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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空间
作者:晓 航

《十月》 2000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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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整个事情的开始选择在那次谈话我以为是合适的。
       门当时静静打开。
       门外有两棵大大的梧桐树,树很挺拔,树叶繁茂,风过时,叶子跟着轻轻摇动。主任抱着双臂,来回在我的实验室里跟着。往常他总是笑眯眯的,这一回他显得有些严肃和为难;
       “实验进行得怎么样?”他问。
       “还在进行。”我说。
       “似乎所有的人都对实验结果丧失了信心。”他抚摸着下巴说。
       我知道主任的话是有由头的。那是指一次所里众所周知的实验,我花掉了一部分科研储备基金,又借用了不少帮手,没日没夜连续熬了两周,但测试结果却是一堆杂乱的热信号。所里后来组织人检查了我的程序,结论是由于我的设计思想不够周密,致使方程式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纰漏,因而使这次实验遭受了重大失败。
       “没办法,科学有时候是残酷的,绝大部分人都仅仅证明某条路是行不通的。”主任叹了口气。
       我点点头,主任确实言之有理。“所以,当初你的或者说我们的想法可能是有问题的,我们已经没有明天了。”这大概是主任今天的主旨,搞科学的人一般讲话都有一定的逻辑性。我默默无言,不是我不想辩解,而是我有许多理由却不知如何开口,其中一条是,谁能证明我是彻底错了呢?但我知道主任听了一定会反驳说,那么谁又能证明你是真正正确的呢?
       是的,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想问是与非的人往往非常傻。
       关键是他的另一句话:我们已经没有明天了,这句话代表他的观点已经完全翻转过来,从原来支持我变成现在的不支持。他的下一句话恐怕要更尖锐或更写实,我的明天一定不会好过。 ‘
       主任并没有如我所料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谈,他岔开话头之后又问起了我的实验。我详细向他汇报了整个实验的进展,他依然神态专注地听着,但我知道他已经心猿意马,说不定在考虑我的前程。其实我也并没闲着,通过主任胖胖的脸,我又注意到了梧桐树。我很喜爱梧桐,因为它们的姿态很特别,而且常常出现在我生活的不同场景之中,尤其在某些特别重要的时刻,只要我略一注意,它们就那样默默地仁立在不远处,像我很早以前读到的潜存在记忆中的一些诗句。
       等主任走后,我喝了一会儿茶,发了一会儿愣,决定去找傅重生。傅重生同志也是科研人员,是我的一个要好的狐朋,他的实验室在原先的综合实验楼四楼,离我的这间平房有几十米,实验条件比我这儿强得多。
       进门时,傅重生正用烙铁焊一块电路板,他的头发乱蓬蓬的,像爱因斯坦,还有点儿少白头,满屋子是各种各样的实验设备,测试仪器,一股子实验室的霉味。
       “哟,土博士来啦。”傅重生吸吸鼻子说。
       “是呀,洋博士干吗呢?”我问。
       “给我儿子弄个玩具。”他说。
       我坐下来,点上一根烟,羡慕地看着他的实验仪器,并且伸出手像抚摸姑娘一样细细抚摸着。真他妈棒,从这一点上说我发自内心的眼馋。傅重生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比我占优势,他是留美回来的博士,搞的又是国家重点课题,无比受重视,得到的科研资金对我来说整个是天文数字。
       “嘿,嘿,别摸了,每回你丫都跟农民进城似的。”傅重生这时抬起头用浓重的南方口音说,他的那个“丫”字还是从我这儿学的。
       “瞧你丫那小气劲儿。”我抽着烟说,又细摸另一台崭新的仪器,“又没摸你傍家的屁股。”我说。
       “你他妈也太狂了,连我傍家的屁股都敢模。”他一边焊着一边叫着。
       我嘿嘿笑起来,不言不语仰天吐着烟圈想心事。一会儿,傅重生抬起头问,“怎么了今天有何贵干?”
       “王主任对我下逐客令了。”我慢慢地说。
       “是吗?”傅重生这回停了手,关注地侧过头看着我,“言辞激烈吗?”
       “言辞尚可,不过有一句原话是这样:我们已经没有明天了。”我说。
       傅重生沉默半晌,也点上一支廉价香烟说:“你丫有时候就是不太努力,而且也不如我这么才高八斗。”
       “天地良心,”我伸出一只手指着天花板说,“你们怎么都说我不努力?我就是这张嘴不好,爱聊,爱提意见,不招人待见,可每天我也是干到晚上十二点呀。”
       傅重生想想,点点头,他也认为这是实话。
       “老虫子,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我叫着他象征智慧的外号,征求他的意见。
       傅重生放下烙铁,双手托腮,眼睛一眨一眨的,那股烟从他的脸庞处飞走,这形象更像爱因斯坦。
       “想挣扎吗?”他问。
       “当然,想得无与伦比。”我说。
       “倒是有一个主意。”他摇头道。
       “什么?”我一边问一边伸长脖子俯耳过去,傅重生吸了一口烟;像在所里做学术报告时那样深沉地总结道:“天下文章一大抄,按科研的话讲,博采众家之长是我们完全可以办到的。”我隔壁的平房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了人气。
       从我搬到这个实验室开始,旁边的平房一直是死寂一片。我曾经有一次向里张望过,可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听人说那是所里加工厂的一个废弃仓库,早就废弃不用了。但就这两天,门被打开了,来了不少人,熙熙攘攘地往里搬东西,搬完之后,还有一个农工模样的人过来问我有电源吗,我说有,出去一看外面站了七八个人,撸胳膊挽袖子准备干活的样子。
       晚上隔壁人声鼎沸,各种噪音齐声奏响,我于是受到特大的影响,实在看不下书,就到隔壁看看,参观一把。那间平房显然刚被打扫了一下,屋子里放了些大锌板之类的木料,一问才知道这些人是木工,正在给人打家具,我问家具的主人是谁,他们说是楼里的。
       我知道他们是指实验楼。实验楼的绝大部分已经被租出去了,承租人是各式各样的公司,只有像老虫子那样的精英人物才勉强保留了几间实验室。公司里的人来了之后,马上就进行装修,装修完了,自然需要打制家具。
       我站在不房外,侧过头望望实验室楼。整个楼黑洞洞的,公司的人们都已经下班,但是就在四楼离老虫子实验室不远的一个窗口还亮着灯。那盏灯在整个黑暗的环境中显得十分突出,窗子上挂着谈蓝色的窗帘,很巧的是,这时我看到一个女人的脸出现在窗口,那张秀美的脸的周围是一团抚媚的灯光。
       是她,就是那位小姐打的家具,一个民工说。我点点头,这种时刻这种情景是和打制家具的要求相符合的,我想,如果我没看错,那是个漂亮的女人。
       老虫子的方法说来也简单。传统的说法是从实践总结出理论,他现在只是建议我把这个说法颠倒一下,即从理论当中营造出实践,这种方法充分体现了傅重生同志的创造性思维。我从各大图书馆查出了所有有关我这个课题的文献。这是个困难的课题,因此人们的观点参差不齐,有的还颇为怪异,我的任务就是详细研渎一下所有观点,然后做个鸡毛式总结,凑出一种相对折中的理论,按这种理论再编选我的实验数据,这就叫理论指导实践。
       这是一条捷径,只需拾人牙慧,就可以攻城拔寨搞出科研成果,而且目前这个课题的所有观点,没有一条是完全被实践证实的,它们只能局部地说明一些问题。因此我只要这么做了,我的“理论”就一定会有一部分被人说“YEs”,至于另一部分被人说“No”的地方,就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不得不说这是个好主意。牛顿不说过,他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吗?而我现在也恰巧正在借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往上爬这个头脑中虚拟的动作不禁让我想起另一位导师的话,在科学上只有那些努力攀登的人,才能到达光辉的顶点。
       可这天晚上,我的攀登之路颇为不顺。在编制实验数据的某一段时,我发现这个学科当中每个人的看法对这一段都风马牛不相及。比如有人说这个事件是“1”,另一个人则说这个事件是个馒头。要把“1”和馒头折衷起来,颇有难度,总不能说该事件是“一个馒头”吧?我想了很久,实在无计可施,就决定去求教于老虫子。
       进楼道时,楼道门口的那块黑板依然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块黑板原是写各种会议通知的,但随着科研人员的迁出已人去楼空,它也就渐渐丧失了作用,可是老虫子的那种怪僻随即得到了畸形的发挥,他常常在黑板上写上各种稀奇古怪的数学或物理问题,这些东西都是他做实验间歇想到的,公司里的人自然不会回答,他们都忙着赚钱,只有我每回来时,站在黑板前思考一会儿,然后用粉笔认真地写上答案。
       这回的问题不难,是一个经过变换的鸡兔同笼问题,这一定是老虫子在对付他儿子的作业时想到的,我一边把答案写上一边在琢磨,老虫子变换这个问题时肯定感到了某种群学的意味。
       上到四楼,楼道里黑漆漆的。四楼楼道的灯长期只灭不亮,我走到老虫子的实验室一推门,门锁着,敲了敲,没人应。咦,怪了,从外面看灯可是亮着呢。正纳闷,不远处另外一个实验室的门开了,一束灯光射出来,在灯光中一个女孩走出门,站在门口往簸箕里剥茶叶蛋。鸡蛋壳叭叭地掉下来,一会儿茶叶蛋的香味儿顺着楼道传了过来。
       是窗口出现的那个女孩。从侧影看,她是个美丽的女孩。
       我又下意识地敲了一会儿,依然没人应。那个女孩似乎转了一下头看了这边一眼。我转过身往楼下走,走了两层停住脚步,又往回走,快到四楼时,再次停住,想想,又往下走,反复几次,我终于有了一种被揪动起来无可阻挡的饥饿感,我在黑暗中站立了一会儿,毅然再次爬上楼。
       “笃笃笃”我敲响了那扇门。
       脚步声,那个女孩过来开了门。
       “你好。”我冒昧地笑着说, “你能卖我两个鸡蛋吗?”
       女孩上上下下打量我,然后大方地说:“行,进来吧。”
       我走进来,其实这间办公室我一点也不陌生,原来我们在这儿常常开会。现在屋子里整个变了,装修成一个特别现代的办公室,各种办公室设备应有尽有,看到这些我深深感到物质上的城乡差别。
       桌子上摆了五六个剥好的茶叶蛋,还有一大盆方便面,一袋牛肉干。
       “你一个人吃这么多?”我问,同时肚子里咕咕一阵叫。
       “你先吃吧,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吃完了算账。”她简洁地说。
       我毫不客气地走过去,坐下来甩开腮帮子吃起来,她就站在一旁,靠着办公桌,拿着一杯水一边喝一边看我吃。我都不明白我自己的脸皮怎么这么厚,吃完鸡蛋再吃方便面时我连看都没看她。而她就那么盯着,睁着大眼睛一只手慢慢摩挲着白哲的脖子,像是怕错过了某幅画面一样。吃完了,我打了个嗝,又抹了一下嘴,才不好意思地冲她说:“你都不知道我是不是好人,就让我进来大吃吗?”
       “天天看你在下面忙忙碌碌的,应该不会是坏人。”她笑着说。
       “哦——”我明白了,这一点倒忘了,她是居高临下。我抬起头看到她抱着双臂的样子又说:“其实,我有一次看到过你,站在窗口,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那一次,我也看到你了。”她说。
       “看来,我们是这个大院里孤独的两个人。”我说。
       她无声地笑了,我这时站起来,手放到口袋里时就停住了。
       “你不会说你没带钱吧?”她的眼睛盯着我的口袋。
       “还真没带钱。”我尴尬地说。
       “那么这样吧,你先记个账,下回一次还清。”她清楚地说。
       我只好坐下,拿出一张便笺纸正正规规写上:赵晓川的记账单,边写心里还想,她真像个商人,做了好事一定要留名。她笑着站在旁边看我写,这时她好似听清我心里在说什么,点着我说: “我本来就是个商人,今天已经很优惠你了。”我撇撇嘴,她嗤了一下用手指敲着桌子说:“真的,我连手工费都没管你要。”
       临出门时,我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告诉她,最近我看了一部日本电影,叫《让我们一起跳舞吧》,影片的开头就是一个男人乘着地铁,从地下钻上地面,这时他看到不远处高楼的一个窗口里出现了一个美丽的女人
       我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做了一个自下而上的和缓的姿势。她认真地看着我,听我说话。我看着她那双眼睛,这时心里一个念头忽然跳了出来:怎么,我的生活将会改变吗?
