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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解 决
作者:叶 开

《十月》 2000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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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 节
       我们都有这样的经验:乘火车旅行的时候,方向相反的座位会使人们产生完全不同的感受。背对火车行驶方向的乘客向窗外望去,看见的是景物的不断消逝,他心里会感到悲观和忧郁。面对火车行驶方向的旅客看到的恰恰相反,是眼前景物的不断涌现,这样,他的心里就会产生幸福与乐观。李文第一次乘火车长途旅行,就在短短的一天内体会到这两种不同的情感。
       大清早从南宁火车站乘上开往上海的火车,小心翼翼地放好自己的行李之后,李文就把脸贴在车窗上,心情激动地看着窗外无数的事物交叠着从自己的眼前流过。他的座位靠窗,而且背对火车行驶的方向,所以这些陌生的景色新鲜的人与事都在李文眼前刚出现就流逝。他看见菠萝苗、桂圆树、荔枝树、芒果树和橄榄树从窗边飞驰而过,还看见浩浩荡荡的西江随着火车一起蜿蜒向东,偶尔还有江塔和船只在江边和江面上飘浮并迅速向后掠过。后来,他又看见火车驶过柳州之后窗外呈现的奇山怪石和清澈见底的河流。有些人坐在大木盆上采摘莲蓬,有人赶着牛在田埂上走,可是他们越走就越往后退,让李文感觉十分好笑。这样的山水人情一直伴随着李文的火车驶过山水甲天下的桂林。这时,天色已经擦黑了。总结这段旅途的所思所感,我们就会发现,李文虽然面对着不断消失的事物,但是他并没有感到悲伤。他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准大学生,正在赶赴上海去大学报到的路上,长途旅行对于他来说还是第一次,所有的事情对于他来说都是新鲜的,所以他暂时还体会不到这种忧郁的情绪。
       火车夜里在湖南境内行驶,李文跟火车里大多数的旅客一样昏昏沉沉地打着瞌睡,时不时还小心翼翼地察看一眼放在头顶行李架上的行李,并为自己的这种谨慎而感到有些自鸣得意。李文不知道这趟由南宁开往上海的列车在湖南省株洲市要掉换车头,所以第二天一大早从梦中醒过来,他看见窗外的景色不断地从自己的眼前出现的时候,暂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太阳刚刚从东边,从火车行驶的方向倾斜着露出红彤彤的脸蛋,原野上还笼罩着一层薄如蝉翼的晨雾,勤快的农夫也才刚刚荷锄向着田亩走去,一切都还清新如梦。李文揉揉自己的眼睛,正在考虑要不要到盥洗室去洗脸刷牙。他当然很想洗脸刷牙了,可是他是只身一个人进行这样的长途旅行,他担心自己到盥洗室之后,自己的座位被人占了不算,自己的行李也可能会被人顺手牵羊地偷走。李文的父亲是个老兵,对旅行很有心得,他在李文出发之前对他讲述了发生在火车上的种种行骗偷窃伎俩,使他对火车产生了一种极其不安全的感觉,就像是一个人身陷虎穴一样。周围都是陌生的,神色可疑的人,李文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匆匆掠过,无法确定谁可以稍稍信赖。这些人都神色麻木---可以归因于疲惫和睡眠不足---冷漠,好像个个都是旅行的老手,从而使李文显得如此稚嫩,如此不值一提。
       李文想了想,决定暂时放弃洗脸刷牙的良好习惯。到了学校,一切都安置好了,你想怎么洗怎么刷都行,但是在火车上环境险恶,还是免了吧。父亲说过,小心能行万年船。这是俗语,经过无数人的口口相传,肯定有其道理。父亲还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总之一句话,在人生地不熟的火车上,凡事都要小心为妙。好像是为了呼应李文这种谨慎,太阳刚刚爬升不到一尺,李文忽然听到有人在大声地嚷嚷说自己的行李被人偷了。李文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的行李被一把环锁锁在了行李架上,应该比较安全,但也不排除有人盯上它的可能。说不定真的有个小偷已经盯上了他和他的行李,只等他出错,就立即下手呢。李文心里暗想,要从我手上偷东西,哼,没那么容易!他心安理得地坐在座位上,过道上座位旁边靠着一个男人,身上散发出一种难闻的臭味,一个女人伏在他的肩膀上,好像是特别喜欢这种臭味。他们对李文和李文旁边的中年男人虎视眈眈,看他们的样子,只要李文或者中年男人一离开,他们就立即把空出来的座位填满。李文干脆把脸朝向窗外,观看窗外的景色。他看见远山和近旁的树木田野一起向后飞驰,为自己在不经意之中挫败了某个看不见的窃贼的行动而感到心情十分愉快。接着,他的心情开始变得有些惊慌了。
