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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被告陶加平
作者:杨守松

《十月》 1999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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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加平是最怕出名的,偏偏我的小说《淘江湖》让他出了名。我的朋友说,陶加平就像八十年代的陈奂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我把这事告诉陶加平,他一听就撮紧了眉心,苦叽叽地说,老杨哎,你这不是把我坑苦了?我说,怎么了?知名度就是资本就是财富,人家要出名还出不了呢!他说“淘江湖”这等臭名有什么出头?再说,现在我淘也“淘”得怕了淘得累了,你让我歇口气过几天太平日子好不好?我说我的意思本就是想要让你过得坦然过得轻松一些……
       陶加平的手机响了。做了乡长,有了专车也配了手机,他比以前“阔”多了。
       嗯……陶加平打开手机,刚要说话,脸色就阴了一下,什么,传票?嘉明法院送来的?我是被告?……噢,知道了,我……我去……陶加平苦笑着对我说,你看,又是传票!我这个人好好的,什么事不好做,偏偏做被告?我说,什么被告?陶加平说,欠人家钱,还不出,他要不到就告我们。我说,是金戈公司的?他说那个算了,这是铁马公司的———你看,又是金戈,又是铁马,还有四海和五洲呢。赵陵乡有一百多个公司,就像“文化大革命”中的红卫兵司令部,铺天盖地。难怪都说公司比银行多,银行比厕所多,可是到头来,公司夸了,银行亏了,只有厕所,又脏又臭,可是一个也少不了……
       陶加平说说话就多了,一副淘江湖的英雄本色。我有些为他担心,当被告的滋味不好受吧?
       陶加平想笑没笑像,只是说,酸甜苦辣咸,五味齐全———要不要说点给你听听?
       我说,当然要听。陶加平当乡长的第二天,收到了一个庆贺电报,全文如下———
       陶加平先生:欣闻先生荣任赵陵乡长之职,谨代表××银行,表示最诚挚的祝贺。预祝赵陵在陶乡长领导下,经济大发展,财源滚滚来!
       ××银行 刘吉陶加平升“官”,当面向他祝贺道喜的不少,请他吃饭的也接二连三,他说喝酒免了,等到我儿子结婚那天,我请你们喝喜酒好不好?人们体谅他的心情,也就不勉强他。
       可是正儿八经发贺电的,就这刘吉一人。
       陶加平研究着大红的贺电心下就奇怪:这消息怎么就这么灵?昨天我被“选”为乡长,今天就从北京来电了。又一想,如今是信息社会,前几日县城里拆迁一条街,碰到个钉子户,爬到楼顶上去吼:推土机要前进一步,我就割腕自杀……嘿,一个小县城的事,当天晚上美国之音就播出这消息了,难道鹿苑县有暗藏的美国特务?中情局的野心那么黑,难道会把中国一个小县也当回事?这里又没有军事基地也没有高科技绝密档案,更谈不上政坛要员了,可是偏偏就是把消息弄出去了!现今这世界变得越来越小了,这个星球和那个星球也像左邻右舍似的说见面就见面,说对话就对话,何况一个地球上的事呢?更何况是一个国家的事呢?
       也就不往深处去想,只是他对这个电报看过两遍之后看出点名堂来了:什么“财源滚滚”?刘吉是向他讨债呢!
       这刘吉陶加平是见过的,人高马大,说话喉咙很粗,也干脆,他的粗犷和上海周处长的斯文恰好是鲜明的两种风格。有一回刘吉到赵陵,仇长根书记亲自陪他,陶加平听说,从隔壁餐桌上跑过来敬了几杯酒,也就算认识了。后来知道,四海公司借了××银行八百万,这在赵陵在××行,都算不上是什么了不得的数字,但这笔钱是刘吉当处长时借的,现在他是副行长了,自是有了结这笔借款的责任,也就派了手下人来赵陵要过几次,结果当然空手而还。仇长根办移交时,向新来的党委书记沈亚林和陶加平都当面说过,刘吉当上副行长不容易,他的事也是赵陵乡人民的事,一定要千方百计挖挖潜力,把这笔钱还了。刘吉才三十五岁,他的前途大着呢,刘吉要上去了,对赵陵人也会有好处的……陶加平听到这里,就想,仇书记你上去了,当上副县长了,当然也希望四面八方的朋友也上去,上得越高,对你今后办事越有利———官场上的门缝门坎,他陶加平多少也窥见了个星星点点,他也清楚在乡长这个位置上是不可能一直做下去的,做个三年五年要再不动就算完结了。乡长这个位子就像学大寨时的小队长,吃喝拉撒什么最烦最苦最口罗嗦的事都得做,做个三年五年还要做不把人做死了?到时候,他书记不敢想,只是想找找关系托托人,到县里哪个局做个副职,过几年安逸日子———他一不想发财二不想升官,可也不能一辈子“淘江湖”吧?但是仇长根不一样,他风华正茂,官运亨通,稍有个闪失就可能亏了自己,他陶加平能不体谅老上级吗?
       当然,他也得替刘吉想一想。可是,赵陵乡没有钱。
       刘吉说“财源滚滚”,陶加平就是像旧戏里说的滚钉板也“滚”不出钞票来!
       不过,陶加平也想好了,刘吉迟早是要亲自出马来讨债的,到时候,他就把仇长根副县长请出来,让他们“高层”会晤,他陶加平退居二线,“淘”都不用“淘”的吧。
       2
       刘吉一直没出现,倒是其他一些单位,川流不息地派人到赵陵来讨债,并且一个接一个地把陶加平推上了被告席。
       不到一年,他当了九十多回被告。这天,他刚到办公室,就听有人敲门,他还没说一声“请进”,办公室的门已自开了,劈脸就是一个大汉:陶乡长!
       陶加平被这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慑了一下,旋即笑成了一朵花,刘行长!
       两双手紧紧抱在了一起。
       一双手瘦瘦的小小的。一双手肥肥的大大的。大手稍一用力,小手就筋筋骨骨地生疼。不过,刘吉也是粗中有细之人,暗劲点到也就立刻打住了,说,陶乡长,你越来越年轻了!
       陶加平说,哪里哪里,刘行长才是年轻有为前程无量!
       刘吉单刀直入:我的前程就看我的朋友们能不能帮忙了———你们那八百万,没问题吧?
       陶加平说,问题是没有,不过么,也得让我喘口气吧,我当乡长才一年,圆图章摸在手里还没有焐热呢……好了,不谈这个,天也不早了,先吃饭吧。
       刘吉连忙摆手,不饿不饿。陶加平说,再怎么,也得先填饱肚子再说么。
       刘吉说,晚饭仇长根同志已经安排好了,在花园大酒店。
       陶加平有些被噎住了的感觉,只好说,那就坐会儿吧。
       刘吉坐下,说,钱……怎么说?陶加平说,我们正在想办法。刘吉说,我想听听具体办法。陶加平被逼得没路走了,办法么,当然会有的……
       刘吉冷冷一笑,面包会有的!是不是?我一年之前就给你提醒了,可是我等了一年,你连个声音都没有!你把这笔钱忘了是不是?你以为我不来讨就算了结了是不是?陶乡长,我知道你会淘江湖,不过,跟我打交道,可用不着来这一套。
       刘吉口气很不友好,但陶加平并不生气,打了几十回官司,他也铁定了一个规矩:只要是你欠人家的,人家态度再怎么样也是事出有因———反过来你替人家想一想呢,要是别人欠你这么多,你能不气得乱了方寸?他就赔着笑说,刘行长,赵陵乡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以前我做副乡长,大事小事都做不了主,好事坏事都轮不着边,我不过是打工的跑腿的做具体工作的。赵陵乡这几年翻天覆地大发展大辉煌,我陶某人没有份,可赵陵乡借了几个亿也不是我的本事也不是我的关系,钱拿来了怎么用我也做不得主———当然现在我是乡长了,我完全有责任来理清债务,尽我最大努力来还,可刘行长你也替我想一想,用钱的不是我,还钱了却就全找我,我这心里头是什么个滋味?
       刘吉是来要债的,债主债户,泾渭分明,别的他能管得了多少呢?就说,你的话我能理解,不过,我也只有一个大道理,我们银行把钱借给你们赵陵乡了,当然就来赵陵乡要———谁当了乡长就跟谁要!
       陶加平说,对,不跟我要跟谁要呢?仇书记当副县长了,他的事比我忙得多,不好找他,沈亚林书记来的时间不长,前前后后也不熟悉,何况,他是抓大事的,还钱的事也不好找他,所以,只能找我,应该找我!
       刘吉倒也发不出火了,说,陶乡长,那八百万到底怎么说?
       陶加平说,加上利息,一千多万了。刘吉怒目圆睁,本都悬了,还敢说利息吗?
       陶加平双手加额,多谢刘行长,那二百多万利息就算免了,那二百多万就算是刘行长对我们赵陵乡的支持了!
       刘吉说,这八百万本金总该给我了吧?陶加平说,都六点多了,仇县长请你吃饭……
       刘吉说,吃好饭我在花园酒店等你!
       3
       刘吉的汽车还没有绝尘,陶加平就拨通了仇长根的手机,如此这般说过之后便请示:这事到底怎么办才好呢?仇长根沉吟了一下,说,儿子是人养的,办法是人想的———你就是上天入地,也要让刘行长满意!陶加平说,这我明白,可是仇县长,你是知道的,赵陵乡目前有困难……仇长根说,哪231
       个没困难呢我的陶乡长!我在赵陵时有职有权,几百万几千万都调得动。我现在什么事都得做什么事都没钱,我分管五六条线呢,只好一天到晚求爷爷拜奶奶,做个小和尚到处化缘……你说这叫不叫困难?可我不还得照样干吗?陶加平说,仇县长说得对,我一定想办法!
       陶加平没弄懂仇长根和刘吉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那么多讨债的人仇长根都说拖一拖再说,惟独这刘吉一到,口气就这么明白,一点余地也没有?
       弄不懂的事就不要去冥思苦想,天下那么多谜都解不开呢,你陶加平有这个本事?也就拂去了烦恼,只想一件事:怎么还钱?
       八百万的债务在赵陵乡总盘子中是个小数字,可是他清楚,财政上的余额只有几千块了,而包括花园大酒店在内的吃账,还有七八万块没去结,现在他到个体饭店去吃都没办法像过去那样大笔一挥写上“陶加平”三个字就行了。他最尴尬的那一次还记忆犹新———中秋节乡里要给几个退休的村干部送月饼,他让办公室小芹开了车到街上的小店去拿,结果兜了一个多小时跑了十几家食品店,见是乡政府的又听说是赊账,就全都摇头一个也不领情!乡财政困难到这等地步,他要再拿八百万,除非是有个印钞厂开夜工才行呢!
       陶加平一个人在乡政府呆坐着,天暗了,黑了,他还是那个姿势,眼睛望着墙上的世界地图。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扑哧”一声自顾笑了:全世界还有千千万万饥寒交迫的人呢!全世界还有千千万万在战火中死死伤伤的人呢!全世界还有千千万万被艾滋病折磨着的人呢!这么一比,他陶加平的日子算是在天堂了,赵陵乡的老百姓也算是在天堂了……
       如此一想,陶加平振作起来,揉揉眼睛捏捏鼻子就当是按摩小姐在侍候着他吧,一下就神清气爽,大踏步跑下楼,向在车子里等着他的小余挥挥手,叫他先自回去,然后一个人上了街。
       初冬的夜是清冷的世界。灯光照耀下的赵陵却是一派生机。仇长根还在的时候,为这街路的彩灯曾经有过争议。有说街阔人少,稀稀的树也还不成气候,两排神气活现的路灯不是白撑了?光电费一个晚上也要上千块!仇长根说,灯是风景灯也是气氛,到了九十年代,往二十一世纪跑了,灯光绝不是或绝不仅仅是为了照明!你们到美国的拉斯维加斯去过没有?你们到荷兰的阿姆斯特丹去过没有?拉斯维加斯是全世界最漂亮的不夜城!巴掌大的一个荒漠中的海市蜃楼一天的电费至少要一百万美元!一百万美元不把人吓死了?可人家年年如此夜夜如此!阿姆斯特丹有全世界最繁华的红灯区,红灯区大红灯笼密密麻麻满眼都是,红灯区的人流像蚂蚁像流水,可是十个人中最多只有一个去找妓女的,所以红灯区的夜不仅是人肉的市场也是消费的大市场……这些地方你们没去,去了就知道我说的赵陵为什么要有彩灯为什么人再少也得把所有的路灯都打开了。
       仇长根一锤定音。陶加平走在红灯闪烁的街上,心里的确有一种自豪至少是自得的感觉。全县二十多个乡镇,哪一个也不如赵陵的夜晚这么光彩!赵陵乡的确是超前了的,赵陵乡是不能忘记了仇长根的,要不是仇书记仇县长,赵陵哪有这个胆哪有这个繁华———听听仇县长说的话吧!就是与众不同,就是像个改革开放的样子!什么赌城什么红灯区,他照样敢用赞美的口气去说,有的头头脑脑去了拉斯维加斯也明明是看了“上空”(半裸)甚至是“全空”(全裸)也明明白白去小赌了(小赌怡情么)回国后却绝口不提,其实看了赌了(玩玩而已)又咋的?只要不当真,只要不挪公款,全不咋的!至于阿姆斯特丹的红灯区,哪一个出国到荷兰的不去逛一逛?看一看感受一下也是大饱眼福视野大开呢!可是没有一个当官的回来承认去过!真他妈奇了怪了。他陶加平要是有幸出国去,一定准备好了钞票去赌他个落花流水———他听说有人七个美金玩老虎机玩了整整一夜呢!若是血性上来了他说不定还要去阿姆斯特丹的红灯区找个白白如雪的妓女……
       妈呀!陶加平不敢往下想了,因为真有一个白雪般的小姐朝他粲然一笑飘然而至!
       他吓出了一身虚汗,又迅疾地左一瞄右一睃,见没有熟人也没有店(哪个店的人不认识他陶加平淘江湖呢),便镇定一下,略见矜持地偏开路,风度翩翩地直视前方走去。谁知那小姐又是颔首一笑,笑得他斜着眼睛也浑身酥热,又怕失了身分失了态,赶紧加快了脚步。
       陶乡长!大事不好了!陶加平只认得一个罗莉小姐,怎么在赵陵也有认得他的小姐呢?莫非是谁撮掇好了来敲他竹杠不成?
       可怜陶加平,腿已颤颤的了,原想走得快些,结果反而慢得钉住了一般粘住了一般!
       淘江湖!
       自从小说《淘江湖》发表后,有些人就干脆直奔主题叫他“淘江湖”了。
       陶加平突然煞步。
       真个是罗莉!
       陶加平急急巴巴地说,罗……罗小……小姐……你?
       罗莉粲然一笑,陶乡长,我到赵陵来承包水芙蓉歌舞厅了,今天刚接手,还没来得及去拜访您哪,今后的生意可得请您多多关照!
       水芙蓉是四海公司开的小酒店,三楼还有个歌舞厅,四海是仇长根“叫得应”的单位之一。罗莉来承包,恐怕仇长根是说了话的,当然了,这是企业行为,不必跟他陶加平打招呼的。
       陶加平还记得在花园大酒店醉了的事,有些羞愧地说,罗小姐,真不好意思,上回……
       罗莉说,那算什么呀,我还没心思记这些呢,你工作那么烦神,就别存这等芥蒂了好不好?
       罗莉柔柔的几句体贴的话,陶加平便感动了,说,要是你早几年来承包多好?现在赵陵经济不景气,消费水平也在跌,我带客人来只怕你签单也不愿呢!
       罗莉说,没关系的,你陶乡长来,给不给钱都无所谓的。
       陶加平说,那我先谢谢你了。罗莉说,要不要上去坐会儿?我又带了几个川妹子过来,全都比我漂亮比我有文化,又温柔。
       陶加平说,不了,我还有事———真的,很要紧,马上我还得和仇县长联系。
       罗莉说,那你下回一定得来呀!