       老虫子不声不响地去外地出差,他就是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如同他的思维。我得知那个女孩的名字叫阎晓青,家在南方。老虫子在黑板上留下了一个数学定理的一半,要补全其实很容易,翻翻书即可,但我就是不翻,我凭着记忆,每天补上一点,涂涂改改挺长时间,像是在补一本书那么认真。
       白天,我仍沉浸于广漠的文献当中,在浩瀚无边的大海中无言地游动。隔壁依然人声鼎沸,我屏住呼吸把嘈杂置于脑后,努力地独自计算思索。阎晓青一般很忙,她白天的办公室总是锁着,去了几次都吃了闭门羹。只有晚上,到十一二点钟,我看完了书,出了实验室,在梧桐树下活动身体,才能看到那盏灯又亮起来。
       这天晚上,我从实验室的一个角落翻出一本不知何年何月的菜谱,准备把它当作礼物送给阎晓青。阎晓青对做饭有一种南方人的热情,我正好投其所好,免得让她说我总吃白食。进了门,我照例吃鸡蛋和方便面,阎晓青坐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翻菜谱。我如同以往风卷残云地吃完了,抹完嘴后,很自然地翻出那张夹在笔记本里的记账单又要记账。这时阎晓青笑着问我:“赵晓川,白吃白喝多少了?”果然她质问我了。
       “这话说的,我不都记账嘛,老老实实的。”我一边说一边记,按自己定的规矩把每天饭费总值定在1元。
       “你说咱们这算什么关系?”阎晓青问。
       “一般性关系。”.我随口答道。
       “无耻。”阎晓青笑着骂道,她那种南方女孩妩媚的笑容特别迷人。
       我笑眯眯地不说什么,记完账依旧把账单夹回。
       过了一会儿,阎晓青说: “账记多了,早晚要拿现钱还的。”
       “这点鄙人清楚,可是账多了不愁嘛。”我说。
       “会愁的,别忘了你是在和商人打交道。”阎晓青温柔地威胁道。
       我手托双腮,假装天真地看着她,故意不再说什么。阎晓青研究了一会儿菜谱,收起来放到书架上。这时时钟指到了十二点,我们俩都丝毫没有困意。“对了,我最近生意不错,所以我把对面的屋子也租下了,刚布置好,去看看吧。”阎晓青建议道。“行啊。”我说。
       我们走到对面,这儿原来是放档案的屋子,挺陈旧的,空气也不好,阎晓青开了门,打开灯,我看见整个房间焕然一新,墙壁上挂了她的大照片,还有一些新家具和一张床。
       真棒,无比的舒服。我由衷地承认。一一观赏了她的家具后,我走到那扇更吸引我的窗口,窗外的夜景十分富丽堂皇。原来这扇窗子是被木头封死的,现在换成玻璃窗之后,院外的那条繁华的街一目了然。真奇怪,过去就没人想到要换个窗子。
       “夜景还不错吧?”阎晓青回头问。
       “很不错,红浮绿舞,生生不息。”我深深地说。
        “我们在一起似乎是因为另一扇偶然的窗子。”阎晓青双手撑住窗台说。
       “是,当然这里还包含了一个简单的生理原因。”我接着说。
       阎晓青楞了一下,脸有些尴尬地红起来,十分暖昧地膘我一眼。
       “想歪了吧?”我笑起来,“我是说我就是饿。我每天都吃不饱,而我每天做实验的加班费是一块钱,根本吃不起夜宵,恰好你挽救了我。”
       阎晓青看着我有点不好意思,她笑笑接过话题:“真那么少?那不是欺负人吗?”
       “骗你干吗。”我说,“就是欺负知识分子。”
       阎晓青点点头,她伸出手拍拍我的肩膀:“看来我真救了一个难民,这样吧,跟我干生意如何?”
       “生意?”我歪歪头,瞅瞅她,“这事儿我从没想过,我行吗?”
       “行。我早看好了,好好培养培养你一定是个干生意的好手。”她满有把握地说。
        “是吗?我还这么有潜力呢?”我不信地琢磨着,忽然想到另一点,敢情她是有预谋的,那回剥鸡蛋绝对是故意的。
       阎晓青还是无声而商业地笑着,我看着她笑,就大胆地伸出一只手搂住她,她的身子开始还挺了一下,后来不由得一软,舒服地靠在我怀中。刹时,那种南方温柔的水汽攀援而上,她伸出手指,指着华灯浮动的街道幽幽地解释,这条街叫酒吧一条街,这条街这么火的原因十分有趣。到底是什么?我在她耳边问。她说,据说这条街里有一个酒仙,它一直保佑着这条街,所有的生意人都对这个传说十分艳羡,但又觉得有点可望而不可及。
       就是因为饿,这么一个简单的不像知识分子的原因,我决定跟阎晓青一起做生意。她开出的条件很好,只要我跟她做,她就给我开工资,还包一顿夜宵,阎晓青和我谈条件时显示出我不认识的另一面,她飞快地按着计算器,有一种亲傍家明算账的果敢精神。
       其实答应阎晓青并不完全是心血来潮,而是我的头脑中时时闪现着主任的那句话:我们没有明天了。在那句话之前,我确实没有想过实验以外的事,我敏感的心全都遨游于各种数据之中,用以捕捉各种微妙的物理事实,但现在我的饭碗被静静举了起来,里面的明天空空如也,这使我不得不另谋他图。
        阎晓青带我去了酒吧一条街,这是我头 一次晚上没有在实验室度过。我们于十点钟 进了一个酒吧,酒吧的名字叫做“乡间”。 整个酒吧面积很大,装饰风格是美国西部式 的,草帽、烟斗、牛仔的装饰布满各个角 落,整个酒吧灯光幽暗,人头攒动,烟雾弥漫在半空,漂亮的女人如同鱼一般一拨一拨地来回穿梭,有一个女歌手坐在酒吧中间的演歌台上低着头唱着流行于大街小巷的“七情六欲”,似乎完全置身事外。
       我们在一个木制大灯罩下坐下来,周围喧器无比,人们在打牌、掷骰子,或者端着扎啤聊天,阎晓青问我:“怎么样?”
       “真棒,这就是我想象的有钱人的生活。”我进城一般感叹道。
       “这算什么,现在的酒吧都这样。”她说。有小姐上来,向阎晓青递酒单,阎晓青摆摆手,表示不喝酒,让我点。在小姐面前我不好说什么,只好掩饰着窘态,接过酒单。打开,上面琳琅满目各种酒的名字听都没听过,价钱更是不便宜。我愉眼看了一眼阎晓青,阎晓青没有看我,而是意态悠闲地似乎在找什么人。我想反正是她付钱,就假装豪爽,随手指了一种,然后交给小姐。
       等酒的时间,我探着头四处张望,像当年偷地雷的。阎晓青的眼光略带讥讽的微笑,她似乎在说,能适应吗?这种生活让你傻眼了吧?适应,当然适应,如果她问我就会这么回答,有钱都会花,我想。
       酒端上来,这时阎晓青伸出手指着人丛中一个穿行的女孩子说:“除了台上唱歌的歌手江小东,她是这条街上最红的明星,人们叫她‘酒国之女’。”
       我顺着阎晓青的指向,仔细打量着那个女孩。那个女孩身材很棒,长发的后面挽着一个明黄的发圈,她明显的年轻,并且充满活力。我们注视了她一会儿,女孩似乎也看到了我们,她在远处挥了一下手,就很快地走过来,我看见她的身上挂了一条绶带,上面写着推荐的啤酒的品牌,叫做“克荣娜”。
       “阎姐。”女孩很热情地叫着。
       阎晓青笑着拉她坐下:“这是赵晓川,博士,赵晓川,这是小万,未来的学士。”她对我们俩说。
       “博士哥。”女孩脆脆地叫了一声。
       “小万妹妹。”我也眉开眼笑地应了一声,并且分别递过一支烟,“抽烟,抽烟。”两个女孩接过来,点上,刚抽了一口,马上被那种劣制烟丝的味儿呛得一起咳了起来。小万赶紧拿起酒瓶喝了一口压了一压,然后嚷道:“博士哥,这烟太次了。”
       “怎么会,是实验室特殊配制的。”我为了博士的面子强词夺理。
       小万不信地看阎晓青,阎晓青瞪了我一眼,一边咳嗽一边勉强点头。咳嗽停了,我们聊了起来,我于是知道小万现在还在读书,是学经济的。边聊小万还伏在阎晓青耳边说些笑话,阎晓青的脸不自然地红起来并且跟着小万笑,然后大家一起喝酒和钦料。两个女人在一起话很密,我根本插不进去,看着她们聊我就想,这是一个平淡无奇的晚上,在同样的时间,我只是换了一个地点,就看到两个美丽的女孩相拥着聊天的美景,而不是枯燥而抽象的书海,这种情景真让我有点恍如隔世。
       聊了一阵儿,小万看了一下表,马上说她还得去忙,今天客人多,阎晓青又嘱咐了她几句,小万点头应了,然后站起身和我打个招呼,就走向吧台。我的目光追随着小万,看到她取了酒像瑚蝶一般托着克荣娜穿入人丛中,人丛中再次涌来洋溢的笑声。
       “怎么样?还不错吧?”阎晓青问。
       “是的。而且还年轻,她比我们年轻多了。”我颇有感触地说。
       “你以后的主要任务就是每天晚上来这个酒吧坐一会儿,等她下班之后,送她回家。”阎晓青说。
       简单,太简单了!我有点诧异,喝了一口酒说:“这也算做生意?有这种送人回家的业务吗?”
       阎晓青点上自己的烟,抽了一口说:“我是干保险的,总公司新开了一项业务,我目前负责的这项业务比较特殊,叫做‘他人险’。”
       “他人险,这是什么险?”我听着有点好笑。
       “你不觉得对每个人来说,别人的存在对自已都意味着某种危险吗?基于这种想法,我们公司设置了这个险种,现在它发展得很好,很多人投了保,在这个险种下有一个附属业务,叫做代理陪伴业务,专门提供给那些对别人有所担心的人。”阎晓青一边说,一边抽烟。我觉得她说到这些实在有些专业精神,神情特别认真。
       “那么,我现在就是代理陪伴人员?”我笑问。
       “对,有人为小万投了保,但她自己并不知道。”阎晓青说。
       凌晨一点多,我和阎晓青拉着手往回走,小万今天有人送,我的任务从下个星期才开始。酒吧里的环境给我的印象很深,那里的人衣着光鲜,出手豪阔,我一直琢磨不出他们是干什么职业的,他们为什么能如此肆无忌惮地狂欢呢?
