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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空镜子
作者:万 方

《十月》 2000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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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这天,天气很好,四月的阳光里飘浮着一些让人快活的小颗粒。早晨起来孙燕就不停地照镜子,照了说不清多少回了,一边照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才不是为了见那个人照镜子呢。
       那个人姓潘,叫潘树林,朋友介绍他们俩今天见面,这种事在孙燕还是头一次。胡同里,槐树和杨树摇晃着嫩绿的小叶子,四下里亮晶晶的,孙燕轻快地走上大街,一团团杨花跟着她的脚滚来滚去。无轨电车忽悠悠开得飞快,孙燕的心情渐渐有些发紧。当电车从陶然亭公园北门开过去,孙燕一眼就看见周红娜高高大大的身影,她身边站着一个男的,当然就是潘树林了。
       尽管周红娜事先打过招呼,孙燕还是觉得潘树林怎么那么黑呀。这时电车已经到站,她来不及细看了。隔着马路周红娜向孙燕使劲招手,孙燕板着脸,目不斜视地朝她走过去,走到她面前时再也憋不住了,连忙用手捂住嘴。
       "傻了!笑什么呀?"周红娜的大嗓门儿说。孙燕使劲忍住笑,"对不起,我觉得怎么这么逗呀!真对不起……"话没说完就又笑起来。孙燕是个性情活泼的姑娘,非常爱笑,一笑就不可收拾。这时她笑得身体摇晃,两条又粗又硬的小辫儿像拨浪鼓似的,弄得潘树林一阵阵难为情。
       周红娜拍拍潘树林的肩膀,用善解人意的口气说:"嗨,别怕,别看笑起来这么傻,人可不傻。"公园里春气蒙蒙,一簇簇垂柳斜挂在水边,他们三个人租了条船,潘树林划,周红娜坐船尾,孙燕在船头,隔着潘树林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潘树林不出声,一下一下用力划桨,动作干净利落,孙燕感觉到他那鲜明有力的身姿,暗暗想:这个人长得不好看,那么黑,可一点不让人讨厌,说不清为什么她觉得有点喜欢他。他划船的节奏每一下都落在孙燕心上。那次见面以后孙燕和潘树林开始定期约会。潘树林在郊区一家工厂上班,星期六回城,他们总是星期天见面。接触的次数一多潘树林的话也多了,他给孙燕讲自己当兵的经历,要不是他脾气不好爱打架,肯定留在部队了。这是没办法的事,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孙燕看着他有些腼腆的样子,好玩地问:"你脾气真那么不好?"潘树林一笑,露出一排白牙,"是,不骗你。"孙燕笑了,又问:"那,你说,你有没有和别人好过?"潘树林一愣,不好意思地低下脑袋。孙燕歪头看他,"说呀,有就是有,没有就没有。"潘树林想了一会儿,喃喃地承认他对小学时候的一个女生有好感,可分开再没见过。
       "咳,你这叫单相思。"孙燕快活地讥讽他。潘树林老实地点点头。
       天气晴朗,他们坐在北海公园的长椅上,远处的白塔像一幅画似的,小巧清晰地映在天空里。孙燕也告诉了潘树林自己的许多经历,她怎么没有下乡,和父母姐姐一起去干校,在干校怎样喂猪,偷偷到水塘里洗澡;潘树林本来是看着孙燕的,听到这儿忽然把脸扭到一边去;孙燕忽然意识到潘树林在想什么,脸红了。她有点生气,觉得受了什么侮辱,同时心里又有点乱。
       孙燕和潘树林好了快两个月了,连手都没有拉过一下,他们的身体之间也没有产生过那种电流反应。只是在公共汽车上,人多的时候,两人的身体才有过接触,这时孙燕能感觉到潘树林硬邦邦的身体,那健康体魄散发的热度使她的胸口软绵绵的。回到家里她趴在桌子上,支起小镜子,在想象中用潘树林的眼睛望着自己。这个女孩儿真是不难看,笑盈盈的小瓜子脸,眼睛亮亮的,她对自己感到满意。
       再见到潘树林的时候,孙燕的眼神有点飘忽不定,害羞似的,一说话就撒娇,可她自己并不觉得。潘树林却变得更沉默了。两个人都觉得在他们之间像是要发生什么事。
       天黑以后,他们沿故宫的河边走着,四下里很幽暗,路灯在头顶的树枝间眨眼,潘树林推着他的自行车,自行车隔着他俩的身体,两人都不怎么说话,在心里捉摸着怎么改变这情形。结果还是孙燕站住了,蹲下身系鞋带,重新站起来的时候,她就走在潘树林身边了。
       可是这改变来得太晚,他们很快就来到灯火通明的长安街。宽阔的大街上行人稀少,到处都明晃晃的,孙燕感叹了一声:"啊,真亮啊!"潘树林立刻附和:"真是亮啊。"孙燕"扑哧"笑了。潘树林朝她扭过脸,"你笑什么?"孙燕瞟着他,目光闪闪:"你这个人真有意思。""有什么意思?"孙燕憋了会儿,说,"我觉得你人挺好。"潘树林的脸有点红,他移开目光。孙燕不再说什么,等着他有所表示。潘树林终于开口了,说:"真的,我觉得你也挺好的。"说话的同时他很想抓住孙燕的手,孙燕也期待着,可他太犹豫了,时间拖延得太长,超过了界线,变得不可能。他们只得继续向前走,像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
       尽管如此孙燕还是很愉快,身子轻飘飘的,像长了翅膀,一面走一面哼起歌来。她轻声地唱了好几支歌,潘树林沉静地听着,面带恍惚的微笑。这时候,亮堂堂的长安街,沙沙驶过的汽车,遥远的天空中那轮银光四射的小月亮,都在用欢快的声音说:"哦,多好,真是好啊。"孙燕快活地度过了一个星期,又盼到和潘树林见面,可潘树林却和人打了一架。事情发生在公共汽车上,车到站了,有人下车,潘树林看到空了一个座位就拉拉孙燕的胳膊让她坐下,孙燕刚要坐,从车门冲上来一个人一屁股坐到座位上。
       那是个小伙子,潘树林让他站起来他不站,三言两语之后,潘树林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两个人剧烈地推搡,车厢里发出惊叫,售票员大喊别打了别打了!孙燕糊里糊涂被撞了几下,接着就见那小伙子鼻子里流血了,额头上的血口子像翻开的小嘴。
       汽车刚开就停了,潘树林护着孙燕下了车,一车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没有人说话,那个挨打的小伙子也没追下来。等他们站到路边,汽车门一关就开走了。
       那天潘树林像打开了闸门,一桩接一桩地讲起他以前怎么打架,讲得眉飞色舞,孙燕惊讶地紧盯着他,被他那恶狠狠的快活的样子迷住了。和大多数女孩子一样,孙燕觉得潘树林又勇敢又可爱,心头不由柔情激荡。
       想不到的是没过几天,潘树林又打了一个警察。那是在离孙燕家不远的地方,警察骑着自行车从胡同里冒出来,撞了潘树林一下,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潘树林说,"嘿,你下来!"警察用一只脚支住地,回过头。"你再骂一句。"潘树林说。警察嗽了嗽喉咙,啐了一口,就又骂了他。潘树林死瞪着警察的脸,"呼"地就抡出一拳。
       那警察被打得很惨,围观的人站了一圈直给潘树林叫好。本来潘树林打完了可以跑,可是有孙燕在场他就不能跑了。警察押着潘树林到东城分局去,孙燕和一些看热闹的人走在一起,心里又激动又害怕。没想到分局的人说这样的事不归他们管,让他们找派出所。走出东城分局的大门,潘树林扭头扫了孙燕一眼,说:"你走吧,没你事儿。"孙燕愣愣地看看潘树林,又看看警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潘树林眉头一拧,嗓门儿提高了一截:"让你走,听见没有!"孙燕的心一沉。她站在路边,那么多目光落在她身上,一股委屈而和气愤的感觉直冲嗓子眼儿,她咬住嘴唇,一扭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来潘树林打电话找她,告诉她那天他们根本没去派出所,那警察越走越觉得不对劲,自己被潘树林打得这么狼狈,实在太丢脸,这种事应该越少人知道越好,就让潘树林走了。潘树林的声音美滋滋的,孙燕还在想着他对自己的粗暴态度,没好气地说:"你有什么可自豪的,打人算什么本事。"接下来两人都闷声不响,孙燕挂了电话。这以后潘树林再讲起打架的事,孙燕就用嘲讽的口气说:"喝,真是英雄!"要不就说,"行了,我知道你了不起。"弄得潘树林觉得很没意思。有时候孙燕觉得已经很了解潘树林,这个人老实正直,还挺好;可再一想又觉得他离自己的希望差得很远很远,虽然她也说不清自己希望的是什么。其实她的希望和所有年轻女孩儿是一样的,喜欢被人哄、有人爱她。
       孙燕的姐姐孙丽给了她两张星期四的《红色娘子军》芭蕾舞票,孙燕迫不急待地打电话给潘树林,和他约好一起去看。一连三天孙燕都沉浸在微微的兴奋中,星期四傍晚她早早来到剧场。剧场门口已经有不少人了,大家互相打着招呼,闹哄哄地嚷着,孙燕夹在人群里兴奋地东张西望。
       天黑得很快,路灯亮了,可孙燕还没有等到潘树林。随着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所有的快乐都消失了,四周的景物一团昏黑,越来越沉重地挤压着孙燕。一些人神色匆匆地赶来,快步跑进剧场,剧场的大门前变得冷冷清清了。
       孙燕的情绪由生气转为担忧,接着更加生气,最后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只有不停地看表。明亮的前厅里也没有人了,演出已经开始。就在她茫然无措,几乎要哭了的时候,潘树林推着自行车的身影在昏暗的街头出现。孙燕的眼泪一下就涌出来,她极力忍着,眼巴巴地看着潘树林朝她走近,却说不出一句话。
       原来潘树林的自行车半路撒了气,修车的铺子都关门了,他推着车走了半天才在一个机关的传达室借到气筒子,可没等骑到这里车轱辘又瘪了。潘树林涨红了脸,不停地用手抹去额头上的汗。孙燕望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已经原谅他了,可还是很不高兴。后来在半明半暗的剧场里,发生了一件让她不能原谅的事。
       "向前进,向前进……"那低低跃动的旋律逐渐昂扬,像是有一根大针头,把豪迈的感情慢慢推入血管,孙燕激动地扭头去看潘树林,台上的灯映出他的姿势:头向后仰着,嘴半张半合朝向空中,他睡着了。孙燕看了他一眼,再看一眼,她的心先是一惊,渐渐升起怒气,然后冷却下来,充满轻蔑。这个晚上已经让潘树林毁了,看他那张着嘴的样子,自己怎么会喜欢这个人呢!孙燕转过头去,可她时刻能感觉到潘树林半张的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呼吸,多么让人气忿啊!她再也忍不住了,把潘树林推醒。
       后来孙燕知道了潘树林头一天值了夜班,可她对两人的关系却提不起兴致来。她的脑子里时常生出一些念头,都与潘树林无关。有一次约会,还没有到时间,两人不约而同地看手表,觉得无话可说。
       "问你个问题成吗?"一次潘树林问,"你是不是觉得咱们俩不合适?"孙燕怔了怔,犹犹豫豫地反问:"你说呢?"潘树林没有说出什么。孙燕有些为难,她的性格不愿意让别人难受,可她又觉得应该说实话,就说:"你那么爱打架,不好。"潘树林听了一笑,"我不是早就跟你说了嘛,我就是坏脾气。"下一个星期天,孙燕要和姐姐一块去玩,没有和潘树林见面。然后她又接到潘树林来的电话,说他们厂子要举行篮球比赛。两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他们没有再见面。周红娜到孙燕家来玩,问起他们什么时候办喜事,孙燕的脸色很尴尬,周红娜立刻有所觉察,追问起来。孙燕说起看芭蕾舞的情形,语气带着讥讽,周红娜打断她:"你至于吗,别不讲理,人家不是值夜班嘛!"周红娜摆出老大姐的架势批评起孙燕来。孙燕看着她红扑扑的大脸,听着她讲话,可是没听清她说什么,暗想:他就是不可爱,我就是不喜欢他,又不是你和他谈恋爱。
       于是,孙燕没有再给潘树林打电话,也没有再接到潘树林的电话。她和潘树林的关系就这么断了。
       二
       孙燕要过生日了,二十四岁的生日。以前她经常很早地想起来,到时候又忘了,可这回她绝不会忘,因为有一个人提醒了她。
       那是三月的傍晚,西天还泛着桃红的光亮,孙燕从公共汽车上挤下来,一下来到冷森森的大街上,不由打了个喷嚏。她加快脚步朝自己家的胡同走,经过副食店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她站住四下张望,一副白白的脸庞从商店门口移出来,走进路灯里,是翟志刚。这个翟志刚是孙燕的小学同学,小时候常到孙燕家做功课。小学快毕业的时候,孙燕曾经在自己的课本里发现一张纸条,是翟志刚写给她的,问她准备考哪个中学,很想和她上同一个学校,好和她在一起。孙燕记得自己把那张纸条拿给姐姐看了,姐姐说去他的,别理他。孙燕就没有理他,再见面时也不和他说话了。上中学以后他们没什么来往,只因为彼此住得不远,偶尔会碰面。后来孙燕知道翟志刚到东北插队去了。
       翟志刚这时走到孙燕面前,他是个皮肤白嫩,脸上布满小雀斑的人,个子不高。
       孙燕笑了,"哟,是你呀!真少见。"翟志刚告诉孙燕自己已经调回北京了,在郊区的一所小学当老师。两人提起一个个小学同学的名字,欢快地问来问去,曾经那种不自然的感觉荡然无存。孙燕让翟志刚有空到她家来玩,就在这时翟志刚忽然说,"你快过生日了,对吧。"孙燕愣住了。她感觉到翟志刚的目光躲躲闪闪,一种奇特的感觉拨动了她的一根心弦。翟志刚很不自然,可还是说:"三月十七号,我一直记得。"孙燕觉得窘迫极了,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是嘛,你记性真好。那你记得李万里吗……"孙燕岔开了话题。
