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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挖山
作者:残 雪

《十月》 2000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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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老汉将脸转向落日,他的眼珠像被蒙了一层雾似的总看不明白,他知道在那个地方,有一座高大的古亭,数不清的蝙蝠在环绕古亭飞翔,它们在空中编织着老祖宗留下的那个梦想。当光线的热力从他脸上消退时,他便在假寐中进入过去的时光。
       那一年,血气方刚的他带着老婆二秀和大儿子,离开这田家大屋到外面去谋生活。他去的地方是农场,每天在烈日下暴晒,稻田一眼望不到头,湖水浩森无边。他只干了一个夏天就支持不住了,躺在门板搭成的铺上发着疟疾,门外有老男人不住口地喊着他的小名。似乎是第三天吧,门外出工的口哨声刺破黎明昏暗的天空,二秀从外面进屋来,跪在铺边,凑近他的耳边说:
       “那个人死不肯放过我们一家,现在还等在外头呢,你可千万要挺住啊。他口口声声提到一箱珠宝,真不知他安的什么心?”
       “谁呀?”田老汉听见自己那仿佛从墓穴发出的声音,脑海里浮出一些灰色的影子。
       二秀猛吃一惊似的跳起来,冲到外面去了。田老汉费力地翻着身,他梦见自己赤脚站在雪地里,他的头顶上是一个其大无比的捕鸟的罩子,边沿用一根粗棍支撑着,棍子上系着麻绳,麻绳通到远处的灌木丛,那后面蹲着一个穿黑衣的汉子。莫非自己变成了鸟?他感到脚指头冻得生痛,低头一看,果然看见一对鸟爪。他竟然吓得哭了起来,不过却没有泪。他醒来时已是黄昏,一旦恢复神志,马上记起珠宝箱的事,一问老婆,老婆矢口否认,说没听任何人谈到过这种事,还埋怨道:“田老大,你这个糊涂人啊。”
       回到田家大屋以后好久,他还时常想起那噩梦似的半年湖区生活。每次问二秀他发病的那些天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二秀就摇着头说:“不记得了。”她说她要做饭,照顾病人,还要盯着儿子敏菊,怕他掉进门口的水渠,成日昏天黑地,根本就没有精力去管周围的事。二秀的回答总让田老汉生气,他觉得她是故意卖关子。她一直埋怨他那年不该将全家带到那个“鬼门关”去,差点命都丢了。她还说,就算在他发病时有人叫他,那也只能是那些在外头游游荡荡的鬼魂。想想看,他们一家在湖区人生地不熟,谁会来管他的事呢?田老汉听了老婆的这种话就流冷汗,自言自语道:“终究是不放过的啊。”
       儿子敏菊对湖区则是另外一种记忆,回来之后好久还用神往的口气提到湖区的白莲藕和菱角;时常盯着门口这座山发呆,因为二秀总对他说翻过这座山就到了湖区,湖里的大鱼比人还大。有一天,二秀没留神,敏菊一个人走到山里去了。太阳快落山了他们才在山半腰的小路上找到儿子。他还记得他们同儿子的对话。
       “敏菊,你坐在这里想什么?不害怕么?”二秀问儿子。
       “不想什么。我等那个人来。”
       “谁?!”他脸上变了色。
       “埋珠宝的人呀。”
       儿子似乎很厌烦他们的盘问,远远地跑到他们夫妇前边。他问二秀究竟是怎么回事,二秀说她也搞不清,她从来没有同儿子讲过这种事,儿子的举动太奇怪了,让人不安。
       田老汉回忆着这些琐琐碎碎的往事,总觉得自己没法深入到任何一件事情里头去,一切都浮在记忆的河面上,而每一件小事,又似乎全不是表面所显示的那种样子。这几十年混混沌沌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呢?忘记了的事又是怎么在记忆里苏醒的呢?当然更可能的是,什么都不曾忘记,不但没忘记,还在一天天的加深那记忆,时光对他们开了一个多么大的玩笑啊!
