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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在路边
作者:叶 开

《十月》 2000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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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文标
       自从高考结束后,陈文标的心情还没有像现在那么快乐过。他骑着崭新的山地自行车,跟大伙一块飞驰在城外的柏油路上。他们大声地说着粗话,大声地唱着歌,大声地打着唿哨,旁若无人地风驰电掣,呼啸而过。陈文标跟在老大黄祖林的后面,望着坐在老大自行车后架上的古美,拼命地蹬着自行车,浑身上下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同样无穷无尽地涌现出来的还有令人眩晕的兴奋感。因为高考落榜---这是他自己意料中的事情,只是父母一直到高考结束还对他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而产生的阴郁、无聊、憋闷、狂躁和说不出来的压抑,在这种兴奋中都一扫而空。父亲那张阴沉沉的脸,母亲怯懦而又无奈的神情,都像那些从身后飘落的枯枝烂叶一样随风而去了,陈文标的眼里只有古美漂亮的脸蛋和水汪汪的眼睛。
       古美横坐在老大黄祖林山地自行车的后架上,轻松地跷着小腿,嘴巴像机关枪的枪口一样猛烈地喷吐着破碎的瓜子壳。这些瓜子壳大部分随风飘落在马路上,有些则扫着陈文标的脸。陈文标不仅不觉得难受,反而因为自己的皮肤沾上了古美嘴里吐出来的瓜子壳而感到十分惬意。他紧紧地跟在古美的后面,眼睛也紧紧地盯着古美,看着她嘴里吐出来的瓜子壳在自己的眼前划着美丽的弧线飘落。当清风吹乱古美的长头发时,她就顺手一捞,把头发理到肩膀后头,在风中显得既飘又柔。其动作既优雅又粗野,让陈文标看在眼里,十分入迷。古美的穿着打扮当然也十分入时。她上穿深咖啡色的吊带小背心,把一双鼓鼓的乳房衬托得玲珑剔透,下套花色紧身小短裤,把一个浑圆的屁股线条勾勒得活灵活现。古美的脸部化妆也十分新潮,像港台明星一样涂着蓝色的眼影和浅紫色的唇膏,既性感热烈,又显得十分妖娆。实际上,在现在陈文标的眼里,古美就是一个光彩照人的影视明星,她让陈文标感到无端地心跳过速。
       老四张红从后面追上来嘲讽地对陈文标说:"阿标,你别眼睛看花了撞上美姐啊。"陈文标嘿嘿地笑了笑,把自己的尴尬表现了出来。这时古美的笑容也在他的面前出现,使他感到有些羞惭。
       张红是陈文标的同班同学,他读书的成绩比起原本就不怎么样的陈文标来更要惨不忍睹。他反而十分轻松,连预考也没有考,就早早离开了学校到社会上混,到夏天家里拿一笔钱交给学校,买了一张高中毕业文凭,也算是高中毕业了。陈文标考完高考,正因为自己的成绩很糟糕而躲在家里不敢见人百般憋闷无聊之际,张红忽然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说:"阿标,别老闷在家里了,出来散散心!"陈文标于是就出来了。张红带他去喝粥,打游戏,玩桌球,然后介绍他认识老大黄祖林,老二黄祖光,老三姜飞鸿。当然还有古美,古美是老五,陈文标就算是老六了。头一眼看见古美时,陈文标心里不由自主地激动:古美原来就是他念初中时同班的一个时髦女生。陈文标当时虽然跟古美交往不多,但是对古美的印象很深;那时的古美就引人注目,现在的古美就更加光彩照人了。当时的古美在念到初中三年级第一个学期时,忽然就退学了。陈文标一直不知道古美退学的具体原因。古美的读书成绩很糟糕,退学不退学的倒也没有什么,但是人们把古美的退学和随后调离学校的数学老师罗有田联系起来,这就显得有些神秘了。时髦的古美一下子消失在眼帘中,曾经对古美暗恋过的陈文标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感到怅然若失呢。没有想到在结识老大老二老三他们之后,这么凑巧地又见到了古美。古美伸出柔软的手握着陈文标的手说:"欢迎你,阿标……"古美是老大黄祖林的人,他们两个人几乎总是形影相随。陈文标从张红的嘴里得知老大黄祖林原来读过有名的烂学校山寮中学,因为打架斗殴而被开除。他曾经用刀子捅过人,进过看守所,所以在他们这伙乌合之众当中,黄祖林不仅年纪最大,而且威望最高。其他人,包括老二老三,别说用刀子捅人了,连用刀子捅狗都没有干过。至于陈文标自己,就更加惭愧了:别说捅狗,平时母亲杀鸡让他帮忙抓住鸡脚或者翅膀他都因为于心不忍而一口拒绝,他怕看见被母亲割断喉咙将死未死的鸡在地上痛苦地挣扎打滚的惨状。当然,这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陈文标把它当作秘密埋藏在心里,谁也没有透露。
