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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作家短篇小说辑]天井
作者:韩嘉川

《十月》 1999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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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三伏天出奇的热,热得人们有一种无处躲无处藏的感觉。夜深了,胡同里大街上仍有人在聊天、玩牌乘凉。柳青烦躁地出出进进,一会儿到天井里的躺椅上坐着,一会儿进屋到电风扇前面抖着衫子吹。母亲则始终躲在房角的马扎上摇着破芭蕉扇打瞌睡,让她上床躺下好好睡她不肯,说上床反倒睡不着,并对柳青说烦躁得慌就出去走走,别老憋在家里。柳青不接茬,心想这么晚了去哪?除了舞厅夜总会里有空调外到哪儿还不是个热?而那里不是她这种人去的地方,她又从来没有无事串门嚼舌头的习惯,就是有朋友处可去现在谁不是在守着亲的要好的?海边倒是可以去走走,可那里多是谈恋爱的年轻人趁着夜色搂搂抱抱地亲热,自己都徐娘半老了半夜三更到那里乱窜不是让人笑话吗?天井里有一棵无花果树,以往四周没有盖起高楼的时候,在树下还是比较凉快的,而现今被四周的楼房挡住了,挡得像在罐子里一样密不透风。再说躺在院子里总觉得有人在往下看,具体说不出是哪幢楼哪扇窗子,但她总觉得有目光在向这里窥视。天热无奈,她穿了一件无袖衫和没膝的黑色旧裙子,里面没穿内衣,这是母亲当年教她的一种在自家天井里避暑的方法。可自从四周起来那些高楼,她这样穿着就再也没有了以往那种从容自在,就觉那目光透过无花果树叶的缝隙,又穿透了薄薄的衫子,她那无内衣束缚的身子像被异性的手指抚弄烧灼一样,以前她和母亲两人的天井是无性的世界,现在却让她时时刻刻记起自己的性别,恬静的心境遭到了扰乱。并且最近夜梦中频频出现自溢,这是已经克服了多年不再用手之后又出现的不能自持现象。那个从眼镜后面眯着一双色迷迷的柳叶眼不时偷觑她面部表情的老年医生说:肺病长期不好的原因之一就是不能克服过度的房事,你要对自己过于强烈的要求加以节制才行。自从他说了这样的话以后,再去看病时她就坚决不找他了。医院里的好医生多的是,他那张保养得红润丰腴的老脸让她看了恶心。她知道自己病情没有好转的原因是不愿打针,她讨厌那些什么屁股都摸的手再来摸她的身子。上初中的时候她看到一位护士那个来了,收拾处理过了那个地方没洗手又来给她打针,让她心里翻腾腻味了好些日子。那时家里没有洗澡的条件,晚上妈妈睡下以后她偷偷下床在盆子里反复洗可仍觉得自己脏,现在回想,洁癖就是那时候开始染上的,甚至后来影响到了她的生活和恋爱。许多事情都是注定的。是命中注定了她只能这样和母亲相依了。母亲已经老了,好像不经意间突然衰老的,这是她简直不可想像的事情。反应迟钝举止缓慢脚步拖沓,牙齿脱落后嘴唇塌陷使其面目全非,头发渐渐稀疏露出了红红的头皮,难看极了。她印象里的母亲从来都是手脚利索性格爽快,身上总是散发着阳光的馨郁气息。虽然也瘦弱但至少该丰满处是丰满的,也许是多年守寡的缘故,乖僻,说话像吵架也是她的毛病。那时不断有人给她介绍对象也不断地吹。现在想来母亲当年对象谈不成的主要原因,是她虽然健康,有正常女人的生理欲望与生活要求,但也有正常女人所没有的毛病和她这个不该出生的女儿,拖着她这个跟在后面的“油瓶子”,母亲的身价自然就降低了许多,高不成低不就,便那么一天一天地耽搁了下来,久而久之她们习惯了两个女人的世界,有了一种再难以容忍另一个男人的心态。尤其是那种又吸烟又邋遢的男人。现在她也尝到了母亲当年克服那种欲望的痛苦滋味。可经过这么多年的折腾她已经平静了,在母亲终于断了让她或说逼她嫁人的念头之后,她的身心皈依了平静,生活也宁谧似水了。如果母亲哪一天真的老去了以后,她倒是很喜欢能过上寺院里那种一盏青灯一卷经、清清淡淡度余生的日子。然而,怎么就像庵里不安分的姑子修行了半辈子又返了俗,竟死灰复燃又勾起了那种欲望,能和一个比自己小三岁的男人谈了一段恋爱……