       生日的这一天,孙燕没有和人提起,说不清为什么,她觉得翟志刚也许会出现。一直到下班回了家,她才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了。她有些闷闷不乐地躺在床上,等着吃饭。她的父母谁也没有想起今天是女儿的生日,这一点儿不奇怪,以往家里并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可现在孙燕却有些难过,觉得自己孤孤单单,没人关心她。外屋的门"咣当"一响,是姐姐回来了,她走进屋子,手里拿着一封信,举到孙燕眼前:"给,你的。"这个夜晚立刻敞亮起来,孙燕快活地宣布今天是她的生日。大家被提醒了,高兴地祝贺她,妈妈还临时给她下了一碗鸡蛋面。晚上孙燕躺在床上,从枕头下拿出翟志刚的信看了好几遍,信非常简单,只有两行字:在你二十四岁的这一天,希望你知道你的一个同学在祝福你,祝你生日快乐,工作顺利,生活幸福。
       翟志刚后来告诉孙燕,自己经常从她家附近经过,希望能碰上她,那天晚上他在副食店转了一个多小时,售货员直看他,也许当他是小偷吧。孙燕看着说话的翟志刚,想到这个人从小就喜欢她,一直记在心里,念念不忘,就觉得像被一股温热的浪潮冲啊冲啊,心软绵绵的。他们每次见面都不是事先约好的,可翟志刚总是在她期待的时刻出现。有两天孙燕没有看到他的人影,有些心神不安,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到他家去找他的时候,翟志刚又出现了。他感冒了,发了几天烧,脸庞似乎有些消瘦,显得那样苍白和轮廓分明,孙燕忽然感觉到一股对他的爱的冲动。在街角的阴影里,翟志刚抬起一只手放到孙燕肩膀上,登时眼前的东西变黑了,身子一歪,孙燕就倒进了翟志刚的怀里。
       到了秋天的时候,他俩已经在商量结婚的事了。他们到一个个商店去看床和衣柜,大衣柜的镜子里映出两个身材小巧、干净利落的人,看上去很相配,交换着亲密的眼神。婚期定在1977年1月2日。
       在他们谈恋爱的日子里,翟志刚非常迷恋孙燕,经常他不出声、直勾勾看着孙燕的样子惹得她一阵大笑,笑他有病了。他多次问孙燕为什么和潘树林吹了,孙燕想不出更多的理由,只说和不来。翟志刚不满意,还问,把孙燕问烦了,说:"你想听什么?我碰上你就不和他好了,成了吧!"翟志刚的面容非常严肃,攥住孙燕的手,"我对你是一片真心,就看你怎么样了。你要是不喜欢我,你可得告诉我,我可受不了你那样。"他的眼神热辣辣的,盯着孙燕,像是要融化什么。孙燕又想笑他,可笑不出来,因为她的心被弄乱了。一有机会翟志刚就要搂着她亲她,脸涨得红红的,像喝醉了酒,孙燕只觉得电流麻酥酥地从体内通过,不由自主地回应他。可他们克制着自己,没有进一步的举动。结婚前,孙燕被种种想象和神秘的渴望所困扰着。
       结婚以后的情形让她不由有点失望。白天他们各自上班,思念着对方,下班回家见了面,好像还在思念,思念着一件事,一到可以睡觉了他们就很快地脱衣服,很快地上床,裹在一条被子里。翟志刚老是急得不得了,一下就发泄出来,可孙燕觉得他并不高兴。亲热过后翟志刚微微皱着眉头入睡,他的沉默让人有点不乐。
       冬天一眨眼就过去了,春天开始冒头。暖和的微风吹在脸上,生活好像变了样子。早上起床时天已经发亮了,下班时天也没有全黑,而且一天比一天明亮。孙燕回家看见翟志刚在炉子前炒菜,眼前总是一亮,不管他做什么她都觉得好吃极了。
       星期天是顶美的日子,他们可以一整天呆在家里。翟志刚是个很会过日子的人,有干不完的活,他们的小屋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挂着结婚照,照片上两个人头对头,拘谨地笑着。翟志刚还是那么依恋孙燕,孙燕就笑他像黏糕,还笑他早熟,那么小就知道写纸条、谈恋爱。
       翟志刚被提醒了,得意地说:"我告诉你,我一直觉得能和你好,咱们俩能走到一起,怎么样,我的话实现了吧。"他上前抱住孙燕,"你是我老婆了。""谁呀,谁是你老婆!"孙燕一边笑一边挣扎,翟志刚就胳肢她,孙燕笑得喘不上气,直要抽筋,连连呻吟:"别,别闹了,哎哟哟,要笑死我啦!"很快夏天来了。夜晚,孙燕只穿着件小背心躺在席子上还浑身冒汗,手里不住地摇着扇子,翟志刚把手伸过来,孙燕抓住他的手说,"不,太热了。"经常翟志刚并不理会孙燕的拒绝,固执而急躁。孙燕觉得自己被他传染了似的,也变得烦躁不安,心里不快活。一次在黑暗里,她有些埋怨地说:"你这人,你怎么搞的?"翟志刚没有出声,"咕咚"翻到床上。孙燕欠起身扭开电灯,翟志刚立刻闭上眼。"你怎么了?你干吗不说话?"孙燕追问。
       翟志刚还是不理,也不睁眼。忽然间一股憋闷已久的火气蹿上来,孙燕极力压着:"成,以后你少烦人,听见没有?"孙燕背过身去,过了一会儿她感觉翟志刚贴过来了,用身体摇晃着她,声音干涩:"嗨,你生什么气呀……"孙燕不理他。翟志刚先摸她的肩膀,又把手伸到胸前揉啊揉啊,孙燕心里生出一股甜蜜而空虚的感觉,这感觉忽悠不定,让她又舒服又难受,最后还是难受占了上风。她推开翟志刚,转回身看着他,两人四目相对。
       "你说,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你说实话。"孙燕总算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三
       小时候的翟志刚确实是那种早熟的孩子,长大又很本分,直到结婚以后他才感觉自己在性方面有问题,他冲动得厉害,不能控制,每一回都满心觉得自己像只猛虎,要撕破一切,可刚刚扑上去,还没有尝到什么美味就完了。开始孙燕没有觉察,使他安心,渐渐他不能安心了。
       那个可恶的晚上,事情被戳穿,世界一下脱光了衣服,让人感到有些害怕和屈辱。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有再提这件事,可讨厌的阴影老是笼罩着他们,弄得两人像闹别扭似的。
       翟志刚去看了中医,开始吃药,可他不提,孙燕也不问。不是孙燕不想关心丈夫,而是不知道怎么办。她偷偷地看了书,知道早泄是种病,那些方方正正的铅字并没有让她弄明白问题究竟出在哪儿。她可怜翟志刚,为解除他的苦恼什么都愿意做,可事到临头她又做不出来了。她从书上看到还有一些不同的姿势,一想到自己做出那种样子,就觉得恶心。
       下雪了,针刺般的雪粒扎着人的脸,空气灰白。天黑以后刮起了大风,寒风剧烈地摇动树梢。钻被窝时孙燕凉得又叫又笑,她把被子掖得严严的,蜷起两条腿,听着外面的风声。小屋里又安静又暖和,炉子上开水壶噗噗地滚沸着,翟志刚慢条斯理地封好炉子,然后脱衣钻进被子,两人并排躺着,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孙燕扭脸看看翟志刚,翟志刚也看她一眼,眼神温和。孙燕伸出手摸摸他的面颊,微微迟疑地说:"你,别不高兴了,没关系的,真的。"翟志刚没有出声。孙燕掀开被子钻进他的被窝里,两个人一点点地亲热起来,感觉很好。这种感觉使其他的感觉变得不再像以前那么重要了。
       一个时期他们和谐相处,晚上孙燕负责把熬好的中药倒在碗里,端给翟志刚,看他喝下去。她为自己能做这件事而高兴,这证明了自己的一片真心。
       他家的抽屉里放着一个小本子,里面记着每天过日子的花费,这件事是由翟志刚负责的。一年多来孙燕已经养成了习惯,领了工资就交出来,想到自己什么也不用管,这么省心,她觉得还是很有福气。
       吃了一个冬天的汤药,翟志刚改吃丸药了,他用满满一大杯水才能把上百粒药丸吞下去,看上去很痛苦,他打的嗝也发出一股难闻的药味。
       一个星期天孙燕靠在床上翻一本书,翟志刚在桌前记账,窗外隐约传来春天的喧闹。槐树杨树已经鼓出嫩芽,人的身心也膨胀着。孙燕抬起头,望着那薄冰一样的蓝天,轻轻舒了口气,目光移到翟志刚的脸上。他的皮肤那么白,雀斑一粒粒那么清晰,眉心现出淡淡的川字,她不由偷偷地看着他,他的身体缺乏一种愉快的男人气概,整个外表没有光彩,一时间她几乎忘记了自己和他的关系,像是一个外人。翟志刚忽然抬起眉头,问:"那天你买的鸡蛋是多少钱一斤?"孙燕惊醒过来,想了想告诉他:"八毛。"孙燕又看了一页书,忍不住想说话,"嘿,书上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命运,我信。"翟志刚放下圆珠笔,沉思着:"你,是不是觉得命不好?"孙燕微微吃了一惊,一种完全被误解的感觉使她发出冷笑。
       "你笑什么?有什么话你就明说嘛。"孙燕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其实我完全能理解你,真的,我要是你可能也觉得命不好……""你放屁,你不可能是我!"孙燕的话冲口而出。
       "对,我放屁。"翟志刚宽容而解嘲地一笑,"我告诉你吧,我也想过,想得可能比你还多,什么叫命运,其实人就是一条小虫子,比虫子还小,你信不信。""那你就当虫子吧。"孙燕直通通地说。翟志刚被噎了一下,舔了舔上嘴唇,"当然了,这只是一种比喻,可能是为了自我安慰吧。"孙燕的心像被针一刺,软下来,翟志刚毫不反抗,坦白出真实想法,使她感到一阵难过。她打起精神说:"你怎么了,你不是挺好的嘛。""是吗,好在哪儿?""对我好啊,不是吗?"翟志刚感激地望了孙燕一眼,脸上现出勉强的笑容:"你知道就行,我也就知足了。"在孙燕的内心里,她从来认为自己很正常,过着正常的生活,她不把一些苦恼和任何人说,包括父母和姐姐。有时母亲关心地问:"你们怎么想的,什么时候要孩子?"孙燕任性地白母亲一眼:"得了,你少操点儿心吧。"日子过得真快,一眨眼的功夫到了贮存大白菜的季节。休息日两个人忙活了一天,傍晚时分三百斤一级菜排列在窗根底下,圆滚滚的,显得十分可爱。他们俩可累坏了,随便下了点面条就上床睡觉。早上出门时满街都是落叶,风又干又冷,空中不停地响着飒飒声,白天越来越短了,人们在暮色中匆匆地赶回家去。孙燕在胡同口看见翟志刚骑着自行车的身影,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叫出声。
       翟志刚用一件插队时穿的破大衣盖在白菜上,可白菜还是冻了,这年冬天非常冷。等公共汽车的时候孙燕不得不跑进路边的商店里,车站上站着黑压压一片人,车来了她根本挤不上去,还有一次她被夹在汽车中部,几乎动弹不得,急得大声喊:等等,有人下车!末了,她蓬头散发地从人缝里钻出来,被各种力量推搡着,绊在马路牙上摔了个跟头。
       汽车开走了,眼泪不知不觉地流出来,她发觉自己哭了,抽泣不止,这是委屈的苦闷的眼泪。回到家翟志刚已经做好饭了,她的心情平静下来。
       又过了一年,翟志刚费了很大的周折调到区教育局工作了,离家很近,人比过去胖了些,每天早上他都要换一副干净的假领子去上班。孙燕呢,上了一个会计学习班,她的心里充满了改变现状的想法,虽然还缺乏明确的目的。下了班她急匆匆赶往学校,夹杂在陌生的男男女女之中走进灯光明亮的教室,老师心不在焉地来了,表情冷漠,课讲得干脆利落,孙燕专注地听着,一边在笔记本上唰唰地记;八点半铃声一响,大家就收拾起东西乱哄哄地四散而去。一种疏远的学生的感觉使孙燕觉得很年轻,身心愉快。同班有个小伙子下课和她同路,开始两人只是点头打个招呼,逐渐互相问候,聊起天来,他们乘一路公共汽车,孙燕比他先下车。小伙子姓罗,孙燕就叫他小罗,小罗一时不知怎么称呼她好,孙燕说就叫老孙吧。小罗不以为然地瞥她一眼:"得了吧,叫小燕还差不多。"
       孙燕"扑哧"笑了,"你多大?叫我小燕。"小罗回答:"二十五了,你呢?"
       孙燕说你猜。小罗猜她二十一、二,孙燕快活地看着他,让他再猜。小罗是个大高个儿,比孙燕高得多,孙燕必须仰着头看他,那仰起的小脸红润发光,显得很漂亮。当孙燕告诉小罗自己已经快三十了,小罗简直大吃一惊。
       孙燕故意把自己的年龄说大,其实她还不到二十八呢。看到小罗难以置信的样子,孙燕满心的得意和喜悦,说,"怎么样,这回得叫老燕了吧!"说完嘎嘎嘎大笑一通。
       这时期小罗正打算调工作,单位不同意放他,除非他不干了,他真的准备辞职。孙燕很佩服他的勇气,同时又为他担心。在家里她和翟志刚说起这件事,"要是你呢?你敢这么干吗?"翟志刚像是没听懂,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孙燕:"我疯了?你想说什么呀!"孙燕被问住,忽然有点生气,又觉得很没意思,为了摆脱聚集在心头的烦恼,就说:"你这个人哪……"她突然停住不说了。
       翟志刚默默地看着孙燕,两个人恨恨地互相注视,很快又觉得不对,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和解了。翟志刚问起孙燕上课的情形,还问了小罗的情况,孙燕说其实她也不想干,也想辞职呢。翟志刚微带鄙夷地问:"那,你想上哪儿呀?"孙燕的脑子里转悠着许多想法,可嘴上说的却是:"谁知道呢,瞎想呗。"现在孙燕已经意识到自己和翟志刚的感情出了问题,她不愿意把内心的想法和他说,她甚至有点看不起他,看到他站在镜子前带假领子时那种一本正经的神气,简直觉得讨厌。他还在吃药,他们是一家人,他为家里做的所有事情也都是为了她,她不得不心怀感激。
       会计班结业了,孙燕和小罗仍然来往。两个人开始约会,约会的目的是为了给小罗介绍对象。孙燕跟小罗谈起一个姑娘,说了很多有关情况,小罗只是听着,不时地笑一笑点点头,孙燕有点急了,尖声喊起来:"你怎么搞的?人家说得嘴唇都干了,你别太骄傲了好不好?"小罗还是笑笑。孙燕侧着脑袋看着他,忽然也笑起来,一边举起小拳头捶了他的后背两下:"不行,你太高了,我看你看得脖子都酸了。"小罗大笑起来,笑得那么厉害,步子直摇晃,后来他总算止住笑,说:"你知道吗,你真可爱。"孙燕的脸高兴得绯红,反驳道:"我可爱有什么用,我又不和你谈恋爱。"后来汽车来了,小罗护着孙燕上了汽车,在车上他们抓着铁栏杆的手碰到一起。小罗把孙燕送到她家的胡同口,孙燕挥挥手,说:快走吧,再见。小罗呢,两只手插在裤袋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孙燕走进胡同,然后才转身走开。
       这样的约会有过几次,孙燕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喜欢小罗,总想和他在一起。夜晚,她躺在黑暗里默默地想着心事,小罗已经明白地和她说过喜欢她,那么以后会怎么样呢?走在小罗身边的感觉多好啊,他那么高大,年轻,他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喜欢自己吗?一定有很多姑娘喜欢他,想和他结婚……后来,窗帘渐渐现出灰色,孙燕这才发觉一夜就这么过去了。翟志刚睡得很熟,气息均匀,近在身边,天哪,这种事真折磨人,真难啊!生活为什么没有快乐只有苦恼呢?