       4
       陶加平现在要考虑如何解决温饱问题了。要在以往,他难得有时候没有客人了,他就回家去和老婆团一个桌,烧一碗大米粥,撮几根腌苋菜,那就算神仙的日子了!尽管他是个酒神,成年累月地泡在酒缸里,久而久之,也就有些惯性了,好像没有客人没有酒喝反倒是有些空空落落的总觉得少了什么。不过,每到这时,他只要想到家,想到那一碗晃悠悠的稀饭,就会毫不犹豫跑回家。而且,他在家里绝不会想到要喝酒———不是没有酒喝,他陶加平再怎么清清白白,也是人来人往的收了不知有多少瓶酒了呢。酒便全放着,放在哪儿他也搞不清楚,反正想到要喝酒他便随时都能翻得出酒来。
       可是今天他再怎么想家也不能回家。因为刘行长在花园大酒店等他。他回去了只怕老婆缠住他走不开———儿子的工作调动现在还没有解决,他想好了要再去跑一下关系送一下红包(看来礼品买得再多也感动不了文化局局长了)。可是最近他分不开身,他怕难以在老婆面前交待,所以还是过门不入为好。
       他也不能去乡政府招待所。那里有两批客人,全是讨债的。他让一个副乡长和秘书小芹在那里应付,他要是去了,躲也躲不了,倘是逼住了要他表态什么的,那他还怎么走得开?只有刘吉,是仇长根特别关照他要接待好的,他当然不能怠慢。
       堂堂的赵陵乡乡长,连吃饭都得东躲西藏了!陶加平自嘲地摇摇头,也就漫无目的的朝前走,走到了镇边上,灯光突然消失了,眼前是黑沉沉的田野,冷风慢慢地浸淫过来,他打了个寒噤,不由得两臂抱紧,仰脸望天:天那,我陶加平算是个淘江湖的老手了,怎么竟也有如此无奈的一天呢?
       他踩着田边的小路,沿着一道围墙踽踽移步,他想起来了,这片地是一个港商买的。那会儿有些热火朝天的大跃进味道,土地炒得发烫。这个港商一下就买了一百亩,价位压得很低,是北京某个人物亲自出面来找县里头头的。结果只付了几十万元定金,批租的手续却已全都办妥了。办好了证就等他付齐了钱把证给他。可此人再也没有在赵陵的土地上出现过。乡政府只是为他圈好的地打了个围墙,之后就干等着,等久了也就凉了,反正赵陵白拿了几十万,别的什么也没有损失。陶加平至今也不知道那个港商究竟是什么人,究竟是真港商还是假港商?北京那个高层人士又到底充当了什么角色?所有这些他都说不清楚。他也从来没插手过这片土地的有关事项。今天他偶然“涉足”,想想这里面说不定有什么是非,还是抽身离去为好!
       那么,这肚子该怎么办?连虫子都吃得饱饱的开始冬眠了,可是陶加平却要饿着肚子闹革命!
       妈的!他在嘴上抹了一把,然后打拷机,叫司机小余马上过来。小余很机伶,眨眼就把车开来了,只是脸上红彤彤的,肯定是喝酒了。这些开车的比谁都“活络”,首长有什么好处,大多也少不了他们,首长吃龙虾,他们也会自己要个鲍鱼,你大闸蟹吃一只,说不定他们会吃两只。有的司机还打着首长的名义去敲竹杠,说话的口气比首长还要大。当然小余不敢这么做,他只是馋酒,一有机会就捧住酒杯不肯放,除非陶加平呼他,那他也是立杆见影随叫随到的。
       陶加平也颇为司机的得力而自慰。他说,进城去。
       小余说,乡长,你还没吃饭吧?他说,你怎么知道?
       我会看相。
       小混蛋!
       陶加平骂了一句,然后缩紧了身子,倒头便睡。陶加平只要想睡,站在哪里也不需要一秒钟就能打呼———我有一次跟他说,我拿我全部的积蓄买你这个“专利”也情愿!
       不到三十分钟,花园大酒店到了。
       不迟不早,陶加平睡了三十分钟,醒了。
       5
       进了花园大酒店,陶加平便觉眼前一亮:大厅已重新装修过了,所有的饰物都焕然一新,整个是一派洋洋洒洒的现代气息。陶加平就有些感慨:东南亚金融危机来势正猛,中国的大小官员每每说起,总不免忧国忧民一番,大气候不景气,什么时候经济才能重振雄风?可是你看你看,原本已经有模有样了的花园大酒店,如今又升级换代,变得更加富丽堂皇令人刮目相看了!
       他弄不懂,怎么总是有那么一些人高消费“消”得让人目瞪口呆呢?他们的钱是哪儿来的又有多少是自己赚得来的呢?
       淘江湖“淘”的?
       陶加平“淘”得算出名了,怎么为儿子工作调动送个礼也还得动动脑筋转个弯才行呢?难怪老婆要怨他:你一天到晚淘江湖,怎么不也为自己家里淘一淘?
       每到这时,陶加平就噤声,灰孙子一般听宰听骂,待到老婆气消了火尽了,就小心翼翼说一句:儿子的事,你放心,我一定办成他,我不相信……
       陶加平略一迟疑,便给文化局局长林克打电话。罗莉不在了,他贪不了便宜不用投币就可以打电话了,可现在他有手机,大哥大!对方早有了,他把那电话也用得烂熟了,所以一拨就通,林局长你好,我是陶……
       噢噢噢,林局长说,陶乡长,我还没来得及祝贺你高升呢,怎么样,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吃饭!
       陶加平心下一愣,这不,你“拨正”了,还没去请人家林局长呢,结果反让林局长倒过来将你的军,真是呢!陶加平忙说,哪里敢让你局长破费!我想约你呢,我请你们全家吃饭……什么时候?明天?后天?好,就周四晚上,在我们赵陵,水芙蓉,小饭店,不过呢,环境不错……好,到时候我恭候局长大驾光临了。
       林局长居然答应,陶加平便十分的开心:他肯来,就说明儿子的事有希望了!这么说,他陶加平当乡长,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用处的。
       也就直奔总台,请问,北京有个刘吉刘行长,在哪间?
       你……服务小姐也都换了,他一个不认识。
       我是赵陵乡乡长陶加平。小姐笑了,那表情在说,噢,陶加平淘江湖……
       陶乡长,刘行长在餐厅,太平洋包间,仇县长请客,他们还在。
       陶加平等不及电梯下来,四级楼梯两步一跨,大喘着粗气到了“太平洋”门口。
       他没有贸然敲门。他听说(尽管一起共事多年,但他和仇长根同桌用餐的时候少得很可怜,所以只是听说)仇长根在外面请客或被请,往往要找个小姐作陪,他说这主要是为活跃气氛,“男女搭配,喝酒不醉”,同样花钱,也好让客人更加开心,可是陶加平并没有亲见过,也从不在人面前提起。现在仇长根做副县长了,身分不一样了,当然不会像在乡镇那么自在,只是万一……为了招待好刘吉这个重要客人,偶尔为之,恐怕也不为过吧?反正是喝喝酒,至多再唱唱歌跳跳舞,又不是实质性的“淘江湖”,有什么呢?
       他站在走廊里踱步,犹犹豫豫不知是进好还是等好。因为刘吉走时说在这里等他的,却又没约定时间,也就有些捉摸不定。想了想,闲得无聊,就给罗莉打电话。
       拨通水芙蓉的电话就找到罗莉了。罗莉一听是他,就说,你在哪里?怎么不过来吃饭?
       他说罗小姐我在花园大酒店,我在等客人。
       罗莉说,花园转制了,王宝全把它整个买下了。
       喂喂喂,你……他想说你是不是在说梦话,出口时又赶紧改了,你不要搞错吧?
       陶乡长,我清清楚楚哎,要不是王宝全买了花园,我还不会离开呢!
       我再问一句,你说的王宝全是不是赵陵四海公司的那个王宝全?
       正是。
       他……他那公司亏了一千多万哪!罗莉在电话里冷然一笑,那是人家的造化。
       陶加平依然没有回过神来,他、他淘、淘江湖也不能这么个淘法么!他屁股一颠就撂下一千万跑了?
       好了!我的陶乡长,你淘了这么多年,除了“淘”一个乡长的帽子外,还有什么呢?
       可是……对不起陶乡长,我有客人,我要去招呼上菜了。
       电话挂了。陶加平傻愣愣地坐在那里,缩手缩颈像个偎灶猫。
       妈妈的猪尾巴!王宝全是苏州来的插队青年,是个远近闻名的“猪尾巴”———深更半夜,他常到附近农民的猪圈去,摸准了,“咔嚓”一下就割了猪尾巴,再用黄泥巴往猪屁股上一涂就走人。偷够了十几条,就“聚餐”酗酒。渐渐就被人知道了,也不敢和他打斗。何况,猪少了尾巴也没什么大碍,只是气不过,背后都骂他“猪尾巴”。
       “猪尾巴”找了个农村老婆,先奸后娶没进城。后来因为偷东西又出事,关了几年,出来就做生意,又成了赵陵乡农工商总公司下面的“四海公司”的总经理。耀武扬威大款一个,再也没人叫他“猪尾巴”了。
       过去是“猪尾巴”,现在是整个的一只“大肥猪”了!
       陶加平想,我还是乡长呢,我一根猪尾巴毛也不值!
       对了,罗莉说得对,那是人家的造化!也就释然,揉了揉发麻的脚,站了起来,就在这时,他注意到,餐厅所有的包间都带“水”,除了太平洋,还有大西洋、北冰洋、北海、南海、地中海、太湖、洪泽湖、阳澄湖……
       四海公司改头换面,到花园大酒店来大展宏图了。所不同的是,四海是集体的,花园是私有的。四海亏了有乡政府顶着,花园赚了有王宝全拿着。
       妈妈的!陶加平又一股恶气直冲脑门,他就是被砍了头,也不相信王宝全的钱是自己合法挣的。
       6
       关于那天晚上的事,陶加平说到这里就再也不肯往下说了。即便说,也是被我追着,挤牙膏似的吐个一句半句。
       你进没进“太平洋”?
       我敢吗?
       那刘吉不是和你约好了吗?刘吉出来解手,拉我进去,我说我有要紧事得回赵陵乡,他也没勉强。
       那……仇县长在不在?
       在。
       还有谁?问这么多,又想写小说?你敢说,我就敢写。
       我不敢说。
       那我就编着写!帮帮忙!你杨守松不是编故事的料,我只好实话实说———与其你编,还不如我从实招来!
       那你说,还有谁?反正,没有小姐!那么总有先生吧?你猜猜看。
       你说了,我不会编,不会想象。你真鬼———告诉你,那天是“猪尾巴”请客!
       猪尾巴?
       吃的东西吓死你!龙虾、鲍鱼都算不得什么高档的了,还有果子狸和穿山甲……
       那是有灵性的动物,国家保护的。只要有钱,没有吃不到的天!
       王宝全钱真多啊!
       多个屁!他的钱……不说了。说就说个痛快的。
       还有酒。
       XO?
       我也记不得是什么了,好像不是XO,反正罗莉说了,那一瓶酒就是一万块……
       你和罗莉一直关系密切吧?
       那天还亏得罗莉呢!要不我又一个人去吃夜排档喝闷酒了。她给我打电话,说请我去她水芙蓉坐坐,喝杯茶,吃点点心,饿肚子喝酒伤身体的。
       你就去了?去了。罗莉这人太精明,但是不坏,她其实也是有苦衷的。她说原先在花园,总经理很器重她,准备着要提她做副总了,这时王宝全吃了花园,头一天就冲罗莉发火。不知怎么的,她怎么做也不讨好。还是仇长根出面和王宝全谈好,将水芙蓉让给罗莉承包,一年也只是象征性地交个三四万。如果经营得好,一年净赚五六万还是不成问题的。罗莉想想也好,一个人独立支撑一爿店,对她也是个锻炼,再说,老是“三陪”,她也有些厌了。
       那么,刘吉的事是怎么了的呢?没有呢!我慢慢说给你听。
       7
       刘吉和仇长根两个人“会晤”的结果好像不太理想。刘吉走时还特地到赵陵弯了一下,心情不怎么好,他对陶加平说,过些日子他还要来,那时候如果再没个“说法”,那么,倒霉的就不只是他刘吉一个人。
       陶加平唯唯诺诺尽说好听的。刘吉眼睛凶狠地盯住他说,你跟谁淘江湖都可以,跟我刘吉,没门!
       陶加平倒吸了一口凉气。可是过后他又恍惚觉得这话并不是直冲着他陶加平一个人说的。
       刘吉前脚走,后脚王庭长就到了。赵陵乡法庭王庭长是个贪得并不过份的人。他喜欢钱,也喜欢女人。不论办什么案子,只要有个小钱小女人,他就会全力以赴帮你忙。当然要是帮不了,明显地违法了,他也决不去干。对于乡政府,他倒是尽可能讨近乎的。法庭单独盖了一幢楼,底楼四间做了门面,对外出租。二楼是办公用的,三楼四个套房,两个庭长加上两个有后台的法官,一人一套,比乡干部的房子还要好,王庭长当然感谢乡政府。陶加平当乡长,他就主动上门帮陶加平对所有款项进行过一次综合性分析,哪些是必还的,哪些是好赖的,还有的是可以利用法律减缓免的。可是王庭长为人也乖,触动筋骨的事,他从来不做。
       他把某县嘉明法院的一纸传讯送给了陶加平。
       陶加平一口凉气想吐也吐不出来了。明天下午,他必须到庭做被告。
       铁马公司欠嘉明中发公司三百万,几次上门讨债,人影也找不到,铁马公司的经理因为强奸妇女被判了十年,如今在溧阳监狱服刑。公司已名存实亡,连个办公室也不见了。对方一查老脚本,铁马公司注册一千万元,实际在账只有两千块现金!注册资金没到位,上级主管部门就负有一千万以内的法律责任。这个情况陶加平开始没弄懂,对方要债时他就两手一推:公司负债,去找经理,法人代表不管,找我做什么?对方明知一下拿不到钱,也就通过法律途径打官司了———此等官司,一告一个准。陶加平后来弄懂了这一点,就接二连三地被推上了被告席!
       一辆黑色的2000型桑塔那纳出了赵陵乡。车子开得飞快,陶加平的思绪也转得飞快。他忽然想到,既然对方可以告乡政府,那么,他们会不会突然袭击将他的车子扣押了呢?他越想越怕,赶紧说,往回开!小余不知就里,还咕了句:不是到嘉明吗?陶加平骂道,小赤佬,快点开!一边就给金戈公司的陈跃打电话,喂,陈老板(金戈转制后,他也了改口,不喊陈跃总经理什么的了),我的车子坏了,能不能借一辆用一下?陈跃说,行呢,是皇冠还是别克?陶加平说,那都是超标的车,我哪敢坐?就桑塔纳吧,普通型的。陈跃说,那不太寒酸了?陶加平说,我和你不一样,等哪天我不当乡长了,也做个私营老板了,加长林肯我都敢坐!
       就这样,他坐上了陈跃的白色桑塔纳。在这里,陶加平使了个坏心眼:金戈公司让陈跃三百万就买下了,三百万不过买个车间吧?还有三千万债务,全甩给了乡政府。他心里总憋着一股气,觉得这么做好听是好听了,跟上形势转制了,但也太便宜陈跃这小子了么!他就总想着找个机会出一口气,一口莫名其妙的恶气———要是坐高档车,万一真被对方扣押了,他又于心不忍,人家陈跃也毕竟是拿出三百万现金的,他要那么心狠手辣,往后还怎么跟这些人打交道?税收、财政,还得靠这些户头呢。可是丢了一辆桑塔纳,又不是新的,至多也不过十万块吧,即使真的要他还,他也没有白纸黑字写借条,赖也不怕的。陈跃还得在赵陵乡吃饭呢,他不会较真的。
       当然了,对方不扣他车最好。嘉明法院开庭是严格按照法律程序进行的。对方的律师,一套一套,人证物证以及相关的借款文本等等全都有根有据。被告陶加平原想带个律师的,想想这等必败的官司请了律师又有什么用?就如一个杀人犯,明明白白是要枪毙的,再伟大的律师也不会改判有期或无期徒刑吧?所以没去找王庭长。但他依然作了振振有词的陈述———
       铁马公司当时没有资产可以抵押,也没有切实可行的投资项目,更谈不上去做什么生意了。在这种情况下,中发公司借给铁马公司三百万是十分轻率的,是应该对这场债权债务纠纷负有一定的责任的……
       陶加平的陈述仅仅是在心理上取得某种平衡,对于判决却毫无影响。
       判决书宣读的十分清楚:铁马公司所借三百万加上利息共四百一十二万五千六百七十三元五角六分,由主管的赵陵乡人民政府偿还。如不服,判决书下达十五日内可以上诉。
       陶加平静静地听法官宣判,一点也不激动,也没有其他任何表示,给人的感觉就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法官宣布休庭,陶加平立刻大步流星冲出门去。
       右转走三十公尺,就是小余停车的地方了。他看见了陈跃的那辆白色桑塔纳,心里一块石头落地,急急就去拉车门。桑塔纳的车门是所有零部件中最差劲的,他使足了劲却就是打不开,还是小余从里面开,门才松动起来。可是,陶加平要拉门,背后有人拍了他一下,陶乡长!他转身一看,是两个彪形大汉,不由得冷汗透过背心,你……你们想要做什么?其中一个大胡子说,想请你走一趟!陶加平说,我,我不认识你们。可是我们认识你———须知这是嘉明,不是在你们赵陵乡,所以请你放明白点!小余见陶加平被人缠住,从车里面出来说,师傅,有话好好说么,你……大胡子一把就锁住了他的肩胛,老实点!同时眼睛一歪,另一个留撮山羊胡子的就迅疾钻进车里,油门一加就飞速离去。
       陶加平知道外面有抓人质逼债的,可他经历了几十回官司,威胁恐吓什么的都有过,却没有遇到过如此动真的,也就渐渐不在意了,哪想到这事真就活生生地来了,赶紧叫了起来,有理说理,有法动法,你们白日打劫,算怎么回事?