       天井是由过去的许多旧房子挤成的,前面是一家拍卖行,后面不远处是海边的礁滩,一条长长的防波堤阻挡着来自太平洋的白浪,却挡不住那夜夜袭来枕上的涛声,当然这是在没有建起楼房之前。说拍卖行也是旧时的叫法,后来解放了叫旧货委托商店,其实就是旧时的当铺。青岛这座新建不过百余年的港口城市不像内地尤其是南方的城市那样有着悠久的民族商业历史,因为是洋人在这里开埠建市,所以许多商行都沿用了洋叫法,在旧中国叫做当铺的商店在这里被叫成了“拍卖行”。拍卖行的门面不算大,而后面的库房却挺大,要到后面须经过铺面,而后面是一个十分紧凑的四合院,就是后来被柳青叫作“天井”的空间。解放后经过了工商业改造,店铺公私合营后归集体所有了,便不得不将公家的店铺和私人住宅分开,于是就在店铺旁边开了一个门,让住在里面的人出进不再走店铺了。其实住在里面的只有柳青的母亲一个人,那时她正年轻,常常和一群青年人结队在街上扭秧歌,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旧店主和家人都住在一座离拍卖行不远的很方正的二层楼里,那是一个很完整的家族,店主纪老爷子在那里守着同堂三代。他有三个儿子,房屋的分配就足以看出他管理的森严。老爷子和老伴住在东面楼上,然后右手为大依次往下排,一面一家。小儿子正读书,将来结婚成家就住在老爷子的对面。老爷子的脑筋不封建,可以说还挺开放,他向往西方那种文明社会生活,理想中的小儿媳妇也该有点儿西方女人味道,有一定程度的文化且端庄漂亮,能上得了大场面,当然也该温柔孝顺,别像老大媳妇。老大的婚事是其爷爷健在时给他包办的,女人来自农村的大户人家,孝顺是孝顺了,可大字不识几个,遇事爱在背后嘀嘀咕咕嚼舌头,这样的女人也就只配在家里生孩子,连理家都用不着她。家里有使唤佣人,她整天没事光赚了个和佣人使心怄气了。三个儿子都是读了大学的,且小儿子还去了国外留学,前两个儿子结婚以后都已自立门户独当一面,楼下就是老大的点心铺,他做买卖很用心,求质量,讲信誉,创出了远近闻名的“纪氏点心”。二儿子开铁工厂,经营得也是有板有眼的。拍卖行纪老爷子是要留给小儿子的,按他的话说那是很有一点学问的生意,它无处不透着东西文明和古老文化,没有多少年的工夫是掌握不了的,那既是起家的生意,又是守家的本分。没想到解放了,一场工商业改造,他们家的店铺和工厂被没收的没收合营的合营。由于涉嫌参预了抵抗活动,老大被抓,发配到了东北,点心铺连楼下的房产都被没收了。柳青的妈妈是老大在外面蓄的二房,暂住在拍卖行后面的库房里,老大被捕后她就势提出离婚独立,她的行为得到了当时政府的支持,区长一句话将拍卖行里面的房子连着天井都断归了她。
       一九五五年的夏天亦是这座海滨城市的酷热之夏,那年闰七月,夏天被拉长了许多,让人觉得难以度过去似的。躲在潮湿闷热的天井里,伴着不远处海岸大堤下的涛声,柳青的妈妈彻夜在躺椅上痛苦地折腾,预产期还早,但她却熬不过了,终是在阴历的后七月早产了。经过了一场婚变和那样的天气折磨,原以为孩子难以保住了,可七活八不活,虽然只有三市斤多一点的女婴,却也左一把右一把地拉扯着活了下来。柳青后来常常想,与其活下来不如当时就没有她,因先天不足后天便体弱多病,她从小不是这里不舒服就是那里疼,加上她从小没有父亲,母亲又终是没能再成亲,于是她像生来就见不得人似的,总是人们背后嘀嘀咕咕的对象,那种隐隐的痛楚说不清道不明,在自己的人生路上就觉着没有几天是阳光明媚的日子。
       二
       霉湿气味。这天井里到处都散发着霉湿气味,连人的骨头都散发着霉酸味儿。也不知是哪个阴沟或角落还散发着一股臊臭,燃着了像藏香,那混在一起的气味儿就更怪更难闻了。四周的高楼大厦上家家窗明几净,房间宽敞明亮光照充足,楼面是用蓝色瓷砖镶贴的,色彩光鲜耀目。家家都有阳台,如果不封起来的话,就是一个小小的天井,种点儿花草,晚上乘凉白天晒太阳多好。而这几间老屋冬天透风夏天漏雨,真是该推倒重建了。天井也太令人气闷,且潮湿得总像汪着一层水,太阳照不到风吹不到。不下雨还好点,下点雨便是一片泥泞,不仅时常有青蛙,有一年还发现了一条蛇,一条葱绿色的小青蛇。柳青吓得浑身哆嗦,晚上不敢上床睡觉,就怕蛇钻进被窝里。她和母亲都在暗暗祈祷:我们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更不会伤害你,你也千万别伤害我们,平平安安地快走吧,离开这里离开我们娘儿俩老天哪,放过我们吧……她们将那条小青蛇的出现看作是一种凶兆。果然那年就出了一些令她们难堪的事。