       他们这伙兄弟里,老大黄祖林勉强混到初中毕业,老二老三和老五古美甚至连初中毕业文凭都没有混到,所以学问最高的是张红和陈文标。黄祖林在对陈文标致欢迎词的时候就言简意赅地说,我们这里来了一个知识分子。仿佛陈文标的到来使他们的层次忽然高了一大截。他们的共同特点是天生对读书学习这种事情不适当,张红和陈文标念到高中,觉得高中里的知识多得就像隔夜的馊饭一样,从他们的胃里一直反到喉咙眼,让他们没完没了地打饱嗝。所以,他们和老大、老二、老三、老五一样,逃离学校的愿望同样强烈。当然,县城里既没有什么活可干,他们又不愿意什么活都干,只好闲呆在家里看电视,打游戏机,受父母的白眼,满肚子的牢骚和憋气。陈文标的母亲脾气还算好,多少还有些心痛他,一旦明白他是不可能再踏进学校一步时,就到处张罗着给他找活干。但是他身上毫无一技之长,除了替人打打小工跑跑小腿之外,什么也干不了。这让他感到很沮丧。父亲则早就把他视为心腹大患,从来没有过什么好脸色。如果陈文标还是弱小的小学生,他肯定会拿出自己特制的刑罚工具楠竹鞭对他进行虐待,让他满屁股满腿的伤痕。但是现在不行了,在身材上陈文标还比他要高半个头,一言不合扭头就走。这样,陈文标既对父亲的脸色感到难受,又对母亲时时哀怨的表情感到不舒服。因此,陈文标闲呆在家里的时候就是没完没了地看电视打游戏,整天头发乱蓬蓬,衣衫不整,两眼红肿,神情恍惚,宛如野人一般在家里神出鬼没。
       母亲用哀怨的目光看着他说:"阿标,你难道就整天这样,一辈子就这样混下去吗?我们死了之后你怎么办?怎么养活你自己?"陈文标自负地说:"妈,你别瞎操心了,还是操心操心老头子吧。弄不好一刀切,提前退休了……"母亲惊慌地说:"阿标,不许你乱说!你爸要是下了岗,我们都得喝西北风去!""没关系,我将来挣钱养活你们……"陈文标牛气哄哄地说。
       "嗤,你养活我们?你能够不饿死自己就不错了,你要是不做贼做寇我就心满意足了。"母亲又落泪说,"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生下你这么个儿子来……"陈文标被她弄得心烦意乱,说:"妈,你又来了,烦不烦啊?"陈文标从家里逃出来,但是不知道到哪里去打发时间。想吃吃宵夜,兜里又没钱,只好像孤魂野鬼似的在街道上闲逛。家里的闭塞环境使陈文标有一种窒息感,他渴望自己忽然挣到一大笔钱,让他在父亲和母亲面前扬眉吐气。当然,这还只是一个美好的梦想。别说挣一大笔钱,现在这种经济不景气的样子,连找到一份稍稍好一点的工做都难了。陈文标因此感到毫无出路。在这样的情况下,张红一给他打电话,他就立即出门了。
       陈文标硬着头皮从母亲那里要到一笔钱,买了一辆山地自行车,整日跟着黄祖林他们鬼混,在县城里扮小流氓,强吃强喝,个个都骑着崭新的山地自行车在县城的大街小巷上呼啸而过,感觉很爽。当然,他们跟县委大院那帮个个都有摩托车的公子哥们不能比。他们是真正厉害的角色,在县城里没他们摆不平的事情。陈文标他们这些小毛贼每次撞上那些人时,都主动退避三舍。老大黄祖林跟他们中某个小喽罗认识,据说还进贡过几条烟,所以他们也不找黄祖林这伙人生事,主要是在他们看来,黄祖林这伙乌合之众太微不足道了。而在老大黄祖林看来,在县城里,除了县委大院里的这些人,他们别的人也都不怕。所以,他们除了偶尔会撞见那些公子哥们之外,其他不顺心的事情好像就不多了。
       陈文标跟在他们里面,主要是因为有古美。陈文标觉得自己本质上跟老大他们还是有区别的,至少他读书比他们都要多。这种感觉使他有一种优越感。但是古美就不一样了。古美的眼睛又大又迷离,陈文标像一块三角铁一样被她牢牢地吸住。是啊,古美就是一块大磁铁,她开启了陈文标一直关着的欢乐之门。有一天,陈文标忽然正式地觉得,他已经成熟了,长大成人了。恰恰是因为有这种意识的出现,一个人才告别自己的少年时代,进入了激情四溢,既迷茫又冲动,既渴望有所作为又毫无目标的青年时代。陈文标被各种渴望所煎熬,他时时感到焦虑不安。
       有一天晚上,陈文标在梦中跟古美纵情狂欢,他把古美剥得光光的就像是一只水嫩嫩的洋葱头,然后在古美鼓励的眼神中欢快地进入,时而缓慢时而迅速地升入了天堂的境界。他在第二天不得不赶紧把弄脏了的裤子换掉。等他重新看见古美时,他无论如何也摆不脱梦中的古美形象,所以既激动又惭愧。古美嗑过的瓜子壳落到陈文标的脸上,使他感到一阵一阵的沁凉。古美既是陈文标的梦中情人,又是他在现实中能够时时看见的性感少女,这就让陈文标无法摆脱对古美的强烈渴望了。当然,古美是老大黄祖林的人,陈文标知道老大黄祖林曾经拿刀子捅过人,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古美跟他达到梦中境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古美,古美!陈文标想,古美应该属于他,古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这样的痛苦陈文标也紧紧地掩盖着,不让任何人知道,古美的眼睛虽然水灵,她也不可能窥破陈文标的内心秘密。陈文标只好疯狂地踏着自行车,借此发泄自己积淤在身体里的过剩精力。
       老大黄祖林突然一刹车,跳了下来,挥挥手说:"休息!"