       大胡子冷冷一笑,那么你欠三百万不还,又算怎么回事?
       我……我要告……陶加平话没说完,背后又被人一把逮住了。他想完了,陶加平被绑票,小命难保。好在天还不晚,路上有行人,马上喊道,救……
       陶乡长!
       陶加平一怔,这不是王庭长么?王庭长说,赶快跟我走!
       王庭长的法官制服让大胡子想发威没敢发出来。
       王庭长把陶加平塞进自己的车,又喊去追车的小余回来,然后加大油门,绝尘而去。王庭长甩掉尾巴后说,他们还想抓你做人质,你要不快跑,真要出事了。
       吓得脸色惨白的陶加平说,你怎么来了?
       王庭长说,我也是不放心,就悄悄跟在你后面,我观察了一下,他们果然是白道黑道全用上了。
       8
       陶加平还真是个淘江湖的老手了。他跟我说的是上面写的,但他在别处却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英雄,说他如何的和法官“淘”,又如何遇险脱身。还有,一场惊心动魄的周旋之后,他又如何巧遇王庭长,然后飞车直回赵陵乡,告诉老婆:我差点儿丢了一条老命……
       其实,当天晚上回到赵陵后,他在罗莉的水芙蓉酒家请陈跃和王庭长吃了一顿饭。酒没有多喝,好话却说了一大堆。那陈跃见他诚恳,又明知乡里十分困难,也就只当“小菜一碟”,一辆破车算什么?真要不回来,我还可以找保险公司呢。再说,本乡本土的,我不为陶乡长分忧,怎么说得过去?
       陶加平便让王庭长写了一份诉状,反告嘉明中发公司白日抢劫。
       第二天,他给中发公司现任总经理打了一个电话:如果再有什么事,三个小时以内,你的家门口会出现身分不明的人!
       陶加平原先还是萎萎缩缩的,欠人家钱,再怎么也狠不起来,可是现在,他也要做一回原告了!
       总是做被告的滋味让他受够了。诉状才送出,党委书记沈亚林打电话要他去一趟。
       沈亚林是个大学毕业生,学计算机的,知识很丰富,社会上的知识也像是有了些积累。他从县委办公室副主任调来做书记,不只是职务上升了半级,更重要的是他有了基层实践的资本,将来的前途就很难估量了。
       才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一到赵陵就拜陶加平为师,说要虚心学习,共同把赵陵乡建设好。他在大会小会上总是对陶加平大加赞赏,对仇长根也歌功颂德。两个榜样,一对楷模,一个虚的,一个实的。他当然要靠这两个人,他当然要把赵陵这面旗子死死地举下去。为了这,他必须依靠陶加平!
       然而,沈亚林始终没忘记他是赵陵乡的一把手。
       他说,陶乡长,听说你昨天受了一场惊?
       陶加平想,沈书记消息真灵———他做被告多了,也不怎么当回事,所以不一定每次都向沈亚林汇报。见书记这么说,感到一阵子温暖,说,一场虚惊,没事没事!
       沈亚林说,还是小心点好,有时候,经济纠纷会变成政治纠纷的。我们和嘉明是友邻关系,还是注意一点好,你说呢?
       陶加平连声说是,心里想,这又不是我的错。他们胡来,也怪我?
       沈亚林像是看出了他的不悦之色,但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认认真真地用商量的口气说,我们赵陵乡今年GDP增长18%,你看会不会有什么困难?
       陶加平感到了压力———这阵子光顾打官司了,生产、招商什么的,荒疏了不少。
       沈亚林说,当然了,我们要鼓劲,要从困境中解脱出来,还要努力拼搏,争取比上年有一个较大幅度的增长。但是,我的观点还是加油不加水,要实实在在。
       沈亚林下面说了什么,陶加平一句也没往心里去,他只是犯嘀咕:说是加油不加水,实际上是既要加油也要加水———一点水也不加,淘江湖一天也淘不成!
       沈亚林又具体交代说,晚上有个客商要来,你是不是去机场接一下。
       几点到?
       五点多,你三点出发吧,留一个小时余地。
       行!陶加平才要起身,忽然想起一件事,对沈亚林说,对了,晚上我有事。
       沈亚林说,又是讨债么?陶加平斟酌了一下,不能这么说。那……能不能让别人去应付呢?不行,陶加平一想到文化局长那个样子就恶心,可是,为了儿子,他又不得不一副笑脸请他。
       是我的家里事,儿子想调城里,请文化局长,好不容易约好了的。
       沈亚林想了想说,林局长和我是同学,你儿子的事我也和他说说。今天晚上,我来陪他吃饭,你去接客人,好不好?
       沈亚林能这么做,当然好———沈亚林是一致看好的“跨世纪”干部,他出面说话,肯定好办得多。也为此,他感激地看了沈书记一眼,然后直奔机场而去。
       9
       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陶加平和台商凌峰老先生接触了几次以后,这凌峰对副县长仇长根说,都讲陶乡长会淘江湖,可我看他办事倒让人放心。
       凌峰是仇长根在赵陵时认识的。他一直说要来投资,但一直没有当真。后来才知道,他其实已经跑了七八个省十几个点,选来选去,兜来兜去,最后就剩下两个点,其中一个就是赵陵。
       凌峰说,他已经八十一岁了,一生从事玻璃行业的生产和加工,几十年含辛茹苦,积蓄不少,除了做些慈善事业,还想在大陆办个上规模的企业。因为投资大,他每到一处,都是山珍海味,高级宾馆,招待规格之高费用之豪奢,简直令他瞠目结舌。他说作孽呀!大陆的老百姓日子比以前好多了,可哪里真的“富”到了这等地步?也就当面点头背后摇头,临走还悄悄留下一笔钱,算是吃用开销。在鹿苑县,他也差不多回回如此,只是那仇长根当了副县长之后,左一个电话右一个传真,一再邀请他来赵陵乡看看,他说那是他的“老家”,望凌老先生多多关心,办不办公司不要紧,帮着出出点子也行。
       这就来了。凌峰定下时间,偏偏仇长根又出国了,一时联系不上,也就直接给乡党委发了个传真(他知道大陆规矩,党领导一切,党委总比政府大)。沈亚林不知道这来龙去脉,就让陶加平去接一下———他也是吃怕了,酒席上的虚与委蛇他不习惯,所以除非不得已,他总是让陶加平去陪客人吃饭喝酒。
       陶加平一见凌峰,想起来了,有一回他在花园大酒店招待北京的客人,见仇长根也在,仇长根接待的就是这凌老先生,他过去敬了杯酒,算是礼节,之后再没见过。
       凌峰的记性比他要好,一见就伸出手,陶副乡长!
       凌峰不知陶加平已经“拨正”,按他的规矩,正便正,副便副,他在公司称呼人从来不省略那个“副”字。
       一路上凌峰就问,赵陵现在怎么样?陶加平想说一片大好,觉得不妥,人家这么大年纪了,都是同胞,何必吹牛,吹牛也要看看对象看看场合的呢。就说,不怎么样。
       怎么了?主要是欠债多,一下子转起来很吃力。不过,前几年也留下了一个好的基础,特别是人的观念开放了,经济头脑强多了。还有,路、桥、学校、医院、招待所、文化设施等等,都好多了。凌董事长您去看看,一定心情舒畅!
       凌峰点头沉吟了一下,说,现在的投资政策变没变?
       陶加平很坚定,没有变,也不可能变!赵陵乡有没有特殊政策呢,比如说,地价?
       地价恐怕……恐怕都差不多。不能再低?
       怕难……再说,乡里也做不了主。不过,我们有别的优势。
       凌峰竖直了耳朵。比如,我可以做到,服务周到,不乱收费。外商最怕乱收费,没想到陶加平随口冒出的一句话竟点到凌峰的心里去了。
       还有,陶加平说,我们从来不对外商说不,我们不说不能、不行、不可以等等,我们只说,怎么样才能怎么做就能———比如说,土地出让,在办手续时,我们就可以实行一条龙服务,在一周内全都办完。还有投资方的生活包括医疗和子女读书等等,我们也都会详尽地考虑到。
       凌峰听了,咂咂嘴,并不表态。到了赵陵,偏偏沈亚林又被县里一个副书记喊去汇报工作了(其实是到城里请林克吃饭了),陶加平就把凌先生带到了水芙蓉酒家。罗莉一见,笑得更加楚楚动人了,说,陶乡长,欢迎欢迎!玉手一扬,里面请,请!然后,把陶加平拉到一边问,又是讨债的?陶加平说,你就这么看不起我?罗莉赶紧赔不是,说,哪里哪里,您要说明了,我就留下个心眼,万一有个闪失,我也好马上去报警。陶加平想起在嘉明差点被当做人质的事还心有余悸,见罗莉这么说,觉得她很能体贴人。也就说,是位台商,帮我把菜做得像样点。罗莉说,放心!
       陶加平和凌峰才入坐,茶还没喝几口,菜就上来了,陶加平一看,全是名贵的,心就抖了一下,这罗莉真也够精的,知道是公款,又是招待台商,就想宰个血淋淋的给颜色看了!也知道乡政府虽说没钱,吃账还欠了不少,可是私人欠公家可以千年不赖万年不还,而公家欠私人的却没有不还的!罗莉真是看透了,所以对他陶加平就毫不留情。陶加平越想越不是滋味,坐立不安心还突突地跳,公家的钱也是钱,我和凌老先生只两个人,要这满台甲鱼大虾做什么?能吃个三分之一就不得了了!又不是大跃进三年困难时期了,那年月怕陶加平一个人撑死了也要吃个七八成的!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再说,他偷眼瞧了一下凌峰,老先生似乎对一桌大菜没多少兴趣,反过来倒是淡淡地瞧着他的反应呢!陶加平便说了声对不起,装做去上洗手间,其实是径直到了经理室,火气冲冲地说,罗小姐罗老板,这还不是坑我么?罗莉嫣然一笑,怎么了?他说,那么多菜,吃得了吗?罗莉说,你不是关照要像样点么?
       他说,我说的意思是要卫生,要看上去像个模样,我可没要你……罗莉依然笑着,陶乡长,水芙蓉是有回扣的。陶加平听懂了,说,帮帮忙哎罗小姐,你要给回扣,我以后就再也不来吃饭了。而且,我还要在会上说,一个也不许到水芙蓉请客!罗莉见他认真了,就说,陶乡长,我跟你淘江湖,你也当真?陶加平说,淘江湖也要看看对象看看时候的,帮帮忙———赶紧给我撤菜!
       满桌的菜撤去了一半多。
       陶加平始终有些尴尬,还连连向凌峰打招呼,真不好意思,上这么多菜……其实也吃不了……而且,也不瞒您凌老先生说,赵陵的财政很困难。真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10
       等到仇长根回来,凌峰就把陶加平称赞了一番。他说,这个人淘江湖有分寸,只要留心了看,他是个好人。
       仇长根说,就冲这一点,凌先生也该去赵陵乡做点什么吧?
       凌峰说,看看你们鹿苑县,变化真大,到处热气腾腾,不过我想再跑几个地方,转一转再说吧。
       仇长根立刻把这个信息告诉了陶加平,一定要追住凌峰!
       陶加平说,说是说了,其实我心里也发虚。
       仇长根说,不管怎么样,先把他拖住!仇长根的话明说了其实就是:先骗过来再说!
       陶加平心领神会,便挖空心思想了好一会,也没什么好计策。正这时,文化局林局长打他手机说,他儿子的事正在和人事局联系,看来问题不大。陶加平心下一喜,想来这沈亚林和他吃饭还是有效果的。又连忙给老婆打电话,报告好消息。老婆回敬他说,调令没到手,不要空欢喜一场!他一想,倒也冷静了,关于这个林局长的传说很多,但几乎无一例外地都和钱相关。他那天没有亲自(单独)招待林局长,原先准备好了的红包也没机会送,看来为保万无一失,还是去一趟城里的好!
       于是他立刻叫小余开车,跑到副业公司,当下就亲自挑选了几只越冬的大闸蟹。这些蟹全是他特地关照埋伏下来的,不到急用时不许动用,而有权动用这几十斤大闸蟹的,只有沈亚林和陶加平两个人。
       他把五斤大闸蟹拎到车屁股里,然后就出发进城,一路上脑子里小小地斗争了一下:拿公家的东西去为个人办事送礼,好不好?当然不好!可是,要他陶加平自己花钱,买得起吗?越冬的蟹比秋天的蟹贵几倍。要自己买,至少也得上千块吧!可他陶加平一个月的总收入统统加起来也不到八百块。想想便要叹一声:苦啊!陶加平从田沟里爬呀爬的爬到乡长的位置上了,现如今有人神气活现百万富翁千万富翁,他连个小康也没资格说呢!廉政廉政,就剩下了连顿———一顿一顿喝酒陪客淘江湖。好日子就这一个“吃”字?可他除了“吃”的“特权”外,还有什么呢?当然,倘是按他的脾气,儿子调不成也就算了,罢了。在乡下不也一样找老婆过日子养儿子?他陶加平四十几岁了不一直在乡下么?改革开放了,社会进步了,城里和乡下也靠近了,公路一铺,汽车开过去不过三十分钟!上海人上班要挤一个小时汽车呢,比一比,这算个什么?不是听人说么,在发达的国家和地区,有钱人住在乡下,住在城里的全是蓝领,打工的。可是,陶加平任是说得天花乱坠,他老婆一句话就闷得他噎住了,你举个我认得的看得见的例子:哪一个不是从乡里往城里钻的。他想说沈亚林不是下来了吗?可连他自己也知道这例子不硬。沈亚林是“镀金”来的。他只好把儿子往城里调。可是要调人,就得去求人,就得送礼行贿。
       他叹了口气,想不到我陶加平也有“小腐败”。
       他又在口袋里捏了捏数了数那一千块红包,这钱是老婆的私房钱。她说就这么一个儿子,怎么也得花血本吧?说是只要能调成,她把祖传的戒指卖了钱送给林局长她也情愿!
       陶加平的手微微颤了一下,他觉得自己不像个男子汉,他这个乡长当得也实在窝囊。就一千块钱,也得靠老婆!
       他忽然咬了咬牙,脱口说,妈的,我也……
       小余从反光镜中见他脸色不对,说,陶乡长,不舒服?
       陶加平说,不舒服!不痛快!你这小赤佬……
       没头没脑骂了一句,小余只是窃笑。这天下他最不怕的就是陶加平。
       陶加平说,开快点。
       小余说,八十迈了,再快要罚款了。陶加平说,罚就罚我,反正我带了钱。“嘎!”小车在县机关一号大院门口停下了。林局长就在这里面的五号楼。陶加平把口袋里的红包快要揉成面团捏出水了,一直到小车停下,和林局长只有咫尺之距了,他还有那么一点点不甘心———不甘心给这个除了钞票什么都不要的林局长送钱。这钱是他自己的,是自己的汗水挣来的,是他这个堂堂赵陵乡乡长从工资、奖金中抠出来的!他凭什么要白白地送给别人?论级别,他和林局长一样,都是正科;论资格,他妈的陶加平比林克要厚实得多!他在金戈当厂长时林克还是个机关的爬爬虫呢!偏偏他就要去拜林克的脚跟舔他的小拇指?我……他不敢想下去也不敢骂出声。他分明觉得老婆就站在他身后,老婆人虽口罗嗦,眼光也短短浅浅的,可是她太宠儿子了,太不放心儿子了。儿子在乡文化站,就因为是乡下的,就觉得是在地狱。年年月月催着他把儿了调到城里去,他先还不当回事,耳边风一吹就过去了。后来催紧了逼急了,他就说,我干吗要去求人家?要么上面调他去!老婆就笑话他“你淘江湖的本事再大,会淘得让人家调你儿子进城?你自己都进不了城呢,还儿子……”他被噎住,再回头想想,哪一个进城不是付出代价了的?他没权没势没背景,只好在赵陵乡淘江湖,世界上的好事千千万万多,也不会有一件轮到他的,那就只好苦巴巴地找个夹缝往里钻。这才把儿子的事当回事,到如今快要有个眉目了。陶加平你千万千万要沉住气,稳住心劲,最后冲刺一下。
       陶加平打开手机给林克打电话。刚刚接通,他的BP机响了,按了一下,见是仇长根的手机号码,就对电话里的林克说,林局长,我是赵陵乡的陶加平,我……他准备了一下情绪,才堆着笑脸说,我过来拜访……这时BP机又响了,一看,是中文显示:有急事,速回电!又是仇长根,他也没顾上在电话里打个招呼,就把手机关了,又熟练地拨了仇长根的手机号码。
       仇长根说,凌峰要回台湾。什么时候?