       旧房屋要拆迁的风声刮得到处都是,街头巷尾人人都在谈论。果然一拨一拨公事人员来看房子来与住户们讨价还价,先是政府的人,后来是开发商。他们看上了这块地角,都觉得是个做生意的好位置,很有旅游和商业开发意义,尤其是柳青娘儿俩住的天井和房屋,面积不小人口却不多,人少按规定要房就不会太多,旧房折价国家有规定,若搬动了她娘儿俩是很合算的。而柳青和母亲也挺随和,觉得无所谓,只要有她们的房住,也不必多么宽敞,有厨房卫生间就很可以了,这破旧的老屋和天井也实在是住够了。然而事情却由不得她们,前后左右的邻居在那些日子里三三两两不断往她们家跑,大家的中心意思是不能便宜了开发商,根据你们家的房屋情况是该给好几套的。要那么多房子干吗?干吗?可以卖可以往外出租啊!你们还怕钱多了咬手?你们娘儿俩一个吃退休金一个常年病休在家吃劳保,生活本就不富裕嘛,干吗不要?不要白不要!以往那些基本不来往,并从不正眼瞧她们娘儿俩的邻居也不断出现在天井里。她们也知道这些邻居的用意,无非是想借她家的声势多要房子而已,如果她家要的少,房屋开发商会以她们为榜样向他们压低条件。从老百姓的角度说也确是该多得到点房子,而开发商以商业价值为目的,对老百姓克扣得挺厉害,柳青娘儿俩觉得为老百姓说话也应该,因此便摒弃前嫌,与邻居们热络了起来。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变了味儿,起初她们没有觉察,邻居们来表示一点对她们娘儿俩的关心这本是不意外的事情,于是有人好意给柳青介绍对象,那些日子几乎天天晚上都有道貌岸然的男人被领了来,这可真让常年受冷落的娘儿俩受宠若惊了。从柳青进入婚恋年龄起,就没见过这么多可供选择的男人,尽管也都年龄不小,细细的察问一下,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有的是离异了,有的是由于种种原因而延误了。一时让柳青眼花缭乱,不知如何好。其中一位在区机关工作的职员,长得挺白净,看上去有点文绉绉的,只是个头儿矮了点儿,就柳青一米六二的个头儿,不穿高跟鞋的话,俩人走在一起从远处看差不多高,而且还比她小三岁。其实柳青并没有明确地表示可以同他发展那种关系,但事情好像就那么定了,已经由不得她再说什么。他不仅仅天天来,甚至就将这里做他的家了。母亲倒是乐得了个省心,但凡他来了就干脆躲进自己的屋子里不到吃饭的时候不再出来。这让柳青很为此不满。你终于将我找到一个人打发了,你终是摆脱了我这个累赘了。这让她很是黯然神伤,便常常守着那个小男人走神。她在自己心里就这样称他为小男人,每每想到他时便有这样的三个字出现在她的心间。他的到来从来没让她感到喜悦,且时常觉得他在身边有诸多的不方便,但她又说不出口。譬如小男人不该就那么大模大样地坐她的床;掉在地下的东西不能捡起来就往桌椅上放,尤其是不能往床上和她的身上放;晚上他不在这儿则已,若他在这儿的话是要洗的,不仅她自己要洗,而且要给他洗,手脚脸要洗,她觉得可疑之处都要洗,而且往往是要重复洗几遍,那也是小男人所不能理解的事情。初时小男人还对她相敬如宾,无论什么事都先讨她个主意,对她所说的总是言听计从,可事情发展到有了那种进一步的关系以后,便不是那么回事了,其他生活细节他还不敢太过分,也知道那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调整过来的。最突出的就在拆迁房屋上面,他不知动用了怎样的关系,开发商竟然同意给她们家三套房,而且都是套三带厅的。柳青觉得这有点过分,如果说要两套还说得过去,就是说她母亲一套,她和这个小男人住一套———假如他们真的能发展到结婚那一步的话。柳青对他说这是不是有点太那个了,他却说不要白不要,你不要他们也是拿去送人情赚大钱去了。从他的言外之意似乎得了这么多房子是别人送他的人情,开发商是有求于他了,那他又给开发商干了什么呢?
