般”、“爱好文学并有写作能力”、“不符合上述三条件者不予考虑”这些字句上,它们似乎与充斥校园的所有家教广告都不一样。我离开樯栏后,这些东西继续在我的脑子里高高低低地盘旋个不停,我仍然没有弄清楚牵绊我目光的到底是什么。接下来发生的事是,我头脑一热,写了那封应聘信。
       我俩快步走出女生宿舍区,走过公共通道,走到了校园外面。往前是一条窄窄的水泥路,尽头跟这座城市最宽阔的主马路衔接。我甩开步子追上去,跟他并肩前行。在水泥路的中段,我俩开始交谈。实际上是他在问,我回答,一路说着往前走。他究竟问了些什么,我又回答了些什么,我俩第一次在这条路上曾经说地的那么多的话,现在它们比往事走得还要快,比往事离我还要无,全都面目模糊,漫漶不辩。
       我先是听见自己轻微的喘息,接着感到了汗意。汗意是从腋下开始的,先是在腋,后是左腋。两腋之间很快打开了一条通道,汗意从胸口正中位置冒出来,朝下边漫过去,越过了肚脐,继续往下,往下。接着它回过头,返身往上逼涌,慢慢阻在了我的部。随后,汗意顺着后脑勺突破,冲上了头顶。它一下子弥漫开去,从每一根头发缝隙处一点一点沁了出来。
       他边走边说,我被拉下下来,相隔有步的距离,这并不妨碍他跟我说话,包括他不停地打着手势。他的声腔柔和,语句闲适,体态自然,根本不像在快速奔走,而是悠雅散步时的即兴暇语。我喘了一口气,忍不住朝他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
       我明白自己遇上了一个比我更快的人。我个子不高,双腿颀长。在我很小的时候,两条长腿一旦上路总是驮着身子迅速奔走,怎么也慢不下来。我说的是步行,是走,不是跑。我走得太快了, 所有的人都丢在后面,同学,邻居,大人,小孩,以及跟我走在一条路上的任何人,都无法跟我并肩同行。包括我的家人。父亲无数次地半张嘴巴瞪视着我的急促步伐,母亲则说,嗨,你赶杀呀?!“赶杀”这个词的原意是赶着去被杀头,现在它在我家乡世代流传衍成了通用词汇,专指人们那种毫无必要的匆忙急乱。可是,我就是慢不下来,无论如何都慢不下来,从小到大,赶杀一般地从迈出懵懂家门到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到大学,直到此时此刻,遇上了这么一个比我还要厉害的男人。
       他走着说着,声腔戛然而止,就像有人高举利刃嗖地一下切断了他绵延不绝的话头似的,他正在打着的手势也凝固在半空中。他脚下一个顿挫,速度慢 了下来。他抱歉地笑了笑,解释说自己有个毛病,走起路来老是管不住自己的脚。他还有一个更大的毛病,决不能一边走路一边说话,边走边话他就会把身旁的人给忘了,总是如同奔命一般,越走走快。
       说话之间,他的速度快了起来,不过比刚才要慢得多,我俩处在了平行位置上。他开始寻找刚才疾速奔走的原因,猜测说可能是自己的身子在这条路上走着,心里却惦民着家里的活儿还没有干完。他用自我朝嘲的口气说,嗨,看我这么奔命似的走,恐怕是急着回家干活儿呢。
       他说到“活儿”这个词时,用了上场加重的腔调。这是我俩初次见面时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两个字,也是我跟他第一次走在这条水泥路上所记住的惟一的一个词汇。往下,他又开口了,脚下随之快了起来。他说了一句又一句,步子快得不能再快了。我竭力甩开双腿,平息着气喘,压抑住汗意,跟了上去。可是,他在余下的路程中所说的那些话,我连一个字都没能记住。
       二
       到了那座土墙草屋跟前,我的脑子里还转悠着“活儿”这个词。他举手指了指,说到地方了。他掏出钥匙,打开锁,推动两扇色彩斑驳歪斜摇晃的木门,门吱呀一响,颤抖着朝两边退去,一片黑暗迎面扑了过来。他径直走进暗影里,我略作停顿,迈步进屋。前方地上有什么东西吱溜溜地窜动,这时候他把电灯拉亮了,光茫瞬间雪亮,我眯眼一晃适就下来,看到了正在墙角那儿漫步的三只老鼠。我并没有说错,确实是三只优载游哉的老鼠,面对两个刚刚进屋的大活水,毫无惧色,甚至摩肩搭背站成一排,六颗鼠眼在灯下映照下闪闪发亮。他咳了一声,老鼠滴溜溜地转动了一下眼珠,岿然不动。他往地上跺了一脚,老鼠稍感惊诧后退一步,又停住。他重重地跺着脚朝那边走过去,老鼠真的害怕了,四散着钻进了沿着墙根一字排开的鼠洞里去。
       他说这就是他的家。我看清楚屋里比外面至少要矮上好几寸,刚才进屋我差点儿把脚给崴了。只有两间屋,我俩此刻钻的是外间,紧靠东墙放着一张单人木床,西边是一张可坐三个人的木制土沙发,沙发旁边是通往里间的门,门敞开着,里面一览无余,我看到了一张大床,两只竹编简易书架,挤挤挨挨地塞满了书,窗前放有一张办公桌,上面一只台灯,乱七八糟的书和纸,桌面上只有紧靠椅子的一小块地方空着。我转回头,同样一眼望穿了厨房。实际这是在外面的一个矮厦,砌了个半人高的砖台,放着一只木头碗橱,旁边是盛放油酱酣之类的坛坛罐罐。砖台旁边放着一只煤炉。刚才他恐吓老鼠时顺势拔开了风门,我看见煤炉上面的水壶盖子啪哒抖动了一下,随后听到那儿发出了哧哧的响声。
       “活儿”这个词再次在我头脑中闪现,我很想弄清楚面前这个人到底是从事什么体力活的,依我猜想,肯定是个又苦又累报酬很低的工种。我试着张开嘴巴,结果又忍住了,仅仅用为惑不解的目光朝他扫了扫。他恰好抬眼看我,指着沙发请我坐。我一边坐一边看了一下手表,他注意到了我的这个动作,问我是不是打算回去了。我说是。他点点头,退回一步等我站起来,接着,转身送我出了门外。
       我往前走了几十米远,掉头再看,两间泥屋瑟缩着趴在一片繁茂的杂草之中,比我第一眼看它还要凄凉。我转回头,视野前方出现了当地最著名的风景区,这是一座被珍珠项链一般的连绵碧水环抱着的绿岛,上面绿树掩映隐约透出豪华涉外宾馆的青砖红瓦飞檐雕梁。它离我脚下这块荒凉凌乱的地方不过咫尺之遥。我边走边想,要把眼前的道路特征和景物人事牢牢地留在记忆里:藏掖在这座城市黄金地段侧畔的一块杂草丛生之地,两间土墙草屋,以及走在身旁送我的这个人。
       很快到了一段下坡路面,一群背着书包的学生蹦蹦跳跳而来。我突然朝我开口了。他说,哎,你的学生来了。说着他举手指指其中最高的一个。那个少年的目光也扫向了我俩这边。有一种惊悚的感觉从我全身轻微而迅速地掠过,我的心胸立刻鼓荡起来,明白自己此刻已经在瞬间长大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大人,由一名求学之徒变成了他人之师。
       每个少年顺坡向上朝这边奔走过来,我下意识地跨前一步,迎了上去。但是少年的目光漫过我的身体,往后滑了过去,定在了他的身上。少年到了跟前站诠,说,嗨,爸爸。他嗯了一声,举手朝我指批是,说,这是你的老师。少年朝我转过身来,目光迟疑。他又说,这是我为你请的英语家教,快叫老师啊。少年仰头略带羞怯地审视着我,我微笑着点了点头,少年脸上的迷惑逐渐散退,并且立即做出了回应,叫了一声老师。我微笑着答应了一声。少年的目光又从我身上滑过去,停在他那里,问是否可以回家了。他挥挥手,说,好的,你回去吧。少年沿坡往上奔向那两间旧屋,我俩收回目光,继续朝前走。
       路遇少年的场景让我十分惊讶。自打女生宿舍旁边见面到一路走来,我习惯性地估算过他的年龄。看上去他跟大三或者大四的学生差不多,最多也不过是刚考上研的那种。假如他跟我们校园里的大学男生扎成一堆的话,谁都不会感觉碍眼。从他在途中把“活儿”两个字字挂在嘴边开始,到走进那两间泥屋又到里面出来,我一直认定他是这个寻找家教的家庭里已经工作的长子,正在为提高弟弟的英语成绩而忙碌。刚才,当他在下坡路上举手指着那个迎面而来的少年时,我以为是兄弟相逢。可是,少年竟然叫了他一声爸爸。
       我当时真的吓了一跳。“爸爸”两个字一下子接替了“活儿”这个词,充斥着我的头脑。刚才少年跟他并肩而立时,两个人的个头丝毫不差半分,稍能区别的是另一个同样高度的身材稍显雉嫩再加上有一张童真未褪的少年面庞。我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磨磨,蹭蹭了一会儿,忍不住还是一口询问了。我问他刚才那个将由我星期辅导半天英语的学生是他什么人。这一次,轮到他惊讶不已了。他放慢脚步,侧过头来,大惑不解地反问说,当然是我儿子啊,他刚才叫我爸爸,难道你没听见?
       我耸耸肩,含糊其词地吐出几个字,以此掩饰难堪。好在我俩已经走到了这段下坡路的尽头,往前是拐变处,他停了下为,客气地招呼着,叮嘱我一路走好。
       就是这个时候,他的客气话说到一半,猛地卡住了。跟来时在学校外面那条水泥路上的情形有所不同,那是一把锋利的刀刃将他绵延不绝的话头干脆利索地切开,这次不一样,好像是用一种粗钝笨重的器械,于猝不及防之间把一个完整的短句生硬而粗暴地拉扯折断。
       他的脸上滞留着一种模糊难辨的东西,目光转了过去。我敏感地盯了他一眼,跟着侧转过脸,他的目光尽头处,有个中年妇女下了自行车,朝跟前走过来。
       我们三个人靠拢着站成了品字。他做了一个同样意义含糊的手势,开始为我俩作介绍。他指了指我,偏过头说,喏,这是请好的英语家教,她的名字叫金澄,金澄老师。他转回头来,眼睛看着我,手往旁边一划,说,喏,我的妻子。
       他的妻子招起了显出疲惫的脸,漾开笑意,朝我点了点头。我也微笑着,把头点了一点。随后,我告辞一声,丢下他俩,径自往前走去。
       我一口气走出好远才敢回头,他妻子骑在自行车上的粗壮身影在大门那儿闪了一下不见了,他本人则刚刚走在了那段坡路的最高处。两个人一先一后在我的视野里消失了,我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走我的路。
       自小到大,从来没有人说我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可是,我今天却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惊。我指的是他跟他妻子之间容颜和年龄上的差距,以及难以用语言准确表达的气度风貌。我从来没有见过两者之间如此迥异的夫妻。依我的看法,她作那个高个子少年的母亲都嫌过于苍老,然而她竟然还是他的妻子。我满腹迷惘地顺着来时的路快步走着,脑子里先是跳出了一个词汇:难以理解。我摇摇头,把它丢在了一边。另一个词汇马上跳了出来:不可思议。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今天的种种际遇,实际上着我清静而纯洁的青春少女时代行将结束,而且已经衍成了我生命历程中的一种无法违拗不可逆转的即定转迹,仅仅我本人懵懂未解茫然不知罢了——此时此刻,我只管胡思乱想个不停,纷乱嘈杂的思绪就像我脚下的急促难收的步子一样,越走越快,越走越远,早就超出了一个英语家庭教师所应该恪守的领地。
       三
       三天后的那个周日上午是首次家教时间,约定9点至11点两个小时,我像赴邀似的从8点开始梳理,8点半钟,我穿上那条难得一用的花格布长裙,骑车出发。
       在学校大门外面我滑倒了,这一跤跌得真是重得不能再重了,自行车飞出去老远,人仰面朝天掼在地上,我坐起来绝望地看着身下的花格布裙子,它裹着我的身体刚刚从一汪浑浊的污水中擦拖而过,变成了一专用肮脏抹布。
       返回宿舍后,我对花格布长裙的心冬远远超过了肉体摔跌的剧痛,这是我16岁那年父亲送的礼物,迄今只穿过4次,前两次分别16岁和17岁生日,后两次是接到大学录取通知和来校报到。每当我把它从珍藏的箱子底下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时,伴随我的总是吉祥和欢快。此刻,望着上面的斑斑污渍,我懊恼不已追悔莫及,怎么也搞不表今天干吗要贸然动用自己的这件最为心爱之物。
       脱换下裙子我立刻到▲洗室洗涤它,我洗了一遍又一遍,先是用清水逐次地漂去上面的污垢,等脸盆里的水的颜色慢慢变淡变肖了,再用洗涤剂一点一点地揉搓着裙布暗缝里的每一处渍痕。接下来,我甚至违反了校规,长时间地开着龙头,让水连续不断地从盆中流淌着反复漂洗。
       时间就这样如同哗哗响个不停的流水消逝而去,直到我把花格布长裙晒停当,坐在自己的铺位上吁出一口气时、 才觉得好像有什么重要事情还没有去做。我迅速思索了一会儿,想起来了,是今天的英语家教。
       我跳起身看表,指针指向10时三刻。我下意识地转身往门外走,一阵疼痛随着刚才的动作传遍了我的全身,在那一瞬间,我明白过来,即使自己现在用最快速度赶到那里,也早过了时间了。我站在原地犹豫起来,心里转悠的念头是,今天索性算了,等下个周末家教日时,再作详细解释吧。
       可是直觉提醒我不能这么做,也许应该采用另外一种更为恰当的方式。我权衡再三终于打定主意,随后我便忍住疼痛,一步一拐地下了宿舍楼,朝那边赶去。
       走近两间破屋,那个少年拿着皮球刚要出门,看见我来连忙退了回去。我跟着进屋,电灯开着,但是外面灿烂的阳光映照得室内依旧昏黄黯,我还是眯眼一晃这才适应了这种光线。我朝少年微笑了一下,开始找屋里的家长。原来男主人坐在里面房间的桌子前。他站起身往外间走来,穿过房门时他举手看了一下表,然后抬眼望我。
       正是这个动作卡住了我的喉咙。我的微笑在刹那间凝固起来无法绽开,原先想好的说明事情经过的那些词汇,这会儿每一个字都逃得踪影不见。我脸上一热,竟然像个既犯错又撒谎的孩子似的,软弱无力地为自己作着词不达意的辩解。
       我结结巴巴地开了口。我说,对不起,今天有点事,把家教给耽误了。他又看了一下手表,把头点点,说,好的,下不为例吧。接着他发出了建议,让我下午把这堂英语给补上。我刚准备点头应允,马上就醒悟自己根本办不到,因为有两节挪移过来的专业课必须得上。我摇了摇头,解释说下午也有事情,脱不开身。
       说这句话时,我的语言流利多了,人也放松下来,可我还是犯了一个要命的错误,忘了对下午不能来的原因应该作详细而必要的说明。我只顾往下提出自己的建议,就是下个周日我可以辅导一整天,好把今天的半天家教给补上。我认定这是个最为切实可行的办法,问他行不行。他把头摇了摇,说,不,不行。