       睡不好觉,孙燕的头总隐隐作痛,面容也显得憔悴了。照镜子时她发现了一根白头发,不由惊讶得大叫:"看呀,白头发!""干什么,吓我一跳。"翟志刚好笑地说:"我也有,早就有了,这算什么。"可孙燕很受刺激,她已经老啦,都有白头发了,谁还会真心地喜欢她?一种悲观的情绪使她垂头丧气,同时又觉得必须采取行动。她给小罗写了一封信,说再也不想和他见面了,写完又撕掉。他们俩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干吗要这么写呢,人家会怎么想呀!
       孙燕接到小罗一个电话,声音很兴奋,说有件事要告诉她,约她下班后见面。一整天孙燕都心不在焉,满脑子胡思乱想。她猜想小罗可能会说出更亲热的话,要是他说想跟她好,该怎么办呢?也许她能……离婚!离婚的想法弄得她心慌意乱。她不由可怜起翟志刚来,要是离了婚他还能找谁呢?想起那张可怜样儿的痴迷的脸,孙燕觉得翟志刚是真心爱她的人,可她已经不爱他了,是她不好,对不起他。那么不离婚吧,就这么和他过,可是多没有意思啊,一丁点儿幸福也没有……
       看到孙燕,小罗大步朝她走来,看着他迈着轻松步伐的样子,孙燕什么心思都没有了,满脸带笑。小罗让她猜发生了什么事,奇怪的是孙燕一下就猜着了:"你辞职了?!"小罗双手一击:哈,你真聪明。
       为庆贺这件事他们去了一家饭馆,还要了一瓶红葡萄酒。两人越谈越兴奋,小罗让孙燕调到他们公司去,他已经上了两天班了,还是搞销售,不过压力比从前大,当然挣的钱也多得多。
       他们边吃边聊,对工作,对个人前途及社会问题都说了许多的话。孙燕把筷子举在嘴边,微微斜着眼睛瞟着小罗,目光里满是风情。小罗渐渐安静下来,谈话里出现了意味深长的沉默。饭馆要关门了,他们来到大街上,孙燕心里有点不安,因为已经九点多了,可经过汽车站他们还是没上车,继续向前走。
       孙燕边走边想,什么是幸福,其实这么走路就是幸福,说起来可笑,可这是真的呀。只听小罗慢悠悠地说:"问个问题成吗?你和你爱人关系好吗?能不能说?"孙燕愣了片刻,喃喃地回答:"谁知道呢,就那么回事吧。""怎么回事?"小罗不放松。孙燕想了想,"我们俩性格不大一样,他比较内向,比较稳重。"小罗笑了,"那太不一样了,你是开朗的性格,比一般人活泼。""不好吗?"孙燕问,其实她完全知道答案。"好,当然好,我喜欢。"孙燕故作轻松地一笑,好像觉得这话很好玩,"那你就找一个活泼的呗,那还不容易。""好哇,那我就找你,行吗?"小罗的口气也有点像开玩笑。
       "去你的,别没大没小的。""孙燕,"小罗严肃地叫了她一声,"我不喜欢听你这么说话,你比我只大三岁,别忘了。"两个人都不出声了,孙燕心潮激荡,小罗像憋着劲在想问题,空气有点紧张,又走了几步,孙燕忽然站住,"不行,我该回家了。""好吧,那我送你。"他们上了汽车,在车上也没说什么话。孙燕让小罗别下车了,可小罗不听。
       从车站到胡同口的路那么短,他们走得很慢,渐渐停住。路灯的光照着他们,使他们觉得不自在,两个人心里同时生出藏到黑暗里的愿望。
       "走,送你回家吧。"小罗说,孙燕顺从地跟着他,走进昏暗的胡同。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立刻笼罩了他们,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现在该怎么办?孙燕只觉得自己那么虚弱,完全无能为力,只有顺其自然了,她想。正在这时她看见胡同深处走来一个人。
       四
       翟志刚的脸从昏暗中冒出来,闪着一层青光。有一会儿功夫孙燕的感觉很麻木,弄不懂是怎么回事。接着她清醒了,急促地说:"你走,我爱人来了。走吧!再见。"她快步迎着翟志刚走过去,把小罗丢在身后。
       孙燕走到翟志刚面前,使劲笑了笑:"哟,你怎么在这儿?""那个人是谁?"翟志刚开口就问。"谁?"孙燕反问道,立刻一种不好的羞耻的感觉让她改了口:"啊,那是小罗。我和你说过他。""他为什么跑了?""回家呀。""他家在哪儿?""你干吗,查户口哇。"孙燕理直气壮起来,她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翟志刚仇恨地朝胡同口望着,孙燕也忍不住回身望了望,奇怪,胡同里空无一人,不见了小罗的影子。孙燕神思恍惚地怔了怔,有点泄气地说:"走,回去吧。"她走了几步才发觉翟志刚没有跟上来,就站住,"嘿,怎么了!走不走啊?"翟志刚根本不理她。孙燕只得走回来,伸手拉起翟志刚的胳膊,拽得他身体倾斜,不得不跟着她走。
       两人拉扯着走了一段,孙燕觉得真可笑,一边使劲拉他一边笑着说:"嗨,走哇你,走哇……"翟志刚"呼"地甩开她,吓了孙燕一跳。"去你的!你别以为我就这么好骗,你把我想的太傻了吧,告诉你,我心里清楚极了,你想怎么样?"翟志刚一顿,眼露凶光,"哼,想离婚吗?告诉你办不到,那不可能,你凭什么!我干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说呀!你说得出口吗?"从一个门洞里传出唧唧咕咕的声音,接着走出两个人,是两个倒垃圾的女孩儿。
       "走,回家再说。"这回是翟志刚领头就走。孙燕一动不动,心气得怦怦直跳。两个女孩儿走过她身边有些好奇地看看她。翟志刚头也不回,孙燕死盯着他的背影,忍了又忍,还是跟上去。
       那天晚上孙燕不再和翟志刚说话,不管他说什么她只是沉默,弄得翟志刚以为她自知理亏了。他的本心并不想和她大闹,看孙燕脸色发白一声不吭的样子,他也有点害怕,后悔说出离婚那样的话,就克制着自己。
       翟志刚先上了床。孙燕一直坐在桌前,气已经消下去了,脑子里晕晕沉沉,愁闷得想哭。一些曲曲扭扭的闪光在桌面上、窗玻璃上颤抖,所有的东西都扭歪了,孙燕用手捂住脸,嘤嘤地哭起来。
       翟志刚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眼望房顶,后来实在忍不住了,"你哭什么?你还哭!"他下了床,从铁丝上拿了条毛巾,递给孙燕。
       孙燕接过毛巾,支支吾吾地抽咽着:"没意思,真的,太没劲了……"一边说一边擦掉满脸的鼻涕和眼泪。
       翟志刚低头看着她,一时间,满心的屈辱和仇恨使他几乎想打她,拳头都攥起来了。孙燕什么也没看见,她站起身,默默地倒水洗了脸,然后上床躺下。
       第二天中午小罗打电话问候孙燕,两人都没有提头天晚上的事。以后他们时常通电话。小罗现在很忙,老出差,到各地参加展销会,他送给孙燕一些会计学方面的新书,孙燕在家里学习时就明白地告诉翟志刚这些书是小罗给她找的。
       下了一场大雨,胡同里的一堵山墙倒了,幸亏没砸着人。豁开一面墙的屋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显得那么寒碜。孙燕每天从屋旁经过,都觉得像是有什么人站在那儿沉闷而吃惊地瞪视着。过了好久房管所才来人把那堵墙砌起来。
       孙燕和小罗几乎不来往了。她没有什么失望的感觉,觉得这样倒好,但是她越发坚定了想要改变自己生活的决心。过了半年多,孙燕调到一家医院的药房收费,干了不到一年又调到一家出版社当会计。
       孙燕在医院工作期间翟志刚曾和她提过,是不是检查检查,为什么一直不怀孕,孙燕虽然不高兴,还是查了,她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一切正常。翟志刚不甘心,总是叹气,长期以来他一直在吃药,情况有所改善,那么为什么还没有孩子呢?这件事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孙燕的姐姐孙丽和一个研究生结了婚,生了个儿子。孙燕很喜欢自己的小外甥,翟志刚也喜欢,这个孩子让他俩时而亲近,时而心生怨恨。孙燕偶尔把一些烦恼和姐姐说,姐姐是那种能力很强有野心的女人,她太知道自己不如姐姐了,简直没法比。姐姐的话她也许能理解,但做不到。孙丽的中心意思是:一个人要想明白自己需要什么,按照自己的需要去行动。她暗示孙燕可以和小罗发展那种关系,只要她觉得需要。后来小罗从孙燕的生活里消失了,孙丽不由有疑惑,对妹妹说:"真看不出来,你这方面是不是比较冷淡哪。"孙燕也弄不清自己算不算冷淡,和翟志刚在一起得不到满足时她很苦恼,加剧了内心的渴望,有时甚至想发脾气。偶尔也有好的时候,翟志刚呼出熟稔的气味,喘吁吁地问:"怎么样?成吗?成不成?"孙燕紧闭着眼睛,极力忘却现实,脑子里充塞着一些乱糟糟的场面和小罗的模样,不一会儿就恢复了清醒。
       翟志刚很关心她的感觉,极力想使她满意,孙燕心里明白他是多么想有孩子。
       三十岁生日那天孙燕照了半天镜子,观察的结果还算满意,她一点不显老,俊俏的脸蛋几乎没有皱纹,她轻轻摸着眼角对自己说:就是,没孩子也有它的好处。
       四月里她却怀孕了。
       翟志刚身上发生了鲜明的变化,活跃多了,不管人家跟他谈什么,他总要把话题引到孙燕身上,然后就说起老婆怀孕的事,谈男孩与女孩的差别,先天与后天的。他抱着孙丽的儿子都都嘴里念念有词:"知道吗小子,你就要有弟弟了,说,喜欢弟弟还是妹妹,说呀小肥猪,来,咬一口。"都都被咬得太疼了,嘴咧了几咧,终于"哇"地哭出来。
       都都还不到两岁,孙丽却走了,上美国去留学了,儿子放在姥姥姥爷家里。孙燕的怀孕让父母喜出望外,本来他们几乎不敢抱什么希望了。单独和孙燕在家时翟志刚显得小心翼翼,甚至露出讨好的意思,让孙燕觉得不舒服,好像和一个陌生人生活在一起似的。她不由陷入思索,然后问翟志刚:"我要是一直不怀孕呢,咱们俩会怎么样?""别胡说八道。"翟志刚不愿意谈。"真的,我真的想知道,要是没怀孕呢?""你不是怀孕了嘛。""那,要是流产了哪?"翟志刚生气了,嘴抿得紧紧的,极力压住火。他的态度惹得孙燕老想说刺激他的话。她一次次宣称自己不想生孩子,生孩子有多难,多痛苦,多么危险,翟志刚听着听着,脸色涨红,渐渐又变白,可是绝不发作。后来他完全练出来了,把孙燕的话当成玩笑,随着她一起说:对,要孩子干吗,生下来也得掐死。流产,坚决流,血流成河……孙燕憋不住地笑起来,笑得翻倒在床上。翟志刚从来不是一个幽默的人,这一段成了他们共同生活里笑声最多的日子,可惜太短暂了。
       一天夜里,孙燕起来上厕所,发现下身出血了。早上翟志刚陪她去医院,走在路上她感觉血流不止,医生检查后说,胚胎已经部分排出,必须刮宫。
       半年以后孙燕和翟志刚离婚了。
       五
       孙燕又和父母住在了一起,刚开始她有些不习惯,情绪低沉,然而一种疏远的孩子感情的残余使她逐渐恢复了。星期天,她躺在床上不起来,听着妈妈一遍遍叫她,厌烦地用被子蒙住头,仿佛又回到了小姑娘的年代。不同的是现在有了小都都,他经常跑来掀开被子,用小手重重地拍打孙燕的脸。
       孙燕一把揪住那条小胖胳膊,都都惊恐地大笑着往后躲,孙燕不放手,两人闹得像疯子似的。有时候她正满心欢喜,亲着滚来滚去的小外甥,一种说不清的悲哀在她心里一动,她松开手,都都欢笑着逃跑了,孙燕把脸埋在枕头里,伤心得想哭。
       妈妈的同事要给她介绍对象,孙燕生气地拒绝了。她说她不想再结婚,因为没有意思。没人能说服她,一谈到这个问题家里的气氛就紧张。
       星期天妈妈推门走进来,一面拉开窗帘一面说,"你怎么还不起床啊,像什么样子!?"孙燕蓬头散发,从被子里探出头,"快,关上窗帘,求求您了。"妈妈把窗帘又拉上一半,走到床边坐下。"小燕,不是我们不能理解你,你不能自暴自弃呀!嗨,你听见没有?""什么自暴自弃,我困。""你呀,"妈妈叹口气,为女儿掖掖被子,"你听着,昨天李阿姨来了,她也这么说,你不能这样,这样不对,你才多大岁数呀,生活的路还长着哪。"她等了一会儿,见孙燕没反应,接着说:"人应该坚强,这种事有什么了不起的,比这大得多的困难我们都过来了。李阿姨说女同志老得快,岁月如梭,真是这样,你没看见李阿姨的头发,说白就全白了……"这样前后矛盾的话搅得孙燕心烦,她猛地睁开眼,"谁是李阿姨呀,我不认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妈妈气冲冲站起身,噔噔噔走到窗前把窗帘一拉,"起来,别赖在床上了,我看不惯这么懒惰的人。"屋子里灌满阳光,亮得耀眼。孙燕的心被刺得一哆嗦,慢慢欠起身,眯着眼睛问:"您直说吧,你是不是嫌我住在家里?"她的话伤了妈妈的心,只见她的眼睛难过得眨巴眨巴,不知说什么好。孙燕也又气又难过。有人敲了敲门,是爸爸。他探头进来:"嘿,牛奶热没热?都都醒了。"妈妈一声不吭地走出门去,顺手把门使劲一关。孙燕心酸地想,没有人关心她,更没人理解她,她没有亲人,谁也不为她着想。过了一会儿,隔着屋门传来啪哒啪哒的脚步,都都一面跑一面笑,用脚跺着地板,满脸的顽皮。孙燕马上忘掉了忧伤,大声喊起来:"都都!都都来啊,到这儿来!"有时候姐夫张波一早就来了,准备带都都去动物园。都都拽着孙燕撒娇,"小姨也去小姨也去。"张波一板脸他就不闹了。都都长得很像张波,方脸,短而直的鼻子,大嘴岔,只是都都胖,哪儿都肉乎乎的,张波的脸上尽是骨头,很硬,他咧嘴大笑的时候让人觉得特别开心。
       张波对孙燕的事从不发表意见,孙燕不知道姐姐和他说过什么,看上去他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他待孙燕家的人很客气,但是不大亲密。在都都上幼儿园的问题上张波和孙燕的父母有分歧,弄得不大愉快。
       张波在社会科学院工作,都都四岁时他让儿子进了单位的幼儿园,每星期六接回家。要上幼儿园了,都都哭得撕心裂肺,像是要送屠宰场的小猪,满身是汗,接着就病了。病好以后小脸瘦了一圈,眼睛里不时露出微弱而鲜明的紧张神情。姥姥答应每天接他回家,他才松了一口气。张波不同意姥姥的作法,又不想直接发生冲突,就找孙燕谈。
       一个下午,孙燕去幼儿园接都都,现在这件事经常落在她身上,看见张波站在幼儿园门口等着她。
       "哟,你怎么来了?"张波说想和她谈谈,他宽阔的嘴角向上弯起,带着讥诮的神情,"首先我得声明,你姐姐和我立场一致。"孙燕笑着问:"我姐又来信了?"张波说他们通过电话,接着他收敛笑意,严肃起来,又一次讲明他的理由:第一他没有时间天天接;第二他不愿意给都都造成这种错觉:靠乞求靠软弱的姿态就可以躲避他不想做的事。都都应该明白,大人、家长的正确决定,不是能够随他的意愿改变的,对与错,生病和上幼儿园,两方面不能混为一谈……
       "他是个小孩子。"孙燕好笑地打断他。"不错,他是孩子。"张波认真地盯住孙燕,"也许我误解你的意思了,你别见怪,我不认为孩子和大人有什么不同,你以为他不懂,那是你小看他了,他什么都懂,或者说都能懂,只要你相信他,把道理给他讲清楚,你要是根本不相信他那当然就没办法了。问题在大人,不在孩子,你同意不同意?"孙燕被姐夫盯着,点了点头。
       "好,好极了,那我就有个同盟军了。"孙燕扑哧笑了,"你说话真有意思,以前我怎么没发现。""那当然,那是因为你姐说话更有意思。"孙燕怔了一下,哏哏直笑。他们一起去接都都,都都看见爸爸来了,有些意外,问:"你是来接我的吗?"张波把他抱起来,直望着孩子的眼睛:"你先说,你想爸爸了吗?"都都胡乱地点点头,搂住张波的脖子,亲亲他的脸。张波高兴得大笑,笑声高两个调门,显得很激动。孙燕忽然觉得姐夫很可爱,他的心并不像表面那样,他很爱儿子,而且他是对的。
       过了一个月,又过了两个月,一切都进入正常的轨道了。每星期一早上,都都的情绪有些低沉,但不再哭了,因为他知道那没有用,另一方面他也习惯了幼儿园的生活。正如张波所说:时间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法宝。
       十月里,云色清朗,气候渐凉,一夜之间街头冒出堆得小山似的大白菜。白天人们热热闹闹地排队买菜,孙燕夹在其中,心里有些空虚。晚上她躺在床上,举着书却看不进去。翟志刚已经又结婚了,听说是和一个开无轨电车的司机,那女的能给他生孩子吗?但愿吧,但愿他能过得好。
       "那我呢?就这么过一辈子吗?"孙燕想压住这念头,不由说出声来,"别想了,睡觉。"她关上灯闭上眼睛,果然迷迷糊糊睡着了。天还没亮的时候她突然醒了,屋子里还黑着,可已经看得清周围的物件了。翟志刚又闯进她的脑子里,仿佛由他带来了什么意义不明的麻烦似的。她想到张波的话也不全对,时间并不能解决她的问题。可怎么才能解决问题呢?再结婚吗?和谁结?
