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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作家短篇小说辑]我们好比种子
作者:郑建华

《十月》 1999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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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丽琴通过二姨夫的关系加入了一个刚成立的建设兵团。这是个工业团,丽琴被分配进技术股学习描图。丽琴出身很好。父亲是工人,爷爷是贫农,再往上追溯几代仍旧是一个贫字,这让丽琴感到又自豪又安全。她根本不把那些动员她上山下乡的街道干部们放在眼里。说轻了,她装聋作哑地和这些老太太们逗乐,说重了,她脸一绷,愣愣地说,姑奶奶就是不下乡,你们能把我抬下去?老太太们当然抬不动她。时间一长,丽琴成了居委会里的“老大难”,大家都挺怵她。找她的父母呢,她的父母说,这个死丫头,倔着呢,我们也管不了她。
       丽琴一来到兵团便觉得这真是个让自己大显身手的地方,清一色的年轻人,鲜鲜活活地操着大江南北、黄河上下的各种方言,简直让人眼花缭乱。丽琴觉得自己一下子跳进万花筒里来了,怎么想怎么觉得有意思。这里的领导权掌握在一部分现役军人手中,见到他们便齐刷刷地叫“首长”。那些十五六到二十一二的兵团战士们喊起“连长、指导员、助理员、协理员”来,脆生生的好听,充分体现了“军民鱼水情”,多像一只大鱼塘啊,里面可以埋藏多少故事啊,这让丽琴一想起来,心就别别的跳,似乎故事随时会在身边发生,或者已经发生了。
       让丽琴更感兴趣的是,这里以前是座监狱,改成兵团后,犯人不往里送了,但还残留着一些旧犯人,由管教干部们管教着。他们穿着蓝囚服,排着队从丽琴的眼皮子底下出来进去,丽琴就会感到一股子热烈在胸腔里来来回回地激荡。阳光下,囚犯们的光头一晃一晃的,丽琴看得心里有种别样的冲动。她可不像其他的女兵团战士那样采取回避措施,丽琴喜欢硬硬地看着他们,目光没有一点儿软,带着某种藐视和好奇。个别胆大年轻的犯人也回视丽琴,露出一些邪昵的黠笑,丽琴不怕,还是直视。技术股外面的空地上,有一群犯人在干活,其中有一个人戴着沉重的手铐和脚镣。那个人很年轻,也很英俊。丽琴的绘图桌正对着他。他每天都单独劳动,有管教人员在一旁监视,显然是重犯。丽琴一下子就注意了他,心想,得打听一下他犯的什么罪。这就是丽琴与众不同的地方,又自信又好奇,而且大胆,喜欢知道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丽琴的技术股分若干个小组,通常是一个技术员带两名描图员。丽琴这个小组的的技术员姓姚,是个女的,家住市里。姚技术员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每天坐班车来回往返。班车是专门为现役军人和地方干部准备的,兵团战士一律不准坐。兵团战士按规定一个月回市区一趟,走时要请假,回来要销假,有专门人批准,像解放军战士一样。请假也不是按天计算,而是按小时计算。丽琴刚去时,这条规定执行得特别严格,还专门下文处理了几个超假的兵团战士。丽琴把这条纪律执行得很好,丽琴对家没有什么依恋的,不像跟她一个组的段小雨,动不动就想家想得蒙着被子抹眼泪,丽琴忍不住问段小雨,家有什么好想的,谁也不能一辈子不离开家,那不把人憋馊了?段小雨便哭得更厉害了,两天一封信地给家里寄,又两天一封的收到家里寄来的信。段小雨就是丽琴这个组的另一名描图员,小丽琴一岁,十九了,字写得好,尤其描图规定的仿宋体,更是中规中矩。也不是她天生就写得好,关键是她肯练,一有闲工夫,就垫着字帖练字,为此获得了好几次表扬,还评上了五好战士。当天,丽琴就看她把喜报折了折寄回家了。丽琴却看不惯段小雨的乖,感到她有些假,常拿话刺她。段小雨好就好在有修养,不恼,反倒把丽琴比得过于挑剔计较了。后来丽琴知道段小雨的家庭出身不好,是个小业主,类似农村里的富农,这让丽琴感到一些平衡,和平衡后的同情。以后丽琴刺她就刺得少了,偶尔还替段小雨打个报不平什么的。
       这个小组还有一个人是就业人员严家骅。就业人员的全称是刑满释放留队就业人员,简称就业人员。这些人一般是技术骨干,又表现得好,每个人都有三拳两脚,大都是犯人中的佼佼者。就业人员又分两类,一类是戴帽的就业人员,例如右派、反革命、特务、坏分子等等,属于敌我矛盾。每次有重大活动来临,这些人是不允许回家的,怕他们搞破坏,统统集中到队里来,集体住几天,等活动完了,再放他们回去。那次柬埔寨的西哈努克亲王来,他们就被管起来了,等到能歌善舞的西哈努克亲王和他的爱人走了,才放了他们。另一类就是不戴帽的就业人员,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有些中共中央文件还能传达给他们。每次享受这种待遇时,这一类人就显得话特别多,神采特别的飞扬,努力显出他们的与众不同。严家骅就是第二类人员,并且还是这类人员的学习小组长,经常的去开个会。上级领导也经常给他布置些任务让他去做,显出了一些信任。
       丽琴分到这个小组后,便上上下下地打量这个严家骅。事先丽琴已经掌握了他的犯罪行为,是因为破坏军婚判了两年刑。出狱后没有脸再回到原单位,劳改队也愿意留他,因为他是个工科大学生,搞搞设计很在行。丽琴看他时,他正带着另一个就业人员为丽琴整理绘图桌。每来一个兵团战士,严家骅都要做这个活儿,所以做得极熟练。绘图桌是倾斜的,为了画图方便,每张桌子上都要贴一张零号的绘图纸。纸比较厚,要绷得紧紧的,需要一些小技巧,这些严家骅都会。丽琴看他拿着一块干净的湿抹布将绘图纸反面整个的擦了一遍,让纸软下来,松下来,膨胀起来,然后和另一个人按在桌子上,使劲拉紧,快速地用图钉将它固定在桌子周围,等到纸干透了,收缩了,便结结实实地贴在桌面上,把绘图桌彻底地包装起来了。