       我以为他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尽可能清晰地把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这次我看得非常清楚,他完全弄懂了我说的是什么,但是他继续摇头说不,他说,不,不行,这绝对不可能。他再次提高声腔说,这是第一次英语家教,必须今天补上,不能放到以后。他打了个停顿,又用更加严厉的口气说,今天的事情必须今天了结。
       他朝我仰起了他的头,那张脸猛一下子绷紧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整个儿变了个模样,生硬僵冷得犹如铁板一般。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朝我板起面孔。他的两道目光犹如带着铎芒直刺我的脊梁,至今刻骨铭心。我手足无措地在原地呆愣着,不知该怎么办。他的神情缓和了一些,说,下午走不到,那就晚上,稍早一点,就这样吧。
       整个下午我都在走神,两堂课没听进一个字。那张严厉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那种不容置疑的说话口吻,在耳边萦回不已。从小到大,没有人这么对待过我,包括我的父亲母亲,哪怕我犯了再大错误。跟我素来亲密的父亲向我表达他最大愤慨,仅仅闭紧嘴巴老是不说话。冷淡的母亲也不过旁敲侧击两句作罢。今天这个人却当着我即将辅导的学生的面,毫不留情地给我了颜色看。激愤的情绪一点一点滋生出来,我真弄不明白,他凭什么敢对我这样。
       当晚我还是去了。这是他说过的几句话在起作用。他第一次说了下不为例,已经隐含着谴责,往下他连续说不,不,不行,这绝对不可能。我稍加咀嚼品出了潜在的东西:假如我今晚不去补上这堂课的话,恐怕更无机会走进那道门了。铺匐在杂草丛中的两间泥墙旧屋并无丝毫吸引力,但我这是第一次将自己装扮起来走向社会舞台,无论如何,决不能尚未拉开幕布就匆忙下台草率收场。
       我准时到达。在新闻联播前奏曲里他出现在门口,像是迎接我似的。那张脸现在温和了,他亲切地朝我笑笑,往外间木床旁边指指,把头点点,忙自己的去了。我这才发现床边其实还有一张简易木桌,跟前放有两张椅子,少年已经等在那里。我走过去,坐下来,很快进入了辅导程序。
       两个小时倏忽过去,他从里间出来,提配说时间到了。我站起来将手里拾掇拾掇,告辞一句往外走。他做了个稍等的手势。他说,天晚了,得送你一下。
       他再次用了不容置疑的口吻。我以为送我的人是他,但是我马上明白过来,因为他妻子已经应声往这边走过来,摆出一副跟我一道出门的姿势。
       我们两个女人就这样第一次走在了同一条路上。我俩自始至终只说了几句话,从某种意义上讲,上人之间进行了一场交换:她从我这儿弄到了我的宿舍楼幢号和房间号,我从她那儿弄到了这家人的名字。她是按次序说的,先说的是儿子:万海天;再说自己:何艾;最后是她丈夫:万奕晨。
       我眼前顿时闪现出了贴在校园墙栏里的那张家教广告。我指的是署名,也是收信人,并不是这三个名字中的一个。我迷惑不解地独琢磨了一会儿,正打算问她时,女生宿舍到了,她迅速告辞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我们前后共走了20分钟,时间绰绰有余,我既可以从容打听那个奇怪的署名,还能顺便弄明白“活儿”两个字指的是什么。在以后的里,我和何艾还会走在这条水泥路上,然而我俩之间平等交谈的机会就此一去不再复返,等到两个女人借着黑暗的幕布对话时,已经形同水火,势不两立。
       四
       我和万奕晨的情感源头往上追溯,应该始于第二个周日。两小时英语辅导完毕,11点整,他从里屋来到外间,递过两张钞票,说是预付的本月酬金。这个数字高出了通常标准,然而不止这些,他说我每次辅导还将在这儿吃一顿午饭。
       饭前的空当他陪我到门外转了转。我跟着他▲过深没膝盖的杂草,拐向屋后。我看到了两畦修整细致的菜地,扬花叶萼的茄子、挂着青红果实的辣椒、攀爬在竹竿支架上的瓠子以及带着黄花绿果将藤蔓伸进草丛深处的南瓜,构成了一片欣欣向荣的田园景象。他朝着菜地做了个深呼吸,说,这些东西都是他种的。
       我的目光扫过面前的满目青翠,落在两间显得更加凄怆的土墙草屋的后背上,“活儿”这个词再次闪现,我试图把它跟眼前这个人以及菜地、两间旧屋并列起来彻底弄清底细,可我开口问的却是那个署名。我问万家是谁。他朝我笑笑,说就是姓万的人家。我问干吗那样署名。他又笑了笑,说不想让自己的名字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一所大学的校园里。
       他背转菜地面朝左侧方向看去。大约距离100米远的地方,是偌大一座废墟,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一幢被大火烧得整个儿坍塌了的楼。我拿眼辨别了一会儿,问他这场大火是否刚发生不久。他说是的,准确的时间是10天前。然后他伸手一指,说他家原先就住在被烧毁的那幢简易楼里。
       在正午的阳光下,他举在半空中的那只右手使我的眼睛迷离了一下,我忍不住去看另一只垂着的左手,同样如此,他的双手看上去肤色细嫩柔软绵长,跟我原先的推测绝不相符,根本不像是个从事什么体力劳动的人。接下来的事证实了我的疑惑,他掉转了话题,让我有空把稿子带来看看。他这是针对我那封信而言的。家教广告里特别注明了“爱好文学并有写作能力”这句,我写应聘信时,加上了“而且有作品”5个字。这是真的,我有篇名叫《雨后花红》的短文在年级作文竞赛中获奖,此刻就带在身边。我拿出来递过去,他看一遍,点头说不错,差不多可以发表。他又补充一句,说里面有两个错字,应该改正,还有三个字,若是换了会更好。
       真是这样,他把三页稿纸仅仅翻看了一遍,递回到我手中,然后开始评介它并再次指出了其中的两个错字和三个需要替换的字。他注意到我满带疑惑的眼睛,用轻描淡写的口气告诉我,他是个记忆力不错而且每天都干这种“活儿”的作家,关键并不是他刚刚表明的作家身份,而是后面,他似乎想要驱散依旧留在我眼中的疑云而作现场验证,当着我的面背诵起了这篇文章。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他从头至尾竟然背得一字不拉。
       我想,我就是在这一刹那间,爱上他的。
       这一年我19岁半,没有任何铺垫和前奏,头脚一热,爱上了一个有家室的男人。他的年龄几乎是我的两倍,35岁。这中间到底是什么起了作用?那张别具一格的家教广告、比我还还快的脚步、低矮破旧老鼠横行的房屋、恍若兄弟的儿子、容颜悬殊的妻子、摇头说不的口吻、高手承诺的酬金、作家身份再加上过目不忘的才华?这些东西叠加在一起瞬间瞄准一个刚刚涉世的的青春少女,已经足够使她眼花缭乱难以自拔了?我曾经不止一次像局外人似的反复作过去推敲评判,每次总是无法认定。
       依我个人的看法,也许是他身上的那种特定气味不可抗地引诱了我。那天我面对菜地作深呼吸时,我也跟着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一种沾满青绿植物汁液和芬芳的鲜活的东西冲进了我的胸腔,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味道,这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我忍不住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它跟我以前无意中嗅闻到的同校男生、男教师还有我父亲身上的气味都不一样,后来我才明白,这是一种成熟而优秀的男人处于生命最旺盛阶段面对某个特定异性喷射而散的气味,而且它只对这个异性产生作用。当然,这个特定异性就是我。在以后的日子里,每次我跟他或并肩散步或依偎细语或同床共枕,这种气味总是如影随形在我周身飘荡。甚至两个人不在一起的时候,一旦他的面容在我眼前或梦中闪现,这种气味绝对会朝我凭空弥漫而来,让我深深体验着不可述说的惬意、充足、兴奋,以及眩晕。
       暑假回家当天,我看到了一大叠剪报,都是万奕晨的消息,这是父亲接到我当家教的信后,从各种报刊上裁剪下来的。我翻看了一遍,基本上是万奕晨近期作品获奖的报道。说实话,我对这些作品一个字都没有读过,但是有篇文章说的是关于他家深夜失火财产殆尽的事,读来震撼心灵。万奕晨出差外地闻讯赶回,人们担心他承受不住打击,可他脸上表情竟然没有丝毫变化。记者描述说,当时,面对残烟未尽的废墟,他摸着儿子的头语气平静地只说了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记者接着描述说,火灾第二天,一家三口临时寄住在小旋馆狭窄房间,连吃饭的筷子和洗漱的牙具都没有,可就是那天早晨,他却铺开稿纸埋头写起了一部名叫《寻找谎言》的小说,结果让一位前来慰问的省级官员大吃一惊,误以为这个人受刺激精神出了毛病。
       父亲扮演的角色使我在这场恋情中越走越快。跟着我兴趣打转的是父亲毛不掉的老毛病,我哼唱旧歌没几天,他就会递给我一大本搜罗来的同时期歌谱,我爱上绘画,很快桌上就堆满这方面的书籍。但是这次不一样,他依照习惯无意中提供的资料,再次丰满了我原先就倾慕不已的那个与众不同的形象,鲜活跃然可触可摸如在眼前,我一下子嗅到了那种扑鼻而来以人沉醉的熟悉气味,在整个暑假里,这种令人心旌摇曳的东西随着我的辗转难眠彻夜思念,自始至终在四周萦回缭绕,没有一刻离开过我的身边。
       开学那天,下车我直奔万家。两间泥屋在杂草掩映中进入眼帘时,那种熟悉的气味丝丝缕缕朝我连绵而来。气味越来越重,我脚步越跨越大。在一周之前,我曾写信说今天下午来这儿,可途中汽车晚点我到的太迟,我真担心错过时间他不愿在家等了,或者根本就没有收到信。到了近前我拿眼一扫,两扇门虚掩着,我推开,昏暗的外间有个熟悉的轮廓坐在沙发上。我打了个哆嗦,睁大眼睛瞅过去,我首先看清的是万奕晨那张布满焦急的脸,然后才是他的动作和目光。他猛一下站起身来,抬眼迅速而锐利地扫向了我。正是他那过于急切的动作和饱含焦灼的目光,让我捕捉到了自己下在在舍命渴求的某种信息,刹那间我的身子晃了一晃打个踉跄,随后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
       跟那些电影电视小说里庸常镜头一样,我一扑进所挚爱的男人怀里就控制不住大声说我爱他,我一口气说了无数遍,并且打断了他试图说出的每一个话头。他让我别这样。我说不,我就要这样。他提醒我他是个已有家室的人。我说不,我可不管你有没有什么家室。他说世上好男人多着呢。我说不,在餐眼里没有比你更好的了。
       说着说着我抽泣起来,他不再说话,静静地等着我的那股劲儿过去。后来他抬腕开始看表,他做的动作很大,有些夸张地将戴着手表的手腕从我眼前缓慢地绕过去,当他第三次这么做时,我突然意识到他在提醒我快到放学时间了。我努力让自己平静,站起身,要他送送我。这句话说出口我的一颗心也跟着悬在了我嗓眼处,我生怕他开口拒绝。我的心很快落回到原地,他把头点点,跟我一道出了门。
       我们沿着这座城市的主干道笔直地朝西边走去,两个人都不说话,好像他刚才被我就此堵上嘴巴已经不会开口,而我早就把满肚子东西掏干殆尽再也无话可说。太阳缓缓下沉,我俩身后的影子越拉越长,我们一刻不停地走着,一直走到了主干道跟另一条马路的衔接处。夕阳收拢了最后一缕锋芒。我们返转身往回走,在白光溘然消散夜色翩然降临中两个人还是一声不吭地只顾往前走。走啊走啊,就像我母亲说的“赶杀”似的,那么漫长的一段距离,被我们的急促脚步默默无声地全程履过。
       后来,在一个路边大排档前,我俩不约而同地互相对视一下。他的目光是询问我是否在这儿吃饭,我的目光是回答可以。我俩停住,坐下,打着手势要了两碗馄饨,默不作声地各自吃完,他朝我望了望,我也抬眼看看他。这次他是询问我是否再要,我的回答是已经饱了。接着是打手势付账,转身,继续往前走。
       终于走在那条水泥路上,到了学校大门口附近,我俩再次做了个不约而同的动作,这次不是对视,而是将目光一道投向路边那茂密的树林。答案既现成而一致,还是没有说话,两个人犹如灵犀一点心境互通了似的,放开脚步并肩走了进去。
       我俩屏住呼吸紧紧地拥在了一起。片刻狂热过后,他将我身子扶直,后退一步,开口说话了。
       
       五
       万奕晨喃喃地反复说“我要你我要我”。我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这次他一字一顿说得很慢很慢,我听得再也明白不过了,他是要我做好准备,跟他上床。
       校园外树林里的那场黑暗中的对话场景,迄今历历在目声若在耳记忆犹新。当时真是这样,他一开口就提到我俩上床的事。我自打进这场初始恋情就不断加大步伐两只脚几近癫狂,可他比我还要快。在整个暑假里,我曾经把我俩热恋过程凭着想像循序渐进地理了一遍又一遍,甚至推测过双方在不同的阶段会说些什么话,然而我的猜想跟现实脱了节,我就是没有想过万奕晨会跟我说这句话,他省略整个过程直奔最后结果。
       我一下子懵在那里,头脑跟嘴巴突然被割裂开来,我昏头胀脑地跟他一问一答起来,根本不明白自己在吗。我问,你说什么,你是说上床?他说,是的,我说的是这个,上床。
       我懵懵懂懂地继续问他。我问,我跟你上床,什么时候?他说,当然不是今晚,也不一定是明天、后天,但是会很快,就在最近,时间不会太长。我问,你能肯定吗?他说,是的,我肯定。他又补充了一句,假如我们两个人像现在这样往前走的话。
       我的脑袋出现了片刻清醒,我注意到,他说我俩再往前走,就将会很快上床。我赶紧抓住这段稍纵即逝的理智思索起来。依我的直觉,我俩犹如置身于千岩万壑之中并肩领略人生绮艳风情,前方的路漫长迷茫一眼望不到头,我们走得再快也只能对耸立在云端的巅峰顶部遥拜眺望,可是,站在我对面暗影里的这个男人却等不及了,打算丢下沿途无以穷尽的瑰丽景象,带我腾跃而起只用一步就直接跨登绝顶凌空鸟瞰。我想,走得那么急攀得那么高,我会喘不过气来,一定会窒息跌倒的。
       于是,我说出了凭着直觉而来的结论。我说,不行,我目前还没这么想过,也没做过这种准备。黑暗中一片沉默。我补充说,等两年吧,我完成学业有了工作,到那个时候,我俩当然可以而且应该……黑暗中还是一片沉默。我赶紧说,就两年,时间不算长,很快就过去了,行不行?