       街上似乎是没人了,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脚步声和天空中默默无声的星星相伴,我想起有一句歌词是这样说的,星空啊,我们走得越近就离你越加遥远。
       “你能肯定酒吧里的人们都需要他人险:吗?”我问。
       “当然。”阎晓青敏锐地断定道,“人们;越是狂放地歌舞升平,就越是痛苦。”
       那就好。我心里说,并且在夜空中吐了一口酒气。阎晓青这时靠过来,她的身躯伏在我的胳膊上,就像一片树叶伏在我身上,“以后,你不要问我的年龄。”阁晓青在我耳边说。
       “行。”我说, “不过,我们问不问都老了,无论是作为科学家或者商人,我们青春已逝。”
       
       阎晓青给我找的工作很适合我,我一无所有,但我有闲。
       我白天抓紧时间编实验,晚上彻底堕落一把,全身心地泡在酒吧里。酒钱是阎晓青发的工资,因为跟酒吧里的人混熟了,有时他们也能给我一份廉价西餐,这有效地应付了夜晚我那种时时涌动的饥饿感。
       在酒吧里,很快培养起另一个习惯:喝克荣娜,那是一种很好的啤酒,瓶口总插着一瓣柠檬,味道酸甜。由于肚子空,我往往在凉凉的液体中很快进入半醉的状态,但克荣娜酒劲不大,因此一到达这种状态我马上就停步,不再醉下去。午夜左右,我的一般形象是大马金刀坐在吧台旁,手托克荣娜,笑眯眯地看着耸动的人群。
       这天白天我去一所大学查资料并且看望一个久未谋面的狐朋,但他恰巧不在,在校园里我转悠了一圈,努力一想,这不是小万的学校吗?找她得了。去女生宿舍一查,小万竟不住在学校里,她的同学说她在外面租了房子住。乖乖,听了这话我实在羡慕,现在的大学生真了不得,有钱不说,同居的条件也大改善了,不像我们当年偷偷摸摸,弄一回总怕人回来。
       按图索骥,好不容易找到了那片平房,我骑着自行车,伸长脖子踅摸,一一看着低矮的屋棺下显露出来的门牌号,车子因此被我骑得一溜歪斜的。
       “干吗呐,赵晓川?”我这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回头一看,小万站在一个窗口探出头来向我打招呼。
       “找你呢,万妹妹。”我说着下了自行—车,推门进去。屋子里乱乱的,但挺温馨,迎面贴了一幅特别激情的男女半裸的照片,铁丝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女性内衣。内衣都很漂亮,我抬着头饶有兴趣地仔细端详。
       小万过来一把把内衣推到另一边,瞪了我一眼,说:“你不是变态吧?”
       “变态我也变不成蛾子。”我说。
       “我看你心术不正。”小万说着给我沏茶我坐在她对面,喝了一口问:“今天没课?”
       “没课。”她说,拿起一把梳子梳头,“刚起来,困着呢。”
       “没跟男同学一起玩去?”我又问。
       “跟他们玩,一帮小男孩。”小万不屑地 撇撇嘴,我被她特看不起人的表情逗笑了。
        “你来干什么?”她问。
       “不干什么,就是来看看你。”我一边说着,眼睛又盯到内衣上。
       小万拿出一只口红来抹,她很会化妆,三两下就画出一个好看的嘴形。“我真奇怪,你天天跟着我到底想干什么?搞科研的就如此游手好闲。”她说。
       “很简单,我就是喜欢你。”我抬起头郑重地说。
       “屁!”小万骂了一句,我不禁嘎嘎地笑 起来,小万点着我说,“一只老狐猩,早晚 让我捉住你的尾巴。”
       我笑着看小万梳洗打扮,又顺手拽开了 她的一包富丽饼干吃。恍惚问,她梳头的某 些动作让我想起我大学时的女友,其实,每 个时代的女孩子都有些共同特点,她们的形 象总有某些重合,历史似乎天天在重演。小万花了挺长时间找衣服穿,还时不时征求我的意见,我吃着饼干一一品头论足。说话间我忽然想起好久不看电影了,就建议两个人一起去。小万看了一眼表,有些迟疑地说最近电影倒是不错,只是今天有点事儿。又犹豫了好一会儿,小万决定还是去看。打扮停当,我们两个人出了门。
       我骑上自行车,小万坐在了我身后的车架上,她很自然地伸出手搂住我的腰,我骑着车哼着《七情六欲》钻出胡同。小万的环抱真让我高兴,我仿佛又回到了那种纯真年代。真得感谢阎晓青,要不是她,我至今还埋在无数不知有用无用的数据中苦读呢,哪会有这样青春的拥抱。
       可是,刚绕出胡同口,我们就听到一个特别洪亮的声音叫道:“小万,万欣红。”
       我刹住闸,看到一个红光满面、肚子微微腆起的男士走过来,他坐的是汽车,看他那种衣冠楚楚昂首阔步的样子,是个典型的成功男士。
       “干什么去?”他走过来,用手绢擦着汗。
       “出去。”小万说。
       “咱们不是约好了吗?”男人说。
       “我改主意了。”小万特别不客气。
       那男人看了我一眼,一点不生气,脾气特好地说:“要不,咱们三人一起出去吧。”
       我在旁边听着觉得挺尴尬,就说:“既然约好了你们就去吧,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没事儿,没事儿,”男人热情地拉住我,“鄙人马千里,兄台是……”
       “赵晓川,赵晓川。”我连忙说。
       “幸会,幸会。”老马紧紧握住我的手,又特别体己地问我,“咱们今天什么活动?”
       我看了一眼小万,她好像根本不在乎,就硬着头皮说:“刚准备去看电影。”
       “什么名?什么名?”老马特有兴趣。
       “巴黎野玫瑰。”小万在一旁插嘴说。
       “嗬,够劲儿,够狂野。”马千里说着热情地搬过我的自行车,大踏步推向他的汽车后备箱,边走边回头说,“马上就好,咱们开车去,快。”
       隔壁干得热火朝天,射钉枪不停地响,冲击钻像坦克车一样隆隆不停,民工们大声地开着黄色玩笑。那些声音不断传过来,时时刺激着我的神经,我终于忍不住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中。
       由于我这个城里人实在平易近人,因此很快就赢得了民工们的信任。我穿着白大褂跟着一小伙子学木工活,先从最原始的锯木头开始。小伙子给了我一大块木板,我拿了一把锯笨手笨脚地锯着,我发现真不能小看这些体力活儿,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学问,就连锯木头,都是艺无止境,我锯起来挺费劲儿的,可在那个小伙子手里却轻松得如同吃小菜。
       正干着,一个小伙子叫我:“大哥,外面有人找。”
       我灰头土脸地钻出来,站在我面前的竟是主任。我有些尴尬地打开实验室的门,让他在实验台旁坐下,并忙着沏茶倒水。主任心不在焉地翻着我的实验记录,我有些心虚地瞅了一眼,赶紧端着沏好的茶走过来。
       “实验怎么样?”他问。
       “正在进行。”我说。
       “是吗?”主任皱着眉问,他满脸的不以为然,刚才的情景一定让他很不满意。
       “有一件事,我想找你商量。”主任换了个坐姿,并示意我坐下。我马上坐在他对面,身子前倾,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我知道他这一回该分配我下岗后的去向了。
       “这个时代正面临变革,咱们所当然也避免不了,经所里研究决定,有一部分搞基础科研的同志要去搞开发,开发一些面对大众的科技产品。”主任一字一板地说,他很少用这种做报告的语气和我说话,他原来毕竟还是支持我的,对我一直和蔼可亲。
       “所里打算把大门口的那排库房租出去,一个厂家已经跟我们联系了,要在咱们所办一个女士内衣代销点。大家研究来研究去,觉得你对外交往能力很强,所以打算把这个任务交给你。”“那我的课题呢?”我问。
       “到此为止吧,如果我们所要再碰这个课题,恐怕得下个世纪了。”他说。
       我点点头:“好吧,我坚决完成任务。说实话,我对女性内衣还是蛮喜欢的。”
       主任走了,我关上门抱着双臂坐在实验台前深思。这就结束了吗?我走到管式炉前,打开炉口,耐火砖被火热的电阻丝烧得通红。没有炉火,但炉火的温度是存在的。我感到了那种热浪,这种热浪更像是来自于外部或者说远方而不是炉体,现在看来即使我是以饥饿作为交换的代价,我似乎再也不能在安静的实验室独自呆坐下去了。我环视了一下屋中的仪表,那些红色的数字跳动着,它们告诉我这个世界已经改变。
       晚上,去找老虫子,他不在,阎晓青还没回来。我在黑板上看到他留下的一道流体力学的题,我一时摸不着头脑,就把它抄在笔记本上。
       由于有些颓丧,我提早去了乡间酒吧,在吧台上我一边喝着克荣娜,一边解那道题。这一回的题确实不简单,老虫子设了几个陷阱,我解得很不顺手,草稿纸废掉了好几页,也没弄完整。酒吧老板在和一个客人聊天,他们窃窃私语,样子神秘,我偶尔听到几句话,他们大概是在谈酒仙的事,语气中满是艳羡。
       小万一直在忙,没工夫理我。大约十点钟,或者十点多点儿,我的余光看到一个人走了进来,他进屋之后,服务生就去招呼,他摆摆手,独自站在门口,似乎他是等到稍稍习惯了酒吧的气氛时,才缓缓走向吧台要了一瓶酒坐下。
       他背靠吧台,我面朝吧台,这使我在幽暗灯光下看到他有一个十分光滑的秃头。他喝着酒,像是在找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回头看到我在解题,就试着叫我:“喂,朋友,哪位是万欣红?”
       我回过身,指着在人群中走动的小万说:“那个,那个戴黄发圈的,人们都叫她酒国之女。”
       秃头点点头,他慢慢喝了一口酒,把一只手放在光光的脑袋上静静抚摸着。小万的确很美,在人群中她总是那么出色,这一点秃头一定看出来了。秃头继续喝着酒,摆出一副欣赏的姿态。今天人很多,小万忙得不亦乐乎,一会儿她端着酒杯回吧台换酒,开始她并没怎么注意秃头,只是由于秃头的头太亮,她走近时多看了他一眼。
       这时,秃头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张明信片,在换酒的小万面前一晃,微笑着问小万:“我是李样,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小万看了一下明信片,马上明白过来,做出手热情地和秃头握住,连连说:“你好你好。”
       “你好。”秃头说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小万。
       小万的眼光又在秃头的脑袋上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下,秃头马上笑了起来:“真遗憾,我很早以前就没头发了,我这样子看起来像个黑帮老大,所以我不搞科研了。”
       我们同时被秃头的豁达逗乐了,秃头笑着又问小万:“你从哪儿来?”
       “从北方。”小万说。
       秃头点点头, “那么,找我有什么事儿吗?”秃头问。
       小万看了一下人群做了个等等的手势,她飞快地过去给客人上了酒,又和客人们说了几句,秃头欣赏地看着她,一会儿她又跑回来,把一堆空瓶放下,坐在吧台上说:“有人想托我打听一件事,你知道有一个‘斯潘塞定理’吗?”
       秃头看了一眼小万,慢慢皱起眉,我在旁边听得也奇怪,这么个名字古怪的定理确实闻所未闻,况且小万的嘴里怎么会涌出这么一个有点科学意味的定理。果然,秃头想了不久就摇起了头:“没有,至少我肯定在我的数学专业当中没有这么个定理。”
       “会不会是最近刚发明的?”小万又问。
       我们马上又被小万的文科问题弄乐了,秃头有点乐不可支地说:“这种可能性确实存在,但可能性不大,不过也许是我孤陋寡闻。”
       他们正聊着,又有客人叫小万添酒,小万再次端着酒过去,秃头侧过头看着我问:“你跟小万认识?”