       这是一个暖冬,穿一件毛衣便不觉得冷。她买了一套桑拿浴器具,那是她专为自己买的东西。每次之后她都将自己久久地泡在里面,就像要浸泡到骨头里一样。她记得入冬以后到处宣传城市里不许燃放烟花爆竹,她站在门口却看到一群背着书包的孩子在争抢一盘红色的爆竹,然后将街头炸得砰砰乱响。她理解政策和实际执行之间的距离,可不理解这些孩子,他们是那么兴味儿十足,恶作剧地将街上行人炸得到处乱躲而他们却堂而皇之的站了一边大笑,这些孩子没有人管,街上的人依然各走各的没有人去管这些孩子。他们的脸上头上冒着热气儿,到墙角下,到人们的鞋底踩过的泥泞中捡起没有响的爆竹重新燃放,在哈哈大笑的同时,小手伸进棉袄里挠痒痒。这样的天气里,他们的大人在他们临睡之前肯定不会给他们洗澡,这些孩子往往一冬天也洗不了几次澡。爆竹让他们兴味儿十足,他们不知道墙角下有那些喝醉酒的男人撒过的尿,是爆竹让他们兴味儿十足。她的脸潮红了起来,那时候已是夕晖返照的时候了,她的脸潮红得厉害,她自己都觉出了脸在发烧。在这种潮湿的暖冬里她的身体经常出现这种现象,低热开始侵噬她的肺叶,每当这种时候她就变得敏感多疑性情乖戾。一个高大魁伟的男人在腋下挟着身材苗条的女伴儿擦着她的身旁走过,他说有一场雪有一场大雪天这样暖和潮湿肯定会蕴成一场大雪的……当时她就想这男人是说给她听的每年冬天的雪前是她发病的时候,是那种阴湿的天气。看到她的小男人脚步一跳一跳地走来了,她就又想我这不是在等他,我在看那孩子玩爆竹不是在等他可那些孩子呢他们都哪儿去了?刚才还在这儿的。
       你说谁?谁在这儿?她瞥了他一眼,说不是不让放爆竹了吗?怎么那些孩子还在放?
       没人放啊?是你看错了。再说规定是从元旦起不许放,现在还是可以的。
       我看错了吗你认为我看错了吗?难道不是那些孩子在放爆竹吗?你什么都在瞒着我连这样的一点小事也瞒着我。你也明明看到了那些孩子在放爆竹却说没人在放你怎么可以这样呢你……
       回到屋里以后,他问这房子有没有房产证,她说我不知道天要下雪你知道吗?他说我不是在开玩笑,到底有没有房产证?这可关系到大事情了。说着,一把将她扯到怀里,一只冰凉的手伸进毛衣里上下摸索起来,使她滚烫的身子剧烈地抖动了起来,对此她极为反感,你的手都干过什么没洗就来摸你这不是故意折磨我吗你这不是坏心眼儿和我过不去是什么呢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严肃一点好不好!柳青始终觉得他同她的感情是在装模作样,什么疼啊爱啊全都是在装模作样。她不由得又伤心了,努力挣脱身子,俯在床头暗自落起了泪。有点恼羞成怒的他屋里屋外地乱走,母亲也被他追问得从自己的房间转了过来,说我记不得有什么房产证,也从没人提起过,你问她逼她有什么用,她什么也不知道。小男人突然声音大起来了,说没有房产证还搞什么搞,人家老房主的后代拿着以前所有证据到区政府到拆迁办公室去了,这房子不是你们的,搞了半天你们娘儿俩在瞒着我,你们在骗人!谁骗人了谁骗人了?你说清楚,是我们去请你来的吗?是我们要和你搞的嘛?我们没藏着没掖着哪一点骗你了?就是骗了。是你,还有你,你们娘儿俩将我骗了!不行,得找个地方评评理去,我们谁骗你了,我们怎么骗你了……柳青摇晃着身子站起来,向外推着他们,说出去你们都出去吵,烦死了烦死了。
       那晚柳青又咳血了。
       在昏热中,她的面前老是出现同一段影像:小男人卷着他的那几件换洗衣服,跳着脚像躲避瘟疫一样从天井里逃了出去。
       三
       柳青最讨厌的是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说三道四,可似乎她命中注定了要被作为那样的对象。小的时候她还不懂事,被人指着说三道四是因为她母亲,尤其是母亲一谈对象,那种现象就出现了。后来轮到她自己,高不攀低不就,谈了几个男人都没成功,反倒使她感到疲惫不堪,对与一个男人组成家庭失去了信心,这中间更谈不上被爱和爱上一个可心的人。再后来搞起了商品经济,人人忙着下海赚大钱,就顾不得别人如何如何了,这时的柳青已近不惑之年,她已经淡忘了那种感觉,在查出了肺病以后,她便躲进了自家的天井,躲进了自家的小天地里。那是一种宁静,是抖落了许许多多烦恼的宁静。她的病之所以长期不好,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她自己打心眼儿里不希望好起来,不然她就必须去上班。在那家针织厂的成衣车间里,女人与女人肩挨肩膀靠膀,从一进门就开始唧唧喳喳你长我短,而且说着说着就说到裤带下面去了,如果有人提醒说人家柳青还没结婚哪,就会有人马上接过去:什么结婚不结婚的,就那么回事,现在的人什么不懂?