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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哈尔滨的冬天
作者:姝 娟

《十月》 2000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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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母与子
       母亲梅先礼在一般人眼里是十分高傲的,甚至在独生子沙涛的眼里也会有一种不知在什么地方缺乏诚意的印象,而且这种印象在后来的生活中不但没有被消除反而越来越强烈。就是在沙涛小的时候,她也从不像别的女人那样总爱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男人身上。那时她就已经开始不相信“爱情”,甚至更早到沙涛出生的那一刻起,“爱情”在她的心中就沦为一个观念了,一个让“死亡”握住的观念,它无法再回到自己的生命中,就像是松花江上飞舞的雪花和冰末。于是她花费了所有的精力来“确定”自己的生活,把一切“不相干”的情趣排除在外。随着沙涛的渐渐长大,她越来越感到自己只有一个真正的“生活的”或者说是“爱情的”目标。那就是儿子沙涛。除此之外,她就像一个小说家要坚持自己的创作特色似的,对所交往之人的吉凶祸福一概视而不见,对周围人对她产生的种种看法置之不理。她几乎没有投缘的朋友,偶尔有试图想与之深交的人也会被她冷淡地拒绝。
       她眼睛的底蕴里总是有一汪淡谈的忧伤和不屑,给人一种追求更高理想的感觉。没有人能看透她,偶尔她染病患疾,学校的同事们前来探望,嘘寒问暖,她会强撑着身子把人拒之门外,之后扯上一段马上就给人识破的谎言,哪怕是病好之后再无一疏漏地去表示谢意。有一次教委的人来学校检查工作,其中一位小有名气的诗人恰巧是她的大学同学,这位昔日旧友说“她的眼睛里居然沉潜着二十岁时的亮光”,那一年沙涛正上高一。
       然而,几年之后秋冬交替的某一天,恰巧也不是星期天,母子二人同去参加一位远亲的葬礼之后,两人就到中央大街去喝茶。街市已渐暮色四合,儿子要回单位,母亲却不想回旅馆,她提议去城边的大甸子松弛一下,于是,就在那里,情况发生了出乎意外的变化……
       照在大甸子上的日光,很快就沿着扇面地形斜过去,斜到松花江那个大缺口上去了。向下望,那里汹涌着又生又硬的浪涛。江水咆哮起来时,分解出一股死亡式的冷香扑面而来。沙涛向下望了一眼,母亲也随之望了一眼。
       草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响声,一排废弃的椅子蜷缩在草里。几朵夏天开剩下的紫野梅,像几丝垂死的小火焰,露了露面,摇曳了一下,就熄灭了。
       “那种老男人最爱寻花问柳了。”沙涛回想起葬礼上用手帕措拭母亲被茶水弄湿了的风衣时那只胖手的动作。
       “你说淮?”一股热流从母亲的背部径直贯穿到颅部。
       “葬礼上的那个人呗。”其实那个人的脸谱一点儿都没留在沙涛的记忆里,他只是对那只展露出胆小怕事的媚态的胖手稍有印象。
       母亲把脸转向沙涛那边微笑着。
       “你今天不是也很欢吗?”
       “那当然。我是负责签到的。这样,大胆的女孩子就在签到本上约了我吃晚饭。”
       “唔?准备去了?”
       “那当然。”
       紧接着又是一种虚张声势的笑意浮现在母亲的嘴边,“噢噢。”
       “可如果我是男人,也绝不会对那些十几岁的女孩子感兴趣,除了嘴巴上不饶人,别的方面就一窍不通,只会自我淘醉。”
       “五十岁也一样。”沙涛说这话时突然对 自己抛弃过的自尊心有了痛切的感受,于 是,心中燃起了斗争的欲望,“满是细皱纹 的脸上却傲气十足,剥开画皮不外是个色情 狂……”
       毋亲从直觉中感到自己已被置于无可挽回的状况下。她所恼火的不是儿子讲话的内容,而是脸上谈话时流露出的那种粗鄙神态,同时对此也感到了一种侮辱似的内心的悸动。她走到大甸于的堤边上,立刻,风衣的下摆被风鼓了起来。
       儿子沙涛不自在地跟在母亲的身后。
       “妈,你能为我做点事吗?”
       天已擦黑,寒风凛冽。母亲将风衣的衣 领竖了起来,转过身看着儿子。儿子的脸上 已经没有一丁点的稚气了。
       “刚才怎么说那种话?”
       “唔……”沙涛顿感莫名的孤寂,由此 又生出一些怜恤来。沉默了一会儿,他用力 拔掉手里的一根枯草,然后用几乎听不见的 声音叫了她一声。
       “什么事?”母亲问。
       “求你,以后不要再来了,行吗?”
       母亲半天没吭气。她把风衣带子像绷带 似地缠在手指上,脑子里的风车呼呼地旋 转;她眨着大眼睛,张开口的一瞬间,突然 找到了一些独立自主的感觉。
       “我是为官司而来。”
       “官司么?”
       “什么意思?”
       “你希望这官司无休止地打下去吧?”
       “可不是每个人对坐七年牢都无所谓。”
       母亲双眉抽动着,除了她平时独有的那种忧伤高傲外,又生出一种横了心的锋棱。
       两个人都一言不发,两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种极易破坏的表情。
       城市的光亮在远处跳跃,像蝴蝶在抖动 翅膀。
       “小布尔什死了。”小布尔什是母亲给自 己的母鸡起的名字。说这话时,母亲的脸上 露出了一种没有上当受骗的人所有的那样的微笑。
       “毫无疑问,是你的菜谱搞的。”
       母亲看着儿子沙涛,沙涛则看自己的脚。
       “完了,现在轮到我了。”母亲这样想着,俨然已成了某种心理的俘虏。
       “难道你跟我说话时不能看着我吗?”
       沙涛抬起头看了母亲一眼,接着又低下头,摆弄着手里的稻草。在沙涛记忆的暗房里,母亲的脸就是显影液,在这张脸里,自己的一切都会徐徐映现,这一点,令沙涛感到极端的憎恶。
       “恨我吧?”母亲在寒风里始终保持着她不乱的发型。可这个念头一出现,她立刻感到一阵冷意。儿子没有反驳她,她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接着便开始眼睛发晕,耳朵发烧,两条腿在重雾中战战兢兢,看着无动于衷的儿子,她恨不得上去咬住他英俊的鼻子。恨着恨着,她的嘴开始嘀嘀咕咕唱出一连串不可思议的咒语般的歌韵。
       沙涛一开始装作没听见,后来他实在看不下去母亲那疯癫的样子,便叫道: “妈,妈……” 母亲停止了“歌声”。 这时,一只大耗子从天而降。一只有兔子般大的耗子出现了。它像是被灌了迷魂汤似的围着母亲绕起圈来,先是缓缓地,然后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凡是它眼所及的身所触的,立即飞出一团团的扑棱蛾子,成千上万的蛾子,如同脱离了花茎的花,腾空飞起,夕阳的光渗进它们的肌肤,宛如古画上描着金的寿字团花,发出刺眼的光芒。它们先是在空中拥挤着停了几秒钟,然后忽然类似儿戏,它们化成了透明的、坚定的、看不见的东西,也就是成了一股强大的、势不可挡的风……向着天边发出夕阳余晖的那个地方,刮去……
       沙涛坐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其实也就是那只耗子画的圈外一点点的地方,望着一瞬间发生的情景,根本没有反应的空间,他仅只是望着这一幕,耳边嗡嗡发颤,感到匪夷所思。母亲的身体仿佛在暗领着什么仙曲,一边扭动着一边向后退,密集的明蛾如同乐符,个个相随,上键压后键,后键追前键,奔突疾矢,在母亲玉白的脸上若隐若现,忽明忽暗。
       终于,母亲作为最后一个长键落定了,黑风衣的下摆呼啸了一下,仿佛是松花江进上来的黑色的水花。水,突然流得极不连贯,那些明娥,突然溶解在空气中,母亲,突然消失了,这一切像是一场惊梦,四周只有空旷的草甸子和逐渐平静下来的风。
       一瞬间,沙涛觉得自己被一种不再离开他的东西所俘虏、所吸引——那便是母亲的最后的脸。原来死亡就是一张少女一样一无所知的脸。他的心被触动了,像被一种爱情所触动。
       这时,不远处的电报大楼传来了报时的钟声,正是沙涛和葬礼上的那个女孩子约会的时间。
       那只耗子,谨慎地从他身边走过去。
       1
       我的父母都是好人,他们给我留下了一笔数目不小的财产之后就手挽手去了天堂。一个月后,在我收拾他们的遗物时,发现了一颗足有小孩巴掌大的琥珀。装琥珀的盒子也极其考究,尽管是满蓄了年月的,但蓝丝绒上的烫金还依稀可辨:松浦洋行·哈尔滨。于是,我造了点借口,跟单位请了长假,几天之后,便逛荡在哈尔滨的大街上了。
       在一个我从未光顾过的城市里,挤进一群陌生人中间,不见了——如果这就是我这次旅行的目的的话,那么这样的使命随便在哪儿都可以轻易完成。不幸的是,我对所有熟悉的人和事,都抱有一种强烈的反感。每当我走进办公室,为已经开了三个星期的会作记录时,我就憎恶自己。而每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做着与白天并无二样的梦时才更感到厌恶。我像—条神经质的小狗,每时每刻靠气味来辨别不同牌子的丑恶……也许这才是父母给我的真正遗产。
       此时的哈尔滨,正处在秋与冬很难划界的十月底。
       我住进了马迭尔宾馆,决定住在这儿,完全是因为门口的那块牌子:建于1906年。
       这是间不可思议的宾馆,迈进门的一霎那,就像是刀回了鞘里,那么舒贴合韵,充满着感激。
       当我站在大堂中间,仰着脖子研究它的异形穹顶时,我的箱子被人拎了过去。
       “小妹”
       我感觉空气骤然一变,一位高高大大的中年妇女像一架屏风似的把我跟周围隔开了。
        “咱俩合住一个房间,怎么样?一人掏一半的钱。”
       她的脸略显疲惫,但说话时的神态却简慢自适,黑风衣的领口倾泻出那么一抹雪白的肌肤,令人回味无穷。我考虑了三秒钟,想,这也不失为一桩有意思的事,起码免得我发神经时顾影自怜,再者,有谁会住这样的宾馆呢?况且她一看就是当地人。
       “怎么称呼你?”。
       “我姓梅,是中学教师,就叫我梅老师吧。”
       我发现她说话时那种淡忘了什么似的态度和自信又不自信的举止特别吸引人。
       “梅老师,你知道松浦洋行在哪儿吗?”
