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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走狗三爷
作者:徐承伦

《十月》 2000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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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爷和马大头各自熬过了不同的一夜。二日一早天刚放亮,三爷和马大头就上了路。
       这时候晨光在雾霭里很缓慢地涨开,一道道山梁如一座座坟墓沉静地排列,山路灰白的带子样缠绵地依恋着山峁。
       三爷在前,三爷的手牵着一条缰绳,缰绳的末端拴在小黑驴的头上,小黑驴的后面是一辆木轮小推车,推车的自然是马大头。人和驴以及小推车都很自在地走。小推车昨夜被上足了轴油,木轮转得悠悠。两人都换了浆得发白的黑色衣裤,每走一步都蹭出"哗里哗啦"的声音,极富节奏。
       这时候日光渐渐变旺,雾霭很仓皇地逃散,秋露在枯萎的草叶上眨着越来越亮的眼。一道潺潺流水急急爬过一堆碎石又跌落于一堆碎石,发出玉碎般优美乐声。
       三爷和马大头突然觉得走在这样的时辰里,走在这样的景象里应该弄出点什么声响,唱点什么,或者哼点什么。两人的喉管抖了抖,却没能唱出什么,也没能哼出什么。
       啊嗨,三爷舒坦地咳嗽了一声,三爷觉得四野的气息很滋润。
       伙计,等我一下。马大头很急促地叫了一声。
       三爷回过头,只见马大头已放下小车,如一头被追杀的野猪夹着腚扎向路边的草丛。
       三爷一时搞不清马大头闹什么事故,三爷甚至怀疑马大头发现了受伤的野兔野鸡什么的山货。
       这时候草丛淹没了马大头,但听得见草丛里哆嗦着马大头受伤野猪般的哼哼,而后是伴着屎尿排泄痛快的呻吟。
       我肚子着了凉。草丛里说。操!你是昨个吃东家吃得太狠,你那薄肠子挂不住那么大的油水。活该!三爷说。
       马大头的大头半是痛苦半是愉快地哼哧哼哧扭动,草叶却不失时机地划了一下马大头的眼,马大头的眼立时变得迷离,乔寡妇一对奶子大饽饽般就晃动起来。马大头黑硬的板牙死命地咬住了饽饽枣。
       你个要死呀,你个要人命的东西哟。乔寡妇欢畅绝命地吟唱着。
       那时候马大头感到乔寡妇的热炕实在是温暖的热炕。
       那你要带个稀罕物回来,我稀罕稀罕东西。你个要死呀,你要了我的命哟……乔寡妇不失时机地说。
       那时候马大头突然感到肚里的油水一个劲地往下涌,马大头只能很含糊地答应了乔寡妇的要求,他甚至没听清乔寡妇要求的内容。马大头终于坚持不了肚里油水的闹腾,不得不赤条着身子跨过乔寡妇赤条的身子跳下了热炕。
       你个没用的,小心着凉,乔寡妇说。乔寡妇又在马大头坚硬的腚上警告了柔软的一巴掌。
       我是着了凉,我的肚子不行。此时马大头说。草丛里的马大头安静了许多。
       你准又在乔寡妇那儿泡了一整夜,操你个妈。三爷说。三爷突然有所醒悟,他的嘴扭向一边。
       哪里是整夜,小半夜。马大头说。马大头终于提溜着裤子钻出了草丛。
       放你的屁。你小心跟了乔掌柜的去,她也能咂干你的骨髓。妨男人的×是好操的?!三爷说。三爷很气恼地吐了一口。
       那才是个好女人,两条腿是两根柱子。我走时她在我胸脯上结实地咬了一口,她流了泪,泪珠有黄豆大。那才是个好女人。马大头说。几经周折,肥阔的裤腰终于被收拢在腰带下。
       狠操你个姥姥!三爷陡地大声骂,三爷的鼻孔翕动着,几根鼻毛钻出来,一翘一翘,策划着两股强有力的青色气流喷出来。
       马大头并不计较三爷的骂,似乎他期望的正是这骂,马大头脸上甚至有些痛快有些笑。
       她是个对得住我的女人。马大头说。马大头庄重地拧了一下鼻子,打出一个很响的鼻音。
       这时候三爷感到胸口堵得慌,很有必要发作一下。三爷突地挥起胳膊"咚"的在小黑驴的背上擂了一拳。
       小黑驴一惊,猛的蹿到三爷前面,将三爷拉了个趔趄。
       你它妈瞎蹦个么劲?嗯?你当这是要你拉犁下种啦?这是光板路不长庄稼,你他妈忙活也是白忙活,在这千人踩出的破路上下死力也是白搭。三爷愤愤地骂驴。三爷骂得有些莫名其妙。
       这时候马大头呆呆地发愣。乔寡妇不生养,乔寡妇那地上不长庄稼。我做不做你的老婆还不是一样?乔寡妇曾这样对马大头说。
       马大头似乎悟到了什么,马大头的眼皮很奇怪地跳了跳。他努力地眨巴着眼,表情似乎有些痛苦,喉管上下抽了抽。
       这时候有阵风掠过,路边石缝处有一蓬蒲公英花冠随风而起,呈雾状弥漫开来。这景象塞满了马大头的眼睛,马大头失神的目光愈加痴迷,雾状的花冠牵动了马大头头脑里的东西。
       它们都飞了,都飞了,可来年就成了一片,光板石上也能发芽。马大头说。马大头似在做着某种超然的祷告,他的思绪亦似乎有了着落。
       蒲公英让马大头有了很超然的思想。到来年漫山遍野的蒲公英,能分得出哪株蒲公英是哪株蒲公英的种么?马大头觉得三爷极糊涂,极好笑。
       马大头这么想感觉就轻松了许多,马大头甚至认为自己哀求乔寡妇进门当老婆没什么道理。三爷已走出了一截,马大头只好操起小推车飞快跟上。
       三爷和马大头此行是给炮楼据点的小鬼子去当差,村人把这类给小鬼当差的活叫"走狗"。
       前几日据点的小鬼子下了通知,要村上出四个民夫一辆大车给小鬼子走狗。三爷和马大头都是东家的长工,东家是村上的保长,任务是东家从炮楼据点接回的,保长东家为这事很是着急。东家于村人那里集了几块大头洋用一块红布包了又跑了趟据点。东家的走动有了一定的效果,走狗的大车变成一头毛驴一辆独轮小推车,走狗的人数由四变二。
       昨夜东家管了三爷和马大头一顿大肉一壶老酒。东家很少请伙计,两个伙计吃完喝足后突然有点不安,四只眼瞪大怯怯地望定东家。一般东家辞退长工时才赏一壶酒。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据点里要抽当差的人丁,这也是平常的事。你们晓得抽了多少回了,也就是修炮楼修路什么的走狗营生。眼下地里的活紧,哪家也不好抽出人。东家说。东家很为难的样子。
       这时候马大头打了个很响的饱嗝,盆里的油珠闪着极亮的光。
       东家,你只管照直吩咐好了。不就是当回走狗么?三爷说。三爷认为还是早说的好。
       嗨,谁叫我是保长呐。你们俩去一趟吧,十天八日的。今年的工钱加三成。东家说。东家用力地吸了口水烟枪。烟枪"咕咕"地叫,烟枪的叫声极动听。
       东家已探明,此次走狗的营生非比往常,这次是跟着小鬼子去扫荡,自然东家认为不道明的好。
       我家里有老妈。马大头说。马大头没怎么醉,马大头的眼皮可恼地跳了几下。
       东家将水烟枪放在桌上走了,事情就这么定了。水烟枪落在桌上的声音极响。
       此时三爷和马大头正遵照东家的吩咐走在山路上。
       这时候的田野已十分成熟,成熟的颗粒在默默酝酿着下一个成熟。秋日秋阳慢慢高涨,将万物酿出浓烈的秋的金黄味道。
       两人的心被成熟的秋塞满了。
       一步步地赶路,山路如猪肠被一截一截地抽过去。
       目的地倏的跳在两人的前面。两座砖砌的炮楼如灰色的旗杆竖在空中,有两团白中透红的云朵纹丝不动恰恰被擎在旗杆顶,如两朵硕大的花。
       一道深深的环型壕沟挡在两人的面前,将人马炮楼割裂开。壕沟荡着"咕咚咕咚"的水声,惊得人心跳。
       这时候,两人站定在沟边,拿眼朝那一边打量。
       小黑驴似有点不安,厚嘴唇颤哆哆地拂着三爷黑夹袄的后摆,热咕噜吐的气息却让三爷的背有了凉嗖嗖的感觉。三爷比小黑驴并不沉着多少。
       哪村的?炮楼那边喊。半截石墙后探出一颗光亮的脑袋,脑袋边挺着一条比脑袋更光亮的枪刺。
       三爷和马大头分明听到枪刺于秋风中发出梭溜溜森白的声响。
       马---庄---的。马大头答。马大头小媳妇般忸怩。
       这时候半空"吱嘎嘎"响,吊桥如天物落下,"咣"地打在壕沟的这端。干燥的尘土腾起一团烟云。
       三爷和马大头、小黑驴和木轮车终于踏上了长长的吊桥。
       吊桥发出"嘎吱、嘎吱"的叫,极不协调地颤抖。桥下壕沟里的污水冒着泡沫,竟跳出一条寸长小鱼,甚至打出了一团白的水花。水花没消散小鱼早已逝去,样子很仓皇。
       两人的目光牢牢抓住吊桥。小黑驴害羞般将头垂得很低,走得十分艰难,它不明白为什么此时蹄声会发出巨大的"空空"声。尽管小黑驴小心翼翼,但要命的响声还是惊得它皮肉发紧。细密的汗珠如晨露挂满腹部细草一样柔软的皮毛。
       马大头受不了俯视的晕眩,他强硬地将目光摆直,平视着小黑驴的尾巴。小黑驴浑圆的尾巴紧紧夹在后腿中间,尾端如笔毫几乎贴到了腹部,整条尾巴造成一个优美的弧圈。