       马上去机场。不是说还要看几天的吗?公司总部急电来,也是业务的事,老先生说走就要走,你赶紧带点越冬大闸蟹……对,要最好的……对……马上来花园。
       陶加平啊、啊了两声,再也“啊”不下去了。
       妈的!陶加平忽然大手一扬,又一劈,命令小余,开车!
       哪儿?花园大酒店!
       11
       大闸蟹送给林局长了?送了。
       钱呢?送了……他答应调儿子了?送了……
       老婆再说,陶加平只是讷讷自语:送了……
       后来我到赵陵,陶加平说起这事,我说,陶乡长,你这事做得也太过份了———儿子的事,再小也是大事,怎么能……
       陶加平叹口气说,老杨,谁不这么想啊,可是你不知道,我有多难。
       我说,其实不就是几斤螃蟹吗?多买一份不就得了?还有钱,也不算很多。
       陶加平突然怨怒地瞪了我一眼,问我,你知道下岗的一个月多少钱吗?
       我语塞了。
       他就讲了那天夜里回来的事。本就心情不好,加上晚饭也没吃,颠颠簸簸的去了县城又去机场,到了机场又说航班误点了,等了两个多小时。凌峰说请他去吃宵夜,他说我吃得饱饱的,不饿。凌峰就说喝咖啡吧,他说好啊,但是话要说在前面———我请。凌峰说,为什么非要你请?他说,我有钱!说着还拍了拍口袋。凌峰也不客气了,就一起进咖啡厅。陶加平也不问价,就要了一杯,然后坐着陪凌峰说话。凌峰说,陶先生你怎么……他忙说,对了,我喝不惯,这黑不溜溜的又苦又涩。凌峰说,可以加糖的。他说,我———这时他想到了儿子的事,不知怎么心下委屈紧跟着泪水就汪汪地出来了。凌峰觉得他有心思,说,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有什么困难?老人说话像个长辈似的,他一感动,竟直说了:我儿子……凌峰听了,点头叹息不已。
       不过,陶加平没有说送礼行贿的事,他说不能让国民党那边的人说共产党的大陆腐败。
       凌峰上了飞机,陶加平直逼小余快快快。到了赵陵,已是十一点多了,他让小余回去,然后一个人痴痴呆呆地上了街。他知道家里会有吃的,他再怎么晚回家,只要说声饿,老婆就会从床上爬起来为他烧这蒸那,而且从无怨言。可是今天他没把儿子工作调动的事办好,不仅红包没送,连螃蟹也没给,甚至到了局长门口打好了电话说要去的却又改了主意去送凌峰了……他还有脸见老婆吗?
       赵陵镇上的彩灯全熄了,若非特殊情况,每天晚上开到十点就全熄了,只有几盏灰幽幽的路灯还开着。路上了无人影,偶尔见到个把人,形迹模样也不太让人放心。也就远远地避开。冬夜的寒风紧紧地追随着他,因为饿,就觉得格外的凛冽,双肩使劲往上撮起还是稳不住两条腿。路过罗莉的酒店,“水芙蓉”三个字还闪闪烁烁的亮着,这大约也是赵陵唯一没有“打烊”的店了。
       “水芙蓉”三楼是KTV,几个包间的微光还看得出,呀呀哇哇的鬼哭狼嚎和嗲嗲绵绵的靡靡之音还隐约听得出来。可是大门却关着。罗莉在花园大酒店是过惯了夜生活的,整夜陪客人也是难免的。罗莉把这种现代都市的生活习惯带到赵陵来了,陶加平也说不上这是喜还是忧,只是他今天不想再见到罗莉,她那种宰公家的经营方式让他不舒服。
       陶加平就往前走,不想被一个软塌塌的东西绊倒了。人饿得没力气了,一根草也会撂倒他的。他喊了声倒霉,爬起来一看,是个叫花子模样的老头。好在老头睡得死猪一般,只是咕叨了几句便又蜷曲如毛毛虫一般睡去。他走了几步又回头,将路边一团塑料薄膜展展平,盖在了叫化子身上,然后逃也似的赶紧离去。
       便见到昏暗如豆的路灯下有一小摊,像是卖什么小吃的,陶加平提了精神走过去。果然,一副馄饨担还断断续续地冒着丝丝轻烟。一个年轻人坐在扁担上,双臂抱腿,弯腰瞌睡的样子就像在水芙蓉门口那个死睡的乞丐。陶加平舍不得惊动他,便侧了脸去看,看看像个三十上下的人,面孔有点儿熟,却又记不起哪儿见过。赵陵乡做生意的摊摊贩贩他几乎全认得,年年月月都在这一方小土地上做事,他又是个出头露面的淘江湖淘出了名的人,几个人不晓得他,他又没见过几个人呢?
       陶加平不喊,那人却自醒了,一见他就说,陶乡长淘……
       陶加平说,对,我是淘江湖的陶加平陶乡长!
       对不起,我……我叫惯了。年轻人有些不好意思。
       没关系,陶加平说。又问,你是哪儿人?我是前浜的。
       冬天闲了,跑到镇上来做生意?我……下岗了。
       12
       下岗?陶加平知道大小城市都有下岗的,可是,这乡下也有下岗?也叫下岗?忙问,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单位的?
       我叫范阿六,是金戈公司的。陶加平不由一震,对了,金戈公司转制,陈跃自主权更大了,他当然要重新优化组合,精简人员。可是,金戈有七八百人,几乎全是农民。他问,金戈有多少人下岗?
       五六百吧。
       陶加平心下一沉,乖乖,一大半都下岗了。这个陈跃,真是辣手辣脚,一点也不为政府分忧担愁。
       不过,陶加平立刻就觉得不该责备陈跃了。因为要是换上别的人,怕也只能这么做的。金戈公司兴旺时四乡八村的人全都往里面钻,最多一天光说情的条子和电话就有一百多个!现在金戈不行了,转制了,当然要换一个做法。转制的本身就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现在大困难大动荡大分化,然后指望大发展,大发展了他陈跃还是要招工要人的。
       陶加平理顺了这一层,就有些心平了。他问,你现在还拿工资么?
       年轻人说,一个月发五十块钱生活费,发一年就结束了。
       陶加平想起,不是说有最低生活费保障么?可是,可是,这一条是对城里人说的,对农民,谁下过这个文件了?
       陶加平叹口气,和年轻人一起坐到扁担上,又靠近了馄饨担子好取点暖,然后问,你家里几口人?
       范阿六说,两个老人,老婆,一个女儿,上小学二年级。
       老婆有工作?范阿六说,没有———她也下岗了。她原先在四海公司,她下岗比我还苦,“猪尾巴”一分钱不发,说是“背背”(拜拜)了!
       陶加平怔怔的咬牙切齿,王宝全现在有上千万资产呢!他一掷万金!可他……他的老职工竟如此下场!他说,那……那你女儿读书要多少钱?
       范阿六说,书费学费杂费还有集资费,我也说不清楚,一个学期总要三四百吧。
       陶加平问,你说什么,还有集资费?谁叫集资了?
       范阿六说,是朱校长说的。他说乡政府发教师的工资有困难,校长就号召学生集资,就带头和教师去经商开店。
       混帐!
       陶加平骂了一句才解了恨。然后说,你这才出来卖馄饨?
       范阿六说,我就一个女儿,总要让她念书吧?可是实在交不起钱,我老婆就去卖血,我不许,跪下来求她,我说女儿读书的钱都拿不出,我算什么个男人?我去找人先借,然后我去打工,做苦力,我不信不赚个一千二千的!这么一说,她答应了。第二天我去借了钱回来,可是,她、她还是卖了血把钱拿回来了。她说阿六,女儿读书的钱你借了,还有老人看病的钱……
       陶加平见范阿六哽咽了,心里刀绞般疼。他说,你这么困难,为什么不找民政要补助,为什么不去乡政府找我?
       范阿六说,我年纪轻轻的,我有力气能干活。我每天到码头去帮人家搬东西,最重最脏的没多少人肯干,我就巴不得没人干全让给我。我白天做了晚上就来摆摊做到一点回家———哪怕只卖一碗,也能赚个毛把钱,我也算赚了,自己赚的钱心里踏实———民政上我也去过,他们给我叹苦经,民政能有几个钱?再说那几个钱也只是救急不救穷。我家里这情况,不是急,是穷啊……我找你淘、陶乡长又有什么用?上回公司人在乡政府闹,我也在的,你说了那么多,我都听得懂。我知道你也难,你变不出钱来,何况,我仔细想想,现在的确也是形势大好———赵陵乡比前些年不知好了多少倍了。
       陶加平真想给这位识大局的老实的庄稼人敬个礼!
       陶加平真想有个十万八万然后随便抓一把送给范阿六!
       可是,他身边只有五百多块———一千块用的只剩下这么多了。
       他说,我请你吃馄饨!范阿六说,不,我请陶乡长!陶加平说,好,你请我吃馄饨,我请你喝酒!
       范阿六说,酒……这么晚了?陶加平说,你等五分钟,我去一会儿就来!
       陶加平就近敲开了一个小店的门,买了两瓶醉蟹大曲回来。然后就和范阿六面对面盘腿而坐,没有酒杯,就捧了酒瓶“吹喇叭”。
       喝!干!酒瓶碰得叮当直响,在冬夜的寒风里发出几声单调而微弱的呻吟。陶加平空腹饿肚,精神恍惚,只几大口烧酒下去,便疲软迷离起来,范、范老弟,我这当乡长的肚子里也一大堆难、难念的经。今天咱们就喝酒,什么苦、苦水也不吐……
       范阿六倒是好酒量,他清醒地说,对,难得和乡长喝酒,咱们什么话也不说,只喝酒,喝个一醉方休。
       干!
       干!酒喝完了,馄饨也吃光了,两个男人抱头大哭……
       13
       有一句话陶加平没说,其实我知道,那天夜里,他把口袋全都掏空了把钱全给了范阿六才摇摇晃晃地回家。所以说,老婆问他钱,他说“给了”也没有说错。
       可是,他总觉得有一股窝囊气或者说是怨气恶气没处出,便把小学朱校长喊了来,劈头盖脸就痛骂了一顿!这个校长倒也少有,任是陶加平怎么痛斥,就是面不改色,既不辩解也不认错,只是唯唯诺诺,俯首听训。陶加平脸色铁青,台子拍翻了说,你怎么不说话?朱校长轻声细语几乎是蚊子生病了一般说,陶乡长,这个月教师的工资什么时候发?陶加平被电击了似的麻了。
       朱校长前脚一走,陶加平就招呼小余,进城去!
       他得去找仇长根副县长,让他给管财政的刘副县长说说情,让财政先借个十万八万的,把教师的工资先发了再说。
       然而,王庭长把车拦住了。陶加平一脸惨白,又是传讯?王庭长说,不是,是嘉明法院来人了,他们要强制执行判决。
       陶加平没料到事情比传讯还要严重,他说,那我们告他们的官司怎么没一点动静?
       王庭长说,县法院去人了,回来说,那天劫车的不是他们中发公司的人。到底是谁作的案,公安局正在侦察。
       陶加平气得眼睛发直,这他妈的也太……
       “太”什么?他也说不清楚。就问,我可不可以不睬他们?
       王庭长说,可以是可以,只是他们要封账号、封房产,怕就挡不住。
       陶加平说,好了,让他们把乡政府大楼封了吧,我就不用上班了,乡长也不用当了!
       王庭长说,真要封了,那滋味也不好受啊。
       陶加平说,到了这一步了,还要什么面子?我陶加平死猪不怕开水烫,随他们怎么办吧!
       王庭长还是劝,陶乡长,困难是困难,法律是法律,还是不要回避的好。
       陶加平一脸苦相,那你看怎么办好呢?王庭长说,几十个官司打过了,还是以礼相待,好好商量,一起想办法。
       陶加平心里有些乱,还惦着教师工资的事,就给仇长根打手机,手机关了,没法联系上。想直接和刘副县长说,又怕刘副县长不高兴———这么大的事,光打个电话也太不尊重县长了,只好暂时放一放,先和嘉明法641
       院的人周旋了再说。正这么想着,只听一声尖啸,一辆警车不前不后正好停在了他的身边,还没容他说话,就有两个法警跳下来,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就把一纸强制执行的书面文件送到了他的面前。此时此刻,陶加平心中又是一片空白,他只是寻思,王庭长的提醒没有错,这执法的事可不是开玩笑的,既然上了真仗,他淘江湖的本事怕就有些黔驴技穷了。
       二位好、好说好说,先去吃饭。对不起,我们吃过了。
       那……去法庭坐坐?陶加平不敢说去乡政府,因为他怕话还没说一句,政府大门先就封了———说是不在乎,其实他心里清楚:乡政府大门被封,他这个乡长还怎么说?!
       王庭长倒是拎得清,赶紧说是啊,到法庭去,有些事还可以协商一下,看怎么样处理更妥当。总之,也是不会让二位白辛苦一趟的,是吧,乡长?
       陶加平说,对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这就到了法庭。王庭长又递烟又泡茶,前前后后忙得团团转,招呼得冷冰冰的法警脸上也微微有了些表情。
       也就在王庭长和来人周旋的时候,陶加平的主意出来了。
       他决定将老文化站的房子抵押给中发公司。
       这是一幢闲置的小楼,楼很破,摇摇摆摆的有些穷酸相。仇长根在时,为了表示对文化工作的重视,花四百万重新征地造了一幢神气活现的大楼,里面文化娱乐设施和图书室等等一应俱全。这幢楼把赵陵乡的大红旗帜染得越发红火,而文化站的老房子则被舍弃了。曾经有外商想圈这片地做房地产,后来没谈成,至今搁着,没人想到它还能有什么用。陶加平觉得这是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如果用以作还债的抵押,就能化腐朽为神奇,派上大用场。
       他怎么早没想到呢?
       他立刻拨通了沈亚林的手机,告诉了嘉明法院来强制执行的情况,并且把他的打算向书记请示。
       沈亚林说,这办法可以,但在谈判时,要尽可能抬价。
       陶加平说,我知道。他把法警带到现场去看,然后说,这地方在镇中心,一寸土地值千金,如果拿了出租,一年十万二十万不成问题,如果搞房地产开发,还可以赚一笔!
       他说,欠人家的理短,我就便宜点,作价三百万,给你们了。
       三百万?
       三百万少说了,你不知道,县城一亩地值八十万!这老楼不算,二亩地也值一百多万哪?要是在上海,还不知要翻几倍。
       王庭长说,陶乡长心很诚,这是实际行动,看得见摸得着的,要不然,就是把赵陵乡的房子全封了也拿不到一个钱。再说,真要是封乡政府……可以是可以,只是你没听说,我们有个镇,欠了几千万,对方法院来人把镇政府封了,不过,法院人前脚走,后面就撕了封条进去上班了———中国国情中国特色,谁不知道呢?
       陶加平说,我们欠三百万,拿这房子地皮作抵,连本带利,就算了结了,你们回去也好向法院和中发公司交账了,要不,一张纸头留下来,能怎么样呢?现在杨白劳比黄世仁神气得多了,像我陶加平这种规规矩矩剥皮抽筋还债的怕也没有几个吧?
       搞经济案件的人哪个能说陶加平的话没一点道理呢?也就认了。
       也就放开胆子喝酒了———当然不能是陶加平出面请客,王庭长说他去水芙蓉安排一下。钱么,参加的人“劈硬柴”,平均摊!