       “是,我们是朋友。”我说。
       秃头又转过头看小万,喝了一口酒,过了很久,才感叹了一声,“像,真像。”秃头慢慢喝完那瓶酒,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请替我交给小万,拜托。”说完,他跳下高椅,晃晃地出了门,门帘打开时,我感到有股凉风依稀吹进来。
       老虫子的灯光在我没注意的时刻亮了起来。
       进门时,他正伏在桌上,低着爱因斯坦头,研读一本书。我拎了两瓶酒,是这一阵我从酒吧里悄悄顺出来的,瓶口还塞着鲜嫩的柠檬。
       “这一阵儿你丫到底跑到哪儿去了?”我问。
       “去搞大串连去了。”他头也不抬地说。
       “哦?那么复杂?”我说着把酒递给他。
       “去外地出差,串了几个大学。”老虫子合上书道,“我已经联络好了,准备跟他们来个集体攻关,在科学的道路上共同前进。”老虫子随即点了几个大学的名字,都是特别名牌的大学。
       “你丫是越玩越大了。”我羡慕地说着喝了一口酒。
       “这得有实力,你就没这谱儿。”老虫子得意地抓起酒喝了一口,他那个“谱”字说得特别外地。
       我叹了一口气,老虫子问我: “你怎么样?”
       “我?我完了。”我说,“人家让我去卖女式内衣。”
        老虫子听完哈哈大笑起来,我也跟着不好意思地笑,“唉,这种活儿我听了都觉得变态,原来他们腾库房时,我就下意识地觉得这活儿是我的,你知道他们找了一个什么借口?说我公关能力强。”我说。
       “没办法,没办法。”老虫子摇着头说,“在科学上,只有特别聪明特别有运气的人才能到达光辉的顶点,比如我,而其他庸才,比如你,是注定要被淘汰的。” “所以,我有时连实验数据都懒得编了。”我说。
       “干吗不编,好歹整出些东西来,当作遗照嘛,也对得起自己。”他说 “说的也是,就当作我的科学遗照吧,好歹把论文糊弄完。”我苦笑一下说。
       我们喝着酒,酒的味道很不错。老虫子晃着爱因斯坦头,很快喝干了一瓶,然后他擦擦嘴问我:“这叫什么酒?”
       “叫克荣娜。”我说, “是墨西哥国酒,它的制作方法是拿仙人掌榨汁,然后加上蕃茄汁,在零下50度冰冻一下,最后加热蒸酿即可。”
       “是吗?这么复杂。”老虫子钦佩地看着酒瓶,他在这方面比我还土还弱智得多。
       从老虫子的屋子出来,我下了一层,就蹑手蹑脚摸黑穿过三楼的楼道从另一头上了四楼。跟老虫子聊天时,我的耳朵是竖着的,我清楚地听到高跟鞋的声音,嗒嗒走过四楼的楼道,然后咔嗒一声不远处的一扇门开了。
       推开阎晓青的卧室,屋子里只开着一盏台灯,灯光暗暗的,阎晓青侧卧在床上,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我走到她的床边,坐下,看到她的脸上红扑扑的,看样子是喝酒了。
       “你不是不喝酒吗?”我问。
       “客户灌的。”阎晓青说着一阵作呕,她马上站起身飞快的奔到洗室哇的一声吐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洗漱完毕出来,脸上嘴角都挂着水珠。
       阎晓青重新躺在床上,闭上眼马上要睡去的样子。
       我看着阎晓青疲惫的样子,不禁问她:“做生意这么难吗?”
       阎晓青半天不说话,过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说:“谁说不难?”
       “挣钱就好呗,总算有回报。”我说。阎晓青听到这儿,睁开眼,眼珠转了一圈,又向我伸出手,我赶紧把计算器递过去,她飞快地摁了一会儿,然后把计算器往胸前一压,舒了一口气,“今天倒是挣了不少,酒总算没白喝。”
       “那不结了,哎,对了,洗洗脚能解乏,你洗洗吧。”我说着站起来,找来脚盆给阎晓青从暖壶里倒出一些热水端过来,阎晓青坐起身,脱下袜子,两只小巧的脚踩进水里。
       我看着阎晓青洗脚,像看着两条白白的鱼在游动。两年前,这间屋子是个档案室,我们那个课题组还完整时,大家常在这里查论文、查资料,还开讨论会,研究实验进展,可现在物非人亦非,绝大部分人在国外,只有我仍然在这里,但面对的却是一个南方女孩和这样一种情景。
       “以后我可以天天晚上为你打洗脚水。”我说“我是快下岗了。”
       “人挪活,树挪死,下岗未必是坏事。” 她说。
       “你搞‘他人险’,自己没投保吗?”我忽然想起来问。
       “没有。”阎晓青洗着脚说。
       “那么谁来保护你的安全呢?”我问。
       阎晓青看着我有点哑口无言,她很可能 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微微一笑,给她 递去脚布,她接过来,她细细擦着,我起身 去畲洗室倒水。倒了水,在龙头前仔细冲洗 了一下脚盆,这时,阎晓青趿拉着拖鞋走过 来,我以为她要去刷牙,没想到她侧身而过 时竟从后面抱住了我,慢慢把头靠在我的背 上。
       “动感情了?”我看着镜子中的她笑着 问。
       她点点头,在我背后说:“我们相依为 命,做个伴儿巴。”
       根据我的感觉,乡间酒吧似乎成了一个 具有特殊聚会意义的地方。歌手江小东总是 那样心不在焉低着头唱着,而小万也总是笑 声飘荡着,飞动在人群之中。
       很多人来到达里,小万向他们提出了那 个似乎有些滑稽的问题,你知道斯潘塞定理 吗?所有的人都摇头而去,他们的表情开始都是认真,继而是迷惑不解,他们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过这个问题,而且也无法把这个问题和面前青春的“酒国之女”联系在一起。
       在一个雨天,我好像又看到了秃头。那天他穿了一件雨衣,头戴雨帽,雨水顺着他的衣服悄悄流下来。他悄然进门站在人群之后,默默看着小万,我看到他的雨帽在晃动就想穿过人群和他打个招呼,他却很快就不见了。
       这一天,客人不多,收工收得很早,十二点刚过,酒吧已经非常清静。小万坐在对面和我一起喝一杯,老板对收工后的酒一般都是免费。我们两个人拿着黑筒骰子在猜点,一边玩小万还一边炫耀她最近的感情经历。她的故事挺精彩,我听得兴起忍不住也讲了几件大学时的轶事,弄得小万拍着手直笑,连叫好玩。又玩了一会儿,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那个斯潘塞定理是不是你和他们开的一个玩笑?这样的定理似乎根本不可能存在。”
       “不,斯潘塞定理确实存在。”小万十分肯定地说。
       “何以见得?”我问。
       “是我母亲告诉我的,一个母亲总不会对女儿撒谎吧。”她认真地说。
       我点点头,看来这个定理有存在的理 由。
       “从小到大我母亲求我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这个定理的叙述和证明,所以我无论如何要办。”小万说。
       我咧咧嘴笑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听小万如此坚定的表示某种决心,在我看来她原来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随时飞翔到某一个自己想去的地方。
       “可笑是吧?其实我自己真无所谓,不管它是不是个玩笑,只要能尽快找到它就行。”小万又露出她的本性,看着她我心里想,既然如此,随便编一个多省事,可转念一琢磨,谁会编一个答案去骗自己的母亲呢?
       “其实你干这事儿倒合适,首先是学理科的,其次你有的是时间呀。”小万忽然发现了这一事实。我苦苦一笑,时间我是有,可我宁可还像原来一样没有时间,别像现在活得这么空白,如同抽象派的画,表面上煞有介事,实际上一览无余。
       不久,小万的母亲来了封信,在信中她提到另一个事实,她说她有一本书,于文清先生在这本书里清晰地写下了这么一句话:我发现了斯潘塞理论的一个精巧的证明。要斯潘塞定理的叙述是什么,它的证明又是怎样的,她就不得而知了。
       看来,这个定理一定存在,因为他已经涉及到了于文清先生。于文清先生是前辈的科学泰斗,他在我年少时就已经悄然辞世。他应该是不会开玩笑的,这一点已经从他严谨的数学著作和刻板的性格中为众人所知。在我的实验室的画像中,就挂着一张他的肖像,那张画像下有一句他的名言:在追求智慧的道路上,我们永无止境。
       小万依然在不停地发着明信片,按照她母亲要求。召集着她仅仅知道名字的人们走向乡间酒吧。有一点让我颇为奇怪,小万的明信片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魔力,所有的人似乎都轻易而来,然后就默然告退。
       我和秃头的再次相见就是在这种明信片飞扬中的偶遇。
       在一座六十年代的苏式建筑前,我碰到 了刚好下班的秃头,夕阳西照,绿萝布满整 个建筑,空气异常清新。
       秃头看见我高兴地笑起来:“哎哟,幸会,幸会。怎么,来这儿附近查文献?”秃头指指我手中的资料问。
       “是,”我说,“刚完事,忽然想起你就在附近,没想到马上就碰见你了。”
       “不容易呀,这年头,要想搞科研难得 很,我早不搞了,和别人一起弄个广告公 司。”秃头说。
        “没错,要搞就得出国。”我说。
       我们沿着一条干净的街道往前走,夕阳 暖照着,我们一同发现了路边一个拉小提琴 的就停下了脚步。拉提琴的姑娘很干净,她 旁边的台阶下放了一顶翻过来的帽子,她拉的是一首耳熟能详的曲子,叫做《沉思》。我和秃头一起站着认真地听着,然后分别往帽子中投下一块1元硬币。
       “那一件事,我还想问问,斯潘塞定理到底存在不存在?”我问。
       “谁知道呢。”秃头仰起头看看天空,然后又侧过头问我,“你对这件事很感兴趣?”
       “嗨,”我惭愧地摇摇头,“我根本是无所事事。无聊,仅仅出于是无聊。”
       “谁都会有这么一段无聊的时光,然后慢慢麻木,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秃头说,他的话中似乎充满了沧桑感。
       “我知道你是于先生的学生,作为学生,你们似乎不知道在于先生看过的一本书中写过这么一句话,他说:关于斯潘塞理论,我找到了一个精巧的证明。”我说。
       “哦,有这么一本书,还有这么一句话?”秃头有些惊讶地问。
       “有,这是于先生的另一个学生说的。”我说。
       我和秃头一边聊一边走。我们似乎很谈得来,就像一个现役兵和一个退伍老兵在交谈一般。夕阳退下去,夜幕掩来,街头华灯初上,人流穿动不息。
       “做一个假设,如果一个人执意想找到这个定理的叙述和证明,他应该从哪儿开始?”我问。
       “嗯,这可不好说。”秃头思索着,“这个定理的命运至少有四种,第一是丢失,第二是在于先生捐赠给各图书馆的浩瀚的书中,第三是在于先生生前工作的数学所的资料中,第四种也是最可能的一种,那就是在于先生的脑中。”
       秃头的话十分有道理,不愧为科研出身,条理异常清晰,我抱着资料看着街上的车流,看来小万是在做一件大海捞针的事儿,而且还有两个空间是无法进入的,一个是丢失,另一个是死者的思想。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这时秃头忽然说。
       他带我穿过马路,又穿过几条安静的胡同,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建筑前。有人过来开了门,还竞然收门票,原来是个小小的博物馆。
       进了门,我才发现这是一个内容详实的科技博物馆。我饶有兴趣地参观了科技史部分,技术发明部分,在最后一个二层的房间里,我看到了一个大玻璃瓶中泡着的标本。
       “知道这是什么吗?”秃头问。
       “不清楚。”我迟疑地说。
       “是于先生的大脑。”他一字一板地说。
       我悍然,不禁走过去细看,原来人类最优秀的大脑是这样的。可是目前人类根本不可能把自己大脑中的信息分解出来,即使下个世纪都未必办得到。
       秃头和我并排站着,他探过头盯住玻璃瓶说,“我的眼前常常出现这个大脑的形象,其实它就像科学本身的形象,科学已经成为这样的标本了。”
       我哑口无言。
       “很遗憾,我是个逃兵。”秃头说。
       “没什么遗憾,我也快成逃兵了。”我接着说。
       “我想说的是,现在最需要拯救科学本身。在内部它完全丧失了确定性,而在外部它正在巨大的物质利益中下沉。那么,一个小小的不知存在与否的斯潘塞定理,对于活着的科学工作者有什么更重要的意义呢?”