       这是一头快要发情的母驴,它牵出马大头一段思想。
       马大头的思想沿着这道弧圈的轨迹滑行。马大头突然觉得有时女人也和这小母驴一样,乔寡妇那次火热地将马大头掀下了炕,而乔寡妇则咯咯地笑。
       人和牲口总算挪到了对岸,脚和蹄子和车轮离了吊桥,吊桥便轻松地跳了几跳。
       三爷和马大头感到岸这边阳光变得强烈,他们只得眯缝了眼。仰脖看两座炮楼越发地高大,在飘忽的蜃气中颤悠悠向他们倾倒过来。两人不由得挪了挪,可还是躲不开。
       三爷和马大头明白这不是个随便的地方,两人就如泥塑般直直站定,两颗脑袋这时候千头万绪又空空荡荡,日光将两条人影一条驴影重重地描在泛着白碱的地上。
       这时候一个光着头的二鬼子老头不知从哪里小跑颠来。老头兵的手里居然恭敬地端着一个小本子,老头兵的耳朵上夹着一截铅笔。老头兵问过村庄姓名,然后取下耳朵上的半截铅笔,放在口里舔了舔在本子上做了记录。老头兵完成任务后又颠着步跑开,肥大的灰色军服包着老头兵的大腿,忽闪忽闪很有意思。
       三爷和马大头认为老头兵很好笑,但他们没笑。三爷觉得老头兵实在不是块当兵的材料,饭馆跑堂夜里打更的角色于他倒是满合适的。
       不太长的时间里,四乡八疃走狗的人和牲口聚满了炮楼前的空场。焦燥的尘土被一双双大脚踏得沸扬。汉子们的胸膛发出闷雷般的咳声。有几辆大车进不来,停在壕沟外。
       老哥,这遭干哪门营生?一个年轻的问。
       管它呢,操!反正是干活出力走狗呗。那是,听说走狗吃得不孬。
       这时候响起了"嘟嘟"的哨声。
       炮楼的门洞里立时就涌出一些小鬼子、二鬼子。他们颠颠地跑,胯后镶金属的长刀柄于阳光下闪射出鬼怪耀眼的弧光。
       这时候足有三十匹一色的东洋枣红大马被牵到了炮楼前。马们齐头齐尾站定,如一堵厚实的红土墙威严耸立。
       走狗汉子们带来的牲口却很不成样子,各自懒散地摇头摆尾,撒下遍地光亮的粪蛋及黄骚的尿渍。走狗汉子们也是杂乱无章。强烈的日光认真着意地曝烤着汉子们青色的头皮。
       三爷感到头皮在霍霍地跳,三爷甚至一时忘了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这时候三爷听到一种奇怪的呼隆声。三爷很惊奇。
       马大头不知何时瘫坐在小推车上,一只胳膊搭在车架上,硕大的脑袋又搭在胳膊上,如西瓜摊上摆出的样品,鼾声如雷震得小车发颤。他在乔寡妇那儿定是狠了一整夜。三爷十分有把握地判定。三爷感到马大头的样子很可恶。
       这时候老头兵又跑过来,招呼走狗汉子们集合。老头兵戴上了有些空旷的大盖帽。
       那些刚从庄稼地里拔出的泥腿子在老头兵的号令声中纷乱地挪动,竟也排成了两排杂乱的队伍。一头骡子踩着一条汉子的脚,那汉子"妈呀"叫了一声,没人去理会。
       这时候老头兵讲了一些话,布置了任务。原来此次走狗是跟随皇军出去扫荡,负责搬运财物。
       汉子们的气息不那么粗了,新浆洗的衣裤折磨出"哧啦哧啦"的不安,但一切于事无补了。
       三爷这时候想到东家昨夜慷慨地给他们加三成工钱的事,走的什么狗东家未明说。操你祖宗。三爷低声地骂了一句。
       队伍终于开拔了。出了炮楼不远,枣红马颠跑起来。秋野气爽天高一片和丽,阳光将空气蒸腾得缥缈旖旎,一些没收获完的庄稼以及草木的种子透着成熟的芳香。这是很好的秋野。
       这本不该是兵马涌动的天地。
       马队后走狗民夫被尘土呛起一片咳声,一双双大脚碾着山路下力地奔跑。
       马大头跑得很吃力。木轮车轴沾上了一层沙土,每转一圈都十分不情愿地"吱扭吱扭"怪叫。马大头的黑脸淌下了污浊的汗水,粗阔的喉管如风箱"呼哧呼哧"地响。昨夜他在乔寡妇那儿力下得太狠,此时感到眼前一幕幕发虚。他落了下来。
       这时候一个二鬼子及时地照着马大头的腚踹了一脚。
       哎哟。马大头叫了一声,这声音显然有些夸张。乏力的双腿在这一脚的催促下果然轻快了许多,马大头总算追上了三爷。
       兄弟,换换,你给我推一程小车。马大头说。
       不是我不想跟你换,东家吩咐好的,你照料小车我照料驴。我是不敢忘东家的吩咐。三爷说。
       马大头感到三爷瘦削的后背变得高大,变成了一堵黑色的厚墙。马大头无望地骂了一声。
       山坡下出现了一个村庄。苍老的槐树掩映着村舍,村庄无声无息,如一团灰色的不动的云,村舍似乎被阳光晒蔫了。这时候是中午,阳光很毒。
       这时候前面小鬼子的队伍突然展开一个扇面,人和马呼啦啦朝村庄扑过去,疲倦的洋马陡地来了精神,跃过沟沟坎坎。
       这时候三爷发现了很别致的风景,三爷看到跃起的马平滑的腹部连成一体,如一片霜打泛红的草地,光亮的马蛋子很威武地颤抖。刺红马队如一阵枣红的妖风卷过去。
       跟上快跟上你妈的……二鬼子们在叫。二鬼子们不时用枪托捣着走狗汉子们黑色的后背。
       走狗汉子们一时闹不清让他们怎么做,他们只好学着小鬼子牵拉着牲口离开山路,越过沟沟坎坎追上去。
       人和牲口雪地里赶兔子一样朝村庄围拢。
       这时候村庄被惊醒,如初春河湾里一团黑色的蝌蚪被顽童搅了一棍---黑色的人群一下子从村庄炸出,朝四面八方消散。
       "叭勾、叭勾",马上的小鬼子及二鬼子朝奔逃的人群射击。
       三爷感到枪子正在自己头顶飞过,甚至发梢被揪起,头皮嗡嗡发麻。三爷看到马上小鬼子的枪管正冒着淡淡蓝烟,三爷第一次看到军人放枪,看到军人对慌逃的村人的战斗。
       队伍冲到了村口,村口的情景一下子吓傻了走狗汉子们。
       五六个人横卧在村口,每人身上都有血窟窿在汩汩地冒着血,血水热气腾腾带着泡沫。三爷发现有的胳膊腿还在绝命地抽搐,如刚宰杀的羔羊。一个胖女人的胸脯被枪子炸开,胖女人手中紧握着一面自制的日本"膏药旗"。做保长的东家也吩咐村上人做"膏药旗",东家说有了"膏药旗"就是与皇军亲善。
       三爷不明白皇军怎么同样打死与他们亲善的人,那女人的眼珠瞪得老大,几乎要裂出眼眶,十分漂亮的嘴唇痛苦地歪扭着,似在做一个噩梦。
       一汪汪血水在地上蠕动着。阳光将血水刺出炫目的灿烂,如一堆堆燃烧的火。
       这时候走狗汉子们的腿肚子全在哆嗦。这就是枪杀的人,汉子们没见过枪杀的人。
       小黑驴低头嗅了嗅血水,血腥刺激得它一阵仰脖长啸。三爷惊奇地发现有两颗巨大的泪珠自小黑驴的眼眶溢出,三爷感到那是两滴鲜艳的血,比地上的血水更刺目。
       驴怎么也会哭?三爷的心被撞了一下。这时候小黑驴的腚上挨了沉重的一枪托。
       操你妈。捅了你吃肉。一个二鬼子叫骂。二鬼子又将枪身掉过来,枪刺对准了小驴,拉出真要吃驴肉的架势。
       小黑驴感到背后有一股刺骨的寒冷,小黑驴尥了个蹶子跃起,当啷,掌心铁正打在枪刺上。
       二鬼子仓皇地后跳一步。这个熊驴。二鬼子解嘲地骂。
       小黑驴跨越了面前的女尸,驴缰绳拉紧三爷手臂的一刹那,三爷也跟着糊里糊涂地跨越了女尸。有关死亡的恐怖即刻从三爷的脑袋里滑过,三爷的脑袋里一片空白。从此,小黑驴的缰绳一直牵着三爷,将他拖进了村。
       这时候的村舍一片鸡飞狗跳,枪刺将死亡和恐怖扎向每一个角落。
       这时候发生了两只家鹅腾空飞行的怪事。
       有两只洁白的家鹅受了惊,它们从一扇破门内跳出来,站在歪斜的街中央不动了。
       有三个小鬼子端着枪跑过来,他们对两只不动的鹅产生了兴趣,他们甚至嘲笑这两只呆立的鹅。两只鹅则仍不动,它们的神态于惊恐中显出高傲。小鬼子们突然感到受了蔑视,三条枪刺便刺向两只白鹅。
       这时候两只白鹅突然昂首振翅凌空而起,一反常态做出令人惊奇的飞行,如天鹅一般。白鹅的脖子极力伸长,如两支长杆唢呐奏出哀怆愤懑的"嘎嘎"长叫。白鹅一直滑翔向村外。
       三个小鬼子一齐仰起头,目光追逐着滑行的白鹅。小鬼子们不可名状地惊慌,他们持枪的手哆嗦起来,很长时间三个小鬼子一直沉默着,他们的头脑联想到一些可怕的东西。
       这时候那个老头兵招呼走狗汉子们行动,将兵们翻抢出的财物用牲口驮,用小车推,向大车上集中。
       走狗汉子们这时候才彻底明白了此次走狗的任务。
       走狗汉子们认为让他们来干这种活分明是小鬼子们太混蛋,让别人帮着抢东西是天下最可恶的事情,可他们不得不干,他们知道不服从的话小鬼子是饶不过他们的。这时候走狗汉子们心中最多的是恐惧。
       一个村庄很快地被洗劫了一遍。队伍开拔继续前进。走狗汉子们看看大车上挑拣的东西,又回头看看村庄。这时候的村庄如块破西瓜皮被随便扔在那儿,走狗汉子的心禁不住哆嗦。
       傍晚时分,日头将西部山峦的顶端烧红,起伏的山峦顶部如蜿蜒着一条斑斓的长蛇,秋风于濒临光秃的树枝上敲出一串串凄厉的尖叫。
       这时候队伍又翻过一个山峁。山凹里沉浸着另一个村庄,房舍如一个个死寂的墓冢,房顶一个个小烟筒正冒出墓冢前烧化香火般的袅袅炊烟。这应该是一个永远平静沉寂的村庄,这平静的村庄不知道小鬼子的马队正悄悄逼近,村庄马上就会失却了平静。