       在渐深的暮色里,古亭显得有点阴森,田老汉又听见那种无意义的呢喃声在远处响起,仿佛是某人在召唤游子。他想,敏菊怎么会变成今天这种样子的呢?刚才他还听见敏菊在打老婆,棍子都打断了一根。两兄弟分家出去之后,小儿子心眼活,租了部车常年在外帮人运河沙,后来居然买了部车,日子越过越富裕。敏菊死脑筋,守着几亩田,连吃饭都紧巴巴的。又因为眼红弟弟家,就不准老婆上那一家去,心里一闷就要打人,往死里打。媳妇要离婚,跑了两次乡政府,眼看要批下来了,到底丢不下两个小孩,就又留了下来。有时田老汉看着敏菊的背影,觉得那种饱经沧桑的样子根本不像三十多岁。要是儿子当初留在湖区会怎么样呢?只要当时一咬牙,挺过那一阵,说不定他们会在那种地方扎下根来吧?儿子竞会知道那个祖传的故事,真是没想到啊。也许他也见过了那老男人,也许他们在湖区时,真有那么一个人。这些年,他们父子之间从来未讨论过这种事,但田老汉从敏菊那阴沉的脸色,从他偶尔观察到的他眼底那种奇怪的闪光里,感到他并未忘却童年的记忆。田老汉不知大儿子会怎样实现他心中的渴望,看他打人的样子,他真有点胆战心惊。
       田老汉天黑了才进屋吃饭。二秀又没点灯,躲在房里不出来,让他一个人在黑暗里摸索着找碗筷。田老汉知道老婆心里有怨气,只好一个人默默地吃饭。吃着吃着,心里又一阵阵地很愧疚。他仿佛看见日子年复一年地从他面前溜走。这几间父亲留下来的老屋越来越颓败了,而他自己,到了老年居然成了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一天到晚钻在山里头,寻找一堆子乌虚有的东西,简直不成体统。会不会二秀什么都清楚,早就同儿子细细讨论过了这事,反过来他们俩瞒着自己呢?要是在湖区生活那段时间他们母子俩就对他订下了攻守同盟,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啊。很可能在那个发疟疾的夜里,发生过阴森恐怖的怪事。田老汉还记得那天夜里二秀冲出去之后就没回来,似乎是第二天中午才归屋,他自己已昏昏沉沉,根本搞不清时间。为什么女人这些年里从未提及那天夜里的事呢?
       田老汉想抽烟,但黑黑的找不到火柴;他想找油灯,油灯也不见了。
       “我不过在山上多呆了些时间,你就这么整治我,这日子还过不过?”他高声朝里屋喊道,还急躁地拍桌子。
       这样又喊了一遍,里屋的灯就亮起来了,听见老婆在里面同谁说话。田老汉诧异地摸过去推开门,房里一个人也没有,煤油灯幽幽地亮着,筛了一半的米和谷摊在地上。田老汉瘫坐在床上,恨恨地想着老婆这些日子的背叛。一赌气,干脆不洗脸不洗脚,倒在床上便睡,睡了一气想起还没吹灯,爬起来一口气吹灭了又倒下。
       他被叫醒的时候是下半夜。老婆二秀从外面回来,浑身散发出枯叶的味道。
       “你听见没有?”她紧张地说,牙齿在嘴里打架。在屋外,有人在挖他们的宅基,一下一下的挖得很猛,整个房子都震动了。田老汉的血涌到了头上,连忙穿好鞋到外面去看。
       月光下,敏菊那瘦长的背影在挥锄。
       “住手!你这个忤逆子!你不想活了!!”
       他冲上去给了儿子一巴掌。敏菊一个跟跄,险些跌倒。
       “舍不得呀?”儿子捂着脸,冷笑着说。
       然后他就赌气似的将锄头扔到沟里,拖着步子回自己家里去了。
       田老汉看着儿子的背影呆呆地站在原地。月光照着被挖了一个缺口的宅基。直到儿子的身影看不见了,他才想起得花一天的时间来修补宅基。他记起昨天媳妇告诉他,敏菊一连两天没下山,发了狂似的在山上东挖西挖。田老汉由此判断,儿子一定是不耐烦了才来挖他的房子,像是报复他又像是提醒他。他打量着在夜气中瑟缩的土砖屋,觉得实在不像个埋藏珠宝的处所。敏菊为什么要怀疑这栋房子呢?这房子还是他父亲在世时盖的,莫非敏菊猜出了爷爷的心思?田老汉双手一拍大腿,口里“啊”了一声,脑子也灵动起来。他自言自语道:“这小子想得真远啊。”
       二秀远远地站在宅院里看见了这一幕。
       田老汉走到老婆面前迟疑地开口说:
       “我们家里有个祖传的故事,同一箱珠宝有关。”
       “哼。”二秀扭过脸去。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里躺下,竟然马上睡着了。他梦见自己同儿子抢着一把锄头挖宅基,直挖得房子轰隆一声倒下,腾起的灰雾迷了眼,什么都看不见,就用双手在砖堆里到处乱摸……