       弄完了桌子,严家骅对站在一边像监工一样的丽琴毕恭毕敬地问,张主管,你看怎么样?丽琴姓张。所有的犯人和就业人员按规定都得称兵团战士“主管”,也有的人称“政府”。例如“张政府,李政府”。开始有点乱,后来统统改为叫主管。这又是让丽琴十分开心的事,她愿意有人叫她主管,叫她主管说明她可以管着他们,她可以给他们下命令,那种感觉很舒服。丽琴喜欢生活中有些新鲜事情发生。她天性里喜欢变化,喜欢独出心裁,喜欢反其道而行之,喜欢闹闹特殊什么的。她最看不惯段小雨的就是,凡事都做得规规矩矩。熄灯号一吹,她就上床睡觉,起床号一吹,她立刻翻身下床。丽琴不行,丽琴是熄灯号吹了半天,她还磨磨蹭蹭的不想睡觉,起床号吹了半天了,她故意装作听不见,所以早操的队伍里很少看到丽琴。
       丽琴喜欢看到严家骅恭恭敬敬的模样。听到他的话,丽琴微微一笑说,很好。严家骅也笑了一下,搬过一只事先准备好的高脚凳子殷勤地问,张主管,你试试怎么样?高了,我给你锯去一块,矮了……丽琴听着不顺耳,立刻打断他的话,什么叫给我锯一块?严家骅立刻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地说,我错了,我错了。当然是给它锯一块了。丽琴绷着脸坐上试了试说,行啊,就这样吧。严家骅连忙把早已准备好的两把缠着红塑料把手的刀子递给丽琴,讨好地说,张主管,这是我刚磨的刮图刀和裁纸刀,你用用试试?丽琴毫不客气地接过来,拿在手里玩着。严家骅站在一旁满脸微笑地问,张主管你还有什么事?丽琴干脆地说,没有了。严家骅刚要离开,丽琴正好抬起头看到窗外不远处,那个戴着手铐脚镣的犯人,便想都没想的把严家骅叫住,然后满不在乎地问,那个犯人犯了什么罪?丽琴不是个喜欢猜谜语的女孩子,她常常直来直去。严家骅也立刻朝窗外望去,边望边问,张主管指的是哪一个?丽琴说,就是那个戴手铐脚镣的,他是不是犯了很重的罪?严家骅点点头说,张主管说的对,他判的是死缓。丽琴不由地瞪大眼睛,看着那个人正在一截一截地截断一大捆钢筋。因为戴着手铐脚镣,干起活来显得很碍事。丽琴边看边问,为什么?严家骅本能地环视了一圈周围,才小心又低声地说,听说是现行反革命,攻击林副主席。这个人以前是部队里的军官。丽琴微微地张着嘴,不由自主地点点头,然后感染似的也压低了声音问,他竟敢反对林副主席?严家骅无言地点点头。丽琴似乎是思索了一下又问,怎么别人不戴手铐脚镣,偏偏他一个人戴呢?严家骅没有立即回答,他顿了一下才小声地说,是不是怕他越狱啊。丽琴猛的把目光从那人身上抽回来好奇地问严家骅,还有人越狱啊?那么高的墙,墙上又有电网又有岗哨,谁能越出去?严家骅大概发现这个话题越来越接近某种敏感的东西,便把话扎住了,他说,张主管,我不知道。说完立在丽琴身旁,不再往下说了。丽琴一见心中袭上一些不悦,她没好气地对严家骅说,你忙你的吧。严家骅像得了大赦令一样急匆匆地走回自己的绘图桌前干起活来。
       丽琴却没有放弃自己的问题。她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不远处的那个囚犯,心想,他为什么要攻击林副主席呢?反对林副主席不就是反对毛主席吗?谁不知道林副主席是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呢?哼!
       丽琴很快和大家混熟了,对姚技术员,她又尊重又客气,不久她开始喊姚姐了。对段小雨,丽琴不欣赏她,尤其不喜欢段小雨的听话,上面说什么是什么,上面说兵团战士一律不许谈恋爱,她就不谈,硬把那么好的小伙子往外推,让人家整天跟抽了筋儿似的打不起精神。丽琴便感到很是不平。有一次她对段小雨说,你真是死脑筋,说不许谈恋爱就不许谈了,你看看有多少人不是在那里偷偷摸摸地谈。怕什么,领导要是撞上了,就说是一帮一,一对红嘛。领导们年轻时就没谈过恋爱吗?我就不信。段小雨听了也不分辩只是说,我不管别人怎么样,反正我是不谈的。丽琴听了,有了一些忿忿。她撇着嘴说,你装什么清高呀,你也太自私了,你看你把人家王平折腾的,快瘦成条了。段小雨却硬硬地说,那我不管,我又没答应他什么。我告诉他,五年之内我是不谈的。丽琴张大了嘴说,五年?你这不是要人家命吗?小雨呀小雨,看你平时软不叽叽的,没想到心还这么硬?说着就不住地摇头。段小雨笑起来说,你是王平的什么人呵?替他着这个急。你心软,你去和他谈嘛。丽琴倒被段小雨的话激了起来,她瞪着明媚的杏仁眼说,谈就谈,我非谈给你看看不行,不就是谈回恋爱嘛,有什么了不起。段小雨一见丽琴的样子,连忙说,你可别逞这个能,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话说完不出两个月,王平再来技术股就不是找段小雨,而是找丽琴了。有人看到王平和丽琴星期天一起搭车去了市里,还有人说他俩逛了百货公司,据说还看了电影。王平再到绘图室时,就站在丽琴的绘图桌前,高高大大,很显出一股子勃勃英气。和丽琴对桌的段小雨不自在起来,赶紧找个理由躲开了。
       没人的时候,段小雨忍了忍还是问丽琴:你们真谈吗?丽琴一脸坦然地说,是啊。谈了。段小雨有些茫然地说,我以为你是开开玩笑呢?丽琴把笑脸一收说,这怎么好开玩笑呢?我这是向雷锋同志学习,对待同志像春天般的温暖。段小雨看着丽琴眼里亮亮的,便问,你真的喜欢他吗?你就不怕当了典型吗?听说团里正想杀鸡给猴看呢。丽琴冷冷一笑,那得杀多少鸡呵,再说除了给你这样的猴子看,谁还看呢。说着话题一转,丽琴笑着对段小雨说,小雨呀小雨,你这回可是蚀本了,你不知道王平有多好呵。这么说吧,你如果现在后悔,我可以让出来,物归原主。如果你不要,我可不会再让了。我就不明白像王平这么好的男孩子你都不要,你还要什么样的?说完丽琴就爽爽地笑,笑得段小雨心里发毛,她制止着丽琴说,你又在开玩笑了,我和王平根本就没有事,一点事也没有,怎么叫物归原主呢?丽琴说,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了。段小雨连忙声明起来,我后什么悔。我只提醒你一句,可别乐极生悲,领导的眼睛可是雪亮的。段小雨的话让丽琴大声地笑起来。
       那些日子,丽琴的情绪一直比较亢奋,甚至连对严家骅都不那么冷淡了,让严家骅又给自己磨了几把刀子,送人。姚技术员不在的时候,丽琴偶尔还和严家骅聊上几句,知道他已经结婚了,老婆是附近农村的,有一个孩子,是个女儿。还知道严家骅其实年纪并不大。丽琴心想,年纪轻轻就知道破坏军婚了,心里越发的瞧不起他,也就越发的喜欢指挥他。看到他被自己指挥得转来转去的,心里就很舒坦。
