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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上了屋顶的兵
作者:阙迪伟

《十月》 1999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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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初夏,后山村村头的大樟树下,村长老毛和一帮村人在议论着一平的事。
       三天前的半夜,昌松老爹那当兵的儿子一平突然疯了,一声不吭爬上自家屋顶,将瓦片踩得稀里哗啦如急雨般跌落。村子被昌松老爹和留花的哭喊声惊动了,村人从屋里钻出来,匆匆赶到时,见父女俩正趴在地上,边哭喊着皇天,边鸡啄米样磕头,祈求一平下来。那当兵的一平,当着爹和妹子,当着一村子人,像一头孤独的困兽,仍高高地站在屋顶上,将瓦片疯踩。那场景,便令村人惊怵,知道昌松老爹那当兵的儿子是想不开了,不由咝咝地倒抽冷气,都束手无策起来。
       当然,最终还是村长老毛悄悄地爬上屋顶,一下子拦腰抱住了一平。奇怪的是,一平没闹,连半点儿挣扎也没有,突然安静得如一只猫。村人就架起梯子,上去几个人,帮助村长老毛将一平搀扶下来。
       下了地,安静如猫的一平当了村人,突然将一口痰啐在村长老毛的脸上,然后谁也不睬,走进房间倒头就睡。
       那一口痰,就像啐在统村人的脸上,谁都觉得没脸面,该啐。
       三天里一直平安无事,村人们悬着的一颗心也就放了下来,忙着准备开镰割麦。然而昨天,谁也想不到,一平却突然失踪了。无奈,村里只好派人四出寻找。
       这样的结果,便令村人感到恐慌和害怕,更多的,还是内省,觉得无颜抬头见人。
       村长老毛指着麦地里的一条狗说,我们还是人么?我们都是那个东西,连那个东西都不如。
       没有人应村长老毛,都愧得低下头去。
       正值正午时分,阳光似流金;山那边的风,徐徐送过山垄地里泛黄的麦子成熟气息。好收成又逢上好日头哩,若在往年,他们都会是好心情的。可是今年,他们没心思了。他们看不见阳光,嗅不到麦子成熟的气息。他们的心里,是阴霾的天,有一种比阳光、比麦子成熟的气息更重要的东西,压抑在心头,令他们感到窒息。
       村长老毛又指着那条狗说,我们连那个东西都不如哪!
       这次,村人都抬头去看那条狗。那狗,皮毛肮脏,尾巴耷拉,瘦瘦蔫蔫地立着,正在吃着什么东西。
       那东西,在吃屎呢。村长老毛叹息道。那狗是在吃屎,村人们都看清了。可村人们不是老憨,能听不懂村长老毛那话里的意思么?一个个脸讪讪的无趣,白了青,又青了白,心像堵了团猪毛。想想,却又不服气,都拿眼去觑村治保主任老刁。
       刁治保就放话了,说老毛你也莫说话放屁一样,你不也一样是吃屎的狗么?你要不是狗,那会儿你就不该点头。头点了,把事情做下了,如今又拔卵悔怨大家啦?你啊,也是狗!
       那会儿,是指一平伤愈回村的前一个夜晚。那个夜晚,县公安局刑侦队队长,来到后山村跟村长老毛和刁治保谈了。那个夜晚,村长老毛便召集开村双委会,发扬民主,最后把事情答应下来,刑侦队长才在天亮时离去。
       扪心想想,村长老毛便愧得很,瘟鸡样勾下头。
       都噤声。静得只有山雀儿在大樟树上叽啁。那叽啁,也让村人感到臊人。
       好一会儿,刁治保才说,统村也只有一平是个硬汉,人家到底当兵,受部队教育。
       村长老毛叹息道,都是那件事哩,哪个料到会是这么个结局啊!
       这结局,让统村人不知道下步该怎么是好。
       2
       当初,谁也没想到那件事会引出祸端。那件事,说白了是村里处理春旺和大头二家纠纷时留下个屎屁股,一平帮助村干部把屎屁股揩干净罢了。说起来,谁都认为理应如此。可如今,理应如此的事却引出了祸端,谁料得到啊!