       陶加平说,对不起了,我避嫌,就不参加了。
       王庭长巴不得他不去呢,他和罗莉早混熟了,一有机会,就去“淘江湖”。罗莉也把他当小财神,回回都侍候得舒舒服服。
       陶加平心里有些酸酸的,不过,他还是给罗莉打了个电话说,王庭长带去的客人,我签单———如果他们一定要给钱,就每人付十块,行了。
       之后,陶加平飞车直奔县城。
       他得把教师的工资敲定了才踏实。
       14
       到底花了多少力气才把教师的工资解决,陶加平始终不肯对我说。每当问起,他就一副辛酸的可怜相,说是现在弄个几十万比当年仇长根弄几千万还要难得多。但天底下最大的事第一就是不能饿死人,第二就是不能拖欠教师的工资。仇长根三番五次电话打给他,问教师的工资解决了没有。沈亚林则有几天坐镇在办公室,随时准备出面找人,并且限时限刻,要陶加平一定完成任务,为党和人民政府分忧。
       反正,陶加平剥皮抽筋,把教师的工资连同奖金,一起送到了学校。
       仿佛死过了一回的陶加平这才喘了一口气,仇书记(他往往改不了口,同时,也在不露痕迹地讨个好:副县长说不定换成副书记呢),最近几个月我当被告也当得有些油条了,有时候我自己都有些讨厌自己,老是这么淘江湖,算个什么名堂呢?偏偏我又是个没本事的人,我的能力不及你仇书记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要是你在,我从来就不觉得吃力。上海的周处长来要债,你那么指挥若定的样子,一副大将风度,不知不觉就把他们打发了。现在呢,不是说沈书记怎么样,他也是有文化的,对我也不错,只是对基层恐怕不太了解,从家门到校门再到衙门么,“三门”干部就不能要求太高。可是我总觉得不如你在时那么大刀阔斧,干什么事都一呼百应。
       仇长根是个极聪明之人,立刻就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了。就说,这情况我清楚。沈亚林同志是个有知识有思想的好干部,你要尊重他,对他要像对我一样负责———都是吃国家饭的么!
       陶加平急忙分辩,仇书记,我只不过在老书记老领导面前叹叹苦经罢了。我在别的任何地方都绝对尊重和服从沈书记的,他是一把手,我不听他的听谁的?我只是在你面前说说而已,我也不是想要当什么官求什么名和利,我是淘江湖的坯,也只能做做具体事务吧。如果有可能,仇书记帮我找个小单位,有个安稳的工作就行了,什么职务什么钞票的也不在乎。反正,总不致于像下岗工人那么寒酸吧?
       仇长根其实是把陶加平看得很透的,这人不坏,但是小心眼也不少,他既想当“一把手”,又想到县城找个太太平平又实实惠惠的工作,这也属人之常情吧。可是,他仇长根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赵陵乡不能没有陶加平。他说,对了,听说你为儿子工作的事操了不少心?
       陶加平立刻来了情绪,文化局林克这狗……他想骂“狗日的”,出口时又改为“这个人也太、太不够意思了”!
       仇长根说,现在办什么事都难,林局长也有他的难处,他的老婆……
       陶加平说,他的老婆贪财贪得无厌贪得不择手段。可是我就弄不懂,文化局是林克当局长还是他老婆当局长?我看说到底是他林克太……他不敢在仇长根面前说“无聊”和“无耻”两个字。
       仇长根说,这件事你放心,待有机会我和林克说说。
       陶加平说,多谢了仇书记仇县长!仇长根说,赵陵工作上的事,你要多操点心。
       陶加平说,中国有句古话,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陶加平又振作起来了。
       这时,仇长根的手机响了,他一听,脸上让人不易觉察地变化了一下,只说了“啊、噢、好、行”几个字,然后对陶加平说,正巧,刘吉要来,你今天就住在这里吧,他已经下了飞机,用不了一个小时就到了。
       陶加平的心“咚”地跳了一下,那……怎么办?
       仇长根说,你不是刚说过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活人总不会被尿憋死吧!
       陶加平说,对,仇书记高见!
       仇长根说,你也很累,去花园休息一下。等刘吉到,我会派人去叫你。
       陶加平在花园开了房间,然后脚一溜,跑到隔壁的洗足阁,做了一次泰式按摩。
       他太累了。他觉得自己付出的太多而得到的太少。他觉得偷偷做一次并不“越轨”的享受也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他刚刚躺下,小精灵似的女郎才对他笑了一回,手机就响了。
       是老婆打来的,喂!
       陶加平立刻变了脸色,怎么了,深仇大恨一般!
       老婆说,你骗我!你一分钱没给林局长,连螃蟹也没送,你到底要不要这个家要不要这个儿子了?你不想过,你就跟我离婚!你淘江湖淘遍天下,哪有淘到自己老婆自己儿子身上的?你怎么不说话?啊?你哑巴了乐死了你被长了眼睛的子弹杀死了?你……呜……
       老婆哭了。陶加平一股火却没处出,你、你哭什么?你、你去告我好了!你去法院打官司和我离婚好了!我还巴不得离了干脆呢!我也是堂堂的赵陵乡乡长,我干吗要给他送礼行贿?送礼违纪行贿违法你知不知道?为了儿子就去违纪违法值不值得?儿子不调县城就没饭吃了是不是?没饭吃我来养他一辈子!你……我他妈王八蛋我讨饭流放下十八层地狱也不求他去拜他脚跟!他算个什么狗屁?他连淘江湖也没本事,他为老婆不要脸我不能为了老婆为了儿子也不要脸!你、你不要哭,你要哭我和你一起哭……
       真的,陶加平也哭了。陶加平哭得比老婆伤心得多!小精灵听得莫名其妙,看得目瞪口呆。陶加平说,你愣着干嘛?
       小精灵说,我……我……陶加平四脚朝天,双眼紧闭,说,不管什么泰式国式,你只要用力,用最大的力,用吃奶的力,把我抓破了揉碎了才痛快!
       小精灵说,可是我、我怕……
       陶加平说,怕你个鬼。
       小精灵说,我……我……
       陶加平突然怒目圆睁,你只要不给我淘江湖,怎么都行!
       15
       刘吉这次来,带了一个副手,一个气质优雅的女士。
       也在这几天,某省A市两个“未生代”的作家浩浩荡荡到了鹿苑县。
       到鹿苑自是为了去看古镇小庄,而到小庄往往又是要让我这个小地方的作家陪同。回来的路上,女的注意到路牌上“赵陵”两个字,就说,杨先生,这就是“淘江湖”的陶加平当乡长的那个地方么?
       我说正是。
       男的乐了,我还真想会会这位陶先生呢———看看是他会“淘”还是我会“淘”!
       女的又问,这人很帅么?
       我说,很抱歉,他只有一米六五吧,是残疾人一类的。
       男的说,看看小男人,也不错。女的说,小男人,大丈夫。
       男的说,既曰“淘江湖”,他能“大”到哪儿去?
       女的说,陶加平的本事就是“淘”女人,这也是一种“高大”!
       男的挤眉弄眼了,难道比我还“高大”?女的说,你以为你有多么高大?
       终于噤声。
       就和陶加平联系。听说是作家,陶加平有点担心,帮帮忙哎老杨,从省部首长到神经病叫花子我都接待过,新闻记者也见过不少,可是作家……妈妈哎,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一个爬泥虫的小角色,怎么个和他们淘江湖呢?
       我说,人家老远来,也是慕你的大名。陶加平说,我说你的《淘江湖》写坏了,要是不发表,不就少了这许多麻烦?
       我说生米做成熟饭了,只好就这么将就着过吧,何况,这两个是未生代的作家,很红很红的。
       陶加平说,你说什么?“尾生代”?
       我说不是“尾”,是“未”,就是还没出生的意思。
       陶加平说,这就怪了,还没出世,就做作家,就知道我陶加平?
       我说我也说不太清楚,现在一个代一个派层出不穷,让人眼花缭乱———要不,世界咋会这么精彩?
       陶加平说,那我只好破费一顿酒钱也长点见识吧!
       两个“未生代”结伴而行。这一男一女,都是报刊杂志全力以赴炒得热火朝天的人物。比起他们,我自愧不如,所以虔诚地全程陪同。一路上,我简要地介绍了一下赵陵新近的情况,当然是尽可能拣好的说了。他们笑而不语。待进入赵陵境界时,我说,这就是赵陵自己铺设的公路了。女的说,我眼睛里看到的全是农民的血汗在流淌———不全是每家每户集资的钱铺的么?我说,大多是借的,这路要上千万元呢,老百姓怎么出得起?男的说,反正,这路肯定是陶加平这样的人物升官发财的路。女的说,杨先生你也是官场上的人———你不是文联主席么?你也是身不由己,可以理解!我说,毕竟,我和当官的不一样。男的说,毫无疑问,比起陶加平,杨先生算是清官了。女的说,彼此彼此,都一回事。
       我往往被未生代作家的妙语噎住,可是我的确也没有太多反驳他们的理由,他们是灵气十足感觉绝佳的一批文坛骄子和骄女,相比之下,我辈简直就是“历史文物”不值一提了。所以我也自度分寸,小心翼翼地陪着。
       陶加平以少有的热情介绍了赵陵乡发展的过程。陶加平说,现在的赵陵乡困难很多,尤其是负债累累。
       女的说,敢于负债的才是真正的企业家!
       陶加平说,有时候,负债是好事,有时候,负债又是坏事。
       女的说,中国农民太传统太保守,一听到负债就不得了了。
       男的说,只怕有些人是在用人民的血汗钱为自己当官发财做垫底!
       我说,肯定有这样的人。女的说,天下乌鸦一般黑。男的说,洪洞县里无好人。我说,这话有点太绝对化了吧?至少还有不少是廉政的呢,比如陶加平陶乡长。
       陶加平说,我也算不上是廉洁的,在这方面,我也不干净!
       男的说,中国人就是这么回事,反正是世纪末了,一切都完了,一切都死了,只有文学———我是说我们未生代的文学,才是有希望的,才代表了人类光辉的未来!
       陶加平说,这就对了,要没你们,我们活着也没滋味!
       陶加平又说,还是喝酒吧,不是说李白斗酒诗百篇么?今天你们都尽个兴,回去想怎么写都行,但是不要写我陶加平,如果一定要写,我也没办法,不过,可不要把我写得太好也不要把我写得太坏,因为我……
       我说,陶乡长其实很辛苦,一年四季,节假日几乎全在工作上。
       女的问,陶先生,你节假日工作拿不拿加班费?
       我说,怎么可能呢?男的说,如果是我,要没钱,一天一小时一分钟也不会加班白干!
       陶加平怔怔的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在去水芙蓉吃饭时,有那么一会儿的冷场。但是罗莉却施展了她的本事,把未生代两个作家的兴趣引逗到了极致。
       男的一见罗莉就魂不守舍了。陶加平怕罗莉吃亏,就拼命给男的灌酒,他想把男的灌醉了灌趴下了也就太平了,可是男的也是个汉子,喝酒再多也不胡涂———当然嘴上总是说是喝多了喝醉了———当然这么说是为了说明他几次抓住罗莉的手搂住罗莉的脖子是醉态。
       我几次想要提醒“差不多了”,可是包括陶加平和罗莉在内的所有的人几乎都有些疯疯癫癫的身不由己了。到末了,罗莉似乎看出了什么奥妙,干脆说,我是“未生代”的三陪女,你们哪个敢亲我?那男的立刻伸头去啄,却不料女的“横空出世”,一只耳朵让男的咬住了。
       好在仇长根打陶加平的手机,要他赶紧去花园,刘吉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这才罢休。
       谢天谢地,总算没有伤了和气。
       16
       刘吉和信贷处处长眉佳,还有仇长根、陶加平,四个人谈了三个多小时,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进展。这场谈判太枯燥太没有滋味也太让人厌透了。借了钱是要还的,合情合理也合法,可是赵陵的确没有钱,也是不争的事实。但是刘吉和眉佳的态度十分坚决:一定要还,还不出就拿值钱的财产抵债。陶加平想,那些标志性的工程,什么教学楼、卫生院、文化站还有政府办公楼等等,这些全是赵陵乡的“门面”,碰也碰不得的,仇长根也分明是不许伤筋动骨损害了赵陵乡的形象的。既然这样,他陶加平还有什么能耐还有什么戏唱又能“淘”出个什么名堂来呢?偏偏刘吉和眉佳紧紧咬住,不肯退后一分一厘。刘吉上回来就和仇长根不欢而散了,还丢下句带有威胁口吻的话。这回来表面上不凶,但骨子里却硬得很,至少不像是过来应付一下就回去向上面交代的模样。陶加平想,完了,这回是“死蟹一只”!
       刘吉说,陶乡长,明天我到赵陵去捉“死蟹”!
       陶加平吓了一跳:妈妈哎,他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什么都晓得?
       就为这句话,陶加平琢磨了一整夜。一整夜的时间还有一半是用来向老婆赔不是。他把全世界的好话全借来给老婆说了,可是老婆除了哭就是骂,再不就是逼他写离婚协议书。
       就这么折腾到天亮,眼泡肿肿的爬起来,又买好早点热乎乎地放在老婆床头,说声我去了,才小心翼翼出了门坎,然后装了弹簧一般,一下子绝尘而去。
       八点整,刘吉和眉佳已经等在了乡政府大楼门口。
       陶加平说对不起,我来晚了。刘吉仰脸看着巍巍的五层大楼说,好气派!眉佳说,北方好多县城也没这么神气!
       陶加平说,也是外强中干,顾了面子,夹里都空了。
       刘吉说,瘦死的骆驼比马肥呢。眉佳说,陶乡长,带我们去参观一下吧,让我这个很少出门的人也开开眼界。
       陶加平说,其实没什么好看的,昨天还有两个作家来过呢,他们一脸的不屑。
       刘吉说,作家懂什么经济?
       陶加平说,作家也有懂经济的,比如我们鹿苑县的杨……
       眉佳说,就是那个写《苏州“老乡”》和《昆山之路》的?不过他写得最好的还是《淘江湖》,那里面也有经济———这次来,就是想和刘行长一起,把小说写到的赵陵乡看个仔细看个透。
       陶加平说,这就去?刘吉说,乡政府大楼看过了,再看看别的吧?也就开了车去兜。凡是热闹的、楼层高的,刘吉和眉佳就要停车“参观”,然后两个人眼神交换几个回合,再去“参观”下一个地方。
       陶加平也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态,想通了不就这么回事么?赵陵乡乡长是他陶加平,可是赵陵乡的财产却不是他私有的。就是说,即使集体的公家的资产全没了全抵债了,从根本上说他也没什么损失,他做乡长的至多降职,或者是削职为民吧!他陶加平别的不行,至少做了平民百姓养活一家老小还是不成问题的,至少不会让老婆去卖血。也就听任刘吉和眉佳的摆布,东西南北中,全是“死蟹一只”。真要是你们看中了,拿去就是———你拿得去产权但总不会把房子什么的也搬到北京去吧?只要房子在赵陵,你就得管理就得来做事情那就还要为赵陵的经济作贡献!困顿了一夜的陶加平茅塞顿开起来,所有的烦恼即刻烟消云散……
       刘吉的眉头却越皱越紧了,陶乡长,你看看政府的固定资产中,还有哪些可以盘活了产生点效益呢?
       这不,刘吉直奔主题了。陶加平说,有啊,只怕你看不上。眉佳说,到了这一步,能将就也算不错了。
       陶加平说,跟我来。他们到了政府的招待所。这是餐饮、娱乐和住宿兼而有之的一幢楼。陶加平记得已经造了五年多了,当时造价三百多万,可是这幢四千多平方米的大楼除了每年接待客人,乡政府和乡党委有关领导签字花了几十万之外,一个钱也没进过账。开始时仇长根曾要求三年还本付息,后来实际上是每年亏损几十万。乡里也没人愿意操这份心了,只要吃喝玩乐能签字就行。现在陶加平脑子转了几个弯,对刘吉和眉佳说,这幢楼,造了四百多万加上设备三百多万再加上地价,也值八百多万了,按原价,算还你们的八百万,怎么样?
       眉佳说,房子给我们有什么用?陶加平说,可以收拾一下承包给别人啊。
       刘吉说,有人肯做吗?陶加平说,有啊,要是你们不放心,我可以先介绍几个人和你们谈,谈得成了,有“下家”了,再跟我们签也行。
       刘吉动心了。
       陶加平说,现成的就有一个人。她是从四川来打工的,先在县政府招待所,后来到一个大酒店做领班,现在她承包了我们的一个小饭店。生意一直红火,钱也赚了,经验也有了。若是来承包这招待所,也是十拿九稳的事。
       刘吉说,能不能带我们去看看?陶加平说,行啊。
       罗莉早就思想着要“发展”了。他见陶加平带了刘吉和眉佳来,才几句,就看出了来意,说,刘行长、眉处长,这件事,如果仇县长出面说话,我就干!