       队伍迅速而无声地包围了村庄。村庄里的女人正在做饭,男人正在等着吃饭,人们几乎全被围在村内。村口上三五个顽童甚至指着进村的马队好奇地叫:看大马,看大马。
       大人被孩子的叫惊动,有几张脸从门口探出,脸色一下子全变得蜡黄,逃跑已经来不及了。
       三爷随着几个小鬼子来到一处院落。这是一处比三爷东家院落更气派的院落,雕龙描凤的高门楼前蹲着一对龇牙咧嘴威风凛凛的石狮。这时候三个小鬼子、两个二鬼子朝这院落奔来。他们平端着枪,枪刺于残阳里搅出鲜亮的光。石狮对逼过来的枪刺视而不见,一直保持着矜持的威风。兵们自然也视而不见地经过石狮。
       五条枪刺顺利地在黑漆的大门前合拢,持枪的手全攒了十足的力朝大门刺去,"吱呀呀",大门痛苦地惨叫着洞开。大门其实并未闩锁,只是虚掩着,兵们面面相觑有点尴尬。
       这时候三爷正牵着小黑驴站在门前看风景。三爷的背部被夕阳烧成黑红,而胸前却是一团暗淡。三爷站立着,暂时没有进院。
       冲着大门是一屏巨大的照壁,照壁上描绘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龙。浓郁的夕阳让龙身的鳞片栩栩如生,一对突出的眼珠淌着赤红的血。它挣扎着要腾空而起,可它办不到。它只能无奈地倚在厚重的照壁上等待着残酷。
       兵们越过照壁,走向院落深处。照壁遮挡了院内的一切,三爷感到站在这里已没有什么风景可看了。
       这时候有女人仓皇尖利的叫从照壁两侧溢出来,三爷的双耳满荡着叫声,三爷甚至被叫声淹没。
       五年前的那一夜就是三爷新婚的那一夜,当三爷喘着粗气,扑向蜷曲在炕旮旯那个小女人时,小女人发出的也是类似的尖叫。她的双腿麻花般拧紧,两条胳膊于胸前交叉成"十"字。三爷毕竟是血气方刚的汉子,三爷没费多少力就调教了小女人倔强的手脚,三爷没来得及看清小女人的面孔就秋风扫落叶地将小女人做成了三奶。
       女人只有那时刻才会有这样的叫,女人那时刻的叫都是一样的。三爷这样认为。
       这时候女人的叫更加激烈,三爷感到有一条鞭子正在疯狂地抽打着自己,三爷的胸脯如风箱痛苦地起伏。
       三爷认为无论如何他要到院里去。三爷松开了手中的缰绳,小黑驴木然不动。三爷进了院,三爷当然不敢贸然冲进去,三爷很有点兵的样子将身体贴在照壁上,三爷不知道他的身子遮掩了照壁上的一截龙体。
       三爷的身子使劲贴紧照壁,三爷感受到白石灰冰凉的气息,三爷如一只褐色的壁虎。三爷只将半颗脑袋探出照壁,用一只眼观望正堂的动静。
       两个二鬼子正站在屋门外,交叉的长枪与屋门形成一个巨大的"冈"字。炕间支起的窗扇透过一幕残酷的风景:两个女人被三个小鬼子逼在炕旮旯,女人漂亮的面孔已被惊恐扭得歪斜,这时候一只毛茸茸的手一下子撕开了女人的衣服,女人一只雪白的奶子轰然裸露。
       三爷双眼发麻,如同面前陡然耸立了一座雪峰。
       女人浑身都被榨出一串颤动的怪叫,女人仓皇地扯拉着衣服。
       小鬼子们笑得仰了头,三个唇上的三撮小胡子一齐在抖翘。
       三爷的胸脯撞击着照壁上的龙,三爷的嘴张得老大,脑袋在龙鳞蹭出了沙啦啦的响。三爷觉得脑袋在这蹭擦中被烧着了。
       三爷认为他应该即刻行动,三爷却不知做什么,什么都没能做。
       这时候从东屋跳出了个身着缎袍的老头,老头蓄着保养极好的山羊胡,三爷断定这是主人。
       老头睡眼惺忪懵里懵懂,老头的一只手还在努力地扣着长袍的钮扣。见门前站着两个持枪的兵,老头似乎并不惊慌,手撩长袍阔步上前。老头很庄严地与兵理论着什么,一双手很气派地挥来挥去,可兵不让老头进屋。
       老爷---老爷呀---炕上的女人水呛般慌叫。女人发现了老头。
       显然老头的耳朵太聋,女人惊叫几声之后,老头才抬眼望去,昏花的老眼终于发现了炕上让他惊诧的风景。
       这时候老头的身体弯成一张弓,憋足了力气向屋内冲去。
       这时候恰好有一条枪刺迎着老头的胸脯而来,一个小鬼子不知何时跳下了炕在等着老头,"噗"的一声,枪刺刺进老头干巴的身体。
       老头闷闷地叫了一声,踉跄着倒下了。这一切进行得太简单了,老头就这么简单地躺在石板铺就的门前,老头的双手朝空中疯狂地抓挠了一下,什么也没得到,然后倒下了。
       暗红的血在老头的胸前如火堆般越烧越旺,三爷感到火堆灼痛了双眼,三爷只得痛楚地合了眼皮。
       待二鬼子在三爷腚后踢过一脚,院内已堆了一堆翻抢出的财物。
       三爷只能浑身打战地去收拾,三爷抱着几个大包袱出了门。小黑驴仍原地不动,三爷战战兢兢将怀里的包袱向小黑驴背上的驮架搭。
       "哧溜"一声,一个包袱被驮架划破一道口子。
       包袱里包的全是女人的红卫生衣!卫生衣!奶奶的卫生衣!三爷的心在咀嚼。
       三爷禁不住痴迷地哆哆嗦嗦摩挲着卫生衣。火红的卫生衣炭块般烫得三爷浑身发抖,卫生衣变成了一只会做祟的火狐狸,在三爷的面前具有了某种妖妖道道的邪气。
       卫生衣使三爷失去了女人,三爷对卫生衣不能不触目惊心。
       三爷回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小黑驴,这时候小黑驴的一对大眼正望着三爷,小黑驴似乎明白了三爷此时在想着什么。
       小黑驴替三爷从头回忆着那一幕风景。五年前的那个冬日三爷与小黑驴一同上了山路,向更加崎岖的山路走去。小黑驴背上驮的是三爷的妈凑来的两口袋粮食。走过三十里山路,回来时驴背上的粮食换成了一个红褂小女人。微醉的三爷屁颠颠地驴前驴后照应着,十分兴奋。小黑驴受了三爷的感染,小碎步踏得亦十分癫狂。
       当夜,三爷十分英勇地将这小女人做成了三奶,而后一连五天,日头半天高三爷也不起炕,三爷一向是起早的。
       伙计有了享福的命,我这里可就缺人手了。东家递过话来。
       三爷的妈吃不住东家的话,三爷的妈靠三爷挣饭吃。到第六天,日头老高仍不见三爷的房里有起身的动静,三爷的妈的一对小脚在窗外的雪地里"咔嚓咔嚓"踏出一串一串的焦灼。
       我的儿呀,自古道:有累坏的牛,没耕薄的地,日子长着哪。三爷的妈一遍遍念叨。
       三爷只好耷拉着黄裱般的长脸出了屋。妈,不是,不是的。她,她没得棉衣穿,害冷。三爷说。三爷的态度很笃诚。
       冷倒是冷,可老搂着男人就不怕烫煳了皮肉?三爷的妈说。三爷的妈始终认为害冷是借口。
       炕上蜷曲的三奶也许听到了婆妈的话,三奶似乎长叹了一声。
       第七天上,街上响起了货郎的货郎鼓声,谁也想不到会发生什么。
       一个贼眉鼠眼的南蛮子以他特有的温暖腔调叫卖卫生衣。卫生衣是很高级的东西,主顾很少。
       炕上的三奶却魂不守舍。三奶不知怎么就应着叫卖声走出了寒冷的新房。
       南蛮以一身卫生衣的代价拐跑了三奶。得了卫生衣就是得了女人。三爷想。这时候小鬼子们走过来,容不得三爷多想,三爷慌乱地牵着小黑驴迅速离开。
       卫生衣,卫生衣……三爷一遍遍默念。我要得它一件。卫生衣如雪球越滚越大,三爷的心终于轰然爆发了一个大胆的阴谋,三爷的额头冒出了一层虚汗。
       恐惧和欲望折磨得三爷死去活来。拐过一个胡同口,暮色里,三爷瞅瞅四下无人,三爷的一只手朝包袱哆嗦着伸出,十分迅速地掏出了一件卫生衣。在这之前三爷丝毫没有如何处置卫生衣的打算,但卫生衣抓到手后三爷急中生智,不假思索地迅速将卫生衣塞进小黑驴脖上的草料褡子里。
       这一切做得天衣无缝不露痕迹。三爷自己没想到会做得如此麻利,如此顺理成章,料褡子似乎早就准备给三爷隐藏卫生衣。
       这时候走狗汉子们正在将财物向大车上归集,汉子们全饿得提不起精神。
       装满了大车饿扁了肚子。有人说。这时候老头兵走过来。老头兵的后脑勺一颠一颠,如一只风摇的葫芦。三爷认为老头兵实在不像个兵,倒像农忙时给东家带短工的把头。
       走咧走咧,跟我去把牲口拴了。老头兵说。老头兵的嘴唇没怎么动,话似乎是从别人嘴里说出的。
       汉子们和牲口就跟老头兵走。到了一个临时搭起的牲口棚,老头兵吩咐把牲口拴了喂上,三爷分析小鬼子是要在此过夜了。三爷这时还没来得及分析如何处置卫生衣。
       三爷的头脑一片空白,想不出好章程,三爷只能眼睁睁看着小黑驴带着卫生衣进了棚子。小黑驴被三爷一往情深的目光感动,安慰三爷似的叫了一声。
       这是头好驴。三爷想。三爷认为小黑驴已十分明白他的心。
       都跟了我去吃。老头兵说。
       他们来到一处院落。院门敞开,强烈的肉香涌出来,呛得汉子们肚肠一阵翻搅。
       院内支起了两口大锅,几个女人撅着磨盘般的大腚在烧火。柴火在锅底噼叭燃烧,冒出强烈的烟雾。女人的脸面都挂满烟呛的泪珠,如同在坟墓前跪哭。锅内咕咕冒着气泡,每个气泡都爆裂一股摧人肺腑的肉香。
       炖大肉。一个汉子说。
       操!活这么大你怕只吃过猪肉,这是猪肉味么?驴肉!另一个汉子说。
       怎么?驴也是吃得的?驴和咱们一样地干活怎么能吃它的肉?