       他看见那些不断出现的景物不是向自己的面前离去越变越小,而是扑面而来迅速长大又迅捷消失,不由自主地觉得昨天白天出现过的那些景物又出现了。就在这时,他在自己的脑子还没有完全清醒,判断还没有完全准确的时候,犯了一个令自己难堪的错误。他惊骇地以为火车又在往回开了---都是因为没有洗脸刷牙的缘故,要是脑子清醒,谁会相信这种荒诞的事情呢。李文很有礼貌地问自己的邻座,那个脑袋略秃,面相十分精明的中年男人:"同志,请问这车怎么像是在向后开?"中年男人显然看出了李文是一个没有经验的乘客,反问道:"小兄弟,你是第一次乘这趟列车?"李文为自己这么快就暴露了自己生手的身份而感到懊恼。他本来想杜撰一下,但他不是一个精于撒谎的人,所以只好如实地回答说是。在此之前,他到过的最远的地方是茂名市,距离他的家乡廉江县还不到一百公里。也就是说,在考上大学并乘上这趟由南宁开往上海的列车之前,十八岁的准大学生李文的活动范围还没有超过一百公里。对于长途旅行,李文可以说是毫无经验。在出门之前,李文的脑子里装满了当过兵剿过匪差点儿打过金门的父亲的话。整钱缝在内裤裤裆上,零钱装在口袋里,水要带足,把军用水壶灌满水,不要随便吸食别人的香烟---陌生人的香烟往往有迷魂药,你要是吸了,就会犯迷糊,浑身乏力,小偷问你有什么你就会说自己有什么,从而把你的东西偷光。要显得老成一点,不要让人一眼就看出来你是一个第一次出门旅行的人,等等等。李文的母亲把他的学杂费缝到他的裤裆里,被子也已经托运了,行李架上只有一个装衣服杂物的旅行包。看起来,所有该嘱咐的事情父亲都说了,但是他忘记了一件事情,就是这件事情,使李文感到十分狼狈。
       刚才说到,李文第一次开口就暴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使他自己感到十分懊丧。既然暴露了,接着的事情就更是不可能隐瞒了。
       中年男人说:"原来是个大学生,哪个大学的?"李文说:"华东师范大学……"中年男人略一迟疑,犹豫地说:"师范,毕业之后当老师……哦,也行,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李文看出来中年男人有些看轻师范,心里有些不悦。他解释说:"并不是毕业都要当老师的,我们学校是国家重点大学,毕业要当老师也都是大学老师……"中年男人笑了笑说:"是吗?"李文对中年男人的这种轻视的态度感到十分不满,所以干脆就不再搭腔了。他也没有再问列车为什么会往后开的问题,心里想,大不了回到南宁之后再转车,有什么了不起?也许是前方的铁路塌方了,所以列车就只好开回去。这样解释也不无道理。中年男人见他这样,就主动地告诉他说,这趟车在株洲市要掉换车头,所以乘车就会感到方向相反了。李文哦了一声,又很有礼貌地说了一声谢谢。他即将是个大学生了,不能坏了大学生的形象。这点在出门之前李文就一直牢记在心。由于中年男人的解释,李文为自己的无知而稍稍感到有些惭愧,但是他旋即被窗外的景色吸引了,忘掉所有的这些幼稚举动所带来的不安与羞惭感。
       太阳升得已经很高了。明亮的阳光从东边的窗户穿进来,又照到西边的窗户上,随着火车的飞驰,光线不断地变化角度和色彩。过了一个白天和一个夜晚之后,又到了一个白天,火车开始在江西省境内行驶。车过萍乡,大块大块的油菜花出现在车窗外面,亮黄的颜色满山遍野地扑入李文的眼帘,随后迅速消失,接着又以同样的速度出现,仿佛无穷无尽。有时还能看见一口荷塘,一个湖泊,一个或者几个坐在大木盆上采摘莲蓬的姑娘。就像散文家朱自清在那篇著名的散文《荷塘月色》里引用的诗句一样: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李文对这篇散文十分熟稔,很有心得,所以他颇有些自负。当然,这些都得依靠李文的积极想像---火车的速度很快,它不仅飞快地把一口口的荷塘抛在后面,而且把能够引发李文诗情画意想像的各种细节也全部遮掩。李文眼睛里看见的其实就是各种飞速消逝的事物,至于其中的细微之处,他都无法看见。这样一比较,就比较出现代的交通工具带给人们的感受相对贫乏了。如果是在古代,在北方进行的考试,南方的举子春节刚过就要带上贴身的童子出发了。
       李文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父亲十分感慨地说,要是在以前,这就叫中举,是十分风光的事情,族里的同姓人家都要捐米捐肉以示庆贺。父亲进一步比较说,至于念博士,就跟以前的中进士差不多。李文对父亲的这种比较感到有些好笑,但是他没有反驳。在他看来,古代上京考试的举子相比起现在上大学的他来其旅途要有趣得多。古代的举子李文如果上京考试,他也会带上自己的书童李青莲,乘春风骀荡之际,告别父母亲朋,翩然北行。一路上,满腹经纶的举子李文吟诗作赋,写字作画,寻花问柳;投宿山野庙宇之间,跋山涉水于不断北行之时。或遇鬼撞怪,或巧遇红粉佳人、偶见绝色天仙龙女---可谓是行万里路,破万卷书。古代的游学赶考,完全是一种精研学问增进道德修养的历程。而现代的上学,由于交通工具的不同和心情的差异,则变成了一种精神和肉体的折磨。
