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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千字文]月光少年的马蹄
作者:程黧眉

《十月》 2000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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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迷恋月光下面的事物由来已久……"读到这个句子时,我吓了一大跳,我以为遇见了自己的鬼魂---这是女作家林白散文中的一个句子,而我,也曾经写过同样的话。
       这样的句子会让我想起那个叫做红岸的地方,那里的冬天雪花飞舞。我常常在夜晚的冰河上滑来滑去,两手展开,就像飞起一样,一串一串的树木从身边闪过,我的头发在空中飘飞。冰河上的月光凄美而阴凉,沿着我细柔的发丝,一根一根地渗进我温暖的皮肤,我的皮肤开始苍白、冰凉,散发出鬼魅的迷蒙,然后变得妩媚而妖娆。
       我迷恋于那样的月光之下,那少年人的月光,和月光下面的梨树,冰河;横跨两岸的铁路桥上,铁轨发出幽幽的冰冷的光,封锁着我年少的热情,我从此开始内心冰冷的路途,月光陪我唱着不疲的歌。
       还有冰河上行走的马车,长长的一排排,穿过我年少的视线,渐渐走远。惟有马蹄的口得口得声响长久地回荡在月光少年的梦境之中。
       那是我的马蹄,我的马车。
       我常常幻想坐上那马车,带着那口得口得的马蹄声响,穿过这道冰河,然后上路,去远方。
       后来我真的离开了红岸,一走,就是十六年,红岸的月光一直追着我十六年,和我的马蹄,我的马车。
       我想林白在迷恋月光下面事物时也一定是在她的那个叫做沙街的小镇,那里的阳光给她的皮肤染上了赤道一般的迷人色泽。但是她身上的鬼气,一定是沙街的月光,曾经抚摸了她。
       我时常血冷,指尖冰凉,有着少年人罕见的冷静和忧伤。以至成年的我缺乏激情,在热闹的场所里面孤独和游离。在我不安和迟疑的时候,那个恍若隔世的月光少年,会从远处走来,陪伴我,她和我,一起默默地看流年远逝。
       被冰河上的月光弥漫的少年巫气丛生,从眼睛到皮肤,全身的每一处,都高敏和惊异,她屡屡预见,一眼就能穿透事物的本质,让别人不安,自己也恐惧。冰河上的月光,给了她洞明如水的眼睛,让她刀枪不入,直指人心。
       月光下面的事物,铺展了我脚下的每一寸旅路,穿过草地、羊群、雪山,和冰原。月光与我如影随形,我拥有它们,拥有着别人无法知晓的隐秘的欢愉,这让冷郁的我有了与世共存的依靠。月光下面,我从容,安静,超凡脱俗,虚怀若谷,享受着另外一种无法比拟的华美的幸福。
       但是月光也给了我内心最深处的柔软,那一年在意大利的翡冷翠,夜半时分,我被一种沙沙的声音惊醒。我走下地,来到窗前,推开木质的百叶窗,顿时一窗的月光泻满整个房间---我看到月光在流淌,沿着我的脖颈,流向我的乳房,我的腹部,我的双腿,一直到我的脚趾。
       窗台上的一盆我叫不出名的植物逶逶迤迤地沿着窗台滑落下来,那灰绿色的叶片在月的清辉下纹路凛然,一丝一丝的纤维就像我少年时血管里流淌的鲜血,澎湃而鲜活,我惊讶地听到它们微微的喘息……
       那一刻,月光让我心生奇异的苍凉,我没有像以往那样急急地叫醒熟睡中的T,这是我独自的月光吧!我少年的月光,在翡冷翠的深夜,照进了意大利的这个小旅馆,古老的木椅,上面搭着我落满尘埃的旅衣,还有墙上的一幅画,一个少年,手持一柄剑,少年的目光纯美而锐利。
       我倚在窗前,望着我生命中的那个男人熟睡的面庞,曾经二十年前的少年竟然在转瞬间布满了风霜呀!