       也就是这时候,王平发生了工伤。脚砸伤了,不重,但必须卧床。王平对丽琴说,这下子我可享受了,一天三顿有人送,整天躺着听半导体,神仙似的。半导体收音机是丽琴和王平两个人合伙买的,他们规定是一个人听一个星期。王平一伤,丽琴怎么好意思再要来听呢?半导体收音机在那些日子成了王平解闷的东西。可是,一天两天地听听倒不要紧,长了就感到烦。王平就对丽琴说,你白天上班时就不能溜出来一会儿吗?你看我一个人呆在宿舍里快闷死了。丽琴说,那怎么敢啊,多上几次厕所都会让人瞪白眼的,我又是技术股的落后分子,哪能比得上段小雨呀,人家可是领导的大红人,团也入了,先进也当了,听说连党课都去听了……王平便打断丽琴的话说,你少在我面前提她,让她一个人好去吧。不识抬举的东西!王平对段小雨一直有一股怨气,他常想,你段小雨既然对我不感兴趣,干吗休探亲假时那么热情,一回到团里就变了另一张面孔。这不是在吊人胃口吗?看王平不高兴了,丽琴也把话题从段小雨那里移开。她对王平说,我试试看吧,反正我也当不上先进。
       到了第二天,丽琴果然到了王平的宿舍,王平那时正懒懒烦烦得不行,丽琴一进屋,王平觉得不亚于进来了一轮太阳。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一把把丽琴扯到床前,一个热热的长长的吻便制造出来了。那时候丽琴和王平只停止在亲吻上面,即使亲吻也是慌慌乱乱的怕别人发现。像这样长这样无所顾忌的吻还是第一次。白天的宿舍里是没有人来的,白天的宿舍里真是亲吻的好地方。阳光泄进了屋里,风也很爽,他们吻得太久了,以至于他们不知道该怎样结束。王平这时候把手伸到了丽琴的衣服里了,天已经暖了,衣服穿得很少,两个人拥抱时,王平不可能不感到女孩子的许多诱惑。他一边往里伸手一边轻轻地问丽琴,可以吗?可以吗?丽琴此时已经不想说话了,她把另一个吻送给了王平,两个人吻得地动山摇。王平认为丽琴是允许自己抚摸她的身体的,女人的身体是他早就想要领略的,丽琴的火热和开朗使王平感到自己畅行无阻。他有些慌乱又有些粗重地抚摸这具女人的身体。他第一次做这种事,生疏甚至生硬,但热情似火。他让自己的手在丽琴的身体上毫无章法地拉动着,感到自己此刻是个彻头彻尾的男人,那种男人固有的东西全部苏醒了,他认为这个女人在这一刻是供自己使用的。他必须通过使用她来证明自己这个男人有多棒。
       
       王平曲折又陌生地拥着丽琴,勇气有余但方法不足。好在他们年轻,有足够的时间互相调教,取长补短。王平的抚摸使丽琴热热燥燥,口里干干渴渴的想喝水,可是又不想这样就离开王平健壮的身体。她感到在男人的怀里是很幸福的一件事,可以想入非非,可以如痴如醉,以前为什么就不知道呢?这样想着,她使自己的身体更加地迎合王平的动作,觉着一双男人的手在自己身上窜来窜去是如此的使人心旷神怡。这是怎么回事呢?以前为什么就不知道呢?丽琴不断地这样想着,把吻弄得更湿更软了。两个人激越又笨拙地抚摸和亲吻,使时间过得飞快。当王平的手在丽琴的乳上停留蹂躏时,丽琴突然中止了蠕动,大声地对王平说,不得了了。现在几点了?我告诉姚技术员回宿舍拿卫生纸的。她不想离开王平,她想自己如果是王平的一件衣服就好了,可以每时每刻地穿在他身上。丽琴说完便站起来,把衣服整理了一下,像她急急地来一样又急急地走了,让正兴趣盎然的王平感到不可挽回的失落。但很快他就调整了自己,在对刚才美好的回味中,让自己遗了一次精。
       丽琴一走进绘图室,段小雨就悄悄地问她,你到哪里去了?这么长的时间?丽琴瞪了她一眼,刚才的亢奋使她顾不上段小雨的态度,便蛮不在乎地说,回宿舍啊,来例假了嘛。段小雨有些疑惑地问,你不是上次和我一起来的嘛,怎么提前了?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丽琴一笑堵了她一句,有毛病也不关你的事。段小雨也不恼说,刚才股长找你,你不在。丽琴忙问,股长找我干什么?段小雨摇摇头,然后仔细地打量着丽琴说,你今天脸怎么这么红啊,像抹了胭脂一样,真好看。丽琴心中得意地笑着,心想,你知道什么呀,你知道什么是愉快吗?你知道和男孩子在一起是什么滋味吗?你就知道,你就知道进步,写大批判稿。丽琴边想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心里一遍一遍地回味刚才的那些幸福。她把手蒙在脸上,两只手支在绘图桌上,一点不露地回忆刚才的全部经过。现在王平已经摸了自己,摸了以后还会怎样呢?还有更幸福的地方吗?王平那双手硬硬地捏着自己乳房的痛楚好像还没有消失,还在隐隐约约地痛。但是,这是多么好的一种痛吗?这种痛多让人恋恋不舍啊。王平的手多么用力啊,他一下一下地抓着自己的双乳,就像是在挤牛奶。除了这种挤,还有更舒服的地方吗?……
       整整一天,丽琴都是在这种思考中做其他的所有事情,吃饭时她在想,睡觉时她还在想。她那么想再一次和王平搂在一起,紧紧的,像是要把两个人捏碎了一样。
       第二天,丽琴说她得去卫生队看病,她说她病了,脸上浮现着一些痛苦。段小雨好心好意地问,我陪你去好吗?丽琴心想,你去算是怎么一回事啊。但嘴上却好言好语地说,谢谢了,我自己能行。段小雨有些不放心地问,是不是很晕?丽琴点点头。丽琴不希望段小雨没完没了地问下去,她想,这个段小雨怎么这样嗦呢?想着,她装作飘飘摇摇地站起来。段小雨不由地问,还是陪你去吧。说着也站起来,想去搀扶丽琴。丽琴连忙硬硬地摆了摆手说,别,别,不用你陪,你给我请一会儿假就行了。段小雨点了头说,实在坚持不住,你就回宿舍里躺一躺吧。丽琴心里笑了一下,脸上却充满病态地说,我还不至于那么惨吧。说完她慢吞吞地走出绘图室。
       丽琴慢吞吞地走着绘图室前那块空地,她完全相信段小雨的目光肯定在看着自己,她得慢慢地走,尽管丽琴心里很着急,但也得装到底。这时候,丽琴恰好走在那个戴手铐脚镣的囚犯附近。因为天热起来,那人脑袋上布满着汗珠,囚服也湿透了,太阳强烈地晒着他,使他看起来像一只快被烤熟了的地瓜。丽琴一边慢行一边朝着他看,觉得这个人即使是穿着囚服也有一股子锐气。丽琴心想,到底是当过兵,和普通犯人就是不一样。这样想着,便走近了那个囚犯。因为几乎每天都是这样擦肩而过,丽琴并没有感到有什么异常。然而在快要走过他时,丽琴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主管,主管。丽琴愣了一下,一侧目,发现那个囚犯在叫自己。他把手铐弄得响了一下,看到丽琴的目光朝自己看过来,便继续说,主管,能给我接点水吗?我渴极了。丽琴发现他说着标准的普通话。可能因为干渴,他的声音很嘶哑。丽琴停顿了一下。