       都三个月过去了,而且,假设一平不去管它,春旺也是没有能耐的,可能也就忍忍气算了。
       那个屎屁股,就好像专等从部队回来探亲的一平去揩似的,谁叫一平是受过部队教育的上士班长呢?
       结果就引出祸端来。上士班长一平从部队回来探亲的日子很好记:再过二天就是除夕。后山村虽是穷村,可传统习俗,村人对过年历来很重视。一平回村的这一天,村里过年的气氛已是很浓了,家家都在准备年货:炸油豆腐啦,包粽子啦,捶年糕啦,等等。经过几天火车汽车拖拉机的折腾,再走上一个多小时山路,看上去上士班长一平显得疲惫不堪,甚至有点儿憔悴,可那一身军装,还是使他显得英武挺有精神气儿。一走进村,那种家乡的亲切,过年的气氛,令上士班长一平有了种欲哭的激动。这样,一路进村,一路都有村人与他亲热招呼,三五个亲戚朋友簇拥着,帮他扛行李拎袋,一路说说笑笑,并且,早有村人跑在他前头,将他到家的消息飞报给他爹。
       上士班长一平是最受村人尊重的人。农村去的义务兵,在部队干出出息,被部队留了,成为志愿兵,容易么?一个县哪,有几个农村兵能成为志愿兵的?就是说,一平是部队人了,一步一步,从班长升到排长,升到连长,升到……当部队的官呢;再不济是转业,国家包安排,有份工作,吃皇粮。不容易哪!在村人看来,一平前途无量。
       前途无量的上士班长一平是后山村的骄傲,受到尊重理所当然。
       此时,走在七弯八拐村弄里的一平也有这种前途无量的感觉,他想到了衣锦还乡,阔别几年,后山村还是那个穷样子,后山村人还是那种恍若隔世的一成不变,如果他还生活在这里,又会怎么样?他想,他又能怎样呢?他还是那个当兵前的他,在这个穷村子里一成不变地过日子,可能已经结婚,老婆是个没什么文化的山里女子,或者还没成家,正为成家的一大笔费用发愁……一平便觉得人不出去闯荡还真不行,就像井底的蛙,不知道外面世界的精彩呢。
       现在,摆在上士班长一平面前的两条路,都前途无量:一是继续留在部队好好干;一是转业,理想点是干到连长或者营长再转业,在县城觅个好单位当个中层干部吃皇粮。无论是哪一条路,一平都满足了。一个穷山村出来的人,还想当师长专员啊。
       一平此次回家探亲,还有一个重要内容,就是相亲。爹来信谈起过那姑娘,是乡里小学教师,长相过得去,人挺实在的。爹说姑娘也有这意思,提出见见面。一平无数次想像过那姑娘模样。一平想模样过得去人又实在就行,如果同意,争取明年就结婚,那么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将来随军也好,留在地方教书也好,老婆好歹有份工作,小家庭过日子不成问题。
       上士班长一平对以后的道路看得很清楚,颇有点踌躇满志。
       上士班长一平惟独没想到,此次回乡探亲等待他的是祸端,将这一切都毁了。
       回想起来,那祸端实际上在他经过春旺家时就不幸潜伏了下来。一平看见春旺家门关着,冷冷清清,一点儿也没有过年气氛。
       一平就感到奇怪,问,春旺家怎么关门呢?人到哪里去了?