       李文对旁边这名自称姓古的中年男人有些疑虑。古同志说他自己是上海人,每年都要坐二十几次这趟列车,向南宁人民推销一种名叫"丽人牌"的洗衣粉,因此他对从南宁开往上海的这趟列车了如指掌。他虽然是一名资深的洗衣粉推销员,但是他并没有去坐卧铺,而是跟李文一样挤在硬座里受苦,这使李文觉得有些不太真实。但是中年男人随即解释说,他这是临时回上海,所以就没有预订卧铺票。南宁到上海的这次车卧铺票十分紧张,你要不是提前找人预订,根本就买不到。照道理,一个总坐卧铺的人在硬座里会不停地抱怨,好让人人都知道他是受了委屈的,以便抬高自己的身价。但是中年男人吹嘘得还不算厉害,反而对乘坐硬座显出安之若素的神态来。李文觉得这就有些不太可信了。
       中午,中年男人对李文说:"小兄弟,架上的行李包替我看一下,我上趟厕所……"说完,也不等李文答应,他就转身向外挤。他刚挤出去,立即就有一个人占领了他的位置。李文闻到新来者的身上散发出了另一种古怪的气味,像是大蒜和韭菜的混合体。李文只好把自己的脸贴在窗玻璃上,以躲避这种气味。等他转过脸来,他发现占座位的就是旁边的那两个人---男女各一,把他们这个本来是双人座的座位挤得满满当当,连转身都不容易。夏天天气本来就闷热,经他们这一挤,就更热了,这两个男女也不理会李文的反应,自顾自地相互依靠着继续打瞌睡。
       车厢里挤满了人。李文大约估了估,额定一百一十八名乘客的车厢里起码有一百七八十人之多,车厢的过道被挤得水泄不通。大多数人都是毫无顾忌地席地而坐,与垃圾为伍,身前身后到处都是肮脏的瓜皮果屑唾沫水渍,甚至包括小孩的大小便。整个车厢里弥漫着浑浊的空气,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汗渍味和上述所列诸秽物所散发的混合气味。车厢从南宁开出来的时候还干干净净,现在已经变成垃圾堆了。乘务员开始的时候还能偶尔看见,现在完全不见踪影,所以车厢的情况根本就没有人管,处于一种无序的状态。按照乘务员的意思,是任由其自生自灭,来个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李文看着古姓中年男人费劲地一寸一寸地往前挤,心里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够挤到厕所里去。
       李文其实早就想小便了。但是有以下两条理由阻止了他去厕所小便的念头:一是行李架上让他提心吊胆的行李,二是过道上密密匝匝的人。其中第一条理由至关重要,第二条理由显示出他性格上的保守。这样一犹豫,他就无法决定了。他感到自己的膀胱里充满了急于要排泄掉的尿液。
       列车到贵溪站之后,本来就已经被挤得密不透风的车厢里硬生生地又挤进了不少人。贵溪的下一个大站是上饶站,历史书上多次提到过这座城市,但是其中的历史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李文一直担心考历史的时候会出集中营这类的题目,所以对"渣滓洞"、"中美合作所"、"上饶集中营"这样的地名都记了一大堆,临了却毫无用处。现在看来惟一的用处是在乘列车旅行的时候能够核对一下地理位置,知道列车已经走完三分之二以上的路程了。上饶的车站比较陈旧,周围的建筑也较为破败,但是遥遥望去,也能看见一些高大的建筑。对上饶,李文只有这样的印象。这完全是表面的印象。这趟车驶到上饶,天又黑了。李文算了算,从他在南宁上车时候起,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十六个小时,还有八个小时左右,即第二天凌晨四五点钟,列车将驶入上海车站。李文这样一想,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旅行了三十六个小时,在他的一生的旅行经验中,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字。整整三十六个小时,李文除了在柳州前后上过一趟厕所之外,就再也没有上过一次厕所。天气本来就十分闷热,他身上的短裤和衬衫已经彻底汗透了。他用父亲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搪瓷茶缸---上面用红漆印着"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字样---喝的五缸开水再加上军用水壶里满满的一壶冷开水,这些水除了出汗和蒸发的水分之外,都积累在他的膀胱里,把他的小腹撑得圆圆滚滚。李文不由自主地想像有一只充满尿液的透明气球搁在自己的肚子里,随着车厢的颠簸而晃动,似乎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这只鼓鼓囊囊的膀胱控制住了李文的精神,吸引了他的一切注意力。车上的人与窗外黄昏中流动的景致都不能使他分神半分。他的脑子里充满了膀胱和尿液的三维立体形象。隐隐的闷痛,连续不断地考验着李文的意志力。