       操!天上龙肉地上驴肉。驴操的你,开回洋荤吧。
       有几个汉子在哧溜松裤带,汉子们围着大锅蠢蠢欲动。
       有人耐不住,竟于沸汤里伸手捞起了一块肉。
       急得你。饿死鬼托生的。不烂糊。有人不满,袖了手说。
       捞肉人的黑手已将肉送到嘴上啃嚼起来,油珠洒落一地。一些手就勇敢地伸到锅里去了,立时院落发出呼噜呼噜的啃噬吞咽声。
       这时候三爷暂且忘了卫生衣的事,三爷现在苦恼的是过早松动的牙齿。对付不烂糊的驴肉三爷的牙齿有些艰难,三爷却有副好胃口,只要嗓头咽得下只管咽。三爷进食的速度并不比别人逊色,三爷心里好受多了。
       好肉呐。驴肉塞不住汉子的嘴。终归是驴肉,比猪肉好得多。
       这时候夜罩住了院落上的天,院墙外有一株古槐,树冠倾向院内,盖住了大半天井,使天井的夜更加昏暗,树杈高处耸立着一蓬如大瓮的鸦巢。这时候一对老鸦正仓皇地鼓噪,迟迟不肯进巢。老鸦的叫声立即让三爷想到了小黑驴料褡子里的卫生衣,三爷感到浑身的汗毛"吱溜吱溜"乍起,三爷打住了吃势。
       打住吃势的还有老头兵。老头兵其实一直就没拉开吃势,甚至对喷香的驴肉充鼻不闻没沾口。三爷注意到老头兵一直在仰脸观望树上的老鸦,老头兵很久很久就这么站着,如稻草人一动不动。这时候恰好有一片枯叶从空中飞落,打在老头兵塌陷的鼻梁上。老头兵仍无动于衷。
       三爷认为老头兵不单纯是在看老鸦,他似乎是在琢磨比树顶更高远之处的东西。三爷感到奇怪,老头兵心里也藏着什么东西?三爷想。
       这时候那几个烧火的女人挣扎着从汉子们中间钻出来,走狗汉子的目光就瞄定女人扭动的臀部。
       要能配上壶老酒那才过瘾。一个汉子说。
       那是。驴肉是大补呐。另一个汉子说。他卑鄙地笑了笑,几个人也跟着笑了。
       这时候有人莫名其妙地朝锅底的柴火踢了一脚。奄奄一息的火苗突的腾起。汉子们看清了女人们的脸。汉子们发现女人的脸全涂抹了锅底的黑灰,将眉眼整得一塌糊涂。
       汉子们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们不笑了,他们略带邪气的脸一下子严肃了。有几声怅然愤懑的哀叹。
       这时候女人们已走近了院门。女人们并不惊动半开的院门,侧着身子如一条条幽灵惶惶消失了。
       汉子们腆起了驴肉肚,饱嗝如池塘的蛙鸣此起彼伏,院落如夏夜的池塘。
       被抛弃的驴骨于月光下发出森森白光。抱铺草。睡!老头兵吼了一声。老头兵几乎被啃驴肉的汉子遗忘,这时候他厉吼一声。
       走狗汉子有点吃惊,他们齐看老头兵那三根筋挑起的脖子,疑惑这般的麦秆脖如何爆得出如此粗犷雄壮的吼声。走狗汉子的气不免细了,腆起的驴肉肚也收敛了许多。
       汉子们蜂拥朝院角一垛铺草扑过去,偌大的一垛铺草如一个大饽饽顷刻被撕啃掉。
       正堂是几间宽敞的空屋,两条汉子为抢占避风位置差点引得四条汉子动了手。这时候老头兵奔过来,照着争斗人的屁股狠踹了几脚,争斗人变得无比老实。
       三爷觉得老头兵还有点兵的样子。
       一条条装满驴肉的身躯如一条条口袋扑通通倒在铺草上,鼾声随之如雷滚过。
       三爷当然睡不着。卫生衣如攫魂摄魄的妖魔,令三爷神魂颠倒。三爷觉得身下软乎乎的铺草全成了锋利无比的钢针,折磨得自己死去活来。卫生衣揪着三爷的心,三爷知道卫生衣要露了馅就要掉脑袋。这时候三爷又听到枪刺戳进那个老头身体"噗"的一声,三爷感到脑袋似被人敲了一棒嗡嗡作响。
       我这是作孽自作自受。三爷想。三爷的两只手不得不紧紧攥住几根铺草,三爷觉得不攥住铺草身子就会沉下去,每到这种时候三爷的手都要抓牢点什么。
       屋内的脚臭汗臭狐臭口臭屁臭嗝臭等等臭气一古脑塞进三爷的鼻孔,三爷感到时光难熬,却又怕夜很快消失。
       屋门框上挂着一盏锃亮的小马灯。有一阵风来摇那马灯,马灯就听话地随着摆动,这时候门外的月光便同灯光一起跑进屋内来,马灯叮当碰出天籁般的响声。
       院内放哨的两个二鬼子已不知去向,老头兵也不知何处去了。其实对这些走狗汉子也用不着看,反正各村来的人都上了花名册,跑是没用的,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能惹出更大的麻烦。
       这时候三爷哆嗦着爬了起来,三爷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爬了起来,但他清楚的是自己此时不起来不行,三爷只觉得是时候了。
       三爷的头脑好像也没有什么思想,动作倒是很麻利的,如一条幽灵,轻飘飘地出了屋。
       这时候三爷的影子已飘出了胡同口,三爷很快就来到了临时搭起的大牲口棚前。
       三爷现在才彻底清楚,他只能到这里来,他为的就是到这里来。
       这时候牲口棚也很宁静。月光将牲口棚泡得十分柔软,甚至十分温暖。此时牲口们都合上了眼站立打睡。棚顶有无数道月光漏下来,直洒在牲口们身上,牲口们就全成了统一的斑马。
       三爷的眼只眨了两下就从那些统一的斑马中认出了自己的那头小黑驴。
       这时候三爷的头与小黑驴的头挨到了一起。
       三爷伸出粗糙却深情的手抚摸着小黑驴的头,小黑驴其实早就发觉是三爷走近了它,小黑驴一直没睁眼,只是朝三爷翕动一下鼻翼。
       显然小黑驴对三爷深夜造访有些激动,它轻轻闹了一下响鼻,四条腿也踢踏不停,又仰起脖子准备来一阵热烈的长嚎。
       三爷惊得差点跳起来。三爷深谙小黑驴的脾性,知道小黑驴要做什么。三爷一下子将小黑驴的脑袋拥到了怀里。
       小黑驴也明白了三爷的意思,小黑驴当然不愿做使三爷伤心的事,小黑驴就忍住了这一阵势在必行的长嚎。
       三爷感动得差点落了泪。三爷摸摸料袋子,卫生衣还在,三爷迅速地掏出了卫生衣掖在怀里。
       三爷刚要离开,"空空",有脚步踏着三爷的心尖尖而来,三爷的心一下子抽搐了。
       三爷的腿杆子三抖两抖便很自觉地瘫软了,整个身子当然跟着趴了下来。
       这时候三爷鼻下恰恰是一汪牲口尿,身左身右恰好是两堆马粪或者驴粪蛋。
       三爷的鼻子是很灵的鼻子,可此时这鼻子却很不管用,竟没发觉几乎贴到鼻尖的那汪水是牲口尿。三爷的一对眼珠还是十分管用的,终于找到了那"空空"的脚步声来自何处。
       三爷的目光其实是穿过无数条牲口腿才找到目标的,三爷清楚地发现走过来的是一个鬼子。
       三爷觉得此时自己很不需要喘气。走过来的小鬼子很壮实,并且佩着长刀,刀柄有一块金属饰物,贼亮,刺目。
       三爷的双手狠狠地各自握住了一个马粪或者驴粪蛋,三爷不知是怎么握上的,三爷知道的只是更加用力地攥紧,不攥紧不行。
       灰色的地面撞得三爷的心怦怦地跳。三爷觉得心被撞得好痛。
       那小鬼子却没朝着三爷来,小鬼子从牲口棚旁边经过一直走过去了。
       这时候三爷不自觉地爬了起来,两个粪蛋仍握在手中,三爷的眼还是紧追着小鬼子,这时候三爷的目光是从牲口背上掠过的。
       其实牲口棚的一棵木杆上也吊着一盏马灯。此时的风又来摇这盏马灯,马灯就随着摆了摆。三爷这才发觉自己的大意,怎么就没注意这里还亮着马灯。三爷的身子就朝小黑驴的背上贴了贴。
       三爷不知道自己怎么抓起的马粪或者驴粪蛋,三爷也不知自己怎么扔的马粪或者驴粪蛋,反正此时三爷的双手是空空的。
       有不少飞蛾盲目地朝小马灯罩上撞,发出叮咚的声响。
       有一只飞蛾在三爷的眼前晃来晃去,最后大胆地落在三爷的脸上。三爷的手掌很威武地朝脸上一拍,那飞蛾的残尸就留在了三爷的脸上。
       小鬼子继续前行,月光将小鬼子的身影拉得老长,并且很摇摆。小鬼子是喝了酒的。三爷断定。奶奶的。三爷似乎骂了一声。
       三爷的胆也随之壮了,三爷的眼睁得更大,三爷要看小鬼子的动静。
       小鬼子在一个大门楼前站住了。小鬼子不知怎么捣鼓的就轻轻撬开了大门,月光立即随之涌满门洞。
       三爷的心一跳,这是白天抢的那家大户人家,三爷认出来了。这一家的财主被捅了,这一家怕只剩了女人。
       小鬼子钻进了门洞,又将门掩了,但没全堵住月光,月光追了进去。
       三爷似乎明白了小鬼子要干什么,三爷的心提了起来。
       这时候就有一声女人低低的叫声从大门缝挤压出来。三爷脑袋一伸,恰好碰在一根横栏上,三爷没觉出痛。
       又有女人的叫声传出来。此时的夜更加沉静死寂了,女人的叫让夜毛骨悚然。
       三爷的胸脯一鼓一鼓,有什么在胸内涨开,涨得三爷难受。
       三爷的双手不知怎么了又紧紧地抱住了怀里的卫生衣。三爷感到眼眶很烫,甚至火辣辣,似乎还淌出了什么。
       时间仍在一点点移动,月光却不动。小鬼子终于出来了,小鬼子的一只手提着刀,另一只手在忙活着拾掇没料理好的裤子。
       小鬼子转过身要下台阶了,小鬼子的短胳膊短腿舒服地打了个懒。