       黑暗中传来了他说不的声音,跟他以前说不的语气措词完全相同。他说,不,不行,这绝对不可能。他明白无误地告诉我,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往前走,我俩将会很快上床;一条是就此分手,形同路人,永远不再见面。除此之外,已经别无选择。
       我在黑暗中一阵急促喘息。我决定自己既做不到从此不见他,也做不到很快跟他上床。我懵然站立,不知该怎么办好。就像掉进湍急涡流里的人伸手乱抓想找到救命的东西一样,我身子一倾翰他怀里扑了过去。他退后一步让开了,他往后又退了一步,接着便对我侃侃而谈。
       他话题一变,说起了自己的小说《寻找谎言》。他在火灾第二天动笔写成的这部作品经《中国文学》发表,已被数家刊物转载,他问我读没读过。我说没有。于是他开始叙述这个故事。作品里面说有个人从小到大发现周围的人都在撒谎,包括父母甚至自己。此人对谎言详加剖析后归纳成故意撒谎、习惯性撒谎等各种类型,也包括一种纯属善意的谎言,比如说,你的亲人重病即将不治你去探望,当然会掩盖真相说些宽慰之言。结论由此产生,即人生在世若想不撒谎,简直比登天还难。他想啊想啊,突然明白了一个极其残酷的事实,人们自打懂事说话那天起,其实只有一大半身子活着,这就是说谎话张口就来的那大半个身子。而身体的另一小部分,就是绝对说真话的那小半个身子,早就被遗弃丢掉了。
       说到这里,话题转到了小说标题上,他说《寻找谎言》四个字完整的意思其实是寻找自己说出来的谎言,往前延伸更精确一点,则是寻找自己丢失已久的绝对说真话的那一小半身子。他再度转回到故事上,说男主人公决心找回丢掉的小半个身,好让自己还原成一个完整的人活在世上。此人百般寻觅,找啊找啊,有一天终于找到了,一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发出了同样的呼唤,两个人郑重约定,从此以后,至少他和她两个人之间,不论发生何种情况,决不撒谎。
       万奕晨的声音突然变得凝重迟涩起来,他声称自己跟故事男主人公有着同样的渴望,他说,假如我是他的真爱,是他孜孜苦求的那个知音女孩,那么,就不该存在谎言,至少他必须坦诚相见,无论如何不能撒谎。
       黑暗中的话题又变了,我再次听到“上床”两个字。他用冷静而前瞻的口吻描述起我和他恋情演绎进程来。一方是结婚生子有着十几年性生活积累的男人,一方是急于涉世而且坠入热恋陷阱的纯情少女,不论事先想没想过,也不论是否做好了准备,哪怕曾经痛下决心,也冲不破一个铁的规律:两个人都将难以避免在瞬息之间心念怦然萌动,一道上床。
        万奕晨郑重发誓,如果我跟他并肩将这场恋情进行到底,他决不撒谎,决不说一句假话。他说既然他已经非常清楚再往前走会发生什么事,就应该把这种不可抗拒的结果提前告诉我,让我头脑清醒地慎重抉择,要么继续前行,要么就此止步。
       我闭上眼睛在黑暗中思索了一下,结论还是两个:无法离开眼前这个人,也无法想像跟这个人很快上床。我闭着眼睛再想,试图从两个难题中选择其一。这次的结论是,上床离我极其遥远而模糊,眼前这个人则十分具体而现实。我闭着眼睛继续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我选择了现实。
       我再度朝他怀里扑了过去。没等我把那句滚烫的话说出口,他在黑暗中扬手阻止了我。与此同时,就像刚才那样,他退后一步让开了,又往后退了一大步,他在黑暗中字斟句酌发出了告诫,别这么着急,别现在就答复。他要我彻底想想清楚,找个没有人的地方,或者乘着夜深人静的时候,不受干扰地自己拿定主意。
       第二天中午,我想好了。吃完午饭我直奔浴室,差不多洗了两个多时,把浑身上下擦拭了无数遍,换上最干净的贴身内衣,然后,回到宿舍,从箱底取出了那条花格子长裙,穿 上,放开脚步奔向一夜梦魂牵系的地方。
       到了近前,两扇屋内吱呀一响打开,我看见了正往外走的万奕晨。他朝我看了看,说正打算去学校找我。我想到了的那句滚不烫的话刚到嗓眼上又被卡住了,万奕晨用一个姿态阻止了我的表白,这次他不是打手势制止,而是转过去锁上屋门。他伸手一指,疾步往前走去。我犹豫着真想千呼万唤叫他回身,可此刻喉咙里仍然被堵得严严实实,我哽噎着喘了口气,迈步跟了上去。
       走着走着,他猝不及防地捅开了那张薄纸,说我的脸色表明已经打定主意。他侧头问我是不是,可我的喉咙还堵住,无法回答。他转而换用了一种轻松的方法,说假如他判断正确就点头,判断错误就摇头。我把头点了点,认定他会止步,转身,领我并肩走进他的那两间光线暗淡的旧屋。没有,他还是用同样的速度边走边问。他问我最近两周的课是否非常重要必须得上,我把头摇摇。他又问我可不可以在这段时间离开,我把头点点。他再问我应该怎样请假,这时我的喉咙通畅了,说,得有个合适的理由,比如说,家里有急事什么的,这种例子时有发生,一请假当然会被准许。
       听见这话他步伐越迈越大,我很快到了城市主干道的边上,他收了一下脚步用最简短的语言声称这会儿有事要办,让我晚饭后在学校门外那片树林跟前等他。说完这些,不等我点头或是摇头作出任何反应,他便丢开我疾步而去。
       万奕晨径自往前走,到第一个公共汽车站点没有停,到下一个站点也没有停,到了第三个站点,他往右一踅进入一条宽阔的巷道。这条巷道的尽头处出现了一个偌大的停车场,是这座城市的长途汽车总站。从我俩分手处到长途车站,乘车前往若是算上等车时间再加上车子从臃肿不堪的马路艰难驶过,至少需要半小时,万奕晨步行用了一刻钟,他走得比乘车还快,节约了近一半时间。他用5分钟打听到具体乘车地点,又用5分钟弄清了最临近的车次,跳上车找到座位,再过5分钟,驶往我家乡县城的那辆班车准点出发了。
       两个半小时后,汽车在我家乡县城车站按时停靠。万奕晨下车边走边打听邮局,打到地方他才明白这儿是邮政,电信在相反的方向。他加速赶到那儿,在窗口要了一张空白电报纸,往上面填写了我就读的大学名称、专业院系和班级信箱号码,下面是我的名字。他接下来写内文:母病速回。他递回窗口,付款,取收据,转身,用同样步伐回到车站,跳上了正在启动回返的刚才那辆班车。
       我提前吃好晚饭,又去了浴室。我像中午那样把自己浑身上下仔仔细细地重新搓洗一遍,换了套干净的贴身内衣,回到宿舍我拿起花格子长裙时这才看见上面的破洞,这里那天在学校门口摔破的,我上次洗涤和今天中午穿时因为心猿意马给疏忽了,它恰恰处在要命的膝盖部位,放步快走肯定一览无余。我的第一反应是,一个少女的人生最重要片段决不可能离开自己心爱的吉祥物,于是我想都没想拿起剪刀咔嚓一响拦腰将它切断,然后是缝好裙边,熨平,穿在了身上。
       我在天还没有黑透的时候下楼出门,花格子短裙半遮半掩着我大腿上方部位,我快步行走,裙布飘忽起伏就像是空▲细雨中撑开的一把小得不能再小的童伞。此时此刻,我闭上眼睛就会重睹当年的镜头:刚洗干净的身子,长得惊人的大腿,短而又短的裙布,构成了一个随着徐徐降临的暮色越走越快的身影。身影越走越远,最后跟另一个越走越近的身影完全融合到了一起。
       我到达校门外树林前,抬眼就看到了万奕晨,他手里拿着一张纸,举在空中朝我晃了晃,随后递了过来,我一看就明白这是一份加急电报。当然,拍给我的那份电报得等到明天上午第一节课下课才能收到,现在我抓着的是另一份电报。我仔细看了看,签收邮戳时间是今天中午12点整,就是我午后跟他见面不久之前。我接着再看,开头照例是地址姓名,收电人是万奕晨。下面是内文,说拟将小说《寻找谎言》搬上银幕,让他明晚乘火车赶赴北京后天见面详谈。最后是署名,一个叫做莫明的人。
       当晚我跟万奕晨上了床。这件事跟莫明的鼎鼎大名、他电报中带来的好消息以及我和万奕晨同去北京并无直接关联。从一夜辗转醒来到午饭后第一次进浴室再到晚饭后第二次进浴室,我就铁了心今天一定要这么做,等到我剪断花格布长裙把自己弄成了一把好像在雨中快速游移的小伞时,已经义无反顾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了。
       一切都像事先设计好的那样顺畅自然,我俩在黑暗中并肩漫步无意之中拐向了一条小路,不远处是一所中学,我俩并肩走过又窄又矮的后门,沿着围墙继续走。前方是一块撂荒不久的菜地,紧靠墙边放着一张经过风吹日晒差不多散得只剩下架子骨的破床。我最初的念头不过是稍作休息,于是我停步,往下拉了拉短裙,坐在了破床的边沿上——就在我的稚嫩肉体跟那根粗砺木框接触的一瞬间,我的心念怦然萌动了,那种念头从身体隐藏最深的部位难心阻挡地奔突而出,一下子攫住我的灵魂并迫使我发出了不可抗拒的呼唤。
       六
       整个北京之旅我一直在晕车。先是去火车站时乘坐的公交车,然后是火车,接着是莫明派来接我俩的子弹头,我晕得一次比一次邪乎。最不可思议的是在火车卧铺上,身上的火车好像不是在快速行驶,而是上下左右来回晃动,连同整个大地、天空,还有车窗外迅速掠过的风景,都同样摇晃颠动个不停。万奕晨大惑不解地感叹着说他这是第一次听说而且亲眼目睹有人竟然晕火车,他说,过会儿你站在北京大地上,总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连走路也晕吧?后来我下车双脚落在地上,他甚至真的摆出一副随时伸手搀扶的姿势。
       直到登上花都饭店8层走近5818房间,我才真正恢复了常态。那些晕车症状是走完那条猩红色长廊地毯时,在瞬间消失的。我如同一个舍命负重的人忽然卸下了千斤之担,对刚刚回归自己的轻松身体简直有点欣喜若狂,我情不自禁地在走廊里转了一个圈又转了一个圈,紧贴大腿的短裙再度飘荡而起。于是,永久记忆里的景象又出现了:一柄花格布小伞在北京一家五星级饭店走廊里绚丽撑开。
       万奕晨看我一眼又打个手挚,我停住,站稳,那柄急促旋开的花格布小伞缓缓收拢了起来。来接站的那个大胡子举手揿响了5818房间门铃,稍作片刻,房门无声地向时在退去,随之有人说了声请进。大胡子躬身相让了一下,万奕晨迈步向前,我跟了上去,我们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屋去,见到了等候在那里的声名如日中天的莫明。
       我没想到万奕晨见面就对莫明说不。如果用通常尺度衡量两个人的世俗价值悬殊,即使万奕晨跟莫明属于一样的奇异树种,那么后者已经枝杆参天浓阴匝地,而前得若想比肩亟待时日;即使万奕晨跟莫明属于相同质地崛升不停的劝山,那么后者已经耸入支端孓立顾盼,而后者仅仅拱破土层。而且,这种评价不一定能被公众接受,因为里面仍然掺杂着我倾向于万奕晨的感情色彩。依我的想像,这两个人见面时,万奕晨可能会把自己弄得更自信一些,而莫明将摆出较低的姿态,双方藉此在差不多的高度上共商大计。可事实不是这样,万奕晨见面就对莫明说了不。
       我俩走进5818房间时,莫明带着一班人马等候已久,略作寒暄,莫明就直奔主题请万奕晨谈谈看法。万奕晨问是否应该说真话,莫明说当然。万奕晨又问哪怕是听起来极其荒谬十分刺耳的话,莫明说当然。万奕晨随即开口说不。
       万奕晨拔出利刃对莫明的成名作也是代表作进行抽筋剥骨。这部作品曾经撼动整个世界影坛并第一次向不同肤色的人群恰如其分地展示了自己脚下的这块沃土,万奕晨承认这点,但他挑三剔四说它虽然接近完美但仍存在瑕疵。万奕晨挥刀刺向莫明的第二和第三部作品,它们同样如飓风扫过国际艺术殿堂已被奏为经典。万奕晨说其中的瑕疵更为明显。接着他挥刀而更无情地直指另两部新作,它们正处于激烈争议之中能否公映尚未可知因此更加让万众瞩目。
       万奕晨收拢刀刃对准莫明整体作品说不。他认定上述作品最鲜明的特点就是剧烈的情节冲突加上张扬的人物性格,从而构成了独特而浓郁的戏剧化倾向,这既是成功也是失败的地方。万奕晨说,可一可再而不可三,第一次当然大获成功,第二次就会显出不足,第三次是瑕疵,第四第五次就是踏上了已经望见尽头的老路,就是步入僵绳不见涟漪的死水。他认定莫明正在不知不觉间趋向疲软,必须马上换轨变辙,重辟蹊径。
       凌晨两点,我俩回自己房间,正儿八经地一道上床。首先是我迅速洗漱裸身钻进被子里,然后他来了。到了床前他打个停顿放目凝视了一下,随后在迷乱而耀眼的光影里,一步步向我越走越近。
       万奕晨寻找我的过程极其缓慢而迟涩艰难,甚至好长时间都处在一种迷幻徊徨状态。在此之前,如果谁说一个娶妻生子积累了十几年性生活经验的男人绝对能驾轻就熟地得到一个真心委身于他并且情窦盛开的少女,我当然坚信不移。可事实并非如此,看着他往前又退后退后再往前犹如莽汉抻石纤夫拽绳而又不屈不挠的样子,我终于明白,男女性事并不是真像千古文章记载和世代口头相传的那般通俗易懂简单明了。
       后来,每当重温旧梦时,万奕晨总是一口咬定这次才是真正的我俩上床。两个人找到最佳契合点也许得归功于那种简捷交流方式,即他开口询问,我用头部动作回答,对了点头,错了摇头。那次就是这样,点头,摇头,再点头,再摇头。点头,点头!点头!!热浪瞬间突破关隘迅疾渗透全身每一支经络每一根毛管每一条血脉再一道骨髓,接着,是他那悠长回荡近乎狂放的声音。
       我听得清清楚楚,他说的是,金澄,我终于得到你了。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弄明白,对于在中学围墙旁边破床上的那次,两个人的看法并不相同。我是一个角度,万奕晨又是一个角度。他承认那天晚上确实和我一道上床了,但是没有得到我。我觉得这句话很难理解,问他能不能说得清楚一点。他奇怪地看看我,说已经够清楚了。我说不行,还得再清楚一点。他仔细琢磨一会儿,用一个赤裸裸的句子准确描述了当时的情景,说他进入了我的身体,但是,还没有得到我。
       那天晚上,我最初不过是想在破床边上稍坐片刻,就是那个瞬间头脑失控了。事实上,我并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说,甚至连呼吸也没来得及变得粗重急促,是我坐在破床上的那个要命的身体姿态泄漏了一切。万奕晨打算往下坐时感觉到了那种信号,他透过夜色朝我看了看,问我怎么了,我一声不吭。他俯身停住,又问我怎么了,我还是一声不吭。他顿时勘破了真相。
       没有说话,一个字都没说,连呼吸也没变粗变重变急,就凭着那个姿势,凭着双方已经血脉互融互通的心灵感应,万奕晨勘破了真相,明白我迫不及待地想要他,现在,马上,立刻,一秒钟也不愿等,也不能等。
       那晚就跟后来的无数次欢爱一样,总是他问,我点或摇头。我第一回连续那么多次摇头,尽管他相当努力地按照我所渴望所需要的去做了,我还是摇头,摇头、摇头,当我停止摇动而头使劲点了一点时,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他停住,伸手将我身子扶正,先腾出右手拭去我左脸的泪水,再换用左手拭去我右脸的泪水。接着他重复做这个动作。他前后擦拭了三遍,两边脸终于全都干了。我从此流完了自己最后的少女之泪。
       我的晕车毛病差点儿打乱了整个白天游览行程。全盘计划是莫明结合自己昼睡夜醒的工作习惯以及我俩系首次来京而亲自制定的。第一天是去最远的长城,子弹头往前不到50米我就晕了,身子瑟缩着蜷曲成了一团,它只好掉转过头改往相反方向驶去。站到天安门广场上,我以民上还原成了一个活蹦乱跳的人,我的脑袋我的身子我的脚统统回归了自我,那柄花格布小伞又在偌大的广场上旋转起来,撑开,收拢,再撑开,再收拢。
       于是,针到我上车就晕下车即活的犯病规律,原先的游览计划继续依照即定次序顺延往下实施,即用子弹头送到那儿,等我俩步行浏览完毕后,再乘车前往下一个地点。这个办法不但切实可行而且显示了高效率, 除了预先排好的北京城内的各种古迹旧景,包括香山、卧佛寺、八大处在内的这些城市周边地区的风光名胜,也一览无余。