连上学的孩子什么都知道,何况她都谈过了那么多的男人,那种事不都说是没结婚比结了婚有意思吗?别看咱们这些都已结了婚的人说不定还不如人家那些没结婚的明白呢。于是就又说起某女工的丈夫在外地工作,她有一次上中班活少回家早,正巧逢到儿子聚集了好几个同学在家里看黄色录像哎呀那种画面丑死了,你说那些孩子什么不明白?有人就问那录像里都有什么让他们明白了,你说都有什么……这就是女人堆里的事,三个女人一台戏,整个上百人的大车间里,轰轰响的机器声嘁嘁喳喳吵闹声嘻嘻哈哈戏闹声真是千姿百态的各种戏剧。柳青远离这种喧嚣已多年了,也时常有同事来告诉她要长工资了,要发什么福利了,她不仅不动心,而且听了还烦,一想到那个厂子她就打心眼儿里烦,连她的病号劳保金她都懒得去领,幸好她是顶替母亲的工作,两个人在一个厂子里领劳保金和退休金,只要母亲去就行了。时间久了,新工人都不认识她,就连许多老工人也都将她淡忘了。
       那一年真是祸不单行,厂子突然垮掉了,厂长转身去经营他的私营工厂去了,据说还拉去了许多原来厂子的技术工人和生产骨干,月薪一千多,还实行西方资本家那一套,谁干的好,下班时在厂门口塞给他一个红包,三百五百三十五十没有一定。他那里好了,而大部分工人都按下岗处理了。母亲还好说,市里统一将退休工人转到了社会保险部门去领退休金,像柳青这样的就没人管了,不仅仅是失业,由于她常年不上班,就连下岗工人那一百多块钱的基础生活费也没处领,更不用说她的医疗费报销了。
       一个厂长将一个厂子搞垮了难道就没有人追究他的责任吗?他办起自己的私营厂子的资金是从哪里来的就没有人问问吗?母亲在那些日子里常常发一些这样的牢骚,她是在替柳青鸣不平。柳青还年轻,虽然她的病休劳保金本也没有多少,但那毕竟说明柳青还是属于那个工厂的人,而现在却是个无业者了。为弥补这部分生活费的不足,母亲每天早晚拖着一张席子到市场边上摆地摊,卖火柴打火机拖鞋假珍珠项链之类的小商品。柳青虽然极力反对她出去,可说不出充分的理由,其实她是嫌母亲的年纪大了,已到了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年龄了,就是你出卖的东西再好,人们也不愿买了。而母亲却干得十分起劲。
       盛夏的日子真是太难熬了,雨水就是下不来,也许上一年下得太多了。自从那年发现了那条小青蛇之后,这个天井就开始出现了霉气、晦气。现在房屋开发商的动作很快,从冬天开始动手挖地基,一个冬春就将四周的大楼建了起来。城市里再也不许放爆竹了,据说谁再放被抓到罚款一千至五千不等,要看当事人的态度和具体情况而定。而没有爆竹响的冬天就更显得冷清,连春节都失去了往年的热烈气氛,却出现了夜夜塔吊吱吱嘎嘎的响声伴着阵阵撼人心魄的潮汐惊扰着睡眠。四周到处都是工地,惟有柳青家的天井不是。就有建筑承包商上门来商谈租房事宜,柳青怎么也不同意,试想一下,这么小的一个天井再住进别人来那还成什么地方了,还不成了公共场所了吗?开始的时候柳青的母亲也不同意,怕事情传到纪家人的耳朵里不好办,可后来一想,也无所谓,反正当年这房子是政府断给了她的,在她还没死之前,他们纪家是没有权力赶她娘儿俩走的,尽管他家有那个权力阻止拆迁,可没有那个权力赶她娘儿俩到街上去,现在毕竟还是共产党的天下,不能让老百姓没有饭吃没有房子住。于是在承包商的高额租金利诱下,老太太作主签定了租房合同。即除了柳青和母亲的卧室,再加一间共用的起居室留下归娘儿俩使外,其它的一溜三间侧房外加一大间旧库房均归承包商租用,而天井和卫生间则归公用。为此,柳青足足有一个月没和母亲说话,她觉得如果能接受别人的话,无论你在年轻的时候也好,还是我现在也好,找一个差不多的男人进来那还不是早就可以做到的事情吗?何必等到现在呢?可是无论怎么说,合同已经签了,就是生米煮成了熟饭,就像当年母亲怀了柳青一样,已成事实的事情要更改是要付出代价的。
       冷漠的日子虽然不好过,但是承包商轰轰烈烈的房屋修缮工作,却让天井再也不平静。曾经多年风雨的破旧库房被他们重新修造了一番,从房顶到墙壁,几乎是推倒了重建。工人就是工地上的大工小工,也都是能工巧匠。不仅将房子进行了修缮,而且那承包商还花了大价钱搞了内外装修,什么客厅卧室都搞得很华丽,这不仅令柳青娘儿俩看了目瞪口呆,也令那些专搞装修的南方工人咂舌不已,即使他们也没见过这么豪华的民宅。