       三爷闭上了眼。三爷不知道这时候他自己在干什么,三爷不知这时候他该干什么,三爷觉得此时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三爷觉不出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
       这时候就发生了令人吃惊的一件事。一条精瘦的影子浮着月光跳起来,如一条幽灵扑向了小鬼子。
       扑通一响,小鬼子如一条结实的麻袋倒下了,小鬼子的嗓子眼闷闷地啊了一声,夜迅速将这闷闷的叫消灭。
       三爷的眼珠十分清醒,三爷辨出了,那条幽灵正是精瘦的老头兵---啊?!三爷无声地叫了一声。
       老头兵做得极其利落,无半点慌张。三爷认为老头兵放倒小鬼子的动作如用小镢刨倒了一株棒子秆,只是三爷还不明白老头兵用的什么家什。三爷的双眼百般认真地望着老头兵。
       老头兵认真地检查了小鬼子,断定小鬼子没了半点气息后,老头兵很厌恶地朝小鬼子啐了一口。三爷看得十分清楚,三爷有一对好眼,三爷认为老头兵这一啐十分应该。
       三爷由衷地感到老头兵不但像个兵,而且是一位了不起的兵。壮实的小鬼子原来也是不经打的。三爷想。那扑通一响太好。
       这时候老头兵又像收庄稼一样将小鬼子扛在肩上,极其迅速地消失了。如水的月光淹没了老头兵,以及老头兵肩上那没了气的小鬼子。老头兵完全应该是个收庄稼的好把式。
       三爷觉得面前发生的一切如同串乡变戏法的南蛮子耍的戏法。
       三爷突然觉察到不该再趴在这里了,三爷弯起腰,如一只中了枪子的兔子,连蹦带跳地往回跑。
       三爷很幸运,一口气顺利地跑回了住处。
       屋内黑咕隆咚,如一只沸腾的大锅,呼呼隆隆煮着鼾声,似要把屋顶炸开。
       鼾声让三爷的心放下了很多,三爷怕烫似的蹑手蹑脚钻进沸腾的大锅。
       这时候三爷的眼基本适应了屋内的黑暗,三爷摸到了自己的位置。
       三爷立即发觉厚厚的铺草薄了一层,三爷的目光十分锐利,发觉旁边马大头身下的铺草厚了一层。
       三爷不禁有些发笑,你他妈马大头不就只知多贪点铺草么?你白长了副大头。三爷心中很鄙夷亦很自豪。
       这时候马大头的大头如一只凿了眼的大西瓜发出无与伦比的鼾声。三爷十分大度地原谅了马大头。三爷的双手捂住了怀里的卫生衣,卫生衣十分柔软。
       卫生衣在三爷的怀里产生了温暖,三爷幸福地享受着甜美的温暖。但三爷此时突然又意识到一个未考虑的问题:这卫生衣藏在哪儿?总不能老抱在怀里。
       三爷认为这是个早该想到而没想到的问题,三爷顾不上继续享受卫生衣的温暖,很惊恐地坐起,三爷的心此时已变得有些痛苦。
       这时候月光从窗棂流进来,正浸泡着三爷的一双脚。三爷觉得双脚肿胀得难受。
       三爷明白卫生衣要露了馅就会惹出大祸。此时月光变成了一汪血水,三爷觉得这血水是从自己双脚淌出的。
       卫生衣是做嘛的?不是穿在身上的么?!三爷突发奇想,这其实是个极简单的奇想。
       三爷的头脑转了很多恐怖的圈子,突然跳出了一个很直接很明了简单的想法。三爷认为很多事解决的方法其实都很简单,很多事都是人为地复杂了。
       这时候三爷再看那月光,果然就纯净如水了。三爷觉得双脚乃至全身都被月光洗得极为熨帖。
       这时候三爷就从容地脱了黑色的夹袍,将卫生衣穿在身上,然后又套上了夹袄。
       三爷的双手沿着袄角走了一圈---恰好!卫生衣比夹袄短着二指半,一切顺理成章天衣无缝。
       三爷舒坦地放了一个悠扬的响屁,然后幸福地仰倒睡下。
       这时候卫生衣在三爷周身荡漾着无比的温暖,三爷的双手摩挲着卫生衣。三爷感到卫生衣如同三奶那倔强但柔软的肉身子。三爷此时的心情很复杂。
       三爷切身感受到卫生衣的确是个好东西。
       三爷心中多少原谅了为卫生衣而去的三奶,三爷甚至觉得三奶不是个该骂的女人。
       三爷进一步认为有了卫生衣就不愁没女人了,有了卫生衣就有了女人,三爷身体的某一部分就变得坚挺。
       这时候院子走进了一个人,是老头兵。老头兵甩打着胳膊腿显得有些疲惫,老头兵的两眼却如猫头鹰般炯炯发光。老头兵捻灭了门框挂着的马灯,然后钻进了屋子,在门边的一堆铺草上和衣躺下。
       老头兵不一刻就发出了巨大的鼾声,汉子们的鼾声全被老头兵的鼾声盖住了,谁也想不到精瘦如柴的老头兵会藏有如此了不得的打鼾功夫。
       这时候的夜可是太静啦,这时候好像惟有露珠从院墙边古槐树的树叶上落下,叭嗒,叭嗒,将夜滴巴得更静。这本该就是个静夜。
       鸡并没叫。有尖亮的哨子哇哇地响起,令人毛骨悚然。
       走狗汉子们不是兵,但也呼啦呼啦全爬起来。
       怎么啦?快起来没亏吃。一个汉子说得很老到,但他的行动并不快。
       这么急的哨子定是有事,咱这是随兵呐。又一个汉子说。
       汉子们的见解趋向一致,行动也趋向一致,杂七杂八全起了身。
       哪个不要脸的还在打鼾?不怕丢脑瓜子的。
       妈?---是,是老头兵。说话的人很小心很惊诧。
       老头兵终于被惊醒,老头兵很优雅地伸了个懒腰。嗨嗨,都有点兵的样子了。老头兵冲汉子们说。老头兵睡得极香甜。
       汉子们很奇怪,老头兵原来是个和善的老头,老头兵说话是很逗乐的,气氛被老头兵冲淡了。
       全呆着别动。老头兵吩咐。老头兵自己则提溜着长枪猫腰跑出去。
       街巷上的脚步声踢踏得很急,枪栓的拉动打破了凌晨的宁静,小鬼子叽里哇啦威厉的叫,说明情况紧急。
       屋内还是看不清脸面,汉子们还是你看我我看你,每人都提了气息,屋内的空气很压抑。
       三爷浑身禁不住哆嗦筛糠,昨夜的情景梦魇般浮现。三爷的双手不由得抓住了两把铺草,这种时候三爷的双手非抓握点什么不可。三爷勉强打了个哈欠。
       这时候老头兵又提着长枪钻进了屋内。丢了个太君,起来都跟我去找太君。啊,丢了个太君,丢了就得找着。老头兵的一只手拍打着枪托,很有节奏地说。
       汉子们就跟在老头兵的身后擦着惺忪的眼东西瞅望,大街小巷地窜,如同寻找自家丢失的鸡鸭。有几个汉子边走边眯缝着眼似睡非睡,不时被脚底的石块绊得打趔趄。
       嘻,太君怎么就会丢了?一个汉子说。叫找就找呗。另一个汉子说。
       汉子们觉得找太君不是他们应干的活,所以寻找得就不怎么认真,睁只眼闭只眼地跟着瞎走,尽量想把被打扰的睡眠弥补一些。
       三五成群端枪的小鬼子窜来窜去,样子惊惶凶恶,一个个猫着腰,很有情况的样子,但更多的是恐惧。
       村舍的角落搜遍,不见丢失的太君。
       这时候鸡已叫了三遍,天终于发了亮。寻找的范围向村外扩展,没收尽的庄稼及沟坎草丛上的露珠打湿了小鬼子二鬼子们的军衣,也打湿了走狗汉子们的衣裤。
       秋晨已有些凉,湿漉漉的衣裤使几个兵和走狗汉子们的牙齿如蝈蝈叫般哆嗦起来。
       终于有人在一条河岸发现了结果。
       河岸上有一棵枯树。枯树并不高,一条粗壮的树杈上吊着太君。身材很短的太君此时几乎变成细长身材,一条绳子拴在太君的脖子上,太君的躯干、手脚极自然地下垂,那样子很轻松,不像一个真正的死人,倒像庄稼人在谷子地里专为恫吓麻雀扎起的假人。太君的脑袋偏偏着,正做仰视状,好像枯树顶有什么让他琢磨不透又看不够的风景。
       太君腰间的短枪与佩刀不见了。小鬼子、二鬼子们全围到树下。将那吊死的太君解下后,小鬼子们似哭非哭地一阵狂叫。汉子们觉得实在热闹。
       这时候三爷偷偷地乜斜老头兵一眼。老头兵正仰着头看那枯树的顶端,好像树顶也有老头兵琢磨不透又看不够的风景。
       三爷认为老头兵凝视树顶是一件很深奥的事,甚至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这时候老头兵仍在若无其事地凝视枯树。老头兵似乎十分留恋自己亲手制造而又被破坏了的风景,好像那枯树杈上应该永远吊着那个粗短的小鬼子。如果很多很多的枯树上都吊起一个太君,那就是一排风景,一大片风景。老头兵这样想。那里还有很多很多的树没能利用,老头兵感到遗憾。
       三爷突然有些害怕,三爷觉得老头兵的处境太危险。三爷觉得此时小鬼子晃动的枪刺十分刺眼,小鬼子们充血的眼珠十分鲜亮。
       这时候一直仰脖看树的老头兵脖子可能有点酸乏,老头兵的头垂下偏向一边,掏出烟锅抽起来。长枪夹在老头兵腋下,成了一根壮实的拐杖,好像面前出现的一切与他毫不相干。烟嘴在老头兵的胡茬嘴角一翘一翘,三爷发现老头兵的玉石烟嘴很漂亮。
       这时候三爷被老头兵的镇定自若大为感动,三爷甚至怀疑昨夜亲眼所见的事件究竟是不是老头兵所为。三爷再也不敢小瞧老头兵,三爷觉得老头兵非但是个兵而且是一个了不起的兵,三爷觉得老头兵的样子陡地高大。
       小鬼子、二鬼子们在检验粗短太君的死因,最后根据分析,认为不是一般村民复仇所为,而是兵对兵干的。小鬼子官刷地抽出了长刀,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挥舞。湿漉漉的空气没有为挥舞的刀配合出什么声响。
       八格牙鲁。土八路!