她知道她完全可以装作没听见,从他身边走过去。她为什么要给一个囚犯弄水喝呢?渴死一个反革命又能怎么样呢?再说给他弄水喝是会遭到批评的,而不弄是会受到表扬的。他是阶级敌人嘛。然而丽琴的停顿之后便看到那人的一双渴求的眼睛。丽琴变得犹豫了。这时她听到那人说,我只想喝点水。丽琴四下看了看,看到那个管教干部正坐在荫凉地里吸烟。不知是出于一种冲动还是别的,丽琴竟朝前面一个露天的水龙头走去,迅速地接了一舀子水递给那个囚犯,看到他谢都来不及,两只戴着手铐的手飞快地接过来,像饮马一样,一饮而尽。然后他抹着嘴角的水对丽琴说,谢谢你,我一辈子都会记住你的。丽琴却把脸一板说,谁用你谢!说完迅速地离开他。一到拐弯处,丽琴一看路上没人,便兔子一样跑开了,丽琴曾是学校长跑运动员,体育老师曾专门调教过她。丽琴飞快地跑到了王平的宿舍楼下,一抬头,看到王平正拄着拐杖站在宿舍的露天走廊上,像将军一样地在远眺。那是怎样的一种期待啊。王平没想到远远跑来的女孩子就是丽琴,他正陷入一种幻想当中,他感到丽琴的突然而至有些不真实,仿佛丽琴一下子从他的幻觉中掉到了楼下。
       看到王平,丽琴大大咧咧地扬了扬手,无所顾忌地“嗨”了一声。然后“噔噔噔噔”地跑上宿舍楼,气喘吁吁地投到王平的怀中,两个人连扯带拉地拥进宿舍,一场期待已久的蓄谋已久的亲吻和抚摸便迫不及待地开始了。那是一种忘乎所以地亲吻和拥抱,是丽琴和王平这个年纪中最诱人的最不可缺少的功课。他们超额完成着,看起来他们是那样喜欢上这门课,他们认为自己是最优秀的学生,正向着那最辉煌的地方大举挺进。他们不惧怕考试,他们想,考试多好啊。
       连着好几天,丽琴总会找到种种借口,离开技术股到王平的宿舍里和他幽会。她认为这是一件不可动摇的事情。她和王平在颤抖和战栗中一步一步地走向成熟,那只诱人的红苹果正在不远处摇曳。这时候,王平的手差不多已在丽琴的身体上比较全面地游弋过了,除了那最私处,丽琴都一律让他占领。这是第一双占领过丽琴的男人的手。她在一次亲吻过后,狠狠地对王平说,你可不许再摸第二个女人,也不许亲第二个女人,如果让我知道,我会杀了你的。王平也一笑,也恶恶地说,你也一样,不许被第二个男人摸,也不许被第二个男人亲,如果让我知道,我也会杀了你的。说着,丽琴便激动万分地咬了王平的胳膊一口,王平也不怠慢,张口就吸住了丽琴的唇,也狠狠地咬了一口,并且咬破了,有一缕血飞快地渗出来,很欢快地流下来,让丽琴看起来那样凄美而动人。
       天气也越来越暖了,衣服越穿越少了,他们也让自己走得越来越远了。他们终于在一个明媚的日子里把他们之间最要紧的一件事做了,并且一发而不可收。他们做得很投入但比较的生疏,有些手忙脚乱,又有些慌里慌张。很新鲜很刺激,同时又有些不得要领,他们是自己的老师,也是学生,他们不知道这堂课应该怎样上,又在不知不觉中他们上完了。王平愣愣地望着白颤颤的丽琴说,这么说,我把你操了?丽琴也勇敢地抓着王平浑身的肌肉说,当然了。不是你是谁?王平又说,这么说,你就是我的老婆了?丽琴又坚定地回答,是啊。我从现在起就是你的老婆了。王平又问,这么说,咱俩得结婚了?丽琴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边穿衣服边说,当然了。咱俩当然得结婚了。王平显出一种少有的老练,他抓住丽琴的衣服,不让她穿。他想要和丽琴再来一次,他说,我不相信刚才是真的。丽琴说,下回吧。这次时间太长了,别让人看见。王平不干,他不松手,丽琴心一软,她从心里喜欢这个不擅隐藏的王平,他们虽然一样大,论生日王平还大丽琴十几天,但丽琴从骨子里有一种母性的东西在弥漫。她没有再坚持,而是乖巧地又一次脱掉衣服,轻轻地躺下,用欣喜和甜蜜看着王平努力勤奋地耕耘。在王平的亢奋中,丽琴紧紧地抓着王平,心中喊着,多么好啊,生命多么好啊,当一个人多么好啊,两个在一起多么好啊。身体和身体贴在一起多么好啊。嘴和嘴亲在一起多么好啊。丽琴忘情地忘我地欢叫着。她是真真切切的愉快。全心全意地愉快,不折不扣的愉快。她想到自己还这样年轻,自己还可以度过多少次的这种愉快啊。成千上万次,不不,十万百万次,多么好啊,多么好啊。
       这真的是一个奇迹,丽琴在最初的交爱中就体会到生命本原的那种无可比拟的悸动,那种从生命深处、从身体深处涌出的愉悦,那种岩浆式的喷薄式的生命本色。她像一个聪明的猎人,一下子就将那种好东西捕捉到了。在她捕捉到了的时候,她根本没有想到人和人是如此的不同,也不知道有的人要经过许多的曲折才可以寻找到它。更不知道自己实际上走了一个捷径。
       交爱使丽琴焕发了一种气韵,那些气韵是从身体里发射出来的,交爱使丽琴知道了人,知道了男人和女人。丽琴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啊。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很不好的事情,这时候有几个兵团战士从他们的窗外经过,从敞开的窗子里不经意地看到了王平和丽琴。其实事情原来是可以避免的,关键的是丽琴这时候按捺不住地喊了一声,那声音亮亮的带着一种幸福。于是人们听到了,人们也看到了。如果是一般人看到听到也就罢了,偏偏是王平的对头,那个叫孙进的团支书看到了。这人极喜欢进步,已经入了党。平时王平与他就明里暗里较着劲,王平喜欢说他拍马屁,是指导员的影子。孙进与王平本不是一个宿舍。但他去宿舍要经过王平的宿舍,因为临时要搞个什么事,他带人回宿舍,习惯性地往里面看了一眼,这一眼,让王平和丽琴的命运来了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
       接下来的发展使事情进入了某种程序,谈话,批评,教育,检讨,通报。丽琴和王平已经不属于自己,而属于集体,他们成为集体的两件道具。许多人围着他们忙碌,从下到上,又从上到下。各种声音和各种嘴脸在他们面前出现和消失。丽琴和王平成为两只鲜艳的靶子,人们举着枪向他们射出一发发子弹,把这只靶子打得像两只大号筛子。那一段时间里,丽琴和王平这两个名字的使用率极高极频。无论白天还是晚上,大家反复地提到。一提到他们,就会有一种涩涩的涌涌的东西在大家心中弥漫,并不是人们通常认为的那种丑恶,极少部分人甚至有些欣赏他们,尽管这种欣赏是不可以表示出来的。