       帮他扛行李拎包的村人说,他啊,能去哪里?在家哩。
       一平心里便有了个疑惑,正想再问,却听见一声哥,见留花一蹶一蹶地从村弄里朝他迎上来。一平就一阵激动,喊了声留花,跑上前去搀扶着她,说留花你好吧,爹身子还硬朗吧。留花说好,都好呢哥。一平就笑了。八岁那年,留花被拖拉机碾断了脚骨,从此留下残疾。一个农村残疾姑娘,日后的路艰难哪!一平最不放心的,就是留花了。
       兄妹俩说说笑笑,在村人簇拥下很快就到了家。家里很热闹,正在杀猪,满院子是人。昌松老爹因了儿子从部队回家探亲,特意戳翻了一头猪。一平看见爹忙上忙下的,喊了声爹,就要上前帮忙。昌松老爹说一平你歇,你歇。一平见爹高兴,也就算了。村里交通不便,杀猪有规矩,自家也只留五六斤,吃个鲜,再腌它个十斤二十斤慢慢享用,余下的肉都一家一户称去,记着账,待来年哪家杀猪,再去称回。一平没想到村里解决吃鲜肉的办法还保留着,不由感叹万分。趁村人都在,他拿出带回的糖果,三颗五颗的分了,院子里便添了些兴致热闹。
       晚饭当然丰盛,变着花样,满桌是肉天肉地。昌松老爹请了几个老亲,热热闹闹地为一平接风。
       入座后,一平忽然想起,说爹,我去把志友、再全,还有正火都叫来,大家热闹热闹。
       昌松老爹说,爹都叫过了。你在部队几年,你几个朋友啊,都变死了,没处找哩。
       一平说他们怎么啦,爹。
       一个老亲笑道,志友再全这些年发了。做树贩,少说也有十万八万。可俩小子不争气,赌哩,瘾头还很重。枪都打不牢,你到哪里找他们去!
       昌松老爹说,我去过,俩人老婆都说,两个鬼三天没归家了。一平你见到劝劝,不听,这样的朋友还是少打交道好。
       一平听了,心里便不好受,说那……正火呢?昌松老爹说在县城牢里吃牢饭哩。一平忙问怎么回事,另一个老亲说,都是穷疯了。上半年的事,统村到国营林场去哄抢树木。正火、赛儿几个是为首的,都进去了。我儿子还没进去,也不晓得怎么处理,心慌慌的没魂一样。公安局还没处理,逃不了要罚款。昌松老爹说,那次,差不多家家有人呢。老亲们脸都阴阴的,唉声叹气起来。昌松老爹见了,劝道人多哩,法不责众,没事的。喝酒,喝酒。老亲们这才端起酒杯,强作笑脸。至此,一平便没了兴致,心里沉沉的,应付着喝了几杯。
       喝着时,村长老毛来了,笑说没落下桌吧。昌松老爹忙吩咐留花添副碗筷。村长老毛也不客气,坐下后敬了一平一杯酒,说了通好话,气氛才热闹起来,说话间,一平提起正火,问公安局有什么消息没有。
       村长老毛说一平,我和他娘都给这婊子儿气死咯,别的不领头,这号事去打头阵,你说是死猪不是死猪!你是他朋友,为这事,我想托托你,听说公安局一个姓程的科长,是你那部队复员的,想托你跟他说说。总归是战友,好说话,你说呢。
       一平没听说这人,就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不是同批入伍,我就不认识了。
       村长老毛说,我也是没缝寻隙,没办法想哩。
       一平说,村长叔你也别太操心,正火的事,相信政府会公正处理,法律这东西,是严肃的,找人可能也没什么用,你说是吧。
       村长老毛听了,就有些不悦,说如今的法律,找人不找人,可大不一样。
       一平见他这么说,也就不想多说,举起杯,说喝酒喝酒。
       这样,一直吃喝到十点多,才散了。送走客人,家里安静下来。一平心情不轻松,这时候惦记着白天的疑惑,就问道,爹,怎么没见春旺来割肉呢?我今天回来,见他家关着门,出什么事了吧。
       一平就见爹娘的脸色阴了一下,却又笑了。
       昌松老爹说,肚里有股气哩,憋着,也就没心思过年了。
       留花说,春旺是哥朋友,哥找村长帮他说说,把那件事了了,也好让他消消气。
       一平说爹,留花,你们说呀,春旺到底出了什么事?