       最后是长城,这是头一天因为我晕车被临时取消的游程。子弹头发动起来没走多远,我就连连打起了手势,让车子掉转过头往回返。万奕晨问我是不是这次晕得太厉害实在受不了了,我说不是。他朝我看看,问去哪儿,我说回宾馆。他抬腕看看表,又仰头望望车窗外刚刚升起在半空中的绚丽阳光,又问去哪儿,我还是说回宾馆。
       进了房间,关上门,我的泪水一下子流了出来。他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他当然不相信,又问到底怎么了,我还是坚持说真的没什么。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说明白自己的感受。子弹头起步驶向长城的那一瞬间,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倏地逼近了我。在我的直觉里,几天来两个人差不多走遍了北京所有的重要景点,这场类似于我俩人生进程的游览也太过于完美过于圆满过于迅速了,简直有点儿让人心惊肉跳,我怀疑从此再也没有这种两情尽兴欢洽的机会了。我的宿命的真实想法是,今天放弃长城,留到下一次,我俩再来并肩登攀吧。
       我很难判断莫明是怎样看待我和万奕晨关系的。在最初走进5818房间时,这个问题曾经无以避免地摆在了面前。莫明逐一介绍了等候在那里的一班人马,然后停顿下来等着。下面轮到万奕晨了,我的心猛地收缩起来,不知道他会怎样说。万奕晨先指指自己,说了名字,后指指我,说,喏,这是金澄。他的介绍到此为止,可是莫明和一班人好像还等着。于是,万奕晨朝我看了一眼,再把目光转了回去,面对大家打了一个手势,一个看上去既模糊复杂又清晰简单更能够涵盖一切的手势。我的心马上舒展开来,难关已经被他跨越过去了。
       后来,当天晚上那场冗长的对话快要结束的时候,万奕晨去了趟洗手间,莫明出于礼貌语气温和地跟我寒暄了几句。同样出于礼貌,我必须得说点什么。我用抱歉的口气请莫明千万别介意万奕晨说不,我说,我爱人这个人到哪总是这样,怎么也改不掉,其实他并没有恶意,就是喜欢说不。
       说完这句话,我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对面橱柜上的穿衣镜,惊讶地发现里面的自己竟然没有脸红。我很快找到了其中的原因,我说的是爱人,而不是丈夫。事后我也试图作过扪心自责,但每次都找到了充足的辩解理由。确实如此,我绝对没有说错,在那一刻,万奕晨的的确确是我的爱人,我所最爱的人。
       莫明点头说他当然不会介意,此后,他再也没有跟我说过话,更没有过问这件事。有我的猜想,这个目光犀利得能够穿透一切的人,也许根本懒得理会我和万奕晨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早就洞若观火故意视而不见听若无闻罢了,当然,也有可能,也许他确信无疑地认定我和万奕晨正儿八经是夫妻。
       莫明倾尽心力一门心思扑向如何改编《改找谎言》,似乎关闭了与此无干的所有视觉听觉嗅觉甚至味觉,偶尔一道吃饭,他也是一边漫不经心地蠕挫牙齿一边穷追不舍地把话题拨转到作品上。每晚8点到凌晨1点,是雷打不动的双方沟通磨砺时段。开始是万奕晨说不,后来是莫明说不,接着是两个人共同说不,再接着就是枪矛交错锋刃碰撞,从一片刀光剑影里迸放出了一道又一道令人目不暇接的璀璨火花。
       争论最为激烈的,是《寻找谎言》中对大段生活场景不厌其烦的描摹。莫明疑惑不解地问,如果依照现有存世成功作品标准,这些刻意铺陈完全游离于主题情节人物之外,绝对累赘多余。万奕晨每次打算解释都找不准合适的词而噎住了嗓子,挣扎到最后他突然有了办法,决定用反诘来作武器,他让莫明不妨试着把这些描写删去,看是怎样一种效果。莫明闭起眼睛想像着按他说的做了,过了许久承认说,假如真把这些场景删去,整部作品将黯然失色一无可取。
       焦点终于凸现出来,万奕晨认定这就是作品之所以触目招摇的魂。他郑重建议,莫明拍戏时应该把寻找谎言的过程淹没在现实生活的激流中,这句话更具体一点就是,让主要演员带着小说虚拟的情节架构进入到某个正在进行中的真正的生活场景里,把人群中各种各样毫无提防的谎言一起予以撷收实录,再精心取舍剪裁成一部能够准确表达创作者意图的完整故事影片。
       莫明没有回答。关于这部作品的讨论就此夏然而止。我俩第二天即动身往回返,莫明亲自送行,他站在卧铺车厢窗下,一言不发,这时汽笛响了,他举手摇了摇,目送着我俩缓缓离去。
       
       七
       莫明带着一班人马离开北京向南走,再向西走,再向南,再向西,到了一个处在数省通衢百路交会点上的极其古老又十分衰落的城市。他对4个主要演员大致交待了各种装扮的人物,两个是相约寻找谎言的男女恋人,一个是少女的满嘴假话的父亲,还有一个是胁迫少女父亲撒谎的幕后操纵者。莫明省略了整体故事情节,让这4个人立即进入生活角色,一头扎进当地嘈杂喧嚣的人群里去,时间为一个月。
       又过了三个月,影片拍竣。两个月后,顺利公映并揿起了一阵又一阵扫荡大地的强劲飓风。它先摘取的是由观众投票产生的最高奖,然后是由专家评定的最高奖,接着是政府颁发的最高奖,再接着是在本土处次主办的世界性影展最高奖。囊括了上述奖项之后,它抬腿跨越国门,一蹴而就历史最悠久最具权威性的国际影展奖台,获得最高奖。与此同时,女主演因出色诠释了影片中那位寻找谎言的真情少女,荣获最佳女主角称号。这是她跟莫明联袂影坛演绎了无限风光之后,个人第一次戴上国际影坛最高桂冠。
       不仅如此,“寻找谎言”这句话被赋予了新的内涵和特殊张力不胫而走,不但每天充斥着报纸杂志电视电台以及所有的传播媒体,而且挂在了日常生活里芸芸大众的嘴边,成了当代社会流行词汇。
       随着电影《寻找谎言》铺天盖地宣传热潮的降临,终于有一天,一家当地报纸以平静而客观的语气发了个简短消息,其中提到了万奕晨。各种媒体马上掉转枪口集中火力瞄准了他,反复爆炒个不停。最初是他遭遇火灾处变不惊、灾后收敛心境凝神创作等等,后来他的童年生活、少年经历、求学生涯、工种变换以及初登文坛,都化作了连篇累牍的白纸黑字。从此,他的名字像是装上了两只快捷无比的脚,到处可见踪影。
       媒体疯狂似的脚步越走越远,逾出了合理的轨道,开始拿莫明跟万奕晨之间的关系开涮。先是一组文章排闼而来,说万奕晨的那部作品本身不但平淡无奇而且庸俗不堪,是莫明跟身边的那位著名影星联手使这个文坛无名小卒一夜窜红;又有一组文章接踵而至,说莫明当时进退维谷境尴尬,恰恰是万奕晨《寻找谎言》的独特感觉挽救莫明峰回路转起死复生。在那段时间里,立场对峙的媒体毫不客气地将莫明和万奕晨抓在手里在空中抡来抡去,让两个人如同随声附和的傀儡一般,互相说不。
       若是平心而论,只有电视台的登门采访,才真正帮万奕晨做了件具体而现实的事。那两间瑟缩在杂草丛中的泥墙草屋随着万奕晨的音容笑貌,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电视屏幕上,它既刺激了观众的神经,也惊动了当地高层领导。
       那段聒噪不止的日子,使万奕晨的生活伴随外界的播风弄雨一会儿浪峰一会儿谷底老是反复无常颠荡不定,可是,我跟他之间的性事,却奇迹般的没有受到丝毫干扰,始终处在一种极其稳定的状态,甚至接近于简单机械式的重复往返阶段,有点儿像是一潭止水,既缺少汹涌波澜又看不见半点涟漪。
       没错,我说的就是性事,就是这两个字。它每周一次循环往复雷打不动,差不多已经被严格程式化了。每次都这样:我急步走近,两扇虚掩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扑进外间,两情急切相拥,拴门,并肩转身走进里屋,一道上床……回到外间,相拥,开门,目送我急步远去——整个过程两个人都不说话,也无须说话,全凭着感觉,全凭着经验,全凭着习惯,全凭着两心相通两情相悦——从北京回来以后的这段日子里,萦绕在我俩头顶的,就是这两个字,性事。
       过了很久很久以后,在独处一室寂然自省的时候,我偶尔会把这段尘封的日子查找出来,仔细翻阅从容领略其中况味。每周三下午没有课的那半天,我的两只脚有一大半时间会快步如飞走个不停,走下宿舍楼,走出校园,走完水泥路面,走上主干道,走进巷道瞳到两泥墙草屋跟前,然后进屋上床下床,出门又走。每到那个日子,我就无论如何也收不住脚,如同“赶杀”一般,总是在走。
       万奕晨说,上面正动议给他一个大套房子。我没有听见。我一边穿衣服一边将目光瞟向窗外绵密如絮的雪花,大雪漫天而下,将天和地整个儿粘连在了一起。我已经习惯了两个人在沉默中完成一切,根本没提防他会说话。他继续告诉我说,是电视台播出的采访镜头帮了大忙,谁都没想到写出《寻找谎言》的著名作家竟然住这种泥墙旧屋,观众没想到,高层领导也没想到,于是有了让省府破例拨一个大套房的动议。说到这儿他问,金澄,刚才的话你听见了吗?你可能会得到一个大套房子。我点点头,表示听见了。
       随后我就出门走进漫天风雪之中,朔风如刀扑面袭来,雪粒钻进衣领咬噬肌肤,我毫不在意放步而行,浑身轻松得像是在飞。每次都是这样,当走出两间吱呀作响的屋门时,我都有这种畅游天空惬意翱翔一般的感觉。这种感觉还能从周三晚上向后延伸,周四、周五、周六到周日,它虽在逐渐递减但仔细查找仍有踪迹可寻,进入下周一,感觉黯然消失,周二一夜无眠,捱到周三午后,我的急切躁动的两只脚任凭是谁也管不住了,它一门心思就是想驮住我的身子,往外走。
       今天中午也是这样,我推开寝室门,飘游在过道里的雪花迎面扑进屋来,同室人都说这种天气往外跑简直疯了。我也明白自己疯了,这是我跟万奕晨认识以来,更准确一点说,跟他有了性事以后,所遇到的最糟糕最暴戾的天气,我很想转身回去蒙上被子痛痛快快地睡个大觉,可是不成,我拗不过我的两只腿,只能冒着弥天大雪往外走。
       我挣扎着走出校园,水泥路面上积雪更深,我深一脚浅一脚跋涉而过,走上主干道,我踮起脚步一路跌爬着走过了好长一段经过车轮碾轧坚硬如铁的路面,拐进巷道里,继续一步一摔地往前走,我奋力走上高坡,来到已经被暴雪掩埋了一半的两间旧屋跟前,门吱呀一响打开了,我看见了那张同样堆砌着急切企盼的脸。
       那个大套房子很快由虚拟变成了现实,3室1厅,面积120平米,其中3间正屋朝南,厅也朝南,位置在这座城市西南方向科教文化区域省府房管局的直辖小区,前后院子里铺有翠碧如茵的草坪,左右分布着两个葱郁的树林,左前方向还有一座占地千顷的水库,不时传送来洁净而湿润的空气。
       这就是万奕晨亲口描绘过的那个大套房子,他曾到现场实地看过,那幢楼一共6层,房子在5楼,是大城市极为流行抢手的倒数第二层。不过,他最终并没能得到它。出现了争议,主要来自于他的几位同事,后来领导把相关人士请到一起,打算协商一番达成共识,结果差不多开了一个语气相当激烈的声讨大会。除了万奕晨本人回避不在场,其他人都发了言。第一个人疑问说,人人都有过辉煌,不过有先有后有早有迟罢了,为什么大家辉煌时都没有,偏偏他辉煌了就有?第二个人质询说,这算辉煌吗,电影《寻找谎言》不是小说《寻找谎言》,如果不是莫明,谁知道这部小说?第三个人附和说,对,必须有个依据,电影获奖不代表小说获奖,在座的各位都有作品获过奖,可小说《寻找谎言》任何奖也没有得过,给他一个大套,依据是什么呢?第四个愤然说,对于托关系走门子绞尽脑汁乘机向上面伸手牟取私利的卑劣行为,就是要坚决予以抵制,就是不能让其得逞。
       这些话一字不落地记录在纸上,个人答名,递交上去。关于大套房子的动议取消了,万奕晨作为火灾受损户,列入刚建成的一幢单位宿舍楼正常分配方案,后来住进了一个70平米的中等套房。
       万奕晨向我复述这些言论时,用的是那种听起来有点儿上扬的腔调,我疑惑不解地抬眼看了看,他脸上没有沮丧,没有气愤,甚至有一种津津乐道的样子。
       没等我说出心中的疑问,他就向我兜售起了所信奉的那一套,说人生就是这样,好事后面跟着坏事,坏事后面跟随着好事。当惊人喜讯一件接一件朝你头上不断降临的时候,天大麻烦正像浓重水汽在高空云团里悄然凝结成巨大的冰块伺机往下狠命砸落一样,也在向你窥测而动。
       我使劲摇头,打断了他的话。我觉得这些句子不过是那个古语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的拙劣翻版,从他嘴里出来更显得平白直露索然寡味。我觉得,这是自我俩认识以来,他说过的最没有特色最缺乏个性最有违他形象也是最令人失望的话。我不加掩饰地说了这种感受,他呛了一下,也朝我使劲摇头,要我别这么打断话头,刚才不过是铺垫而已,话不远远没有说完呢。
       他接着说道,自打从小懂事那天起他突然明白了一个相当浅显又极其深奥的道理,即人在一生中先生给予的福祉是固定而有限的,如果用现代事物作比喻,就像往信用卡存进一笔只能按时定额支取的有限款项,假如死守着这笔钱并且严格按规定数额使用,你终其一生肯定清贫困苦;假如提前挥霍或大幅透支,你未来余年随时可能沦为饿殍。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问我说,还有另一种特殊情况,假如你不但分文不取,还不断向里面存钱,将会是怎样一种情景呢?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他只好继续往下自问自答。他说,人一旦格外努力,就意味着增大和储备自己的福祉,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有相应的回报。若是回报迟迟不至,则说明一定贮存在某个地方,它绝对记在你的账上,永远不会自行消失。一个人若是连续不断地格外努力,而回报老是不出现,那么总有一天,你得到的将是一个经过无限叠加积累的令人震惊的意外报偿。
       我继续摇头,还是不明白他想要说什么。万奕晨叹了口气,转到先前的话题上,直截了当地承认自己确实把没得到大套房子看作是令人庆幸的事,他索性重复了那句人所共知的古语,他说,金澄,你当然知道的,古人说过这样一句话,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直觉明白无误地在告诉我,肯定有一个比大套房子更好更重要更有价值的东西,站在远处向我频频招手呢。你要是不信,就等着看吧。
       放寒假的前一天,他的话得到了验证。当时,我已经穿好衣服下床,迈步正往门口那儿走,他打个手势让我停住,说有件事需要商量。我止步,下意识地抬腕看了一下表,他又打手势要我尽管放心,说万海天下午得多上一堂专门布置假期作业的课。他说的是自己儿子,我的英语学生。这意味着至少还有近3个钟头,时间绰绰有余。于是我重新回到床上,他随即拿出一张纸和一本花名册,我先看那张纸,是他的个人经历,我再看花名册,封面上注有“全国人大代表候选人简历(草稿,需经本人核对)”字样,我翻开折叠着的那一页,看到了他的名字。
       他告诉我事情来得相当突然,上午刚接到核对工作经历的电话,对方没说是做什么用的,他凭着直觉赶去单位问清是怎么回事并要来这张纸,然后到省人大找熟人弄到了这本名册。我注意到,他说这番话时,语气里没有我料想中的喜不自禁甚至怡然得意,而是若隐若现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忧心忡忡。我稍加琢磨理解了他的担忧,列为候选人是一回事,能否当选则又是一回事。
       我俩花了整整一个钟头研读那本名册,120名候选人将提交省人大代表投票选出90位正式全国人大代表,淘汰率为4比1,依照这类选举的特定规律,那些数额较多同类型人选里年龄偏轻资历偏浅成就偏低者,往往最容易被淘汰出局。名册中的作家绝无仅有,只有一个人,就是万奕晨,这个名字刚刚伴随着电影《寻找谎言》走进千家万户。结论很快出来了,他尽可以高枕无忧大放宽心。
       一周以后,我在家中从电视新闻里,看到了万奕晨正式当选的消息。
       八