       王平的性格在这场压迫中得到了最大的张扬,他始终不认错。他说他又没有乱搞,也不是强奸,是两个人愿意。他的反抗遭到新的打击。于是在一次批判中,他抬手就把孙进打进了医院,据说鼻梁上裂了一道缝儿。这种反抗当然更加不可饶恕,给王平办的学习班便更显得严肃,更加尖锐了。
       丽琴反抗的方式与王平完全不同,丽琴趁大家不注意时,用严家骅给她磨的裁图刀,朝着手腕上割了一下。刀刃是锋利的,并没有太痛,血流得极畅,丽琴用一脸的冷笑看着那些不断涌出的血心想,你们既然不让我们相爱,那我就去死。我死给你们看算了。让你们去批判一个死人吧。血流了很多,但丽琴没有死成。没有死成使丽琴的故事又有了新的魅力。不少人慕名前来欣赏丽琴,绘图室的窗外时常有人指指点点,像是在欣赏动物园里的动物。段小雨受不了这种观赏,许多时候人们把段小雨当成了丽琴,这让她很不自在,也很是不安。她拒绝做这种陪衬。终于在一个早晨,丽琴来到绘图室时,发现坐在自己对面的人不是段小雨,而是严家骅了。
       丽琴知道段小雨在躲着自己,许多正派纯洁的女孩子都在回避着自己,好像自己是一个麻疯病人,会从空气中把她们玷污。丽琴恨恨地想,我死就是了,有什么了不起。
       一段日子里,丽琴就在琢磨如何去死。有一天她突然发现窗外高耸着的大烟囱,心中一动,心想,从那上面跳下去一定会一下子就死了。找个早晨,从上面一跃而起,像只小鸟一样飞起来,然后“啪”地落到地上。这想法让丽琴冲动起来。她总在想,“啪”地落到地上,“啪”地落到地上……这想法让她眼睛发亮,这种亮光是属于丽琴的,不会有人去注意这种亮光,这亮光在那几天让丽琴的血液更加急促地流动起来,并且使她的脸上有了久违的红晕。她知道这个想法正一点点地将自己渗透和控制,她知道一旦渗透,就离行动不远了,也就是说离死不远了。丽琴知道自己是个注重行动的人,她的思考与行动之间离得很近,从思考到行动她常常是一气呵成,许多事情,想法刚刚在脑海中一闪,丽琴就跳起来去做了。
       丽琴看着上次没有让自己死成的手腕,上面的疤痕还是那么新鲜。她对自己说,不能再失败了,这一次一定要死成,要死不成就说不过去了。她可不想用死来吓唬谁,她要死就是真的死。从那件事暴露之后,丽琴再也没有见到王平。各级组织把他们像看押犯人一样地看起来了。他们的行动不再自由了,尤其是丽琴割过一次腕,对她的看护越发的紧了,连上厕所都有人跟着。丽琴是恨王平的,恨他不应该心太贪,一次不够又要一次,于是就被捉住了。丽琴想,王平死不死,她是管不了了,可是她能管住自己。她觉得活着有什么意思呢,死多好啊,一了百了,用不着再这样翻来覆去的检查、谈话了。丽琴烦那些装腔作势的人,尤其是那个该死的孙进,要不是他大张旗鼓地宣扬,自己和王平还会这样晾在光天化日之下吗?当孙进和段小雨代表共青团对她批评教育时,丽琴恨恨地说,你们滚吧,你们有什么资格来帮助我。我就不信,你们就真的那么纯洁,那么干净?我就不信你们这辈子就不谈恋爱,光当尼姑和尚?你们比我和王平差远了,你们算什么东西。滚,滚出去。说这些话时,丽琴不会想到几年后,孙进和段小雨成了夫妻。
       一连几天,丽琴都在注意窗外那只高耸的烟囱,看它冒出的烟,看它与自己的关系,这种关系一天一天地变得亲切。她想爬上去不会太难,她想确定自己是往外跳还是往里跳。往外跳呢,人们会围着她看的,会目睹她的惨相。丽琴认为自己那时的形象肯定是惨不忍睹的,也许很不像样子。如果往里跳呢?人们发现得大概会晚一些,可是,里面是个什么样子呢?一定是黑黑的,也许炉子还有火,自己大概会像一块木头一样被烧焦,丽琴觉得那样太脏了。后来她又想,还有什么脏不脏的可言呢?那时候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自己已经死了。你们不是批判我肮脏吗?我就肮脏一次给你们看看,我不脏怎么能衬出你们的纯洁呢?你们多伟大呀,都像圣人一样,天使一样,一尘不染的,像是生活在玻璃瓶里……
       丽琴的思想这时候越发平静起来,她感到自己还没有死就已经很超脱了,已经把该看透的都看透了,已经死了。丽琴想,我死了,留着你们干净去吧。
       沉入遐想的丽琴终于感到有人在叫自己,她感到烦,她扭转过头,看到坐在对面的严家骅正递过一叠绘好的图纸,他说,张主管,这些图纸急着下车间,你能赶紧描一描吗?我得尽快把它晒出图来。丽琴看了严家骅一眼,看他恭恭敬敬的样子,说,放我桌子上吧。严家骅把图纸放下,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张主管,请你快一点儿描出来。丽琴瞪了严家骅一眼说,你要是急,就让她来描吧,她描得快。严家骅知道丽琴说的她是段小雨。出事后,段小雨的疏远,让丽琴很恼火。丽琴不再和她说话。
       严家骅连忙说,她在描姚技术员的图,也挺急。丽琴便有些恼说,你要是急就自己描嘛,你又不是不会!尽管受到批判,但在严家骅面前丽琴依然表现出一种尊严。她想,反正是要死的人了,还顾些什么?严家骅一如既往的没有半句分辩,他依然轻轻地说,那你慢慢地描吧。我忙完这个活,也一起描。说着他极不放心地看看图纸,又看看丽琴。丽琴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自己的事。表面看他是不知道的,实际上他也许知道。兵团战士之间的议论不可能不被他听到。对于这些就业人员,兵团战士们是不放在眼里,有什么事也不避讳他们,他们就像是一群沉默的羊。
       可是那天丽琴却注意到严家骅的目光落在窗外的某个地方,丽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他也在看那只烟囱。于是丽琴迎着他问道,你看什么?严家骅似乎陷入沉思地说,我看看那个烟囱。丽琴心中被触动了一下,她瞪着严家骅问,你看它干什么?它有什么好看的?严家骅回过神来,对丽琴说,三年前,有一个人从上面跳下来自杀了。丽琴心中有些吃惊,她觉着严家骅的话有些什么含义。丽琴不去多想,追问了一句,他往外跳还是往里跳的?严家骅说,往里跳的。丽琴接着问,什么时候发现的?严家骅说,发现时他已经烧焦了,黑糊糊的。丽琴又问,很难看?严家骅点点头说,太难看了,像个鬼似的。丽琴又问,怎么知道他是谁呢?严家骅说,他是犯人,晚点名时发现他不在了。死的时候他带着一只钢笔,笔帽上刻着他的名字。丽琴问,他为什么要死呢?严家骅说,听说那人是个老干部,说他是内奸,死后,人们翻出他的一件白衬衣,上面一行血字:我不是内奸。不是就不是,死什么呢?丽琴还要往下问,严家骅却一缩头,趴在桌上画起图来。丽琴抬了抬眼皮,看到股长和几个人正朝这边走。丽琴便闭上了嘴,把头低下来,一张一张的往描图纸上别曲别针。