       爹就说了,说罢叹了口气。
       一平愤愤不平起来,说岂有此理,我明天找村长说去。
       昌松老爹说不急,五日年要过得安耽,莫闹得都不高兴。初六你又要去相亲,到初七,再跟村长说说,也不迟,一平说也好。可这一夜就没睡好觉。
       3
       初一到初五,村人称之为五日年,很重视。从初一开始,一平的时间都耗在亲友的酒桌上,这家那家排着队,轮流请客。山村虽然还穷,可一平难得从部队回来探亲呢,又逢年节,不请他聚聚喝上一杯,说得过去么?还有一层意思,就是能请到一平,也是门脸生辉。一平推辞不了,即便想推辞,昌松老爹也会不同意,以至于请客排队都排到了初九,一家一家轮流下去。昌松老爹考虑来考虑去,只好将回请的日子定在初十,桌数定为五桌,并准备到乡里请个好厨子。现在,昌松老爹有点懊悔只留半爿猪肉是决策性的错误了。
       一平开始还有兴致,后来就吃不消了,觉着厌烦。可是再厌烦,也不好表露出来呀,还得一家一家应酬,不能扫了亲友的兴,让他们觉得没面子。
       惟独春旺没有请一平。五日年里,一平见过春旺三次,都是在路上意外撞见,而且,每次一平都是酒气冲天脸膛红红地被亲友们簇拥着,正从这一家被接到另一家去做客。这样的场合,就由不得他们多说话。而事实上,春旺在这样的场合,每次都表现出躲躲闪闪不愿多说话,一副很自卑的样子。
       春旺,过年好啊。
       是一平啊,回家好几天了吧。有空我到你家看你。
       哦,一平你忙吧。每次见面,他们就这么几句简单对话。第二次见面,打过招呼,春旺犹犹豫豫推说有事,走了。第三次春旺似有话说,一平却让亲友们簇拥着,匆匆忙忙走了。
       一平知道春旺要跟他说什么。一平觉得有点对不起春旺,好不容易回乡探亲,你就不该主动到春旺家坐坐么?可是一平由不得自己,倒是觉得自己像傀儡,五日年里一切行动都由亲友摆布着。一平想,等到初六相亲后,初七一定抽时间到春旺家坐坐吧。参军前,他们是好朋友,一平如果不帮春旺的忙,怎么也说不过去。
       初六一早,一平还在床上,昌松老爹就忙开了,开始准备一平去相亲的礼物和着装。完了后,边在伙房烧饭,边考虑一平相亲时见了女方爹娘和三姑六婆该如何如何说话以及礼数细节等等。在他看来,这些礼数和如何如何说话都显得尤为重要,是相亲成功的保证,在一平起床后该跟一平一一交待的。昌松老爹考虑得非常认真,于认真中感受到为人之父的责任和幸福。然而他没想到,他的这一切努力都是瞎操心,眼看成功的相亲,却被一场突然而至的祸端冲散,近在眼前的儿媳妇也像煮熟的鸭子飞了。
       这一切的起因,都是由于春旺,由于春旺那件烂事。
       春旺在初六早上已在一平家门口等候多时了。春旺想请一平帮忙跟村长老毛和刁治保说说,只是碍着五日年,才将不便启口的事拖到初六。而一平呢,起床后端着杯子到门口准备漱洗时一眼看见春旺,心里便产生了惭愧。春旺招呼了一声,就犹豫着吞吞吐吐说不下去,那样子更使一平感到不安。一平想,干吗就要等到初七呢,就现在吧。一平就热情地说春旺,进来坐吧。牙也不刷了,拽着春旺就进了屋。
       春旺进了屋坐下,两眼就红红的,但他还是忍住,没掉下泪来。昌松老爹原本同情春旺,加上一平丢眼色,他也就不便说什么,只在心里焦急,怕碍了相亲。
       春旺的那件事,这些天通过酒桌上的闲谈了解,一平已知道得很详细。但一平尊重春旺,还是当不知道,很耐心地听春旺诉说。
       春旺的那件事,如果当初当事人双方都心平气和的话,就不会成为一件事。即使算是一件事的话,也只能说是鸡毛蒜皮。可是呢,当初双方都气盛,不肯让人,也就酿成了那件事。