       在那些日子里,小小天井被弄得乱糟糟的很不像样子,柳青一直躲在房里,除非要上厕所。而厕所也被搞得脏乱不堪,臭气熏天,那些男人的小便熏得她要流出泪来。他们都是远离家室的成熟男子,进了天井两只眼睛到处乱瞅,就像馋猫四处寻觅腥味儿一样到处寻觅秘密,嗅觉告诉他们这是一座女人的天井。他们在寻觅关于女人的秘密。因此,柳青深深地藏起自己,将那些贴身的内衣以及女人的用具也都深深地掩藏起来。即使洗了衣物也藏在室内谁也看不到的地方任其慢慢阴干。卧室的窗子用厚重的深色窗帘严严实实地遮挡着,不漏丝毫缝隙,任那些刁钻的目光徒劳地打量、窥探……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她突然发现天井里清净了。那是她端着夜里的便盆,向天井里探头探脑地窥伺去卫生间的时机才发现的。天井的地面铺了一层花纹斑斓的大理石,四周的房檐下也都砌了排水沟并用咖啡色的瓷砖进行了镶嵌,无花果树下用花岗岩砌成了一个正方形的护栏。而厕所现在可真的称得上是卫生间了,从地面到墙壁、顶棚,不仅都进行了镶嵌与装修,而且还装有马桶式的便盆和浴缸、面盆、热水器。流畅的上下水,使这里始终飘散着淡淡的清水气息。
       这承包商的举动决不寻常———柳青暗自思量:如果仅仅是将这里作为他在这座城市里的栖息地,或是将家属接来暂时住住的话没有必要这样,这里毕竟是租用的房子。几天后,果不出柳青所料,在天井里出现了一位体态修长优美,气度非凡仪态大方的年轻女子,在无花果那盘枝错节的树影下,愈是显得高挑挺拔。她没有往别处多打量,而是看着几位腰挂BP机手持大哥大的壮汉从门外的车上将十几只大皮箱和一些显然是女子喜爱的小物件一一拿进来,循着她的目光,或送进卧室,或送进客厅。而那女子则怀抱着一只丝织长毛绒大猩猩悠闲地站在树下,看那些人往里拿东西。那些屋子的窗子都挂有深紫色的丝绒帘子,尤其是那间客厅改装了落地窗,却也是遮得严实。高级家具和室内装饰用品是早就送来的。
       依旧是无雨而燥热难耐。每晚电视的天气预报中总有带雨的云层要迫近这座城市,可第二天再看气象云图时,那雨云带着浩大的雨水已与这座城市交臂而过,去了别的地方,将酷热原封不动的留在了这里的每一砖每一瓦留给了人们的每一个汗毛孔。承包商承租这房子,一次给了母亲三年的租金,让母亲为一下子得了这么多钱而喜不自胜,便操持着为这个家添置几件东西,母亲要了彩色电视机,而柳青却要了一台电风扇。这两件电器改变了她们各自的生活规律,母亲从早到晚守在电视机前,任汗水将衫子溻个透湿也不顾,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看电视节目的程度,而且不分好坏和喜欢不喜欢,演什么她都看。柳青则躲在自己屋里吹风扇不止,她嫌电视太闹,只求清静。
       那位体态优雅的女子偶尔悄然出现在天井里,多是在夜间,样子似在透透气。她在自己的房间里也是无声无息,时而有声音传出,也是隐隐的低缓的音乐声。承包商自从将这里修建好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在天井里出现过,只见那女子在每天的黄昏时梳洗打扮衣着华贵地迈着猫步从屋里走出,直奔大门外,那里有小车在等她。她每次外出总是屋里有手机嘀嘀嘀的声音响过几遍之后,这是时间稍长柳青所发现的细节。而女子似乎也逐渐对天井里的两个女人开始关注,若在天井里遇到柳青便面容温和地致意,并偶尔嘤声嘤气地说天热洗个温水澡解暑。柳青也总是微笑着婉谢。她每天无论回来多晚都要在卫生间里很认真地洗澡。她们间的交流更多的是用目光,那时柳青明显感觉到了她们间心灵的相通。
       四周的大楼建好了,拆迁户也都陆陆续续地搬回来了,他们居高临下地面对这个天井,不再是过去那样只是对着这里指指戳戳了,现在可以随时向这里窥望,那些目光比那些指戳的手指更充满了分量,这让柳青觉得陷入了更加无处躲藏境地的同时,更替那位女子担了一份心。
       四
       海滨城市的空气潮湿,气流被太阳照射过后升腾起了层层热浪,使温度急剧升高,通常夏季的雨水便在这种时候起到了一种调节气温的作用。可在没有雨水的日子里,天井就像一个大蒸笼,热气流不断通过门窗涌进屋内,使里面的人就像要蒸熟的馒头。沉浸在乔迁之喜中的人们,却在各自的新楼房中一副要改变今生过天堂日子的架势,拼着多年积蓄的血本儿要将那些新房子装修成安乐窝,于是,各种器械、工具便在土木上各显神通,从早到晚咯咯吱吱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天井在一片新的喧嚣包围中尤其令人郁闷难耐。