       他们把自行车停在路边,或依或靠,仍然在大声地说着话。老大黄祖林的目光不断地瞟向旁边骑自行车的人,那些人一看见老大黄祖林的目光,就不自觉地把脸别过去,好像不敢看黄祖林。这种有趣的情形让陈文标感到十分愉快。让人感到害怕是一件很爽的事情,陈文标从来没有体会到这种快乐。现在是中午,明亮的阳光从高大的马尾松顶上倾泻下来,在他们的身上显出对比明显的斑痕。古美斜着靠在自行车的后架上,仍然在不停地嗑着瓜子。古美脚上蹬的是一双无襻的高跟凉鞋,所以显得个头很高,使陈文标有一种要仰视才能看清楚她的感觉。她的乳房绷在短小的吊带背心里,由于没有戴胸罩,所以轮廓鲜明,沉沉甸甸的,宛如两只长势良好的菠萝---它们在隐秘地生长着,就在陈文标看得见的距离之内。陈文标为此心里越跳越快。古美虽然在初中的时候就是一个特别的女孩子,但是陈文标再次看见她的时候,还是惊讶地感到,古美在短短三年里有了很大的变化。古美好像长熟了的芒果,飘香吸人。当然,古美是老大黄祖林的人。黄祖林曾经用刀子捅过人,还进过监狱,陈文标不敢惹恼他。他只好在心里极其隐秘地叹了一口气。
       陈文标环顾四周,发现这里的环境还真不错。有山有水,凉风习习,还有像古美这样可人的女孩子在旁边温柔地嗑着瓜子。陈文标想了想,觉得要是古美是自己的女朋友就好了。可是事与愿违,古美偏偏是老大黄祖林的人,陈文标毫无机会。
       就在陈文标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发生了件意外:有个骑车由北向南的人连人带车一起猛烈地撞在陈文标的自行车上。事情在陈文标稍加分析之后,情况就更加清楚了:当那个人骑近时,老大黄祖林突然拎起陈文标的山地自行车一横,挡在骑车人的前面。对方闪躲不及,这才连人带车一起摔了出去。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还在他的身上滚了一番,使他显得更加狼狈。在他从地上爬起来之前,老大、老二和老三就已经围上去了。由于在摔倒时脸部着地,那个人脸上擦破了一大块,不断地淌着鲜血。老大冲着他的身体就是一脚,把他又踢倒在地上,嘴里凶狠地骂道:"操!你脑袋上没长眼睛吗?"说完他又踢了一脚。老二和老三也冲上去饱以老拳。
       "大哥……"那个人一边捂着自己的脑袋一边用普通话解释说,"我不是有意的,我的车没有车闸,而你的车又突然横了过来……""这么说是我的事情了?"老大黄祖林凶狠地说。
       "不是,不是……"原来肇事者是外地打工仔,不是本地人,这就更好办了。他们又一起冲上去,人多势众地把对方打倒在地上,趁此机会,陈文标扶起自己的山地自行车,心痛地发现前轱辘被撞弯了,变成一个牛轭的形状。
       这辆山地自行车他才买不久,车身镀着桔黄色,骑在车上感觉十分惬意。他呆呆地看着车轮,越想越恼火,越想越生气;他小心地支好山地自行车,冲到那个人的跟前大声地说:"我操你妈!""对不住了,大哥……"那个人又说,"请你们饶了我吧,我赔你修车的钱,我赔你……""赔?"陈文标气急地说,"你赔得起吗?"他瞥见古美站在远处,脸色有些古怪地看着他,心里就更觉得气恨了。肇事者虽然有些可怜,但是现在不是心肠软的时候。陈文标和张红也加入了战团。气急之下,陈文标飞起一脚踢在那个人的胸上,对方仰面就倒。陈文标的这一脚抬得很高,姿势颇有香港电影里武打明星的风范。陈文标没有想到自己能够做出这么高难度的动作,又得意地瞥了一眼古美,看见古美抿着嘴在笑,心里很是惬意。
       大家都过完拳脚瘾之后,老大黄祖林对着鼻青脸肿的肇事者开口了:"你说你要赔是吗?这是一辆山地车,美国进口的货,你赔吧!""我赔,我赔!"那个人抹着自己脸上流出来的鲜血说。
       "一万元!"老大黄祖林说。他的这个数字把两个人都惊呆了。一个是肇事者,另一个就是陈文标。陈文标买这辆自行车的时候总共花了六百多块钱,现在这个数字在老大的嘴里被说成是一万块,翻了十几倍。陈文标目瞪口呆地看着老大黄祖林,正要说话,张红就向他使了使眼色,让他别插嘴。
       那个人吓了一跳说:"一万块,这么贵?"老大说:"嫌贵吗,我还没有说一万五呢……"那个人说:"可是我哪里有这么多钱换给你们啊?"老大说:"这是你的事。要就赔我们一万块,要就我们打死你,用你的肉来赔……"老二老三声援说:"对对对!""你们打死我也没有这么多的钱啊……"北方佬说。
       老大当即踹了他一脚:"死鸡撑硬颈!"大家伙二话不说,立即动手,把他打得吐血,让他连声求饶。
       "还不还?"老大说。"我还,我还……"北方佬声音虚弱地说。
       "还?你怎么还?"老大说。"我的老板就在那里,我找他去借……"北方佬说。
       "你的老板,干什么的?"老大有些疑虑。
       "他开砖厂……"老大黄祖林也许觉得这有些冒险,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即说话。陈文标为了表示自己的勇敢,张口就说:"砖厂怕什么,我们人这么多,去找他要!"老大黄祖林还是有些犹豫。他的犹豫是有道理的。前一阵子他们也曾经如法炮制过同样的"车祸",想讹点钱花,没有想到对方比他们还狠,一下子就从村里搬来了十几条彪形大汉,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狼狈逃窜。他们小来来还可以,大的就不行了。砖厂的老板究竟是什么来头,他们一点也不清楚,冒昧行事,似乎有些冒险。老大对肇事者说:"你身上有多少钱?"肇事者说:"一百块……""操你妈!"老大黄祖林像被他玩弄了一样,气急败坏。
       老二老三都齐声地说:"打他,打他!"大家对他又是一阵饱以拳脚。北方佬连声求饶,说:"别打了,别打了,我不行,我喘不过气了……我去找老板借钱……"老大黄祖林一挥手:"大家收手!"张红像变魔术一样从身上掏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圆珠笔,说:"你写个欠条,说欠我们一万块。快写!"北方佬按照他的要求写了欠条,而且签了名。张红拿着欠条,脸上一阵得意。老大黄祖林一拍他的肩膀说:"老四,真有你的!"一万块,是一笔很大的数字了,尤其对于他们这些刚刚从学校出来,还没有挣到钱的游手好闲的少年来说。他们盯着欠条看,心里十分兴奋。但是欠条毕竟只是欠条,没有兑换成人民币,它就只是白纸一张。经过商量,他们决定冒冒险,跟这个倒霉蛋去走一趟。