       第二天,丽琴看看左右无人,就轻轻地叫了严家骅一声,然后轻轻地问,你说那个人怎么不往外跳呢?经过一夜的思考,丽琴觉得还是往外跳好一些。听了她的问话,严家骅抬起头,朝四周看看,并朝前挪了挪身体,小声地说,谁知道呢,是不是说他是内奸,他就往里跳了。丽琴心里冷笑了一下,心想,这个严家骅,看他平时缩头缩尾的,原来也会耍滑头呀。若在平时丽琴才不会听他耍贪嘴的,她一直不爱搭理这些就业人员,甚至都没有正正经经地看他们几眼。有主管们在的时候,他们有一种集体的沉默和集体的殷勤,集体的小心翼翼和集体的蹑手蹑脚。有一次不知因为什么,有一个就业人员笑得不行了,笑得身子一抖一抖的,但就是不出声,一点声也不出,旁边的人也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在那里抖。若不是丽琴亲眼看到,谁也不会相信有人能把笑控制得这样彻底。严家骅见丽琴没有答话,有些殷勤地说,我听说这里的一个副监狱长是往外跳下去死的。听说他的家属跪在地下朝他直磕头,儿子在一旁哇哇地哭,有几个警察“噌噌噌”往上爬。等他们爬上去了,他也跳下来了。摔得七窍出血,像个烂柿子。丽琴小声地问,那上面死了不少人吧?严家骅想了想说,也没有几个。张主管,你说人为什么要死呢?好死不如赖活着。就是再苦再难,也还是活着好啊。丽琴用鼻子哼了一声,朝着严家骅不以为然地说,你懂什么。严家骅立刻脸上堆着笑说,是,是,我懂什么。说完就低下了头。丽琴不由地问了严家骅一句,你倒活得挺有滋味呵,还有心思说笑话。严家骅连忙抬起头来小声说,张主管,我们这帮子人,也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寻乐呗。都是拖家带口的,凑凑合合地活吧,比上不足比下还有余,总不致于都去跳大烟囱吧。再说现在都采取了防卫措施,烟囱也不是那么好跳了。这话使丽琴看他的目光中有了几分凶狠。于是她恶恶地冷冷地说,怪不得叫你们社会渣滓,真是叫对了。严家骅在与丽琴目光相对的一瞬间躲开了,因为他听到了身边的脚步声,不用回头,他就判断出是股长的走路声。他立刻低下头,一声不响地画起图来,好像压根儿就没有和丽琴说过话。
       股长是来找丽琴谈话的,各级领导在那些日子频频地和丽琴谈话。股长的谈话带有一种结束的意思。他告诉丽琴,关于她和王平的处分已经下来了。王平是“开除团籍,留团察看两年”。这个团不是共青团的团,而是兵团的团。丽琴的处分稍轻一点,是“记大过一次”。他们两个人的处分都要装进档案里,变成一个污点,然后再变成历史。王平就是在处分下达不久的一个早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兵团。他离开的时候,被子整整齐齐地叠在床上,牙缸牙刷毛巾以及脸盆和一只刚启用的鞋油都放在床底下,床下还有一双比较新的军用鞋。所有的东西都还在那里放着,只是它们的主人不见了。当然同时不见了的还有那个半导体收音机。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就像一粒尘土一样消失了。连长给他的父母发去了电报,但没有回音。又过了许多天,有一封信寄给连长。信里没有落款,但笔迹是王平的。信中表达两个意思,第一王平不用找了;第二是把东西全部送给某某某。某某某是王平一个宿舍的好朋友。但是没有提半导体收音机。这时候,传言就多起来,有人说王平参军了,不想暴露部队番号;也有人说王平上山下乡了,当了知识青年。王平没有给丽琴来信,丽琴对王平的去向比大家知道的还要少。曾经那么亲密的两个人就这样生生地被分开了。丽琴本能地感到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王平了,王平像一颗流星从自己心中划过去了,不会再划第二遍了。那些时候丽琴反复地问自己,自己和王平的这场故事到底值得不值得呢?有没有意义呢?付出这些代价是不是太沉重了?他一个人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而我却留在这里,留在这里充当别人的反面教材。这公平吗?不公平又能怎样呢?丽琴变得沉默了,她有一种被别人抛弃的感觉,本来她的战斗力和抗争精神还是蛮强的,可是王平一走,丽琴首先感到的是一种更加的孤独。
       这时候国家发生了一个大事件———林彪摔死了。在蒙古的温都尔汗,沉沙折戟,叛党叛国。以前全国人民每天都要一遍一遍地敬祝他身体健康的林副主席,不再是毛主席的亲密战友,而是睡在毛主席身边的赫鲁晓夫。这种巨变震撼了每一个人。中央文件一级一级迅速地往下传达,从全党到全军又到全国,连严家骅也传达了。那天传达完文件回来,严家骅的神色少有的紧张,他小心地和别人交头接耳,表现出了神秘。看到丽琴,他放低了声音说,张主管你也传达了吧?丽琴早已从最初的震惊中走出来,她平平地说,传达了。严家骅边摇着头边说,真没想到,真没想到。丽琴把嘴角上的冷笑制造出来说,没想到的事多了。严家骅又说,林彪是接班人,为什么还要害毛主席?毛主席那么相信他,他还要投靠苏修。真难以理解。边说边又摇头。丽琴看到严家骅的样子感到很好笑,一个刑满释放分子还这样忧国忧民。丽琴看着他桌上的一只搪瓷茶缸说,你看,你和林彪的感情还很深呢,那上面还刻着他的题词呢。严家骅的神色立刻紧张起来,他连忙拿着那个茶缸说,张主管,你可不敢这么说,我这是从百货大楼买的,上面都写着呢。丽琴笑了起来说,你看你吓的,怕什么呢,我有一床被面,上面也写着“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一模一样。但是说归说,第二天,严家骅就把茶缸上的字用白油漆涂上了。