       当初,也就是去年九月底的一天,春旺老婆买回一斤盐。春旺问哪里买的?老婆说大头店里。春旺就皱了眉头,说干吗到大头店里买?春旺不知从何时起对大头有一股气,气从何来,又说不清。春旺这么说过就将盐称了。一称,少了半两,憋在春旺心里的那股气就涌了上来。春旺说我找他补去。那天是大头老婆坐店堂,瞧春旺捧着盐脸青青一副争吵模样,心里便来气。而且,大头老婆打心眼里就瞧不起春旺。争吵就这么开始,一个说短称半两,要补。一个说你都拿回家做鬼了,却来倒我信誉,放你娘的大麦屁!吵着的时候,大头出来掺和。他不是劝架,而是帮老婆的忙。如此就更热闹了,吸引了许多村人。自然也有人劝架。可是呢,二个男人一个女人谁也不听,都情绪激动,吵着吵着就推推搡搡扭在一起了。这样,终于在春旺一声狼样的嚎声中,混乱的局面刹那间出现静场。村人们看见大头老婆像狗一样咬着春旺的一个手指死死不放,一个个都目瞪口呆起来。
       咬人啦,咬人啦!村人们恍过神,并叫嚷起来。
       在一片叫嚷声中,大头老婆这才慈悲为怀,张开了狗嘴,没将春旺的手指彻底咬断。
       春旺的右手食指裂了个口子,白森森见着骨头。春旺呆了,怔怔地看着手指,不晓得疼。
       春旺说,你咬人,你敢咬人!春旺这样说的时候,手指沁出红来,接着便血流如注了。这时候春旺才感到十指连心疼,额头冒出汗珠。但春旺还是坚持着说,你咬人,好啊你咬人!你是狗!
       最初的时候,大头老婆也惊呆了,她想她怎么会狗一样咬人呢。这会儿,面对春旺第二次质问,她才清醒过来。她想闯祸了。她想闯了祸不是要赔医药费还丢人么?
       大头比老婆清醒得还快。大头反击春旺,说你打人,她才咬你!
       就是,你打我我才咬你!大头老婆嚷道,你娘的春旺不要脸,趁混乱还摸我奶,耍流氓!你娘的耍流氓老娘饶不了你,告你去!
       争吵本来还颇有点持久战味道,怎奈春旺手指的血腥将场面渲染得太淋漓尽致,刺激得村人惊骇不已,说还不看医生啊,忙仓仓惶惶拖拽着春旺撤离。
       春旺觉得太丢人了。春旺觉得一个大男人竟然被一个女人咬了败下阵来,这件事不讨个公道,以后在村里就没脸抬头见人了。所以春旺忍着钻心疼痛,坚持着去了村长老毛家。
       村长老毛焦急,说还不快看医生去!又叮咛说,要找法医,医药费发票莫丢了,到时候一统算!
       有这话,春旺宽心了些,当即在老婆陪同下去了乡诊所,潦草包扎一下,然后乘车到高河镇医院。法医给缝了七针,开了药。结论是轻微伤。春旺有些沮丧:怎么就不是轻伤呢,那样就构成伤害罪要判刑了。沮丧之后又觉着安慰,想这轻微伤赔偿逃不了,包括医药费、误工费,还有精神损失费等等。春旺是上过高中的,懂一点法律。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一门心思跑高河镇治疗,医药费就腾腾往上蹿。
       事实上,春旺的悲剧也在于他上过高中懂一点法律。春旺的悲剧在这件事一开始就找村长老毛希望讨个公道时,便不幸埋下了失败种子。春旺若是文盲,或者听从亲友指点,在手指被咬的当天或者第二天就纠集人,趁热打铁索性将事情闹大,把大头老婆胳膊扭断,结果也就是各打五十大板屁股,不可能是今天样子。你有一,我才有二嘛,农村的道理就这样。若是文绉绉地讲法律道理,村干部都是欺软怕硬的货,只要好处理,又能大致公平,就拿你当软柿子捏了。
       春旺的悲剧还在于,当有人提醒他大头老婆也频频出现在高河镇医院时,春旺还悟不到其中奥妙,缺乏足够的警惕性。而村人,特别是那些看电视的村人,私下说两家医药费攀比就像冷战时期某些大国的军备竞赛时,春旺还相信村长老毛和刁治保的话。
       他们说,假的真不了。