       他们拦了两辆三轮摩托车,把北方佬押上车,准备去把欠条兑换成人民币。陈文标和老二乘坐第一辆,一起押解着肇事的北方佬。老大黄祖林老二和古美乘第二辆,张红留在原地看守自行车。开三轮摩托车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她贪图老大黄祖林开出的高价,答应走这条黄泥小路的要求。这条路陈文标从未来过,只见路面上坑坑洼洼,沟壑纵横,有些水潭甚至就大模大样地横亘在路中央,使开车的中年妇女嘟囔不已。她说,早知道这条路这么难开,她就不来了。她心痛自己的长江牌三轮摩托车,所以小心翼翼。开另一辆三轮摩托车的是个年轻小伙子,他就有冲劲得多,把三轮摩托车开得虎虎有生气,从陈文标他们的旁边一冲而过,溅起的污水有些落到陈文标的T恤衫上,留下一个个黄色的斑点。陈文标在激动中隐约地想到,他们这样做也许就是拦路抢劫,不然,老大黄祖林怎么能那么熟门熟路地脱口而出说出"一万块"这样惊人的数字呢。而且这个可怜的外地捞佬---他们把外地打工仔都叫做"捞佬",带有很大的轻蔑意味---还竟然答应了。一想到这笔巨款,陈文标心里就又激动又害怕。他心里想,无论如何,他都应该能够分到千把两千块。这样的话,回家的时候,他将买半只烧鹅,两斤肥肠,三斤烧猪手和一瓶米酒,让母亲看见自己的时候两眼放光,让老头子那张僵硬的脸在看见好吃东西的时候放出激动而又惶惑的油光来。这样想的时候,陈文标颇有些扬眉吐气的快感。
       北方佬指的路足足有五里长,而且极不好走。好在中年妇女虽然嘴巴嘟嘟囔囔,但是技术很是超群,所以他们一路上还可以算得上是平安无事。
       这时,突然响起狼狗的狂吠声。陈文标看见面前出现一片白茫茫的水面,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山塘。附近的村庄以这样的山塘来截留雨水,以作灌溉及生活使用。由于刚刚下过一场暴雨,山塘的水很满,水面一直溢到黄泥小路边。在面前的山脚下,隐约着一排水泥浇盖的砖屋,被一排高大的荆棘严严实实地围在里面,只有一条小道可通。一条巨大的狼狗把握着通往北方佬指的一排小屋的路口要害,这条狼狗足有一米多高,牙齿森森地露在外面,可想而知是刚刚吃过肉的样子。陈文标平生最害怕狗,更不用说狼狗了。这样的狼狗,看起来连一把钢筋塞在它的嘴巴里,它也能够像吃豆腐一样轻而易举地吞掉。狼狗的身后,是一溜长得十分密实的荆棘篱笆,使这排小屋显得十分神秘莫测。在陈文标的眼睛里,甚至还有些阴森恐怖的味道。他有些后悔极力怂恿来这里讨钱了。弄不好,会出什么事情。不过,好在自己人多,陈文标想,人多好办事。至少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北方佬向里面叫了几声老板,过了一会儿,出来了一个身材瘦削的年轻人。他们交谈了几句,这个人就喝住狼狗,让他们进去了。陈文标经过狼狗旁边时,那只大狼狗突然向上一纵,狂吼了一声,把陈文标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拔腿就往里跑。古美脸色煞白,紧紧地靠着老大黄祖林,避开大狼狗的眼睛,但是被荆棘的利刺戳伤了大腿,痛得眼泪也差点儿流了出来。
       陈文标看见屋边有一口水井,一口大水缸,一个光着膀子的大汉正在一声不吭地在磨刀石上磨着一把大砍刀。磨刀霍霍向猪羊……陈文标的记忆力不坏,还想得起语文课本上的《木兰辞》。此刻,这个大汉正好磨好了一面,举在眼前看了看刀锋,又顺便瞥了瞥陈文标。陈文标心里一阵忐忑不安。大汉脸色微愠,似乎对自己磨刀时被人打扰了感到很不愉快,所以还轻轻地哼了一声。这一声虽然轻,但是陈文标的耳朵听力很好,所以他听得一清二楚。
       这个山塘边的几个小砖屋都收拾得很干净,周围种了荆棘围墙,沿山脚边一溜种了各种水果的果树。这时正是番石榴成熟的季节,陈文标闻到番石榴的香气正从四处飘过来,有种沁人心脾的感受。居高临下,就是水波粼粼的山塘了。陈文标因为在语文上颇有心得,所以染上了一些不必要的小情调,觉得这里的环境真是优雅僻静极了。更是能够跟一个佳人避居于此,当是人生一大快事。武侠小说里的大侠都这么说。比如风流倜傥的香帅楚留香,旁边总是有几个如花似玉的美少女。对于陈文标来说,他的梦中情人当然就是近在眼前的古美了,可是由于古美是老大黄祖林的人,所以她又远在天边。
       真正的老板在屋檐下吸着水烟筒。
       "老板,请你借给我一万块钱……"北方佬吞吞吐吐地说。
       "做什么?"老大黄祖林插嘴说:"老板,你的打工仔欠了我们一万块钱,他没有,想向你借……""呃,是吗?"老板头也不抬一下,还是在吸他的水烟筒。老板五十多岁的样子,脸色十分平静,好像什么事情都引不起他的兴趣似的。跟他的闲定相比,老大黄祖林就显得有些毛毛糙糙了。
       "黄仔,发生了什么事?"先前的瘦削年轻人问北方佬。这个叫"黄仔"的北方佬脸上青一块肿一块,眼角上还淌着血。但是他的精神一下子就好了,没有像刚才那样显得不堪一击,仿佛刚才他挨的拳打脚踢都没有什么事一样。
       "我撞了一下他们的自行车,他们让我赔一万块……"黄仔嗫嗫嚅嚅地说。
       陈文标紧张地看着那个磨刀的彪形大汉,总是觉得这个人似乎面熟,但是又说不出来在哪里见过。看他的样子,很像是香港黑社会里的杀手。平时一声不吭,到出手的时候,动若脱兔。他磨刀的声音很有节奏,虽然不大,但是很让陈文标心神不定,并且还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使他无法集中精神听老大黄祖林和老板谈判。陈文标是受害者,所以他极力要求"黄仔"赔偿一万块。不然,陈文标说,这事情就不好办了。他接着说了一些壮胆的狠话。一边说,他还一边抽空瞥瞥那个磨刀的大汉。
       ……谈判终于结束了。这时,老大黄祖林向陈文标挥挥手,陈文标发现那个彪形大汉也正好磨完了刀,正眯着眼睛细细端详着刀锋。
       他们留下了北方佬,再一次地经过那条让人发抖的大狼狗,回到等待的三轮摩托车上。由于感觉上的不同,陈文标发现返回的时候路程似乎短多了。他们发现老四张红趴在地上,几乎要睡着了。
       "大获全胜!"老大黄祖林拍拍张红的肩膀得意洋洋地说。
       他说出这句话之后,一直压在大伙心上的那种紧张的气氛才终于一扫而空。大家又说又笑,为最终得到的收获兴奋不已。
       "多少?"张红睁大财迷眼睛。
       "还没有拿到……"老大黄祖林说,"不过很快就会拿到了。他们去拿钱,说好明天中午十二点整在这里交钱……""他们不会赖吧?"张红不放心地说。"赖?"老大黄祖林也许没有想到张红会问这样的问题,愣了一下,才牛皮哄哄地说,"他们不敢!跑得了和尚跑不了这个庙,他们赖账,我们找他们算账!"陈文标脑子里晃过那个彪形大汉的形象,心里想,幸好没有发生冲突,不然就不知道是谁跟谁算账了。由于一直在观察那个彪形大汉,陈文标并没有知道老大黄祖林究竟跟他们的谈判谈出了一个什么结果。要是真的得了一万块,那就简直太好了。
       "但是我们也要提防他们出鬼,所以要派一个专门的代表去跟他们接头……"老大黄祖林环视四周说,"你们谁愿意做这个代表?"谁也没有吭声。古美看在眼里,讥笑地说:"怎么,都变成哑巴了?吃大家都抢,做人人都退……"古美的目光还特别扫到陈文标的脸上,使陈文标感到一阵阵地脸热。陈文标很想在古美的面前露露脸,但是一想到那个彪形大汉,他的心就有些虚弱。老大黄祖林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飘过,他们都假装没有看见。这时,老大黄祖林拍拍陈文标的肩膀说,老六,怎么样,你去一趟?陈文标犹犹豫豫,没有答应。老大黄祖林压低嗓音说,你去,古美就跟你一晚,怎么样?