       我想既然她拿自己不当外人似的拎着我的箱子,那我也就自来熟式地不用讲什么礼节。
        “对不起,我不知道,明天问问我儿子,我儿子在这儿工作,大学毕业留下的。”
       壁炉里面的白桦样熊熊燃烧着,吐出丰美的火苗。我想我是喜欢有生活奇遇的人,于是;我便结识了这位拒绝付小费而自己拿行李的同住。
       几天之后我发现,这位梅老师倒是能跟我相安共处,因为她每天早走晚归,房间里整天就我一个人,可是我的脑子里还时不时地冒出一些不良想法。梅老师她有时大大咧咧,有时又太小心翼翼了,还有,她的那只大行李箱里,几乎装的全是睡衣,她每天晚上都要穿不同的睡衣睡觉,她穿睡衣时的样子真是既纯洁又鬼艳。她每天晚上都很晚才回来,我就躺在暗处偷偷看她,那各式各样睡衣的影子,像聊斋中的狐仙,随着一声轻轻的叹息,就幻化在床上。
       我呢,一时适应不了这里的气候,整天要么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要么在房间里溜达,跺得地板吱吱作响,要么临窗而立看那些没名没姓的人流。总而言之,我宁愿呆在这家门庭冷落的旧博物馆里,也决不愿很快同这座城市熟悉起来。
       这里的雨,经过秋天的刀光,越发细碎着往肉里钻,但霉气却是干燥的,充满着尘埃。幽暗的楼梯吱嘎作响,沙发漆色斑驳,衣橱的把手永远拉不拢,而厚厚的绯红色的地毯使得每一个住进来的人都必须是悄然而至。走廊里盘踞着两排忽明忽暗的灯,从早亮到晚,白白守着一间又一间的空房子。
       我的窗户下面,是一条叫作中央大街的步行街,密密匝匝的方石,如同一块块俄式小面包,工工整整,泛着油光。走在上面的人就成了打击乐手,清清脆脆,辚辚萧萧,充满着轻快的和谐和妙趣。
       楼下商品部已经开始增设滑冰用品出租项目,我问服务员这么早松花江冻了吗?服务员告诉我说快着呢只是一夜之间的事儿。
       现在,我什么都不希冀,憧憬变为现实时憧憬即不存在。在南方永恒的夏日里不得不面对自己周围的同样的家而感到心烦意乱,在这里什么都没有。并不是失去父母的经历催人老化,而是家族传奇式的冷漠令我心安理得。我想跟母亲相比,我才是真正的省心“贵族”。由于梅老师的缘故,我发现我也可以做到平易近人,慢条斯理了,似乎可以随时拥有整个世界。
       旅馆的人来检修暖气,我看着心烦就一个人来到大街上。我发现街上的女孩子个个都穿得很漂亮,画着精致的浓妆,她们不伯冷,眼神火热。腿修长。我真希望也能像她们那样美,当她们走在灰色的大街上时,大街也变得很美。我走在她们中间,突然有了好心情,我不时地对她们中的一位笑笑,然后任她们用姿色把我拖到人群中,我笑自己根本无法止住这种笑。我穿的这件棕色大衣是妈妈留下来的,从头包到脚,修女的长袍一样,妈妈的个子很高。我经常在这件大衣里面穿些乱七八糟不搭配的衣服,然后像引了什么人上当似的窃笑。这次我穿了双白色的运动鞋,我带来的惟一一双鞋,它们出现在这件大衣之下,看起来实在是太突然了。不过这样也好,起码说明我与这座城市还不需要以礼相待。
       中央大街上的旅馆、洗衣店、面包坊、饺子店、时装店、修表的、掌鞋的、做头发的等等,引人入胜地持续了整整一条街。可以说这条街上没有绝境,只有种种启迪人心的自由选择。我在马路的对面,惊喜地发现了一家书店。
       我横穿马路时,大衣的下摆被风掀起来,扫到了一个弯腰系鞋带人的脸,“你的眼睛瞎了?”他显然是个漂亮的小伙子,体格健壮,五官匀称,目光炯炯有神……
       “可你的眼睛真美。”我不由自主地感叹道。他就像一头牲口被拴在了木柱上,惊奇地看着我。很明显,他看出我是外地人,后来我讲给梅老师听的时候,她告诉我,是因为我没有像哈尔滨姑娘那样跟他对骂才吸引了他。我大胆地与他对视,最后当他把目光落在了我的鞋上时,我—下子就垮掉了。我拔腿就走,才走了两步,就又恢复了元气,于是我转身回来,他一副微寒的样子站在原地,由于太挺拔,觉着他身上的阳光比别人多些。
       “嘿,你知道松浦洋行吗?”我想我身上已经开始有东北人直截了当的习性了。
       “松浦洋行?”
       “对,松浦洋行,可能是很老的店。”
       “不知道……可是……”他像怕我跑掉似的先用了个转折调把我稳住。
       “什么?”我问。
       “你的大衣。”
       “大衣怎么啦?”
        “大衣没扣子,怎么系住的?”“嗯?”我想他是在耍弄我,“想知道“想知道。”他竟然用了很认真的神态来回答我。
       我想他可能是个漂亮的笨蛋。
       “靠深呼吸。”我回答了他,然后,朝书店走去。
       在教育书店,没找到什么可看的书。倒是这里的巴洛克建筑引起了我的兴趣。我进去出来,楼上楼下,折腾了好几圈,可还是没弄明白,看起来明明有五层,为何一进来却只有二层了呢?通向二楼的楼梯是三跑折线型的,铸铁的曲线栏杆如生长中的植物一般丝丝缠绕,小磨石台阶上镶嵌着沉色的三叶草花纹,再配上深粟色的木墙裙,精致的石膏浮雕灯图,真是有些不敢怠慢的心情。
       最后,我买了本当地人写的《哈尔滨寻根》,又在外版书专柜毫不犹豫地花了198元买了一本叫作《琥珀·蜜蜡》的书,然后,坐在三叶草上,先睹为快,两只大大的旅游鞋从大衣下伸出去,摆在下一级台阶上。
       “根据考古学的发现,琥珀早在一万多年前的旧石器时代已被人类发掘出来。古人认为是虎睛所化,故名为琥珀。”老虎的眼睛?那么如此说来,还应该有狼珀、狗珀、猫珀等等一切有眼睛之物的珀乃至人珀了?
       “琥珀除了本身的天然结构和外在渗入的化学物质外,有时还含有小昆虫、植物、木屑和岩屑等物质,现今一般人认为较珍贵的是含虫琥珀。当初这些小昆虫受树脂闪光的诱惑,失足即被粘住,拼命作垂死的挣扎,每每折断一两只小脚或部分翅膀,树脂变成为它们的坟墓……”
       “坟墓?”我把我的那个琥珀从怀里掏出来,与书中的图片相比,心里竞充满了黑暗的甜蜜。
       我成长在一个缺乏想象力而且略带阴郁的家庭里,母亲靠着丰厚的家底养成了慵懒的性格。父亲在中学当老师。一边是不同意学校的教育方式,一边又拿来教自己的女儿。他们的一生不好也不坏,生活充满了日常性,也从未看见他们对什么事什么人动过感情。而我长这么大,就像是一直单调地生活在马路的一边,父母一死,有如信号灯一变,马上就找到了过马路的时机。然而,令人苦恼的是,这个时机并没有使自己变得强大,反而却越来越虚弱。
       我一直走回马迭尔宾馆,途中没有绊倒什么人。我是从另一条街走回的,街两旁的每一棵树上都挂着些冻僵的叶子。
       出乎意料的是,梅老师在房间里。
       不知她刚刚去了哪里,暖气上烘着她的衣服和袜子,茶几上放着一副没摆开的扑克牌。她脸上渗着汗水,被窗外的天光一晃,仿佛是结了晶的冰碴子。作为女人来讲,梅老师确实太过于天高云淡了,奇怪的是每次望着她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我都会联想到母亲,母亲的脸也这么素白,很少有表情,即便有,也只活那么一要那,尔后就是电影里的画面变白……
       “这世上的东西都发疯了。”梅老师突然说道。
       ‘
       “怎么?”
       “连水管子里喷出的水都能跳舞。”
       过了几秒钟,我终于明白过来。
       “你说的是音乐喷泉吧?”
       梅老师没有回答。她把黑色手提箱开着,放在床上。
       “我等了你一个小时了。”
       “等我?”
       “我想去理发。”
       ,
       “让我陪你去?”
       她没有正面回答我。
       “其实,我更喜欢在楼下理,这样更方便,而且不那么贵,也不必穿过乱糟糟的人行路,可是昨天我下去的时候,那个女理发师对我大惊小怪,她问我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憔悴,我一生气就顺嘴胡诌说我一连做了五个流产,结果今天满楼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你说这人多有意思。”
       “也许她们把你的话当真了。”
       “真是的,现在的人连夫妻、儿女之间都没真话,何况是陌生人呢。”
       我看得出,此时梅老师的心境极坏,而 且疲惫不堪。有那么一瞬间,梅老师的表情 幸福而绝望。过了几分钟,她似乎也为自己的行为吃惊起来,用手捂着脸,嘴唇蠕动着露出白细的牙齿,双手像泛着青光的鱼。
       “是啊,我的同事之间也常常发生这样的误会。”
       我故意说了些能够使她放心的那种堕落的话。这样一来却把自己引向了一种莫名的伤感。
       “我还是陪你去外边理发吧。”我说。
       “你的这件大衣行吗?”
       我对她的这点新感情感到惊讶。
       “没问题。”
       “谢谢你啊,”她的脸从一件驼色的毛衣里挣出来,显得有点孩子气。
       “那,是不是明天有约会?”我问。
       “不,明天儿子的女朋友要来见我,”她把脸偏了一偏,“是我儿子沙涛的大学同学,现在念研究生。”她把脸又向另一个方向偏了偏,“沙涛是个好孩子,是的,他一直是的……”
       “想不到你有那么大的儿子啦,你看起来好年轻那。”
       ’
       “是么,有四十岁。”
       “最多四十岁。:
       梅老师转过身,信手拾起我床上的那块琥珀,“这挂件很漂亮,”她凑到灯前照了照,“里面有只蛾子呢,去年我在北戴河的海边也见过,但都是些小虾小蟹的,没这个剔透别致。”
       ’
       “梅老师,你问你儿子了吗?”
       “问什么?”
       “松浦洋行。”
       “唉呀,对不起,我忘了,明天一定给 你问。”
       临出门的时候我莫名其妙地问了她一句,“松花江那也是一条大河?”
       梅老师同样莫名其妙地回答了我,“这倒是真的。我都忘了。”
       第二天我出去躲了一整天,我沿着中央 大街来回溜达了十几趟。中午我吃了顿饺 子。这样消磨了很长时间,之后我发现了圣 ·索非亚教堂,当然,教堂是关闭的。但我喜欢它那褪了色的红砖绿顶和累累伤痕。在这里,我笨拙地想到要和梅老师谈一点关于我母亲的事情。我想象得到当我要谈时,她会用蔑视的神情盯着我,直到我住嘴。这个表情是她脸上特有的孤傲的标记,甚至在她要求我与她分担房费时,都有明显的表露:不要碰我,不要接近我。
       一家商店门前的水池冻了一层薄冰,是不是这里的秋天已经结束了呢?回来的路上,我进了一家炒菜馆,我要了一条清蒸“死”鱼。吃鱼的时候,竟然在鱼肚子里发现了一枚结婚戒指。我把苹果汁喝完,把戒指扔进空瓶子里,突然感到一阵难以控制的抑郁消沉,几乎头昏眼花。
       街上华灯初放,没有人发现我这种严重的呆然自失的状态。尽管我的脑子此时此刻怎么也形成不了任何完整的思考了,但我知道自己既不会突然荒谬地大声吼叫,也不会不成体统地大哭一场,而任由眼泪悄悄地濡湿自己的脸,这才是我的“家”的传统。
       在我转动马迭尔宾馆那沉重的旋转门时,一条小狗也被转了进来,可是它一进来,就被行李员挡住了去路。我想给它说情,可是开了口,却发现老是无休无止地谈论自己,我无法进入正题,而那只狗在我腿上时而叽叽咕咕、细声细气,时而通晓世故般的低垂着头,最后,它眼睁睁地看着我被行李员送进了电梯。
       我有预感,更糟糕的事情一直在等着我,尽管我还想象不到那是什么,可是我走进房间的那一瞬问我就知道了。梅老师把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那块琥珀,当作见面礼给儿媳妇了。
       后来有人对我说我不该得那枚鱼肚子里的足金戒指。清洗之后,我认出戒指上的名字;丽香。
       我开始发烧了。我发烧的时候,梅老师给我敷热毛巾,她的手比毛巾还热。她一再表示一定会把那块琥珀要回来。我沮丧地闭上眼睛,不看她。
       我决定明天把琥珀讨回来就撤走。
       2
       我一连等了梅老师三天,她都没回来。第四天晚上,我开始翻她的东西。
       我一点也不感到吃惊的是她那满满一箱子睡衣,角落里有一些旧信封、买菜单、收据发票之类的东西,还有一张配戴院形眼镜的说明书。我知道她年龄很大,却猜不准,但—个出门只带睡衣的人总是有些奇怪吧?