       这念头活生生地一闪,那么清晰那样强烈,使孙燕忽然起意想结婚了。那个人应当比世上任何人对她都亲,比妈妈爸爸还要亲,想到那种痴痴迷迷的,没法用语言表达的亲密,孙燕激动而怅惘。
       孙燕同意去见一个人。那人是个会计师,和她同行,没结过婚,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只是年龄大了点,四十三岁。他们是在一个同事家里见面的,孙燕第一眼就懂了这人为什么没结婚。没有女的会喜欢他那样的人,从长相到言谈举止,怎么说呢,他基本上就是个女的,那窄小的溜肩膀,轻巧地翘着的小手指头,斜着眼睛看人,笑的时候两手那么一拍;一开始孙燕感觉又恶心又生气,渐渐她觉得太逗了,最后简直可怜起这个人来。他这辈子可怎么办呢?天底下居然有这样的男人。
       孙燕没有和父母说,却忍不住告诉了张波。张波理解地微笑着,"这个人一定是同性恋,他没有什么过错,一切都是荷尔蒙的作用。""同性恋"三个字使孙燕的脸涨红了,"那他干吗还要结婚?"她气愤地质问。
       "这更不能怪他了,你知道别人都怎么看他吗?你想想,你怎么看他。""怪物。"孙燕冷笑道。
       "问题就在这。他不愿意被当做怪物,就这么简单。"张波总是让孙燕无话可说,又心悦诚服。孙燕觉得许多说不清的事情在他心里都很明白,所以他总那么沉着,看人的时候总是直盯着人的眼睛,叫你不得不低下头;要不就看别的地方。孙燕想试试也看着他,可做不到,张波的目光坚定,自信,要求很高,只有孙丽才能和他结婚。孙燕感觉到内心深处有一丝丝羡慕,她想不出孙丽为什么还呆在美国,要是她自己可能早就想家想得受不了跑回来了。
       星期天孙燕去逛王府井,感觉有人在看她,她假装不经意地转过脸,原来是小罗!小罗穿着好看的灯心绒西装,头发向后梳着,像一道亮光站在那儿。
       小罗要请孙燕吃饭,孙燕笑道:"都两点了,不,才两点多,吃什么饭呀!"小罗就请孙燕到开张不久的麦当劳坐坐。午后的太阳把大玻璃窗照得一片白光,孙燕指着靠窗的座位,"咱们坐到太阳里吧,多好。"小罗刚坐下就站起来,解释说他早就想上厕所了,这就是麦当劳的好处。随后孙燕也去了,果然厕所里有镜子,她照着镜子理理头发,凑近看看自己的脸,她对自己并不满意,但是也没办法了。
       他们随便说笑了一会儿,小罗当上了部门经理,当然,目前还是副的,孙燕在单位也算是"大拿"了,接着孙燕很突然地说:"我离婚了。"她下意识抬起目光看小罗的反应,恰巧抓住了那一瞬间,那是一个人在听到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惊讶而自得的本能流露,孙燕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么了?""我怎么了?我在听你说话呀。"小罗的脸色已经十分严肃。
       孙燕简单地说了说离婚以后的情况,她不愿意多谈离婚这件事,小罗感觉出来了,也没有多问她。他们远远地离开了他们内心里关切的事情,一个劲地扯别的,喝着可乐,轻松的有说有笑。可乐喝完了,薯条吃得差不多了,到了分手的时候,小罗给孙燕留了一个地址,说这是他的房子,准备结婚用的。
       孙燕怔了一下,使劲笑起来:"好啊,你怎么还保密呀,都要结婚啦!"小罗说还早着呢,不过有个女朋友。孙燕问是干什么的,小罗难以觉察地迟疑一下,说:在外地,深圳。
       孙燕笑他们是牛郎织女,让小罗要经受住考验,然后两人就告别了。
       自从又见到小罗,孙燕的心一直不平静,对自己不满意,好像自己干了什么后悔的事,可她知道并没有。小罗和她是什么关系呢?朋友?他比过去更精神了,还有点得意,他为什么给她那个地址?孙燕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一股热哄哄的感觉在小腹流动,她为自己荒唐的念头羞耻,同时又觉得小罗很丑恶。一个礼拜后小罗给她来了个电话,刚说了几句,有人叫他开会,就挂断了。
       河面结冰了,风变得冷嗖嗖的,早晨天还黑着孙燕已经出门了,公共汽车挤得要命,每天在路上花费的时间比别的季节多得多,弄得人身心疲惫。星期六孙燕早早地去幼儿园接都都,回家的路上两个人手拉着手,边走边聊,孙燕问都都想不想妈妈,他无所谓地说想啊,孙燕犹豫了一下,又问:"爸爸想妈妈吗?"都都不理她,哼哼唧唧地唱起歌来。
       一个星期六,孙燕按照说好的把都都送到张波家,张波到家后留孙燕吃晚饭,说晚一点汽车就不挤了,孙燕就留下来。他们三个人坐在一张桌前,有一种家庭的气息,孙燕觉得挺愉快。屋子里很暖和,张波只穿了一件毛衣,孙燕发觉这件毛衣是她织的,张波听了马上站起来,双手垂在身体两侧,让孙燕好好欣赏一下自己的作品。孙燕说:"我可不敢当,你怎么成了我的作品了。"张波揪起毛衣:"这是你的,"又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我嘛,对不起,是我父母的作品。"孙燕笑着连连点头:"对对,没错。"都都的眼睛机灵地转了两转,猛然伸出手指着张波喊道,"我是你的作品!"张波高兴得大笑,都都又"霍"地指向孙燕:"小姨是,是我的作品!"孙燕一愣,嘎嘎笑了。都都开始胡乱地指来指去,说孙燕是张波的作品,自己是妈妈的作品,张波是姥姥的作品……孙燕抱着都都笑成一团,张波微笑着等待着他们,轻轻拍拍桌子:"镇静,镇静了。"夜里孙燕作梦了,梦境混乱离奇,有张波还有小罗,一个人拉起她的手,好像要搂抱她,她一脚踩空了,摔倒在马路边,司机连声喊着:借光借光,凑到跟前对她说:别哭,上车吧。司机的脸模模糊糊,很熟悉……
       有一阵大家都巴望着能看内部观摩的外国电影,孙燕的兴趣尤其强烈,几乎成了一种饥渴,在出版社里见人就打听,还到处托人,只要有机会她总能搞到票。一些电影使她很激动,她忍不住地把自己的感想和张波说,为此还要把整个故事给他重讲一遍。每当她讲故事的时候心里都不由得沮丧,这些动人的电影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失去了光彩,成了干巴巴的话,没有了欢笑和眼泪,不能感动人了。
       有时候张波也给她电影票。一天张波和她一块去看一个美国电影《魂断蓝桥》。电影是下午场的,看完电影出来正值暮色降临,满街流动着下班的潮水,可孙燕一无所知,她的心完完全全还留在电影的时空里。刚刚在电影院里她哭了,眼睛还看得出来,她顾不得难为情,甚至觉得没有什么可难为情的。玛拉的命运,她和罗依的爱情,她为爱情而作出的牺牲,牺牲了多么美丽的生命啊!罗依将悔恨终生,永远活在对玛拉的思念里。孙燕没头没脑地朝前走,几次要撞到人和汽车,都是张波把她拉住了。
       暮色清朗,西天一片桃红,走到路口孙燕有些茫然地站住了,看着眼前匆忙穿梭的人们,她忽然说:"我不想回家。"他们选择了顺路的景山公园,一走进公园大门,那个喧闹的不合时宜的城市就被坚决地阻挡在外面。四下里,光秃秃的树木一片朦胧萧瑟,余辉留在一棵棵树干上,汽车的声音,模糊的人声,隐约的喇叭,并没有破坏公园的安静,反倒增添了一种与世隔绝的静谧的意味。
       孙燕呼吸着冰凉的空气,她感到很舒坦,身边有一个人和她并肩走着,这个人是她的姐夫,这也没有让她别扭。此刻她的心充满感情,非常充实,她有很多的话想说。
       他们开始了一场谈话。孙燕说了很多,热烈地讲个不停,像涓涓流淌的小溪,有没有爱情呢,当然有的,一定有……她知道很难很难,也许她永远在可悲之列了,可她还是很高兴,因为毕竟有人获得了爱情,像玛拉。她羡慕玛拉,她虽然死了,可她是为罗依而死,为爱而死的,生活中能有值得爱的人多好,可又是多难哪!