       因为林彪的死,革命大批判的浪潮更加汹涌澎湃。段小雨忙得不亦乐乎,整天忙着写大批判稿,一个月一次的全团批判大会,她经常拿着大批判稿,一声比一声高地念,不断地表达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忠诚。丽琴听说孙进正在锲而不舍地帮助她靠拢组织,争取进步。段小雨越来越像一个女革命者了,丽琴也越来越讨厌她了。有一次段小雨让严家骅给她磨两把刀子,严家骅连声答应着。丽琴却冷不防地对段小雨说,你的阶级立场站到哪里去了,怎么能让他给你磨刀呢?你应该找根红苗正、没有历史污点的人磨才对呢。然后厉声地对严家骅说,把废钢条给我。严家骅就老老实实地把两块废钢条递给丽琴。一番话弄得段小雨上不来下不去,她张了几次口,最后还是离开了。她一离开,丽琴就把那两块废钢条扔进了垃圾桶里了。然后又对严家骅说,整天说林彪式的人物,她就是林彪式的人物,还有那个孙进。严家骅连忙把食指按在嘴唇上,示意丽琴别说了。丽琴觉得严家骅很可笑,便冷冷地说,胆小鬼。严家骅立刻点点头说,张主管说的对,我是胆小鬼。丽琴又嘲讽了他一句,你大概连死都不敢吧。严家骅连连点头,张主管看得真准。丽琴瞧着他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不由地问,想没想过死?严家骅轻轻地看了看周围,又轻轻地点点头说,想过。丽琴又问,为什么不去死?严家骅摇摇头,小声地说,张主管你别笑话我。丽琴把声音放得缓和了一些说,你还怕我笑话啊。严家骅又讨好的一笑说,我是笑话我自己,我害怕死。丽琴的脸上挂上了一层讥笑说,你最倒霉的时候也没敢试试?严家骅摇摇头,脸上露出一种自卑的神情,这种自卑是心甘情愿的。丽琴小声但却硬硬地说,你真没有出息,连死都不敢,还是大男人呢。严家骅又是直点头,表示完全同意丽琴对自己的评价。丽琴看着他驯驯服服的样子,不由地教导起他来,我告诉你,死没有什么可怕的。你只要不怕死了,就会觉得世界一下子空了,全空了,我就不怕死。严家骅立即接上话说,所以我很佩服张主管。这些兵团战士主管里面,我最佩服你。你和他们不一样。丽琴笑了笑,笑得没什么内容。丽琴接着说,我要是你现在这个样子,早就死了。严家骅还是点着头。过了一会儿他说,张主管,你知道人与人是不同的,我觉得死一定很痛苦,我怕痛。这句话让丽琴冷笑了起来,她说,死有什么痛的,一阵儿就过去了,过去了就过去了。我说过你是个胆小鬼。严家骅还是点点头,然后他又轻轻地说,我觉得还是活着好啊。不管怎么样还是活着好啊。丽琴感到严家骅真是一滩稀泥,便越发的瞧不起他,越发的拿话刺激他。对丽琴所有的讥笑和嘲讽,严家骅总是点着头笑眯眯地接受,然后再一次又一次地讨论。
       这时候,绘图室要调整位置,丽琴选了一个墙角,那里比较的阴冷,不怎么见阳光。严家骅还是和丽琴对桌,也跟着搬了过去。段小雨离丽琴更远了,她被选拔去做了文书,和股长一个办公室,每天抄抄写写,连党支部开会她都做记录。她越来越赢得领导的信任,成了团支部副书记,每星期出一期黑板报,字越写越漂亮了。她经常往孙进那里跑,两个人总是热烈地讨论着什么。没有人说她和孙进的闲话,人们知道他们是在工作,他们总在一起是因为工作需要。丽琴和大家越来越疏远了,她的处分决定在全团上上下下传达了,绝大多数的兵团战士已经熟识了她。到食堂买饭,连盛饭的炊事员都给她最后一个盛。
       而严家骅却越来越像丽琴的仆人了,丽琴指挥着他干这干那。严家骅一如既往地任劳任怨。不管他在忙些什么,只要丽琴指派他干什么,他立刻把手上的活一放就去做。丽琴越来越需要指挥严家骅,即便是严家骅教丽琴绘图,也是丽琴指挥着严家骅教。严家骅心甘情愿地服从着领导,像他所有的时候一样。这时候,丽琴已经能够绘简单的装配图了。
       有一天,严家骅突然脸色神秘地朝着丽琴“嘿嘿”地笑起来,属于那种没有来由的笑。丽琴有些好奇,她不由地问,你笑什么?严家骅立刻左右一看,压低了声音说,我老婆昨天给我生了个儿子。说着他从抽屉里偷偷摸摸地掏出一包东西递给了丽琴。丽琴没有接,她问道,什么东西?严家骅小声地说,你一看就知道了。丽琴接了过来,轻轻地把包着的纸剥开,里面竟是两只红鸡蛋。严家骅讨好地说,在我们那里,谁家生了儿子是要送红鸡蛋的。这是我今天早晨煮的。丽琴把两只鸡蛋放进抽屉里,又把抽屉关上,抬头对严家骅说,你好像很高兴?严家骅点点头说,是,是。丽琴心中不由地冷笑了一下,她瞪着严家骅说,你不觉得你很残酷吗?严家骅愣了一下,他抬起头来问道,张主管,你什么意思?丽琴这次把冷笑浮在了脸上,她“哼”了一声说,什么意思?你就不想想,等孩子懂事了,知道有你这样的父亲,他心里能好受吗?严家骅的脸色暗下来,刚才的喜悦一点点的退去,他低下了头。那一天他不再多说话,一连好几天他都不再多说话。
       这几天里,丽琴意识到是自己刺激了他,但丽琴并不认为自己说错了,丽琴甚至当着严家骅的面把那两只红鸡蛋吃下去了。吃完,她问严家骅,是你们家的鸡下的蛋?严家骅点点头。丽琴又问,你们家养了多少鸡?严家骅说十二只。丽琴问,都是母的吧?严家骅说,有两只公鸡。丽琴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她从挎包里拿出一包东西对严家骅说,这是给你老婆的,我刚听人家说,生了孩子都是应该送半斤红糖的。严家骅连忙摆着手,紧张地说,张主管,你可别这样,人家会说你划不清界限。丽琴蛮不在乎的劲头又上来了,她压低声音问,你老婆是什么出身?严家骅说,贫农。丽琴一笑说,那不就行了,拿去。严家骅知道拗不过丽琴,便毕恭毕敬地收下了,小心翼翼地放进他带饭的饭盒里。丽琴问,你儿子生下来多大?严家骅说,八斤半。丽琴惊了一下说,那么大呀。接着又问,起名了没有?严家骅说,还没起呢。丽琴说,我给他起个小名吧。严家骅赶忙说,那当然好了。张主管你说吧。丽琴一笑说,我看就叫八斤半吧。严家骅立刻点着头说,挺好,挺好,就叫八斤半吧。
       以后他们的谈话又多了一个话题,八斤半。又过了一些日子,丽琴突然问严家骅,你这个样子怎么会去破坏军婚呢?这个问题让严家骅愣了一下,他没有想到丽琴会这样问他。严家骅问,张主管,你真想知道?丽琴反问了一句,我不能知道吗?严家骅立刻点着头说,能知道,能知道。说着他更加小声地说,张主管,其实我可是有些冤。丽琴问道,你冤什么?严家骅叹了口气说,这个军婚不是我主动去破坏的。丽琴感到很可笑,她讥笑地问道,不是你主动去破坏的,难道是人家邀请你去破坏的?严家骅立刻说,张主管说的不错,是那个军属请我去破坏的。丽琴感到更可笑了,她追问道,你也太会编故事了。严家骅立刻回答说,我当时大学刚毕业,二十三岁,分到工厂技术科,受她的领导,她是技术科副科长,比我大六岁。丽琴感到这件事蛮有意思便问他,后来呢?严家骅说,先是她对我好极了,我把她当成老大姐,她说我一个人在这个城市里很孤单,到了星期天就邀请我去她家吃饭。当时我很感动,觉得领导很关心群众。丽琴在严家骅的叙述中禁不住笑了起来。严家骅说,那时候我很单纯,她让我叫她姐,我就叫了,她让我把她家当我家,我就当了。