       在箱子的夹层里,我发现了一个档案袋,沉甸甸的。我赶紧把其他的东西物归原位,然后拧亮床头灯,拿着档察袋钻进了被窝。
       我叫梅先礼,现年五十二岁。三十年前 毕业于哈尔滨师范大学中文系。二十七年前 被公检法军管会以“恶毒攻击我党、攻击无 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反革命罪判决二十年 徒刑。一九七八年十一月由中级法院复查再 审判决,撤消原判反革命罪,却又追加所谓 “政治陷害”问题,在没有罪名的情况下, 改判七年徒刑。
        中央曾明确指示,凡一审判决没有追究 的问题。再审判决不得追加。所以,追加我 “政治陷害”问题是不妥当的。参照一九七 九年及一九九七年颁布的《刑法》,均无 “政治陷害”一说。况且我只是在书信中臆 造吴丽香有海外关系,即便在当时也不可能 造成刑事责任,事实上更没有造成任何不良 后果。这算什么“政治陷害”?
       原判的反革命罪是文化大革命的产物, 由追加“政治陷害”问题而留下的“改判七 年”的尾巴是极左路线的余毒,根据中办发 [1983]9号文件的精神,对文革中的案件 要进一步彻底复查,不要半途而废。二十 年来,我一直申诉不止,但至今尚未奏效。
       下面是一份厚厚的刑事申诉状,我迅速 找到了“案情概貌”这一页:
        一九六九年秋天,我的同学吴丽香偷看 我男友的来信,然后暗中挑拨离间,破坏我 们的恋爱关系。当时驻系工宣队对此事处理不公,我便怀着一腔义愤毕业离校。一九七一年底,我从收音机里听到一个香港电台的地址,于是心生邪念,便以吴丽香的名义给香港写信,企图造成她有海外关系的假象。信是正反两面写的。正面是用吴丽香的名字写的明信,都是家常话,无任何政治色彩。反面是用牛奶写的。大致内容如下:“……由于文化大革命以来,党对知识分子采取的焚书坑儒政策使我对自己的前途感到绝望,很想去日本留学,请你们给予帮助。另外,原同班同学吴丽香是共产党的红人,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希望你们给她写信,造成她有海外关系的假象,帮我拔掉这个眼中钉。”一九七二年五月七日,市公检法军管会将我逮捕归案。同年九月二十八日,以“偷听敌台广播、书写投寄反革命信两封,恶毒攻击我党、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反革命罪,判处我有期徒刑二十年。投入监狱后,我内心不服,申诉不止。粉碎“四人帮”之后,中级法院经过复查,在撤消原判的同时,又追加“政治陷害”罪名,”改判我有期徒刑七年。判决书这样认定我的“罪行”:“经本院查明,梅先礼因对同学吴丽香不满,于一九七一年三月,以吴丽香之名书写投寄反动信件,对吴丽香进行政治陷害,并曾收听过敌台广播,罪行属实。”
       我对中级法院的改判不服,仍继续申诉,但却连遭厄运。中级法院和高级法院分别于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八日和一九八0年三月二十七日下达“申诉无理,予以驳回”的通知。我坚信对我的判决极不公正,故决不屈服于任何权势,坚持申诉,也许直至命赴黄泉而后方休。
       接下来是申诉理由:我粗略翻了一下,足有十几页。
       一、所谓“以吴丽香之名书写投奇反动信件”不符合实际。
       原判中声称“书写投寄反革命信”,而再审判决中将“反革命信”改为“反动信件”。“反动信件”与“反革命信”在内涵上究竟有什么不同? “反革命信”站不住脚,“反动信件”就成立了吗?前面已经说过,以吴丽香之名给香港写的信不带任何政治色彩,怎么谈得上“反动”二字?至于那封信的反面是以我的化名写的,内容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有所谓“攻击我党、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之嫌,但已经被撤销,故不再赘述。何况,“以吴丽香之名书写投寄”的很显然是指以吴丽香之名落款写的那封明写的书信。为此,“反动”的帽子是无论如何也扣不上去的。
       二、所谓“对吴丽香进行政治陷害”的罪名不能成立。
       查阅一九七九年七月一日通过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关于“陷害”罪有第一百三十八条“捏造事实诬告陷害他人”和第一百四十六条“对控告人、申诉人、批评人实行报复陷害”两种,而我的案情显然不属于此。《刑法》中更无“政治陷害”一说,故从理论上来看,无任何后果的所谓“政治陷害”罪名不能成立。如果仅以区区一纸中的只言片语来论罪,岂非成了“文字狱”?
       三、事出有因。吴丽香作恶在先,工宣队处理不公。
       首先,吴丽香私自拆阅我的来信,并从中破坏他人的恋爱关系,实属违法犯罪行为,理应受到道德谴责和法律制裁。其次,问题出现后,驻系工宣队没有公正处理,对吴丽香不作任何教育和处分,反而对我施加压力。因此,在我的案情上,吴丽香的作恶在先和组织上的不公正处理构成的客观因素应负很大责任,提请司法部门予以考虑。
       看到这里我停了下来,后面还有二十几条之多。我发现梅老师的故事就像是能变化的灯光一样,是从最强烈的情感逐渐转化到最冷静的情感,在这一过程中,她的嫉妒与痛苦、欺骗与残忍、急躁与克制都在她自己排演的戏里互相调和着、发酵着。
       这个梅老师,真是太像老师了。还有,也许这座城市里有许多喜欢叫“丽香”的女人吧。我转动着手上的戒指,竭力不去想那块琥珀,可越是不想想越是想,想得心里一片空荡。前面说过,我的父亲也是老师。他不拉家常,极少发牢骚,最大的爱好就是在饭桌上考我和组姐一些生僻的字。姐姐不如我讨巧,会事先有所准备,结果,她常常在饭桌上挨父亲的疵。每次我都用饭碗挡住脸,眼泪静静地往下淌。可姐姐不掉一滴泪,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把饭吃完。这一类的事,她是惯了的。后来,我也不哭了,但从此开始讨厌这个家。不知远在美国的姐姐想起这些事来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3
       进入十一月份了。
       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在十一月份的某一天半夜响了起来。我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念头所袭,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起来。我穿着一件梅老师的唾袍,上面印有半阴半晴的荷花图案。大概从十天前起,我就开始这么干了。按梅老师的脾性,我这么做应该是她难以忍受的事。刚开始穿上她的睡衣时,我有一种强烈的兴奋和冲动。潜意识里,做五次流产的不是她而是我。丝绸贴在我身上,就像是她冰冷的全裸的身体,它似乎在呼吸。后来,这种感觉渐渐消失了,渐渐被另一种感觉所代替,似乎我和她已经到了一个非常时期,就像后来跟母亲的关系。
       随着我拿起电话,恐惧就变成恐惧的欣悦了。
       是梅老师梅先礼的儿子沙涛,这实在是让我吃了一位。
       “我需要见你。”他说。
       窗外的街灯在两片窗帘中间撕开了一条裂缝,灯光直射进床里,暗藏在睡衣中的荷花在被子上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重金属。
       “你等我,我马上就到。”
       还是他的声音,这一回像是一个男人在舔舐着一个女人被蚊子咬肿的红疱。
       我从被窝里爬起来,拧开台灯,顿时被子上的那些荷花消失得无影无踪。自从那个鼻尖上有一些小雀斑的男朋友两年前跟姐姐去了美国之后,就再也没有半夜醒来的习惯了。记得当初姐姐在征求我意见时,我的回答让姐姐目瞪口呆。我说我不知道爱不爱他,因为我还没有和他睡过。第二天,他们就双双飞了美国。
       房间里充满了北方深夜的气息,这气息完全破坏了一个南方女人的骄矜。
       “还是你出来吧,圣·索非亚教堂。对,我不能和保安啰嗦。”
       沙涛在顷刻间果断地改了主意,果断地放下了电话。
       于是,我像怕赶不上火车似的,立即陷入混乱,一种奇妙的危险的感觉把我紧紧吸住。
       这座城市的夜景出乎意外的美丽。干冷的月亮碎在枯枝败叶上,反而更具安魂的力量。这个时候,连梦都睡了。一只黑猫猛地从暗处窜了出来,吓了我一跳。但在我略微踌躇了一会儿之后,我听见有人跟我说话,这次,我真的吓慌了手脚,整个人像被风吹散了似的。
       “你去哪?”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吓着她了。”
       男人甜腻腻地说。
       “是那只猫。”
       女的嗔怪那男人。
       在街的拐角处,我看见了一对恋人。他们抱在一处,那种抱法,就像是只盼望能够就死了的那种。也是我只在电影里见过的。
       我记得跟鼻尖小雀斑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说我们接吻吧别争论了之类的话,可每当这种时候,我都感到愤怒,我说我有心脏病我会死于接吻。
       “你去哪里?我们送称。”女的又说。
       “谢谢,不用。”我回答。
       那个男人的双手始终没离开女人的腰。
       也许在北方的城市里,一个女人在午夜一点出现在大街上是件不名誉的事吧?在那一对的眼里,我或许是出了什么事:失恋、年轻夫妇吵架、家里死了人……再不就是那一对的恋情过于强烈了。
       圣·索非亚教堂对我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了,在《哈尔滨寻根》一书中,也看到过有关它的记载。
       它始建于1907年3月,是远东地区最大的东正教堂,也是沙俄东西伯利亚第四步兵师修建的随军教堂。圣·索非亚教堂深受拜占庭式建筑风格影响,富丽堂皇,典雅超俗,宏伟壮观。它的建筑平面为东西向拉丁十字,墙体全部采用清水红砖,通高有53、35米,建筑面积721平方米,还有一个6648平方米的广场。
       今晚的月光,不是特别的好,到处都结了一层蓝黑色的膜。除了教堂是斩钉截铁的线条外,其他的东西,树、房屋、蜘蛛网一样的街道,要么沉没,要么滋长,都顺着月亮虚弱的光势起伏着。高高矮矮的石头房子,抛出一个个的影子重叠起来,影子里就又有了影子……
       我见到了沙涛。
        万没想到的是梅老师那种孤傲的形象反射在她儿子沙涛的脸上,竟像是一朵向阳的葵花。更没想到的是他居然是我在中央大街绊倒的系鞋带的那个人。我体验到一种不期而合的东西。
       “没想到,是你。”
       他开口说话时,我发现了他与梅老师的共同之处便是他们都具有一种从自我意欲出发的、难以对付的气质。
       我笑了笑。
       “梅老师,我妈,她死了。”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吃了一惊。
       “沙涛,什么?你说什么?”
       “她死了。”
       说完他轻松地笑了。我感到既迷惑又有些怕,问他为什么要笑。
       “我觉得自己可笑得不得了!”