       我跟何艾在校园见面交锋,相距那次她送我回宿舍,不多不少恰好间隔了整整两年。这段看似漫长的日子双方相安无事。剔除放假期间不算,我每周两次去她家,一次是公开的,周六上午,英语家教;一次是隐蔽的,周三下午,情人约会。其间风平浪费,不泛细微波澜。
       宿舍门敲响时,我没想到是他。我正挟着晚自习资料往外走,顺手把门打开,昏暗廊道里有个身影,我问找谁,对方说是我呀。我拿眼一瞅没看清楚,连忙往侧旁让了让,身后室内的灯光斜射到对方脸上,我看清楚了,是何艾。
       我俩下楼走出学校大门,她开口了,说有事路过学校,顺便看看。她就用那种很随意的口气将话题转到毕业分配上,问我是否弄好了,我说还没有。她问我的打算是本省还是外省,我说本省。她又问我是省城还是下面,我说想留省城。她再问我这是初步意向呢还是已经打定了主意,我说已经打定主意。她停顿片刻,然后发出建议,说我应该离开这座城市,去外省或到下面去。我回答说,自己曾经反复斟酌过,觉得还是留下好。
       两个人边走边说,我走得太快,她老是跟不上,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要我等她,可走着走着我又快了。我已经习惯快了,慢不下来,她怎么迈步都跟不上,累得简直上气不接下气。到了那片树林跟前,我俩都不愿再这样往前走了,于是一道拐了进去。
       何艾喘息平安,又问我是否改变主意,我答说没有。她语气陡地一转,说,你不能留下,要么去外省,要么到下面,就是不能留在这座城市。说完这句,她腔调里多了一种尖锐的啸响,说她早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包括我背着她跟她丈夫定期上床,两人结伴去北京,等等等等,一切的一切。
       我哑口无言,这些都是真的,她有权如此诘问。然而我反复搜索,就是找不到自我羞愧自我谴责的感觉,一点儿也没有,我竟然还觉得自己十分理直气壮。接着,有个声音在冥冥中响了起来,鼓动我向她还击。
       我兜头将憋在心里的东西倒了个干净,我告诉何艾说,我不想吵架,不想撕破脸,不想打破现状,不想对她取而代之。接着,我准确表述了跟万奕晨的关系,我说我不过是站在了一个应该而且惟一属于我的位子上,这个位子原先空着,它是任何女人,尤其是她,无论如何也不可弥补和无法替代的。
       随后是长时间的沉默。两个人默不作声向后退去,退去,退出了那片树林,退到了水泥路面上,各自转身,分手离去。
       我跟何艾吵架是周六晚上,当天上午,我去万家英语家教时,万海天老是走神,我加重语气,他还是走神,我不断变换声调试图唤回他的注意力,没有,他继续走神。往下我自己也心不在焉起来。往常总是迅疾而过的两个小时一下子变得那样极其遥远漫长,终于捱过去了,我悄然吁了一口长气,可就是这个时候,我看到万海天迅速瞥了一下手表,吁出了更长的一口气,那种如释重负的样子,好像是刚刚摆脱了一个既让他不堪忍受又令他十分厌恶的可怕赘物。
       当晚跟何艾分手回宿舍躺在床上,我终于明白上午是怎么回事了。我立即起身写了封短信,说我不能再去辅导了,理由很简单也很自然,得全力以赴忙毕业分配的事。
       我把短信当晚投入了邮筒,它意味着我今后再也不能以家庭教师身份名正言顺地去万家了。事实上,从此以后,包括每周三下午,我确实再也没有去过那儿。
       6月26日上午8时,万奕晨准时等在楼下,我俩疾步赶往东校门外的1路公交车站点,打算乘车去省府大楼。路旁密密匝匝都是人,差不多全是手里捏着白晃晃个人资料的求职学生。有辆车摇摇晃晃到跟前停住,人群蜂拥而上挤成一团,我俩对视着苦笑了一下,把头摇摇,一齐拔脚往下一站走,那儿也挤满了人,于是两个人又往前走了一站,这儿人少了一些,可车子还没影儿,我们继续再走。走着走着到了最繁华的商业区,人越过越多,我俩越走越近,一直走到了那幢大楼跟前。
       我们没乘电梯,顺着楼道直接走上5层,到了左拐第三个房间,万奕晨举手一敲,门开了 ,一屋子都是人,有个中年人很快出来,万奕晨介绍说这就是省科技厅王厅长,他简称对方王厅。王厅跟我俩分别握手,说这会儿正主持开会脱不开身,又说跟一把手多次协调终于定过了,让我俩直接去人事处。
       我俩找到地方,门敞开着,屋内好几个人,万奕晨说找处长,惟一坐着的那个年约50岁左右的女子说她就是,万奕晨刚要往下再说,对方把手一挥制止了他。女处长正在逐个接待来人,原来站在屋里的都是求职的学生。女处长三言两语就打发走一个,往下她更加简明扼要,打个手势就解决一个。最后轮到我们,她也打了个手势,万奕晨连忙递上表格,对方并不打算收下,随后一挡,那张纸在半空中飘荡着,跌落在地上。
       万奕晨弯腰拣起表格,微笑着说了王厅的名字。女处长接过去看了看,又看看我俩,说知道这件事,让下周三再来。万奕晨微笑着跟她商量能否今天办好,女处长问他这么急干吗,万奕晨微笑着解释说,今天是规定的最后期限,过时学校就将把档案转回原籍。女处长突然恼火了,发作说你懂得还真多你以为社会上办事跟你在大学读书那样简单想怎么就怎么吗你以为你是谁。万奕晨依旧微笑着。这时,有人在门上敲了敲,原来是王厅来了。
       我俩出来等候,随手将门掩上,但是还能听清屋内说话声。王厅说怎么啦1号同意了的呀。女处长说这些大学生说话资格真老好像什么都懂似的。王厅问她是说男的还是女的,女处长说那个男的。王厅笑了起来,告诉女处方那个男的不是大学生,女处长问是干吗的,王厅说他是个作家,女处长不相信地说看上去不像又问写过什么书。王厅问有部电影叫《寻找谎言》你知不知道,女处长说当然知道,女厅说就是他写的,王厅又补充一句,说他是全国人大代表。女处长说了声是吗你别弄错了,王厅说自己就是跟他一道去北京参加人代会时认识的怎么会错。女处长嘀咕了一句,说怪不得他那么有涵养就是不发火老是那样微笑呢。话到这里断了,传来了像是打开抽拿公章的声响。
       稍过片刻,王厅出现在走廊,手里拿着那份表格,上面果然盖有鲜红的公章。王厅说还得去主持会议,我俩谢了几句,握手,告别。
       此后不久,我陷入了深深的焦虑之中。从某种角度看,我的这份工作确实来之不易。当年刚有新精神,毕业生必须下基层进企业,一律不得进省城行政事业机关。作为变通,我的关系留在厅人事处,人放到一个下属公司。可是,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的脑子里时常会浮现出一个总是挥斥不去的词,鸡肋。鸡肋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我指的是自己所在的公司,它正处于创办阶段,加上我一共5个人,注册资金100万,实际运转的只有一半,工资按期发放,但是目前没有效益,也看不出任何业务前景。
       我说了自己的疑虑,可没等说完就被成奕晨打断了,他说他早想过这些。依他的看法,我的这份工作应该是有利有弊五五开。弊的方面跟我说的差不多,利的方面一共有三点,一是我藉此留在了省城;二是清闲的岗位恰好可以用来干自己想干的事,比如说写点文章或在职读研什么的;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王厅虽然现在名列末位,但从他与一把手的特殊关系、他的上层背景、他的年龄以及个人能力看,担任正职是早晚之间的事。万奕晨说,若是王厅位置扶正的话,只要我愿意,上调厅机关应该不成问题。
       我的焦虑并没有就此消失,或者说,它仅仅被暂时搁置在一边罢了。那段日子我集中精力忙着寻找住房。每天中午下班无人时,我就开始翻阅报纸上那些房屋租赁广告,一个接一个打电话,总是没有满意的结果。上班以后第一个周六的上午,我刚进办公室把一大堆新报 纸往桌上摊开,万奕晨来了,他甚至连眼睛都懒得往上面扫一扫,就对我做了个手势,说,走吧。
       我想都没想就跟着他出了门。我早就习惯这么做了,他步子比我快,思维也比我快,什么都走在我的前面。这次也是这样,他说租房最简单最快捷的办法是亲自走过去。说着,他举手往空中挥了一下。假如跟前有张地图的话,他的手臂恰好从这座城市的西南方向划过,如果更准确一点,是划在了内环线以外的西南区域。随后,我俩笔直地往前走,跨越内环线,收拢脚步,挨家挨户地打听起来。
       我俩从早到晚走了一天,第二天接着再走。中午,当我们跟昨天一样草草填饱肚子继续往前走时,面前出现一片旧城区。我们很快从那片摩肩接踵的老房子里选定了一间近20平米大小的平房。看中它的原因很简单,除了距离近交通方便以外,还有我能够承受得起的相当便宜的租金。
       当天在租住的平房里,我第一次对万奕晨提到了何艾。话题是我引起的。在此之前,我根本没想到他会留下来跟我一道过夜。我俩把一切收拾停当,已到半夜,他说该回家了,我点点头,他出门而去。但是随即门锁一响,他又返了回来,说不走了。就在这一刻,我突然想到了何艾。她是冷不丁从我头脑里冒出来的,先是名字,随后是形象。我晃了一下脑袋,想把她抹去,可她还在。我使劲又晃了一下脑袋,这次她不但没有离去,我还脱口而出说了她的名字。
       万奕晨奇怪地朝我看看,伸手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这个动作立即传染过来,我也举手打了一个。两个人忙活了差不多整整两天,此刻早该累垮了,可打完那个哈欠我随即变得十分清醒,甚至有点儿异常兴奋。一道上床以后,我忍不住说了何艾那天去学校找我的事,说了双方在树林里的激烈交锋,说了她对我的指责,说了我当时竟然毫无内疚的那种真实的感觉,说了我曾经说过的我既不想取代她但她也无法取代我的那番话,说了两个人唇枪舌剑的戛然而止和黯然分手。我说完了,万奕晨久久沉默着,一言不发。
        我明白他肯定有话要说,耐心等着,可他似乎一直找不到能够准确表述的词汇。他犹豫了一下又一下,后来先作了个解释,说有些事情既简单又复杂一言难尽,然后问我愿不愿意听一听他对男人和女人之间关系的理解和看法。我点头说当然愿意。
       他朝我看看开口了,他刚说了一个字,这时,一阵轰轻以隆隆的声音响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头。
       我租住的平房后面,有个相当隐秘的私人豆腐作坊,它的惟一出口是一条遍布瓦砾看起来已经废弃的巷道,中段被几只破旧竹筐堵塞着。每天凌晨一点半钟,有人挪开竹筐踩着瓦跞往前走,到了巷道尽头一拐,是一片被房屋围起来的空地,上面有一座用毛竹和篾席搭成的四面漏风的简易棚屋,里面放着三只大铁锅,一台在功率气泵,全部贴靠在我租住平房的后墙上。凌晨两点整,气泵被牵动,先是咣当一响,随后和缓下来开始作持续不断的匀速运动,直到天亮。
        有整整两个月时间,我被这种无休止的嘈杂声响反复浸泡着。每天凌晨两点到清晨7点,轰轰隆隆的啸叫如同肆虐洪水绵延不绝,我躺在床上犹如化作了一片碎裂的枯叶,在湍涡漩流里越转越急越陷越深直到坠进无底深渊。后来,噪音终于变作剧烈的毒液逐次噬咬着我的睡眠我的思维我的理智我的一切,它一点一点渗进了我的血肉我的骨髓我的灵魂。即使在此时此刻,那种可怕的在空中窜来窜去的东西依然闭眼可闻招手即至,随时能击破我的酣然睡梦让我阵阵心悸胆寒。
       也许,我的焦虑实际上是从住进那间平房开始的,而不是在此之前。也许,焦虑本身就由那种可怕的噪音变异而成。总之,从那以后,焦虚就跟我如影随形再也甩脱不掉,有一天,焦虑终于占了上风,在它的指使下,我事先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自作主张调换了工作单位,并且不惜为此跟万奕晨大吵了一场。
       九
       我跟万奕晨吵架方式有点独特,他使用语言,我则是肢体动作。他不断地说,阐释理由游说劝诫或是发出警告,我不停地点头或摇头,点头就是表示同意表示服表示对某种建议的认可,摇头就意味着反对意味着抗议意味着不改初衷。那天我跟万奕晨这么吵起来时,我自始至终把头摇个不停,摇头,摇头,还是摇头。
       我俩边走边吵,一直吵到省府大楼上的科技厅人事处。一路之上他总是在说,我总是摇头。他说我打算去的那家房地产公司效益一般还是个临时挂靠单位,刚开设的外贸营业部也将因为无法取得进出口权毫无前景可言。他停顿一下等我反应,我把头摇了摇。他接着又说老板是暂聘的,赚不到钱此人极有可能丢下烂摊子时开溜而赚到钱则更有可能携款一溜,说这里他加重了语气,把捏在手里的我的那份商调函举在空中做了撕碎的姿势。他说,假如我现在改变主意,把这张该死的纸扯成碎片的话,是最最正确最最理智的做法。我摇了摇头,表示绝无可能。
       到了厅人事处门口,他收住脚看了我一眼,我把头摇了摇。随后我俩一道进屋,默默地等着女处长办好调离手续。出门以后他又开口了,问我刚才看没看见女处长那种惊诧莫明和不以为然的目光,我置之不理。他又说,其实此刻还有机会,如果我俩转身回去跟女处长解释一下,或者请王厅出面通融,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他说,金澄,我们回去吧,我加大步伐继续往前走,继续摇头。
       摇头,或是点头,曾经是我和万奕晨两个人的专用语言,那时严格局限在一种极其狭小的范围内,只有我俩才能以这种方式沟通心灵情境交融。我指的是我俩一道上床。当时就是这样,两个人总是这样,他不停地询问,我点头或摇头。每当两情欢洽之际,每当他走得过于急切之时,他总会放缓或停下,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藉此如水柔情一般等待和触抚着我的感受我的情绪。就像两人并肩于群峰之中往极至奋力冲顶听候号令一样,点头他就停步,摇头就继续往上登攀。整个过程总是这样永远不变,我不说话,一句话也不说,有时候我会把头点点,但更多的是把头摇个不停。
       一句话也不说,点头或是摇头,更多的是摇头,摇头摇头摇头,这种象征我俩性事的姿势终于逾越了原先的局限,侵入了两个人的普通生活。它迈出一步就再也收不住脚了,此后,它越走越远,充斥于我跟万奕晨全部情感历程的各个角落。
       万奕晨注意到了我的焦虑,并且把它跟凌晨两点的噪音联系在了一起。那间租住平房预交过3个月租金,本来我打算住满期限再离开,万奕晨觉得不能等了,催促我很快挪了一个地方。在接下来的近三个月时间里,他头脑里转悠的都是房子,每次见面身边都带着个透明塑料文件袋,里面塞满了各式各样的报纸,每张报纸的中缝都是密密麻麻的二手房出售广告。他把它们一张接一张地摊放在我的床上,然后就像个亲临火线的将军查看作战地图似的,目光在上面巡视个不停。他时常会喃喃自语,他老是这样自问自答,从来不跟我沟通或讨论房子的事,看他一门心思扑在上面的样子,好像旁边没有我这个人,或者这件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似的。
       有一次,他被抽调去参与一部主旋律书的操作,具体分工由他负责写这座城市,在采访市长的间隙里,他按照老习惯摊开了一大叠报纸。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被市长秘书看在眼里,采访完毕后,秘书告诉他,这件事完全可以采用另一个方式来解决。秘书撕了一张信笺,让他往上面写了一封给市长的信,秘书拿着这张纸走了,10分钟后回来,信的上方空白处多了市长的数行批示。他拿着它去找市房管局长,填表,签字,盖章,付款,只用了差不多半天时间,全部搞定。
       房子位于这座城市正南方向内环线外沿的湖东小区,3室1厅120平米,其中3间卧室全部朝南,那幢楼一共6层,房子在5楼,是目前大城市最为抢手的倒数第二层。它跟上次万奕晨描述过的曾经动议中的那套房子相比较,除了地理方位不同,其他几乎没有两样。