       秃头的话很有道理,如果一座塔正在颓然下倾,我们应该去想办法支撑住它,而不应该关心不远处是否飘过一片橘黄的树叶。秃头的话肯定还暗示了其他一些意思,只是这意思太深,我目前还想不明白。
       这时,我的肚子又咕咕地大叫起来,那声音很响,它宣布了我永恒的饥饿感再次到来。秃头似乎听到了,他笑着拍了我一下:“老弟,如果没事儿,我请你吃饭。”
       “好吧,那我就叨扰一顿。”我高兴地说。
       
       一套餐具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决定买下来把它送给阎晓青。这一套餐具有一种九连环的味道,它好像把某个事件的很多方面都一一包揽进去。我想,它的制造地一定是南方,北方厂家一般不会进行这种精巧的努力,而阎晓青恰好喜欢这种努力。
       但是当我询问价格时,小姐的回答让我感到十分气馁,一股隐隐的无奈和自卑执着地在我心中升起。原来是不会这样的,原来很少会有这种感觉,那时我只是抱着一只大碗,碗里面饭埋着莱,边吃边盯着实验仪表,满脑子实验,而现在我感到了物质的力量,物质正把我从安静的梧桐下赶出来,接受金钱的普照。
       回到实验室,我把餐具放下,整理好零钱,就接着开始制造工作。我现在的活儿跟木匠们的手工劳作无甚区别,理论打架的那段曲线我决心跳过去,二战时期美军在太平洋上就采取了这种跳岛战术,结果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加速了任务完成的进度。
       正平平淡淡地干着,忽然有人敲门,我起身一看立刻叫了起来:“小万,老马,稀客稀客。”
       小万和老马笑嘻嘻地走进来,他们一进来就左右环视我的实验室,一副首长视察的意思。
       “无事不登三宝殿吧。”我说着把茶递过来,老马咕嘟咕嘟喝起来,看来是真渴了。
       小万端着茶走到实验室的另一头,她对我的天平发生了兴趣,自己小心翼翼地拨弄;
       老马喝完茶,抹了一下嘴,对我说:“万老板下命令了,让赵兄你在什么网上登载一则广告:寻求斯潘塞定理,谁找到了,会有重赏,钱嘛由兄弟我出。”
       “什么网?”我笑着问老马,老马马上回头问小万:“什么网?” “互联网。”小万叫了一声,老马立刻频频点头:“互联网,互联网。”
       我再次笑了起来:“万老板看来真把任务交给我了。”
       小万这时端着茶走过来:“反正你闲着没事,经济学讲这是进行合理的资源配置。”
       小万说着忽然透过窗子注意到外面的梧桐树,她呀了一声走出实验室,在梧桐树下绕了几个圈子,用手拍着梧桐树结实的树干,仰起头看着茂密的树冠。小万的眼光相当不错,树下曾经产生过大科学家,可惜那不是我。小万又看到远处还有几棵,于是就走过去,我和老马就一直坐在屋里。
       “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把这种事情当真。”我感叹一声。
       。
       “是,她妈来了几次信问这事,赵兄,你就费个心给她在那个什么网上问一问,既然她不能亲自去骗她妈,让别人骗得了。”老马说得我忍不住笑起来,这种事儿只要打马虎眼,怎么办都容易,可耍弄得像模像样就不容易,毕竟小万的母亲是于先生的学生,多少也懂些。
       我笑着看了一眼老马,说: “马兄,在我看来,你对小万十分倾心呀。”
       “一个小女孩,让着她,什么倾心不倾心的。”老马还有点不好意思。
       “反正,你别误会我,”我说, “我呢,是受人之托,自己又无聊,没有旁的意思。”
       “这点我早看出来了。”老马狡黔地说,他似乎特别胸有成竹,“你放心地来,我整天忙,也没时间陪她,这事儿就有劳你了,反正我也没要求她是处女。”
       “操!”我实在忍不住笑了,老马这人给我的印象相当不错,有钱还挺豁达。
       下午,送走小万和老马,我就去找老虫子。虽然互联网已经相当普及了,可我们这儿就老虫子上网了,原因还是那么简单,他拿到了重点课题,信息收集很重要,因此他特别需要上网。
       老虫子没在,大概还跟家睡午觉呢。我想办法弄他实验室的门,由于门早松了,一会就弄开了。进了门,我坐在计算机面前熟练地上了网。由于老虫子的机器没那么高级,所以传送数据的速度挺慢,我靠在椅子上等着。现在,很多报纸上把上网说得神乎其神,有的还拔到一个哲学高度,说是改变了人们的生活,其实那都是言过其实。怎么可能改变人民群众的生活呢?一般来讲,人民群众跟着起哄的居多,他们往往对表面的东西给予极大的关注,而从不冷静地审视和思索。老虫子就曾说过:中国连八亿农民都没改造呢,在这个任务完成之前,谁敢说改变我们的生活?
       主页终于呈现出来,我找了一个比较知名的网站进去,并在广告图标下一丝不苟地做起了广告。广告词如下:
       寻求斯潘塞定理,需要其精确叙述及证明。
       ‘
       如有知情者,请告知老虫子,电子信箱是××,如经确认属实,寻求者必有重谢。
       提示:该定理可能是数学定理。
        “你丫现在进我实验室都不用钥匙了。”我正打着字,老虫子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时代在进步。”我说,眼睛盯着计算机。
       老虫子走过来,坐在我旁边,看他的样子,他的午觉似乎还没醒。“干什么呢?”他打了哈欠问。
       “发个广告,求购斯潘塞定理。”我说。
       “斯潘塞?这事儿我知道。”老虫子晃着爱因斯坦头说。
       “啊!”我惊讶地回过头,事情不会这么滑稽吧?
       “不就是一个女的吗?把一个盒子打开,哗,哗哗地往外飞灾难吗?”老虫子的手比划着。
       “放屁!”我一下子特鄙视他,“那是潘多拉。”
        “噢,噢,噢,是潘多拉。”老虫子醒悟过来,“不过也差不多。”
        “差远啦。”我说,“要是这事儿连你都知道,我也太弱智了,那得多自卑。”
       老虫子抽出两根劣质烟,一根烟递给我,“哎,你跟那个公司蜜的感情发展得怎么样?”他问。
       “哟,你知道啦。”我点上烟笑着说。
       “你这点破事还能瞒我老人家。”老虫子说,“你是不是每回和我聊完下到三层就绕回去,从另一头上来。”他说。
       “没错。”我嘿嘿嘿得意地笑起来。
       有了那个广告,就似乎有了一件事。我把这件事讲给阎晓青听,她表示出了相当的疑惑。她和小万认识了那么长时间却从没听到她提过此事。我认为这可能是她不喝酒,也不再是小女孩的缘故,因为我觉得此事的背景就是克荣娜和小万,只有在克荣娜那种无可阻挡的醇厚气息当中,才有一个远方的斯潘塞的故事从年轻的小万嘴中静静飘出来。
       “斯潘塞,它好像是一种毛衣的编织方法。”阎晓青猜想道。
       “这是你的看法。有些人不这么看。”我说。
       每天晚上,当老虫子下班走了,我就打开他的实验室,坐在计算机前上网。很愉快地遨游完一段时间之后,阎晓青就回来了。她总是端着吃的过来,一边看我吃,一边坐在我的旁边,唠唠叨叨地说她的生意,今天客户怎么怎么样了,今天总公司又下什么指标了,过几天她再打算招什么人。我心不在焉地和她搭着话,然后又在网上纵横驰骋。往往是我玩得兴味盎然时,她就已经累得睡着了,并轻轻打起了鼾。
       网给我的感受还是奇特的,这种感觉当然不像那些赶时髦的报纸、电视所炫耀的那样辉煌绚烂。我的感受是一点一点的,无知无觉积累起来的,特别是有夜晚作为背景时,我会觉得网络像一个无声的大海,就在那里存在。刚开始旋转在里面时只是感到一种行进的速度,但只要你深入进去,就会觉得它是一个活体,随着思维可以任意伸展到某一个点。
       广告发出去,结果很容易预测,无非是两种。一种是热闹非凡,很多人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好玩无休无止地描述斯潘塞定理;一种是特别平静,根本无人理会,得不到任何回音。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大致偏向于后一种,我曾在同一个网站的聊天室提过此事,大多数人不知所云,只有一个网友很快地给予了回答,并且提了几个历史上类似的问题,这使我觉得他十分高深莫测。
       由于长久地盯着屏幕,我的眼睛有点累,我揉揉脸,打开一瓶克荣娜,闭着双目一口一口地喝着。阎晓青的鼾声在继续,她睡着时只像一个乖女孩而不像一个伶俐的商人。她的头发摩挲着我的手臂,这种摩挲让我想起特别向往的南方。 幸福,这是一个落魄的人在深夜里感到的幸福。阎晓青不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但她正在成为我生命中最后的一个女人。
       “喂,你看。”这时阎晓青忽然醒了,并且叫了我一声。
       我睁开眼,屏幕上出现了一行字:老虫子先生,我知道斯潘塞定理,请把钱准备好。
       终于有人知道了,我想,无论他是否是开玩笑,他总算给了我一丝得到答案的希望,这比我每天编制那种不存在的实验数据要强得多。“阎老板,你给评价一下,这个人是不是个骗子?”我思索着问阎晓青。阎晓育打了哈欠,揉揉眼睛,说:“凭我粗浅的商业经验,他不像。”“为什么?”“因为如果有利可图时,骗子往往是大量涌现。”阎晓青说。“就像是办保险的,大街上支张桌子就成。”我笑道,阎晓青又打了哈欠,“随你怎么讲,只要我每天晚上摁完计算器,利润是正的就行。”
       按照对方给我的地址,我第二天骑着自行车去了。在大街上,我逆着川流不息的车流曲折而坚定地骑着,我的内心又涌起那种迷茫的感受,人群中是不是有很多人像我一样不问事件的终点而盲目向前?没想到,这场代理陪伴业务的“运动”,最后的主角竞成了我自己,我是在陪着我自己向前,目的很可能是为了忘却我正在经历的虚幻的数据生活。
       。
       到了地方,面前竟是个学校,和看门大爷说了几句,他就放我进去。现在是上午十点,学生们正在操场上一比一划整齐地做操。我在四散周围的老师中找到了王岩,他带着一副黑边眼镜,手里拿着书和粉笔盒,正看学生们做操。我走过去自我介绍一下,他马上明白了我是谁,和我热情地握手,这时我注意到他的鬓边有些发白。他的年龄不比秃头小,他们和小万的母亲应该是一代人。
       我随意和他搭着话,知道他教数学,而且还是班主任。我们一起观摩着孩子们认真地做操,王岩还偶尔过去纠正一下。一样,现在的孩子和原来的一样,都被弄成一板一眼的,从来没有人肯给他们自由。
       “王老师,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您真的知道斯潘塞定理吗?”我问。
       王岩推推眼镜,他想了想说:“我只能把我自己知道的斯潘塞定理说出来。实际上那是个有关空间定理的猜测,我曾经把斯潘塞的某种模糊的思想进一步推论,使它更明确。很多年前,我做到了这一点,于文清先生也做到了,我们还因此有些交往。只不过当时无法证明这种推论,而且我们提出的这种推论,人们根本不予理睬,就像历史上曲面几何刚提出时一样,几乎无人喝彩。”
       “就是说,当时只是一种推测,并没有证明。”我问。
       “是。”王岩说。
       “现在呢?”
       “也没有吧,我想。”王岩说,“反正我没有证明,于先生也没证明。估计现在也没人关心这个了。现在根本不是个能够下苦功的时代。”王岩感叹地笑笑;然后从上衣兜里取出一张纸,又对我说:“这是斯潘塞定理的原始描述和我们的推论,这些都是很老的老古董,如同出土文物一样。”他把纸递到我手上,又停住了,然后认真地问我:“那么?钱呢?”
