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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和 解
作者:阿 宁

《十月》 2000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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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楼那边响起鞭炮声时,素素朝外边看了一眼,她原先以为自己无所谓,事到临头还是有些乱、有些慌,不过她是个承认现实的人,乱也罢慌也罢,她都能直面相对。她索性走到窗前朝楼下看,瞧一瞧人家迎亲的仪式热闹不热闹。
       奔驰车披上了彩带,上面被人撒上许多彩屑和鲜花,刘琼妮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连衣裙,披着婚纱,被人扶着从车上下来,显出一副娇羞态。素素暗自笑了一下,心想,一切都和自己当初一样。
       素素是三年前被冯大明娶到现在这栋楼里的。当时冯大明说不打算大办了,人家二锅头都不大办,我是三锅头。素素说不行,你娶了三个媳妇,我可是头一回结婚,凭什么不声不响就让你娶走呢。
       冯大明拗不过她,只好轰轰烈烈地操办了。素素想,刘琼妮说不定也是这样争吵的。女人就是想不开,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哭呀闹呀,到了人家要甩你时,却又傻了眼。素素已经想到几年以后,琼妮也会这样站在窗前,看外面的又一番迎娶仪式。想到这儿,她不禁苦笑了一下。
       这时,她听见身后的门响了一下。回过身,见许志英正站在门口。窗外的光好像有些晃眼,许志英的目光犹疑了片刻,落在素素脸上,她说:我来跟你借个笊篱。
       素素嘴半张着,脸上的吃惊还没有退去,不过她脑子反应并不算慢,已经意会到许志英这个举动的意义。她说:你来了,快坐。说着把许志英让到沙发上。
       自从素素跟冯大明好上后,许志英没跟她说过话。在街上见了,都冲她的背影吐唾沫,有时还要骂几句破鞋之类的话。素素不相信她家里会没有笊篱,冯大明不会让她穷到那个程度。听人说,他很以自己能养三四房老婆为荣,要是许志英穷成这样,不也丢他的人吗?
       许志英想到了素素的疑问,她解释说:我家的笊篱把儿断了,就是现买也来不及。素素从厨房拿了把漏勺,说:我都使这个,你看行不行。
       许志英说:行,一样。
       许志英拿了漏勺并不走,问:听见那边响鞭了吗?素素说:听见了,让人家热闹去吧。
       许志英咬牙切齿地说:老牲口怎么还不死呵,让那个小妖精抽死他算了。这里有个说法,跟女人同房抽男人的骨髓,两口子那种事不能多。
       素素淡淡笑了一下,说:他的身子真不如以前,刚才在院里站着,我见他腰都直不起来了。
       许志英说:你看那个小妖精,脸上颧骨那么高,嘴唇那么薄,分明就是一副克夫相,老不死的不知看上她什么了。
       素素叹了口气,说:看上什么,年轻呗。她一边说,一边暗想前几年,许志英肯定也这么骂她。她想,人生就是这么回事,争呀,斗呀,最后还不就是这样。前几年她在被窝里听冯大明说,县里刘书记和曹县长,两个人你踢我咬了好几年,曹县长把刘书记弄下去了,过了两年曹县长也退了二线。人一没了权,没人理他们。结果两人只好又到一块儿下棋。早知道这样,当初斗个什么劲儿呢。
       许志英说:我看不出她有多年轻,就是化妆。要是把化妆的那层皮揭了,还不如你年轻呢。
       素素说:人都是喜新厌旧。反正这会儿跟我也没关系,由他们折腾去吧。
       许志英一时无法再接下去,说:我赶紧回去,孩子还要吃面呢。
       素素把她送下去,拉着她的手说:常过来坐坐,我一个人也挺闷的。
       许志英说:我也挺闷,早想过来跟你说话呢。你也去我们那边串串门,就是不如你这边收拾得干净。素素答应一定过去,两个人拉着手说了半天,素素心想,真好像一个是县长,一个是书记了。
       她掩上门,西楼里已经开始了结婚酒宴。听人说,厨子也是县里庆丰酒家的刘厨子,这个厨子在县里很有名气,县里能请动他的不多。素素结婚时,刘厨子主动跟冯大明说:到时候我给你掌勺。
       冯大明跟素素说:只要有了钱,朋友是朋友,亲戚是亲戚。一个鸡巴厨子,他跟别人摆谱行,就不敢跟我摆。素素当时满心崇拜冯大明,冯大明说什么她都觉得好听。她只有一个念头,要把喜事办得热热闹闹的,让全县都知道,她是冯大明的人。
       那时她看到许志英披头散发地哭呀闹呀,心里不是滋味。许志英冲她吐唾沫,骂她,反而激起她的同情。她想:爱情都是自私的。我爱冯大明。他不爱你,我也没办法。我就是想把他让给你,也管不住他的心。他的心都在我身上。