       回答过后,沙涛又开怀大笑。在这一次笑的感情里面,很明显,没有梅老师、没有任何人、当然也没有我的存在。可是,他笑着笑着,却变成了抽泣。紧接着,他痛哭起来。他哭得很伤心,也许是由于太过伤心,所以显得很投入,除了哭,没有任何别的东西。
       说实话,我有些被他哭得心旌摇荡了。我竭尽全力专心致志地注视着他。他的头发有着天生的波浪卷,是双重的黑。我一边呼吸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甘草香味,一边暗暗在大衣兜里把手绢裹在手指上。我想我会歪着脑袋去擦他的鼻子和眼睛,但我的手始终没掏出来。我惊惧地发现,我在欣赏他。欣赏他的美貌和身材,还有他的悲伤,甚至包括他用悲伤的哭去蹂躏他狂野的笑中所得到的那份快感。
       “沙涛,也许……”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找不到适当的词来安慰他,一紧张,心里打起哆嗦来。
       “沙涛,振作一些。我都忍不住要哭了,其实,我也是在刚刚不久前失去了父母。”
       听我这样一说,他反而冷静下来,他慢慢地拾起头,看着我,看着我鼻子一酸,眼泪静静地流了下来。
        “你肯到这儿来见我……真是太好了,我非常谢谢你,我知道,其实咱俩又没什么相干……”
       说着他一把抓住了我的肩。我也不挣脱,就势靠在他的胸前。一瞬间,我觉得我又跟这座城市息息相关了。我甚至幻想明天早晨一睁眼,就能听到关于我和沙涛之间捕风捉影般的流言。
       一些星星散落下来,我发现在教堂披水处的寄生树木里,有个闪闪发亮的东西,原来是一只猫头鹰的眼睛。
       我把头埋在沙涛的臂弯里,然后含糊不清地问:
       “什么时候的事?”
       “很多天前了。”
       他无意识地轻轻捏了捏我的手臂。这一瞬间,我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情感。
        “怎么回事?”我喃喃地问。
       “有一群金黄色的蛾子。”上面沙涛回答我的这句话,是我在两年之后才回忆起来的。因为当时我完全沉迷于自己巨大的热情里面了,直到沙涛若无其事地放开了我,我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那天晚上其实很冷,广场上一丘一丘的丁香丛也在瑟瑟发抖。但我还在试图延长那份昙花一现的情感。
       接下来我再也没问有关梅老师的事,而沙涛也没再提起。
        沙涛摘掉手套,放在大衣口袋里,然后,他拉起我的手。我不知缘故地跟他走,他的手好像没在人间生存过似的冰凉。风吹过来时,感觉他的肩膀很厚很阔。
       教堂的门又高又沉重。他憋着气用臂力小心地向外拉,飕的一阵气流,黑暗像裂开了似的出现了一条小缝。
       “诺,钻进去。”他对我说。
       “啊,可真是的……”
       他也把身子缩起来,跟在我身后。门,吱嘎一声合上了。我情不自禁地再次找到他的手。我和他,就这样潜入教堂的内部。我非但没有害伯,反倒像受了某种鼓励。周身作不得主似的有些哆嗦。
       我什么也看不见,他却领着我轻车熟路地七扭八转,木楼梯颤颧悠悠,让人提心吊胆。我的眼睛渐渐活过来了,在回廊上映射的窗棂下,我看见了我们两个双双重叠的影子。
       “我……我……”我站住了,低头瞧墙上的影子。
       “我踩着你的影子了?”沙涛忧郁地开着玩笑。
        “哦,不是。”我的神经系统有点紊乱。
       楼梯突然变陡,我用一只手提起大衣的下摆,勉强跟上他。
       他终于站住了,我不知这是几层楼,总之它太高了。
       “坐吧。”他说。
       我小心翼冀地坐下,感觉这像一个堆放杂物的仓库一样。心里缓缓松弛了下来。
       “你经常来这儿吗?”我问。
       “难道和女朋友?我不知为什么会这么想。后来我知道我仅只是害怕是这样他沉默着,所有的窗户都是黑的,也许 刚进来眼睛还不适应的原因。一些微光在穹 顶上像用力飞翔的鸟一样,把一些灰尘送进 鼻孔里。
       “要是一个人在这儿大概会害怕的。”我 说。
       “噢。”
       “在想什么?”
       。
       ·
       “我二十五岁,你呢?”沙涛似乎答非所
       问。
       “比你小点儿。”
       “我们都成孤儿了。”
       沙涛这句话使我倏地一抖。
       “我不觉着自己悲哀。”
       “我也是。”
       “‘金玉良缘’的金玉,是吗?”
       “是。”
       “好听的名字。”
       “是我外婆起的。”。
       沙涛在昏暗中忽闪着眼睛,自然而然地就把我染成曲铃花色的指尖团在手里。
       “我们换个地方。”他突然说。
       随着我大衣“呼”的一声——我想他也 听见了看见了:有一群白蒙蒙的东西腾空翻 起,我下意识地叫了起来。原来令我魂飞魄 散的是一群扑棱蛾子。它们像是—张撕碎的 金粉画,挟裹着我,转瞬间成为我的盛装。 我紧闭双唇愕然看去,沙涛多半是为眼前的 情形失去了自控力,他脸颊抽搐、手向前伸 着,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我仰跌在楼梯 栏杆上,栏杆摇摇欲坠。那些蛾子疯狂地撞 击在我身上,我似乎闻到了一股血腥味,我 想我一定浑身是血了——童贞的血,失去了 童贞也就失去了生命的血。
       我费了好大劲儿才站起来,仿佛身体一 度散了架又重新组合似的。我迅速脱掉大 衣,转过身,一只脚攀过栏杆——我要立刻 离开这个地方。
       但仅在这一瞬间。沙涛像疯子一样狠狠 地抓住了我的头发。顿时,我产生一种奇妙 的危险的感觉,我刚刚成了某种仪式的一部 分。黑夜竟是如此深邃无底,他挺拔高直的 鼻染闪着鲜嫩的光泽。我想在微光中向他笑 一笑,结果由于刚才的惊吓只是动了动嘴 唇。
       “我知道,你不用说了。”
       他的话令我吃惊。
       我仰头望着他的脸,他突然像迎头驶来 的列车一样压了过来……我快要断气了,做 垂死挣扎。
       “我得告诉你。”
       他抬了抬上身,看着我的脸。
       “我已知道。”他说。
       “你什么也不知道。”
       “是你第一次。”
       过了一会,我深深地点一点头,闭上了 眼睛。
       在我闭上眼睛的一霎那,我看见一条银 白色的蛛丝从天穹顶上遥遥垂下,它闪着惟 恐别人看见的细细的光。
       有一股馥郁的甘草气味涌到了唇边,我 睁开眼睛,只不过是一股灰尘。
       我又独自站在那儿了。他则揪住衬衣上 的一只纽扣,向我微倾着头。
       “若你是我,便会明白。”他说。
       “我想明白。”
       “凭什么?”
       “你知道‘松浦洋行’吗?”
       我重复着我第一次见他时说的话。
       他领口的二个扣都没了,我不知是不是 刚才弄掉的。偶尔有远处街上的车灯晃进 来,勾勒出他颈部光洁的曲线和乌黑卷曲的 头发,然后流泻下来,一眨眼,就消失了。
       他把我轻轻地搂在怀里,很久很久,我 想起中央大街两旁的枯树被月光一点点暖起 来,心中忽然有了旋律。
       “我很快乐。”我说。
       “我也是。”
       他说这话时哆咳了一两回,好像是惧怕 什么,或是突如其来感到一阵寒意似的。
       我们默不吭声地彼此拥抱着,这样过了 好一会儿,他说:“帮我……”他一开口我就全乱了。我什么都看不见,余下的仅仅是嗅觉的世界:尘埃的气味,汗的气味,头发的气味,甘草的气味。
       但至少我有这样的感觉——落入陷阱后的拼命挣扎。
       那时,月亮已经从教堂的一端挪到了另一端。
       透过上方巨大的穹隆,我看见一群天堂鸟飞向天际,而我就是其中的一只。我们这种鸟,是在晚上天黑时才在空中飞翔。时间向后退着,那是多么美妙的时刻啊,似乎有一种什么东西在心中膨胀、开放,心中的喜悦也在不断地增加、增强……
       然而,就在我要崩断的一霎那,天堂坍塌了!
       震耳欲聋的声音从黑暗中迸出——我和沙涛顿时凝固了,凝固在彼此的身体里。一开始,我们都以为这一声音是从我们体内发出的,但当两个湿漉漉的脑袋错开时,才发现刚才那一记沉重的撞击胸膛的声音是钟声!
       “上帝啊!”
       我的脚猛然一阵刺疼,同时还有一些类似提琴吱吱嘎嘎的拉锯声。刺耳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浑身都是鸡皮疙瘩……我和沙涛竭尽全力使自己保持平静,我捏紧拳头,他颧骨突出,一动也不敢动。这时,又是一记钟声,比刚才更沉更重,我的脚也更加火燎般钻心地疼痛,身上一阵痉挛……我不能坚持太久,我用一只脚碰了碰沙涛的脚,结果不但无济于事反而变得更糟,我感到连大腿的肌肉也融进了那钟声里,一切都被震坍了,咕咕噜噜的腹鸣也溢出了两肋,向外冲破……
       然而,刚刚的那两记钟声只不过是音乐乍起,就像做弥撒先唱福音书一样。
       紧接着,我不知道有多少座钟(后来我知道是七座)同时响起,低沉、悲哀、铿锵、震天动地,仿佛是上帝的怒吼、上帝的愤怒,一场革命。
       后来,那钟声在我的耳边回荡了好多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它撞击着我的身心,像一片不散的乌云笼罩了我的心灵。我常常是噩梦缠身,惶惶不可终日。即使后来我知道那钟声是由于我在当时的情况下把脚套在了与七座钟钟槌相连的绳子上时,情况也没有改变。我相信这是上帝为我设置的最大陷阱,令我插翅难逃,令我这样一个亵渎神灵的叛逆形象暴露在圣目之下。
       那个夜晚,月亮最后也没有全部露出来,它始终拖着一片乌云。
       
       二 父与女
       女儿丽香可以肯定,父亲张书剑在她母亲死后不久去过那个女人梅宝所在的乡下林区。也许父亲觉得那时的丽香才不过只有两岁,不会有什么记忆。但是丽香完全记住了森林深处的那座小木房。她记得她在小木房前的草坪上坐了一个下午。草坪里有许多鲜花和蜜蜂、当父亲红着眼睛从小木屋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父亲竞忘了抱她。还是那个女人把她从草地上抱起来交给父亲,然后,那个女人就身穿睡衣目送他们离开。那个女人的睡衣上满是荷花。
       那一次,是丽香第一次坐火车。后来她一直等待父亲能再带她去那个地方,但父亲没有。等待太久了,也就乏味了。
       后来,当丽香长到谈恋爱的年龄再想起这件事时,她断定那个女人,是父亲的外遇。于是,作为父亲,作为第一个闯人丽香生活视野的男人,既有她爱的一面,也有她恨的一面,也就不奇怪了。
       由于丽香健康的缘故,母亲死后不久,她就与外婆居住在一起了。父亲只是偶尔来看她。等她大一点之后,也接她回家。直到去年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丽香才完全彻底地搬了回来。一年多了,丽香每次回家,都先是到处瞄瞄,好想看见一点什么。看见什么呢?她也说不清。也许是穿荷花睡衣的女人吧?她经常这样问自己。只是每次往父亲屋里看的时候,心里都很害伯,心都到了喉口。父亲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他的房间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手工制品。
       父亲是个守口如瓶的人,他过着看似平静的生活,而且这种平静几乎持续了一辈子。
       有一天,父亲退休的学院院长突然急三火四地跑过来,神秘兮兮地告诉父亲说她为了打赢这场官司,请了哈尔滨最有名的律师,到时候……对簿公堂恐怕是避免不了的了。
        父亲半天没说话,最后他说了句丽香……她已经死了二十年了。
       那一次,是丽香第二次看见父亲那种悲伤的眼神。第一次就是在乡下林区的那个小木屋前。
       丽香的感觉极其复杂,可以说没有任何头绪。但看着一天比一天苍老的父亲,她决定不开口了。
       初冬的阳光照在静静的院子里。惟一的一棵榆树,裸露着粗大的瘤状树根,盘地而坐。窗外射进的阳光把桌子上切剩下的一半的“大列巴”(一种俄式大面包,每个重二公斤)照成了玫红色。
       “收拾桌子还早着呢。”
       父亲咕哝着。
       “爸你又吃这个。”
       女儿丽香把暖手炉放在父亲手上。
       “一辈子吃这个,我还求之不得呢。”暖手炉“哐啷”一声从父亲手里滑到了地上。
       “这边没给暖气,您小心感冒了。”
       “没事。”
       父亲看院子里的树,那棵老树在冬日的阳光下只剩下了骨豁。
       “爸,鸽笼没锁上吧?”