       三爷听懂了小鬼子官的日本话。三爷的眼敢于正视那飞舞的长刀,三爷的胆子于那刀光里反倒有些壮了。三爷认为舞在蒙蒙天色里的刀光并不怎么亮,也不怎么刺眼。
       这时候三爷似乎听到老头兵肆无忌惮地"呸"了一声,老头兵甚至又吐出了口恶痰。老头兵是一个真正的军人。三爷这样想。
       这时候老大的太阳被山巅举起来,田野的雾气迅速地消散,消散的雾气被阳光染上血色。田野变得空旷明净,田野上的景物全都变得真切。
       这时候三爷十分认真地回顾了一下田野,三爷为田野上平常而又普通的景物而感动,三爷觉得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没注意、也没抽出工夫来认真地看一看田野,三爷甚至感到有点对不起成年在上面劳作的田野。
       三爷认为脚下的田野是不声不响的好田野。这是多么好的田野呀。
       扫荡的队伍迅速撤离了这个村庄。扫荡并未停止,扫荡继续进行。
       经过了那个皇军的死,三爷的胆量不知不觉地大了起来。三爷认为整死一个小鬼子十分简单没什么大不了的,搞件卫生衣更应该是十分简单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老头兵仍负责带领走狗汉子们行动,在一些有树的地方歇息时,老头兵仍旁若无人地凝视树顶。
       几天来,壮了胆的三爷又搞了两件卫生衣。三爷的身上已套了三件卫生衣,卫生衣在三爷身上制造着过分的温暖。三爷在某一时刻里突然意识到一切世事都非常简单。
       小鬼子非常简单地敲开了一个个如破盆般的村舍,小鬼子又非常简单地杀着他们想杀的人以及非常简单地搜掠着他们要得到的东西---老头兵也非常简单地一下子就整死一个小鬼子。
       一切都很简单。一切都可以做到。三爷想他就应该很简单地得到卫生衣,也许还应该干点别的。三爷没有想好。
       夹袄内套了三件卫生衣的三爷身上自然发福了,三爷行动时就变得很慎重了。
       夜里睡觉三爷头脑清醒时便先来一段隆重的鼾声,等到三爷头脑不怎么清醒真睡过去后反倒没有了鼾声。
       马大头的大头终于对三爷的反常现象有了警觉,马大头的大头里其实装了很多东西。
       这天夜里,待三爷没了鼾声时马大头就偷偷解了三爷的怀,马大头十分仔细地数清了三爷身上的秘密,马大头惊得惶惑。
       妈呀---三件?!马大头的心被三件卫生衣蜇痛了。
       马大头觉得这个明亮的月夜十分黑暗,世上有很多好东西在这黑暗中跑掉了。马大头的大头里产生了苦恼,马大头不明白三爷为嘛贪心地搞了三件。
       这时候马大头就不住地翻身,马大头真想弄明白身子穿上卫生衣的滋味,马大头更想知道这卫生衣要是穿在乔寡妇身上是什么滋味。
       马大头想乔寡妇也一定会喜欢卫生衣的。马大头每次整一点小物件揣在怀里给乔寡妇带去时,一掀门帘乔寡妇都会对他抿嘴一笑。乔寡妇的牙是村上女人最白的牙,最白的牙才能笑出最美的笑,马大头想要是能带一身卫生衣给乔寡妇,乔寡妇的笑比平常不知要好看多少倍。
       马大头十分苦恼,马大头觉得不能带一件卫生衣给乔寡妇实在是一件很耻辱的事。
       这时候马大头的大眼渐渐布满条条道道的血丝,带血丝的目光在三爷精瘦的脸上一点点刮去皮肉,又在一点点刮着脸骨。熟睡的三爷没觉出疼痛,三爷当然睡得很香。
       马大头认为月光里三爷精瘦的脸十分可恶,马大头的两只手不知怎么就握成了拳,马大头很想照着那瘦脸砸下去,马大头似乎已听到拳头落在精瘦的脸上噗的一声。
       但马大头的拳没能朝着精瘦的脸砸下去。
       俺定要整个好玩艺给乔寡妇带回去。马大头狠狠地想。马大头的大头将铺草拱出一个坑。乔寡妇说她稀罕稀罕东西。
       到下一个夜里,三爷感到小肚子一阵比一阵发紧,三爷终于被胀醒。今个夜里喝的是羊肉汤,三爷没想到羊肉汤半夜里会胀肚子。羊肉汤胀肚子很厉害。三爷想。
       三爷不得不爬了起来,像钻草丛的狗,浑身沾着草叶。三爷很急忙地出了屋,屋外的月光很白,三爷朝着很白的月光尿尿。
       这时候门边的老头兵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打瞌睡。老头兵的头一偏,头边的枪刺在墙上划了一道痕。
       三爷的尿浇湿了一片月光,那一片月光便发了黑,发黑的月光变得深沉。
       这时候三爷清晰地听到了枪刺在墙上划过的响声,三爷打了个很长的尿战。
       三爷回到了铺位,三爷暂时睡不着,三爷能做的只是用两只手一遍遍地摸袄内的卫生衣。
       还是三件不多不少。三爷一遍遍地数。三爷睁开眼一遍遍默念:三件呐,三件呐……
       这时候似乎有一种嚓嚓、嚓嚓极富节奏的微弱声响干扰了三爷幸福的默念。
       三爷不得不停止默念,支起耳朵仔细听。
       的确存在着嚓嚓的响声,这响声似乎来自身边的铺草。这是个需要弄明白的问题。
       是草鞋底。三爷初步判定。
       草鞋底是一种长长的、有一圈密密细腿的虫子,如同草鞋的底。这种虫子毒性大,据说它在人身上爬一道就会蜇起一道小水泡。
       三爷天生怕虫子,对草鞋底更怕,三爷的汗毛索溜溜全挺直了。夜似乎很冷。三爷就趴下耳朵听,三爷左耳右耳地听终于没能辨别虫子在哪里。
       这时候三爷有些不耐烦,三爷的双手就扑打了几下铺草。三爷想打草惊虫,让虫子远离自身,虫子跑到别处当然蜇不着三爷。 三爷这一招没奏效。三爷静下来再一听,嚓嚓的响声并没离去,似乎响得更真切。
       这时候三爷就需要认真对付了,看来这"草鞋底"是成心跟三爷过不去。三爷的耳朵就贴在铺草上一点点挪动,像听诊器一样。
       虫子原来躲在马大头的腿下。这时候三爷的眉眼有些开朗,三爷甚至不露声色地一笑。马大头睡得正死。
       虫子是长腿的,何况草鞋底长了那么多腿,它稍一爬不就跑到我的铺位了么?三爷想不解决虫子看来无法安睡。
       这时候马大头刚好一个翻身,马大头那条腿从铺草里抽了出来。
       嚓嚓、嚓嚓……虫子的叫随之扩大。虫子在马大头腿上无疑。
       三爷仔细打量马大头的这条腿。马大头的腿没解绑腿,可三爷没发现绑腿上有虫子。三爷的眼是十分好的,夜里也看得清东西,草鞋底三爷应该一目了然的。
       虫子钻进了马大头的绑腿不成?马大头怎么今晚睡觉连绑腿都不解?三爷很费思想。
       这时候三爷的脖子就伸长,三爷的耳朵终于摸准了嚓嚓叫声的来源。
       这时候三爷的眼有了新的发现,那发出嚓嚓声响处微微凸起一个包。三爷的眼是一双好眼,绑腿怎么会鼓起一个包?
       三爷的一只手颤颤着去摸马大头绑腿上凸起的包。三爷极怕虫子。
       ---硬邦邦,圆乎乎。显然不是"草鞋底"。三爷重新判定。
       这时候三爷一个激灵聚起了精神。三爷的耳朵再凑过去复诊一次---天爷?!这不是藏了个小怀表么?天爷!