       二秀其实是个猜不透的人。她每天瞪着一对蒜泡眼在家里干活,做饭、喂猪、带孙子。她很少外出,也从不和外人交谈,对田老汉和大儿子心中那种非分的希望也似乎毫无兴趣,既不问,也不谈论,每天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但是田老汉知道自己无论有什么想法,终究是瞒不过她的。这个老婆是由田老汉的父亲当年为他订下的亲,田老汉还记得父亲介绍她说:“嘴巴紧,不会坏家里的事。”那个时候他还不太听得懂父亲的意思。现在想起来父亲真是有先见之明,不过这对他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有时候,田老汉倒希望她大声反对自己心中的这种发财妄想,比如扔了他的锄头,不让他上山之类,这样的话他可能要重新考虑自己的计划了。可惜决没有这样的事发生,她冷冷地看着自己同大儿子在山里瞎挖,根本不出来反对。不止一次,田老汉感到她在暗暗地等一个什么契机,或者说等他田老汉自取灭亡。最近她就像得了健忘症似的,田老汉回到家饭也没得吃,泡茶也没有开水。一问她呢,她就说自己也有好多事要操心,免不了出差错,还横着眼瞪他,像要责骂他,像要冲他喊一句“岂有此理”。田老汉一思忖,觉得自己的确太不像话了,用“老来疯”形容一点都不过分。
       “当初生产队分土地,我要了这座山,你也同意的。”
       田老汉竭力平心静气地同老婆讨论。他想干脆把事情挑明了大家心情舒畅。可惜二秀并不欣赏他的勇气,二秀很讨厌他的表白,听都不爱听。
       “你家世世代代围着这座山转,在村里又不是什么稀奇事。”
       二秀朝地上啐了一口,接着就走开了。
       原来二秀也是早就知道那个故事,原来几十年里头她一直在装作不知道。这样看来,她真是如父亲说的“嘴巴紧”啊。有人在山里埋着珠宝的故事,难道是父亲告诉她的吗?父亲早就死了,也没办法将他从地里挖出来问个明白了。总的来说,田老汉不相信父亲会告诉一个媳妇关于自己家族的秘密,尤其像二秀这种心机很深的媳妇。二秀说,他家的事在村里不是什么稀奇事,这显然是在夸大。他和敏菊背着锄头上山乱挖,的确引起村人的嘲笑。嘲笑归嘲笑,他们并未提那件事,只是笼统地说这父子俩“发了疯”。这么说,敏菊也是听了二秀的传授上山的啊,他却胡说什么“稀里糊涂地跟了爹爹来,想发现点什么”。一想起这母子二人常年背着他讨论这种事,田老汉的情绪变得十分恶劣了。他恨那位死了多年的父亲,他觉得一切都是因为他的阴魂在作怪,就是他把他搞得一贫如洗,现在连他住的房子都保不住了。敏菊每次走到门口就打量门口那被他挖坏又修好的宅基,冷冷地笑着,心中认定宝贝就藏在那里。
       一早就刮秋风。田老汉在山里多呆了一会儿,一回家就感觉头晕,还咳嗽起来。他躺在床上放下帐子,山上的情景像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转个不停。
       起先是他和敏菊约定分头干,中午再到一起交流情况。敏菊背着锄头往山顶爬去,他则留在原地。他站的地方有棵大杨树,树周围的土比较松,昨天他就抱着希望绕树掘了一圈,今天他还要继续往深里掘。他正在认真工作之际,一抬头,看见下边树丛里闪过一团蓝色的东西,他揉了揉眼用力一看,是一个人匍匐在地上。那人也在找东西,不过是用一把小耙子在乱草里耙,屁股撅起,田老汉看见的一团蓝色就是这个人的屁股。那人似乎有所觉察,窸窸窣窣地弓着腰跑掉了。田老汉又发现还有另外的人在山上,其中竞然还有一名妇女,穿着花衣,跪在地上用煤耙子用力刨。田老汉心里一阵恶心,悄悄地想:这不成了“全民挖山”了吗?他撞撞跌跃地下山,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经过那些人时,甚至听见他们在草丛里小声说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到了山脚,回身一望,几乎要倒在地上:山里到处都是人。
       他走进院子时老婆正在晒茄子,他将见到的情况告诉她。
       “现在是捡秋菌的季节嘛。”
       “屁!这种荒山里什么时候长过菌子?”
       “你总在凭老经验想事,你有那么多经验,还用得着去山上乱挖?哼,我还不了解你?”
       田老汉在帐子里头想起这些事又变得气 呼呼的。他听见敏菊从外边进来了,后来又 听见媳妇的声音,还有二秀的声音。他们三 个人在隔壁搬那只大柜,“哼哧哼哧”的。
       “搬走好,都搬走,这屋里住不得了。” 二秀在说。
       田老汉的头痛得要炸开了,他猛烈地咳 了一阵,后来就虚弱地呻吟起来。
       那三个人在前面屋里干得热火朝天,似乎把房里搬空了。
       “父亲将这老屋留给我,到底图个什么 呢?”田老汉四分五裂的脑袋里出现这句话, 他不敢往下想了。
        责任编辑 邹海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