       他们的爱情在婚后只维持了一年多。素素怀孕后,听别人说,怀孕时两口子总干那种事,孩子生下来头上净是脏东西,就不让冯大明沾她的身。冯大明从那就不怎么回家了。
       后来她又听别人说,怀孕时两口子总不干那种事,孩子以后性欲不强。她又想让冯大明跟她在一起。冯大明却没了兴趣,说:算了吧,小心把孩子伤着。一心扑在肚子里的素素没把他的冷淡当回事。等她明白过来已经迟了。
       当时素素并没慌张,虽然以前没想过两人有分手的一天,心里却好像早有准备似的。冯大明说:我还按以前的老例办,这栋楼给你们娘儿俩,每月再给你们一千块钱。只要你不嫁人,我就养着你们。要是嫁了人,我就不给了。我不能替别人养老婆。
       素素说:你随便。嫁一个我就嫁够了。冯大明问她还有什么要求,素素一点儿没提,弄得冯大明心里挺不是滋味儿,说:你也知道,我就是这么个人,跟谁也这样,过不长。
       素素说:我知道。
       冯大明后来每月给她不止一千,有时一千五,有时二千,有时还把录相机、音响什么的给她拉来。素素从来不看那些东西,当家具似的在屋里摆着。有时冯大明过来坐在屋里看,素素也不理他。等他看完了,就自己走了。
       有一天,冯大明看完了录相,对素素说:素素,我老了。
       素素不言声。冯大明说:我死的时候,谁能守着我呵。
       素素面无表情地说:你这么多孩子,这么多相好、老婆,还愁这个。
       冯大明说:我早看透了,就你还行,别人都指不上。
       素素冷笑。那时冯大明刚跟手下一个女人掰了,从城里来的琼妮贴上了他。素素问:你不是有琼妮吗?
       冯大明说:那是个妖精,我不指着她。素素说: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
       冯大明站起来,朝她贴过去。素素往后面退了两步,说:干什么呀你。
       冯大明说:我想你了。说着抱住了素素。素素仰倒在床上说:我现在不是你老婆,你得给钱。
       冯大明说:我给,你要多少给多少。后来素素没要,冯大明也没给。
       以后冯大明每次再摁素素,素素都说:你上次的钱还没给呢。
       冯大明说:给,给,最后一总算吧。冯大明是农民企业家。他有四个酒厂,一个粮食加工厂,一个养猪场。县城附近的酒糟味儿,大部分都是他弄出来的。冯大明的酒厂很赚钱,除了能造大明牌二锅头外,还能造茅台、五粮液、孔府家酒。后来电视上作了喜迎门酒的广告,他立刻就造出了喜迎门酒,比真正的喜迎门酒生产得还快,销售得还好。
       素素原来在酒库里当保管员。当时她刚二十一岁。有一天,冯大明陪着省里一个部门的领导到酒库里参观。素素换了身素净衣服,站在酒缸旁,举着一杯酒请客人品尝。她亭亭玉立的样子引起了人们注意。许多人品了酒,说:味道不错。
       报社记者说要把领导的评价报道出去,素素立刻上前敬他一杯。他提出让素素也喝一杯,说:你要喝,我就喝。你要不喝,这报道就写不出来了。
       素素浅笑一下,把一杯酒倒进嘴里。大家都盯着她,见她脖子那儿没动,就咽了下去。参观的人都鼓起掌来,说:到底是酒厂的姑娘。
       记者却不算完,说:你干三杯,我也干三杯。
       省里领导说:算了吧,罐里的酒都烈。素素没有推辞,笑盈盈地连干了三杯,把三个空杯一字儿摆在台子上,指给记者看。记者只好也干了三杯。
       刚生产出来的酒果然和瓶装的酒不一样,记者喝下去头晕起来,素素却还是那样站着,白净的脸上刚刚显出一点儿桃红。
       事后冯大明把她叫到总经理办公室,问她家是那儿的,来厂里多长时间了。素素说是河南的,来了二年了。
       冯大明说:你人漂亮,酒量也好,今天给咱们厂争光了。素素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从那时起,冯大明请客常带着素素。
       一次酒后,冯大明把她放平在沙发上。她几乎没有反抗,如果反抗也是下意识的。她的心里满是渴望。她就那么轻易地让冯大明得手了。
       那时她没觉出快感,只是觉得疼痛难忍。心里却在说:这就是爱情呵。爱情带来的充实,要比生理的快感重要。她坐起来,望着身下的血流了泪。冯大明以为她是难过,却不知道她流的是欢欣的泪水。
       那时她只有一个理想,就是嫁给冯大明。只要嫁给了冯大明,就是幸福。她并不在乎冯大明有钱,没有钱她也一样爱他,哪怕明天成了穷光蛋,也要嫁给他。
       这个目标不难实现,冯大明早就从许志英处搬了出来。在许志英那栋楼旁,另一栋三层小楼已经竖起来。那楼跟许志英的楼一样高,内部装修却比她的更好。楼完工的日子,就是冯大明迎娶她的日子。
       哭呵闹呵的许志英,忘了在她的楼旁边,还有一套五间房的大院儿,那里面住的是冯大明的原配老婆。人总要将心比心。素素看着旁边新楼里热热闹闹的迎娶场面,听着一阵阵鞭炮声,心里想的是,别人也曾因为自己伤心过。
       她想,快乐、幸福中的琼妮,不知道正踏在明天伤心的门坎上。人生不过一眨眼的事,何苦太在意一时的痛苦呢?