       “没。”
       “那它们会飞出去的。”
       “当然会飞出去的。”
       “那我去锁。”
       “不。别锁。”
       父亲的语调让女儿吃了一惊。她看了看父亲,父亲一直看着窗外。她把镜子放在梳妆台上,走到窗边,向外张望。
       “在刮风呢。”
       “有什么好看的吗?”
       “这样刮要连刮三天呢。”“我把鸽笼锁上吧?”
       “一个劲儿听单放机,要把耳朵听坏
       的。”
       父亲所答非问。
       父亲从窗外收回目光,聆听了一会儿什么,然后凝视着眼前的女儿。
       “脖子上是个什么东西?”
       “一个小玩意。”
        “给我看看。”
        丽香瞟了一眼父亲,觉得很奇怪。
       “爸,你今天有点怪啊。”
       “嘁,眼下的男人只会花言巧语,把能从你身上骗走的东西全骗走。”
       因为生气,丽香的脸有些红。,
       “爸,你也太小瞧人了。这破玩意,只不过是我帮人家的忙,人家给的小意思。”
       “什么忙会有这么大的‘小意思’?”
       女儿咯咯地笑了起来。
       “丽香!”父亲近乎愠怒地喊道,“那是一块价值连城的琥珀!”
       “什么?琥珀?”
       “可不,快说说怎么来的?”
       丽香从脖子上摘下那个挂件,翻来覆去地看,眼睛中流露出惊讶的神情。
       “真的吗?”
       “千真万确。而且还是最珍贵的含虫琥珀。这种琥珀,我在二十几年前见过一次。那还是在上大学的时候,有一个低我一年级的富家小组戴的,几乎跟这个一模一样……丽香,快告诉我这个从哪儿来的?”
       “我的大学同学沙涛你还记得吗?”
       “记得。”
       “是他求我扮演他的女朋友去看他妈,这是他妈给我的。”
       “荒唐。那沙……涛的女朋友呢?”
       “他根本没有女朋友,所以才叫我帮忙 么。”
       丽香做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我事先又不知道……”
       父亲又把目光回到琥珀上,“如果就是那一块,这怎么可能……”
       “不管怎样,丽香,你得赶快还给人家。”
       “好吧。”
        “这么说,你见了沙涛他妈了?”
       “见了。”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他妈没怀疑吗?”
       “如果怀疑能送我这个吗?”
       “也是。那……他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呢?”
       “那个人长得可真年轻,不像他妈,倒像他姐。话不多,有点怪。听说他爸早就死了。”
        父亲怔怔地站了一会儿。
       “爸,你怎么了?”
       “你,不会与那个什么沙涛假戏真做
       吧?”
       “怎么会?他那种‘没电”的人。”
       “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我不喜欢那种类型的人。”
        丽香向自己的房间走去,顺手拣起一根掉在地上的裙带,桌子下面,一只靴子立着,只靴子躺着。
       丽香推开门的时候突然回头说: “爸,我昨晚做了个奇怪的梦。”
        “什么奇怪的梦?”
        父亲挪开一直放在琥珀上的目光,抬起 头,像个孩子似的用手臂抹了抹眼睛。
       “我梦见有人追杀我。我坐在一架由三 只羊拉的车上,后面有一种我看不见的力量 在追逼我,三只羊拼命地奔在山路上。这 时,有两只特别肥胖的狐狸要搭车,我拒绝 了。五分钟过后,我遭了厄运。所有的山峰 都向着我的方向倾压过来,巨大的轰鸣鼓破 我的血管,全身的血液喷腾出来……
        “这么说,你也听到了?”
        父亲的声音显得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
       “听到什么?”
       “丽香,你在梦里听到的其实是钟声。”
       “钟声?”
        “是的。它有三十多年没响了。”“你是说,昨晚它响了?”
       “肯定是,我绝不会听错。”
       “爸,你弄错了吧,索非亚在江南,我们这是江北,即使是它在响,我们也听不到啊。”
       “不不不,你不知道。那个乐钟是响铜铸成的,总共是一大六小,六座小乐钟为六个不同音符。每逢重要宗教节日,敲钟人把七座钟钟槌上的绳子系于身体的不同部位,手脚并用。那声音响彻云霄,连远在阿城的人都能听到呢……” “真有这么神奇吗?” “我亲眼所见的。”
       在女儿眼里,父亲的断定未免有点一相情愿,她觉得父亲身上的一种自豪感复苏了。
       轻轻的被风刮起来的石粒打在窗玻璃上,父亲回自己的卧室躺下了。
       父亲躺下的时候,圣·索非亚教堂出现了。
       这是一座充满威严、神秘而忧郁的建筑物。是一座处处留下了剥落金箔的十字架尸体的建筑物。这座重新复活的教堂,在父亲的眼前出现了……
       直到清晨天亮的时候,父亲嘴里只有一句话:“我要过江……”
       1
       我想我大概是要生病了,因为总想吃东西。我打开冰箱,在里面搜寻。一个餐盒里面有一大块奶油蛋糕,我端出来放在茶几上,站在那儿开始吃起来,同时我朝门口看着,几乎在希望沙涛会走进来。我仍然念念不忘他来取梅老师的东西。因此,我尽量延长咀嚼时间。有那么一分钟,我甚至强烈地希望自己能马上去找他,满面羞愧和含泪地拥抱他,告诉他我爱他,并从此与他一刀两断。
       最后餐盒空了,沙涛没有来,我只好躺下睡觉。但过了一小时,不知怎么又醒过来,觉得肚子发沉头发涨,我又起身走进浴室呕吐了。这一切似乎都在睡梦中,至少我自己没有清醒的感觉。我想我睡觉之前还做了点什么。但这次睡眠时间依然很短。我第二次醒来,又做了点什么,接着又睡了过去,随后又醒来。总之,那个夜晚充满了重复。是那种噩梦的重复。在它的间隙里我睡着又醒来,无法区分它们。“马上就会水落石出。”这是我始终抱着的一种奇怪的信念。
       旅馆的房间本来就很暗,现在就更暗了。最后的一丝光亮被吞没时,我看见了由四个大帆拱托起的巨大的带有宗教图案的大穹隆。这一刹那大概持续了半秒钟。但是我清楚地、意识清醒地记得开始时的那一记钟声,如同后脑勺撞到了石头上,几乎丧魂失魄……
       我最后一次醒来,是两天以后的一个上午,是服务员和她请来的大夫给我弄醒的。他们给我打了针吃了药,然后留下一大堆什么明天务必去医院检查、化验血尿之类的话就走了。
       沙涛始终没有来。当我看见一群麻雀在窗台上唧唧喳喳地打闹时,我决定去医院。电梯停电维修,我晃晃悠悠地从楼梯转下来,走廊变得更长更暗了,地板也似乎更薄更糟。一出旅馆的大门,我就发现外面已经是天寒地冻。我的这件大衣在这样的天气里简直就跟没穿一样。我打着寒战,望着街上的行人,发觉这又是一座陌生的城市了,一切都与我毫不相干。
       在医院里,就突然看到了世界的另一种样子。我坐在一个角落里等待门口的护士叫我。每一个进去和出来的人,都认真地扮演着被施刑者,我也不例外。我非常庄重严肃地脱掉上衣,双臀抬起,呼吸,深呼吸,直到一个男大夫成功地把我固定在一个仪器上。我敢说,在医院里,除了大夫之外没有英俊的男人。刚才那个大夫戴着大口罩,但我能感觉到他的满足和兴奋。或许他希望我也能兴奋起来。我被施刑者抽了血还要去交钱,一路上有被凶手吻了的感觉。
       我交了钱,然后在化验室的窗口拿了个非常可笑的小瓶子去接尿,可是我找不到厕所。我找了很长一段时间,几乎完全失去了时间概念。最后,我突然感到不安,觉得背后有动静。我转过身,看到一挺微型机枪被举在空中。有一个人站在那儿,把枪口对准了我。这个人是谁?他站在窗户射进的光影里,我无法看清他的头部。是沙涛?梅老师?还是刚刚那个男大夫?我的大脑快速地转动着,恐惧感即刻笼罩了我。我知道他就要扣动扳机,我死亡的时刻到了,我发出一声长长的痛苦的呻吟……我醒了!我被一位扫地的大妈从背后推了一把,原来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吊着点滴瓶子的患者。看得出,因扎着针,他胳膊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地暴突着。为了防止回血,他用另一只手吃力地把瓶子举过头顶……厕所,对,他一定是从厕所出来的,我想都没想,就进了他刚刚出来的那个房间。
       进来之后,我才发现这不是厕所。而是一个被弃置了很久的大淋浴房。原来用于隔挡的木板已被拆掉堆在窗户底下,花洒着生了一层铁锈,暖气片散出的热气烘烤着灰尘,让人觉得眼睛辣辣的。
       我从那个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手中仍然拿着那个可笑的空瓶子。我决定自己了结这件事,路过一个垃圾捅时,我把瓶子扔了进去。这时,我看见一个人的影子特别像沙涛,那人从走廊的顶头出来,一闪身进了电梯。我匆忙跑向楼梯,下楼来到门厅,正好赶上那人从电梯出来,的确是他,是沙涛。我本能地张了张嘴。眼看着他出了大门。
       我征怔地望着那扇依然在转的大门,“我该把你当作陌生人,如果我不把你看作一个陌生人,那么你也会把我看作一个陌生人……”我这种态度似乎是一种笨拙软弱的对自己情感的反抗,但我还是突然间想嗅到什么似的重新返回了他刚刚出来的那个走廊的尽头。
       这是一个稍显隐蔽的房间,我拉了拉门,门紧锁着,没有牌子。门上钉着一个大的纸袋子,里面插着一些纸片,我猜可能是什么化验单之类的,我抽出一张看了看,不是化验单,倒象是招聘广告,可是广告并未说明是哪家单位招聘,上面只留了一个联系电话,显得很神秘。广告上说,每周只需工作一次,每次一小时,每次工作完毕后,马上支付六十至八十元……广告提出的应聘条件是,健康男性,大专生、大学本科生、研究生,身高1.70米以上。最后还特别注明限额一百名。
       我开始敲门,大约有一分钟,门开了。先是一个高大健硕的年轻人,这会儿双颊泛起的浓重潮红,甚至涌上了他的前额。见了我,把紧紧箍在壮实躯干上的毛衣往下拉了拉,从我身旁挤了过去。紧接着,是一位穿白大褂的大夫,我想他该是这间屋子的主人吧。他一张脸刮得干干净净,擦得一尘不染的镜片和发亮的镀金镜架在昏暗的光线中放着光,见了我之后,脸上现出不小的惊愕
       “大夫,我……你知道松浦洋行吗?”