       夜色渐浓,山后的红云完全消失了,钴蓝色的天空里冒出越来越多的星星。张波一直沉默地听着,只是偶尔简短地说:是,我明白……当然……那低沉的声音给孙燕很大的安慰和鼓励;她和翟志刚的生活怎样一点点暗淡下来的,小罗的出现,不愿回首的离婚;眼泪在孙燕的眼睛里发亮,回忆使她激动也让她满心委屈,忽然她觉得自己说不出话来了。张波侧过脸看看她,小心地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孙燕的身子一颤,喃喃地说:"对不起,没事儿,没什么。"张波沉默地向前走,两个人的脚步声清晰可闻。眼泪退下去了,难过的心情也很快消失,代之以一种轻柔的舒畅感,刚刚被张波拍过的肩膀上有些异样的感觉,好像那只手没有拿开,还放在那儿,有点温度有点重。
       公园里的灯亮了,照出一块块冷清的空间,把更大的黑影投向远处。张波默默地向孙燕讲起了他的初恋。那是在云南建设兵团,在一个水库的大坝上,那个女孩儿向他迎面走来,那时候他多大呢?应该是十六岁。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孩儿,到今天为止也没见到。他的脑子一下空了,把什么都忘了,只有那女孩儿像一道亮极了的亮光笼罩着他。他们走近了,他忍不住问她是哪个团的,干什么去?两个人说了五分钟的话,他记得水库里有鱼,"泼剌"跃出水面,女孩儿笑着指给他看:在那儿,那儿!整个水库、四周的天地都充满歌声,亮堂堂的。然后他们分手,女孩儿去镇上发信,他就到别的连队看同学了。前后只有五分钟,但是永生难忘。那五分钟的感情至诚至美,无与伦比,再也没有了,他相信那就是爱情,谁也夺不走,什么时候想到都那样美好。
       张波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爱情不在于是不是靠得住,而在于是不是使人幸福。"孙燕呆住了,这是另外一个电影,这个故事超出了她的思想,但是她已经完完全全地接受了它,以至于一想到有这种可能,就有一股巨大的感动的热流通过她的心间。她目不斜视,心潮激荡起伏。静默中,张波的脸有些暗淡,眼神诚实而深沉,过了一会儿,他的喉头咕哝了一声。
       "你知道吗,我没有告诉过你姐姐,结婚以后我去找过那个女孩儿。"孙燕没有反应,心尖轻轻地哆嗦了一下。"我差点认不出她,不不,当然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可是,我想我可能是犯了一个错误。""怎么了,她也在北京吗?""在上海,是我出差的时候。"张波细细地讲述了他找那个女孩儿的复杂过程,经历了怎样的周折,心灵的斗争,在临走的头一天,深夜十一点多钟,终于站到她家楼下的窗口。女孩儿出现了,当然不再是女孩儿,她根本不认识他,后来想起他来,两个人你送我我送你,在她家楼下的巷子里来来回回一直走到天亮。
       "她还那么漂亮吗?""怎么可能呢?老多了。我不愿意多看她,因为我一直在想着她,在梦想她,我有点受不了。当然,后来慢慢习惯了。""她结婚了?""结了。""她丈夫呢?""她没说,我也没问。她谢谢我去看她,还说第二天可以陪我玩,我说我要走了,早上七点四十分的火车。"不知为什么孙燕松了口气,心落地了。对了,她想,这就对了,一切都不可能,都成为过去,多么让人难过,让人想哭啊!可是,这是为什么,一股凉幽幽的轻松的快感,这感觉蠢蠢欲动,在向她招手,孙燕模模糊糊地想到自己的青春,想到自己白白地浪费了这么多年的时光,觉得她多么想恋爱啊!公园里的寂静,一直在耳边萦绕的可爱的声
       音,无风的湿润的冬夜都在迎合她的心意,在她心里激起极端的热望,天哪,她非恋爱不可。
       很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候孙燕爱上了自己的姐夫,然而她只是想:多好,这个夜晚真是可爱极了。
       过了半个多月小罗又给孙燕来电话了,约她去玩,去舞厅跳舞。第一次孙燕说有事,下回吧,第二次她去了。俱乐部里的气氛不像孙燕期待的那么欢乐,灯光发暗,宽阔的大厅里好像蒙了一层东西似的,陌生的人们互相打量着。小罗带孙燕走到舞厅顶里面,坐了一会儿。每一个舞曲开始都是那两对男女首先走进舞池,孙燕很感兴趣地看着他们。他们提着气,一脸的不高兴,脚不着地地滑来滑去,另外的一对倒是喜气洋洋,可孙燕觉得有点可笑。轮到小罗站起来请孙燕跳舞了,孙燕很紧张,她的头才到小罗的下巴颏,两人跳了一会儿孙燕就笑着倒退两步,抽出手说:"不成,你太高我太矮,不成。"小罗想说服孙燕,攥着她的另一只手不放,孙燕的脸红了,她顺从了小罗。她的脸颊微微贴着小罗胸前的衣服,无声地跳完一支曲子,又跳了下一支舞曲,渐渐孙燕的心平稳下来,不再不好意思了,怀着满意的心情跳了一个晚上,等到小罗问她,咱们还跳吗?她才惊醒过来。
       走出俱乐部,来到街上,孙燕不由打了个冷战,小罗很自然地伸出手搂住她的肩膀,孙燕没有反应,两个人无声地走了一小段路,然后小罗站住,俯下身亲了孙燕。他的嘴唇有点潮乎乎的,冰凉,像亲在石头上,可这块石头会动,他一个劲地亲着,把孙燕抱得紧紧的。孙燕的感觉像作梦一样,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是她也亲了小罗的嘴和面颊。几分钟之后他们松开了,小罗搂着孙燕又走起来,孙燕一边走一边不由诧异自己的反应,她亲了小罗,可她又这么镇静,她到底怎么看待小罗呢?
       "嗨,上我家去吧,好不好?"小罗扭着脸,凑近她的耳朵柔声说。
       孙燕没有回答,继续走着。小罗拉住她:"走吧,去坐车吧。"这时孙燕抬起头看着小罗,她认出了那种表情,是充满性爱的男人脸上贴着的那层特别的表情,孙燕是过来人,一眼就认出来了。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感到激动,可内心却不肯服从,觉得屈辱。
       "不了,我得回家了。"孙燕不自然地说,小罗好像不相信她的话,脸上带着宽容的疑惑的笑。孙燕一阵慌张,又说:"真的,以后再说吧,还有机会。今天太晚了。"后来孙燕在公共汽车上想着小罗的表现,越想越气,他明明有女朋友了,也告诉了她,可他还要拉她去他家,他把她当成什么人了!而她呢,说的是什么话呀!有什么机会?再说什么?一股气恼和懊丧的心情使孙燕直冒汗。
       这时她看出了小罗身上的许多缺点,他那种得意的样子,在俱乐部里他的眼睛老是瞟着好看的姑娘,他变了,一点不像在会计学习班时有股年轻的单纯劲。意识到一个人这样地改变了,孙燕觉出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孙燕想到了张波,他多好啊!没有比他再正派的人,他才是值得爱的。孙燕心里猛地一震:天哪,她这是怎么了?可立刻又缓过神来,想:为什么不能呢?我爱都都,他们是我的亲人,我愿意爱他们。过了一会儿另一个声音又说:对,你可以爱,但是能爱张波吗?
       那一夜孙燕老是想着和小罗的拥抱亲吻,一会儿又变成了张波,她浑身发烧,翻来翻去,天哪,她觉得自己真的在渴望男人!她伏在床上,满脑子的梦想,一点也不害羞,瞧着柜子微笑;她希望一直想到天亮,可渐渐想到生活还要这样过下去,忽然间气馁极了,不由为自己刚刚的思想害臊。她又难过又气闷,暗自叹息:什么时候才能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啊?
       都都感冒了,咳嗽得厉害,一个礼拜没去幼儿园,在姥姥家。张波每天下班来看都都,有一天他没有来,第二天孙燕打电话到他的单位,听到张波的声音孙燕忽然一阵紧张,好像被揭穿了内心的秘密。她终于承认自己是有秘密的,但是她不会让这个秘密有什么可耻之处。这是个美好的秘密,玛拉式的,虽然不涉及死亡,可包含着某种自我牺牲的精神。当这样的想法在孙燕脑子里转悠时,她不由得扭头看看身边的人,仿佛他们能偷听到她的思想似的。
       日子在忙碌中过得很快,好像一只巨大的看不见的手拿着个模子,"梆"地一刻,就是一天,梆梆梆梆,每天都是一样的。然而变化毕竟来了,空气一天天变暖,人们脱掉厚厚的冬装感到那么轻快,不管走路还是骑车都利利索索,像是有很多的快活事在前面等着。
       孙燕活泼能干,据说要提她当财务科副科长,大伙儿都说她越活越年轻,可是她的个人问题仍然没有着落。很多人为她操心,她的态度大大方方的,但是不积极。没有人知道她是有男朋友的。
       小罗在春节期间结了婚,去南方度完蜜月又回来了,新娘子不愿意放弃她那份工作,坚决留在深圳。小罗向孙燕倾吐了心中的苦恼,孙燕安慰他说,老在一起不一定好,这样见了面多亲热呀!看着小罗低垂着头,现出一副凄凄惶惶的样子,孙燕就笑他,然而她也觉得他怪可怜的。当小罗攥住她的手,把她拉到怀里,孙燕没有反抗。事后她感到羞愧难当,同时又满心激动,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想才好。回到家她躲进屋里使劲照镜子,怕自己脸上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为眼角细小的皱纹难过了好半天。
       和小罗有了这种关系以后,孙燕觉得自己变了,觉得自己以前就像没有活过,像瞎子似的,这下才睁开眼睛。她看清了翟志刚确实太对不起她了,小罗对她的态度既不可原谅,却已经得到了原谅,她心里一次次涌起强烈的情欲,事后又不愿意承认。在她的幻想中时常出现张波。姐姐已经不在几年了,这么一想就有一个魔鬼冒出来,脱得一身精光狂飞乱舞。再要见张波时孙燕简直有点害怕,直到她看出什么也没有变,一切照常,她的感觉才放松下来。
       张波带她参加过两次关于中国如何走向现代化的研讨会,孙燕抱着很大的热情去的,结果却觉得太枯燥,要不是不好意思她真想中途偷偷溜走。她问张波:你觉得咱们中国有戏吗?张波很坚定:当然有戏,肯定精彩,喜剧悲剧同台上演,只要你活着就会看到。孙燕又以同样的热情去书店找书,买回来几本放在床头,不能说她没有收获,她怀着温柔浪漫的心境在床头的小灯下一本本读了,也弄懂了一些意思,可记不住什么。然而她做了很多,事事处处为张波和都都着想,受了很多累,毫无怨言。一段时间以来孙燕觉得张波好像有什么心事,她问他怎么了,张波总是平平淡淡地说没什么。
       孙燕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么麻木,那样显而易见的事竟然被她丢在脑后。这件事是妈妈告诉她的,孙丽想要和张波离婚。妈妈的脸色难看极了,声音惊慌发颤:"我想不通,她搞的什么鬼呀!我不能同意,绝对不成,两个女儿都走这条路,你爸要气死。你怎么不说话?""张波知道吗?"话刚出口孙燕就明白自己太傻了,立刻又问,"我是说,他同意吗?""他怎么能告诉我他不同意?""他说他不同意?""没说,他能同意吗!他一个男同志,老婆不要他了,他不气死才怪呢!""你自己气死吧!"孙燕的话那么冲,把妈妈吓了一跳,立刻孙燕就觉得很对不起妈妈,拉起妈妈的手攥着。眼泪在妈妈眼里打转,她忍着忍着,怎么也忍不回去,"叭嗒"掉下一滴,孙燕难过地抬起手替她轻轻抹去,这一来妈妈反而呜呜地哭了,孙燕只得搂住妈妈的肩膀,像哄小孩儿似的哄着:"别哭了,哭什么呀,好了……行啦……"妈妈的声音含糊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啊,我太难受了,你们为什么这么气我,你姐她一个人在外国,她可怎么活啊!"阴影笼罩了孙燕,她神魂不定,不知道能干点什么。天气闷热得让人睡不着觉,蚊子嗡嗡在耳边打转,孙燕打开灯找蚊子,发现两只吃饱了飞不动的,狠狠把它们拍死。关了灯,地上满是月光,孙燕想起小时候她和姐姐在门口的台阶上乘凉,她用一把大芭蕉扇给姐姐扇风,姐姐是小姐她是丫环,姐姐是老师她是小学生,姐姐是公主,她好像是士兵……孙燕不知不觉地笑了,她那远在万里之外的亲爱的姐姐啊!她又想到张波,心立刻凉了,像堵了块石头,搬不动。怎么办呢?他早就知道了,可毫不流露,默默地忍受,多让人揪心,多么坚强啊!孙燕的心真的一阵刺痛,想要安慰张波的愿望那么强烈,恨不得立刻就能做点什么,她要去找他,和他说……说什么呢?
       她的一片真情,她的爱,她这个人,有什么用?谁需要她?原来并没有人需要她啊。这剜心的想法让她喘不上气来。屋外忽然传来几声咳嗽,是爸爸。孙燕的思想跳到父母身上,他们过了一辈子了,他们俩之间有爱情吗?现在是看不出来了,也许曾经有过。妈妈真可怜,她的一生就这么过完了。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孙燕觉得自己有些愚蠢可笑,她和小罗的关系,对张波的感情,心里的热劲儿,做出的种种牺牲,其实都没有意义,简直是傻。为了叫自己相信事情不是这样的,为了压下这种可怕的念头,孙燕又思考起姐姐离婚的事来,可想不出什么结果,迷迷糊糊睡着了。
       早上起来,看见都都在屋子里欢欢喜喜跑来跑去,刚洗过的小脸直放光,她的心松了一会儿,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然而这不是事实。晚上她给姐姐写了一封信,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为什么要离婚,对张波真的没有感情了吗,都都怎么办,该不该离婚等等等等。
       姐姐的回信来了,是寄到她单位的,因为不想被父母看到,更不想让张波看到。信里只向她一个人透露了真实情况:她和一个美国人好了。那人是和她一起搞研究的教授,对她帮助很大,而且非常爱她,她也爱他。她对张波当然还有感情,可已经不是爱。信厚极了,很长很长,孙燕看了好长时间,然后再翻过来重看。字里行间她听见了姐姐的声音,看见她的模样和表情,她说得都是最最真心的话,只能对亲妹妹说的。那美国人自己没有孩子,但他和前妻领养了两个中国孩子,所以都都来了绝不会孤单。他有一个妹妹,还有一个姐姐。这一段孙燕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还是不很明白,可她明白了一点,姐姐要把都都接走,离开中国。信的末尾有一行,下面重重地画了黑圈:都都的事先不要告诉张波,千千万万。
       孙燕满心都是姐姐信里的内容,又担忧又害怕,越来越害怕,怕见到张波。等见到了,看到他像平时一样,沉着自然的样子,又觉得他太可怜了,而姐姐简直太坏太无情。她没有和张波提姐姐的信,回想起来也没有什么思想斗争,好像就该这样,不可能有别的选择。约会时,小罗觉出她心事重重,问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她故意冷淡地说没什么呀。孙燕这才明白说"没什么"其实是很正常很容易的。
       离婚的事已经不可能再保密了,妈妈整天愁眉苦脸,爸爸的沉默更让人憋得慌。张波来的时候目光躲闪着孙燕,痛苦暴露出来,世界一点点脱光衣服,让人不由想闭起眼睛。要下雨了,窗子现出电光活生生的一闪,闷雷震动大地。孙燕站在窗前看着白茫茫的雨帘,脑子里一无所思,急骤的大雨带动起气流打湿了她的脸,最后她关上了窗户。