       陈文标脑子一热,瞥了一眼古美,仍然没有答应。但是他的心已经动了。老大黄祖林又拍拍他的肩膀,问他怎么样。他一冲动,就说:"我去!"古美笑了。她的笑容是陈文标看见过的最好看的笑容,如果这笑容是专门为陈文标而发的,陈文标想他这么自告奋勇地露一回脸倒也不冤枉。老大黄祖林走到古美的身边,说了什么,古美轻轻地笑了笑。这天晚上,他们就在老四张红的家里过夜。张红家里有两幢小楼,父母一幢他一幢。古美在很晚的时候来到陈文标的床前,对他说,来吧!陈文标的心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起来。古美的乳房很硬,她的身体却很软。但是同样很软的还有陈文标自己---他在这种巨大的惊喜中丧失了方寸,根本无法顺利地进入古美。而且很快就不行了。
       第二天中午,他们又来到同样的地方。
       陈文标跟在众人的后面,感到沮丧极了。他想古美肯定对他十分失望。古美没有太多异样的表示,只是像平常一样吃着瓜子,吐着瓜子壳。
       按照老大黄祖林的谨慎安排,他们将埋伏在路口对面的山包上,等对方出现,观察到没有任何危险之后,将由陈文标一个人跳出草丛,到十字路口的小卖部的门口那里跟他们接头。其他人则都跟老大黄祖林上山,埋伏在草丛中接应。过了一会儿,快中午十二点的时候,有两个人准时地出现在前方黄泥小路的山坎上。陈文标一眼就认出了其中的一个人是那个磨刀的彪形大汉。他的心止不住嗵嗵嗵地跳了起来。彪形大汉穿一件红色间黄色斑点的丝质长衬衫,一张阔脸膛上,顶着齐刷刷的一溜平头。不知道怎么的,陈文标一看见他就心里直打鼓。他们很快就来到小卖部前,站在大榕树底下。陈文标他们又等了一会儿,发现小卖部那里风平浪静,没有其他的陌生人出现,可见对方没有带帮手。老大黄祖林推了一下陈文标,陈文标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跳出草丛。他们埋伏得很好,陈文标向身后的山包看去,只见松树和芒箕草都像原来的样子,根本看不出有人埋伏在里面。陈文标觉得这情势很像某些电影,游击队埋伏在草丛里,而他就是一个孤胆英雄,一个人站在外头。他站在小卖部的门口,时不时瞥了一眼山包上看不见的兄弟,既有些忐忑不安,又有些感到心安理得。古美也埋伏在上面,这就得好好表现表现,让他们看看了。
       陈文标很快就走到他们的面前。那个瘦削的年轻人说:"就你一个人么?"陈文标说:"就我一个人,他们派我来拿……""其他人呢?"瘦削年轻人拿眼睛扫扫陈文标身后的山包,有些讥讽地说:"他们不会是埋伏起来了吧?"陈文标这时候说了一句很漂亮的话:"我只负责拿钱,其他的事情我一概不管。"瘦削年轻人笑了。陈文标注意到彪形大汉的脸上也浮泛起某种嘲讽的笑意,所以感到很是不安。这个彪形大汉的眼神也有些让人吃不准。他的眼睛似乎老是盯着陈文标脖子后边看,就像课堂下的学生在盯着黑板前的老师。陈文标被他盯得很不舒服,也很不自在。难道他的脖子上有一条鼻涕虫么?他下意识地用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脖子。脖子后头什么也没有。陈文标被彪形大汉的眼神看得很不自然,也很心虚,所以他觉得速战速决。他问:"钱带来了么?""带来了,你能全权代表吗?"瘦削年轻人说。
       "当然了!"陈文标色厉内荏地说。瘦削年轻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开始认真地数了起来。陈文标看他数钱的样子,就知道他是老数钱的人。他见过银行的人这么数钱,但是普通人怎么也学不会这种数钱的动作,既熟练,又专业。陈文标看着一大沓人民币在瘦削年轻人的手指间跳跃,心情终于愉快了起来。钱是好东西,尤其是即将到手的钱。他看着瘦削年轻人手里哗哗滑动的钞票,几乎要忍不住开始在想象中花钱了。他手里的钱变成了香喷喷的烤鹅,这烤鹅是他父亲一直想大吃一顿又从来没有实现过的愿望。这个愿望终于要在他的手里实现了。这时,陈文标有些忘乎所以,他在习习的凉风中心情畅快,为了表达这种畅快,他简直要打个唿哨了。当然,这是非常关头,他一定要镇静,要保持头脑清醒,要显出此中老手的风范。更重要的是,必须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彪形大汉虽然使他感到有些害怕,但是他们不是还乖乖地把钱带来了吗?可见,他们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地方。陈文标想着,愉快地、又不由自主地冲着彪形大汉打了一个唿哨。
       安 明
       当那些小流氓乘着三轮摩托车仿佛自天而降的时候,安明正在给父亲劈柴。他刚刚劈好了一捆,这捆柴使他劈出了一身的汗,而且感到有些吃力。劈柴刀的白刃上蒙了一层淡淡的黄色铁锈,这使安明觉得这把劈柴刀不够锋利,他决定磨磨刀,好继续劈下一捆柴。暑假回家探亲,他没有能够帮上家里什么忙,多干点这类的杂活也好。这把劈柴刀安明记得很有历史了。在他小的时候,父亲的手里就使了这把劈柴刀。刀是当年用连接铁轨的接板打的,安明现在还依稀记得铁匠打铁的样子。但这也只是依稀而已,具体的细节他就记不起来了。