       姓古的洗衣粉推销员已经走了将近三个小时,直到现在还不见踪影。李文对此感到惶惶不安。他担心这个中年男人"洗衣粉推销员"的身份是假的,其人说不定是个犯罪分子,其行李包里可能夹带着鞭炮、香蕉水之类的违禁物品,或者甚至是非法出版物、黄色录像带以及毒品。这样一想,李文心里就更加不安了。万一乘警检查行李,查出里面有违禁药品,他可不能承认这是他的东西。出于自身安全的考虑,李文觉得这样出卖中年男人虽然有失信义之道,但是不失为明哲保身的良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毛主席的文章鞭辟入里。李文瞥瞥对面座位的三口之家,发现他们的日子过得倒是挺滋润。一男一女,男的是无锡人氏,女的是云南人,一个黄口小儿不过两三岁,精力十分旺盛。他们到云南探完亲之后准备返回无锡,要到上海转车,而据他们所言,此前他们已经换了两次车了:一次在昆明,一次在南宁。他们的精神头倒是特别的足,简直是以座位为家了。换了李文,他觉得自己这么换几次车折腾也未必受得了。李文注意到他们打从上火车时候起就吃个不停,觉得他们的胃口真是好极了。女的从来不用上厕所,男的掀开车窗就往外撒尿,至于小孩,则干脆随地大小便。这个车厢里的空气这么浑浊,显然也有他们的一份功劳。偏偏他们还特别有礼貌,动不动就问李文要不要吃一点他们随身带的食品或者特产。看着他们仍然在不停地吃着喝着,李文几乎产生了食物饮水恐惧症,一阵阵地感到恶心,但是他又没有勇气放弃自己宝贵的行李挤过这么密密匝匝的人群到那个几乎是遥不可及的厕所里去。他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他的全身都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膀胱。就在这么紧迫的情况的驱使下,李文决定豁出去了。他应该置自己的行李和中年男人的行李之安危于不顾,干干脆脆地站起来,拨开人群就向外挤。如果行李包里只有一些衣服和书籍倒也就算了,丢了也就丢了;但是里面偏偏还有入学通知书,身份证和各种票证,这些东西要是丢失了,他就会变成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在偌大的上海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李文为自己缺乏前瞻性而十分后悔,要是把这些东西随身带着,再加上保藏得安全妥帖的人民币,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李文真是懊恼极了。
       李文看见有一个列车售货员推着一辆售货车近乎神奇地从自己的身边犁开稠密的人群,就像是一架锋利的木铧犁的尖口撕裂荒原上的荆棘和草地,随着一声接一声的吆喝声,他很快就消失了。等他消失之后,李文一阵后悔:跟在售货员的后面多好,这样他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到达目的地厕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作为一个第一次出门远行的新人,李文缺乏的经验也太多了。这使他吃了不少苦头。李文又陷入两难选择当中;究竟是行李重要呢还是自己的膀胱重要?最后,李文明智地选择了自己的膀胱。膀胱毕竟是自己身上的,行李包括行李里面的东西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留恋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正在这时,上厕所的中年男人忽然回来了。他满嘴油光,浑身是汗,嘟嘟囔囔说:"插那娘逼!人简直是太多了,查点儿没把我累死……"李文听不懂他前面的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但是知道中年男人肯定是有些心怀不满,所以惊愕地看着他问:"上趟厕所要花三个多小时?"中年男人说:"倒也没有。我从贵溪车站下了车,绕到餐车那里吃了饭,刚才火车到了金华,我才赶紧从月台上过来的,差点儿上不了车。"李文看了看中年男人,犹犹豫豫地说:"古同志,您能不能也帮我看一下行李?我也上一趟厕所……"中年男人说:"没问题!"李文想自己豁出去了,赌一把古姓洗衣粉推销员的人品,说不定他人品尚佳,懂得投桃报李、礼尚往来的道理呢。
       于是,李文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前往厕所的漫漫征程。李文小心翼翼地绕过一个接一个的身体或者大腿,终于到达最近的厕所时,有人告诉他说这个厕所被列车乘务员反锁了。如果要上厕所,必须到另一头。李文想了想,觉得自己既然已经出来了,就要背水一战,坚决地把这个厕所上掉。所以他贾起余勇,继续向前挤。好在这次有个端开水的男人打前站,大声地叫着开水开水,把挡道者吓退,而李文就不劳而获,跟在他的后面走了不少的舒服路。当他终于到达厕所时,他发现厕所已经被七八个男男女女给占领了。他们把厕所当成了自己的家,东歪西斜地打着瞌睡。见李文探头,他们还睡眼朦胧地回瞟了一眼。被他们这一瞟,李文的心简直都要凉了。占领厕所的人从相貌上看起来都不是好惹之辈,李文一个人出门在外,当然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再说,对方人多,自己人单势孤,好汉不敌人多,双拳难当四手。李文想了想,变得绝望了。