       情急之下,我突然想起了“我的问题”。
       “对不起,小姐,我们不需要……”
       门“砰”的一声,锁死了。
       
       2
       这座城市跟我居住的那个南方小城市不太一样。同是街上的人,这里的人看上去很闲淡。年轻人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姑娘们粉红色的娇嫩皮肤和高挑的身材显得贞洁无邪,乌黑的眼睛在陌生人面前也不觉害羞。还有,这里有冬天,有清清楚楚的冬天,有雪,有代表冬天的雪。
       我知道,我在努力给自己继续留下来制造借口。我的病彻底好了,心也能平静。但我暂时还不想回南方。我对自己说要留到松花江封冻。
       真不敢相信我和沙涛之间发生的事。说来也怪,病了一场之后。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都在脑中打住了。不可否认,想起沙涛,多少还是有些心神不宁,还是会想象哪一天他会突然破门而人,或者是警察。但是时间过了这么久,我想象的事都没发生。沙涛始终没来取梅老师的东西,我也始终拿着全额的房费。真不知道梅老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上一次跟沙涛的短暂接触也没能问清楚。当然沙涛也可能不会说,我也不会太问。可这样做的结果就是自己苦思冥想地拼命推敲所有的线索。沙涛说她死了,不知是什么意义上的,也许只是就某—件事、某一段故事打个比喻,而事实并非如此——就好像深夜回家,总以为有人在跟踪你,其实是一场虚惊……唉,我要彻底忘掉这件事了。这是一座陌生的城市!完全陌生的城市。
       我又能像服了安眠药似的熟睡了。睡眠占据了我大部分时间,每天用一个半天或上午或下午出去瞎逛,剩下的时间除了胡乱对付一口饭,就是睡觉了。在这个过程中,哈尔滨的冬天开始渐露峥嵘了。
       昨天晚上八点四十五分左右,为了放松心情,我独自一个人去了旅馆对面的华梅餐厅吃西餐。我从没吃过这么好的西餐,音乐又好,所以我磨磨蹭蹭一直到餐厅打了烊才回来。回来后喝茶、泡澡、看书,上床时大概也有十二点了。可是刚刚睡着不久,楼下不知谁的汽车防盗警铃声大作。“嘟嘟嘟——嘟嘟”,那个混账铃响了很长时间。
        我躺在暖和的被窝里,眨着眼睛,突然隐隐上来一股无依无靠的感觉。我看了眼窗户,窗户也冷冷地看着我,我闭上了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我不知睡了有多久,又是一阵可怕的铃声。该死的混账车。
       当我翻了个身,突然意识到是我房间的 电话在响时,我感到了真正的恐惧,我体会 到一种与现实世界的分离感。为消除这种恐 惧,我飞快地拿起了电话。
       “金玉,快起来,下雪啦!雪!”
       是沙涛。我浑身一颤,脑海里一下子现出他那张英俊的脸来。
       ’
       “……什么……”
       “看窗外,去看窗外。”
       他的声音似乎显得轻松自在。
       我“咚”的一声搁下电话,梦游一般来 到窗前。我的心一下子激动起来。外面在下雪,特别大特别大的雪。大片大片的雪花就像是鸟的幻影。所有的建筑物包括树和车都跟着它们紊乱地摇晃。我终于看到真雪了。来北方看雪,曾是我白磁般的信念。不过,这现实中的雪跟电影里的不太一样,现实中的雪,具有一种仪式般的庄严。我蓦然悟到,这是天空最高的自我放弃吧。
       我突然想,也许沙涛除了长相英俊外,其实并没有一点特别之处,只是个普通而健全的人。再仔细一想,他甚至也没有神经质的表现,都挺合情合理的。倒是我在那次激情的深层中暴露了一点奋不顾身的意味。这种感觉在父母的葬礼上也曾有过。
       “现在,雪飘过来了,因为隔着窗子,要不然就能抓到它们了。”
       本来在跟沙涛说话,才发现那边的电话还在等着呢。我赶紧离开窗口,重新抓起电话。
       “喂,沙涛,我看见了,真雪。”
       那一端已经挂断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许是因为等了太久生气了,也许只是通知我一声“下雪了”话说完自然就挂了。于是我有了一种反应,一种前些日子曾有过的心痛的感触,它们一下子又都活过来了。我用手按了按发酸的鼻子,带着哭腔“扑哧”一声笑了。
       我喜欢窗外的那个仙境,眼睛却盯着电话发呆。直到天亮,它再也没响。
       与其这样在屋子里漫无目的的转来转去,独自发傻,把东西拿起来又放下,还不如出去在大雪中恣意纵情一番。
       我觉得自己像个笨蛋,什么都不顺利,跟一个有命案在身的人鬼扯在一起!我天生就是一个情感白痴。上一个跟姐姐跑了,这一个又根本不是我的。
       幸运的是我来了北方,看见了真正的 雪。
       街上还没有人,雪一直在下。我注意到下雪的时候,反而不觉着冷,总好像有人在说悄悄话。落在脸上的雪,还没来得及挽救就化了。当我不自觉地走到圣·索非亚教堂时,我已经完全被雪浸透了。我推不开教堂的大门,不知是锁上了还是我力量不够。可是我在教堂东面的墙体下发现了一堆死麻雀。我数了一下,总共有七只,奇怪的是,它们的头都破了,像是撞破的,这会儿已经血凝着羽毛冻僵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便站在那儿看,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又有两只麻雀落下来了,原来它们是撞在穹顶下的窗玻璃上摔死的。可是它们为什么要往玻璃窗上撞呢?
       那种晦暗不明而又使人痛苦、使人不顾一切而又徒劳的东西又来袭击我了。我静静地坐在地上,凝视着那扇玻璃窗,谛听“撞鸟”的声音。永远不可逆转了,那天夜里的样子。那天我回到旅馆后,没有洗澡,之后三天没有洗下身。我猜我流了血,眼前这个教堂里一定有我的血。有我第一次的床——那堆绳索。我想知道他的是什么颜色,可是却缺乏勇气。但我断定他的行为是以经验为基础的,我照他的话做了。
       表面上来看,雪下得很静穆,其实它发了疯。从两点钟到现在,整整五个小时了。那一堆小麻雀被埋上了,又有新的摔下来。我站起来,四周望望,远处已有人声了。我脱掉了大衣,又脱掉两件羊绒衫,一件背心,一件T恤,然后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选了一块最白的雪——向后印了下去……
       3
       从那场大雪起,气温开始骤然下降。显然我的衣服不够了,鼻孔也变得发干发燥。可是我不想出去买衣服和护肤品。因为一跨进外面那个我从未经受过的冬天我就难受。凄厉的风声就像是有许多动物匍匐在地,发出悲泣的呜咽。另外还有一个我不愿出去的原因就是楼下大堂里正在为圣诞节做装饰,乱纷纷的好像正在出事。巨大的圣诞老人躺在地上等待被吹起来。许多人川流不息。这些使我的心情无法平定下来。
       我长时间地看着窗外,看着看着眼睛就不管用了,恍恍惚惚,视觉与感觉融为一体,看不见车,看不见行人,也看不见雪了,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想,他必定是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地方。现在,整个事情完了,了结了。剩下的钱不够住一个星期,如果说在那场大雪之前惟有等待,那么在那场大雪之后就应该明确了。早晨刷牙的时候,我看着涎在下巴上的白色泡沫,就想起了他那东西。为了记清楚,我曾在日历上划了个记号。随着圣诞节的来临,这一个月马上就要完结。我暗自思付,就圣诞节吧,过了这个日子,就一切自动了结。窗上的麻雀们啁啁啾啾,泛着天青色,我紧紧地把十指摁拢在一起。
       那一切都成了过去,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头一天晚上,我收到了沙涛的圣诞礼物。我大感意外。一个很长的卷轴,用一根红色的带子系着。不太像挂历或是山水画轴。很神秘,也很浪漫,为此,我把一个心爱的发卡送给了服务员。
       我把它挂在镜子上,那是一张独特的报纸,用许多小报纸粘贴而成,足有三十六英寸宽。上面印着他的身体——用红色的水基颜料。我瞪着眼睛,喘着粗气,心房咚咚地跳着,几乎不敢相信我又呼吸到他身上那股凉爽硬朗的甘草气味。
       我关掉灯,立刻,黑暗从四面八方,甚至从镜子背后,从那模糊的体形内部咕噜噜地响起芳醇甘美、生殖力旺盛的声音……他带着我在黑暗中,熟悉地像是走到他每天睡觉的床边一样,脚下的楼梯板没有弄出任何响声。我迎接他就像迎接睡眠,这时,我头上的星辰又开始移动,也许对我来说同样的黑暗对于他却赋予了不同的含义吧?他附在我耳边说换一个地方吧(这句话以后不断地在我耳边响起)。于是,他拉起我折身穿过另一扇破裂的角门,我和他的步子一样快,和着他的脉搏。那时候,我透过尘埃,闻到的就是这种凉爽硬朗的甘草气味。
       沙涛没给我留下可以找到他的任何线索。平静下来之后,我在卷轴的包装纸里发现了一封他写给我的信。信很长,大致内容如下:这不止是圣诞节和新年的礼物。
       你鹰一样的眼睛散发出某种悲怆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我遇到了拯救我的女巫。金玉,就是你。
       见了你之后,我总能感觉到你身上的一种微妙气息,确切地说从大街上那次就开始了。只不过教堂让它更强烈更具体了。从此,我周围就笼罩着一种永不止息的声音,就像是电影里的话外音,它告诉我你是我的女巫。
       长久以来,我受着某种奇特的、有罪的和无法平息的痛苦的折磨……一直到那一刻,前一阵的某一天某一时刻,突然间,事情就发生了……我没有立即作出反应,那些噼里啪啮的飞娥自然留下了一些做“证人”’却不再嘈嘈杂杂,我应该是凶手。
       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下午,梅老师,也就是我母亲,她并不怎么太高兴,她以一种迟疑不决的神色看着我,像是有些尴尬,甚至有些谴责的意味和卖弄的成份。她穿着一件紫色的睡袍,上面有一排紧密的缎带环节节相扣。她靠在漆戚灰绿色的窗户旁,不断地反复重复着一句话,“你长得越来越像你父亲了……”这期间,空气中不断分解出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东西,而且……那天,我们总共吃了四顿饭。
       那个下午,天刚下过雨,树叶被雨洗得 干干净净,绿得发嫩。两只鸟在上面打架, 不时地发出一阵阵冷笑似的呜叫。枝条在它 们的扑腾下摇晃不已。偶尔飞起来,又重新 落下,雨滴就嗒嗒嗒地落在地上,其中一只 有时离远一些,消失一会儿之后又回来……
       后来,我适应了。紧接着我开始说不, 说这不是真的,时时刻刻说。这就是事前事 后,这期间整整五年。
       这像是一场对抗,一方是少年队,另一 方则是职业队……而开始我没有丝毫的自卫 可能性。那时,我的心里正怀着某种说不上 是好奇还是刺激的东西。母亲总是说我越来 越像父亲了,她说这话时一直低垂着头,头发散下来像是一片摸不透的林子。
       其实我根本就没见过我父亲,连照片都没见过。她说我父亲死了,可我听人说我父亲跟她当年最要好的同学结了婚,她就是因为这件事犯的事,并自我流放到那个乡下林区的小学校。
       我知道对你说这些是一种冒险,但我一定要说,因为你是我的巫女。我一直在等你的到来。只有你能把我的一切化为乌有。我极其清楚地记得看见你的那一刻,你那鹰一样的眼睛,能杀死蛾子。
       金玉,如果你对我也怀有感觉,那么一年之后我会给你结果…….