       三爷惊得差点喊起来。三爷的东家就有这么块怀表。那一天东家也到田里干活。东家干热了就把外衣脱下挂在沟边的一棵小树上。收工时,东家只管朝地头走,忘了挂在树上的外衣。那时候三爷就十分殷勤地跑过去给东家取衣裳,三爷发现东家上衣的小口袋拴着条白白的银链,三爷扯着小银链一抽就拉出来一块小怀表。三爷好奇地将这小怀表放到耳边听,三爷听到了一种嚓嚓、嚓嚓的声音。??这玩艺也会叫,跟草鞋底的叫一样。三爷那时候这样想。
       那时候三爷就记住了这叫声。三爷追着把上衣送到了东家手上。东家掏出小怀表看了看,很随便的样子。
       这玩艺花了我五十块袁大头。东家说。东家说得极平静。
       三爷惊得吐了舌头。五十块袁大头,能铸多少块这样的表?三爷想。
       这么说马大头是发了财,得了怀表不就是得了五十块袁大头么?何况绑腿里的表比东家的还大。这一点三爷判定了。
       这时候三爷的一双眼就盯着马大头的大头仔细地看,三爷在琢磨马大头怎么会长着这么颗大头。有了这颗大头村人才喊他马大头,喊他马大头他就得了袁大头。
       暗夜里马大头的大头似乎比平常又大了许多。这时候三爷极想挥起锤头、镢头什么的,照着这大头砸下去,就像砸西瓜或者砸葫芦一样。
       这时候三爷似乎听到西瓜或者葫芦噗的破裂的声响。
       三爷的手禁不住又摸了身上的卫生衣,三爷感到三件卫生衣加在一起是这么单薄。三爷知道三件卫生衣离五十块袁大头差得远呢,况且绑腿里的怀表比东家的还大。
       这时候委屈塞满了三爷的胸口,三爷觉得应该大哭一场,可三爷没能哭出来。三爷觉得浑身冷,铺草如钢针扎着皮肉。三爷无法入睡,头脑被那嚓嚓的叫声搅得发了狂。三爷想这时候最好有个核桃或者别的硬东西放在口里咯咯咬碎。
       三爷又继续想起了一段情节。那时候三爷将装有怀表的衣裳递给东家后,三爷还说了别的话,东家也说了别的话。
       嗨嗨,东家,这么金贵的表你咋就随便连衣裳撂在那儿?三爷说。
       这玩艺才不会丢,干活的人捡了它没用处。东家说。东家还温和地笑了笑……
       也是,你马大头用得着表么?!怀表金贵归金贵,可它能顶饭吃还是能顶衣穿?
       这时候三爷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三爷甚至朝马大头鄙夷地笑了。三爷的耳朵渐渐听不到怀表类似草鞋底的嚓嚓声。
       三爷感到卫生衣又生出无限的温暖和熨帖,浑身都荡起一种麻酥酥的幸福,不一刻便甜蜜地入睡了。
       屋外的月光更加明亮清柔。远处有一声狗吠凫着乳样的月光游向更远的远处。
       三爷感到梦里有一只手在摇着自己的脑袋。三爷想这是梦,三爷想继续睡下去,这只手加强了力量---终于将三爷拽出了梦境。
       三爷睁了眼,梦里的那只手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一只手---三爷一骨碌迅猛打坐。三爷的眼是一对好眼。三爷不但看清了这只手,并且看清了老头兵的一张老脸。
       这时候三爷的一张嘴咧得极大。三爷甚至没来得及思想就要叫出声来了---
       老头兵的那只手复迅速捂住了三爷张开的嘴。
       这时候的三爷叫是不能叫了。三爷感到最可怕的还是老头兵的那一双眼,三爷想到夜里蹲在树上的猫头鹰的眼。老头兵亦不吱声。老头兵只用锋利的目光一点点穿透三爷。
       这时候三爷还来得及思想。这下完了,三爷想卫生衣完了,自己也完了。因为老头兵的目光已穿透了三爷,老头兵的目光证明老头兵什么都明白了。
       三爷只能等着老头兵的行动了。其实这时候老头兵松开手三爷也喊叫不出声了。老头兵就松了手。果然,三爷的嘴只能艰难地吐着嘘嘘的气。
       你记着,那支枪和那把刀就埋在吊太君那棵树往前数第十二棵树下。老头兵压低声音说。
       这时候三爷的惊诧倍增,三爷惊诧老头兵该是脑后也长眼的怪物,老头兵怎么就知道三爷看到他干小鬼子的场面?!
       老头兵似乎无心理会三爷的惊诧。我是龙口庵人。我的儿子叫大山。记着:用得着你时你就去告诉我的儿,让他把枪刀取出来,他知道该怎么做。老头兵说。老头兵拍了一下三爷的脑袋,老头兵似乎是让三爷的脑袋把这些话装扎实一些。
       老头兵又像影子样消失。
       这时候三爷才缓过气。老头兵把我的事全知道了,老头兵也知道我知道了他的事。三爷判定。老头兵咋就这么大胆地托付我?!三爷这样想。三爷没得到答案。
       这时候三爷认为不能再睡了。除了卫生衣外很多的事要认真想一下了。
       这时候夜静得不能再静。第二天一早起来。走狗汉子们仍跟随扫荡的队伍行动。
       路渐渐深入山凹,进入了一条峡谷。扫荡的队伍所能看到的天越来越窄。
       空气在这里十分黏稠,人们和牲口们都须咧着嘴吸溜稀汤般的空气。秋草和树木在峭壁上哑着嗓子哼着阴险,不知哪里有跌落的隆隆水声使阴森更加阴森。
       这实在是应该发生事件的好地方。这时候峭壁上传来一声让峭壁颤抖的吼声,枪声和飞石一下子塞满了峡谷。
       这时候果然就发生了应该发生的事情,一切好像都顺乎自然,都顺理成章。
       低头赶路的走狗汉子乍开始并未惊慌,扫荡队伍进了村落几乎都来一阵乱枪。
       洋马上有几个小鬼子不情愿地跌落下来,霎时给雾蒙的峡谷染上鲜亮的血光。
       牲口们似乎比人更警觉,皮肉敏感地痉挛,掌心铁在沙石上碾轧出刺耳的惊惶。
       这时候峡谷里的人与牲口如同一股受阻的激流,扭转回旋,形成一团旋涡。枪弹撞击着峭壁溅起一团团灿烂的星火。
       队伍后面的人占了便宜,扭头便成为撤退的先锋。
       这时候三爷的小毛驴背上有枪子啾啾掠过,三爷不由得伸手去护毛驴的脊背。
       别踢蹬了小毛驴。东家临走前交待说。峭壁上的喊声杀下谷底。
       是杨八爷的杆子。有人大叫。汉子们全知道杨八爷杆子的厉害。走狗汉子没命地顺着峡谷往后跑。
       正跑着,峡谷一边突然亮开一道豁口。往豁口里拐。老头兵始终指挥着走狗队伍。
       这时候走狗队伍如决堤的洪水泄向豁口,不少二鬼子也随之冲出豁口。
       旷野在奔逃的队伍前面变得飘忽起来,二鬼子与走狗汉子们一样地奔逃。
       三爷仍紧拽着小毛驴。
       这时候,斜刺里蹿过来一支马队,旋风般刮了过来,一阵排枪在奔逃队伍前面的土岭上卷起一堵黄尘,黄尘如厚重的墙。
       奔逃的队伍明白奔逃是没指望的了,不少人扑通扑通跌倒了,却不再爬起来。
       别他妈再费兔腿啦,都他妈站住。马背上一个罗锅高叫。叫声砸得地皮发抖。
       杨八爷。有人熟识杨八爷的声音。这时候峡谷里渐渐静了。估计小鬼子们不会有几个活的了。
       杨八爷的马队散开一个扇面,将奔逃的人群围了起来,如同围了一群羊。
       这时候二鬼子们都喘着粗气跪下了,一条条长枪被一双双手架在头顶,好像在进行什么仪式,并没有统一的命令要他们这样做。
       马背上跳下了几个人,走过来收枪。杨八爷也跳下了马,杨八爷原来是一个很矮的个子,背后有一个很突出的罗锅。杨八爷的身材很适合骑马。
       杨八爷就在马背上过了半生。把枪还给他们。杨八爷对收枪的弟兄说。
       熊货。拿起枪,站起来。你们全归老子的杆子啦。老子不会让你们这辈子再当举枪求饶的兵。杨八爷说,杨八爷的话说得很平稳甚至慢条斯理。
       杨八爷是这一带很响的杆子头,杨八爷的脾气是说一不二,杨八爷的枪法是指哪儿打哪儿,杨八爷使双枪。
       谢八爷饶命。
       俺愿跟八爷干。跪在地上的二鬼子们说。二鬼子们的意见很一致。
       这时候杨八爷将两支短枪操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玩,二鬼子们都在看杨八爷玩枪。
       这时有一飞马来报:八爷,小鬼子全收拾啦。
       杨八爷似乎并未认真听报,杨八爷继续一心一意摆弄手中的小枪。
       小鬼子,跟我过不去---嘻。杨八爷说。杨八爷认为世上只有一个杨八爷。
       杨八爷踱着步穿行在二鬼子们中间,二鬼子们此时仍跪着。杨八爷的罗锅一颠一颠。
       这时候杨八爷突然发现了个一直站立的人。杨八爷站住,继而又很慢地朝前挪了几步。
       这人是老头兵。老头兵一直持枪站立,似乎没注意杨八爷说些什么要干些什么。老头兵的脸仰着,老头兵在看天。这里没有树,有树也许老头兵会习惯地看树顶。这时候天正中有一朵不动的云,这云朵很像一个巨大的树冠。
       这时候老头兵的后脑勺冲着杨八爷。老头兵感觉到杨八爷走近了,杨八爷冲着老头兵站立的背影一怔。
       我不随你的杆子。老头兵说。老头兵的语调很低。
       这条枪你不该得。老头兵说。老头兵攥紧了手中的枪。
       ?---?!杨八爷的嗓子眼甩出了一个挺长的音。杨八爷手中的枪站住了。
       你杀了不少无罪的人。老头兵说。这时候二鬼子们被惊得不喘气了。这时候走狗汉子们愣了。这时候有两个杨八爷手下的人朝老头兵飞扑过去。
       杨八爷朝那两人摆了一下手,两个人站住,没有人知道杨八爷要做什么。
       这时候杨八爷后退一步,杨八爷双手朝后一抖---叭咔,杨八爷手中的两支短枪都张开了机头。
       老头兵这时候肯定是用全部心思在勾画一片很多很多的树。那应该是一片漫无边际的树林。
       老头兵想到了那一棵树下埋着的枪和刀,那枪和刀是绝顶的好枪好刀。
       老头兵并且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儿子是一个壮实的儿子。
       儿子不会使枪。老头兵坚定地认为儿子完全可以学会使枪,儿子的枪法也会练得顶棒。儿子的脑瓜不笨。