       而那位女子使用的屋子里都装有空调器,门窗也都密封得严严实实,使里面的空间成为一个远离夏日酷热与尘嚣的世界,既宁谧又安逸。可最近已有多日没有小车停在大门外接她了,那个接送她来去的四十多岁的司机对她毕恭毕敬、殷勤周到,剃平头,大热天的也是西装革履,每次来在大门外先点着一支香烟,一看到她从天井里出来,便立即将烟丢掉,正起身子站好,待她走到跟前立刻替她打开车门,之后快速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稳稳地启动车子。他从不到天井里来,甚至目不斜视。最近几次她回来得特别晚,已是凌晨两三点钟了,她被从车里搀扶出来,看上去虚弱不堪,几乎瘫软在地,而那位司机将她搀进天井的大门后转身掩好门就走了,她扶着墙壁久久地站在那里没有挪动脚步。柳青夜里睡得特别浅,稍有点动静就会惊醒过来,但她不敢轻举妄动,她觉得那女子有一种不便于让别人知道的隐秘生活,因此她不好贸然上前帮忙。
       她已经多日没有出门了,而且也没见到(或听到)她到卫生间。天井里虽然有了高级卫生间,但柳青除了上厕所方便之外,别的器具却从来没有使用过,而且每次方便之后都反复冲洗,不留一点气味和痕迹,觉得那是属于那女子自己的,属于她既复杂又神秘的私人世界,在相互间没有进一步了解和信任的时候,是不好涉及的,不然就会有偷窥他人隐私之嫌。柳青不愿将那女子看做是风尘女子,她是那样高雅大方,但她的生活和存在方式又使柳青难以排除那种阴影。想来红颜多是薄命,尤其在纷纭复杂的商品社会里,她这样一位女子孤单地在那样的环境中周旋,恐怕也是难逃红颜劫吧。
       柳青近来晚饭后常常到天井里的无花果树下坐坐,看似是在纳凉,其实她在用这样的方式关心着那位女子。凭自己的直觉判断,那女子显然是经历过世面的,每晚的大都会夜生活肯定丰富多彩,但她的内心也许充满了孤苦和凄凉,她需要家庭的温馨和关怀,需要真实的爱。柳青的身体原本娇弱,天越是热得厉害她越是怕热感冒。那女子窗下的空调箱不时响一阵儿,她便随着起一身鸡皮疙瘩,但她依然每晚在那里坐,相信女子会感应到她的关切。
       一股强台风从南太平洋的菲律宾海面上形成,并迅速北上,在我国的东海沿岸登陆,并继续北上。于是,中国北部沿海虽然没有像台风登陆的地方那样遭到严重的破坏,但连续几天的大暴雨,又使这座长期处于干旱燥热的海滨城市突然遭受到了雨水的浸泡。柳青的卧室房角漏雨了,大片的水渍洇出了一副足以诱发柳青想像力的图案,因为那几天她终是没有逃脱热感冒。连续的高热,伴以上吐下泻,她躺倒了,母亲去请来了家庭病床的医生,给她打了十几个吊瓶。高热是退了,但发自骨髓的酸疼使她的身体虚弱不支难以起身。于是在那些卧床的日子里,她便靠反复端详那幅水渍图案度日。
       在那种状态中她又特别敏感,外面有一点声音她就听到了。在暴风雨袭来的那几天里,被风雨肆虐的天井可以说是声声惊心,时时恐怖,虽然承包商的工人将天井地面修缮过了,下水处理得几乎使地面上看不到水,可是光滑的地面却增大了雨水落地的声音。而受台风波及的海面腾起巨浪袭击着海堤大坝,狂涛的轰响在夜里就像要将这座城市的基础摧毁一样,柳青的心灵在时时为之震颤,这更增添了一层病痛折磨之外的痛苦。也许那女子的屋子由于密封得好听到的声音会小一些,因而受到的骚扰也会轻些。
       她始终不明白年轻女子那些日子在自己房里是怎样度过的,只是偶尔听到有手机的铃声嘟嘟嘟传出来。难道她真的有一种仙风道骨可以不吃不喝不排泄吗?现在有很多老太太和在家饱食终日无事可做的妇女迷恋一种可以减肥的气功,可以多少日子里不吃不喝也不饿不渴,而照样活蹦乱跳的。
       后来的一天上午,天井里杂沓的脚步声将柳青从残梦中惊醒,透过窗帘的缝隙她看到几位穿白大褂的人进来,并且抬着一副担架。她突然感到惶恐不安起来,想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便挣扎着身子抓起衣服,却抖抖索索的怎么也穿不上。其实夏天里,无非是套一条裙子穿一件衫子就可以了,而她在慌忙中却不知怎么好,那裙子刚套上一条腿,她的两只手就去梳理头发,同时还要站起身子往外看,她在窗帘后面往外看的时候往墙上的镜子里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容貌,一副病弱枯黄神态的女人张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瞪着她,她的心里不由得惊悚了一下。就在此时,担架抬着年轻的女人从屋里出来,女子声音微弱地喊着:我不去,我不去!一片杂乱的脚步夹裹着那微弱的声音出了大门。
       柳青就像耗尽了浑身所有的力气一样,一下子瘫软在床上,她的一条腿上还套着那裙子,那是一条黑底碎花裙子,后来她再也没穿它……
       五