       占领厕所的人中有一个见李文倚在厕所门边垂头丧气,很友好地对他说:"这个厕所是坏的,下一个厕所是好的……"李文已经没有退路了。他除了向前走,没有别的办法。
       前面这个厕所虽然是好的,但是排队等着上厕所的人多得让李文灰心。李文挤到门边,敲了敲门,立即有人说:"里面有人,不用敲!"李文说:"我很急,能不能让我先上?""后边排队去!"一个五大三粗的人说,"你急,这里排队的人谁不急?""我一天没有上厕所了……"李文多少有些讨好地说。
       "我还拉肚子呢!"这个人说。李文见他这么说,只好捂着自己的肚子,靠着车厢耐心地等在那个五大三粗的人后面了。这个人的脖子上搭了一条毛巾,一边半闭着眼睛,一边吸着香烟。他既然是拉肚子,应该双手捂着腹部,额头冒汗,像牙痛一样龇牙咧嘴才是。可是李文发现他的神情十分悠闲。这样的定力,李文除了佩服还是只有佩服。李文自己则有些不争气,肚子胀痛,贴着车厢的墙壁,额头出虚汗,两眼冒金星。
       ……终于等到面前这个五大三粗的人进厕所了。李文看到了希望。毕竟前面的六个人都很快就完成了,自己现在由最后的一个变成了第一位,肯定是没有问题了。由于希望在即,李文心情变得好了起来,他甚至还觉得小腹里的膀胱不像刚才那么胀痛了。这也许就是精神安慰的作用。古人"望梅止渴",现在的李文是"看厕所治膀胱",其道理都是一致的。李文甚至已经在精神上享受着上厕所的乐趣了。他小腹积累的那泡巨大的小便,肯定能够撒上很长一段时间。如果是在原来就读的那个学校厕所,他也许能把小便高高地撒到墙壁上,一举打破原来撒尿高度的记录。人们总是考虑吃喝的问题,而拉撒的事情往往就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李文心里想,人们大概还是有些虚伪的,因为撒尿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啊,可是古往今来的文学艺术作品里从来就没有人想起来要反映反映这类主题。撒尿的人,一幅古色古香的油画。戈雅,提香或者是印象派雷诺阿的风格。李文想到这里,忽然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遐思。他从遐想中回到现实,这才发现那个五大三粗的人已经进去将近半个小时了,竟然还没有出来。他身后的人都急了。李文想了想,觉得这个人真是不够利索。就算是拉肚子,也用不着这么长的时间啊。他凑兴地也在门上敲了敲,表示对自己身后这个人的声援。就在这时,门突然开了。李文本来想敲三下的,可是他只来得及敲两下,最后的那下还没有敲,那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就开门出来了。他冲着李文挥挥手嚷嚷说:"敲啥敲啥,小赤佬!"说完他伸手推了李文一把,使李文打了一个趔趄。就是这个趔趄,使李文丧失了在第一时间进入厕所的机会,反而被他身后的那个人抢了先手。李文看着厕所的门在自己的面前砰的一声关上,心里一阵生气,对自己生气。那个五大三粗的上海人似乎是在厕所里洗了一个澡,身上还散发着肥皂的香气。他的嘴巴上叼着一根香烟,就像狗叼着一根骨头一样,神气活现地拨开人群走了。
       这时,有一个乘务员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突然出现在李文他们的面前。他凶巴巴地用拳头敲了敲厕所的门,说:"快出来,到站了!"那个占了李文位置的人应声出来,乘务员不由分说地锁上了厕所门。李文还来不及反应,乘务员就像迅速出现一样迅速地消失了。
       李文绝望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要不是他身为一个准大学生,自恃有些不能亵渎的身份,不能够随便败坏一个大学生的崇高形象,他肯定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小便,尿湿裤子。
       入夜,整个车厢一片沉寂。人们坐的坐站的站,打瞌睡的打瞌睡,发呆的发呆,各种样子都有。还有些人站着就进入了梦乡,好像是李文听父亲说过的马一样。据说马是站着睡觉的,如果它们一旦躺了下来,就表明它们生病了。只有李文很清醒。他虽然也有四十多个小时没有睡觉了,但是他现在十分清醒,从来没有过的清醒。小腹里胀到极限的膀胱使他无法弯腰,无法动弹。在一个人人都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或者说至少是在梦乡边缘打滚的车厢里,李文由于特别的清醒,就发现这个灯光昏暗的车厢里景象极其奇特。在这些黯淡的灯光下,所有的人都仿佛戴着面具一样毫无生气,只有列车飞速行驶时发出的有节奏的声音才打破了这种气氛的诡秘。李文惶惑地看着,觉得自己就好像某部西方电影里的伤兵,正跟其他人一起被专列从前线运回后方。车厢里的伤兵什么情况都有:有人伤了脑袋,有人伤了胳膊,有人伤了大腿,有人伤了胸脯,有人伤了嘴巴,还有人伤了睾丸。当然,最奇特的伤员是他李文。因为他是伤了膀胱,病症是膀胱爆炸……
       午夜,李文终于顶不住疲劳和困顿,睡着了。