       刘吉是个聪明人,一听就说,仇县长肯定会支持你的———正说着,陶加平早已拨通了仇长根的电话且把手机给了刘吉,你跟仇县长说吧。
       一件大事,就这么在意外平和的气氛中达成了意向。
       陶加平自己都不相信天下有这么好的事。陶加平掩饰住心中的喜悦,说,刘行长、眉处长,下午没事,带你们去县城打保龄球,好不好?
       刘吉说,怎么小小鹿苑也有保龄球馆了?
       陶加平说,一转眼就有三四家了,好的也是三十二个球道,国际标准的,你们大城市里都新潮,会享受,去玩一玩吧?
       眉佳说,保龄球费钱也费力,不去了吧。刘吉说,陶乡长,眉处长来时就和我说了,她想到乡下钓鱼,静静心,养养神。
       陶加平击掌说,咋不早说?赵陵乡水面有一万多亩呢,满眼满世界都可以钓鱼。不过,野外钓鱼很难的,我带你们去鱼塘钓吧,一样生趣的。
       即刻就叫小余准备了钓具、钓饵,安排好两个人之后,陶加平就去向沈亚林汇报。
       沈亚林说,陶乡长机警灵活,为赵陵乡又立了一功!
       陶加平说,过奖了沈书记,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要不,我不成了赵陵乡的败家子了?
       沈亚林说,不能这么说么,我们一边要了结以前的遗留问题,同时要积极主动,抓住机遇,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争取今年有一个新的飞跃———对了,台商凌峰那里有什么新的动向?
       陶加平说,这阵子忙,我还没联系过。沈亚林忙说,等你空,再请他们来看看———对了,听说你为儿子工作的事和老婆吵架了?
       陶加平说,老太婆不识几个字,也是个碎米嘴,拿她没办法。
       沈亚林说,工作当然要紧,可家里的事也要处理好么。能解决的还是要解决的,等有机会,我再和林克说说———上回请他吃饭,他说没问题的,不知怎么又拖了下来。不过,我相信他会给我这个面子的,你也放心好了。
       陶加平感动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沈亚林说,人之常情么,谁不这样?陶加平再没了委屈和辛酸,眼睛也湿润了。
       沈亚林又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仇县长刚才打电话说,我们赵陵有一批集资款快要到期了,他要我们作好准备。
       陶加平里里外外往下一沉,再也没时间为领导的关怀感动了。
       17
       陶加平飞车进城,先给凌峰老先生发了一个传真,邀请他再来赵陵看看。为了表示他的诚意,他把国际上玻璃生产的行情摸了个一清二楚,把他自己的分析和建议全写成了文字,长长的十六张稿纸,仿佛一个玻璃行业的高级工程师,方方面面都说得一清二楚。最后他说,赵陵具备了凌董事长来投资的大部分条件,一般说来,在赵陵投资比在别的地方要好一些。
       发了传真,他就去找仇长根副县长。进了机关大院时,他故意不去经过文化局,他想仇县长和沈书记都说话了,不怕你林克再伸手,他陶加平这回也要做一个不低头不求人的不“淘江湖”也能办成事的男子汉了。
       仇长根不管钱,但是仇长根说话占地方。再说,他总也有些根基的,说不定关键时候就能派上用场。还有,如果能肩上他的牌子,他陶加平也有些说话的资本。所以不管怎么样,他得靠一靠这棵大树。
       仇长根说,我帮你出个思路,你到文化局去,找一下林克,让他借你五十万,半年后还他。
       陶加平脸却走了形,文化局?我……我去求林克?
       仇长根笑了,又不是为你儿子的事。你为工作,为赵陵乡三万老百姓求人,有什么不可以?
       陶加平一口酸水咽下去,说,他有钱么?
       仇长根说,我知道他有钱,他文化市场管理费一年就收三百多万呢。可是他只收钱不管理,一分钱也不要投入的。所以一般人不知道,我也是当了副县长才知道的。他给私人公司都借出去一百多万了,你赵陵乡政府出面,借个几十万算什么?
       陶加平说,要不你……仇书记你先打个电话给他?
       仇长根马上就给林克打了电话,说陶乡长找你有点事,请大力支持云云。
       陶加平随后就去了文化局。一见那牌子,就苦笑着摇摇头,老天也真会捉弄人,我陶加平为儿子的事来了几趟都来怕了,钱用了也是白用至今还是没调成,谁知道为了赵陵乡、为了别人的事,我陶加平又厚着脸皮来“卖笑”了!
       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在卖笑———先得“三陪”,还没动真的,现在他彻底堕落干脆做“妓女”卖笑来了!
       他调动了每一根神经发动了每一个细胞,然后全都集中到一脸的谄笑上,林局长,真不好意思,赵陵乡有点困难事,想请你帮个忙救个急。
       林克温温地说,陶乡长别客气么,刚才仇县长电话里说了,我能帮的,总会帮的。你说说看,是什么事?是你儿子的?
       陶加平说,不,不是我自己的事,是我们乡里面的……
       林克说,哦,乡里怎么了?陶加平说,有几笔集资款到期了,一时也还不出,可利息总是要给的。
       林克忽然弄明白了似的,这么说,是为钱?
       陶加平心想,不是我给你送钱,你的脸就变了?嘴上说,是啊。我想借个七八十万,解一下燃眉之急。当然口罗,我也是要还本付息的,而且,林局长做好事,我们赵陵乡人民一定会记在心里,我陶加平也会感谢你报答你!
       林克慢慢地笑了一下,却没笑出声。他说,真要借了,也是公对公,互相帮助么,还用谢?
       陶加平心里又嘀咕,外面谁不知你林克爱钱甚于命?偏偏跟我陶加平道貌岸然!也难怪未生代作家把一些干部骂得那么绝呢!可他脸上依然笑如秋菊,说,讲是公对公,其实还不是人情在前?我儿子在文化站,是你局长的部下,我也就跟文化人割不断了,我也就时时刻刻关心文化建设了。当年仇书记造新的文化中心大楼,我也是和仇书记一起出去借钱一起请人来设计定方案的呢。
       林克哪领这个情?他说,真是抱歉得很,当时我还没到文化局呢,如果在,我一定请你和仇县长吃饭!不过,今天你这件事,真叫我为难了,文化局有几个小钱,用得差不多了,别说几十万,几万也拿不出,真不好意思了陶乡长!
       陶加平听听就愣了,笑也冻在了脸上。林克说,当然,仇县长也打了招呼,我也是不得而已,谁不想做好人做好事呢?我会向仇县长汇报清楚的,我相信县政府是能理解的。现在谁还有闲钱?那么多人下岗,那么多半拉子工程,方方面面都缺钱都要钱!我们文化部门的钱就更紧张了,真可以说是泥菩萨过河,自身也难保了———不过,吃饭钱还是有的,今天陶乡长就赏个脸吧,我请你吃饭!
       陶加平想,你这是在扇我耳光呢,上回我答应请你没请成,结果让沈亚林陪了,你记着这事,今天故意来报复我哇?
       林克说,怎么样,时间不早了,我们这就去吧?
       陶加平说,多谢林局长的盛情,我还有事,下回到赵陵来,我补请林局长。
       走出局长室,陶加平脸上解了冻,即刻就乌云密布,沉沉地压住了心窝,喘气都不畅了。呸!一口浓痰弹了出去,弹到粉色的墙上,也不怕卫生城市有人抓住了罚款,只顾跌跌匆匆地下楼,然后钻进汽车就再也不说一句话。小余也知道他的性格,哪会儿淘江湖淘得失败了不顺心憋一肚子气了,就闷缸似的不吭声了。这时候,只要把车开得飞快,开得没有目标,他反而会消点儿气。也就如法炮制,把小车在城里兜了一圈又往乡下开。开得旋风般呼啸不已,陶加平也不放一个屁!
       按惯例,最后小余把车子开回到乡政府。
       车停了,陶加平的思绪却启动了。他总觉得自己想要做什么事。可是也许脑子里承受的东西太多太乱太没有头绪,以至于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该做什么又怎么去做。
       他抑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问小余,你知道哪儿有枪卖吗?
       小余猛吃一惊,还以为是开玩笑,转身一看,不像,就说,陶乡长,你……
       我要杀人。
       小余说,陶乡长,你别吓我!真的,我想杀人。
       小余说,杀谁呀?你把枪给我买来,我就告诉你。小余说,你告诉我杀谁,我就买。混帐,你别烦了!开车!
       去哪儿?
       进城!车子在花园大酒店门口转了七八回。后来陶加平对我说,他当时气昏了,他不知道他的重重困境究竟是谁造成的。他只觉得别的说不清楚,但是花园的“猪尾巴”不干不净是个贪污犯他是看准了的。
       可是,机灵的小余却给了他一根钓鱼竿。
       18
       陶加平是个捕鱼捉蟹的好手。小时候上学,听老师讲课没劲了就逃学,逃学的唯一乐趣就是钓鱼掏螃蟹。那时候田沟里大闸蟹很多,他一柄蟹钩转个几圈就能拎回来一长串。一长串也卖不到几块钱吧,他就剥了青毛豆回家烧了吃。稻熟了,蟹也肥了,鱼呀蟹的都不值几个钱,再穷的人家买不起肉却有吃不完的鱼和蟹。可是才过了几十年就天翻地覆沧海桑田了。大闸蟹贵时要几百块钱一斤!听听就要吓煞人。可是就如他陶加平这等小官小权小人物,也是每天有得吃———不是自己吃是陪着客人吃。一个秋季两个月上下,他眼睛看得见的被吃了的螃蟹就有好几千只!天下的荤腥都有吃厌的时候,惟独这阳澄湖清水大闸蟹吃不厌吃不腻。难怪那天送凌峰,给他几斤大闸蟹犹如给了他一包黄金珠宝似的笑花了眼。
       不过,最有趣的当然是捉鱼钓鱼了。陶加平不喜欢吃鱼但抓鱼却是一把好手。黄鳝、泥鳅,是最难逮的了,可是他一擒一个准,一夹一个灵。没有人不佩服他的绝活。他说“鱼花子”发财发疯了的那几年,他要不做小厂长,早就是一方财主了。他也不怎么后悔,也不眼红人家有钱,他依然只想平平安安,淘淘江湖,过过快活日子。可惜人在江湖便身不由己了。仇长根在,一棵大树撑着,他陶加平还算有几分潇洒;仇长根一走,沈亚林做一把手,他就觉得有些吃劲。县委书记带沈亚林来报到时对他说过,“小沈没做过基层工作,情况也不熟悉,你要多挑点担子”,说得语重心长,他陶加平自是唯唯诺诺,坚决照办了的。只是这“大气候”不如意,东南亚金融危机也都波及到鹿苑了,赵陵乡成了少有的大债户。他这个“法人代表”除了被告还是被告,如今窘迫到连教师的工资都成问题,连集资款到期的利息都付不出也借不到的地步了。他陶加平这股气这等怨这一阵子的委屈向谁去吐呢?
       狗日的“猪尾巴”!
       对着花园大酒店,他在心里面狠狠地骂了一通。“猪尾巴”王宝全才应该是真正的被告呢!
       可是,可是他陶加平平白无故,当乡长后一年不到已经做了近百次被告!
       哈哈!陶加平哑然失笑,然后抱着从天而降的钓鱼竿去了小浜鱼塘。
       现在的人越发会享受了,城里有权有钱的到乡下来,像一些参观团那样期望大吃大喝的越来越少。他们需要吃你精细的和原始的———两个极端,一个是要烹调上档次,一个是越回归越野性越是原汁原味越好。此外,他们对田园风光和田园生活毫无例外地兴趣浓郁,其中钓鱼便是最能诱人的事。为此他特意安排了几家私人鱼塘,作为乡政府招待客人的“定点”单位,到年终时给予一点补贴,双方都说得过去。
       这是一个没有被切割过的鱼塘,本地人称做“小浜”,小浜四周围着垂柳,虽然已是秋冬之交,柳色依然深深地掩映着水面。水色浓重,显然是鱼食所致。陶加平倚在一棵枯柳上,却不放鱼饵,只是轻轻抛出鱼线,让白亮的浮子在水面上漂游,然后下意识闭起双眼,打坐入定般瞌睡起来。
       不多一会,林克出现了,林克手里也拿着一根钓竿,却不设钓饵,一根油丝般的钓线,若有若无,若隐若现。林克笑不像笑地看着他,仿佛在说,怎么样,愿者上钩?
       忽然林克消逝,出来的竟是“猪尾巴”王宝全,厚厚的肉脸嵌着得意和富态,一身的名牌罩着一个看不见的乌纱帽。他弄不清这乌纱是王宝全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总之是挥之不去,逮又无影,他怒吼一声,端起了冲锋枪,结果,那冲锋枪却柔若垂柳般弯弯绕绕。
       他的鱼竿上了力,有鱼上钩了。恍恍惚惚中他就使了劲,那漂漂的线就直了。就有一条年青力壮的青鱼打了几个水花露出了水面。鱼在水面上蹦跳是最让人唤起童心的,陶加平冷冽了半天的脸上有了笑意,便继续收线。这时,又见一条苗条瘦长的青鱼尾随着在水面上挣扎起来———也怪了,鱼儿交配多在清明前后,这秋风萧瑟的季节怎么也会“谈恋爱”呢?或者这年轻的雄性青鱼的妻子被人钓走烹杀了,又在这里谈情说爱寻找新的雌性好一起过冬培养感情到明年开春再度蜜月?陶加平忽然颤栗了一下,心头发寒,双目迷离,他把上钩的青鱼放回水浜,然后将鱼钓拗直了,这才放回水中。
       唉,鱼也有七情六欲呢!
       陶加平不再想工作上的事,也不想家中的事,他只想自己只想美丽和情欲。
       这不,罗莉款款走来,光她那雪白柔滑的皮肤就够他眼目放亮了!他第一眼见到罗莉之后,就再也没有办法驱赶她的形象。但是他又时时刻刻没忘记自己的身分。他不敢碰她,不敢动真的,他只能在睡梦中和她搂抱。陶加平也就如此而已!后来罗莉到赵陵来承包水芙蓉,他对罗莉的感觉似又有了某种变化。罗莉是受排挤才到赵陵的,按罗莉的能力,一个小小的水芙蓉怎够她施展?花园大酒店整个交给她也不为过。可是她毕竟离开了,下到乡里来了。他又隐隐感到罗莉似乎还是被谁“抛弃”了似的。承包水芙蓉其实也等于给罗莉五万六万的年薪,这或许也是抛弃的一种交换条件吧?也为此,陶加平又暗暗地为罗莉鸣不平了。人一有了同情心就什么也下不了手了。何况,罗莉也“老”了,越来越显露出铜钱气息让陶加平也有些不太习惯。这样,他对罗莉的强烈的占有欲望反而淡了许多。
       陶加平就这样闭着眼睛似醒似睡胡思乱想着,头脑不但没能轻松,反倒愈发郁闷,浑身愈加疲累,昏昏沉沉中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他是太疲倦了,心太累了。
       忽然,有一人大喊:谁的鱼竿漂走了!陶加平猛然惊醒,望着漂在塘中自己的鱼竿,他苦笑着摇摇头不无自嘲地说:“淘江湖”淘到这份上,连“南柯一梦”都做不成了……
       19
       这天夜里,陶加平蜷缩在被窝里,任由老婆教训吵骂又哭又闹,他就是不说一句话,头脑昏沉沉的只想睡觉。老婆只当他为赵陵乡操心操得累了说不动话了,可是你这杀千刀的老头子忙死了忙得魂也不见魄也不回都认命了,但你得把儿子的事安排好啊!儿子找了个城里对象,就等他调到县城才肯结婚。这不,全让你这个杀坯耽搁了!在外面神气活现浑身是劲,一到家里就像死猪似的屁也不放了。
       女人没办法了,就哭。哭了半天,陶加平打起呼噜来了。呼噜声中,又出来一个异音:电话响了。
       习惯于听到电话就接的老婆拿起话筒,还没开口,对方就问,陶先生在吗?老婆一听,终于有了爆发宣泄的对象,她张口大喊,陶加平死了!说罢,“叭!”一声挂了电话,就钻到被窝里去了。陶加平从睡梦中惊觉,跳起来问,是不是有个电话?谁来的?你说我死了?……吼了半天,没人应,只有老婆故意装出来的鼾声。他叹口气,醉酒刚醒似的,浑身绵软无力,就连思想也痴痴呆呆的生病了一般。
       一整夜没睡着,也一整夜没说话,陶加平眼睁睁看着窗子由微黑而转浅,浅而见灰,灰再露白,白又显亮———天亮了,他蔫蔫地爬起来,一摸脑门,直烫手,往地上一站,头晕目眩,天也颠颠倒倒的,他扶住墙,往前挪了几步,一个趔趄,訇然伏到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陶加平醒了。老婆还在床上,或者真睡,或者以为他是故意这模样,竟没当他回事。他心里一酸,两眼就湿了,张了张嘴,想喊老婆,喊不出口,想喊儿子,儿子自从有了女朋友,就常去县城过夜。陶加平顿时觉得孤零零的,泪水一涌就滚落下来。
       他上午还得去县里想办法借钱哪!集资款到期,无论如何得付了利息再往下面转,转个三年五年,他陶加平或许就不在赵陵乡了,那时候天塌下来也不会有人找他来淘江湖了。仇长根高升去县里后,还有哪个找过他的麻烦?去了也是为了求他办什么事,他陶加平找仇长根也是为了求他帮忙———可是这回,看来仇长根的力气也用尽了,他给小小一个文化局局长亲自打了电话,他陶加平也用足了力气,却没有借到一分钱。可是,除了文化局还有几十上百个部委办局呢!他陶加平认得的叫得出名字来的也有几百个局级干部呢!要是他一家家登门拜访求人家,一个单位借一千块也就有几十万了吧?要再不行,他打算横下一条心厚了脸去找县长找县委书记———书记大人县长老爷救救陶加平救救赵陵乡吧……
       然而,他病成这副鬼样子,即便进得城去,也会把人吓跑的吧?