       这时,我再也抑制不住眼中的泪水。昏暗的灯光,如同千万根针刺过来,一批接一批,都是静悄悄的,直戳心脏。于是,我像是一台走空了的机器,在地中间转着圈,最后,停止了。然后,我颤抖起来,嚎陶大哭
       哭着哭着,我听见有人在“邦、邦、邦”地敲窗户,原来是两只青灰色的小鸟。这时在我这个角度看,窗户那儿有一片火红。我揉了揉眼睛,仔细看,顿时明白了,是那只巨大的充气圣诞老人站起来了,反映在玻璃窗上像是掉进了清清亮亮的水池里,而那两只鸟正在用它们的尖嘴啄他的眼睛。短笛一样的脆响,有如男孩子们的举止行为。我一下子联想起大雪之日教堂的那一堆死麻雀。一定是教堂的玻璃窗反射出的树木影子,给了那些麻雀们以错觉,使它们在风雪之中以为那是安全的栖息或筑巢之地,从而丧了命。
       
       三 子与女
       天色黄昏,丽香站在圣·索非亚教堂前, 准备随时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等待着沙涛 从教堂里出来。对面的百货大楼开始闪烁出 霓红灯那光怪陆离的光。
       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没人会知道, 这个年仅二十五岁、嘴角翘翘、尽管有些郁 郁寡欢,但仍然显得生气勃勃的年轻女孩,正在陷入一点小小的麻烦中。
       沙涛穿着黄色的羽绒服,戴着褐色墨镜。没错,正是他。
       看见他出来,丽香顿时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感到微微的欣慰。能和这样英俊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应该是很满足的,以前上大学的时候怎么没发现呢。
       “沙涛。”
       丽香瞬然出现在他面前,让他确实吃了一惊。
        “你怎么在这儿?”
       “大概是……巧合吧。”
       “那你从哪儿来,去哪儿?”
       “我从医院……我去找我爸。”
       “张伯伯……”
       沙涛慌乱地往医院的方向扫了一眼。
       “你从哪儿出来的?”
       “出口就一个吧。”沙涛有些不以为然地说。
       丽香望了望那扇封得死死的沉重的教堂大门,心中充满着憎厌。
       “怎么?”
       “哦,没什么。”丽香结巴了一下,随即问道:
       “就你一个人?”
       “有什么奇怪吗?”
       丽香没有回答。
       “对了,你刚才说张伯伯他又……”
       “差不多吧。”
       “还是老毛病?”
       “这次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这次是离家出走。”
       丽香有些格外诉苦似的说道。
       “离家出走?”
       “对。”
        丽香把半个脸埋在大衣里,单只露出一双眼睛来,冷眼看着沙涛。
       “不会吧?他走之前说过什么吗?”
       沙涛也睁大了眼睛,代她发急道。
       “没什么特别的,好像他说要过江……”看惯了丽香上学时总是很快活的样子,这会儿看她这么沮丧,沙涛还真有些担心。
       “你在家住吗?”
       在沙涛眼里,丽香这位小学妹是已经恋爱得足以死于恋爱了的那种人,所以应该是不太回家住的。
       “本来没有,这几天惦记他回来,就都是回家住的。”
       “也许是你多虑了,说不定他去了亲戚家,几天后自巳又回来了。”
       “但愿吧。他还嘱咐我把那个琥珀还给你。”
       “什么琥珀?”
       ‘
       “就是上次扮演你的女朋友,梅老师给的,我爸说很贵,让我还给你,可是我今天到处找也没找到。”
       “不用了,反正也该谢你的,上次多亏了你。”
        “所以。”丽香欲言又止,“这次该我求你帮忙了。”一辆车开过去,丽香右侧的半个脸庞亮了一下,接着又暗淡下去。
       “帮你找父亲?”
       “当然不是。”
       “怎么,扮演你男朋友?”
       沙涛脱口而出。
       “取笑我?”
        丽香声音噎噎的,很生气,依旧把半张脸埋在大衣里。
       “哦,对不起。”
       “没什么大不了的。”
       丽香用手把大衣领子向上神了神,没头没脑地恨恨地说了这么一句。
       这句似曾相识的话好似一股凉风吹透体内,沙涛顿感万般的孤独。望着眼前的丽香,他丝毫说不上是嫌恶或是喜欢,他感觉只是顺理成章地做着些事情,如果她有了什么麻烦,他不想保护她但也不介意这样跟她说着话。
       “说吧,什么事?”
       丽香支支吾吾没有马上回答,脸上充溢着自暴自弃的神情。
       “我们换个地方说吧。”
       “去哪里?”“哪里都行。”
       “去喝杯茶吧。”
       两人等了不到两分钟便坐上了出租车。
       “去星光吧。”
       沙涛一上车就对司机说道。
       车驶出路口右拐向东开去。丽香望着车宙外幽幽地说道:
       “我想去尼姑庵,上次去过的,那地方很安静。”
       几个月前,丽香曾与男友在那儿住过一夜,这与其说是男友死皮赖脸地央求的不如说是她自己甘心情愿的,但她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个混账男友只要独占她一夜就足够了。
       “去星光也可以嘛,只为了说几句话,犯得上去那老远吗?”
       丽香抱着手臂望着窗外思索着,任凭车窗外吹来的风撩拨着她的头发。
       “你怕了?”
       丽香说着还有意无意地把手搭在沙涛的胳膊上。
       “有什么好怕的?”
       沙涛反唇相讥。
       丽香回过身来看了看沙涛。
       “仔细看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整个儿看就很美了。”
       沙涛感到一阵无法形容的寂寞和羞愧。从小到大,母亲都以他的美貌示人,使他作为男人的整个自信心都破灭了。长大之后,每当有人夸他的美貌时,内心便涌起一股莫名的焦灼和懊恼,仿佛在被人表扬的同时,自己作为男人的本质已自动被弃置了。
       “没发现,你这人还挺蛮缠啊。”
       沙涛生硬地说。
       “果然是害怕吧。”。
       丽香的态度似乎不那么简单。
       “你在说什么?”
       沙涛的心头像压了冰块。
       “你听不懂吗?”
       .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要跟你结婚,别问为什么,马上告诉你因为我怀孕了。”丽香一改虚晃的口气,淋漓兀然地说道。
       沙涛的嘴唇蠕动着,说不出话来。丽香的单刀直入让沙涛感到很吃惊。
       “为什么是我?”
       沙涛盯着丽香,这个无所不能的女孩子,当年在校园的各个角落都留有鲜明的印象。在所有的事情进行的情况尚未得到充分整理之前,沙涛只感到危险。
       “因为这次我必须结婚。还有……”
       “还有什么?”
       “……你和梅老师的事。”
       丽香觉得这个时机把这话说出来真是微妙。
        “停车!”
       沙涛像着了一击似的产生出微热的亢奋。
       司机手下的方向盘有些怯意,但最后还是停下了。沙涛下了车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丽香紧接着也下了车,她一边赶上沙涛一边喊:“哎,这不是什么坏事吧?对你也好,我们互不妨碍。你干你的,我干我的。再说,就不会有人说你是同性恋了。”
       沙涛不理她,跑了起来。他一口气跑回了教堂。
       不一会儿,丽香也上气不接下气地跟了上来。
       “就你才能想出这样的阴谋!”
       “是突然想起的,但你得承认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吧。”
       看着丽香那自命不见、为所欲为的样子,沙涛的脑子里一下子呕出了所有的往事。在那些往事里面,结着沙涛跟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他忍受着屈辱,强制自己原地不动地站在那里。
       “我已经结婚了。”
       “胡说!”
       “你看那儿。”
       沙涛的手指所指的教堂披水处的寄生树丛里,蹲着一只威森的猫头鹰,教堂的阴影仿佛是它展开的巨大的黑色翅膀。
       “撒谎被它抓死。”沙涛望着丽香愚蠢的目光,往事全都消失了。他突然意识到那只猫头鹰是个转折点,他想到了金玉。
       他抬头望了望天空,空中没有月亮。
       “……相信……那晚的钟声,我和金玉结婚的钟声,会有人听到。”
       1
       这是一场意料之外的睡眠,因为开始我根本没期望能入睡。我裹着一条毯子,没穿睡衣,偶尔能听见自己的喘息,还听见一些尖细而又遥远的声音。由于开过一阵窗,灰蒙蒙尘蓬蓬的腐朽气味变得冷冽洁净。在窗户的框框中,可以看到邻居的上部、它的瓦屋顶以及一扇窗户。
       暖气管时不时发出几声枯燥无味的喀吧声,我的眼前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单彩画,有粉红的、翠蓝的,我知道我要睡着了。因为自我记事以来,真正入唾前,眼前总是要出现一些粉红和翠蓝的东西,它们是我睡觉的信号。换句话说,我必须看到它们才能入睡。可是今天,我却看到了另外的东西,我看见挂了层霜的玻璃窗上有一只纤纤玉手!
       我拿台灯去照,竟然是梅老师站在窗外,我刚要询问是怎么回事,她却忽地一闪便没了影子。我再躺下时已过了半夜,听见有声响,就见有个什么东西从门缝里蠕蠕地爬进来,那身子竟如一片纸。进了屋后,那东西就逐渐展开,如人形一般,仔细一看。又是梅老师。她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走到窗前把遮光的帘子拉好,然后又走到门前,他用身体抵住门慢慢地拉,门缝开得越来越宽。“你进来吧。”她叫道。但声音不比耳语更响。我给吓坏了,吓得不能动弹,因为后进来的那个人没有脸,我凭感觉那是个男人。
       “金玉,”梅老师叫我了,我听见她说话挺费劲,嘴唇直打哆嗦。
       “梅老师,你回……回来啦。”我结结巴巴地说。
       “是的,我来拿那些材料……”“哦……”
       “这官司终于有眉目了。”
       “是吗?”
       “我找了个证人,喏,就是他。”她示意我一个眼神意思就是他带来的这个人。
       “他是谁?”
       “他是教育书店的经理刘百鸣,当年他是驻系工宣队队长,他能证明我是错判。”
       “呃,那、那太好了。”
       梅老师一边跟我说话,一边在她的箱子里翻腾着,而那个人就站在一旁“看着”她。
       她找到了那个档案袋,又胡乱抓起一件衣服。
       “那边太冷了,我要拿些衣服。”
       这时,我感觉窗户外面很亮,应该是白天。隔了一会,她挣起身,捏着档案袋和衣服呆站了一阵,我没吭气,但我知道她开始观察我了。先是傲慢地凝视继而显示出一脸诡谲的神色,似乎正在盘算什么。
       “你问过我……那天你问我……松浦洋行,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并不想转开目光。
       “我不知道,只是母亲曾在那儿买过一样东西,我知道那并不意味着什么……”
       “我才不信,你是南方人”
       “你信不信没关系,我母亲自己知道。”
       “他找过你了?你是不是已经爱上他了?我了解他……你们有过了?”
       “爱上谁?和谁有过什么?”