       即使是在梦中,李文仍然是在为解决自己的膀胱问题而到处奔走。他遇到了一个经典的困难:无论他想到哪里小便,都会发现有人站在自己的前面,而且大多数是漂亮的女孩子。
       下 节在黎明的熹微中,上海的老北站显得凌乱不堪。这个车站候车室低矮阴暗,月台的分布毫无规律可言,在李文这个外地青年的眼中,国民党特务曾经暗杀过爱国人士宋教仁的这个充满历史故事的车站,简直就像一座扑朔迷离的迷宫。经过四十多个小时的旅行之后,李文跟着人们走下火车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快找个厕所,把自己的问题解决。他四面观察,可是看不到哪里会有厕所。他想了想,离开人群向月台的尽头走去。他想,即使那里没有厕所,但是在这么早的时候,肯定也不会有什么人。在老家,他就经常在铁路上小便,一边走路一边小便。小便溅到枕木或碎石上,倏忽而逝。既然在家乡都可以,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上海铁路上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但是李文刚走几步,就被在月台上巡逻的工纠队队员给当成是逃票者堵住了。经过认真仔细的盘查,又检查了李文的火车票之后,他们才将信将疑地把李文放了,看他们的样子,因为李文没有逃票,他们还有些失望。
       李文灵机一动,问道:"同志,请问厕所在什么地方?"工纠队队员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对李文说:"小兄弟,在阿拉上海,叫人要叫师傅,晓得哇?"入境随俗,李文这点是懂得的,所以他立即改口说:"师傅,能不能麻烦你告诉我哪里有厕所?"这时从人堆里冲出一个瘦瘦的年轻人,看起来像电影里的地痞流氓阿飞,但是他竟然是一个工纠队队员。他对李文说:"走走,别耽误我们的工作!"李文见他态度恶劣,也不高兴了,说:"不就问你厕所在哪里吗?干吗态度这样?不说就算了……"先前的那个上了年纪的人对李文说:"来来来,我告诉你……"李文见他们这样,还来了犟劲,说: "告诉我我还不想听呢,谁稀罕哪!"说完,他英勇地背上自己的行李包,跟着人流向某个看不见的出口走去。刚出车站检票口,李文就看见华东师范大学新生接待处的牌子。他这一刻像潘冬子见到了亲人游击队一样扑了上去,掏出珍贵的报到证,在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指点下,向一辆接新生的大客车走去。这辆大客车在李文上车之后,又等了一个多小时,等装满了人之后,才缓缓地驶出狭小的车站前面的小广场。李文看着漂亮的大客车拐上正路,刚才等待的一个多小时的由膀胱所带来的痛苦忽然有所减轻了。由于天还没有完全亮,道路两旁的路灯都仍然没有关,在车窗外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显得灯火辉煌。李文看着看着就有些激动,心里对自己说,上海,我终于来了!我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小便一把了!等大客车驶进大学里,他要立即奔赴某个厕所,把这趟旅途所积累的劳累和不快都酣畅淋漓地排泄掉。很好,就要小便了。李文的脑袋里不断地转动着这个念头。
       坐在李文旁边的是一个扎着马尾巴辫子的圆脸女孩。由于受到当时流行电影和社会风气的影响,李文对马尾巴辫子的女孩子都有一种倾慕,所以他对这个自己说是来自四川成都的女孩子很有好感。要不是膀胱里装着一泡满满当当的小便,要不是李文被这泡小便折磨得精疲力竭,他肯定会心情愉快地跟这个看着很舒服的女孩子好好聊聊天。说不定他们还会因此交上朋友呢。女孩子问李文是哪个系的,老家在什么地方。李文一一回答了。接着,他强忍着自己的不舒服,用同样的问题反问对方。
       "我是老生……"女孩子笑了笑说。"老生?"李文说。
       "对啊,我是接待你们这些新生的……"女孩子又补充说。
       李文愣了愣,有些遗憾地嘀咕了一声:怎么是个女孩子呢?他的意思是,如果对方是个男孩子,他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打听厕所了。但是面前的这个老生是个女孩子,李文就不好意思提出这样不上台面的问题了。他的嘀咕被女孩子听到,她笑眯眯地说:"怎么,女孩子就不能接待新生吗?""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李文连忙解释说。