       这一句话问得我有点发窘,我有点尴尬 地对王岩说: “钱这个事似乎还得再商量, 我今天没带。”
       “广告上不是说好了吗?”王岩的脸微微 有些发红。
       ·
       我的额头也有些冒汗,我忘了我是在跟 和我一样的知识分子打交道,他们一般都特 别当真。 “可广告上讲,总得经过证实吧, 如果很多人告诉我他们知道,但都不像,那 么……”我试着解释着。王岩轻轻叹了一口气,“也对,现在什么都有假的,要买东西总是要货真价实。”他说着收回手把那张纸又揣回上衣兜里,我们之间暂时有个种尴尬的沉默。过了一会儿,王岩转过头,对我苦苦地笑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现在知识的价值只能用钱衡量;我原来想这点知识值个空调也不错,现在的夏天越来越热。”他说到这还有点不好意思。但是我特别理解,到了夏天我也常常热得睡不着,这是实话。
       回到实验室,我回想着王岩的话,不知为什么他关于斯潘塞定理和空调的论述给了我同样深刻的印象,王岩似乎是我这样的人以后在某个时间段的缩影。
       我在午休时间弄开老虫子的房门,上了网,天气似乎真的越来越热,我也感到了烦闷和困倦,在网页中我不经意地又看到另一条消息,于文清先生诞辰八十周年的日子马上要到了,科学界准备举行群众大集会以志纪念。
       这个消息和定理的事有关吗?我无从判断。
       下午我给秃头打了一个电话,拨通之后,我马上听到秃头那种沉静的声音。
       “喂,李兄,我是赵晓川。”
       “你好。”
       “告诉你一件事,我找到斯潘塞定理了。”
       “是吗?”秃头的声音中一点也没显出惊讶。
        “那是一个描述空间的定理,对吧?”我说。
        秃头在电话那头轻轻笑了起来:“既然知道了,你干吗问我呢?”他说。
       听了他的话我心中的疑惑更加强了些,他的态度实在有点暖昧,总那么满腹心事又不置可否,也许他是在隐瞒什么,是于先生的某种秘密吗?
       “据说,这个定理当时没被证明,那么它现在被证明了吗?”我又问。
       “这我更不知道了,”秃头滴水不漏地说, “不过,我听说许多很早以前的猜测,由于科技的发展,都被计算机证实了,说不定这个定理也被包含其中,你不妨查查。”
       “查总是要查的。”我说。
       “要是已被计算机证明,你就算大功告成。”秃头说。
        “不过我仍然希望看到那种纯数学时代的证明,而不是依靠什么计算机。”我说。
       “何必,”秃头似乎又在开导我,“只要你弄到叙述,再找到证明,无论谁证明或怎么证明,一切就了结了,我想说的是,既然发现了真理,就应该注重真理本身,还管那些细枝末节干什么?”
       “晤,有道理。”我思考着秃头的话。他的话总是暗含深意,我总觉得他一直在劝我罢手。
       秃头又在那头说:“老弟,其实我真不明白,你这么执着地做一件不相干的事是为了什么。”
        我想了一下,实在没有什么更好的理由,就对他说:“就是因为无聊,上回我也说过,我现在无事可做,游手好闲。” “没关系。”秃头好心地安慰我,“你慢慢就会适应的,我原来也这样,别那么渴求真理,真理往往是不存在的。”
       “我正在努力,这一段,我准备退役,去卖女式内衣。”
       秃头听了我的话终于忍不住在电话那头爽朗地笑起来。
       安静地思考。
       喝酒,再思考,再喝酒。这多像那个著名的从理论到实践,再从实践到理论的反复呀。
       我的假实验数据完成了大半,足有厚厚的一本,看着这些数据,任何不知情的科研人员都会感到钦佩的。我的实验数据有一个特点,它们虽然不是来源于实践,但它们的确是人类智慧的结晶,因此它们基本上都与某种理论相符。如果单纯从这些实验数据看,我很像个出色的实验科学家。
       当然有些难点被遗留下来,我打算最后再做处理。阉晓青今天晚上回来得挺早,回来之后就来我的实验室坐着。我编实验数据,她看闲书,一幅男耕女织的样子。到了晚上十点半的时候,她从书上抬起头来,说:“饿了吧?”
       “没错,料事如神。”我放下笔,揉揉双眼,活动活动写累的双手,“应该加餐了。”阎晓青闻言拿出准备好的点心,递到我面前,我毫不犹豫地大吃起来,一边吃一边说:“哟,今天怎么这么大方,这些点心可挺贵的。” “你就乱讲吧,我哪天不大方?”阎晓青说。 “怎么,今天又骗了不少?”我问。“你就不能说点儿好听的。”阎晓青用手指敲了一下我的头,然后她下意识地拿起计算器,但想想没什么可算的,又放下忍不住得意地说:“今天确实挣了一大笔。”“好事,好事。”我边吃边胡乱点头。
       阎晓青没理我,她仰望空中的某个点任意发挥着她的想象力,她的意思是盼望着发展,因为发展的商业一定会使人们富足,富足之后人们会更加珍爱自己,到了那种时刻她的这个险种将会十分壮大,她要织成一张大大的网,每个人都和每个人关联,每个人都关爱另外的人。听着阎晓青述说,我慢慢停了嘴,我实在被阎晓青描绘的这幅奇怪的图景吸引了,这不是一个世界大同的情形吗?可它的的确确是以金钱为中心的,这真滑稽。
       “商业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我讽刺地说道。
       “是吗?”阎晓青笑着伸出双臂搭在我的肩上,“应该说利润,伟大的利润创造美好的生活。”
       听了这话,我们一起笑了起来。因为高 兴,加餐后她和我一起去了乡间酒吧。歌手 江小东还是那样旁若无人地唱着,我们在一 个角落里坐下,四处踅摸却看不到小万,一 会儿才看到她趴在吧台上一个黑暗的角落 里,似乎在睡觉。
        喝了好一会儿酒,小万醒了,看到我们 就走过来。“小万。”我和阎晓青同时和她打 了声招呼。小万的身上洋溢着酒气,这说明 她喝得不少,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给我 根烟。”她说。阎晓青马上递给小万一根烟,“什么意思?”我问。 “没有头脑。”阎晓青用指头戳了我一下,“老马虽说用心良苦,可我看小万更是聪明,老马是注定要被利用的。”
       “利用老马于什么呢?”我问。
       “理想啊,实现理想呀。”阎晓青像看着人事不懂的外星人一样看着我。
       回到实验室,我们没有分手,由于喝了不少,两个人的酒劲儿都很足,我们又聊了很长时间,还是没有丝毫困意。慢慢地我似乎看出了什么,就借机把实验室的灯熄了。在黑暗中,我把阎晓青摁在实验台上,她扭捏一阵才脱去衣服。阎晓青伸开双臂静静地伏着,周围红色的数字在跳动,我们的喘息渐渐急促起来。好久没有尝到女人的滋味了,自从我来到这个所里似乎就浙渐走向太监的道路。但现在我忽然发现还是那么强壮,而女人的滋味真是甘之如饴。
       很久,事毕,我们仍一起喘息着。阎晓青慢慢打开台灯,灯光亮起来,照着我们赤裸的身体,阎晓青似乎还在晕眩中,没有缓过劲儿来。这时,透过阎晓青圆润的肩膀;我看到我的那段空白的实验曲线竟然被填上了。我一楞,马上明白过来,阎晓青的手里还握着一只铅笔,可能是刚才她在兴奋之中一不小心画上去的,而且那么凑巧地画对了地方。
       这是一条多么有趣的曲线,它不顾任何理性的争吵,完全来自人类的本能,就是它了,我想,把它公之于众,一定会拥有出人意料的绝妙效果。
       我看到了那本书。
       小万的母亲从远方寄来。那是一本数学专著,字都是繁体的,在某一页的空白上,于先生清晰的写着:关于斯潘塞理论,我找到了一个精巧的证明。
       如我所知,小万的母亲也是于先生的学生,她的愿望很简单:就是找到他的老师曾经证明的这个定理,为老师的身后贡献出一把埋没的鲜花,只可惜她自己不是学数学的,无法亲自办到。
       母亲和老师,这两个理由十分充足,我想,但小万自己并不关心,时代不一样了,人们的情怀早己改变。小万的梦想是酒吧中那种夜夜狂欢的生活,以及白天醒来之后的慵懒,她怎么会关心一个默默飘扬在历史中的定理呢?
       我的木工活儿手艺日益长进,天天跟着木匠们撸胳膊挽袖子干,我似乎把有限的兴趣和智力都投入到无尽的义务劳动当中,而用来编数据的精力,只是九牛一毛而已,因为我的造假过程已基本完成,整套数据已趋于完善。
       几天之后,我拿着一大本制造出来的数据去找老虫子,他正单手托腮,嘴边冒着烟,晃着爱因斯坦头在冥思苦想。
       “又假思考呢?”我问。
       “是真思考。我在想,为什么最近的实验,在同样的初始条件下,实验结果却大相径庭呢?”他望着天花板问。
       “这是遗传问题,”我说,“同样躺在床上弄的,生出来的有男也有女。”
       老虫子看也没看我一眼,继续想他的事情,我把数据丢过去,他过一会儿拿起来,一页一页地翻着,翻了大半,他嘴里冒着烟说:“多么美丽的实验!”
       “对,非常美丽。”我说。
       “每段曲线都符合某种理论,在你的实验中所有理论都派上了用场。”
       “没错,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我说。
       “狗屁,这真是狗屁!”老虫子大声叹:道。
       “确实是狗屁,但我还有别的办法吗?”我说。
       “是呀,也只有这么办。”老虫子抽了一口劣质烟说,“这主意还是我出的呢,我很庸俗。不过,你要不编,你对得起自己吗?如果一个蜜问你,赵博士,你这几年在干什么呢?你能跟她说,对不起,兄弟我面壁修炼来着,提着裤子什么也没干。”
       “说得有理。”我拍了一下桌子,“我宁可让人笑掉大牙,也得来个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这就对了,假的也是完全有用的,它是英雄主义的代名词。”老虫子说。
       又聊了一会儿。老虫子接着思考他的实验,我就开始上网,查查信箱中有没有什么新消息。前几天我发布了一个消息,声称有人已经提供了第一个斯潘塞定理的版本,发这个消息的目的一半是出于好玩,另一半是有点抛砖引玉的意思。没想到消息一出笼,这回的反应竟是异常热烈,人们似乎忽然来了兴趣,给老虫子的信箱中发来各种各样的信息,不夸张地说,真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离题最远的一个家伙甚至开玩笑说,斯潘塞定理肯定是有关女人的,赛金花是名妓吧,她的名字当中不也是个“赛”字吗?
       我进了聊天室,和人们谈论此事,这个话题一提出来大家就飞快地回复着,并且讨论得有声有色,但这时,我注意过的那个似乎无所不知的网友又出现了。
       他提到一个十分有趣的话题:老虫子,你知道发现真理的一个必要条件是什么吗?
       我问他:是什么?
       他说:发现真理后,你一定会有一种不 同寻常的喜悦。这话说得角度很怪,但说得 很在理,我马上键人汉字问他:可我从来没 遇到过真理,遇到真理的喜悦我无从得知。 它是什么样的?
       他马上回答:就像爱情,遇到爱情前你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滋味儿。
       很有道理,我仔细琢磨,他把我心中隐隐怀疑的东西从另一个侧面明挑出来,当王岩说他了解斯潘塞定理时,我怎么没有得到事实真相的喜悦呢?我思索着,又问他:你好像很了解我似的?
       他回答,当然我还知道你爱喝克荣娜。
       我极为惊讶,连忙回答,对,是这样,那么你是谁?