       赶紧去医院挂水!小余把车开来,把陶加平送到卫生院。卫生院大楼落成陶加平还从来没有进过门口,院长金萍听说乡长病了,赶紧过来调遣人马,指挥诊治。陶加平说,我什么也不用,只要挂两瓶水,接接力———我估计是太吃力的原故,没什么别的病。金萍说,还是全面检查一下,做个CT,拍个片,验验血。陶加平连忙说,这些都不用,我说不要你们就别忙乎,我还有事,我要进城去,最迟吃饭前得赶到,所以只要挂两瓶水就行。金萍说,两瓶水也要一个半小时哪。陶加平说,那不行———别烦了,你们想个办法,帮我把水用针筒推进去,几分钟就推进去行不行?金萍犹豫起来,这……陶加平说,实在不行,我就不挂水了———这会儿一折腾,倒觉得精神好点了。金萍说,那只好难为你了陶乡长。
       金萍就吩咐给陶加平用针头“推”葡萄糖,谁知,针头才要插进去,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进来了,他神色严峻地对护士说,请你住手!
       紧闭了双眼等待扎针的陶加平觉得这声音好凶也好熟,抬眼一看,妈呀,是凌峰凌老板!他也不知哪来的劲,忽一下就爬了起来,握住凌峰的手说,凌老板,你……你怎么来了?
       凌峰说,我昨天夜里到的,一下飞机就给你打电话。
       陶加平明白了,忙打招呼,真对不起,我……我们两口子拌嘴了,她不开心,可能冒犯凌老板了,请多多包涵,我在这里向你道歉了!
       陶加平站稳了身子,深深地打躬作揖。凌峰慌忙扶住,说,这是哪儿的话?这不是折杀我凌峰了么?哪有夫妻几十年不红过一回脸的?上下牙齿还打架呢!我们老两口好了几十年也拌嘴拌了几十年,夫妻没有隔夜之仇的,我们一直开开心心活到头发花白。你看看,我这位太太多精神又多疼我?她知道我近来心脏不好,非要跟着我到大陆来,一来是照应我身体,二来呢,是为你上回送的大闸蟹登门道谢,这第三呢,也是为了监视我,不让我在大陆找小蜜包二奶……
       陶加平被说得笑了,也觉得浑身轻爽了许多,他见凌峰的太太八十多岁了还是红润的脸盘,一副慈祥和善的菩萨相,也就再次打躬作揖说,凌太太,真不好意思,我一个小小人物,把你们大老远的稀客都惊动了,该死该死!
       一边说着,陶加平就对金萍说,金院长,让你费心了,我现在病也好了,精神也抖抖的了,我要走了。
       凌峰连忙制止,从现在开始,你听我的!
       陶加平唯唯诺诺,凌先生……凌峰说,躺下,躺在床上。陶加平乖乖地上了床。
       凌峰让金萍过来,问了她开什么药,然后说,就是这水,不过,一定要慢慢滴。
       盐水瓶吊了起来。
       凌峰夫妇坐在床头,和陶加平说了一个半小时的话。
       他们没有说项目的事。
       20
       陶加平挂了两瓶葡萄糖水,便觉得精神恢复了许多,他对凌峰夫妇说,真是难为情得很,让你们这么大年纪还陪着我。凌峰说,我们已经认识了,总算是朋友嘛,朋友对朋友,当然要关心照顾。陶加平说,其实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病,就是吃力了点,现在不是完全好了么?凌太太说,年轻人好强,拔了针头就不当回事了。陶加平说,按我心思,好好睡上三天三夜才好呢,可是,在下面做事很烦神!全乡三万多张嘴,吃喝拉撒,一不如意了就会找到我。我是一乡之长,我不忙谁忙?我不苦谁苦?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不过看见你们来,我精神就好多了。我第一次见凌董事长,就觉得你们会给我带来好运!凌峰笑得白发直颤,说,陶先生真会说话,不过,我也要说一句,我第一次看见你,心里就说,你这个人不虚不躁,我们会成为忘年交的。
       陶加平一边和凌峰客气,一边心里就犯嘀咕,老先生是个好人,可是要老先生在赵陵投资,却不是因为好人就会做的。他这会儿心焦如火,巴不得凌峰救他的急、解他的危呢!偏他又心知肚明,你陶加平凭什么吸引凌老板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陶加平想吃罗莉的“豆腐”,赵陵乡想要凌峰来办公司……所有这些都是一个意思:天上不会掉下来一个林妹妹!
       陶加平无心恋战,客客气气打了个招呼,说,我要找仇县长办点要紧事,请我们的党委书记带你们转转看看,等吃饭时,我回来陪你们,好不好?
       凌峰说,你有事,你应该去办,只要身体吃得消,你尽管去。这边么,也用不着惊动领导了,我自己去走走就行。
       凌太太说,是哎,我们有车,哪儿不好去看?
       陶加平说,既这样,我就让办公室小芹做向导,好不好?你们想看好的,就带你们看好的,想看糟的,就带你们看糟的。反正赵陵乡不瞒不藏,开膛剖肚,对谁都亮相!
       安排好凌峰夫妇,陶加平便进城找到仇长根说,林克林局长林大人不买我的账(他不说不买县长的账),我只好再动其他脑筋了(他也不说我只好找你仇县长)!
       仇长根沉吟了一下,说,对林克,我还真是小看他了。这样吧,我农业上推广机械化有几个钱,实在不行就先动用一下。不过,归根结底得有新项目,发展是硬道理么,不发展,老是被动挨打,就难了。
       陶加平说,赵陵外部的投资环境还是不错的,这还是你在时打下的基础,只是其他方面不太如人意,凌峰凌老板今天又来了。
       仇长根眼睛一亮:凌先生来了?我怎么不知道?
       陶加平说,恐怕他是想微服私访吧,我也没盯住他,让他自己去调查考察。行不行,还不在他一句话?
       仇长根略有不悦,说,凌峰在台湾工商业界是很有影响的,他来了,我必须去陪他。我还得向书记汇报,说不定书记县长都要请他吃饭呢!
       陶加平感觉到了份量,马上给小芹打拷机,问凌峰夫妇在哪儿。小芹回话说,凌先生和凌太太已经走了,去哪里没有说,只说让她和陶乡长打个招呼,他另有公务,先走一步。
       陶加平矮了半截似的慌了!仇长根倒大度了,说,去了就让他去吧,强扭的瓜不甜,我们还是要把视野放开阔些,抓住一切机会,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集资款问题,你再想想办法,要是到期了还没着落,我这里先挪一点给你。
       陶加平说,多谢仇县长的关照!也在这天,刘吉发来一个传真,说他们银行经过慎重研究,并报上一级批准,同意将赵陵乡的招待所作为八百万借款的抵押,近日内将专程过来签约云云。
       陶加平仰脸吁气,谢天谢地,陶加平总算去了一块心病。
       一个心病刚去,偏又一个“新病”裹袭而来———乡农工商总公司一笔经营欠款共三百十五万即将到期,对方说明了要先礼后兵,如果到期不还,将诉诸法律;紧接着,又一桩经济纠纷的官司风云陡起,一纸诉状送到鹿苑县人民法院;赵陵中心校居然也有一笔前任校长经办的业务欠款八十万元,朱校长为了还债,正在紧锣密鼓,打算再办一个新公司,由校长的小姨子任法人代表……
       陶加平四面楚歌。偏偏又后院起火,老婆向他发出最后通牒:三个月内儿子调不成,她要“下定决心”和他离婚!
       陶加平一早起来,趁没人时在乡政府办公大楼里上上下下察看了一番。
       这大楼是仇长根筹集(借)了一笔资金,作为赵陵乡的标志性工程建造的。工程招标时,有十几家建筑公司找上门来,其中一个说如果“中标”,就给他二十万“回扣”。还有一个登门拜访,临走时留下一条香烟,那时候他还抽烟,一天两包三包是正常的,好在香烟吃多少报多少,一年至少烧掉一、二万元,而不抽烟的也绝没有理由补你一千二千,就是一百、二百也没有“依据”。也为这,除了可怜的老百姓,一般人送他香烟老酒,他都是推不了就收下的。那回他收了两条烟,后来启封时见一条香烟壳里塞了一万块!再去看另一条,又是一万块!他吓得手都发抖了,连夜找到那个公司经理,把钱退了,说,帮帮我的忙,我还想过几年太平日子,我对戴手铐的滋味没有多大兴趣。
       后来老婆对他说,你拿了二十万,也不会有人查你!陶加平说,别说是二十万,就是一万块我拿了,我一辈子也活得不踏实———人么,图个什么?钱也要权也要名也要,可是第一个要的是太平。
       老婆无奈,也不逼他。后来他把这工程给了仇长根书记介绍来的一个外地建筑公司。
       前后一百多个日日夜夜,他几乎全扑在了工地上。在这里,他汗也流过,血也淌过(半夜在工地被钉子在脚上戳了一个洞),他和这大楼的每一块砖头都有说不清的感情,他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抵了债去算别人的财产吗?可是事到如今,讨债逼债的四面八方蜂拥而来,他陶加平剥皮抽筋还不了,除了拿固定资产作抵押,还能有别的什么本事呢?
       乡政府大楼是最后一个阵地了。
       陶加平准备死守。
       刘吉和眉佳要来签约了,原本是一件好事,因为债主如云,陶加平竟蒙生了一种唇亡齿寒的悲怆。
       这天晚上,一个人到大排档去喝了两瓶啤酒。在他要回赵陵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罗莉的号码,想了一下,才说,罗小姐,我正有事找你。
       21
       罗莉说,陶乡长,最近这些日子,你好像特别忙吧?
       陶加平说,忙是忙,只是没忙出个名堂来!
       罗莉说,为什么一定要有名堂呢?陶加平因为喝酒眼睛还是红红的,他看着罗莉说,要没名堂,不是真叫淘江湖了么?
       罗莉颔首一笑,作家杨守松不是说了么,淘江湖是有各种解释的,评论家对“淘江湖”也莫衷一是。北京的一个人在纸上写了十来个词,什么应付、对付,什么调皮、捣蛋,什么不负责任、拆烂污,什么半真半假、和稀泥,什么欺骗、愚弄,什么吊儿郎当、混饭吃,什么辛辛苦苦实事也干无用功也做,什么真话也说假话也说好事也做坏事也干……结果呢,全都是又全都不是。
       陶加平说,这事你也知道?
       罗莉说,因为《淘江湖》写到了我,他们就跟我联系,要我也说几句话,我说什么你能不能猜得出?
       陶加平举手加额,你骂我了?罗莉说,全世界的人骂完了才轮得到你哪!
       陶加平心头一热,罗小姐……罗莉说,我对评论家说,这年头,要不会淘江湖,就只好做神经病。
       陶加平说,对了对了,我还不是神经病,所以只好淘江湖。
       罗莉说,要不会淘江湖,你会做上乡长吗?
       陶加平一愣,这么说,我继续“淘”还可以继续“上”?
       罗莉说,我看也有可能———哪一天你不“淘”了,你就结束了,就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陶加平不寒而栗,这么说,这淘江湖也是“中国特色”?
       罗莉笑了,你总算聪明了一回———我问你,这世界上最难的是什么,最易的又是什么?
       陶加平不假思索就说,最难的是说真话办实事,最易的是说假话拍马屁!
       罗莉说,弄了半天,你是个聪明绝顶的王八蛋!
       陶加平说,我是个王八蛋,可我满眼看见的是比我还王八蛋的王八蛋!
       罗莉说,好了,说到这份上也差不多了吧?
       陶加平自斟自饮了一杯茶说,你太……太伟大了!
       罗莉说,其实,真正伟大的是你,你能在赵陵乡这环境里“淘”到这程度,真也了不得了!
       陶加平说,多谢夸奖了,惭愧惭愧!罗莉说,陶乡长,别谦虚了———你说有事找我?
       陶加平说,是啊———能不能拿瓶酒来?罗莉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光顾说话,酒也没上菜也没上———不好意思了!
       罗莉连忙吩咐上菜、上酒。水芙蓉的客人已全走了,想“淘江湖”的也上楼去找小姐了,餐厅里就剩下陶加平和罗莉两个人。
       陶加平说,今天不行,只能喝啤酒。罗莉说,陶乡长,你知道喝酒人怎么说酒的么?
       陶加平说,关于酒的顺口溜?罗莉说,不是,是用性别的概念来划分酒的———白酒是先生,啤酒是小姐。
       陶加平觉得新鲜极了。那么,黄酒、葡萄酒和洋酒呢?
       罗莉说,那都是不男不女的人妖。陶加平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起来。罗小姐,你是说我只能吃小姐?
       罗莉说,这并没有错哎!阴阳搭配,喝酒不累,男女碰杯,喝酒不醉———怎么,陶乡长没听说?
       陶加平自愧不如,罗小姐,我甘拜下风了!
       罗莉说,难怪写文章的说阴盛阳衰了———一个世界阴盛阳衰了还有指望吗?
       陶加平站起来,将一杯五粮液干了,然后又倒一杯,罗小姐,我敬你!
       两个人一饮而尽。
       罗莉说,陶乡长,咱们话是说在前面,今天一个不许喝醉,如果一定要有人醉,那就只能是我。
       陶加平被激怒了,你瞧不起我?罗莉说,你错了,你这几天心力交瘁,一定要保重身体,才好往下面淘江湖。要不,这赵陵乡要是出了事,我这个水芙蓉酒家不也要跟着倒霉么?
       陶加平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我现在还没醉,先把正经事说了再喝酒好不好?
       罗莉说,好啊!
       陶加平说,乡政府的招待所抵给北京一家银行了,就是上回来吃过饭的刘吉,一个北京大汉子,你肯定有印象的。我正式向他们推荐,让你来经营承包。现在你搞这水芙蓉太小家子气了,你的能力我清楚,你是经营上星级的宾馆的料,只可惜……不过,这样对你也有好处,上下左右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尝一尝,今后你就可以上天入地游刃有余了!
       罗莉说,多谢陶乡长关照———不过,这承包的数额有没有定下来?
       陶加平问,你说,多少钱能够承受?罗莉说,我已经算过了,三十万,多一分钱我也不干。
       陶加平听见“已经”两个字,知道消息早已有人捅给了罗莉。而且,正如罗莉一开始就说过的,她也一定取得了仇长根的支持,只是他对这个“三十万”未免有些吃惊:这数字和他测算的几乎一模一样———三十万能吃下,一年还可赚十到二十万,但对罗莉来说,二十万是起码的。
       罗莉问,陶乡长,你怎么不表态?陶加平说,已经抵给人家了,这事得让刘吉副行长拍板才行。
       罗莉说,他们会不会不肯给我?陶加平说,不给你可以,但他要是给别的人,说不定一年一万也拿不到还得倒贴!
       罗莉认真地说,你这话是真的,我敬你一杯!
       陶加平说,应该我敬你!于是一起干杯。
       陶加平说,罗小姐,你越来越好看了。罗莉说,陶乡长,你越来越会淘江湖了。
       两个人会心地大笑。要不是一个神秘的电话,也许陶加平又要醉里看花,意乱心迷。
       陶加平让一辆汽车接走了。陶加平失踪了整整一个星期。
       22
       陶加平重新在赵陵乡出现的时候,显得十分的疲惫,整个地就像剥去了精魂一般弱不经风。
       有传说,陶加平在花园大酒店嫖妓,被公安局的人抓住,关起来了,仇长根出面说情,又罚了五千块,才半公半私地了结,连个检查也没写,更不用说开除党籍什么的了。
       有人反驳,陶加平找小姐淘江湖怕是有的,只是这人有口没心,有心没胆,也只好在舞厅里搂搂抱抱跳跳贴面舞,要上真仗,恐怕还没这么个德性!