       女孩子定神地望着李文,李文被她的注视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决定对自己的问题进行冷处理,反正现在很快就要到学校了。万里长征走了十分之九点九,坚持住就是胜利。奇怪的是,时间又过去了这么久之后,李文发觉膀胱的肿胀和疼痛感反而没有在列车上那么强烈了。膀胱就在那里,安安静静,不吵不闹,也不无端生事;它只是静静地呆在李文的小腹里面,让李文感受到它的存在,而不是捣乱或者添麻烦。当然,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仍然十分强烈。为了让自己显得好受一点,李文把自己的旅行袋抱在怀里,让旅行袋压在小腹上,抵消小腹里膀胱的肿胀感。圆脸女孩子注意到李文这个特别的举动,就用手捅捅李文说:"哎,同学,行李可以放在架子上……""没关系,我抱着就行了……"李文说。"来,我帮你放!"女孩子热情地说。她夺过李文的旅行袋站起来就往架子上塞。由于车子的晃动,她鼓囊囊的胸脯轻微地蹭着了李文的后脑勺,让李文的心跳加速。这种感觉对于十八岁的少年李文来说当然是美妙极了。要是赶在平时,他简直是会血脉偾张,不能自持。但是此时此刻,李文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的膀胱上,就没有更多的心情细细地品味这种感觉了。他本来想显得更加绅士风度一点,比如自己争着抢着放行李,而不让一名女士亲自动手,等等等。但是他的膀胱不允许他随便乱动。相比之下,绅士风度的重要性就不如膀胱了。李文于是说了一声谢谢,就再也没有吭声了。他觉得自己这种异样的举动也许已经让车上的其他人感到不可思议了,怎么能够让一个女孩子替自己干活呢?但是他有难言之隐,这就没有办法了。也许是他的异样表情引起了女孩子的关心,她专注地看着李文,脑子里似乎正在判断李文异样举动的原因。经她这么一注视,李文就更加觉得羞愧难当了。他下意识地掩盖着自己因为有强烈的小便欲望而勃起的阳物,心里感到绝望无比---报到的第一天,他就如此狼狈,这使他心情简直是糟透了。
       "同学,你是不是生病了?"女孩子关心地问。
       "没有,我没有……"李文连连摇头说。"那你的脸色怎么如此难看?"女孩子说,"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的确是不舒服,可是又怎么能跟一个马尾巴辫子的圆脸女孩子说呢?李文的第一反应是回答说"是",接着他又作了相反的回答。
       "究竟是舒服还是不舒服?"女孩子追问了一句。
       "没关系的……"李文驴唇不对马嘴地回答说。
       女孩子疑虑地看着他,没有再追问下去。
       汽车缓缓地驶入学校大门。这时,天上飘起了蒙蒙的雨丝。李文拎起自己的旅行包,略微弯着腰,捂着自己的腹部,跟在其他人后面,也下了汽车。
       学校大门的林阴道上挂着大幅的红布横幅,用白色的字体写着欢迎新生云云的字样。欢迎新生,当然也欢迎新生来这里小便了。李文又感到一阵宽慰。两旁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下,一溜儿地插满了各系的红色系旗。李文一眼就看见了中文系的系旗,心里感到一阵激动。林阴道上人来人往,个个都兴高采烈,谈笑风生。李文见他们这样,未免有些心酸。要是他膀胱不肿胀该有多好,要是他的小便早早地就在列车的厕所里排空了该多好,那样他的心情就会像面前这些快乐的人们一样了。考上大学,千里迢迢到上海来报到,本来应该是无比高兴的事情,可是因为一泡意想不到的尿,竟弄得自己如此垂头丧气,一蹶不振。这一层,见多识广、惯走江湖的父亲肯定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
       李文本来的想法是一进学校就先找厕所,但是见到这里的人们如此热闹,就拿不定注意该先办理报到手续还是先去上厕所了。办理手续固然重要,但是保护膀胱的重要性一点都不比办理手续差多少。膀胱虽然藏在人们的小腹里,肉眼看不见,但是看不见的东西就不重要了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了。
       在系旗下的一张桌子后边,李文十分吃惊地看见一个身体庞大无比的胖子正在向自己频频投射目光。粗看起来,这个胖子极像一只圆润滑溜的膀胱。他的体态让李文感到无比的亲切。李文想,向他问哪里有厕所,肯定是对症下药了。
       "老师,您好!"李文拖着自己的行李,对像膀胱一样的胖子说,"我是新生,请问哪里有厕……""报到证!"胖子声音洪亮地说。他的声音中气十足,把李文吓了一跳。李文不由自主地就伸手往行李包里掏,找出自己的报到证恭恭敬敬地递给胖子。胖子人表面上看起来有些迟钝,可是接到李文的报到证之后,他以惊人的速度替李文办好了登记手续,发表格,拿钥匙,然后向某个方向一挥手说,到膳食科办粮油手续!李文想也没有想一下,就按照胖子的指示,向那个方向走去。他首先看见一幢白色的三层楼建筑,接着看见汽车上的那个圆脸女孩子站在路口。
       女孩子一眼就看见了李文,立即迎了上来,热情地说:"同学,怎么样,手续办好了没有?"李文这时候已经很累了,而且暗藏的膀胱在消停了这么长时间之后,因为预想到厕所在望,又开始蠢蠢欲动了。那种巨大的疼痛几乎一下子就打垮了李文。但是为了显得自己也很有礼貌,不能有负一名大学生的名誉,李文还是忍着膀胱折磨的疼痛尽量轻松地回答说:"办好了……"女孩子的观察力令人惊讶。她注意到大滴的汗珠从李文的脸颊上淌下,便关切地问:"是不是还不舒服?""还好……"李文为了自己的形象,仍然强撑着说。他不能把自己目前强烈地渴望小便这样的事情说出来,亵渎了自己眼前的这位文雅、亲切、可人的圆脸女孩。当然,他苍白的脸色和从脸上淌下的汗水出卖了他。