       这时候老头兵微微回过了头,老头兵极容易就看到了三爷,老头兵认为三爷这个人会那么做,并且会做好,虽然三爷那时候并没有答应。
       这时候老头兵的面前幻化出了一片树林,每一棵树上都吊着一个太君---那是很好很好的风景。
       这时候老头兵很想抽一锅烟,他便掏怀里的烟锅。烟锅及荷包掏出的同时,轰的一声枪响,响声如沉闷的雷,闷雷炸得一颗颗心震荡。杨八爷手下的人以为老头兵是在掏枪袭击杨八爷,便迅速出手了。
       老头兵直直地扑通倒地。这时候所有人被惊绝了气息,这时候旷野极静。
       在老头兵倒地的那一刻,老头兵的脑袋上喷礴出一束鲜红的血花---阳光在这一刻百倍地强烈,阳光将每一粒细小的血珠映得无比灿烂,那是眩目的灿烂血光。
       所有的人都感到双眼被血刺痛,灼痛。血光在这一刻如同一轮突然升腾的太阳。
       这时候三爷感到自己的身上有一种东西被点燃,被点燃的东西在猛烈奔涌激荡。三爷觉得那是一股一股的东西,这股东西立刻就要炸开他的皮肉。
       三爷终于觉了出来---那是自己身上的血在奔突。
       三爷不知道血怎么会如此奔涌。几十年过来的三爷觉得自己的血很平稳,三爷的血似乎是凝固的,这一回三爷觉出了以往从未感到的一种感觉。
       这时候极静,天地似乎都停止了喘息。这时候似乎听得到很多很多的心脏咯咯地压榨着一股股的血隆隆啸啸奔涌。这时候杨八爷走向倒地的老头兵,从老头兵的手上捡起了烟锅---杨八爷的眉眼倏地一跳:那烟杆上显然是才失去了烟嘴。这时候三爷亦纳闷那烟嘴怎么不见了。
       令人惊诧的是杨八爷缓缓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烟嘴,又将烟嘴插在了烟杆上,痕迹竟吻合。杨八爷哀叫了一声。
       三爷大惊,他认出那就是老头兵的烟嘴。
       只有杨八爷知道,昨夜有人就是将这个烟嘴偷偷抛到了杨八爷的屋内,烟嘴里藏着个纸条,纸条上写明今日上午小鬼子要经过这个峡谷……
       杨八爷愣了半晌,继而仰天大笑,又举起双枪叭叭射完子弹。所有人都惊得绝了气息。
       给我厚葬!杨八爷狂叫一声。所有人都呆愣了。
       你们给我滚!杨八爷冲走狗汉子们吼了一声。
       这时候汉子们不知先迈哪条腿走动,后来他们还是走动了。
       三爷也牵着小毛驴随人走动。牵驴的给我站下!杨八爷说。三爷的头转了转,惟有自己牵着驴。三爷停下了,三爷感到浑身的汗毛骤起。
       把他的衣裳扒了。杨八爷说。
       三爷不知道他的夹袄后背被树枝划了一道大口子,红卫生衣很显眼。
       这时候三爷的上身被剥光,三件卫生衣送到杨八爷面前。
       杨八爷忽地从腰间拔出了枪,杨八爷十分清楚卫生衣的来历。
       三爷似乎听到了杨八爷拔枪的声音,三爷的头脑却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三爷的裸背在阳光下泛着汗光。
       走吧---杨八爷说。杨八爷似乎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走狗汉子们赶紧转过头,朝着各自要去的方向疾走。
       三爷却未动,三爷睁开了昏花的眼。三爷觉得刚刚做了一场大梦,三爷的双眼直直地前视,三爷似醒非醒。
       三爷的目光发现了一条缠绑腿的腿,三爷的目光霎时有了神采。
       这时候杨八爷手下的一个人见三爷仍站立不动,朝三爷踹了一脚。还不快滚。
       三爷仍站着不动,三爷的双眼渐渐冒了火光,三爷的目光紧紧凝聚在那条挪动的腿上,射中绑腿上微微凸起的那个包。
       这时候杨八爷手下的那个人诧异地看了看三爷,那人在三爷目光的引导下终于读懂了什么。
       那人飞快上前,照着马大头的腿弯处就是一脚。
       哎呀。马大头叫了一声,扑通一个嘴啃泥。
       这时候那人麻利地抽出腰刀,劐开了马大头的绑腿。
       怀表很响亮地当啷落地,怀表的金链于阳光下放出灿烂耀眼的光,似一条金色的蛇。
       那人提起怀表看着杨八爷。杨八爷手中的枪动了一下又僵住,最后杨八爷收了枪。
       走吧,走吧。杨八爷说。杨八爷的眼似乎闭上了。
       走狗汉子们终于走光。三爷和马大头翻过了一道山,这一片世界只剩了两个人。三爷看了马大头一眼,马大头也看了三爷一眼,两个人似乎都长长地叹了口气。
       小毛驴仍跟在三爷身后疲惫地走。
       这以后三爷与马大头便不再对视,各自踽踽地赶路。
       我丢了东家的推车子呀。马大头说。马大头的表情很痛苦。
       三爷似乎没听到马大头的话,三爷回头望了望身后的黑驴。
       咱俩囫囵着活过来就是万幸。三爷说。万幸。马大头说。
       老头兵就那么被崩了!三爷说,似乎是说给自己听。他在深深地琢磨那个玉石烟嘴,他悟到了一些东西。
       他也太强,太强了就搭上了命。马大头说。
       这时候三爷看了马大头一眼,三爷觉得不能与马大头再说什么了。
       两个人和一头毛驴将山路踏出很响的声音。
       这时候有马蹄声追来,山岗被蹄声震得发抖。
       三爷和马大头都没有跑的意思,也不怎么惊。
       一匹枣红大马如一股旋风刮过来,只有一匹马,马上没人。
       枣红马奔过来,三爷和马大头不能不回过头来看。他们不明白怎么追来一匹空马。
       枣红马旁若无人直扑小黑驴而来,枣红马的嘴角泛着白白的泡沫,枣红马的前蹄腾扬扑向小黑驴,枣红马亢奋地一声长嘶,小黑驴并不躲闪。
       这时候三爷与马大头发现枣红马光滑的腹部挺出一件长物件,三爷与马大头同时发现小黑驴的生殖部位已发情演变,枣红马是闻风而来。
       枣红马的腚上烙着一个大火印。是小鬼子的洋马!三爷叫了一声。马大头挥拳朝马背砸来,枣红马的皮肉只局部哆嗦了一下,丝毫没影响进攻的欲望和威力。
       我操你个小鬼子!三爷高骂。?嗨?!你他妈也来想好事。马大头说。但这时候马大头不再行动。
       这时候三爷急了,三爷后退一步,然后用肩膀猛地撞向大洋马,却丝毫没能动摇它。
       砸死小鬼子的马!三爷叫了一声。三爷从地上摸起一块大石头,三爷狠狠地朝大洋马砸过去。大洋马的皮毛痉挛了一下,仍在凶顽地进攻。
       这时候马大头也拣起了块石头,马大头突地想到了什么。
       哎,我说,咱何不得了这大洋马。我,我把东家的小车子丢了。马大头说。
       我操你妈!三爷凶狠地骂了一句。不知三爷骂大洋马还是骂马大头。
       马大头看了三爷一眼,马大头不知三爷骂的哪个。我把东家的小车子丢了。马大头又重复了一遍。马大头认为也许三爷没听清。
       大洋马在亢奋地进攻。小鬼子一砸就死!三爷大叫了一声。这时候三爷似乎看到了小鬼子扑向女人的场面,似乎听到了夜里那女人的尖叫,又似乎看到了老头兵扑向小鬼子的场面。
       眼看着大洋马要得手。
       这时候三爷急得疯张的手突地碰到腚后的一个硬物件。
       三爷一惊,三爷一醒。三爷碰到的是腚后挂着的一把马车刀。东家有马车,用得着时三爷就赶车。赶车的人腚后都有这么一把刀,这刀是备着大车翻陷时挑开牲口的驾具救牲口用的。三爷总将这把刀磨得锋利无比,可三爷从未用过这把刀。
       这时候三爷当然地扯下了这把刀,三爷刷的打开了这把刀,刀锋闪着寒亮的光。
       这时候三爷大叫了一声,三爷叫的什么三爷自己也不知道,反正三爷叫了一声。
       马大头瞪大了眼,马大头不知三爷要做什么。
       这时候三爷像一支箭扑向驴与马中间。三爷握刀的手飞快地朝大洋马胯间勃挺而起的那件粗粗长长的物件根部划了一下。
       这时候那物件如一截打折了的棍落下。大洋马不知这是怎的,大洋马只好扑通一声瘫倒在地,如同塌了一堵墙。
       三爷认为大洋马跌倒的声音与老头兵做那个小鬼子时跌倒的响声一样。
       这时候三爷看一眼刚才还那么凶狂的大洋马此时却像一堆散土一般。三爷想这是三爷自己做的,三爷认为这其实很简单。
       这时候马大头才彻底明白三爷做了什么,马大头眨巴着眼,马大头想不到三爷有此好身手。
       啊……唉……兄弟,你,你把它做了。兄弟,你就这么把它做了。兄弟,真有你的。马大头说。马大头瞪着很大的眼看三爷。
       这时候三爷吐了口气,三爷想原来这很简单。
       三爷看了看马大头,马大头也看了看三爷,两人又同时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大洋马。
       大洋马的四蹄仍在抽搐,一抖一抖。大洋马腹下还在淌血,血水像一股泉。三爷和马大头觉得这风景很好,三爷与马大头笑了笑,三爷和马大头是一对好兄弟。
       三爷觉得他们应该离开,血水随它去流淌。这时候三爷挺了挺胸脯,三爷感到赤裸的胸膛前前后后极其凉爽。这时候有凉爽的风吹来。
       这时候三爷十分必要做点什么动作,三爷就想到了刚用过的腚后那把刀,三爷就很像样子地拍了拍腚后的刀。
       马大头看着三爷拍刀的样子。两人及小黑驴就这么上路了,人和驴的脚步声很响。
       这时候三爷突然想到了老头兵交待的那件事,三爷懊悔那时没能亲口答应老头兵。三爷再次想到老头兵做那小鬼子就跟收庄稼差不多。
       这时候三爷一怔,收庄稼的活俺也会干。三爷想。三爷想得极坚定,三爷的脚步加快。
       前面又是一道山峁。
       责任编辑 陈东捷题字 赵宁安 题图 育 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