       无法消除的郁闷心情使孙燕开始怀疑自己,她做得对吗?她为什么就这么站到了姐姐一边,欺骗张波。她的心里起了混乱的风暴,懊悔咬噬着她,让她难受极了,要么马上有所行动,要么倒在床上大哭一场也好,可她哭不出来。她想起那个冬天的黄昏在景山公园,她和张波离得那么近,像一对深交的互相理解的老朋友,现在这么大的事他们却连一句都没有谈过。这是不对的,错出在她身上。
       孙燕鼓起勇气给张波打了电话,说想和他谈谈。
       "谈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吗?"电话那头静默了一会儿,"好吧。"
       七
       张波让孙燕坐在沙发上,他自己搬来书桌前的椅子,在屋子中间坐下,孤零零的,看着很奇怪。
       孙燕笑了:"你这是干吗呀,又不是审判你。""不是吗?那太好了。"张波搓搓两手,玩笑地说,可他的态度明显的有点生硬,带着隔阂。
       孙燕一直在思索着要谈的话,似乎已经清清楚楚,可一转念间又变得稀里糊涂,再一想又明白过来,她的思想在两个极端之间奔波,弄得她又紧张又疲倦。看到张波坐在面前,她倒冷静下来了。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是吧?是关于我姐姐,和你。"张波不出声,平静地望着她。"说心里话我是有看法的,我觉得你是好人,真的,我姐这么伤害你我很难受。你信我的话吗?"张波思忖了一下,点点头。"我知道离婚的滋味,我知道你很痛苦,要是我能做什么能对你有帮助,我非常愿意做,我一直是这样想的,没有别的意思……""我知道,谢谢,我非常感激你。"张波的语气很诚恳,眼神里还带着微微的痛楚。孙燕难过极了,感情的潮水汹涌而来像要淹没一切。她吓坏了,急急地说:"我想告诉你,我知道我姐姐是什么样的人,她和你不一样,她、"孙燕不得不顿了一下,"她是女的,她聪明,脑子好使,可她有时候,"孙燕又一顿,"知道吗,你比她强得多,你有思想有学问,又有才,你一定能有发展……"这时她看到张波的嘴角咧了咧,像是在苦笑,就像满腹心事,还得听人家说废话的人似的。孙燕的心一沉,她不想再兜圈子了,"我姐她厉害,有心眼,你不能全信她的话。她说对你没感情了,也许不是真的,也许她有别的想法,关键是你们俩有儿子,有都都,她怎么能这么做呢!让都都没爸爸。"张波的目光严峻起来,看着孙燕,孙燕有点紧张了,张波要是知道了姐姐要把都都弄到美国去会怎么样呢,她感到一阵心里没底的恐慌。
       果然张波冷笑一声,笑得非常冷酷,"孙燕,我告诉你吧,你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是个自私的人,为了达到目的她从来不惜任何手段,欺骗在她根本是小菜儿。"张波讥诮地笑着:"你知道吗,她不是聪明,她是自作聪明,她总以为别人都是傻子,都会跟着她的指挥棒转,她达到目的了就以为是她自己的胜利,其实呢,她和所有人一样在一个大圈里转,一个利益的大圈。"张波用冷静分析的眼光谈到孙丽要和他离婚的原因,他说有各种可能性,也有它们的合理性。孙燕闷声不响地听着,脑子里想着他说她姐姐的那些恶毒话语。张波侃侃而谈,可她却觉得不入耳,他越是冷静,越是有理有利有节,她就越不舒服越生气。张波说了很多深奥的话,什么"游戏之后也就是进行游戏之前,"孙燕简直不能接受,难道这样的事和游戏有一点点关系吗?可她又找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终于,他结束了分析:"对于孙丽,我明白她,不管做什么,人得按一心想做的去做。我能理解。"他默默地看着自己交握的双手,然后坐直身子,对孙燕温和地一笑:"你刚才说我是好人,其实我也不是,你才是好人,这是我的真心话。你姐姐和你根本不能比,要是有一个男人爱上你,那他可就太福气了。你知道吗,我特别爱听你笑,只要别人稍稍一逗,你就发出清脆的笑声,真好。"孙燕没想到张波会说出这些话,脸立刻羞红了,一种自私的感觉使她的心里充满喜悦。离开张波家,一路上孙燕的心都很轻快,她回想着他们的谈话,尤其是他说爱听她笑的话,张波这个人,心像一潭清水一样,聪明,有教养,又这么宽厚。为什么她就不能找个这样的人哪!为什么她不敢承认自己很爱张波?如果他不再是她的姐夫的话……,孙燕的心情渐渐沉重起来,思想和情感陷入了一团混乱。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孙燕还是一团混乱,她责备自己:我怎么能这么想呢?她又反驳自己:我为什么不能这么想呢!有的时候她觉得脑子都快转不动了,人都变傻了。经历了好些天的心神不安、栖栖皇皇之后孙燕终于清醒过来,看明了真相:世上的事不可能以她的意志为转移,她能力有限,什么也决定不了,只有听天由命。思路变得有条理了,她想自己总不是那么糊涂的女人,是有脑子的,也有一定的能力,那就要克制自己,不再胡思乱想,把精力放到工作上。这似乎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可能也是最好的办法。她一次次告诫自己,要说到做到,甚至照着镜子说了好几遍。
       孙燕真的说到做到,她是个聪明人,到秋天就被提成副科长了。深秋时节姐姐从美国回来探亲,屋子里十分阴冷,孙丽和孙燕挤在一张床上,她们谈了很多。孙丽说话时打着激烈的手势,脸上不时显出奇怪的外国人的表情。孙燕就笑她,孙丽意识到了,自嘲地耸耸肩,"真糟,我自己都不觉得。"姐姐说的事很多孙燕都不能理解,不过有一点她感觉得很清楚,那就是现代人的思维方法,很多极为复杂麻烦的事用那种方法一想就会得出简单的一目了然的结论。事情也就解决了。
       都都知道自己要跟妈妈去美国,特别兴奋,见了人就快乐地传播这件新闻。他小小的年纪就知道美国好,也许孙丽讲的汉堡包和好吃极了的冰激凌是他所向往的。姥爷对他发了脾气,打了他一回。孙丽把儿子拉到一边说:"听着,男子汉,眼泪是属于女人的东西,快把眼泪擦了。"都都的小嘴哆嗦着,憋呀憋呀,把眼泪憋回去了,没过五分钟,就在院子里和别的孩子追跑起来。张波和孙丽离婚的事情也在进行,就像是水到渠成,他们像朋友那样一起出门办事,商量该说些什么话,孙丽开一句玩笑,张波也笑。事情很麻烦,两个人都阴沉着脸,然后有了进展,接着一切就迎刃而解。孙燕始终在一旁观察着他们,心里微微地惊奇,她终于把他们离婚的事和小罗讲了,小罗由衷地表示赞赏。
       在小罗家的床上,他压在孙燕身上笑眯眯地俯视着她,然后轻轻吹了口气,把挡着孙燕眼睛的头发吹开,孙燕不由眨了眨眼。
       "你知道我想起什么了?"孙燕没有回答。
       "我想起你姐姐,还有你姐夫。"孙燕动了动身子,她不想这么谈这个问题。
       "人应该像他们那样。""哪样儿?"小罗也不回答,亲亲孙燕,像是被她的嘴唇粘住了、分不开似的使劲亲了一会儿,"说不定他们俩也还有这种事呢。""去你的吧,你滚。"孙燕用力一推,小罗依然笑着:"你这人,这真是没准儿的事,完全可能。""绝不可能。""你怎么知道?""我怎么不知道,我当然知道。""你问了?""我看得出来。""那你姐姐看得出你吗?你和我……"孙燕的脸憋得通红,小罗看她真生气了,连忙哄她,"你一生气特别可爱,就像小野兽要咬人,咬吧,使劲咬。"小罗被咬了一口,疼得怪叫一声。孙燕觉得还不解气。
       孙丽和都都快要走了。晚上孙燕把都都抱到自己床上,她感到孩子香甜微弱的呼吸吹到脸上,她的脸碰到都都的头发,心里有一种柔软无力的感觉,柔弱得好像不光她的脸,就连她整个的心都贴在都都的绒布衣服上了。她贴近地瞧着都都熟睡的面容,眼泪流了下来。
       临走前一天姐姐请全家人到外面吃饭,还请了张波。想到女儿就要走了,爸爸妈妈才忍耐住,打消了拒绝出席的念头。孙燕也觉得不舒服,她怀疑张波会不会来,果然张波没有来。妈妈看着都都大吃大喝,眼圈红了,爸爸好像一直在生气,沉默地吃着,孙燕给他夹菜他连理也不理。孙燕凑到都都耳边小声问:"你想不想小姨?"都都的嘴里塞满了肉说不出话来,使劲点点头。"想不想姥姥姥爷?"他也点头,"想不想爸爸?"都都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清清亮亮地回答:"当然想,他是我爸爸呀!"孙丽冲儿子鼓励地伸出大拇指,会意地微笑。
       在一种新奇力量的驱动下,孙燕忍不住把自己和小罗的关系向姐姐透露了,姐妹俩坐在床上聊到很晚。姐姐又一次向孙燕讲起了她的美国爱人,就要见到他的激动使她简直收不住嘴。孙燕带着微微的欣喜,带着恍惚,瞧着姐姐的脸,脑子里暗想:对,人人都跟着她的指挥棒转……
       夜深了,孙丽打了个大哈欠,连忙用手捂住嘴,"对不起。"谈话又回到小罗身上,"不错,他是个不错的情人,年轻,长得帅,能满足你,你还想要求什么。"孙燕在心里重复着姐姐说的这几条,还是觉得有些意义不明似的,"可是……"她还没想好可是什么就被姐姐打断了,"别可是了,我知道你想什么,全世界所有的傻女人都想要的,爱情。"孙燕的想法被说中,扑哧笑了,"就你不傻,你这么精,我都怕你了。"孙丽含笑看着妹妹,好像想起什么心事,慢悠悠地说:"我告诉你吧,爱情,不是没有,"孙丽说到一半忽然不说了,孙燕期待地望着她。
       "你知道吗,张波也有一个情人。""什么?""张波,他让我不要和别人说,我只跟你说了。"孙丽轻声一笑,摇摇头,"真有意思,这不是很好的事吗!书生气十足。"孙丽瞟了一眼钟,不由惊叫一声,"哇,都十二点了,睡觉吧。"她双腿一伸,站到地上,身子向后挺直伸了个懒腰,"啊,明天,不,后天就到家了。嗨,你想什么呢?"孙燕的脸色很不好,像是忽然不舒服似的,被姐姐问了一声身子一抖。
       "你怎么知道的?""知道什么?"孙燕微蹙眉头,"是他告诉你的吗?""哦,张波啊,他告诉我的。""什么时候?""前两天吧。""刚找的?""哈,你说什么呀!早就有了,可能都快结婚了吧。"孙丽狡猾地一笑,"这可是我猜的,算是我的预言,走着瞧。"孙丽睡着以后,一切都沉寂下来。孙燕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在被子里,仰面朝天一动不动,那直挺挺瞪着眼睛的样子很吓人。她的心里在沸腾,她想到自己怎么思前想后受尽折磨,怎么下决心,压住自己的感情,而那些思想原来是痴心妄想啊!她的胸口憋闷极了,感情和自尊心受到的伤害使她心怀痛恨,她恨自己,恨张波,恨姐姐,恨那个她没有见过的美国人,恨得她手脚冰凉直哆嗦。她感到很冷,就摸黑下床,从柜子里翻出一件大衣盖在被子上,她想知道是几点了,又一想,有什么关系呢?这世上的男人原来都这么可恨,没心肝,混蛋!她在心里恶毒咒骂,小罗不也是一样的吗!他寂寞的时候就给她打电话,她呢,就颠颠地跑去。她忽然想起他和妻子的照片就在他家的墙上挂着,一股气恼和屈辱让她两眼发黑,喉头哽咽。孙燕觉出自己哭了,可也觉得无所谓,使劲拉起被子把脑袋蒙上。黑暗里她的呼吸潮哄哄热乎乎的,她无声地哭着,人昏昏沉沉,一种温和的思绪渐渐代替了激动的思绪,总会有好人的,应该有,应该有幸福,爱情,起码是真诚的感情吧。没有欺骗。
       夜静得要命,静得可以听见一种低微的嗡嗡声。孙燕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倾听着。她的眼睛有点睁不开了,可是闭上一会儿还是又睁开。后来,窗外的天空渐渐变成灰色,又过了一阵子,闹钟响了。那是个阴云密布的早晨。
       八
       从都都走后又过了两年多,八月末的一天,孙燕和妈妈站在阳台上,看着地面上变得很小的人和移来移去的车子,那些五六层的楼像趴在地上的玩具似的。
       "这楼真叫高,哟,看见没有,那不是西山吗!"孙燕扭过头去,在远远的天边上有一条发青的长影子,那当然就是西山。说不上什么原因她的心里一喜,脑子里似乎浮现出一种宽广辽阔的景象。好啊,她想,这阳台,这新房子真好。她自己的房间也很好,四四方方,墙壁雪白,从窗子里能看得那么远,阳光充足,空气轻轻流动,城市在下面发出声音,新的生活开始了。
       这两年里发生了一些事情,张波结了婚,爱人是和他同一单位的研究生,现在他和孙燕家几乎没有来往了。小罗半年前终于调到深圳,孙燕接到过他的两个电话,都是在上班时间,一会儿就有人进他的办公室一下,电话里听得清清楚楚。然而孙燕心里还是觉得安慰,毕竟他还没有把她忘到脑后,不是人一走茶就凉。小罗感觉到孙燕对他心存怨气并没有在意,也不勉强她,孙燕隐隐有些失落,但两个人从来也没有伤和气。
       孙燕曾经想过要找张波谈谈,当时那愿望非常强烈,好像性命攸关似的,今天看来她简直有点不理解自己。现在她成熟了,以前的事情变得不再重要,甚至不那么真实了。一切都在变,最最可怕的变化是变老,遥远的不可思议的四十岁一步步走近,好像一个越来越熟、关系越密切的人走到她的生活里来。孙燕并没有觉得恐慌,可还是有紧迫感。现在她习惯了在介绍人的安排下去赴约会,见不同的男人。他们有不同的职业,模样长得千奇百怪,令人失望。当然也有不错的,甚至有让孙燕动心的,可同样也会让她伤心,让她知道自己的条件不够好,缺乏吸引力。不过孙燕的性格没有变,仍旧爱笑,显得比同年龄的女人活泼得多,她的心并没有老。
       几天前周红娜到孙燕新搬的家来玩,她和孙燕一直是朋友,孙燕的妈妈拉着她的手说个没完,感叹日子过得真快,老头都退休了,分了这套房子。周红娜说房子真好,真大,阿姨您该好好享享福了。孙燕妈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压低声音:"小周哇,你和孙燕是多少年的朋友了,你得帮帮她,她今年都……哟,瞧瞧你这手,真是双大手。"这时,孙燕端着沏好的茶在门口站住,两眼从眼皮底下使劲盯住母亲。母亲有点尴尬,做出无辜的样子:"你看我干吗?好,我走我走。"妈妈走出去,孙燕关上了门,周红娜笑了。孙燕也觉得挺逗,笑着说:"你看她还转得挺快,还什么这双大手。"想到妈妈这么胡说一气,她哏哏笑出了声。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周红娜问:"有个人,不知道你记不记得?""谁呀?"周红娜没有立刻回答,看着孙燕的眼光有点奇怪,想笑又不好意思笑似的。孙燕"啪"地打了她一下:"说呀,谁?""潘树林,还记得吗?"孙燕当然记得潘树林,而且记得很清楚。有一阵子,在她伤心沮丧的时候不止一次地想起最初的那场恋爱,觉得那时候多么天真,糊里糊涂的,又是多么无忧无虑。时光一去不返,那个潘树林不知道怎么样了。
       现在孙燕从周红娜口中知道了潘树林的情况。他结婚了,有一个女儿,七月里他的爱人因为癌症去世了。
       孙燕的第一个反应是为潘树林感到难过,死去亲人是可怕的,她连想都不敢想。周红娜还告诉她潘树林和他爱人感情挺好,他爱人是那种老实本分的女人,家里的一切事情从来都不用潘树林操心,这下他一个人简直抓瞎了,又难过又上火。