       可是呢,当春旺手指差不多好了村里坐下来调解时,春旺惊呆了,村长老毛和刁治保也惊呆了。
       大头老婆出示了法医证明,也是轻微伤。医疗费与春旺差不多,也是八百多元。那天在场的村人,尽管事情一目了然,可作为证人,帮春旺说话有,帮大头老婆说话也有,莫衷一是。也有怕得罪人,谁也不帮,含糊其词。
       就调解了二天。二天里陷入两难的村干部只好依据唯一的证据———法医证明和医药费,将事情判了:医药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相抵,各自自负,但剔除大头老婆医药费中不合理的补药费用,大头老婆该赔偿春旺医药费三百五十元。
       大头不想认,老婆却认了,说心虚的事,见好就该收。春旺呢,自然不服,嚷着要上诉。免不了要骂几句村干部,见了几个帮大头老婆作伪证的村人,便气恨恨的瞪眼。真伤斗不过假伤,这世道太不公平了。而且,这以后还有脸在村里见人么?可想想,上诉要钱要误工夫,而且,如今有哪个认真为你去分清证据真假呢?上诉不一定会赢,倒是落个更气人。春旺也只好认了。
       村长老毛和刁治保也很气。肚里明白春旺吃亏,可春旺嚷着要上告,岂不是说判得不公正么?大头老婆有法医证明,也有证人呢,不各打五十大板怎么判!
       村长老毛和刁治保便觉得做村干部太窝囊,吃力不讨好,再说,二人的儿子都是哄抢国营林场树木的为首分子,还在公安局关着,心里烦着呢,就不大愿意去执行调解结果。春旺催了,就说你不是嚷着上告么,那就上告吧。春旺再催,就又说,你找大头要吧。春旺怎么找大头要?没法要。
       就这么,三个多月过去了,春旺还没拿到赔偿。春旺有一次见到大头,瞧他那一脸得意与不屑兼容的歪笑,气得血都涌上来,就更觉得没脸在村里见人……
       一平听了,说春旺,我考虑再三,觉得时间过去这么久,要推翻大头老婆伪证,也难。村里调解,赔偿一点消消气,也就算了。既然村长对你有看法,不愿出面,那么我去跟大头做做工作。冤家宜解不宜结,想开点,一个村的,干吗呢。
       一平说这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之前,一平跟村长老毛说过。一平说村长叔,春旺和大头的纠纷既然调解了,村里就该执行才是。不然的话,吃亏的是春旺,失去的却是公平,还有村干部的威信。下次再有谁乱来,处理起来就棘手,你这村长也不好当了。村长老毛说,春旺这尿人,好坏不分还恨我哩,让他向大头讨去,我不过问。一平见村长老毛这态度,就知道他肚里有气,再说也没用。一平想既然村长心里有气不过问,那我就出面给二家讲讲和罢。
       一平说春旺,我出面给你们二家讲讲和,可以么?
       春旺现在已退而求其次。春旺说,那就烦你了。
       说着时,媒人来了,告知女方想改在明天相亲。就急问,变卦了?媒人笑答,高兴哩,说今天准备准备。昌松公婆俩才笑了,放下心来。一平听了,说也好,我这就去大头家做做工作,把这事了了。
       一平这一去,就招来了祸端。
       4
       大头没想到一平会插上一脚。事后,大头觉得太丢面子了。
       初六上午,大头原本是很高兴的,开了店门,唱一声开门大吉,然后点了串千子炮。这个年,大头过得莫名地顺畅。何谓莫名?大头没有去细想。日子就这么混,反正顺畅得有种得意感觉。待放过千子炮,当大头瞥见春旺瘟狗样走过村弄时,他才突然明白这种得意感觉原来是因了春旺。
       大头根本没想到此番春旺是去找一平帮忙。大头想,春旺没挑五日年来闹哩。
       大头又想,春旺个贼坯,道理一套套,做起事来却是屎包一个,嫩哩!