       也有介于两者之间模糊不清的,淘江湖么,好事没做坏事也难免,像陶加平这么一个终日在场面上混的角色,怎么可能手也不粘腥鞋也不湿水呢?
       马上有人附和,就是哎,你没听说过一个顺口溜么?小汽车,往里看……
       又有表示怀疑的,别的不敢保证,就陶乡长来说,我看还是有良心的,他和阿六喝酒的事,你们没听说?
       这些议论,不管怎么说,好在都没人当真,陶加平也只当耳边风,全不理会。
       可是,老婆却为此发难了。
       陶加平听见老婆的电话,心就往上一提,糟,这一回怕是在劫难逃了———七天不回家,电话都没打一个。再有,儿子的事,一点进展也没有,他还因了借钱的事和林克弄得誓不两立了一般。
       老婆说,你死了,你又活转来了?你……
       他说,我,我马上回家来。家,你还有这个家?你不是在外面有个家了么?
       你听我……我不要听么!你把你的二奶奶一块带回来,我倒要瞧瞧她是怎么个骚样子!
       电话砸断了。
       陶加平一阵子晕眩,差点跌在水芙蓉酒家门口。
       罗莉眼疾,早见了陶加平,刚出门来迎,双手就扶住了,陶乡长!
       陶加平努力了一下才站稳,说,罗小姐!罗莉定定地看着陶加平,忽然百媚一笑,陶乡长,你有大喜!
       陶加平惊骇不已,你,你……你说什么?罗莉说,我看你近来红运高照,你的“气场”特别的亮!
       陶加平说,我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人,还“气场”好?
       罗莉说,我也是刚刚拜了个师傅,他来店里吃饭,就为我看相,他说的全对,准得我无可挑剔,我就拜他做师傅了。今天也是头一回自己看———说是看,其实是感觉,我感觉你这阵子特走运!
       陶加平说,我服了!罗莉说,怎么样,我不是淘江湖吧?陶加平说,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我在工作上完成了一件大事,可家里面……
       罗莉又看,认真地盯住他“感觉”,只不说话。
       陶加平说,还有什么话要说?罗莉说,你该回家了,等晚上空,你过来喝酒,我再说你听。
       陶加平好想和罗莉“叙旧”,他甚至想到了人生得意须尽欢的古语,可是,儿子的事也实在太要紧了,老婆发火,合情合理,他怎么能……
       陶加平匆匆赶回家,然后坐在沙发的一角,埋住半个身子,双手前伸放在膝盖上,一副接受审判的可怜状。
       老婆站着,居高临下。站了一会儿却不说话。陶加平也不敢吭声。老婆转身走了。
       陶加平纹丝不敢动一下。
       老婆端了几碟小菜,开了一瓶酒,叮叮当当地放在了沙发前的小台子上。
       老婆说,你不是爱喝酒吗?今天也陪你老婆喝几杯。
       陶加平哪敢?老婆怒气冲顶,喝呀!陶加平微微地抖着手去端酒杯。老婆的酒杯碰了他的酒杯,然后自己一伸脖子干了。
       老婆抑制了一下情绪,说,老公,你给我说实话,这几天你到哪去了?
       在城里。
       哪个城?县城。县城!县城来回一个小时也够了,你的车呢?车栽到黄浦江了?
       我没空,真的,每天要谈到半夜。我和一个台湾老板谈项目,很多很多事,光图纸报告就有十几斤重。
       那你的手机呢?你打个电话也不行?你不是分明要躲开这个家么?
       是啊,我,我没把儿子的事办好,我怕,怕你骂……
       怕我骂?你不该骂?你这个乡长淘江湖淘出了名,可你淘了几年淘个什么了?人家陈跃没当乡长,淘出几百万财产了,“猪尾巴”赤手空拳,淘出来一个花园大酒店!你呢?你把乡里的房子、工厂一个个淘得光了换了主了,你把儿子的事也淘得没影没踪的了,你算个什么乡长算个什么男人?你还有脸回来?你怕是一天到晚淘在小姐那里淘在瘟婊子坏女人那里了吧?
       陶加平苦笑了一下,我想淘也没时间没钞票淘呢!
       老婆说,我看你也不敢!你,你怎么不喝酒?你在外面哪一回都喝得翻天覆地到了家就像个死人似的,今天在家,老婆请你你就一口也喝不下去?
       陶加平想说,我快要累死了,可他却忍不住冒出了一句,外面喝酒,有小姐陪着呢,在家里……
       老婆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笑过之后便哭,我老了你就……可你也得为儿子想想呢。
       陶加平站起来,郑重地敬了老婆一杯说,儿子的事,我,我宁可不当乡长,也要办成!
       老婆把酒干了,说,就看你这一回了,要是再不成,我就和你离婚!
       陶加平说,到那时,不用你说,我也会提出来。
       老婆睁大了眼,你……陶加平说,我先提出来辞职,然后去干个体户!
       老婆把陶加平抱上床。
       23
       一场大战竟如此圆满地结局,陶加平快活极了。他说,我去找一下沈书记。老婆说,沈书记不是住在城里吗?他每天都回去陪老婆的,不像你。他说,真的,有要紧事,明天要和台商签约了,有些事,还要再商量一下。我跟他说好了的,我说好几天不回家了,回家看看就去县里,和他一起向仇县长还有新来的县委书记金正中汇报。老婆啃了他一口说,那就去吧,要是晚了,就别再回来了。
       陶加平说,要是晚了,我就找个小姐。老婆说,你找鸡,我就找鸭!
       陶加平说,鸡鸭成群,五谷丰登!陶加平不再和老婆淘江湖,他也没有进城,他好像是目标明确其实又是漫无目的的跑了一阵子。不知怎么的他就又到了镇旁边那一块打了围墙的土地上。这片一百亩土地(准确说是九十九亩八分)经过艰苦的工作已经从原先只付了几十万元定金的港商手中索回。好在这港商的后台倒了,北京那位人物已经自杀,这才给赵陵乡一个转机。凌峰独自考察,看中的就是这一片地。他说这里的“风水好”,赵陵的人也好,他决定办一个生产玻璃的公司,一期投资就要九千多万美元。凌峰对这片土地的了解比他陶加平还要细致。他把这块地长长短短、坑坑洼洼的都目测步量了,一幅比地形图还要具体的画面活活地就印在了老人的脑子里。他对公司(企业)投资的预算明细到了每一个螺丝和每一根铁钉,连厕所间的扫帚拖把都赫然在册。更加令陶加平震惊的是,这个项目的投资在投产后的前三年都是亏本的,这个亏都是上千万的数字。他问过凌峰,明知要亏,为什么还要投产?凌峰说,我有这个承载能力,而且,只要有一年能赚,就可以补上三年的亏损,真正的投资是要长效的。
       和凌峰在一起的七天七夜,比他活了四十几年所学到的东西还要多!
       什么叫市场规律?什么叫知识经济?陶加平把整个魂灵都投进去了也只能懂个皮毛吧!
       陶加平能“淘”(逃)出中国大陆这个“江湖”么?
       凌峰第一回来,就看中了这片地,只是他口缝很紧,他真正看中的是“软”环境。后来我也采访过凌峰,他说,就像一场雨便能改变世界大战的命运,我在大陆考察时,往往什么都满意,就会因为某个官员的一句话一个动作甚或是别的一件什么小事,就完全改变主意了———我在赵陵,最感动也最惊奇的是两件事,一个是陶加平先生招待我没讲排场,再一个是他没有吹牛,赵陵乡的问题和困难他不瞒我。我到过几十个地方,从来没有哪个地方官员这么坦诚的,总是把自己说得如花似玉十全十美,再穷的地方,上来的菜无不山珍海味比我们请客还不知要豪华多少倍,这么个“淘江湖”的淘法,就是有亿万家财,眼睛眨几下不就淘空了么?
       凌峰说,陶加平这人诚实,办事让人放心。
       我把这些都告诉了陶加平。陶加平却说,有时候,我也说假的,坏事么,也做过。
       我要陶加平“交代”,他死不肯说,后来我吓他蒙他,我说我找过罗莉了,她说得一清二楚,你还骗我做什么?我又不会向县委去报告,你怕什么?
       陶加平就坦白交代了———
       在镇边上转了一圈之后,陶加平觉得有些冷,肚子也饿了,一种疲劳过后精神重新恢复且亢奋异常的感觉使得他不由自主朝水芙蓉走去。初冬的街路一片清冷。为了节约,他和沈亚林商定,除了几个主要节日和有重要客人来,满街的彩灯一律关闭,这就让赵陵的夜晚寂寞了许多。这时已是深夜,家家店门不开,只有落叶随风飘零。他就想,钱是省了,但气氛也真就没了。拉斯维佳斯那么多霓虹灯是由成千上亿的绿花花的美金支撑着的。赵陵乡只是一个繁华的外壳,内里面空空落落的,要什么臭美,要什么排场呢?好在赵陵虽说不殷不实,倒也不封闭不保守。水芙蓉来了一个罗莉赵陵乡便见得美女如云了。如今的赵陵人对三陪小姐什么也不怎么拒绝了。水芙蓉生意兴隆,怕也少不了小姐的一种诱惑吧?
       这不,满街已经入梦,惟有水芙蓉的霓虹灯还在炫耀着自己的美丽。
       他想给罗莉打个电话,刚拨了手机,复又关上了,他喜欢罗莉,朝朝暮暮往往一不留心就让罗莉的影形在脑子里活跃,可是,他终不敢跨越雷池,他怕。
       怕什么?又说不出。还是少惹红尘脂粉为好!便往回走。
       陶乡长!一个甜甜的声音。陶加平听出是罗莉,浑身的血液不燃自沸。他站住,两眼左右扫瞄,确认没有旁人,才回头说,罗小姐,还没休息?
       罗莉倚在门口说,陶先生,不是说好了你要来找我的吗?
       陶加平说,很晚了,明天再说吧?罗莉说,明天我要和刘行长签约,我把乡招待所改成醉莉大酒店了,我要和花园大酒店分庭抗礼你同意不同意?我这个醉酒的醉、罗莉的莉,醉莉大酒店的名称你说好不好?
       陶加平说,别的不说了,只说一句,你喝酒时是最漂亮的!
       罗莉说,那么你陪我喝酒好不好?
       陶加平说,我做三陪男?
       罗莉说,不是三陪男是三陪鸭。陶加平忽然哈哈大笑,帮帮忙,我是龙是虎是狗是猫就不是鸭!
       罗莉说,我不当你是鸭才请你的!陶加平说,不好意思了,我已经……罗莉说,过去的和未来的不一样———作家不也有新生晚生和未生代吗?
       陶加平说,管他妈的生生死死吧,我淘江湖只淘今生今世———怎么,你?
       罗莉说,我想你。
       陶加平说,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吗?罗莉说,你来了就知道不是一回事了!陶加平说,也许是、是不一样,可是我、我不想。
       罗莉笑了,你说谎!你敢看着我眼睛这么说么?
       陶加平真就不敢看,反有些嗫嚅地说,你下午说,还、还有什么,什么感觉要告诉我?
       罗莉说,这不明里都写着么,你交桃花运了。
       陶加平血浪奔腾起来,我、我还要……我……我明天……
       罗莉说,明天这水芙蓉的老板就不是我了。
       陶加平有些意外,那……罗莉说,我已转包给王庭长了,明天起合同就生效。
       陶加平说,王庭长?罗莉说,准确地说,是王庭长和派出所赵所长两个人共同承包———你也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哪一个也不好得罪。
       陶加平听懂了,说,今天是你在水芙蓉的最后一夜。
       罗莉说,就这一夜了,你不能陪我?陶加平魂不守舍了,我……
       罗莉款款移步在前,陶加平恍惚飘游于后。
       罗莉轻盈上楼。陶加平悄然紧跟。罗莉开了朦胧的灯,又打开了暖热的空调,一股温馨的气息充满了诱惑与挑逗。
       陶加平却不知怎么竟打了一个寒噤,双肩抽紧着说,好冷!
       罗莉亮丽一笑,帮帮忙哎陶老板,我好热……
       陶加平还是第一回听人叫他“老板”,先还有些不习惯,可很快又觉得舒服极了:在赵陵乡,除了他陶加平,还有谁?
       罗莉飘然逝去,旋即,又披一身薄若蝉翼的睡衣翩然而至。
       陶加平呆若木鸡,两眼发直:除了三个点,全都白如雪!
       罗莉说,一样吗?陶加平说,不……黑的全一样。罗莉掩口一笑,你还有心思淘江湖!陶加平说,不淘江湖就没法活。
       罗莉说,我这江湖比海洋还要深!陶加平说,那我就跳进去,看看究竟有多深!
       对这天夜里的事,陶加平一言以蔽之曰: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24
       第二天,陶加平、沈亚林和凌峰正式签约,仇长根和新来的县委书记金正中参加了签约仪式。记者如云,美女如云,赵陵乡浓妆艳抹出尽了风头。
       陶加平还特地关照,要我把两个“未生代”作家也请来,可是我拨打了他们留下的所有的电话,都说是“空号”,不知他们是“外星人”或者真的还没有出生先到这世界上走一遭?
       好在日子总这么过着,一天一天地往前走。
       凌峰批租一百亩土地,赵陵乡到账三千多万资金。
       陶加平说,一千万交国家(县财政),一千万用来基础设施建设,还有一千万用来还债———首先是集资款的利息。
       陶加平春风得意!
       仇长根说,你为鹿苑县立了一大功!
       陶加平说,要没你仇书记,哪有我陶加平的今天?
       仇长根说,沈亚林调出来了你知不知道?
       陶加平突然紧张起来,仇长根走了,沈亚林来了,沈亚林走了,会又是谁来呢?可他嘴上只说,我想沈书记也该调出了,他是城里人———怎么好一直在乡下?
       仇长根说,我也要……
       陶加平说,仇书记也该升了———仇长根说,我做县委常委、常务副市长。
       陶加平说,祝贺仇书记!仇长根说,前一阵的事,我也向你打个招呼,赵陵乡是我的根据地,赵陵乡有些事我是当作份内事来办的。可那些天刘副县长大概听到了什么风声,我可能要进常委,他本当给我用的钱也找借口不肯给了,我不得已才让你去找文化局林克的,林克当面对我说得比唱的还好听,可现在我知道了他是跟我淘江湖!这小子有个老婆公关,我又不得不防着他一点。不过,现在我不在乎他了———他还在新来的县委金书记面前告我的状呢,他说我和罗莉有什么什么……书记睬都不睬他!后来书记对我说这事,我说他呀,他先管好自己的老婆吧!
       陶加平仰脸大笑,老天开眼了!仇长根说,这个蜡烛,他一听我当常委马上就打电话说,你儿子调县文化馆工作,已经下文了。
       陶加平并不激动,反说,他早该识相点!
       这时沈亚林打他手机,原来也是告诉他,他儿子工作调动的事,说“老同学”林克……
       陶加平说,多谢了!仇长根说,是沈亚林的电话吧,他调到县里,先到组织部报到,具体职务还没定,不过赵陵乡书记由你陶加平做,这已经定了。
       陶加平说,我?仇长根说,没什么了不起的,你能做好乡长,什么“长”都能当!
       这天晚上,陶加平和老婆两个人喝了两瓶白酒然后先哭后笑差点笑岔了气。
       忽然大门“嘭”的一声被撞开了!陶加平推开老婆奔出去,一看,是范阿六!
       陶加平说,阿六,你下岗又失业了?范阿六说,不是我失业是我女儿失学了!
       陶加平大吃一惊,什么?失学?范阿六说,你看———
       门开处,几十个小学生排成长队,恭恭敬敬地给陶加平敬了个礼:你好!陶乡长!
       陶加平全身的血液沸滚了,同学们……范阿六说,我女儿和我女儿的同学要告他们朱校长———校长为了还债去经商了!
       陶加平双目圆睁,你说什么?
       范阿六说,朱校长经商,老师有意见就半天上课半天放假!
       陶加平说,滚蛋吧朱校长,你叫他明天负荆请罪!
       范阿六说,我们把他也请来了!校长走近来说,陶乡长,中心校负债八十万,我,我惭愧……
       陶加平说,你向这些小学生敬个礼我明天给你八十万!
       校长立正,敬礼。陶加平并不看他,口中念念有词,淘江湖……淘得过我陶加平吗?
       1998.11.10 晚草12.8 改
       责任编辑 王洪先题 字 赵宁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