       素素离开窗前,坐在沙发上。她第一次打开冯大明给她拿来的录相机,一阵雪点儿过后,出现了画面。她以前坐在冯大明身边看过这个带子,是爱情片。里面的男欢女爱已经不能吸引她。她不断地快进,快退,定格,重复着冯大明告诉她的那些操作方法。她想,人生不过是戏,可以正放,也可以倒放。可以快放,也可慢放。过去把自己一生的情感都快放了,现在要倒回去,已经不可能,只能是慢放别人的镜头。
       正这么想着,听见外面"嘭"的一声,不知道是什么炮,想是孩子们拿了炮瞎放着玩的。她让这一惊吓,流出了泪。于是就伏在沙发背上,痛痛快快地哭起来。
       许志英第二天来给她送笊篱,说:谢谢。素素说:谢什么,坐会儿吧。许志英原先不会说这些词儿,只会骂街,骂的花样百出,现在倒学会了文明。虽然这把笊篱让她们和解了,不过还有些拘谨。
       素素让许志英坐下,许志英却走到窗前,久久地看着那栋楼。好半天才说:那边这会儿还没动静,别是死了吧。
       素素说:新婚的人,还不得在热被窝里泡着。
       许志英咬牙切齿地诅咒:累死那个老不死的才好呢。
       素素没有那样的深仇大恨,她觉得正走在一条女人的长河里,前边是许志英,后边是琼妮。也许还有其他她不知道名字的人。她的母亲,她的姥姥都在这条河里。她犯不着想不开。
       她说:人都有自己的命。琼妮也一样。许志英说:听这名字起的,穷妮,穷妮,早晚把那个老不死的也叫穷了。让他倾家荡产才好呢。
       素素不盼着冯大明穷。真要穷了,她靠谁呢?素素已经过惯了小楼里苦涩而又闲适的生活,让她回到酒厂,再站在酒缸旁朝人举起酒杯微笑,她能受得了吗?更别说让她四处打工挣钱了。
       记得当初站在酒缸旁时,觉得每一天都充实,每天早晨起来,都觉得会有意想不到的好事在等着她,那大概就是希望吧。现在再那样,她却受不了。现在的日子是冷清而又凄苦的,却用不着做梦,用不着坚持,用不着期盼明天。只要冯大明还活着,就有每月的钱送过来。明天和今天一样,盼不来什么,也不用害怕什么。
       还有冯大明偶尔过来,把她摁在床上,她那一点点可怜的性欲就满足了。
       人们都说,奶过孩子的女人,是第二个青春期。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素素已经快三十了,却成了没有欲望的人。她对什么都不在乎,看着许志英咬牙切齿,她倒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
       她劝许志英:人一辈子就这么回事,想开些就算了。
       许志英说:我想不开,也不想想开。我原来有对象,要不是他,我现在过得挺好。他毁了我,我恨死了他。说实话,过去我也恨过你。现在才明白,不该恨你,没有你也会有别的女人。我只是恨他。把他一点点儿地吃进我的嘴里,也解不了我的恨。
       许志英脸涨红着,眼睛含着泪。素素吃惊地看着。仇恨在她看来,就像做梦一样,显得那样不真实。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许志英,就站起来,也朝楼那边望。