       孙燕听着,内心的感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既可怜潘树林又有点乐滋滋的,真是怪极了。
       果然周红娜的大脸上铺开了笑容,她说出了来的目的,想再当一次介绍人,让孙燕和潘树林见面。孙燕竟爽快地同意了。
       过了一天,孙燕自己去了潘树林家。乍一看潘树林还那个样子,几乎没有变化,孙燕想也没想就说:"哟,你怎么还那么黑呀!"说完连忙捂起嘴,咯咯直笑。
       潘树林的家是两室一厅的单元房子,他现在在轻工局的一个下属单位当副主任。孙燕觉得他过得马马虎虎,屋子里一点看不出舒适和美观,而且他这个人还有点土气似的。
       "你女儿呢?"孙燕问。
       "上学去了,上初中二年级。"九月的天气十分凉爽,潘树林还穿着条短裤,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叉开两条筋肉迸起的腿。他还那么结实,孙燕想,身体真好。
       他们随便地聊起来,孙燕避免谈起他的爱人,怕他难过。孙燕讲到自己的离婚,潘树林只是听着,什么也不问。谈起他的女儿他的话才多了些,说得都是细小的事情,说女儿的名字是他给起的,叫潘乐,想让她快快乐乐的。他从抽屉里找出一张潘乐的照片,那是个长相普通的女孩儿,胖胖的圆脸小眼睛,潘树林说随她妈。
       到了中午潘树林起身要做饭,孙燕犹豫了一下,说,"我能帮你吗?"厨房里又脏又乱,到处是油腻的感觉,可潘树林自自然然的态度让孙燕反而有点心酸了。在见潘树林之前孙燕设想过会是什么情景,绝没有想到他们会一起呆在厨房里,现在她觉得也没什么不合适的。
       孙燕一边洗菜一边问:"你脾气还不好吗?"潘树林笑了笑:"对了,不好。""你打孩子吗?""绝对不。"潘树林盯着锅里煮的面条,忽然说:"你不知道吧,去年我还因为打架被关过呢。"孙燕一愣,扭过脸看着他,不由笑了。"真的,不骗你,要不我就当上主任啦。"潘树林绘声绘色地讲起人家怎么想整他,故意用激将法,骂他,让他动手,他就上了他们的圈套。被打的那个干部鼻子让他打歪了,其实一点事儿也没有,过后鼻子也正过来了,可当时流了好多血,怪吓人的。他自己上派出所去投的案,说自己打人了,关了他五天。
       "从那回以后我变多了,不再干蠢事。人嘛,还是应该能克制住自己。我相信。"潘树林郑重其事地说。
       孙燕看着潘树林,忍不住又笑起来,她的笑发自内心,一点也不是笑话他。事实上她觉得这个人真有意思,打人的事显得怪好玩怪可爱的。"你可真是,"她吃吃笑着,"一点也没变,简直和过去一模一样!"经过这么多年之后,过去的一切朦朦胧胧一股脑儿化成了对青春的印象,在人的记忆里留下的不是别的,总是轻松和愉快。
       孙燕和潘树林来往起来,没有人说这是一种什么性质的关系,好像是朋友,可又不完全是,或者说根本就不是。九月过去了,十月也过去了,孙燕还是没有决定跟不跟潘树林结婚。
       潘树林的女儿潘乐是孙燕犹豫不定的一个原因。那女孩儿的态度有点冷淡,或者说有点骄傲,不知为什么她老是想着潘乐那胖嘟嘟的脸蛋,觉得不喜欢不痛快。
       有一次潘乐很突然地说:"阿姨,亏了你没有小孩儿……"孙燕笑着问她:"哟,这话什么意思呢?"潘乐想了想,却不肯说了。
       孙燕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心地善良,可这回她的善良却不起作用。一整套自私的想法一条条穿过她的脑子,一个人为什么要结婚?当然是为了比一个人的日子过得好。那么她呢?照顾潘乐,让那孩子快快乐乐地长大成人,这没错,可她自己会不会快乐呢?渐渐,孙燕不去潘树林家了,没多久,她听说潘树林找到一个护士,结了婚。
       城市在发展,到处盖起了大楼,好多地方一两年不去就不认识了,走在街上孙燕常常觉得可回忆的东西越来越少。秋天她在报纸上看到第十五家麦当劳店开张的消息,就在她过去住家附近,一种新奇的感觉蠢蠢欲动。她脑子里冒出自己还是个小姑娘,兴冲冲跑出胡同口,走进明亮的麦当劳,天哪,真难以想象。她忽然怀念起童年,那么想念熟悉亲切的胡同,这感觉怎么也丢不开,促使她要回去看看。
       下班后孙燕坐上公共汽车,经过好久未见的街道,一些新修的店铺夹杂在老房子中间,街景显得有些古怪。车子拐过一个熟悉的弯然后到站了,孙燕下了车,四下张望,没有发现麦当劳。在初冬的暮色里,街道好像比过去窄了,路灯也显得不够亮,孙燕问一个妇女麦当劳在哪儿,她不知道;又问了一个学生,也不知道;她想还是问问商店里的人吧,就朝她家胡同口的副食店走过去。副食店里人影晃动,孙燕看见一副白白的脸庞从商店里移出来,走进路灯里,是翟志刚。
       孙燕呆住了,这是怎么回事呀?她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遥远的怪吓人的梦境里。翟志刚也看见了她,居然朝着她走过来,灯光照出他白净的脸和细密的雀斑。
       孙燕浑身一哆嗦,打了个喷嚏,赶紧找手绢。翟志刚已经走到她面前,"你好。""你,你好。"孙燕稀里糊涂地答道。"没想到能碰上你。""是吗。我更没想到。"孙燕告诉翟志刚她已经不住在这儿了,她爸爸退休以后搬了套三居室。翟志刚告诉她他妈前年已经去世了,他爸一个人还住在老地方,他经常回来看他。两个人说了几句话之后就木木地望着对方,有些发窘又有点惊奇。
       翟志刚忽然想起什么,说不久前见到小学同学李万里了,孙燕感兴趣地听着,却没听明白,过了一会儿她的思绪转回到翟志刚的话上,问:什么聚会?
       原来小学的同学想搞一次聚会。聚会是在李万里家里,来了十三个人,李万里还是又高又瘦,干巴的脸上一笑布满皱纹,让孙燕心惊。他和每个人热情地握手,让进他那装修过的客厅里。度过了最初的震惊以后,大伙越来越觉得谁都没有变,不断地爆发出欢畅而振奋的大笑。饭菜十分丰盛,男生带来了各种的酒,李万里的爱人一直注意着每个人的杯子和盘子,看他们是不是都在吃菜,凉拌菜是不是充足,为什么有人不吃她做的鱼。看着这个装修得很高级漂亮的家,孙燕把自己放在其间,要是她是什么样呢?还没有想出结果,这念头就溜走了。没有人提起孙燕和翟志刚的关系,好像他们俩从来就没结过婚,比起其他的男生翟志刚并不显得老,可她还是觉得他不如别人,畏畏缩缩的,这让她的心里不舒服。过了一会儿,她又觉得自己想错了,翟志刚说起他负责的中学招生工作,引得大家那么关心,而他脸上显出那么一股得意的神气,使孙燕觉得很讨厌。
       录音机响了,一个男人用广东话唱着歌,各种酒开始起作用,大家都脱了外衣,七嘴八舌一齐讲话,还互相打岔。李万里涨红脸,用筷子使劲地敲桌子,"诸位,嘿,诸位,咱们唱一个《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吧!"大伙真的唱起来,唱了好多革命歌曲,孙燕笑得扑到桌上,又倒在身边的女同学怀里,她笑啊笑啊,要是有人走过窗外,听到那银铃般的笑声,一定会不知不觉面带微笑。
       离开李万里家已经是下午四点,大家好像得到了什么暗示似的,一眨眼就消失在纷乱的街头不见了,只剩下翟志刚和孙燕。
       孙燕的头发晕,胃里有点难受,可她一直没说,现在这感觉变得厉害了。翟志刚立刻看出她不舒服,伸出手扶她,她本想说谢谢,不用,可她一弯腰吐了。
       孙燕感觉很难受,可是比难受还要糟糕的是一种懊恼的情绪,她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好像她过得很倒霉似的。她连连催促翟志刚:"你走吧,我没事儿,你该回家了。"翟志刚却不肯走,坚持找到街头的一片空场,让孙燕在石头凳子上坐下。他站在孙燕面前,眼睛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看,孙燕抬头看看他,觉得这真可笑。这时她的心情好了一点,就说:"要不你也坐下,站着干吗。"翟志刚坐下了。他弯着身子,两个胳膊肘支在膝盖上,眼望前方,像在发呆。过了一会儿他扭过脸问孙燕,"怎么样?好点没有?"孙燕说好了,咱们走吧,就站起来,可翟志刚不站。
       "再坐会儿行吗?我想和你说会儿话。"翟志刚的生活完全不像他表现出的样子,出乎孙燕意料。他老婆很厉害,对他不好,生了个儿子,是蒙古症,老婆天天怪他,他又怪谁呢?现在他才知道女人有多么可怕,多么恶毒刁钻。他简直恨透了他的老婆,可拿她毫无办法。他怕见她。下了班宁可在大街上闲逛,也不愿意早回家,想到他那傻儿子,他才能忍耐下去。
       翟志刚打开了闸门,满肚子的苦水、满腔的愤恨倾泻而出。他脸色发青,目视前方,连嘴唇都变白了。孙燕呆呆地看着他的侧面,屏住呼吸听着,动也不敢动。
       一些小孩儿在远处追跑,深秋的冷风把他们的叫声吹得很远。翟志刚终于说完了,停下来,一声不响地看着自己紧握着的两只手。
       "那,那你怎么办呢?"孙燕迟疑地问他。"有什么怎么办,过呗。"过了好一会儿他松开手,不好意思地拧过脸来,瞟了瞟孙燕,"真的,还是你心好,那时候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一连几天孙燕的心情都有些沉重,她很可怜翟志刚,又觉得他太窝囊了,心里生气,当初他和她一起时一点不在乎她,她多能忍耐呀。人哪,就是软的欺负硬的怕。她又想起他在李万里家得意的样子,多少人为孩子上学的事情求他,一个人怎么可能什么都如意呢。但是,孙燕的心抽紧了一下,翟志刚坐在暮色中的街头,身体向前弯着,眼望前方的样子包含着那么深的苦恼,一时间孙燕简直想帮帮他,只要是她能做到的她都愿意做。
       可是她差不多立刻就觉出这想法太荒唐了,她能帮他什么,什么也帮不了,她今后的生活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呢。傍晚时分,孙燕站在窗前举目四望,所有朝西的窗子都在夕阳的光辉里射出金光。天空中飞过一片黑点,是鸽子。鸽子飞进刺眼的夕阳里又转回来,孙燕喃喃自语:"是啊,是啊……"突然间她想到一件事,一种可能:要是当初她没有流产,生下一个弱智的孩子,她的心忽悠一沉,接着变得无比畅亮,好像推开了一块大石头,无比的轻松。
       一天,孙燕在家里接到一个电话,是小罗的声音。她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个电话?你在哪儿?""在北京。"小罗的一个朋友想出本经济方面的书,他对出版界的事一窍不通,想向孙燕咨询咨询。他仍然是请她吃饭,这回孙燕点了一个很高级的地方,"我可宰你一刀了。"小罗爽快地笑了:"希望你把刀磨得快点儿。"那天孙燕把自己打扮了一番,虽然是冬天她却穿了裙子,一双长筒高跟皮靴,她站在穿衣镜前左转右转,走了几步,觉得还可以。镜子里的女人小巧玲珑,腹部微鼓,一副小脸蛋儿,聪明伶俐,还有点轻佻似的。她定睛看了自己一会儿,轻轻披上一条大围巾,关上房间的灯。
       孙燕"打的"来到"金帆船",夜幕中,彩灯勾出一条帆船的形状。她下了出租车,有点发愣,天哪,这地方居然在他们当年上会计学习班的街口上,几步之外不就是公共汽车站吗!天色渐晚,路灯亮了,几个骑自行车的青年互相打着招呼,匆匆向学校骑去。许多情景在孙燕的脑海中升起来,生动得出奇。接着一个念头,一个神奇的、吓人的、绝妙的念头像飞机俯冲似的轰然掠过---一切都和过去一模一样,潘树林,翟志刚,现在又是小罗!孙燕惊呆了,受了刺激,傻子似的一动不动站了半天。
       小罗长胖了许多,脸变宽了,孙燕告诉他自己的发现,小罗笑着说:"这么说你刚知道,我还以为是你故意安排呢。""故什么意?"小罗的眼里闪过一丝暧昧,立刻改用玩笑的口吻:"女人哪,最爱明知故问了。"孙燕一再解释自己从来没来过"金帆船",只是听说,这酒店名声在外谁都知道。小罗挥挥手:"好好,这有什么关系,这不是历史嘛!说真的,你是不是吃了什么好药,怎么还这么年轻……"小罗真诚地随意地看着孙燕,透露出他在赞美女人方面的熟练。
       小罗很会点菜,他点的菜又特别又好吃,孙燕吃得很满意。他们用高脚杯喝"长城干红",孙燕喝得很少,她不想弄得自己不舒服。落地的玻璃窗外,街道像个舞台,上演着冬日夜晚的城市生活,戏渐渐接近尾声,到了夜阑人静的时候。
       小罗叫了辆出租车送孙燕回家,在汽车里小罗的身体轻轻摇晃,孙燕觉得他抬起了胳膊搂住自己肩膀,然而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
       以后的几天,小罗和孙燕时常见面,孙燕带着他找了总编室主任,找了发行科,找了老刘,小罗的这本书就由老刘当责任编辑。过了一个礼拜小罗要去福州开什么产品的发布会,孙燕答应帮他盯着这边的事情。
       在"金帆船"门口冒出的那个离奇念头老来搅扰她,虽然从小的唯物主义教育使她不可能真相信老天爷,可她又不能完全否定冥冥之中有一股无法解释的力量,偶然和巧和都不能满足她。老天爷,孙燕想,我是不是还要碰上张波啊!
       冬去春来,春天里孙燕两回看到燕子从眼前飞过,她的目光追随着那黑色的轻捷的小影子,不由期待着有什么喜事。这年的夏天特别闷热,等到夏天终于过去了,所有人都长长地透了口气。有人给孙燕介绍了一个六十岁的工程师,有房子有存款,年岁大了些可身体没什么毛病,很健康。孙燕考虑再三,同意先见见面。到这年纪,她已不再想入非非,更不抱任何奢望了,自己的经历和身边人的生活给了她很多教育,过日子是无幸福可言的,有的只是琐碎和平淡。有时候孙燕想:就这样吧,一个人也挺好。有时又想:就这样吧,只要找一个心眼儿好身体不坏的。张波始终也没有出现过,孙燕对此矛盾重重,她看了不少有关的书,易经大全啦,轮回啦,生命的奥秘啦,看得入迷的时候时常有一个小人儿从脑子里跳出来,嘲笑自己两声。
       陈工程师长得很清瘦,不大像六十岁的人,一副利索的样子。孙燕叫他陈老师,他们接触了一段,一起去逛公园,看戏,陈老师已经退休了,有的是时间。孙燕没有把正在进行的事告诉父母,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车到山前必有路吧。
       在陈老师家里,一天晚上两个人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陈工程师伸出胳膊搂住孙燕的肩膀,使她不得不靠在他怀里,孙燕的鼻子呼吸到一股气味,老人的油味儿,过了一会儿,她坐直身子说:"我要上厕所。"站起来了。
       孙燕说不出自己的感觉,有点受刺激。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陈工程师倒很干脆,说他们俩的年龄相差过多,还是算了吧。孙燕当然赞成。
       不久,单位的同事又给她介绍一个人,老婆病逝,有一个女儿,在外地上大学,是个干部。当介绍人说出潘树林的名字,孙燕简直吓了一跳,愣了,这怎么可能,这不是开玩笑吧!