       女孩子说:"你肯定是生病了。不行,我一定要带你去看医生。""没关系的,我真的没有什么毛病……"李文说。他急于摆脱这个姑娘,找到一个厕所,否则,他的膀胱肯定要胀破了。照李文有限的阅读经验看来,古往今来的历史人物中,怎么牺牲的都有,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或在枪林弹雨中奋勇牺牲,或倒在为革命而工作不止的光荣岗位上,但是没听说过有人死于膀胱破裂的。要是真的死在大学报到的终点上,死在自己的膀胱破裂这种事情上,那就太丢人了。李文想着,顾不上礼貌,在膀胱的驱使下,挎着自己的行李包就向白色的大楼走去。他想,这幢大楼肯定有厕所。
       没有想到女孩子一把拽住他的行李包,柔声而坚决地说:"不行,同学,我一定要带你到卫生科去看看……"李文被一阵剧痛弄弯了腰。因为女孩子这时候正好拽他的行李包,所以看起来他的弯腰跟女孩子的拖拽有因果关系一样。结果,李文身上的行李包重重地摔在地上。李文正要弯腰下去拣自己的行李包,突然感到眼前一阵发黑,一跤摔到地上。女孩子被他吓得有些惊慌失措,使劲地拽着他的胳膊,带着受惊而出现的哭腔说:"同学,同学,你、你怎么啦,你别吓人啊……"经她这么一嚷嚷,就引起了许多热心人的注意。他们纷纷地围了过来,准备看个究竟。李文最担心的就是引人注意,所以他也慌了神。从地上爬起来,也不顾原先设计好的符合大学生身份的言行举止的约束,抓起行李包,转身望着一条绿荫浓郁的道路就逃。这动作使李文看起来像是一名打了败仗的国民党反动派的伤兵---李文在电影里经常能看见这种角色,所以印象深刻。不过,出于自身性命安全的考虑,李文的这个举动应该说情有可原。但是女孩子并不理解李文举动的含义,也许以为李文这样做是因为害怕、担心什么事情。出于好心,她向李文追了过来,并大声地喊道:"哎,哎,哎!同学,你等等,你别跑啊!"李文见她追了过来,更是慌了神,使出吃奶的劲猛跑。说他使出吃奶的劲猛跑,只不过是一种打比方的说法,意思是李文有多大的劲就使多大的劲了。要是在平时,没有膀胱的负担和长途旅行带来的极度疲劳,李文不说是使出吃奶的力气,他只消使出吃饭的一半力气发力奔跑,女孩子就肯定追不上了。但是现在,有了这么多的负担,李文就不敢夸口说一定能够摆脱女孩子的追击了。在以前,李文就以能跑著称。大家一起玩游戏的时候,他往往跑过了头,把别人远远地甩在后头,一直跑到后面的伙伴不见了踪影,才得意洋洋地收住脚步。其实别人早就不跑了,都停住看他的笑话,看他跑步的难看姿势发笑,让他白白瞎跑。由此可见,李文现在跑步准备逃离女孩子的纠缠非不能也而是时机不对也。李文才跑了不到十米,就大口大口喘气不止,头脑天旋地转了。
       "站住!站住!你给我站住!"圆脸女孩子似乎也来了犟劲,紧追不舍,还大呼小叫,影响极其不好。李文觉得路上的行人都侧眼看自己了。李文心里因此更加慌张。他跑到一个操场边,下意识地向左拐,继续猛跑。
       这条小道上人来人往,很多背着书包抱着笔记本的姑娘似乎要去上课,正说说笑笑地走过。她们是那么漂亮,那么快乐,那么爽朗,跟刚进大学校园报到就被迫狼狈而逃的新生李文---为了大学生的尊严,为了膀胱---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
       跑了一会儿,李文发现自己小腹中膀胱的压力减少了。那个女孩子仍然不屈不挠地追在身后。李文见她这样,犟劲也上来了。他想,跑步吗,虽然自己说不上是一个健将,但是对付一个女孩子还是绰绰有余。跑着跑着,李文开始忘记了自己原来是为了膀胱而跑的事情,兴趣上来了。他既斗气又顽皮地想,比就比吧,我还跑不过你吗?他这样想的时候,因为小小的疏忽而忘记了自己的身上还背着一个大包,小腹里还藏着一个沉甸甸的膀胱的事实,所以这次赛跑一开始就显得公正性不够。但李文的犟劲上来了,山也挡不住。上大学之前,考虑到自己已经是一个知识分子的事实(李文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李文决定要从我做起,坚决维护知识分子的人格与尊严,不能为了什么事情就轻易地放弃。女孩子的追逐更是坚定了他的决心。
       李文感到自己双腿如风,快要变成两只滚动的车轮了。小道旁边黑色的铁栅栏,法国梧桐树,青春靓丽的姑娘以及不知其名的小河,都飞速地向他身后倒去。他的感觉就像是仍然乘坐在列车车厢里一样,眼看着山川河湖的景色飞掠而过,感到心旷神怡。
       李文甚至想到,如果他有翅膀,他的速度就要使他飞起来了。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止他自由自在地腾空而起。这样想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身体果然有些腾空了。他心里暗喜,立即再蹬几下,使自己的身体跃到空中,身轻如燕。他抖抖身边长出的翅膀,折向一幢十几层高的大楼,在风中灵巧地、多少带有一些炫耀成分地左摇右晃。
       1999年8月16日责任编辑 顾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