       她们并肩站在窗前。过去她们曾是敌人,为了一个挺恶劣的男人。现在能这样站在一起,是谁也不曾想到的。
       和仇恨相比,素素更看重的是这份和解。仇恨需要的是气血,和解需要的是宽容。素素身上缺的是气血,她没有力气去恨什么,宽容自然就变得容易了。
       素素忽然想到,衣柜里还有冯大明送她的一件衣服。她穿着有点儿肥,已经发胖的许志英也许适合。她把衣服拿出后又有点儿后悔,自己不穿的衣服给许志英,人家愿意吗?要知道那是冯大明送的,就更坏了。
       没想到许志英倒很高兴。她把衣服比在身上,说式样也好,花色也好。素素鼓励她穿上试试,一试哪儿都合适。虽然素素再三说:你要不喜欢就别要了。许志英还是说:我要。我穿着正合适。
       送走许志英,素素为她难过。她的仇恨其实很脆弱,经不起新产生的仇恨,也经不起一件小小的礼物。
       冯大明是婚后第三天来到楼里的。素素听见他的脚步声响上来,很惊讶。她微微扬起眉毛,等待他进屋。冯大明看见她的表情说: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她说:新郎官是不是走错门了。
       冯大明说:没走错,来看看你。素素坐在床边,拿起正织了一半的毛衣。她垂着头,冯大明看不出她的表情,光能听见毛线摩擦织针的声音。冯大明打开了电视。
       过了一会儿,冯大明问:你给了许志英一件衣服?
       素素抬起头看了看他:你知道得还挺快。冯大明说:刚才我给她送钱去了。
       素素说:那件衣服我穿着肥,她穿正合适。其实我挺喜欢那件衣服,天天盼着胖,就是胖不起来。
       冯大明说:胖不了,你的心太重。别看许志英天天骂街,其实你比她冷多了。
       素素说:那你还来。
       冯大明说:我喜欢冷的女人。素素想说,那你怎么还娶琼妮。却没有说。冯大明说:你不该给她衣服。她跟条疯狗似的,答理她干什么。
       素素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说:我们处好了,你不省心些?
       冯大明觉得她说得有理,只是过去没敢往这方面奢想过。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搬她的身子。素素以为那不过是个姿态,抵抗了一下。没想到冯大明认真地使着力气。
       她说:你要干什么。冯大明没说话,眼睛里却是坚决。
       她说:你放开,我给你脱还不行吗?说完一只手退下一条裤腿,另一只还拿着毛衣。她躺在那里一边织着毛衣,一边等着冯大明。
       开始她还在织,后来毛衣针没法准确地插在应该去的位置上,她只好停下。她想用衣针扎冯大明的脸,只在他脖子上捅了一下,就放弃了。她说:刚办了事,你还有精神?
       冯大明喘着说:她,来例假了。
       素素意识到,这里发泄的是别处的欲望。她松了手,毛衣掉在了地上。不过高潮还是来了,虽然觉得挺可耻,身子还是绷紧了。
       她只歪了一下头,一切就过去了。从床上起来,她捡起了地上的毛衣接着织。
       冯大明点了一支烟。录相带还在放着,他似看非看。一支烟抽完他要走。素素说:你不睡一会儿?