       由于缺乏劳动,安明的身上长出了厚厚的肥肉,再加上身上的红色黄纹仿真丝的衬衫,他的样子颇像人们想象中的某些黑社会分子。
       的确,他的皮肤过分的白皙了。且不说跟父亲晒成古铜色、泛着亮光的皮肤相比,光是哥哥褐色的皮肤就能够明显地反衬出他的缺乏劳动。他在上海的一所大学里念书。这所大学风景优美,人们生活闲适,闲得简直像是在住疗养院,既悠闲又有些无所事事。所以这里的人大多数都变得又白又胖,神情都十分谦和,仿佛无所欲无所求。当然,这些可能都是表面的现象,但是作为一名大学生,安明的肚子里并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所以他只是抑制不住地发胖变白。显出缺乏劳动与锻炼的体态。
       就在这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下,安明家里的经济状况却不可挽回地一落千丈。他已经有两年没有回家了,有意地逃避家里这种令人心酸的局面:这种一颓千里,似乎是陷在沼泽地里动弹不得的状况他根本就无能为力。父亲自从做起生意来,就似乎从来没有真真正正挣到过一笔像样的钱。他一再被人骗,一再失败,别人欠他的债越来越多,他欠别人的债也越来越多,最后,连家里在县城火车站旁边辛辛苦苦地盖起来的三层楼的房子也被人拍卖了。跟安明一起考上大学,在县中国银行工作的哥哥安良也因此丢了工作。事情还没有完。有些债主使出了狠招,让黑社会绑架了哥哥安良,然后让家里到处求告借钱去赎人。在多次的被绑架中,哥哥安良的右耳朵也被打坏了。他们到公安局去报案,公安局的人对这样的小事根本就不放在眼里,他们案卷中杀人放火的大案要案还多的是呢,怎么有空管这种事情?接着又是那些仿佛一夜之间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小流氓、各种黑社会或准黑社会团伙的经营性的敲诈勒索,把他们弄得精疲力竭。他们一再失败,一再退却,就像古代那些不成气候的农民起义军,最后只剩下一座山头,一口承包的池塘,他们就在这里安营扎寨。但是这里也不是什么世外桃源,经常性地有各种大小流氓找各种借口前来收取保护费。
       这些人都是一些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他们书念不好,毕业之后又找不到可干的活,还对那些灯红酒绿的生活满心向往,于是就只好整日在县城周围乱晃,越晃越心野,严重地威胁了地方各层面生活的安全。令人惊讶的是,这个县城虽然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工农业成绩,不仅企业搞得一团糟,连农业也连年减产,但是这丝毫不妨碍它的蓬勃发展。县城的城市面积越来越大,像是一团放多了酵母的面粉一样,在雷州半岛北端这个小小的冲积盆地上迅速蔓延。许许多多原来还是插秧割稻子的农民兄弟在一转眼间就变成了踏着拖鞋在街道上踢踢嗒嗒走来走去的城市人。只有大声说话,随地吐痰以及身上仍然黑黢黢的皮肤才出卖了他们的秘密身份。在县城周围的老区和新区,小洋楼一幢接一幢地出现,歌厅、舞厅、录像厅、茶楼酒肆和桑拿浴也纷至沓来,充斥在县城的每一个角落。那些站在理发厅门口招徕顾客的女人一个个都洋溢着性交的气味,而半公开的按摩中心也居然有成排的小姐在台上顾盼流连任人挑选,而且从来都不缺出手阔绰的客人。县城由县变成了市---虽然仍然是县级,但是名称上完全不一样了,而且据说撤县改市,还有其他的许多好处和优惠政策---雄心勃勃地在县城的城郊修建一条环城大道,(出于某种原因,这条本来要修成八车道的混凝土高级公路变成了一条只有两到三车道的坑坑洼洼的水泥渣路。)
       要展现新时代的城市风貌。父亲在来信中兴高采烈地对安明说,现在你要是写信,可不能写"县"了,要写"市"。有惟一的一路从破旧的火车站开往南街的公共汽车在路上很寂寞地驶着。只有外地的人才可能乘,本地的人更喜欢骑自行车,走路从火车站到南街也不过半个小时,有什么必要乘公共汽车?这个城市还修了一座公园,里面有跳水池,有猴子(本地人称为"马骝")和松鸡,还有许多兴致勃勃的游人。公园面前的空地上,搭满了各种铺子,人们只消花上一块钱,就能喝到肉粥,再花上一块钱,就能唱一支卡拉OK。所有这一切都是安明到了上海念书之后出现的新景象。安明觉得这座城市似乎是建立在一堆浮沙上,是海市蜃楼,就像加西亚·马尔克斯笔下的"马孔多"城一样。他曾经问过搞金融的哥哥安良,所有这一切的基础是什么呢,我们县城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工业农业或者其他副业吗?哥哥安良说,不,我们不是靠这些事情发展起来的,我们靠的是走私、运输、制假、偷盗、抢劫和坑蒙拐骗,我们的县城就建立在这个基础上。我们所有的人都欠着别人的钱,我们所有的人都有钱在被别人欠着。不善于昧着良心坑蒙拐骗的人在这里毫无生存空间。安明想,这跟他的看法差不多。你看看城里的每一条大街小巷里都晃荡着那么多无业的青少年,就知道了。一个毫无就业机会的城市,居然无所不有。安明对自己的家乡毫无感情可言。