       大头这么想着,就笑了。现在,他有十足的理由看不起春旺。
       起先,也就是老婆咬得春旺手指血淋淋那天,大头绝对不敢小觑春旺。一个有文化的人,心计长哩,能让你白咬?大头事后就骂老婆,说你怎么狗样咬人呢,现在好,你等着坐牢吧。老婆说,我就不会说他先动手,还摸我奶?他有一,我才有二,跟他蛮道理。大头说他真摸过奶?老婆说我说说爽你就信了?老娘好好的,没一寸肉伤着。大头笑了,说也只有这样了。待到春旺验伤回来,大头说春旺嫩哩,验伤结果,好先向村长透底的?你也做个伤,把事情弄平。说过找来黄芪捣烂糊敷在老婆肋骨上。老婆懂这药性,明天揭掉黄芪膏药,皮肉上就显出乌青,能蒙人。老婆就高兴起来,说大头大头,你妈的比山魈还灵哩。隔日,大头陪老婆去了高河镇。法医是个小年轻,问哪里疼。大头老婆就说肋条骨,叫打的。想想又冒出一句,说还有下面,放尿都疼,叫踢的。大头为老婆的画蛇添足惊出一身汗。幸好法医没检查下身,只潦草地看了看肋骨。手按去,大头老婆就杀猪样嚎起来。法医也就罢了,在病历上写道:右乳下见2.5×2.5cm青紫;会阴青紫。又在结果栏写了轻微伤三字,然后开了药。大头和老婆大喜。大头说,幸好碰上个烂医生,这下好,春旺莫想占便宜。
       回村后闷声不响,照常开店门。到夜晚,才挟了店里烟酒分头去找人。烟酒都送出去后,老婆说,要送点给村长老毛和刁治保吃吃么?大头说两个木卵,送也白送,如今有法医证明证人证言,白纸黑字的,不怕了。
       果然如大头所言:各打五十大板。而且,大头没想到春旺将村干部都得罪了。大头想,得罪得好!大头就不想给赔偿费,熬不过,也得剥牛一样,麻烦你村长老毛和刁治保多跑几趟腿。谁想村长老毛和刁治保连一趟腿也不跑,大头就想将赔偿赖了。
       当然,大头也担心春旺五日年里找事,倒他家的彩头。大头想,如今看来,真是瞎操心哩,浪费了他和老婆许多脑汁。
       大头这么想,就得意地哼起了小曲:朗咯哩咯朗……。接着,转进店堂打开电视。大头家有二台电视,一台彩电,一台黑白,都是17寸。彩电放屋里,黑白的放在店堂。大头说店堂里放台电视吸引人,生意会好些。电视在重播春节联欢晚会。大头看得忍俊不禁咯咯笑时,老婆走进店堂。大头就忽然来了兴致,说老婆老婆,你说说村里还有哪家有二台电视?老婆弄不懂大头意思。大头接着说,这么吧,范围扩大一点,整个乡还有哪家有二台电视?你说,你说呀。老婆不说。老婆觉得大头的问题有点怪。老婆想大头今天怎么啦?大头不等老婆回答,翘起大拇指很自豪地说,就我们家。老婆说,又怎么啦?大头说,有钱嘛。
       钱是大头挣的。大头手下七八个人,一年有九个月在城里帮城里人装修,打游击一样这家敲了那家敲,钱就挣了。现在大头说有钱,是想起了那次在城里只丢去二百块,一个很漂亮的城里妞,就心甘情愿地让他这个歪瓜烂桃模样的山里农民睡了一夜。大头想,钱真是个好东西,难怪有钱老倌想怎么就怎么。
       大头就很得意,说钱好啊,那几个证人,一点烟酒,就狗一样听话,说按手印就忙不迭按了。
       大头正这么得意时,却见老婆不再听他,豺狗样龇着牙朝店堂外笑。大头知道生意来了,忙站起来,就见一平和村里的志友、再全站在店堂里。一平那身军装太扎眼了,有一种震慑的力量使大头一惊,不由肃然起敬起来。大头对那些有震慑力量的人,一律都肃然起敬,比如乡干、县干,又比如再全、志友,他们都是有钱老倌。村长老毛是例外,虽是村长,可大头知晓他干事捺屎不扁,就不把他放在眼里。一平在部队当官,可部队又管不到他大头,所以大头在五日年里就犹豫一阵:要不要请一平客?犹豫着,就过了五日年。而且,此时大头瞥见志友和再全都绷着脸,没有一丝笑,大头心里就咯噔了一下,但他来不及多想,忙咧开嘴,笑得比老婆还夸张,样子像个奴才。大头压根儿没意识到一平他们是为春旺而来。大头以为他们只是路过买点烟啊什么的。