       酒仙。他回答道,然后就从聊天室中退 了出去。
       怪了,今天的事儿真是怪了,我瞥了一眼窗外,窗外阳光灿烂,而我分明在进行类 似夜晚中才能发生的隐秘的内心谈话。网络 有时给我另一种奇特的感觉,那就是“上帝”是存在的。
       “上帝存在吗?”我这时转过头问老虫子。
       老虫子从思考中抬起头,睁着眼想了一会儿,说:“管丫的呢。”
       由于“酒仙”古怪的提问,促使我打算彻底弄清王岩的那张纸上到底写了什么,行动前我找到老马,管他要了四千块钱,他连眨眼都没眨,就给了我。
       我拿着钱,骑着自行车往学校走。到了学校,去找王岩,他恰好上课,我就在教室外面等他。下了课,他出来,我们热情地握手,然后去他的办公室,穿过大操场时,孩子们正兴高采烈地玩着,一群一群跳动着,像快乐的海洋。到了办公室,他放下书,从一个笔记本中毫不犹豫地拿出那张纸递给我,我有些吃惊地接过来,王岩善良地笑笑说:“上回真是抱歉。我只是一门心思想那个空调,很不合适。”
       “这没什么不合适的,人之常情。”我发自内心地说。
       “不,科学应该共享,我太自私了。”王岩说。
       我不知说什么好,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科学家一样,让我特别佩服。我忍不住打开纸看了一眼,果然是一个十分严谨的数学描述。
       “王老师,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能保证斯潘塞定理没有其他的翻版吗?”我问。
       王岩仔细想了想说:“反正,从我这个角度看,应该没有其他描述了。”
       我沉思不语,总觉得还有什么明显是不对的,但到底是什么呢?
       “怎么,有什么疑问吗?”他问。
       “也没什么。”我说,“不过,你知道,我们搞科研的都有种怀疑的本能,我一直觉得我们似乎只看到表象,我们知道的并不是那个真正的于先生已经证明的定理。”
       “是吗?”王岩抱着双臂侧着头看我,一会儿摇摇头,“没了,我实在想不出还会有什么特殊的版本。不过,我倒是略知一些有关于先生的私事,不过这跟科研无关,我也是道听途说。”王岩不置可否地看着我。
       “是私事?”我立刻来了兴趣。
       王岩略有点惊讶地看着我,我抱愧地一笑说:“对不起,我这个人挺庸俗,就是对人家的私事感兴趣。”
       “没事。”王岩开心地笑了,“这是人之常情,谁都这样。”
       我也笑了,这回我们是扯平了。在笑声中我悄悄把那个存折塞到他的抽屉里。
       说起来,那些无法解释的事情简直就像电影中的一部分。
       电影还是那种老片,黑白的,放映起来断断续续,一个孩子在窗子之外玩耍着,屋子里的人说着话,所有人的眼睛都在注视着说话的人,但是孩子坚持不懈地出现在远方,永远赶不走一样。
       就是这种感觉。
       有这种感觉时,往往空间中的人全都走光了,连阎晓青也不在,我坐在实验室的中央注视实验台上的数据,它们的确在动,在静止的空气中,在转瞬即逝的时间中生长繁殖,然后我就困了,在寂静中慢慢睡去。
       在浅浅的睡意中,我听到数字的叭叭的轻响,还有我和小万有关克荣娜的对话。
       哎,如果我们盖一个一万亩左右的大棚怎么样?小万出其不意地说。
       这当然好,那样我们可以模拟一下墨西哥的环境,大量种植仙人掌。我说。
       乐观估计,在大棚中生长出来的仙人掌肯定会有自己的特色,比如说不定会长出绿叶,会开出不同寻常的花。小万想象着。
       然后拿这种仙人掌榨汁。我点点头说。
       对,运用传统方法,把仙人掌榨汁,再加上蕃茄,蕃茄应该挑选一些有特色的,最好是可以和苹果混为一谈的那种,这可以保证克荣娜的独特风味。小万特别兴奋地说。
       好主意,最后就应该是加压蒸过程了 吧?我说。
       没错,令狐冲和别人谈酒时,说到过几蒸几酿的问题,咱们与众不同,是要冷冻,冷冻到某种温度,所有的仙人掌分子和蕃茄分子的距离都不远不近特别适中,这时就应该可以蒸酿了……小万边说边幸福地把手合在一起。
       醒来之后,实验室中还是寂静异常。可 能是梦中喝酒喝多了,所以有些渴,我喝了 一杯子水,慢慢地掏出口袋里的一张纸,上 面写着老虫子给我出的又一道难题,这一次 我在黑板前站了很久,根本无法下笔,就只 好妙了下来,我能想象,老虫子和他儿子欢 度周末时一定还在笑我,你行吗?你丫这回 可蒙了吧。
       老虫子的问题叙述起来很简单,仅仅是一个命题(A命题)。
       A:本陈述是假的。
       就这么一个命题,里面却埋下了无尽的 圈套,A到底是真是假呢?如果是真的,可 命题本身已阐明它是假的;如果是假的,那 命题的叙述肯定就是真的。但A不可能同 时又真又假。
       无法回答。A到底是真还是假,这个问 题根本没有答案!
       我托着腮,像老虫子一样思考,嘴边冒 着劣质烟草的烟雾。怎么办?一边是女式内 衣,一边是实验数据,它们都是假?也都是 真?
       正琢磨,有人敲门。我抬头一看,竟是 老马。
       “马大人,你怎么来了?”我高兴地问。
       “来啦。”马千里进了屋,一副神秘的样 子,他还下意识地转过头向窗外张望了一 下。
       “怎么了,你出事了吧?”我饶有兴趣地 问。
       “赵兄,你怎么就不盼我点儿好。”老马 说。
       “谁让你那么有钱,那么有运气。”我笑 道。
       “干吗呢?”马千里转过头坐下来问。
       “在思考,进行哲学思考。”我说。
       “我就佩服你们知识分子这点儿,吃饱 了没事,往那儿一坐还能跟别人说我在思考,真棒”老马说。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时老马从怀里小心翼冀拿出来一个东西,看外形是个盒子,我拿过来一掂,果然是个木制的盒子,入手不重。
       “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件要紧物什还请赵兄替我代为保存。”他开门见山地说。
       “什么东西?违法吧?”我问。
       “不违,绝对不违。”马千里把微秃的脑袋探过来。
       “不会是炸弹吧?”我开玩笑。
       老马缓缓摇摇头,对我郑重地说:“是未来。”
       我楞了一下,马上拍了一下腿,老马能说出这种话我是想不到的,他什么时候变成文明鸟了。
       “看不出来吧。”老马得意地拍着微凸的肚子,“马爷这才叫七十二变,英雄本色。”
       “好,我收着。”我说着,站起来想把木盒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就只好放在桌子上。我们喝着茶聊了许多,俩人虽说看问题的角度相差很大,但特别聊得来,说来说去意思总是很一致。聊小万时,老马眉飞色舞,牛×自己夜夜不落空,我羡慕地听着,并衷心地劝他要好好珍惜,他赌咒发誓要是不对她好,就叫自己阳痿。聊到天彻底黑尽,茶都喝不出味来,老马才站起来。
       “赵兄,今儿个我有事,实在不能请赵兄吃饭了,改日我一定在鸿宾楼摆宴。”老马说。
       “没事,你为你的事儿去,咱哥俩不差这一顿。”我说。
       老马走到门口,忽然转过身,冲我深深一鞠躬。
       “哟,哟,老马这是干吗?”我大惊。
       “拜托了,帮我藏好。”老马再次托付道。
       “放心吧。”我的心中忽然涌起一种感慨,“老马,,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
       老马走了,我在夜色中凝视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怪了,老马为什么能跟我们这些穷酸的知识分子混得那么如鱼得水呢?他一张嘴我就觉得我必须不负重托,仔细想想,老马的优点远远超过我,宽容而且豪爽,我大概就是受他的优点的感染。
       晚上,我来到老虫子的实验室,照例撬 开门上了网,进了聊天空,我把老虫子的A 命题提了出来,立马引来人们一阵阵热烈的 讨论。看着大家讨论我忽然想要不要呼叫一 下那个神秘的网友,他不是无所不知吗?想 到这儿,我飞快地打入汉字:酒仙,你在 吗?你知道于先生很多年前的私事吗?请回 复。不久屏幕前出现回音:我在,有关于先 生的私事在那个时代传得沸沸扬扬,的确有 某些人知道此事。
        经过细心修改,我的“实验”彻底而全 部的结束。
       实验数据被我从计算机中漂亮地打印出 来,这几年的工作终于有了正式的结果。就 是说我给自己端端正正戴上一个漂亮的面 具,虽然身体以下未必再覆盖什么。
       我把论文寄给了一个权威性的国家科学 杂志,能在这种杂志上发表文章对一个科研 人员来说很重要,就好像一个演员登上了某 个重大晚会的舞台一样。我这么做也是抱着 一种笑傲江湖的决心,万一修成正果是我大 赚特赚,如不然,这就做为一幅纪念照片。
       回来时,我实验室的门已被打开。主任 正指挥着隔壁的民工们往外搬我的实验仪 器。
       “忙呐。”我笑着说。
       “忙呐。”主任笑眯眯地说。
       “最近怎么样了?”他问。
       “挺好。”我胸有成竹地说。
       主任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对我说:“这 是库房的钥匙,你已经被任命为那个厂家在 这个区的销售总代表,他们还安排了两个女 士协助你销售。”
        “是吗?她们俩丰满吗?”我问。
       主任一愣,他们那个岁数的人大都不擅 于谈论这些,于是主任尴尬地应付:“这, 我怎么知道?”“丰满些最好。”我特别诚恳地说,“销售女式内衣嘛,最好有个示范。”
       实验室很快就被搬空了,只剩下一点点属于我的私人用品。主任吩咐我,马上打扫一下,过两天有公司的人要来看房子装修,无论如何要给人家留下好印象。我于是找了些手提袋把书和笔记本放进去,那些做图工具也收好,最重要的是老马的盒子,我想了想决定先交给阎晓青,让她先代为保存。
       打扫了一天卫生,晚上,我又去了乡间酒吧,依然是人头攒动,喧哗无比,人们无休无止地畅饮着,好像每天都是节日一般。我坐在自己的老座位上,心情是一种彻底结束后的空荡,面前摆了那张纸,上面写着老虫子的A命题,这是这一阵我面临的最不易索解的问题,而我的手边是一部打扫屋子时刚刚翻出的海子的诗集。
       今晚我有一个小小的愿望,我打算当着众人,朗诵一下我曾经读过的东西。小万依然轻盈地飞动着,老板和别人窃窃私语,他的目光充满宽厚。歌手江小东唱了一个小时停了,她走下台独自去喝饮料,她事不关己的样子,似乎在任何时候都一成不变。酒吧里放起了很热闹的音乐,我谨慎地向老板说了我的请求,老板楞了一下很快应了,他拿了一个麦克过来,并把吧台上方的灯完全打亮。
       我置身于明亮的灯光中,面前只有那本过去的书,认真地读起来:
       秋天深了,神的家中鹰在集合。
       神的故乡鹰在言语。
       秋天深了,王在写诗。
       在这个世界上秋天深了。
       该得到的尚未得到。
       该丧失的早巳丧失。
       周围还是热闹的音乐,人们依旧开怀痛饮着,我的声音虽然响亮,却没有打扰人们的欢乐。老板欣赏地看着我,我半陶醉地沉浸在自己的空间里。
       小万呢,小万在哪里?陶醉之后我的第一反应是寻找她。小万还在人们的觥筹交错之间,根本无暇顾及我这边是否在弄什么玄虚,许多人围着她,人们的手臂举起,然后齐齐地伸向空中,而小万在愉快地笑着。
       “不错,真的不错。”一个声音从嘈杂中传过来,我侧头一看,秃头正认真地站在人群中。
       秃头走过来坐下,要了一瓶淡黄色的克荣娜,他喝了一口,然后转过头在灯光下对我说:“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标志,你朗诵的诗不错。”
       “可惜,现在没人听了。”我叹了口气。
       “这种事情常常发生,如同流行歌曲一般。”秃头说。
       是的,秃头的话不错,人生转瞬即逝,逝者如斯夫。
       “今天我是来向你投降的。”秃头忽然说。
       我有些惊讶地放下了酒。
       “真没想到,你们的能量真大。你们把寻找斯潘塞定理的事弄得拂沸扬扬,参与的人越来越多。”
       我点点头,这连我也没想到。
       “时代真不一样了,再也不那么封闭寡闻,人们越来越接近事实真相。”秃头笑了笑说,“似乎所有的人都在网络里谈论于先生的私事?”