       安明很喜欢呆在家里承包的这个鱼塘边,既安静清新又远离尘嚣。所以,那些乘着三轮摩托车,喧哗声很大的小流氓的出现,使安明心里很不愉快。
       这里离城里有十几里路远,四面环山,山上生长着很多果树和次生的桉树,空气清新,环境安宁。要不是父亲和哥哥安良多次讲起,安明根本想象不出连这样的地方都会有小流氓出现进行敲诈勒索。
       哥哥安良出去开门,隔着栅栏跟外面的人说话。
       不一会,他走了回来。"什么事?"父亲问。"来了一班黑仔……"安良说,"黄飞在他们手里。""怎么回事?""他们说黄飞撞坏了他们的单车,要黄飞赔偿一万块钱……"安良说,"看起来黄飞还被打了,打得很重……""又是下套!"父亲哼了哼说,"放他们进来,我看看他们的单车是不是黄金打的……""安明,你继续磨你的刀……"安良说,"这些小流氓乳臭未干,看来根本就没有见过世面,你的这身膘挺吓人的,可以镇镇他们。"安明有些紧张。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安明赶紧捧了一把水浇在磨刀石上,开始磨刀。安明想,要是身上鼓起来的是肌肉就好了,可是偏偏是脂肪。一身脂肪的人缺乏威慑力。
       小流氓们进来了。安明瞥见其中还有一个女孩子,身上打扮得有些不伦不类,但是因为年轻,还不至于太糟。安明瞥了一眼她,然后目光顺着她的身体向下,看见她光滑的大腿,以及一双高跟的拖鞋。他故意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继续磨刀。他表面上假装无动于衷,但是心里却在想,这个女孩子怎么也跟这些小流氓混到一起了呢?安明假装在磨刀,另外一个原因是他要掩饰自己的紧张感。虽然说这些人是一些不成气候的小流氓,但是安明担心万一发生冲突,可能仍然会产生很让自己不知所措的局面。这把刀倒是的确很称手,砍起柴来得心应手,按照其锋利程度来看,砍砍人们的脖子肯定也不错,似乎可以一刀剁掉。血肉横飞的场面像电影画面一样飞速地在安明的眼前闪过,那些小流氓如愿以偿地横尸沙场---只有那个女孩子被留了下来:女人总是被留下来,所有的战争都只是为了获得某种权利。
       这伙小流氓的头目比较容易认出来,他正在跟安良说话。在这伙小流氓中,有一个身穿草绿色中山装的白脸家伙让安明感到特别讨厌,他在进门之后还特别多踢了黄飞一脚,表现得十分可恶。这个黑仔的行径让安明十分不愉快,他自我掂量了一下,觉得万一发生冲突,自己干掉这个可恶的家伙大概没有问题---至少从双方的身体重量级别上来看这种判断还有一定的依据。
       谈判在安良和那个小头目之间进行,父亲一直在吸水烟筒,似乎不屑于搀和在这种不上档次的小把戏里面。
       "一万块,少一分钱也不行。"小头目说。
       "你是真的想要一万块钱,还是说说而已?"安良问。
       "当然一万块了!"穿草绿色中山装的白脸说,"我的是什么车?外国进口的山地车,刚刚买的。""哪国进口的?"安良讥讽地问。"这个……"穿草绿色中山装的白脸有些尴尬地说,"这你别管。""好,那我们就不管了。"安良很干脆地说。
       那几个小流氓听安良这么说,一时反应不过来,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过了一会儿,先前的小头目说:"不值一万,也值八千吧?"穿草绿色中山装的白脸连声附和说:"对对对!"小头目说:"算了,大家乡里乡亲的,你就给我们就八千块吧……"安良说:"我撞了你们的自行车吗?"小头目又一愣说:"不是你……"安良说:"我没有撞你的自行车,为什么要向你赔钱?"小头目说:"不是让你赔钱,而是要你借钱给他,让他赔我们的钱。"安良干脆利索地说:"没钱!"小流氓们又愣住了。安明看见安良变得这么从容,心里很是佩服。安良原来也不是特别会处理各种事情,但是现在他显出了与原先迥然不同的能力来,可见这几年家里的遭遇也锻炼了他。相比之下,安明自己就要逊色多了。
       "没钱?没钱我们就把他带走,关起来让他给我干一年活抵债……"穿草绿色中山装的白脸威胁说。
       安良回答得更加干脆利索:"请便!"风平浪静的池塘边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小头目和他的同伙骑虎难下,赌气地又踢了黄飞几脚,抓起黄飞就要往外走。这时,黄飞说:"老板,我想留一张字条……"安良说:"那你就留吧。"黄飞一边写字一边对安良说:"老板,我这一去恐怕就很难活着回来了,请你一定要把这张字条交给我家里人……"安良说:"好的,你放心!"小流氓们和三轮摩托车尘土飞扬地走远了之后,父亲开始说话了:"等我抽完这筒烟他们就会回来……"就像父亲说的一样,安明看见那些小流氓就像按时出场的临时演员一样,又乘着三轮摩托车出现了。父亲又微微笑了笑说:"要是说动手的话,今天咱们父子三个就把他们全部撂倒在这里……"安明有些不是很自信。安良解释说:"安明,你放心,别看黄飞表面上这么老实,他的实际身份我们也都不知道,说不定他还是个杀人犯呢。"安明说:"怎么会的?"安良说:"你看看黄飞写的字条……"安明接过字条,只见上面写道:大哥,见字小弟我已被贼人邦(绑)架,命运不知。如果生命被害,大哥一定要来体(替)我报仇泄(雪)恨!