       我意识到她指的是沙涛。
       这时我想叫喊,可我不知该喊啥也不知该如何摆脱她。
       “你不用告诉我,要是你愿意听听我的想法,我认为你我他都是疯子。这不是他的过错,但也不是我的过错——”
       她止住不讲了,她的目光显得困扰,嘴唇又开始打哆咳。
       “我该走了。你睡吧,千万别醒。”
       “我送你。”我壮着胆儿说。
       “不用了,你若睁开眼睛,我就消失了我不相信,我睁开了眼睛,于是我就醒了。这时,我偶然瞥见了那只行李箱。我的注意力因那明显的奇异现象凝聚了。这奇特的现象叫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在一夜之间完全改变了位置!这时我完全被某种就要发生什么事的恐惧所攫住。我紧张地跳下床,打开了那箱子。 衣服还在,档案袋也在。 “只是梦嘛,自己吓自己。” 我笑了,思想渐渐平静镇定下来。真不知道为什么,从到了哈尔滨这座城市起,自己就陷入了一种身不由己的境地,每次刚得到一瞬间的安宁,打击就马上来了。我这样想着,手就从档案袋里掏出那些材料,我楞住了——我把那堆材料弄得狂乱一片,可还是无法弄明白,怎么会是一沓白纸!上面没有一个字,甚至一滴墨水!
       我有些恼怒,还有一些害怕,这时外面已经是大天白亮的早晨,太阳已经升起,我四下瞧瞧,停了一下喊道:“沙涛,”“梅老师,”没有人回应。
       我缓慢地走到镜前——面容憔悴、头发蓬乱,“我累了,”我想,“也许根本就没有那些材料,没有梅老师,可那箱子又是怎么回事?沙涛又是谁?还有教堂、钟声……”
       “……我得去个地方,”有某种东西,确切地说是梦里的某种东西一下在我心口揪紧了,我脑子里如闪电一般掠过的一个声音提醒我,“我得去个地方。”
       一个小时之后,我来到教育书店,直奔经理室。鬼使神差,我没费吹灰之力就上了五楼,记得几个月前曾为它巧妙的建筑结构大伤脑筋,这次却熟门熟路,五楼的入口需从侧楼进入。
       “你找谁?”
       一位中年妇女以一种与周围热闹嘈杂相抗衡的高声问我。 “我找刘百鸣。” 我怀着某种不可名状的忧虑、焦急窥视着自己的话在对方身上产生的效果。然而就这样轻微的一句话却让屋里所有的人都住了口,他们仿佛在同一时刻发现了一个敌人。“你是谁?他家亲戚吗?”
       一位头发梳得油光光、瘦削脸的人凑过来问。
       “不是。”
       我暗自吃惊确有其人。
       “我看你像南方人,没听说他有亲戚在南方啊。”
       一位脸上刷了层瓷漆似的女人插嘴道。
       “哦,我不认识他,我从南方来,是……一位朋友托给打听一下……”
       也许是这句话解除了警戒,屋里的气氛又一下子鼎沸起来,大家争先恐后、七嘴八舌地介绍起所谓的“刘百鸣”来:
       “他十年前就死了!”
       “他是车祸死的!”
       “他死的好惨啊,连脸都认不出了。”
       后来。我想后来是我把他们吓坏了,只记得有很多人送我下楼,我坚持说自己没事,只是有些不适应北方的气候,他们才肯离开我。可是整整一天,他们的脸都在我面前晃,而且都是脏迹斑斑,仿佛是教堂墙面的壁画落下来的似的……
       
        2
       那时我坚信自己在未来的每一秒钟里都会跟死神相遇。这座城市开始跟我居住的那座城市越来越像,到处都有消化不了的声音,每一座高楼大厦,都仿佛一个疯女人的叫喊肖像,而我就在这叫喊声里无休无止地走向死亡。
       直到星期天的早晨,我买到了返程机 票,心里才稍稍踏实,尽管我知道我要回的 还是那个喧哗、嘈杂、气闷的鸟笼。我在附 近的一个招待所订了个房间,准备白天留在 马迭尔宾馆,晚上则去那个招待所睡觉,安 安稳稳地度过离开前的一天半时光。
       我从民航售票处出来穿过大街的时候, 听见什么地方的时钟正敲一点,顿时浑身的 血液惊骇地升起又落下,我赶快跑进一家商 场,一头扎进可以抹掉自己身影的人群里,等我再从商场里出来的时候,已经疲惫不堪。大街上的人和车都带上一种奇异的梦幻色彩,像唧唧喳喳的昆虫,嗡嗡嗡直鸣到我的头部。不一会,我看见一辆大卡车停在马路中央,车上有五、六个人正忙上忙下地搬什么铁钎、斧锤之类的工具,那情景就像是大剧院里正在布景一样,很辉煌。我无意识地靠在一棵树上,听着一片金属的叮当声和他们无缘无故的笑声。太阳光慢慢地晒暖了身子。
       “喂,小姑娘,你在这儿干吗?南方人吧?”一个裤子上溅了泥点子的人发现了我。
       “你们要干什么去?”我好奇地问。
       他们那种无忧无虑的放任让人很舒服。
       “见过冰灯吗?”
       “没有。哦,有,在电视里。”
       “那可大不一样。”
       另一个人说,我只听他的声调,就会感到他在微笑呢。
       “你们是做冰灯的吗?”
       “差不多吧,妹妹。”
       叫我妹妹的这个人脸上有两片通红的冻疮。
       “我们现在要去取冰,想看吗?”
       “想。”
       “那上来吧。”
       “可是去哪里?”
       “松花江上呀。”
       “远吗?”
       “不太远。”
       “晚上能回来吗?”
       “早回来了。”
       我犹豫不决。这时驾驶楼里的那个人把头伸到窗外问:
       “好了吗?”
       “好了。”外面的人应了一声。
       “走了。”
       “妹妹,你愿不愿意跟我们一块儿去?”
       我点了点头。
       “把手给我。”
       他们全部跳上了卡车。他们头上的天特别明净和深邃,空气晴朗透明。于是,我的双手分别被“微笑”和“冻疮”两个人拉着,双脚离地上升,我坐上了这辆去松花江取冰的卡车。车的引擎一直发动着,不等我站稳脚跟,车便向前冲去,我向前晃了两晃才获得平衡,但还是有一个笨重的硬东西撞在了我的肋部。一个戴折叠帽子的人递给我一根绳子。
       “把大衣系紧,车上风大。”
       “待会儿江上风更大。”
       “你这孩子穿这么少,没见过这么冷的天吧?”
       “待会在驾驶楼给她找件军大衣吧。”
       “要么先穿我这件。”
       “不用。”
       “穿吧,我们都冻出来啦。”
       无论怎么说,我的心情都开始畅快起来,脑袋也不嗡嗡响了。冷是真冷,但我还是拿出了凛然不惧的神态与车上这群活跃的人聊在一起,我不害怕也不拘谨。相比而言,在我所工作的那幢大厦里,大家都是不露声色的,和现在的场面真是相去甚远。
       这才是一次美好的旅行,真正美好的旅行。在冰天雪地纯洁的孤寂中生气勃勃地穿越,每个人的呼吸甚至连心思都看得真真切切。树木幻影似的在眼前飞跑,村庄在眼前奔驰,上面积着雪的高高桦树在眼下消失,圆圆的红太阳长时间地悬挂在地平线上,天空灰蒙蒙的,所有这一切都在车轮下的一股雪烟中不知不觉滑溜过去,而太阳还是悬挂着一动不动。路边的电线杆一根接一根,没完没了,谁也抓不住你,追捕者抓不到,身后的城市也抓不到。卡车驶入松花江江面时,天空仿佛即刻进入一个超强度分泌阶段。更冷更响的风呼啸而过,整个冰面像一个运动员的强壮胸膛,简单、质朴而又野蛮。雪末低飞着,每个人的脸孔都红红的,看起来有些肿,身体被风托举着,头上也像戴了风帽。我吸溜着鼻涕,听那车轮嚼着雪粉冰末嘎隘嘎隘地响,感受到一种似荒漠中迷路、在雪地里死去的危险的魅惑。我想,这时涌进脑子里的梦想都是独一无二的吧。我把军大衣的袖子向上撸了撸,想看看这时是什么时刻,却发现我的手表是倒着走的。我的脸一下子扭了形,仔细看过,那表的确是倒着走的,我不知这是某种什么警示还是什么无奈的信号,总之,我又神经过敏了,也许是由于自我保护意识的发作,我的身体里分泌出一种黏糊糊的物质,随后,在金属工具的丁冬声和电锯的轰鸣声,慢慢恢复了正常。
       然而,下面的情景实在令我震惊,我无法接受所看到的一切。开始我和许多人一样,认为那不过是幻象,但事实征服了我。我感到绝望。我再也受不了了。直到错乱过后我才意识到,对此我感到深深的内疚,尽管我还不知道这内疚源自哪里。
       一种彻底的不寻常的静温一下子代替了刚才热火朝天的场面。人们围住那块即将取出来的巨大冰块,个个呆若木鸡。几根木梁和铁钎维持着不稳固的平衡。透过迷离变形的冰的乳光,人们清楚地看见,里面冻着两个人!
       没错,那个女的就是梅老师。我的眼前感到一阵火灼的刺痛。由于冰屋里的光令人眼花缭乱,像嵌了许多面镜子,所以,她看来似乎很小,还隐约带些飞天的意气。这仿佛是在开玩笑,可我的确又听到了她那中学生似的柔美的嗓音。她似乎已安于在这个冰冷的城堡里了。她那专横、高傲的眼睛只剩下胀大的、亮晶晶的瞳孔。它们穿透了这个吞噬了它们的世界,好像从此活在了事物的另一面。
       她脖子上的血管暴突着,嘴前有一串圆珠似的气泡。在气泡之上与她眼睛平齐的地方,有一丝细细的橘红色光线凝固在那里,好像是傍晚太阳滤下的光线,很柔和也很虚弱,给人的感觉是她在永远地欣赏着那一束光线。
       她身旁的那个男人我不认识,但他身上有我认识的东西——那块琥珀。他的一只手绕在梅老师的腰部,另一只手伸出一个手指,戳在梅老师的脸上,而就在那个位置贴着一只蛾子。我像是一个弄坏的轮胎,开始慢慢地瘪气,直到彻底漏光……
       松花江是庄严而神圣的江。
       3
       我没理由再说办公室的人不好,这当然不是因为我经过漫长的“假期”之后又加入了他们,而是因为他们在“篝火晚会”之后,以最快的速度把我送进了现在这家精神病院。那次的篝火晚会,有许多蛾子投火自焚。
       我曾经给马迭尔宾馆打过电话,问有没有人找过我,有没有人来取梅老师的那堆东西,对方说没人找我但有人把东西拿走了,我问谁拿的他们说是公安局。
       办公室的人经常来看我,但我不喜欢他们来,因为他们每次来都拐弯抹角地问我一些有关北方有关雪的事,我不想谈这些,只要一谈起,就会想起一个人来。渐渐地,来看我的人越来越少了。
       第二年的圣诞节,我收到了一个来自哈尔滨的邮包,令人惊喜的邮包里竟是我的那块琥珀,里面还附了一张字条,是沙涛的字,上面写着:教育书店原是松浦洋行。
       后来,我成功地贿赂了病院的一位精神分析专家,在他的监视下,我回了趟家,我从厨房墙台下的一块砖底下,找出了那本书:《琥珀·蜜蜡》。
       我把书翻到了第四十八页,上面这样写着:
       ……由于含虫琥珀有价,故坊间有不少压制琥珀、珂巴树脂和塑胶,均由人工方法仿制,特意把昆虫放进去,牟取暴利,其实是一种欺骗。仿制品内的昆虫没有显示挣扎求存的姿势,并不自然,样子死板,不是缩头缩脚,就是身体过于完整。真品的小昆虫口部前面大都有小圆珠的气泡,是死前吐出的最后一口气。
       责任编辑 空 山
       题 字 赵宁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