       “于先生有什么样的私事?”我问。
       秃头想了想,他似乎在梳理头绪,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注意于先生的那句话了吗,他是这么说的:我发现了斯潘塞理论的一个精巧的证明。他用的词是理论,而不是定理,我肯定这是一个你们没有注意的特殊的区别。”
       “没错,这一点我从没想到过。”我承认。
       “于先生确实和一个中学教师同时推测 了斯潘塞定理,但是他们谁也没有证明,这 件事平淡无奇,但是于先生去世前看了一本 有关斯潘塞的个人自传,你知道斯潘塞是个 出色的数学家,但他的生活也十分丰富,书 中说他一生有许许多多的女人,因此他在情 爱方面也深有体会。”秃头说到这儿不禁莞尔。
       我喝了一口酒,专注地听着。
       “于先生去世前,反复阅读了有关斯潘塞生活的片段,然后把斯潘塞的理论综合起来细细琢磨,并且随手在另一本书上写下了他的感想,那本书就是你得到的那一本。”
       “那么,于先生认为,斯潘塞理论到底是什么呢?”我问。
       “斯潘塞的理论是:没有美好的爱情,只有美丽的女人。”秃头说。
       我忘了喝酒,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实在惊讶无比,过了很久,我才问:“那么,那句感想是什么意思呢?”
       “于先生当时突然爱上了一个非常年轻的艺术系的学生,因此他说:我找到了一个斯潘塞理论的精巧的证明。”秃头说。
       我再次楞住了,这完全意想不到,但这又合情合理。
       秃头沉稳地用手摸着他光光的头,他似乎对我的惊讶并不感到意外。“可笑是吧?”他喝了一口酒说,又小心地吃了一粒腰果,“从一个科学大师的嘴里,说出这么一条幼稚的生活经验,的确匪夷所思。但这确实是他亲口说的。我们当时几个亲近的弟子就在他的身边亲耳听到,于先生说完这句话的几个月之后,就猝然而逝,根据当时的医疗水准,竞连病因都没查出来。”
       “那么,那个艺术系的女学生呢?”我 问。
        “她就是小万的母亲,而小万长得很像于先生。”秃头说。
       我无话可说,这就像编好的一段实验曲线,我内心并不认可,但它却那么符合逻辑,我和秃头都把目光投向小万,小万仍然在人群之中,她的光彩不愧为“酒国之女”。
       “告诉你这一答案的目的,就是希望你把一切都结束掉。”秃头这时诚恳地望着我说,“你知道,于先生诞辰八十周年的纪念大会就要召开了,我虽然已不搞科研了,但这件事是我操办的,我只不过想为科学尽绵薄之力。”
       “这是功德无量的事。”我说。“那当然。哦,对了,你还记得我们在博物馆中看到的于先生的大脑吗?”秃头忽然掉转话题。
       “记得,我当然记得。”我说。
       “我当时说,那是个象征。其实于先生本身就是个象征,他象征了科学的伟大精神,不断探索,不断追求智慧,永不停息。”秃头说。
       “这一点我明白。”我说,“我们开会纪念他,实际上是在纪念科学,引起人们对科学召唤的回应。”
       “完全正确。可惜的是,现在的人有了很大不同,他们只关心私事,那种特殊的别人的隐私,而不关心任何理想主义的召唤。”
       “没错。”
       “因此,如果我们把斯潘塞理论的真相抖搂出来,事情将会怎样?”秃头问。
       我想了想,终于明白过来。“人们会以百倍的热情投身于二十年前的绯闻之中,而根本不会理会任何召唤,那样纪念大会就白开了。”我说。
       “所以,我请你们罢手,熄灭这场沸沸扬扬的讨论。当时知情的人不仅仅是我一个,如果讨论进行下去,早晚会有人站出来说明这一切的,有时互联网是无所不知的。”秃头说。
       我长长出了一口气,一口气把酒喝了个干净。秃头也拿起酒慢慢喝着,他的想法无可挑剔,这是一个老兵以科学的名义向一个新兵请求停止自掘陷阱的活动。我都干了些什么?为了前一段毫无意义的生活我茫然地投入了这一段生活,而这一段生活又被判为负数。
       “回去,可以想办法劝劝小万的母亲。我知道她是好意,她想让小万找出这个定理作为对于先生八十诞辰的贺礼。可她根本不知道斯潘塞理论的真实内容,也不知道于先生对于爱情的想法根本不如她所料,她一直以为于先生是真正的爱她。”秃头缓缓地说。
       我苦苦一笑:“大概于先生只是爱上了女人。”
       秃头也一笑:“惭愧,我们的老师也是人,也有很大的缺点,这种缺点我们一直没让小万的母亲知道,她应该受到保护,她是无辜的。”
       我和秃头的谈话进行了很长很长时间, 在谈话中我们忘却了周围的任何人,甚至空 间都模糊起来。
       我坚信我多年之后,依然会清楚地记得这个晚上。
       送秃头走时,我问了秃头最后一个问 题:“那么于先生没有想过和小万的母亲结 婚吗?”
       秃头在深夜中冲我笑笑说:“于师母一 直健在,她一直幸福地活着。”
       我又回到酒吧,小万仍然晃动在人群 中,我看她的眼神更加复杂,但是她不会发 觉,她走过来时,甚至还冲我喊:赵晓川, 把柠檬递给我。我顺手拿了柠檬递给她,她 一把抓了过去,凉凉的手指和我不经意地相 碰,她是这个时代的一只可爱的白兔。我 想,她被要求找到一只胡萝卜,但她并不关 心,她向往的也许是无尽的草原。
       梧桐树的枝叶相互勾联起来。
       在梧桐树下我再也不会感到饥饿。
       我没去卖女式内衣,拒绝了从事这项专 门为女性服务的工作。一连好几天,我一直 在网络里搜寻“酒仙”,但他似乎是闭了关, 任凭我如何呼唤,都不再露面。
       阎晓青很少有休息的时候,但是今天上 午她给自己放了假,她拉着我坐在所里篮球 场旁边的长椅上,懒懒洋洋地进行着日光 浴。当人一闲下来的时候,总会不自主地犯 困。这是星期天的上午,研究所里空无一 人,连公司的人们都停止了挣钱的工作。
       阎晓青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一件事,老马 来了,把那个木盒子从她那儿拿走了。我有 点奇怪老马为什么没跟我打招呼,而且似乎 还跟阎晓青有单线联系。阎晓青笑而不语, 她拍了我一下,说我傻得可以,实际上她跟 老马更熟。
       “那木盒子里到底放的是什么?”我问。
       “是酒仙,一个木质的酒仙。”阎晓青 说。我拧了一下眉看她,事情怎么可能这么夸张呢?
       “当然夸张。马千里为这事处心积虑,他这个人特别信那一套,酒吧一条街一直传说,只有合适的人才能把酒仙请出来,因此他就选中了酒国之女小万,结果小万一举成功——”阎晓青说。
       唉,这个马千里实在是目光如炬,而且也太有脑子了,我摇着头感叹。
       “不仅如此,老马为了保护小万,还为她投保了他人险,天天让人护送她回家。”阎晓青又出其不意地说。
       我终于坐正身子,十分惊讶地瞪大眼睛,闹半天我竟然是马老板的雇员,怪不得他对我有恃无恐,根本不怕我把小万拐走。我再次审视阎晓青,这就是商人,她和老马,他们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间,我竟浑然不觉。
       “洋,你们玩得太洋了,你们哪里是人,简直是神。”我大声感叹着,觉得自己确实是脑子进水,阎晓青却笑嘻嘻地倚着我,一副恰好得手的样子。
       “那老马和小万他们现在在哪儿呢?”我问。
       “谁知道,我猜他们早离开了,去了别的城市,也许现在连酒吧都开上了。有了酒仙,他们就可以踏踏实实地挣上大钱。”阎晓青说。
       这就是商人们共同的不劳而获的理想,他们永远羡慕这些。但是说不定酒仙的事是谁开的一个玩笑,蒙在鼓里只有小万和老马两个人。我有点报复心理地想着,可一转念,那个网上的酒仙是谁呢?难道那就不是玩笑吗?
       下午,我们一齐上街准备去工作之前,我又上了一次网,看看电子信箱有什么东西。信箱里果然空空如也,实际上,我已经把王岩的答案公布在网络里,说来奇怪,答案就像安民告示,人们马上闭了嘴,把注意力转到另外的轰动事件中去了。这是个完美的结果,不仅人们得到了正确回答,我坚信连小万的母亲也拥有了满意的回复,因为我已把王岩的那张纸交给了小万,并且告诉她 这个定理已经被计算机证明。
       在街上我买了一张报纸,报纸上登出了一则消息:有关于先生的纪念大会隆重召开,此次大会引起了各界的重视,一些领导还到会讲话,鼓励人们以科学的精神继续探索这个未知的世界。大会曾特邀我作为嘉宾参加,但我婉言谢绝了,我自己内心特别清楚,我这样的人根本没有资格。
       我和阎晓青手挽手走上大街,路上有很多人停下来频频回头看我,是的,这件事像个传奇,我突如其来地成为了名人,因为我的实验曲线被许多实验室纷纷成功地证明了。特别是那段理论上各执一词的地方,阎晓青本能的随手一画,却十分精确地描述了物质世界真实的情况。媒体对我进行连篇累牍的报道,我自然成为这一时期人们议论的中心。
       这是多么有意思的事情啊!
       小万以及小万的母亲,她们认为存在的事情却并不存在;而我认为根本虚无缥渺的东西却真真实实地存在着。A命题可以是真,也可以是假,真理似乎在我们呼吸之间转换,我们却根本无从把握。
       老虫子也遭到了莫名其妙的重创。因为我的巨大成功,主任已经飞快地命人给我重新安装了实验室,并且从所里的科研经费中挤出一半让我接着进行研究,老虫子理所当然受到了冲击,他的科研经费被削减了大半,被用于我未来的狗屁实验,而他的联合攻关项目自然也随即告吹。老虫子在出差去“乞讨”筹措经费前,拍着我的肩膀说:“狗屎运啊,狗屎运,这回让你一脚踩个正着。”听了他的话,我不禁哈哈太笑起来。
       但是我没有答应主任,因为我自己清楚我到底是怎样的,女式内衣或者实验对我来说都不是真的,那些钱还是要让老虫子这样的人用,他们才是未来的精英。
       我和阎晓青款款地走在街上,我已正式向阎晓青申请,加入她的“他人险”行列,我要为人们幸福而安全的生活而努力奋斗。
       我们来到一个公司大楼前,今天的任务是去“扫楼”,就是一家又一家地说服人们加入“他人险”。在大楼前阎晓青挽住我的胳膊,轻声对我说:“天地良心,我的科学家,我可没有逼良为娼,你是见利忘义。”她说着,一只手还做出摁计算机算账的样子。
       我嘿嘿笑了起来,拍着胸脯说:“天地良心,为人民群众坐台,我是自愿的,完事之后,我只找你阎老板结账。”
       资任编辑陈东捷
       题 字赵宁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