       我跟着万奕晨顺着楼道登上5层,开门进屋,我一下子惊呆了,根本凤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大套房子。我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眼睛往四下里扫了扫,当天天气十分晴好,阳光从三间卧室窗户一直透射到偌大的客厅,我站在金色的光芒里,忍不住举手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让我大吃一惊的事还有,万奕晨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本房产证,顺手翻开深红色的封面,递了过来。我眼睛一扫又是一扫,没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是金澄两个字,我的名字。
       有时候,当办公室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会长久地独自陷入沉思冥想。我的思绪就像我的不安分的两只脚,满世界地乱走,它很容易就跨越这座城市,回到了我的家乡县城。在那种情境下,我的父亲、母亲、老师、同学,我的童年少年以及从家门口通往学校的那段高低不平的青砖路面,都会在脑海中交替叠现。我的思绪迈出步伐就收不住脚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有时候还跨山过海如风飘荡,让我想起远在台湾的外公。它突破时空在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里穿梭往复循环不定,不过,它停留更多的是现在。这种时候,我的思维的长度咫尺可量,它所指及的肯定是离我最近的事物,比如说万奕晨,比如说那套宽住房,偶尔,也会电光一闪般出现何艾的形象。
       我那天跟何艾在校园门外激烈交锋时,曾说过我不想吵架,不想撕破脸,不想打破现状,不想对她取而代之。在遐相中这段话不止一次重复过,这些话每一个字每一句词都是真的,是对我跟万奕晨当下状态的一种最真实最准确的描摹和定位。在两个人情感经历中,我坚决恪守着自己认定的属于我的位置,从来不打算逾越,两个人交往至今,我从来不要他的钱,一分钱也不要,不管有怎样的理由,每当他试图这么做时,我就毫不犹豫地摇头,摇头,再摇头。那天,当他把写有我名字的房产证递过来时,我的脖颈僵硬未动,可心中却摇头不止。我当然明白自己那一刻没有那么多钱,连零头也拿不出,可是,我发誓总有一天一定要如数归还这笔购房款项。如果我哪天跟他分手另择住处的话,也绝对要让那个深红色证件上改写成他的名字,然后原物奉还。
       父亲进屋时,我朝他看了看,他也在看我,我以为他会眼睛一亮,就像我第一次踏进这个大套房子一样。恰恰相反,父亲的目光突然黯淡下来,他随后作了个不易察觉的动作,他以为我不知道,可我看得清清楚楚,父亲在走进门的一瞬间,先是目光一暗,然后幅度很小动作很轻地摇了摇头。
       父亲提到万奕晨的名字时,做了同样的动作,他刚说完万奕晨三个字,就摇了摇头,依旧幅度很小,动作很轻,有点儿让人难以辨别,而且他同样以为我不知道。实际上我看得再清楚不过了,父亲对万奕晨摇了头。我已经追忆不清话题是怎么转到这上面来的,可能是我打开了电视,里面正播映一部人物专题片,主人公侃侃而谈,父亲指着画面说了句话如其人,然后就转移了话题,说曾经看过一个采访作家的专题片,此人说了一句很具代表性的话,后发制人。父亲说,言为心声,话如其人,这个作家不是个好人。接着,父亲像是刚刚想起来似的,说就是因为那部电影《寻找谎言》而红得发紫的作家,名叫万奕晨。父亲说完这三个字,悄然摇头。
       我没想到父亲竟然变得如此暖昧,好像以前的事都没有发生过,我从来没往家里写信说在一个名叫万奕晨的作家家里做家教,后来暑假回家他也没摔出一大叠特意从各种报刊上精心剪的关于这个人的十分详尽的资料。那一刻我真是失望已极,我宁愿父亲直面讨论哪怕是严词谴责我和万奕晨的关系,也决不要这样遮遮掩掩欲盖弥彰。幸好,令人难堪的时刻很快过去了,父亲恢复了常态,就像此刻在家里一样开始动手忙这忙那。
       刚才的一幕就此被永远封存,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父亲不再提曾经被他恶意抨击过的那个人的名字,也不再涉及跟这套房子有关的话题,一个字也不提,即不摇头,也不说话。后来,我特意敞开那本深红封面的房产证摆放在他经过的地方,他扫了一眼我的名就没再朝上面看,他还是一个字也不涉及任何与此相关的话题,而且,当他迈出这套房子的大门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父亲几乎每周都给我写信,有时候会在字里行间以不经营的方式夹进一根既包装严实又锋利无比的尖刺,通常是在讲述某件事情到了一半的时候,突然冒出一句对某种类型的人务必小心提防等等。一看到这些字词,我马上就明白他枪口瞄准的是谁。当然,信中绝对不会出现万奕晨这三个字,也从不涉及那套房子。仅此而已。一般说来,信的内容总是翻来覆去纠缠于我外公、我母亲、我大姨以及那座花园。我捧着每次至少三张以上密布着绳头字迹的信条,越往下读就越能真切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无限愤懑和痛诉。父亲的情绪逐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我的头上,终于有一天,我也被拉进了这场被万奕晨看作是无聊游戏的家庭争斗中去。那次父亲走了以后,我一时难以自制,也用这种挟裹着荆棘的言词和怨愤的口吻,给远在台湾的外公写了一封长信。
       20世纪40年代末期,我外以率领一支队伍奉命前往西北,他走着走着忽然意识到大厦将倾无力回去,于是遣散人马私掖军饷隐名埋姓去了台湾。又过了40年,外公返回家乡出资圈了30亩土地,在里面种上各种各样的花奔,取名姚家花园。外公自任董事长,他当年弃留在大陆的两个女儿,也就是我母亲和我大姨,并列担任执行董事。外公每隔一个季度回大陆听取一次相关汇报,一般的情形是,两个执行董事没产几句就开始相互攻许,外公照例对某一方表示不满而授权另一方单独管理花园经营事务。不过,到了下个季度,他会来个180度大转变,把权柄收回来重新交给先前遭受贬谪的一方。
       这就是我所说的家庭争斗的源头。我母亲和我大姨看着对方越来越不顺眼,一旦见面就根本不像是亲姐妹而更沉积了十世仇怨的冤家对头。只要外公踏上家乡土地,就从那一刻起,两个人就争先恐后奔向自己父亲的膝前,然后倾吐苦水恶语相向。这场战斗后面还有人,这就是站在两姐妹身后的我父亲和我大姨父,甚至扩展到了第三代人群,首先是我,跃跃欲试地往前摆开了一融十分投入的姿势。
       万奕晨朝信封上扫了一眼,建议我别寄这封信。我问为什么,他没有直接回答,还是建议我别寄它。我问他不知道写的是什么干吗不让寄,他说他当然知道要是真不知道那才怪呢。接着,他捅开了窗户纸。建议我今后别再掺和那个姚家花园。我问他能否说说清楚。他说,这件事既简单又复杂既复杂又简单,想说清楚得费很多时间。我告诉他,时间现在就有而且十分充裕,他哪怕从白天说到夜晚再到天亮都行。他张了张嘴巴又闭上了,说有时间还得有心境,他说我此刻的心境并不适宜,随后他问我可否提纲挈领地说一下他想表达的大致意思。我点头同意。他沉吟片刻开口了,说在这场近乎无聊游戏的家庭争斗中,在前台跳窜的我母亲和我大姨其实都是无辜的,问题不在她俩,而是我的外公,不过如果从某种角度看,我外公扮演的角色也是能够理解的。到这儿他口气一变,说其中有一个人的作用值得严重关注,他朝我看了看,然后告诉我说,这个人就是我父亲。
       我注意到他提到我父亲时所用的腔调,就像拿刀子从粗糙物体上迅疾划过似的。我没有说话,跟他一样走进短暂沉默之中。我觉得有件事真让人难以理解,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迄今尚未见过面,可双方却似乎在冥冥之中早就锋芒相向势不两立了。我正打算说出此刻的真实感受,这时,万奕晨做了个手势,打断了我的话头。
       他说来这儿是有件事要告诉我,他随即掏出一张纸递了过来,我瞅了瞅,是份红头文件,上面写有他的名字。这是一份任职书。我眼睛再瞅,日期就是今天,他刚被任命为省艺术研究院创作室副主任。
       我朝他看了看,创作室副主任是副处级,相当于我家乡那些威风八面的副县长,我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把红头文件递还回去。然后,我闭上了眼睛,竭力想像着他从作家变成一个正儿八经官员的样子。
       
       十
       万奕晨一脚跳上仕途便快走如飞,距上次任职大约3个月左右,有一天他来了,说有件事要告诉我,随后掏出一份红头文件。他说话口气恍如3个月前,手里捏着的那张纸也没有两样。我仔细瞅了瞅,看见了上面的不同点,相比上次少了一个融字,这次他担任的是创作室主任,正处级,相当于我家乡的县长或书记。
       有一阵子,我夜半醒来独自遐想,曾经剖析过万奕晨热衷于仕途的诱发点,首先映现的是科技厅那位女人事处长,我说的是他当时令人铭心难忘的神态,误认万奕晨是求职学生时颐指气使詈言斥责,一见顶头上司王厅则以上俯首帖耳恭敬从命,这种前倨后恭闪电式的嬗变,全因为王厅是她的顶头上司,是个官员。我想,这就是万奕晨踏上另一条道路的原因,起码是原因之一。
       我的思绪顺势往前飘扬一阵又缓缓落回身边,对了,还有这个大套房子,万亦晨用《寻找谎言》繁体字版本的稿费作为购房资金,这笔钱只够买套一室一厅二手房,当然,同样是这笔钱,最后买了现在这样一大套面积差不多翻了三倍的物美价廉的安居房。关键是市长的批示,一个比王厅级别更高实权也更大的官员写了的寥寥数字。这也可能是让万奕晨人生之途改弦易辙的原因或原因之一。
       万奕晨对我的狭想未作可否。他似乎自有说法。他说,有一次,家乡政府来人在这座城市召开在外名流恳谈会,最初他以为对方没跟自己联系上,事后无意中看到那份名单终于弄明白,副处级以上者才有与会资格,尽管他写了《寻找谎言》,名字在各大媒体上不胫而走,可若是用世俗标准衡量仍然不属于名流。当时,他得悉真相仅仅付之一笑,并没放在心上。过了不久,家乡来了几个熟人,一道吃饭酒酣耳热之际,几位曾经对他十分敬重的昔日朋友用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方式表达了同一个意思,这就是,他的出众智慧和过人毅力是人所共知的,因此,大家都以为他应该混得比现在更好。也许借酒发挥,桌上的人讨论起这个话题来。万亦晨请教怎样才算更好,答案还是那个世俗标准,他迄今没有混上一官半职。
       万奕晨告诉我,他打算跟世俗开个玩笑。他说以前从来没在这方面费过心思,这段日子经过收敛神智潜心研究,觉得官场某种程度上也跟写文章相似,其中确有可循之规。他简略地说,一般说来,从一个职位上升另一位职位除了机遇加上层提携这些本质性因素以外,还得有一定的时间间隔,即通常所说的资历。他再次声称想跟世俗开个玩笑,就按照它的标准掉转方向,踏进仕途放步而行,而且,还要比其他人走得更快。
       越走越快,就像迈步在路上,身边同一个方向的路人形影闪烁迅速滞后,这就是万奕晨身入官场最初一瞬间的景象。有一天,就跟前几次差不多,他进屋说有件事要告诉我,随后跟变魔术似的掏出了一张纸,还是同样的红头文件,不过日期是一周前的,他被任命为省艺术研究院副院长。我闭上眼睛刚要遐想就睁开了,是他叫我睁开眼睛的,原来事情还没完,他的手伸进上衣口随即命了出来,他竟然又掏出一张那样的东西,这次有所不同,是今天的日期,文件来头更大,叙述方式也换了样儿,我接在手里逐字逐句地咀嚼了一遍,弄明白了,他已经被下派到位于本省西南方向濒临湖畔的一个地级市,担任副市长。
       两个月以后的一个清晨,我乘上了一辆驶往西南方向的有点儿破旧的长途汽车,一路摇摆了3个小时,汽车在湖畔城市郊外过境公路边停住,全体旅客被吆喝下车进到路边小店,吃了一顿价格昂贵口味糟糕的午饭,又在吆喝声中返回车上。我在车门口停顿了片刻,为的是朝市中心方向瞅上一眼,随后我就回归座位。汽车继续行驶两时出了省境线,前面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正值秋末冬初,艳阳高悬将遍地油菜麦苗收拢在金色光芒之中,触目全是沁答案心脾的被阳光染过的翠绿。又过了3个多小时,这辆车喘着粗气终于挣扎进了终点县城的客站。我从一大片接客牌子上找到自己名字,然后随着举牌人改爬上一辆乡村客车。太阳西沉的时候,我俩跳在地上,顺着路边一块足球场一般大小的打谷场往前走,尽头出现几排简易厂房式的建筑,几个人在那儿等着,见面略作寒暄,这些人陪同我走进暄嚣的车间,浏览堆放在地上的雕花玻璃器皿和正在吹制中的工艺流程。
       这是我调换单位后首次出外接洽业务,据说这个邻省乡下出产的雕花玻璃器皿出口颇为抢手。第二天中午,双方达成了初步合作意向。就在我打算离开时,有人喊说有我的电话,说筒那头是个陌生口音,让我稍等,随后,我听到了万奕晨的声音。
       万奕晨没有秘书代劳,亲自抓起电话拨进我办公室,进出口部目前只有我一个,当然没有人接听。他想了想又把电话打进公司老总那里,老总问是谁,他没说自己是副市长也没说名字,只声称是我的亲戚。老总说金澄出差了。他问去哪儿了,老总说去邻省的一个乡镇企业。他问有没有电话,老总说了一遍,他记录号码但没有立即拨打,随后,他放下话筒让秘书通知司机出车,朝这边赶了过来。
       我没想到话筒里传来的是万奕晨的声音,我随口问他在哪儿,他说在我身边,我说不可能,他说是真的,他确实在我身边,准确的距离不会超过50米,我还是说不可能,他说我不信就掉头看,我转过身去,透过敞开着的窗户,我一眼就看见了那辆顺着偌大打谷场悄然驶近的黑色奥迪轿车。
       太阳收拢最后一缕光芒的时候,黑色奥迪径直驶进了那座湖畔城市的政府宾馆院内,迎接我的是一顿丰盛而精致的晚餐,事是豪华大套房间里刚刚换过的干净被褥、重新刷洗并放好热水的浴缸,当然,还有我急切渴望中的更加重要的东西。
       有个梦开始频繁出现,我跟成奕晨并肩往前走,他走得很快,我放步跟上。走着走着我觉得两只脚有点异样,它们逐渐变得沉重迟涩,最后就像深埋在地底的树桩似地怎么也拔不动。我被甩下困在原地,慌忙伸手去拉万奕晨,但没拉住。我赶紧大声叫唤,他径自走着,或许没有听见,就是听见了不予理睬,往前越走越快。我无助地看看周围,四处旷野,天 在迅速变暗,暮色漫空而来愈浓愈黑,一点一点将我吞噬。我控制不住放声嚎哭,他没有回头,越走越远,眼看着就要逸出我的视线,我的心瞬间收缩成一点像要爆裂开来,这时我醒了,夜半在床,一身冷汗。
       万奕晨耽留仕途期间,是我最寂寞的人生阶段,我真实体验到独守空房这个古代常用不衰的闺阁怨词是怎样一种滋味。每到周末,或是下班以后,或是半梦醒,我老是沉溺于对他的急切思念之中,不可抑制地无数次重温或遐想两个人在一起时的每个细节。这时候的我往往会变得空虚无聊甚至几近无耻。可是,我就是改不掉,总是任凭这种既空虚又无聊又无耻的思绪像脱去羁绊的野马一般恣意横冲直撞。只有当万奕晨从湖畔城市回来出现在面前时,这匹失缰之马才会急促收拢四蹄停止蹬踢,不过,它并不是想要安静,而是演变成另一种形式的疯狂。
       真是这样,我所有的感官知觉都会放在久别归来的他身上,不仅仅如此,我的听觉我的视觉还将另外织成一道坚韧的绳索拦挡在门口,防止他趁我不备在约定时间内提前遁逃。在这一段珍贵而美好的时光里,我很少说话,照例用肢体动作表达意思,点头或摇头,更多的是摇头。不管他对我多么好多么体贴多么温柔多么尽力,我还是摇头摇头摇头。
       摇头,不停地摇头,总是摇头,总是一夜无眠。并不局限于我俩的性事,还有语言的交流,他说,我听。彻底长谈中他偶尔会抬腕看表,我马上摇头不止,我要他继续往下说,不停地说,从黑夜说到天亮。我宁可让自己淹没在他的滔滔话语里,也不愿哪怕是跟他一道共进梦乡。