       母亲最近突发了上街的兴致,以往她们娘儿俩是被人们冷落的对象,自从那女子被人用担架抬走了以后,那些专事打听别人隐秘为乐的人便与她亲近了起来,她成了探听那女子情况的惟一正宗渠道,而她却也不自知的将那些人引以为同道,每天从菜市场回来都带回若干小道消息供晚饭时对柳青传播。柳青便有些省悟:原来是没有条件,一旦有了条件,深受冷落之苦的母亲居然也会变得如此俗不可耐。
       气候反常人亦反常。如果说母亲是因受外来的影响而反常的话,那么柳青是没来由的反常。其实那女子可以说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但自从她走了以后,柳青却时时在牵挂着她,尤其在夜里,外面一有点声音她便会惊醒,醒来便会蓦然想起她,希望她能像往常夜里迟归那样推响天井的门,然后迈着软软的脚步缓缓地走向她的房间。无梦的时候便没完没了的想她背后那些故事,她是极尽了自己的能力对那女子的生活进行多种猜想的,而更多的是为她祈祷。有人特意向她打听那女子到底是干什么的,为了使人们不至于往坏处想,便说她是大学生,在外资宾馆里做高级职员,这也是柳青所能想到最好的最适合那位年轻女子的职业了。
       潮热。无眠。自溢。睡着了时便做那种很黄的梦,常常在梦中幻像出自己在小男人面前的种种无奈情态。她感到痛恨自己,难道真的像返俗的小尼姑守不住了?也许是因为对那女子背后生活的猜想而使自己出现这种情况?这是没有来由的,柳青希望自己在天井里安安静静地生活,与谁都没有关系。
       建筑承包商终是带人来了,将那几间房里的东西能拿走的都拿走了。那天柳青一天没起床,虽然又是一个无眠之夜,到了早晨又出现了低热现象,浑身乏力懒得起身,但那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就是果然不出她所料,承包商还是来清算他的东西了。这些商人总是点滴不漏,他在这里花费了那么大的人力财力,显然是有他的小算盘。她听到母亲嗓音颤抖地对承包商说:还没到日期就搬走,这租金怎么算呵?那承包商没接茬。天井里砰砰啪啪响过一阵,门外一阵汽车马达声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夜深了,街上仍然不断有咕咕噜噜的说话声音和杂沓的脚步声,有人大概是倚着墙角在呕吐,周围的楼房上人们窗子大开,有人在大声的咳嗽、吐痰,不知是否有意,那口秽物穿过偌大的空间竟然落在天井里。突然有激烈的音乐轰然响起,随即大群人的吵闹声更哄抬起了那音乐。柳青突然想起今天像是有结婚的,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承包商也选在这一天来搬他的东西,商人很讲究黄道吉日。
       母亲四处打听有没有人肯再来承租天井里那几间房子,开始的时候她还满有信心,对人说的时候充分宣扬房屋的条件,将价钱抬得很高,然而一个过程之后,那些她曾引以为同道的专嚼舌头的女人们告诉她:你快死了那条心思吧,给人一说那天井,知道的干脆连谈都不谈,不知道的一打听也就不干了;就那天井啊,你就是再便宜,就是不要钱,别人也不会去住的……
       柳青在天井里总觉得四周的楼上有目光穿过无花果树叶的缝隙向她向这里的每个角落窥视。这里充满了神秘的色彩,诱惑着楼上的人们,尤其是那些男人的目光。有一天她突然发现那树上有一种东西挂在枝叶间,若隐若现,待她看明白了顿时怒从心头起,脸色像她发病时那样潮红潮红的。
       难道这天井真的是不祥之地,就那么遭人们唾弃?
       房子终是没有再租出去,母亲却真的老了,柳青觉得开始为她的大限而担心。她抖抖索索地很少出门走动了,柳青便不得不担当起每天下午去菜市场的任务。一天,那个弃她而去的小男人从一个蔬菜摊子旁边急匆匆地朝她走来,上前扯住她的衣袖,对她说纪家要重振拍卖行的生意了,有关手续区政府的职能部门快要批下来了。柳青听了一副怏怏不采的神态令小男人感觉受到了蔑视,也更是一种刺激,不久一股更盛的谣言四处播散着:纪家就要动手拆房子了,柳青娘儿俩眼看着就要没地方住了。
       纪家是不会将她们赶到街上去的,别忘了,柳青是纪家的什么人。
       也别忘了,当年柳青的妈妈是怎样与人家纪家断绝关系的。
       现在的拍卖行需要很大的仓库和铺面,人家要深挖地基修地下室,上面起楼房的,因此不影响柳青娘儿俩住。有人好似知情地说。
       谁能说清后辈人与后辈人将会怎样呢。
       一九九七年十月二十三日初稿一九九八年一月二十日改定责任编辑 陈东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