       九
       下班后的办公室里只有孙燕和曹姐两个人,落日使屋子里异常明亮。
       "你说他叫什么?"孙燕问。曹姐的眼镜片反射出两块橙黄的光,她微微侧着脸,看着孙燕:"姓潘,叫潘树林啊。"孙燕想了想,"这个人是不是长得特别黑。""是呀,没错。你认识?""这个潘树林,他不是结婚了吗。""结了,死了。""谁死了?""他老婆,是个护士,上班的时候在医院里犯的病,都没来得及抢救。"孙燕望着曹姐,"这,这可太逗了。"她轻轻笑了一声,觉得不合适,连忙用手捂住嘴,这一捂不要紧,就像有一股热浪从心眼儿里往外涌,喷发而出,孙燕不可抑制地哏哏哏笑开了。曹姐脸上显出疑惧的神情,不知不觉从椅子上站起身,以为孙燕的神经出了毛病了。孙燕越发笑得不可收拾,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岔了气,流出眼泪。
       曹姐知道是怎么回事以后,感叹了:"早知如此,我就不瞒着你了,这回死的是他第二个老婆,我怕你觉得忌讳。"她顿了顿:"是,是有人说他妨人。"孙燕的心震动了一下,她还是觉得这件事太有意思了,又忍不住笑了一通,最后总算严肃了。太阳已经落下去,窗外横着一长条红云,很好看。孙燕扭过头,愣愣地盯着那条金亮金亮的云,不由眯起眼睛。
       曹姐看着她不出声的样子,等了会儿,说:"这事你不用立刻就决定,见不见都没关系,你还是考虑考虑吧。"孙燕微微点点头,答应曹姐考虑,还叮嘱曹姐不要告诉潘树林是她。
       走出出版社的大楼,走在街上,孙燕觉得自己心潮起伏,她没有回家,路过街边花园拐进去,在一条长椅上坐下。透过杨树的枝杈,可以看见晚霞的一片片红斑,红斑正在暗淡下去。
       已经又是早春了,四下里阴冷潮湿,时光像大海的波涛一浪浪打来,有一会儿,孙燕的脑子里空荡荡的,一无所思。渐渐地心里响起一个旋律,那旋律非常熟悉,盘旋不止,她想起来了,第一次和潘树林谈恋爱,在夜晚的长安街上散步,她唱过这只歌。忽然她觉得心里的什么东西碎了,她想到自己的一生就这么过去了,觉得真是不幸,她打了个冷战,一动不动地坐着,然后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心情为之一振。
       对了,她要和潘树林结婚,为什么不成呢!她已经过了四十五岁,也许这就是她的命,要是她拒绝见面,也许以后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了。潘树林身体健康,又互相了解,不是吗?
       晚上,孙燕激动不安的情绪有增无减,她需要有人听听她的想法,告诉她她想的对不对,就把潘树林的事情和妈妈说了。妈妈坐在她的小房间里,脸红扑扑的,那么兴奋,她一点也不相信什么妨人的说法。
       "你们文化单位的人还那么迷信,人的生老病死都是科学。关键看人好不好,是不是老实正派,他是国家干部,这就更重要了,他正不正派?""你说的是什么呀!""这问题你真的要搞清楚,除此之外我觉得没什么,年岁相当,这个年纪没有人没孩子,你是个别的例外。""行了行了,我知道。"妈妈止不住自己的话,"你别老觉得自己没有孩子,心里不平衡,你应该这么想:你对人家的孩子好,人家就会对你好。我的话没有错,不会错。孩子大了总要离开,没有人和父母过一辈子,你这种情况……"孙燕没好气地从床上翻身而起,看电视去了。等她脱衣上床的时候,有点担心自己会左思右想睡不着觉,她平躺进被窝里,眼望着台灯的圆影子,发觉自己很平静,心情舒畅。她关上灯,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孙燕告诉妈妈,她已经决定和潘树林见面,如果他也没什么意见那就可以结婚。
       五月间,孙燕和潘树林登记了,婚事办得非常简单,只是请少数亲友吃了顿饭。在天津上大学的潘乐也回来了,她这时候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高了也瘦了,简直找不到以前胖脸蛋的影子。
       孙燕搬进了潘树林的家,家里有了女主人就变得干净整洁,而且美观起来。潘树林对孙燕和他的结合抱着一种随意的态度,他的话仍然不多。有一天他说了一句话,让孙燕很不痛快。
       那时候他们俩在吃晚饭,潘树林嚼着嚼着忽然笑了,孙燕看看他:"哟,你笑什么呀?"潘树林笑着,斜起眼睛瞟瞟孙燕,"今天我们聊天,老杨真逗,他说我亏了,找了个老太婆!"潘树林继续吃饭,孙燕瞪着他,憋了一会儿才说:"真无聊。"吃过晚饭,就该看电视了。潘树林爱看新闻和各种体育节目。这天晚上孙燕坐在沙发上,潘树林的话让她耿耿于怀,她一眼眼地打量潘树林,看他翘着腿,剔着牙,觉得很不怎么样。然而事实就是事实,潘树林的身体还像年轻人似的,腹部平坦,浑身上下没有多余的肉,孙燕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捏了捏,心里那不平的想法渐渐消散了。睡觉前她在厕所里刷牙,像一个水泡"噗"地冒出水面,老太婆,她想,用鼻子笑了笑。
       "十一"学校放假,潘乐回家来。孙燕和她一块去商店买衣服。远远的她们就看到国贸商城的门口黑压压的全是人,彩旗飘扬,从十几层的楼顶上拉下鲜红的长带子,高空的风吹得那些带子上下起落,像要挣脱束缚飞上天去。
       她们过了马路,走近买彩票的人群,人越来越密,简直水泄不通了,隔着好远的距离,在攒动的人头上方,一排山地车在阳光下鲜艳发亮,两辆银色轿车更是光芒四射,一些手臂举着一辆山地车向人群的外圈移动,伴随着一阵阵欢呼和惊叫。
       潘乐被吸引着,踮起脚尖:"嗨,看哪,真有人中奖!"她忽然转过脸,"咱们也试试吧,试试运气。"孙燕不大愿意,可她还是给了潘乐一张五十元的票子,潘乐拿了钱,挤进人群。
       旗子呼啦啦地鼓动着,一阵大风把一条长带子刮开了,飞舞着飘向空中,像一条长蛇,蹿到楼顶,贴在蓝色的大玻璃上。孙燕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夹在好几个人之间,几乎转不了身了。人是这么多,都在使劲往里挤,从最里面的圈里又爆发出闷闷的欢声。
       山地车和轿车离她越来越近,在那些东西的前面还竖着一块红底黑字的大牌子,那是更高的奖金。有人踩了孙燕一脚,踩得很疼,可没有人道歉,没人理她,她觉得很生气。这时候四周又变成了一些买完彩票往外挤的人,把孙燕挤得离开了那个高台。她不得已地倒退着,看着远去的那些奖品,她的心忽然一动。孙燕没有再想什么,伸开胳膊气哄哄地推开挡在面前的人,不理会人们不满的叫喊,一股劲挤到台前,买了三张彩票。
       她中奖了,是头奖,二十万元。
       十
       中奖以后,孙燕得意地问潘树林:"咱们俩是谁该知足呀!"潘树林呵呵笑了两声:"我,当然是我。"潘树林花了三万多块钱把房子装修了。一切的设计、备料、监工都是他一个人,很辛苦,幸亏他身体好,不然真顶不住。包工队的安徽人没完没了地找麻烦,要钱,潘树林一天到晚阴黑着脸,那副样子让人不由得发怵。最后一切都结束了,他才痛快地笑了,请包工队的哥几个喝了顿酒。
       又折腾了一段时间,元旦之前,潘树林和孙燕终于在新买的宽大的皮沙发上坐下来看电视了。孙燕不时地四下张望,内心洋溢着满意的微笑,她看看身边的潘树林,也很满意。潘树林感觉到孙燕的目光,扭过脸朝她笑笑,露出一口白牙。
       "我说,不错吧。""当然不错了,那还用说。""下一步,我想了,咱们买辆车吧,2020吉普,怎么样?""你说什么?"孙燕瞪起眼睛,她真没想到潘树林的心有这么大。她坚决不能同意,钱应该留着过日子用。
       "你想想,这钱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有车多方便呀,咱们可以开车出去玩,想上哪儿上哪儿,多好。"潘树林笑嘻嘻地说服她,可孙燕根本不听。潘树林也并不当真,不时在她耳边吹风,今天说:就2020了,咱也别买什么高级车,这就可以了。明天说:你想要"小面包"我也不反对,我开你坐,挺好。
       孙燕把他的话当成玩笑,两个人经常你逗一句我逗一句。有一次孙燕心烦,就说:"你别做梦了,我这辈子也不会同意。除非我也死了!"话刚一出口孙燕就觉得不对,只见潘树林的脸有点变颜色,"你这话什么意思?""对不起,我、我没那意思。"孙燕连忙道歉。
       "你以为我真想着你那点钱哪!告诉你,我潘树林从来就没把钱放在眼里,钱是什么东西,呸!"潘树林脸绷得紧紧的,斜着白蜡一样的眼仁儿,瞪着孙燕。委屈的泪水涌上来,孙燕感觉视力模糊了,一转身走进卧室,把门关上。从那以后汽车的事再也不提了。
       春节期间,芭蕾舞剧院重新上演《红色娘子军》,潘树林买了两张票,和孙燕一起去看。他们坐在第八排正中,最好的位子上。剧场里浮动着嘈杂兴奋的小颗粒,舞台上的大幕闭得紧紧的,头顶上的灯分布成美丽的图案显出高雅的气派。孙燕不停地四下张望,发现了那么多穿着讲究的人,一切和过去大不一样了。
       乐队开始调音,然后铃声响了,美丽的图案被黑暗吞没,一束灯光打在乐池里,乐队开始奏乐。"向前进,向前进……"一瞬间,那低低跃动的旋律把一切都带回到昨天,孙燕又惊喜又难过,视而不见地盯着舞台。过了一会儿她惊醒过来,扭过头看看潘树林,只见他身体挺直,面容严肃,全身心地看着台上的演出,孙燕轻轻一笑。
       散场后孙燕问潘树林:"你还记得吗?多少年前,也是看这出戏,你睡着了。"潘树林想不起来:"我和你,看过《红色娘子军》?我怎么不记得。"孙燕再也没想到他把从前的事忘得这么干干净净,以为他是开玩笑呢,不由哏哏笑起来,"你,你别装了。"她一边笑一边用手指着潘树林的鼻子,潘树林挡开她的手,有点生气地说:"我装什么了!"孙燕这才明白他是真的忘了。一时间她觉得无话可说,神色黯然。
       三月间,乍暖还寒,孙燕的爸爸得了肺炎住院,她去陪床。一天夜里,小偷从没有关严的窗子爬进二楼他们的家,潘树林惊醒了,和小偷搏斗,被扎了十几刀,其中有一刀扎到了心脏。孙燕和潘树林不到一年的婚姻生活就此结束。
       两个多月过去了。和往年的春季一样,刮了几场黄风,下了几滴小雨,气温很快地热起来,树上的叶子一天比一天形状变大颜色变深。孙燕在这个世界上过了四十六个春天,她的感觉对季节的变换已经有些麻木,不再注意天有多蓝,阳光又是多么明媚,多么亮晃晃的。晴朗的一天,她背着小皮包走出家门。现在她又和父母住在一起了。她的脸显得清瘦,远远看去,身上依然混杂着妇人和姑娘的影子。
       孙燕脚步匆匆地走到大街上,温和的风吹散了一缕头发,她用惯常的动作把头发从眼前撩开,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汽车穿过城市,飞行在宽阔的马路上,随着滚滚车流向立交桥游动,车速缓慢下来,几乎停住,慢慢爬行着,最后完全停住不走了。前面已经看到那座高耸的奶白的银行大楼了,孙燕干脆提前下了车。
       她沿着人行道走下桥,抬头望望前方的楼群,一片耀眼的光芒射来,那是玻璃的反光,在闪亮的尖顶之上悠悠地飘过几朵白云。孙燕这才注意到这地方很美观,四周都是绿地,环绕着精致的小栏杆,不远处还有一座雪白的塑像。她轻轻吸了口气,太阳当空,这景致,这宽阔的视野像一股微风从她的心头拂过。
       这时她看见草地上坐着一个人,她的心一惊,连呼吸都停了,天哪,那不是张波吗!
       孙燕停住脚步,心跳的怦怦声让她发慌,她抬起手放在胸口上,不理解地眼睁睁地望着张波的身影。这是……为什么?她的心像悬在空中,像个口袋,被掏空了翻过来。只见张波笑着用手一撑地,站起身,孙燕却不知为什么躲到一棵树后。
       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小男孩儿向张波走近,孙燕奇怪地看着他们,男孩儿使劲挣开妈妈的手,扑到张波身上。
       那女人很年轻,风吹得她长发飞扬,她用两只手捂住头发,像欣赏美景一样欣赏着儿子和父亲欢笑的情景。
       马路上汽车使劲按着喇叭,孙燕这才发觉自己完全不必要地躲在树后,她很生自己的气,轻轻咕囔了一句,"神经病"。孙燕扭身走开,脑子里有点乱,她居然真的碰上了张波,还有他的老婆和儿子,这是什么意思呢?生活想偷偷告诉她一个什么秘密?她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可不是,那三个人还站在那儿笑呢。
       她朝前走去。过去的生活纷踊进脑子里,记忆一直伸向年轻的时光……这时候,孙燕感觉喉咙有点发热,视力也模糊起来,她使劲想忍住泪水,就仰起脸。
       五月的艳阳非常明媚,天空晶莹闪亮,像一面大圆镜子,映照着地上发生的一切,那是一面神奇的镜子,什么也看不到,除了无限的宽广辽阔。
       孙燕抬起手抹掉眼角的一滴眼泪,心平静下来。在银行大楼前面她站住了,从皮包里摸出小化妆盒,她需要照一照。
       责任编辑 空 山题字 赵宁安 题图 赵希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