       弟:亮字。通讯地址是河南新乡市马头乡。安良说:"看见没有,黄飞是假名。"狼狗又吠了起来。安良迟迟没有去开门,有意摆摆架子。小头目和他的伙计的脸上都有些悻悻然,似乎不知道怎么跟安良说。过了一会儿,小头目找到父亲说:"阿叔,人我们还是交给你,大家都是本地人,不宜伤了和气。唔,钱嘛,这个好商量,三千五千的你们随便给一点……"安良说:"最多二百五……""什么?二百五?"小头目和他的小喽罗们都叫了起来。
       穿草绿色中山装的白脸嚷得最凶,安明判断自行车可能就是他的,所以他比谁都心痛。穿草绿色中山装的白脸说:"不要了,不要了,钱我们不要了,我们把这个北佬带走,打死算了……"安良脸色一沉:"随便!"气氛变得紧张起来。安明的眼睛专注地盯着穿草绿色中山装的白脸的脖子后头,觉得这家伙的脖子倒也还是比较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也干起了这种行当,而且行为让人感到厌恶。安明越看就越觉得这家伙不堪一击,甚至不用劈柴刀,只消用手掌一切,他的脖子就会像蔫掉的茄子一样垂下来。
       还是小头目出来打圆场:"阿叔,大佬,我们一班兄弟出来捞也不容易,怎么也应该多加一点吧?"安良说:"也就是念着你们不容易,要是别人,我二十也不给。"这个数目可能跟小头目他们的理想相差太远,所以他们仍然有些黏黏乎乎,不清不楚。
       小头目可怜巴巴地说:"二百五太少了吧?"安良说:"二百五还得明天给,我们现在一分钱也没有……"小头目跟几个小伙计交换了一下眼色,同意了。
       商量好在十字路口小卖部前交货之后,小头目又不放心地说:"不要报警啊,报警大家都不好……"安良又笑了笑说:"你们放心吧,要说动手,现在你们就走不了。"他指了指安明说:"我弟弟,是上海的黑社会,那是什么角色你们想得到的。上海滩,青帮老大杜月笙,黄金荣,你们多少都知道一点吧?""知道,怎么不知道?"小头目不懂装懂地说,"既然是同道中的,我们就不多打扰了……"他们走了之后,安明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们真的有那么蠢吗?"安良说:"你以为呢?"安明想了想,就觉得很滑稽。他是一个堂堂的重点大学的学生,按照社会上的说法是文弱书生,没有想到回到家乡,却要跟这些不学无术的小流氓打交道,简直是太荒唐了。本来这些事情他只在小说或者旧上海故事里看到过,现在的生活中却有人在活灵活现地模仿起来。虽然模仿得还不算到位,但是毕竟还是太新鲜太刺激了。在香港的警匪片、枪战片、打斗片里,经常能够看见子弹横飞,鲜血迸射的场面。这些人之所以打起来,大多数原因仅仅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主要是他们这些人都头脑简单,好勇斗狠,动辄动刀动枪。
       第二天,他们商量着去送钱。见安明有点紧张,父亲说:"阿明你不必紧张。钱你让你哥交,你就站在旁边,注意他们的动静。要是他们眼色一不对,立即动手放倒他们一个。这些小流氓没有见过世面,倒一个其他的都吓瘫了……"父亲是一个老兵。在安明的记忆当中,父亲的形象是伴随着很多传奇而保留在脑海里的。父亲的强悍和勇敢---比如说,父亲在五七年的广西灵山剿匪中,就曾经带领一个湖南籍的老兵前去匪巢劝降。他们自分此去必死无疑,所以商量好进到匪巢,眼见敌人神色稍有不对,就先下手为强,干掉一个够本,干掉两个就赚。对方的首领倒是真心想投降,但是他的一个倒茶的眼色被父亲和湖南老兵误解了,他们立即抢先动手,枪声大作---常常使安明处在某种羞惭当中。现在正是挽回面子的时候,可不能让父亲太看不起自己了。
       在安良的建议下,安明袖了一根一尺多长的木棒,以备不测。
       热风习习。走在路上,安明看见在强烈的太阳光线的照耀下,黄泥小路和两旁的小山上不断地升腾出袅袅的水蒸汽来。在折射的作用下,远处的景物产生了变化。有一座高压电线塔变成了麻花辫,大片的树林成了水里的杂草。安明一边走,一边在脑子里练习着用木棒劈杀的动作。双手执棒,自上而下,大力劈杀。喝!喝喝!安明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地抽出木棒,做了一个凶狠的劈杀动作。力量充沛,风声呼呼!安良被他吓了一跳。他说:"安明,你干什么?"安明有些惭愧,说,没有什么,我在练习怎么打。安良笑了笑,说,你别紧张,这不是电影,而是现实生活,没有那么可怕。安明想,要是电影倒还好,现实生活就让人紧张了。安明有些惭愧,同时还感到纳闷,自己怎么会使出这样的劈杀动作的呢?难道就像博尔赫斯在小说里写的一样,武器在沉睡多年之后开始苏醒,自己就会进行格斗?
       安明不由自主地在脑子里回忆起博尔赫斯的小说《相遇》来。在《相遇》里,两把剑通过两个本来毫不相干的人而实现了再次碰头的愿望。它们赋予执剑者武艺,但是斗士只不过是它们的玩偶。安明心里想,他和安良现在也正在走入一种场景之中,而且是一个设定的场景,千篇一律的场景,毫无新意可言。他们和那些小流氓都是受摆布者。它们先于他们而存在,就像一个动作先于人们存在一样。
       黄泥小路蜿蜒而前。他们走过一座废弃的兵营---现在这里变成了一座养鸡场---又拐上一道泥坎,这时,他们已经能够看见远处的大路了。
       安良说:"安明,你把东西收起来。他们肯定会先到,藏在对面山上的草丛里观察我们……"安明笑了笑说:"这不像是电影里的黑社会交易吗?"安良严肃地说:"这不是电影,这是生活!"见安良这样,安明的心嗵嗵嗵地跳了起来。
       他们站在小卖部前的马尾松下,等待收钱人。等了一会儿。安明有些着急了,低声地说:"他们怎么还不来?"安良说:"别着急,他们已经来了。他们要多看一会儿,看看我们有没有带来其他人或者警察……"他的话音刚落,山包里突然跳下一条人影。安明一眼就认出这个人正是自己特别讨厌的那个穿草绿色中山装的白脸。
       安良问:"就你一个人?"白脸说:"没有,我的兄弟都来了……钱呢,钱带来了没有?""带来是带来了,可是你能做主吗?"安良说。
       "当然了……"白脸有些紧张地说。安明注意到他的脖子根上长有一颗小黑痣,好像是一个苍蝇落在他的脖子上。既然他说他们的人都在,那个女孩子肯定也会在了。她也埋伏在草丛中,就像电影《铁道游击队》里的芳林嫂。不知道怎么的,这个女孩子使他想起了在中学念书时低自己好几级的一个时髦女孩子。那个女孩子的传说特别多,后来突然消失了。
       安良开始一张一张地数着手里的钱。安明紧张地盯着白脸的脖子,但是表面上仍然装得平平静静。在他的耳朵里,安良数钱的声音不仅盖过了周围的微风声,也盖过了鸟雀的鸣叫声。
       就在这时,白脸突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这声尖厉的唿哨陡然升起,像警讯用的烽火台一样狼烟滚滚,使安明的精神为之一振。他紧盯着白脸的脖子,袖里藏着的木棒像条眼镜蛇一样灵敏地弹出。
       1999年8月25日责任编辑 顾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