       冯大明犹豫了一下,说:不睡了。一会儿还有北京来的两个客户。他打了个哈欠,显得很疲倦。
       素素没有送他。他回过头说:你们处好点儿也好。你有空劝劝东边的,让她想开点儿。
       素素知道他说的是许志英,点了点头。新婚半个月后,刘琼妮从楼里走出来。冯大明到广州去了,她在楼里很寂寞。她走下楼,觉得外面的阳光很强烈,眼睛晃得难受,用手挡着阳光看了看,不知道该去哪儿好。
       素素在楼上看着她,想起自己刚结婚时,也是这样。冯大明就像一个魔圈,把跟着他的女人罩住了。人们看着这个特殊女人,都躲着,她也不屑于找别的女人,只好回到楼里。
       这份苦处素素看得清清楚楚。她推开窗户招呼她,觉得不是在招呼冯大明新婚的妻子,而是在招呼几年前的自己。她说:出来了。
       刘琼妮不认识她,但知道这栋楼里住的什么人。她像多年的老熟人那样笑着,说:是你呀,下来玩会儿吧。
       素素想,到底年轻,一张嘴就是玩。她说:你上来坐,我这儿没别人。刘琼妮快步走过来。素素看见她真往这边来了,忙把零乱的屋子收拾了一下。想要扫一扫地,刘琼妮已经上来了。
       琼妮手里抓着一把瓜子,一上来就说:给你,阿里山的。
       素素不想吃瓜子,还是伸手接了过来。她小心地嗑着,嗑完把瓜子皮放在茶几上。琼妮却嗑得飞快,随手抛洒着瓜子皮,嘴里说:一会儿我给你扫。
       素素说:不用。琼妮说:听大明说,你是个好人。要是东边楼里让我来,我才不来呢。我凭什么理她。大明说你比她素质高。
       素素听她一口一个大明地叫,觉得很好笑,说:她脾气直,其实是个好人。
       琼妮说:有一回她在街上,冲我吐唾沫。她算什么东西,吃醋也轮不上她呀。她以为我抢了冯大明,实话说是冯大明跪着求我,让我嫁给他的,要不然我还不嫁他呢,比他有钱的男人多了。
       素素听她说的难听,不再说话。屋里一时冷寂下来。琼妮却说:你怎么了,是不是我说的话你不爱听。
       素素说:没有,你说吧。我听着呢。琼妮却转了话题,说起以前去海南的经历。她说海南是女人的天地,不过那儿漂亮女人太多了,房费也贵得吓人,挣的钱还不够交房费的。后来他们让我到歌厅里当陪舞,说那儿挣钱多。我不干。我是良家女子,凭什么干那个。
       素素问:房费那么贵吗?琼妮说:反正我头一个月挣的钱,还不够交房费的。后来别人替我交了。
       素素想,说着就露出真相来了。这是个没多少心眼儿的女人,却不缺少傲慢和风骚。她看了看地上的瓜子皮,替冯大明难过。他再也勾引不上像回事的女人了。
       不过她还是冲琼妮笑着。她隐约意识到,这笑不会白白付出。冯大明回来听到这一切,心里会高兴。她并不期望重新赢得他的宠爱,却愿意在这三人,或者更多一些人的角逐中,赢得一些分数。
       她替自己解释说,这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孩子。
       不过,这个解释连她自己也不太相信。比内心的计算更有力的,是习惯。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虽然他们已经离了婚,她其实还生活在他的生活里。这跟偶尔一次的性生活无关。
       无已经黑下来,素素已经打算做饭了。她的孩子送到了娘家,她想吃了饭,往河南那边挂个长途。琼妮却没有走的意思。她的新婚是孤独的,想把蜜月里没说出来的话,全倒出来。
       素素实在忍不住,说:我去做饭,你在这儿吃饭吧。
       琼妮犹豫了一下,说:不了。我也该做饭了。她犹豫的时候,素素生怕她真的在这里吃,听她说要走,才松了一口气。把她送到外面,两个人又说了好些话。素素让她常来玩儿,琼妮答应明天还过来。
       许志英晚上就风风火火地跑了来,问:下午那个婊子来你这儿了。素素点了点头。许志英问:她来干什么。
       素素说:冯大明不在,她一个人闷得慌呗。许志英说:你理她干什么。
       素素说:来我这儿嗑了一地瓜子皮,她走后我扫了半天。
       许志英说:你愿意给人家扫。她怎么不到我屋里嗑去,我打不跑她。
       素素说:人家知道你厉害,哪敢惹你。许志英说:你就是太老实了。
       素素默认了自己老实。老实不是个坏词儿。老实这个词儿能保护自己,也能麻痹对方。再说你就是真老实了,又有什么不好。人用不着争一时之气。
       她说:反正她过她的,咱过咱的,谁也碍不着谁。
       许志英问:你就真一点儿也不恨她?按说,你该比我恨。要不是她,你现在不还是好好一个家。
       素素苦笑了一下,心想:许志英跟她和解了,却意识不到跟琼妮也有和解的一天。其实她不过是把和解提前了。她想,这世界可恨的事太多了。恨爹娘没本事,恨家里穷,恨自己命不好,恨遇到了冯大明,恨那天喝了记者的那杯酒,恨怎么不遇到一个比冯大明强的男人。
       还要恨自己为什么生为女人,为什么生在穷山沟里,为什么有几分姿色,却不是绝代美人。她愣愣地想,可恨的事太多了,我恨得过来吗?
       如果你不恨,倒觉得别人也比你强不到哪儿去。至少在这三人的小世界里,她们并不比自己强。
       许志英的恨,是因为眼光太短了。而在素素眼前,分明看见有一处亮光,虽然那只是一处不起眼的亮光,素素却愿意死守。她毕竟没有费什么力气,不过是比别人显得老实一点罢了。
       责任编辑 陈东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