       我顾忌的是那个挥斥不去的噩梦,担心自己一旦闭上眼睛,那种可怕的场景就会再现,躺在身边的这个血肉之躯真的会爬起来离我而去,任凭怎样呼喊召唤,他不会应答不会回头不回停步,只会越走越远,最终在我的视野里消失不见。击退噩梦只有一个办法,睁大眼睛,竖起耳朵,让他的声音萦回缭绕一刻不停。
       话题转到何艾身上,他声称这是一场错误婚姻,错的不是以以方,既不是他,也不是何艾,更不是其他任何人,就像周围所看到的绝大婚姻一样。我稍作琢磨觉得这段话是自己跟自己打架,而且结论过于极端,尤其是最后一句。我以为听错了,问其中是否有口误。他坚持了刚才的话,说每个字都没错,他就是这么想的。
       我俩就此展开对话,他问稳定婚姻靠什么支撑,我说当然是以以方情感经济状况生活氛围等等社会公认要素。他说不对,它托负的只有半壁江山,另一半得靠夫妻性事。他随即说起了后者,而且用了那句老词,说男女性事既简单又复杂既复杂又简单。往下他口气一变有点儿危言耸听了,说和谐必事的支撑点不在后天而是与生俱来。依他的看法,每个人都有个近似于命定的性事形象,它跟你形影不离却又模糊闪烁,最为常见的情况是,人们在实践中不经意地找到它时,自身婚姻早就木已成舟。
       我觉得这段话洁屈聱牙,问能不能举例说明。他抬眼朝我看了看,稍作停顿,然后说了贯穿于自己整个生命的那个梦。
       从梦系魂牵中踏步而来的最初是个幻影,当然,是个异性,看上去很美,很纯洁,姿态摇曳,极具诱惑力。他竭力睁大眼睛,仅仅能看到个轮廓。她的出现使他第一次想到自己的性别。幻影时隐时现,渐行渐进,有一天差不多到了跟前,再走一步他伸手就可触可抚了,他难以自禁地跨步朝前冲了过去,可是幻影倏地止步即刻消逝,他遽然惊配并迎来了首次梦遗。
       终于有一天,他抓住她了。那个瞬间头脑里像是经历了一次爆炸,他不动声色地将心中的疑团带进日常生活中加以考察,最终确定了自己的结论。
       万奕晨认定,每个人都有个与生俱来的性事形象,就是那个梦中频繁闪现的幻影。人们要么难以启口,要么视而未见,一个人真实生活中的性伴侣跟幻影仃对接近或大致相符时,就构筑了和谐的性事。反之亦然。他强调说,最大的悲剧就是,绝大多数人往往终其一生,也意识不到梦中幻影这种与生俱来的性事形象在自己生命中的不可替代性。即使在极其罕见的情况下,有人经历婚姻实践,心窍激启突然明白了这一点,此时回首已经惘然。
       话题再次转到何艾身上,他说他俩就是这样,两人最初也是用那些社会公认要素为标准相互寻找并结合的,新婚蜜月期间,幻景曾经有过短暂藏匿,但很快再度现身,后来他抓住并藉此明白了两人婚姻存在芥蒂的根源。此时此刻,他俩的孩子万海天早就呱呱坠地,并且已经长成了少年。
       他说了一个整夜,说完了,我跳下床拉起窗帘,天色已经透明,我随后推开窗户,放进了饱含着湿润清气的明亮晨光。
       那段日子一去不再复返,那些日子繁花放绽祥雨盘旋星月映辉,在那段日子里,两个人身体相偎心灵互通神思交融,两个人的情感乘风而上冉冉提升达到了极至。站在那样一种前所未有的高度上,真让人有点儿不寒而栗。
       我打了一个冷噤,接着又打了一个。我突然想起他以前说过的话,就是人生福祉若不慎用必将透支那句话,听上去有儿宿舍又以像是谶语,它在我脑海部凸凹分明纤巡毕现并且化成了能够透析一切的镜鉴观照着眼前。我指的是两个人相恋的过程。我俩似乎走得太急太快太远前方已是路的尽头,这种不祥预感使我又打了一个冷噤,我忍不住抬眼去看身边的万奕晨,他也在朝我看,目光深长而忧郁,像是看穿了我的疑虑,又像是置身在跟我完全相同的心境里。
       那段日子我的思绪还会继续腾升向前,依旧是围绕着那句宿命的谶语式的话,充斥在我脑子里的是,倘若它真是颠扑不破规则的话,那么,尘世中所有喧嚣繁华辉煌随时随刻都有可能被窥伺而动的神秘力量击得粉碎。
       
       十一
       万奕晨踩着红地毯快步往前,坐在了最近的位置,身后和旁边的座位随即被其他人大代表填满,左前还有一排空位,那时专门留给领导人的。领导人在热烈掌声中安然入座,会议开始,事先安排的发言者掏出稿纸念起来,念到第二个人时,领导人打个手势让停,建议实行三不,即不限次序不定人员不说套话,领导人目光一扫恰好落在近前的万奕晨身上便问赞不赞成,万奕晨跟众人一道点头称是。工作人员随便介绍说这位代表是作家,曾经写过《寻找谎言》。
       领导人有话要说,不知是非常凑巧还是借此展开,领导人说的是倡导讲真话,这个话题很容易让不知内情的人联想到《寻找谎言》的寓意。领导人感叹讲真话确实很难,基层中层高层都难,甚至他站在这种位置上,也难绝对保证听到的全都是真话。领导人举了几个实例然后中快捷犀利地强调,为了国家民族百姓以及最高利益,必须彻底摒弃陋习坚决廓清风气倡扬讲真话。数小时后,所有的电视电台电讯和报纸均用头条位置,不但传递了这个声音,而且不厌其祥地描述了前后过程。
       散会以后,万奕晨的人大代表即告届满,同时结束湖畔城市副市长任期返回这座城市。依照既定规则,下派干部回城后经过例行考察职务有望调整。有传言说,他将取顶头上司提任省艺术研究院院长,稍后又有传言,说取代的是还要高一个层次的人物。接下来,传言说,他不是取代这两个人,而是将要出任分管副省长。
       最后一个传言听来极其荒唐,他跟副省长之间差距悬殊,犹如一个地下一个天上绝不可能一蹴而就,然而传言越变越具体现实而且理由充足,第一个依据是,他从普通人到创作室副主任到主任到副院长再下派副市长,前后时间一共不足两年,若以这种速度衡量,别说副省长,即便联合国秘书长也不在话下;第二个依据就是经过添油加醋引申曲解脱离了原样的那个讲真话的故事,暗示他将受到破格提携。
       传言接踵而来不胫而走,营造出了一个遗世独立踌蹰满志傲然四顾的万奕晨。人们纷纷转过身掉头来看,每一个传言都引来无数道目光,传言叠加到一块,瞄准万奕晨扫视的目光已经不计其数。目光越取有越多越来越密,经过反复叠加收缩整压,最终变成了一枝具备切割阻截戗伤射杀诸多功能的威力无比的武器。
       父亲朝我看看,目光里隐含着对一个人的憎恨。他没有说话,没提万奕晨这个名字,可他的眼睛泄漏了天机,清楚地表明他敌视的是谁。
       万奕晨说我家庭中的争斗是一场游戏,我外公早就花光私掖军饷晚年境况一般,挤挪最后一笔钱回乡建造姚家花园以此对两个女儿轮施恩威,是想寻找失落的旧梦并让它延续下去 ,我母亲和我大姨囿于长年失怙这才不择手段地向老父争宠。万奕晨说,几位角色都能够理解,只有一个人,就是我父亲,从中推波助澜倒也罢了,要命的是把我也拉了进去,必须予以严重关注。他认定所谓的姚家花园其实一文不名毫无前景,奉劝我别掺和进去。他说,你要是不信,不妨去那里亲眼看看。
       我去了现场,简陋的红砖围墙、匐匐地上的灌木丛、以及瘦瘠单调的花朵构成的景象,比他猜想的还要凄凉。我明白过来打定主意,对陪同前去的父亲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父亲抬眼望望我,没有说话,可是,那种怪异的目光让我坚信,父亲肯定把一切归咎到了万奕晨身上。
       稍后不久,万奕晨对我和父亲的关系进行过无情解剖,问题并不是我父亲想要从所谓的姚家花园中得到任何发处,要害在于我父亲干什么都想拉我一道,甚至制作造机会拉我一道去干什么,要害还在于我本人也有恋父情结。他说,经过对各种细节包括我俩性事予以精心观察分析,他对此确信不移,到这儿他变得忧心忡忡了,说我父亲对我的影响力就像他梦中幻影一样永远挥斥不去切割不断,总有一天,它势将摧毁我俩关系。
       万奕晨真切的感觉到危险的存在,也曾打算采取有效过策,然而,纠合已久的神秘力量已经悄然启动程序迈开步代,他既没有时间也挪不出精力了。
       考察组长刚走进门说明来意,那个顶头上司就从座椅上跳将起来对所要考察的对象持续不断地愤怒声讨,直到来人退转回去才闭上嘴巴。稍后,这些言词经整理加工打印在一张纸上,这张纸很快被送进了另一个属于暗箱式的运作程序。各种各样的人,甚至包括曾经张嘴相咬互施暗箭的双方,也包括与己无关借此一泄私情者,都为了一个共同目标走到了一起,往那张纸上逐个答写自己的名字。名字越积越多,但是感觉火力还不够足,于是把可能不愿介入也不知情的名字,也代替签上。这张纸被复印成若干份,分头行进,它一并进入了正常和非正常的动作程序。
       我跟万奕晨探讨他在官场上的成改得失,我要他用最通俗最明白最直截了当的话解说过台湾省的急速递升和现的举步维艰。他稍加思忖说,你不懂某种要求,就将原地耽留;你满足了某种要求,就就迈步递进;你蔑视某种要求,必将遭受阻击;倘若你被怀疑意取而代之,即使是怀疑,那就不仅最胚击而是以命相搏了。
       话到此为止,我稍加琢磨认定这是以偏概全根本未中要害。我想到了他的那套透支福祉的理论,觉得非常切合目前的状况,一个人走得太快太远太过招摇,尤其是在仁余上,势必在劫难逃成为众矢之的。我问他还有没有别的原因,他了一会儿脑汁,茫然无助地把头摇了又摇。
       我瞪大眼睛朝着他望着,从未有过的悲哀如潮水一般漫上心头,积存在心底的异样感觉再次加深,此刻的万奕晨已经失去了当初的那新鲜独异锐利敏捷,他整个人处于一种失重状态。
       过去那个万奕晨不见了,他不再新鲜独异锐利敏捷,或者说他失去了人生的支撑点,每次进门他都喊累,他说,我真累啊!随后将数不尽的烦恼一古脑儿往外倾倒,那张嘴巴蹦出的一律是那些破事,每次都喋喋不休滔滔不绝一点也不明白我简直头疼欲裂,他只顾发泄委屈怨愤和怒火,全然不顾及我的感受。
       我听见铃声把门打开,是我母亲,身后站着个青年,她先介绍对方是县府小车司机,然后说我父亲病了车在楼古。我锁门下楼上车,赶到家看见父亲躺在被窝里哼哼唧唧。可是,不一会儿我就发现父亲是假装的。当天晚上母亲要我陪去办事,是去父亲女同事家。闲聊中话题扯到了对方在南方某知名大企业研究所工作的儿子的近况。第二天上午,母亲拉我又走了两家,有一家的儿子是我高中同学,在县城医院当医生,另一家儿子军校毕业,刚分进部队见习排长。午饭以后,就在我打算动身往回赶的时候,母亲拉我到一边问对几个人的看法,我问干吗,她说我不小了而且这也是我父亲的意思。我索性把头一阵摇晃,说一个都看不中。
       从那以后,每隔几天,我父母或打电话或写信或寄照片,都是我的终身大事。我写了封长信让他俩别再操心,声称自己会妥善解决,然而电话来信照片停止不断。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了,除非我结婚,否则这种状况地永远持续下去。
       我的茫乱思绪总想跳回过去,过去,万奕晨总是一语中的,包括对某些事不幸而言中。我指的是我的单位,竟然跟他当初剖析的没有两样,新开设的进出口业务最终没拿到许可证只能放弃,我暂时闲置待命,没隔多久老板跟主管方产生纠葛携走大笔资金甩下一个烂摊子,公司瞬间成了一艘航行在凄风苦雨中的漏船,而搭乘者梦魂牵系的都是早早靠岸让自己的双脚重新踩住坚实大地。
       这种境况派生的摇曳情绪穿透我日常生活,使我倍加渴求稳定感,于是,早点结婚的念头再一次地冒了出来。
       那张纸犹如罩在他头顶的华盖,他到哪儿它就到哪儿,它比他走得还要快:有时候,他拔步如飞赶到目的地,可它早就等在那儿以逸待劳了;有时候他想去某个地方尚未付诸行动,它已经动身往那儿踱步了;甚至他不过朝某种方向心念一动稍纵即逝,它也会闻风而行超前进人。而且,它孪生无数分身有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人们捡起那张纸细看,眼前浮现的情景是,一顶空悬的帽子,下面没有人,更准确一点则是,帽子是堆砌空洞贬损词汇作成的,底下的那个人形象丑陋但近似虚拟,这是一柄双刃剑,站在帽子下面的人面目可憎,与此同时,这顶肮脏帽子的制作者形象也实属不堪。
       我说想结婚,他问什么时候,我说现在。他朝我望望,我重复了一句,说就是现在。他茫然地嘀咕说,现在,这种时候这种处境?我说是的。我没用肢体动作,而是用清晰的话语,我加重语气一字一顿地告诉他,我想结婚,就是现在。他迟疑了一下问跟谁结婚,我说不知道,可是不管跟谁,我必须结婚。
       他立即跳起身来,坐到桌前铺开纸笔写了三封信,一封信给南方某省担任文坛一方诸侯的朋友,说想平移职务过去同时给我相应岗位,一封给级别低一个层次的西南某出版社朋友,说愿意降格任职但必须另带一个人,一封给级别又低了一层次的北方某出版社下属杂志,同意两个人一道去当普通编辑。
       三封信附有他工作简历个人成果,由我亲手用特快专递分别寄出。半个月左右,消息陆续回馈,都不是好消息,南方朋友说,他这种级别干部移动需省主管领导敲定,而省班子恰逢调整前夕传言四起人心惶惶时机不宜,西南和北方朋友答复很相似,一是两人所在单位级别均低于他现任职务,二是降格任职在上级人事部门那儿根本无法通过。
       三个坏消息接踵而至,万奕晨的眼睛里闪现一道光芒,在这刹那间,他近乎麻木的身子突然激活了。我说的是,这个人恢复了常态,尽管时间极其短暂,不过已经足够他清醒而理智地处置眼前严重事态了。他要我稍安毋躁,最佳方案是等他儿子万海天明年大学毕业找定工作。说完这句,他并没有停下来听我作任何反应,紧接着声称说,在这段时间里,他将留在这座城市抖擞精神全力以赴不惜动用所有的社会关系,打破僵局摆脱纠缠走出困境。他说,金澄,请相信我,如果没有非常特殊的情况,一切应该都能搞定的。 何艾结婚不久即陷入深深的恐惧,两人婚姻存在芥蒂随时会分手,她不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但总想竭力阻止这个局面,她想啊想啊差不多绞尽脑汁,萦绕在脑子里还是那个世俗说法,即男人地位升迁就将抛弃糟糠之妻,循着这种思路,她展开行动予以阻击。
       何艾只做一件事情,每当丈夫约见某位人物寻求帮助时,只要得知信息,只要偷听到约定的准确时间,她就提前找碴吵架,一刻不停从晚上直到天亮。实践证明,这种对策看似简单却极其奏效,丈夫每次见人差不多都是眼睛红肿心气浮躁语无伦次,他走过一间又一间办公室,用完了所有能够施以援助的上层力量,不但一无所获,而且给人留下了恶劣印象。
       就像命中注定一样,一个名叫郝麦的人人不失时机地出现了。我跟郝麦是在公交站点遭遇的。他开口叫金澄时我没认出是谁,他又叫了一声,我从车门口退到地下细瞅,想起这是同事丈夫的熟人,一道打过牌。那天是翻牌定到家,第一局是我俩,第二局重翻还是我俩,第三局第四局竟然还是我俩,我觉得真巧,他们三个也觉得巧。同事夫妇就打趣说双方有缘,过后同事继续拿这件事说笑,说郝麦是单身问我印象怎样,我也跟着说笑把头摇摆。
       往后整整一周,每天下班乘车我都跟郝麦碰面,我早他也早我迟他迟。到了下周一,还是如此。 二我特地晚了半小时,当我走到公安站点那儿时,他果然从路边暗影里出来并摆出有事耽搁刚来赶车的样子。我突然明白那天打牌是怎么回事了,从周三开始,我下班出门往右一踅,进了路边的那条转弯抹角的窄巷,前方出口处,是下一个公交站点。
       我刚踏上车门,有人叫金澄,声音很熟,我以为是郝麦跟来了但随即明白不对,叫我的人是个女的,我掉头往回一瞅,是何艾。
       何艾跨步上车贴近我身前,她不说话,一个字也不说。公交车摇摇晃晃走了一站又一站,我朝她看看,她也朝我看看,我从她脸上找不到打算下车的样子,忽然明白她想干什么了。于是我在下一个站点提前跳下车,她也跳下车,我拔腿就走,她跟了上来,我走得很快,她跟不上但是竭力追着累得气喘不定,我招了辆出租往前急驶一阵下来,找地方吃了晚饭,又在小区花园里转悠两个小时,然后往回返。
       我以为自己甩开了何艾,根本没有,事实上也绝无可能。当晚我刚走到楼梯口就看见了晃悠在那里的何艾身影,随后我返回办公室了一夜,第二天大早,隔着透明的窗户,那个熟悉的身影又出现了。