她让我喝酒,我就喝了。她让我做的我都做了。严家骅说到这里不肯往下说了。丽琴忍不住又刺激了他一句说,后来就判了两年刑?严家骅低下了头,眼色暗淡下来。丽琴笑了笑问,那人是海军陆军?严家骅说,是个陆军副营长。丽琴心中一乐说,人家本来就戴着绿帽子,你又给人家戴上一顶。说完捂着嘴笑起来,丽琴现在也会笑不出声了。她学会了憋住。看着严家骅有些尴尬的表情,丽琴又说,他们离婚了吗?严家骅说,没离,随军了。丽琴又问,她好看吗?严家骅说,好看。后来她迷恋上了我,我也迷恋上了她。这是真的。她说她要离婚,但离不下来。丽琴又问,现在你们还有联系吗?严家骅摇摇头。丽琴又问,那么你还想她吗?严家骅又是摇摇头说,有什么好想的呢?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想有什么用。说着还叹了一口气。丽琴的心情也沉了下来,她看着严家骅说,看来你还是挺想她的。严家骅还是摇摇头说,不想了。丽琴看他脸上的表情开始复杂起来。她想说,你看你叫那个女人害成这个样子。话到嘴边丽琴一下子含住了。因为她猛然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自己和王平,想到那个不知身在何方,连信都不来一封的那个男人。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把流到眼眶里的泪忍住了。她不想让它们流下来。她认为流泪是件很没出息的事。在丽琴和王平的整个过程中,丽琴骂过了,也死过了,但就是没有哭过。
       段小雨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丽琴的桌边,她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气对丽琴说,股长让你去一趟。丽琴亦冷冷地说,知道了。但身子没有动。段小雨又补充了一句,股长让你现在就过去。丽琴把声音提了提说,我知道了。但身子依然没有动。见段小雨仍站在自己身边,丽琴又说,我画完这张图就去。段小雨还是没走,她又继续说,股长让你马上就去。丽琴心里感到一阵翻腾,她瞪着段小雨说,你是聋子?我说我知道了。
       两个人正在僵持着,这时股长陪着两个人走进了绘图室。丽琴惊讶地发现,股长正朝着自己微笑。丽琴感到极端奇怪,股长怎么会对自己微笑呢?股长的身后跟着一名海军军官,丽琴看到他的军装是四个口袋。两个口袋的是兵,四个口袋的是官。当时姑娘们很兴起一阵找四个口袋谈对象的热潮。那时候,大家争着当军属。海军军官的后面跟着一名劳改干部,丽琴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认识他。丽琴想像不出这几个人会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她有些惶惶然地看着股长一行走到自己身边。丽琴发现对桌的严家骅也站了起来。股长很热情洋溢地对丽琴说,小张啊,这位是王主任,王军勇主任,是从北京来的。他说一定要来见见你。丽琴不由地打量起股长身旁的那个军人,丽琴一时想不起他是谁,但是丽琴又感到自己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这时那个人爽朗一笑说,你不认识我了。这句标准的普通话使丽琴的心中犹如一道闪电,她眼前一亮,脱口而出,你就是那个……那个……丽琴不知该怎样表达。那人一笑说,我就是那个在这个窗外干活的人。你曾经给过我一碗水喝,我说过我一辈子不会忘了你。我也一辈子不会忘了这个地方。丽琴发现那个人眼里亮亮的。丽琴说,你平反了?那人点点头说,一切都恢复了。跟在军人身后的管教干部竟有些讨好地说,而且提拔了。丽琴认出他就是监督这个军人的管教干部,她眼前立即闪现出他坐在树荫里吸烟的情形。丽琴想,事情真是不可思议,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们的地位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他竟然也用这种口气说话了。丽琴越来越觉得这太像是一个故事了。丽琴对那个军人说,祝贺你平反。这也是苦去甜来吧。那个军人笑了笑,没有说话,而是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钢笔递给丽琴说,留个纪念吧。丽琴也笑了笑接过来,她没有推让,而是抬起头来对那个人说,你真了不起。那人依然一笑地问,是吗?丽琴又问,你怎么能够看出来林彪是野心家呢?那人又笑了,对丽琴深深地看了一眼才说,小姑娘,这就是政治。丽琴轻轻地摇了摇头。那人问,你听不懂?丽琴点了点头,那人想说什么,又看了看周围,然后小声地对丽琴说了一句,小姑娘,也许不懂更好。说完他又朝丽琴笑了笑,并和她握了握手,便走了。跟着他一起来的人也跟着他一起走了。剩下的是丽琴站在那里,似乎是在思索,她的手里握着那只钢笔。
       丽琴还是听不明白那个军人的话。严家骅坐在她的对面,小声地说,张主管,这个人可不是一般的人,将来会做大官的。这次丽琴没有吭声,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教导严家骅。她想起前不久逐级传达的《五七一工程纪要》,她听了以后觉得,中央怎么那么吓人啊,斗争怎么那么残酷呀,事情怎么这么复杂呀,好人和坏人怎么这么难分辨呢?接班人怎么一下子就成了卖国贼了?我们还能相信谁呢?
       日子从丽琴的手指缝儿里穿行着,丽琴和严家骅之间产生一种奇怪的依赖,严家骅依然张口张主管,闭口还是张主管。丽琴在严家骅的指导下,搞起了简单的设计。实际上她比想像的要聪明许多。有一天她描完一摞图纸,在一张一张的图纸上写下自己名字时,她惊讶地发现在图纸的设计、绘图、描图三个栏里都写着“张丽琴”这个名字。她静静地看着,发现自己已经是另外一个丽琴了。
       也就是在那不久,丽琴接到了一个从遥远的陌生的边陲地区寄来的一个包裹。她打开看了,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已经不响了的半导体收音机,很旧。
       责任编辑 陈东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