       我又看到了我遥远的月光少年的晶亮眼睛,在漆黑的夜里,闪烁着特异的光泽。
       月光少年的马蹄声口得口得踏来了,从遥远的红岸,到异国他乡,还有,我的马车。
       那个意大利的夜晚让我想起在中国看过的一部外国电影,《爱在星空下》,一个少年侏儒的成长故事:少年没有父亲,没有朋友,他最大的快乐就是在每一个夜晚,笨拙地爬到屋顶上看星星,星空给了他独自的浩大的快乐,但是他的内心孤独而忧伤。有一天,他的母亲也上到屋顶,与儿子一起望那些灿烂的星星,那一刻母亲告诉儿子:惟有你拥有那些爱笑的星辰。儿子笑了,我的眼里却涌满了泪水。
       我一无所有,可是我拥有月光少年的马蹄。我向往那口得口得声响踏入我梦,即使我已经白发苍苍。
       1999年4月23日 北京城南
       
       塞车的时候,随手插进一盘录音带,竟然是多年前的罗大佑的一首老歌:你曾经对我说,你永远爱着我,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我曾经像积攒我的少年时代一样地积攒过罗大佑的歌,我保存了他几乎所有的录音带,在十年前。这一盘,已经音质不清了,而且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还听录音带,大多是CD光盘。所以那种丝丝拉拉的响声,也显得格外地遥远了。
       年轻的时候,好像特别喜欢"永远"二字。那时恋爱中的男生女生,最时髦的一句话就是:我永远爱你。说了的,好像一生就有了保险;不肯说的男生,定不是真心爱自己的,"永远"两个字,仿佛就是一个女人一生的托付。女孩子们迷恋着这样的承诺,并且坚定和执著。那时的女人单纯得孩子一样,其实想在男人嘴里讨到这样的词汇,哪里是一件难的事情?但是偏偏就有那不懂风情的男孩子,觉得自己的肩膀还挑不起这样的担子,本是想给心爱的人一个行动上的承诺,不想却让会说"永远"的男人横刀夺爱。痛定思痛,方知女孩子要的是风花雪月的永远。
       可是,有谁会探究那"永远"到底是什么?爱得死去活来的一双恋人,只因大学毕业不能分在同一个城市,就洒泪惜别了,只不过给人世间增添了一份美丽而凄婉的爱情传说。
       我想起女作家铁凝的一篇小说的标题《永远有多远》。
       那天我行驶在回家的路上,车里面在放着罗大佑的那首歌,歌的最后一句是:亲爱的莫再说你我永远不分离……路上大都是回家的人,谁都希望自己的家是永远的家,但是那一天我的心中却很忧伤。就在前一天,我的一个同事因车祸永远地离开了人间。
       我们开了许多会,缅怀他,我们坐在会议室里,台上台下声泪俱下,我突然恍惚:此时此刻,那位老兄一定正在一旁哂笑---他那么不拘小节的一个人,被这么多的人正襟危坐地谈论着,他一定觉得有些荒唐。其实他在那里挺好的,其实大家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在人间他跑得快一些罢了,他先到了终点,然后在那里喘息着等我们,或许还很安然地等着我们。
       这不过是五十步和百步的距离,最终大家殊途同归。
       那天我开车一直格外小心,因为有了他的离去,我们这些开车的人就被叮咛着要注意安全,为了我和家人的幸福。
       有时候,我在开车的时候,常常想这样永远地开下去,没有尽头。但是永远有多远呢?
       曾经有一个朋友,在我们谈话尽兴的时候说:你是我永远的朋友。可是没过多久,我又听见他不止一次地与不同的人说:你是我永远的朋友。这个朋友,至今,已经没有了太多的联系。
       还有一个朋友,一两年才能够见上一面,这样时断时续了十几年。有一天,他说:我常常在想,等我老了的某一天,我去敲一扇房门,出来开门的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披着花格子的毯子,颤颤巍巍地问:你找谁?那个人就是你。
       他是在电话里面说的这些话,我的眼睛有些潮湿,但是他看不见。
       1999年6月30日于北京城南责任编辑 顾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