       至此,我跟万奕晨的情感慢应该拉 上大幕了,谢幕之前有个插曲,就是我在办公室过夜那天做的梦。还是我跟万奕晨肩而走,情境却截然相反,他越走越慢,我一次又一次停下来等他,还是不行,他一步也迈不动了。我听见呼喊焦急地掉转过头,身后是个白发苍颜佝偻老者,正在彻天弥漫的暮色里无奈而绝望地作最后挣扎。
       事实上,我拨通万奕晨电话时还没想好干什么,头脑里依旧转悠的是那个梦,话筒里传来了声响,正是这种颓然声腔让我心念陡然跃动并脱口而出。我告诉他,我已经收拾好东西,马上就搬走。我用的是不容置疑的口吻,话一说完就揿下了按键。
       话筒还在我手里,桌上有张名片,是郝麦的,我瞅了一眼,随即拨通了印在上面的号码。
       十二
       我搭乘单位这艘漏船颠飘泊了两年,有一天,我在售楼部接到一个电话,声音依稀熟悉,是个男的,让我猜他是谁。我认定是个熟人,但想不起名字。话筒那头还是要我猜,我试图精会神可办不到,这时,对方主动报了姓名,原来是房产局的,我为客户办理房证常打交道。我问什么事,他报了一串身份证号码问是不是我,我随口说是。他又问湖东小区某幢某号房主也叫金澄是不是我,我随口说是,他再问有没有托人代办房证,我仍然随口应答说没有。他说,那好,就这样,随后电话断了。
       放下话筒我竟然忘了,就像往常那样,脑了里一片空白。我隐约记得接过一个电话可到底是什么事说过什么话都不清楚了。我再次感觉到累。一个时期以来我实在疲惫不堪,除了单位前景堪忧,还有上下班太远家务活太重,以及每天中午还得赶回去喂孩子,这些甩不掉的日常重负犹如大山压得我整天喘不过气来时常身心麻木。不过,直觉中今天的事似乎有点特别,我坐在桌子前想了又想,临下班前我回忆起这个电话了,与此有关联的记忆闸门随之打开,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从遥远的地方冒了出来,朝我跟前越走越近,是万奕晨。
       响起了敲门声,我说声请进,也许是声音太小外面没听见。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比哪天都累,进办公室时连百叶窗也懒得收拉,室内昏暗得像是晚上。我吐出一口长气,大声说请进,外面的人这次听见了,推门进到屋里。
       我抬眼一看马上怔住,来人是万奕晨,或者说,是在暗淡光线里呈现出的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模糊人影。他的声音倒是清晰无误地响了起来,他刚说了第一句,我随即明白是为那套房子。果然是这样,他说了来这儿的目的,要我一道去领回新换的房证。
       我坐着没吭声,他又说了一遍,我还是没吭声。他等了一会儿,问我怎么了,我依旧不吭声。他想了想开口要我别误会,没等这话说完,我的怒火瞬间腾腾地燃烧起来。
       可能是积憋得太久太久,在一刹那间,我把堆砌在心头比刀剑还要锐利比火药还要暴烈的言词兜头盖脑朝他砸将过去,我声称决有可能误会他对他再明白不过了,接着,我朝他掷出了第一句话,顿时感到无比畅意,可还不够痛快,于是我又掷出了第二句。我相信它俩既准又狠直捅要害。我说的第一句是,你不就是惯于把别人当做敛财的工具吗?我说的第二句是,其实当初我根本不必离开而是应该把你赶走。
       万奕晨回家开门进屋,听见电话铃声在响,他抓起话筒看见显示屏上是长途,顺手揿住查询键往下翻阅,一共5次每次间隔20分钟都这个号码,他一问果然是北京那家影视公司。这次电话是秘书拨打的,说整个上午他家里没人手机也不通,问他去哪儿了,他回答说是去见一个以前的朋友。话转回正题,秘书约定下午两点半老总准时跟他通话,最后敲定小说《放声嚎哭》改编事项。万奕晨说下午已经答应陪别人办事建议改成晚上,秘书说晚上不行。万奕晨说那就现在吧,秘书说现在也不行。万奕晨问他为什么,秘书解释说,老总现在驾车上了高速,手机关了,晚上则在越洋飞机上,只有两点半登机前夕有空隙。万奕晨说那就等他回国吧,秘书说那得整整一月呢。秘书跟他协商下午能否变通一下,万奕晨说,已经说定两点见面,事情非常重要,无法更改。秘书无奈挂了电话。
       下午两点万奕晨准时出现时,我的冷笑还在继续。冷笑是从上午开始的,当时,我说他惯于把别人当做敛财工具还说当初我根本不必离开而应该把他赶走。他惊讶地朝我望望,那种无辜神情再次激怒了我,我问他是不是去房产局碰了壁还撒谎说我不在,他茫然不解地瞠视着我,这时,站在走廊里的人进屋来了,跟我熟悉的他一个亲戚。依她所说事情经过她没跟万奕晨打招呼便拿着我的身份证复印件去换证,工作人员让稍等去另一间屋打了个电话,,回来问她我怎么不来,她答说在外地,工作人员随即变了口气刚和我通过电话。她说完了,屋内片刻静寂,稍后,万奕晨问我的想法。我直截了当地说,既是我的房子就得由我领证。他随即从亲戚处要来那张领证收据挥手让她离开,接着,他把那张纸递了过来。他停顿一下又说,下午两点过来为我上街买套衣服。就是因为这句话,在一刹那间,我的心里开始冷笑了。
       万奕晨说,走吧,我迈步跟了上去,心里依旧冷笑不止。我就这样冷笑着跟随他把这座城市的几家豪化商场逛了个遍。两个人都不说话,一律用肢体动作交流,走,或是停下;买,还是不买。两点半钟时他的手机响了,他瞅瞅来电号码没有接听,手机继续响个不停,他索性关了它。傍晚时分,衣服买好了,是价格十分昂贵也是最为流行的名牌,整个事情似乎跟我预想的有点不一样,可是,我稍加思索便又明白过来,还是先前盘算过的那笔账,我虽然持有房证,可钥匙和整套房子却在他手里,单凭这套高级服装就堵住我嘴巴那他就太合算了,想到这儿,我再度情不自禁地冷笑起来。
       没有卿卿我我,没有重温旧梦,没有追忆前情,甚至不能像陌生人那样淡然互对,一见面就心剑林立意恨丛生,这就是我跟万奕晨两年陌路重逢的情景。我的眼浮现一棵树,看上去青枝绿叶,回头重看枝蔫萎,回头又看枝横叶枯,回头再看竟然孤杆疏枝形销骨立,即劳即衰全都在一颗头颅转动之间,是时间这把利刃在在其中作祟,切割并粉碎了一切。我跟万奕晨就是这样,两年隔膜已经足够了,昔日恋情爱意倏忽无影,剩下操作有仇恨。
       只有仇恨,只有饱蘸仇恨的一件事铭刻在记忆里。我搬离湖东小区那套房子以后,两人还有联系。时隔不久,我应聘进一家生活杂志当编辑,是他出面找了主编。即将转正前夕,他接连打来三个电话,第一电话郝麦是不是常去那儿;第二个电话问我干吗不能耐心等到转正再跟郝麦缠绵,那种斥责口吻让我理解为嫉妒和不公,当然,郝麦虽然紧追不舍可我并未应允婚嫁;第三个电话是最后通牒,用的是气急败坏的口气,要我从此别再提他的名字。当天下午,杂志社公布了转正名单,一道聘用的人都在,惟独没有我。
       偶尔,夜半醒来头脑清晰时,我会闭眼在黑暗中重新晕个过程,如果平心而论,对我造成客观损害使我重回眼下这艘破船的应该有两个,一个是郝麦,一个是他,郝麦是无心的,所起作用几乎微不足道。他是有意的,而且有这个能力。我认定必须是他因妒生恨绝情缘,在关键时刻朝下了手。
       事实上还有第四个电话,是我离开杂志社两个月后辗转打到我现在单位的,他声称刚知道我被辞退,还说是郝麦频繁露面影响恶劣所致。稍后他又来电话,我每次听清腔调就反话筒掼了。往下,他再打电话也找不到了。就这样,他的声音在生活里开始消失,迄今已逾两年。
       我用两年时间打了个盹,或者说一个盹历时两年。真是这样,整整两年,我的眼睛闭上又睁开,就像前面说的那棵树的瞬间荣枯一样,幻化置换,轮回叠演,我举手揉搓睁大眼睛,看见自己一觉睡去恍然梦醒已经完全变个样儿,搭乘在一艘又破又漏的船上,成了人之妻和人之母。
       我的是从离开杂志社那一刻开始的。我迷迷瞪瞪地走回原单位,敲了敲老总的门,没人应答,我举手又敲,还是不见应答。我转去找两位副老总,仍然没人。老板携款离去甩下烂摊子后,三个中层干部挺身而出收拾残局分别担任了正副老总,我叩击的就是他们三位的办公室。我不知道这段日子单位捅了天大娄子,三位新老总涉侵吞巨款刚刚锒销入狱。我继续敲门,终于有人从别的屋里出来说了真相。我停止叩敲呆愣在老总门前。这儿曾被我看做是一艘启航扬帆势将远渡重洋的巨舰,后来就像万奕晨不幸言中的那样成了一条前程渺茫的旧船,此刻在我应聘杂志社去而复返之际,世事瞬息万变,它再遭痛创 于变成了眼前破败不堪的的样子。
       依然是迷迷瞪瞪,我抓起电话拨了一个号参与,那头传来了郝麦的声音。往下的一切都在半睡半醒之中,当天,我从租住的房子搬出;两天以后,我跟郝麦领了结婚证;过了两年月,我身体有了反应;10个月过去,女儿呱呱坠地;又过半年,我从那艘破船上工到位置,上班从事售楼业务;再过半年,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关于我名下一套房子的事,随后有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现在面前,经历浑浑噩噩一番交谈,这个人离去,我心窍之门下意识中缓缓启转,眼前天光明亮,我醒了。我用足足两年时间打的这个盹,到此结束。然而一切似乎都在一刹那间,就像是是刚闭上眼睛随即睁开,犹如人状态低迷时抑制不住打个瞌睡。可是,造物变化真是快得不能再快了,我打盹醒来敛神细瞅,眼前斗转星移物是人非,脚下搭乘的是条破漏之船,自己成了人妻人母。
       电话连续不断,分别是两家电影厂和三视电视台打来的,都为改编小说《放声嚎哭》事宜。还有一次是越洋电话,那家影视公司老沉不住不住气想提前一口敲定,万奕晨握着话筒谁也没有允诺。他在耐心等待一个人,凭着直觉他相信对方一定会出现。果然如此,电话铃声响了,他抓起话筒,传来的正是他所急切期盼中的那个非常熟悉的声音。
       莫明抵这座城市已是午后,他往前产几步就看到了站在出口处举手招摇的万奕晨。两人见面乘车赶往眺阳饭庄进了预定818间,关门,落座,还是上次一样,几乎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双方一嘴就开门见山瞄准了《放声嚎哭》。
       莫明声稳定次动作打算更大一些,万奕晨问有多莫明能走多快就走多快,万奕晨接口说了一句,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两个人相互点头,循此思路往下进行,贯穿当天彻夜未眠,理出了一个初步方案。此次变革最为关键的地方用小说作为大致脉络,事先不写剧本,万奕晨跟随剧组自始终至终进入拍摄过程,顺其自然现场演绎人物对话和设想具体情境。
       我从两年打盹中清醒,思绪飘来荡去有时会落到万奕晨身上,想起他说话犹如谶言总是一语中的,比如说我们单位的变迁,比如他的朋友省科技厅王厅果然快速递升当卫把手,也包他对我我父亲关系的判断。确实如他描述的那样,我跟郝领证过后回家宣布了这个消息,父亲一声未吭,既不说赞成也不说反对,对待郝麦犹如陌路异客。父亲不再写信不再打电话也从不登门,一切都由我母亲代为转达。我总像欠了析债,歉疚感油滋生,这种时候,我会主比心悄然体验父亲的感受,父女俩距离越拉越近,有一度,我甚至重新回归了父亲先前的巨大影响中。 那天万奕晨来时,欠恰恰处在这种影响之下,我认定他换房房证是想把用我名义购买的房子出手赚取大和差价,那一刻我还认定,我名下的房子当然是我的。于是那两句话就脱口同朝他掷了过去,说他惯于把别人当做和敛财的工具,还说他当初根本泌离开而应该把他赶走。
       打盹醒来的思绪飘来荡去越变越理智,我开始扪心自问。我想,那两句话出自我口但这种语言这种思维方式都是我父亲的,是父亲在冥冥之中越俎代庖猝不及防地褫夺了我的思考和发言权,那两句话所传递的绝对不是我本人的意思。
       我拿起电话拨通了万奕晨号码,没有别的,我只想道个歉。电话那头没有接。我想了想再拨他手机,这次通了,传来了一片嘈杂声响,随后手机关了。
       万奕晨关上手机,说声对不起,继续接受媒体采访。有个记者提问说,优秀作家经历天灾人祸往往会有更优秀的作品出现,记者请他谈谈这种感受。万奕晨赶紧连连说不,他说,不,我不是, 对不是这种情况。他承认自己确实既遇上天灾又遭逢了人祸,可他并不是优秀作家,被媒体炒得炙手可热的作品很难说就非常优秀,往下他解释说,这里当然是指《放声嚎哭》。
       《放声嚎哭》是那部已被莫明改拍电影的《寻找谎言》的续篇,最初刊发于《当代文学》杂志头条并被数家选刊转载,稍后,它一脚跨出文坛走向社会出现在各种报刊上,我们售楼部订阅的一份专业报纸上也有了连载。那天我随意一批目光落在了上面。我读的仅仅是个片断,不足两千字,然而,它们构成了一支全力开弓离弦疾射的利箭,嗖地一响刺穿了我的心灵。
       往下延续的故事是,那个男孩是个从小到大绝不掉泪的铮铮硬汉,天灾骤然降临他滑流泪,人祸公然发难他也没有流泪。可是,有一天,那个女孩因为某种原因离开了,他终于抑制不住泪水横流痛哭起来。
       那个连片断描摹的就是两人分离场面,甚至清晰地标注了日期,竟然跟我离开万奕晨的时间完全一致,女孩打声招呼放步离去,越走越远,男孩的目光跟随而去越拉越长,女孩最终在视野里消失了。男孩久久站立默然无语,有个想法蓦地堵上心头,男孩想的是,自己惟一能够绝对不撒谎的人走了,从此以后,恐怕再也找不到可以绝对说真话的人了。这种想法逐渐膨胀充斥占据了他的大脑他的身心他的一切,可怕的战栗候忽遍布全身,举目四望静寂无人,接着,男孩抬志头来,仰脸向天泪飞如雨放声嚎哭。
       我放下报纸揩了揩眼睛,我的手是干的,前面说过,一个时期以来我身心疲惫到极至根本无法传递情感,我心头盈溢的泪水肯定在某个部位被阻断了。完全凭着下意识,我抓起话筒拨通了万奕晨的号码。
       就跟上次一样,我抓起话筒还没想清楚说什么,那头传来了他的声音,情急之中我突然失措了,我竟然说了一句荒谬无比的话,我说,那套房子,话到这里被打断了,往下他连声对不起,说儿子万海天大学毕业分在北京工作刚进家门,电话铃声跟门铃声是一道响的。他要我7天假期结束再联系。他说,真是对不起,上班那天我去你那里,好吗?
       万奕晨说走吧,我迈步过去,两个人乘出租到电信大楼用5分钟将湖东小区那套房子电话户主换成了我,又赶到水电大楼将交费信用卡也换成我的名字。随后两人再乘出租,这闪直接奔向湖东小区,上楼,开门,进屋。他领我逐次走过三间卧室回到客厅再进厨房和卫生所有的东西全都原封未动。他问我是不是这样,我没有说话,这次用的是肢体动作,我仅仅点了点头。他跟着把头点点,开始往下卸钥匙,他是一把一把往下卸的,每卸一把就当面试下锁,他卸度完毕,把重新串好的钥匙交到我手里。
       我俩关门,下楼,乘上出租,很快到了我单位跟前,我推开车门站到地上,他也下了车。我刚要开口,他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那只右手腾长向上往空中又挥了一下,接着,他往前走了。
       万奕晨走得真快。刚才在电信大楼和水电营业部以及去那套房子时,每次上楼都是一步跨两个台阶。此刻,他在平地上直得更快,同一个方向的行人纷纷被落下,这种路人纷沓而退的情景让我想起了从前。往事的天幕就此拉开:女生宿舍门口绚丽阳光下的初次见面,挂在嘴边的“活儿”,一跤跌破的花格布长裙,凌晨两点的噪音,无聊游戏中的姚家花园以及外公父亲母亲大姨,贯穿于人生梦境的幻影和透支福祉理论,官场骤升骤降,与莫晨两次携手,两年打个盹醒来已是人妻人母,等等等等难以逐一例举……这些真实场景随着他的急促步伐逐渐模糊幻化不辨,留下的不可磨灭的炫目景象是那柄小伞,那柄无数次旋开又收拢的用我身体做成的花格布短裙小伞,还有充斥于整个过程的肢体动作,点头或摇头,更多的摇头——就在我幻想中的一刻不停的摇头里,万奕晨越走越快,越走越远。
       我收拢目光掉头转身,把奔向熙攘人群的万奕晨,还有我的从前,轻轻地丢在了后面,径自迈步往回走。
       2000126—2001218
       合肥二里街文园
       责任编辑 邹海岗
       题字 赵宁安 题图 育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