       吃烟,吃烟。大头叫得很响,慌忙间乱摸口袋。
       一平比他快,早将一支烟塞到他手里。一平是平和的,说吃我的大头。
       大头不依,说非要吃他的。一平也算了,接过点了。大头发现志友和再全绷着的脸松弛了些。但此时,大头仍没有想到他们是为春旺而来。大头还在一平那身军装的震慑下,身不由己地思考着该说什么马屁话。
       大头说,一平了不得哩,在部队当大官,后山村人都脸上有光啊。又说,前阵子闲话,说统乡几万人口哪个官最大,我就跟他们争,说是我们后山村一平官最大,算级别,比县长还厉害哩。
       大头老婆就附和,说就是就是。一平听了很臊,噌地红了脸。一平说普通兵普通兵,没大名堂。
       一平说过就看志友再全,说我这话对吧。
       俩人是路上碰见一平的。一平说走走走,跟我去完成一个任务。志友说一平,我们还有事哩。一平就唬下脸来,说我回家探亲,还没好好跟你们聊聊,你们呀,又是去打赌吧。俩人就有点尴尬,只好跟来了。见来到大头家,就知道了目的,都不免有点为难起来,可又不好拂一平面子。现在见不是讨口角,俩人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志友再全就忙说,对着哩,可不管怎么说,好歹是个官,比我们平头百姓强,是么大头?
       大头说就是。又敬上一支烟,便想定要请一平一次客,考虑着该如何开口才不至于被回绝。如此,话题便很亲热、和谐。
       一平为这种亲热和谐的气氛心里叫好。他就想营造这种气氛。他想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弄得冤家一样有什么意思?他能做和事佬将双方的事了了,讲讲和,也算是回家探亲做了件好事,说起来也有一些意义。军人嘛,无论到哪里,都要把部队的好作风带到那里。何况,这是老家呢,他就觉得更有责任。所以,在很分寸地把握这种亲热和谐气氛时间后,一平终于很客气的开口了。
       一平笑道,大头,不知道你买不买面子,我想你该跟春旺讲讲和。
       大头和老婆脸上的笑就突然僵住,怔了。
       一平说,何苦呢,一个村的乡亲……春旺我跟他说,都不记仇,好不好?
       大头声音突然提高了,说春旺他记仇!大头老婆也突然提高了声音,说春旺是流氓,打了我,还摸我奶!说着要扯起衣裳给一平看。大头喝道好都好了,你还现世啊。老婆才省悟过来,呢哝着退到一边。
       一平笑道,过去的事了,都不提。为一点小事,双方都有错,都不理智。现在不提过去的事,都朝前看,朝好的方面想,是不是?
       大头默着听,这时说话,我想朝好的方面想,可人家不想怎么办?
       一平大笑,说我不是说过么,春旺工作我来做,保证没问题。却顿住,笑着看大头,又看大头老婆,这才说,不过有一点,你们首先要做到气量大些。
       大头和老婆就看着他,终于悟出点名堂来了。但他们没说。
       一平说,你们气量大,就是该让春旺消消气。既然村里已经调解,该给人家还是要给人家,你们说对不对?
       一平很平和地说罢,便微笑地等待回答。
       大头和老婆都回答不上来,勾下头,默了好一阵子。再抬起头来时,他们看到的仍是一平那平和的微笑。可是呢,他们从那微笑里看到的,是一种固执、一种决心。这种固执和决心的微笑出现在穿军装的上士班长一平的身上,让他们再次感受到震慑的压力,而且特别强烈,他们就震惊了。而此时,一平身后的志友和再全都绷着脸,也让他们感受到一种对方人多势众的震慑力量。他们就觉得有点吃不住劲,本来便心虚,此番脸就更青了。
       你说呢大头?老婆嚅嗫地问。大头没应老婆。
       你说说呀大头?老婆又说,声音很轻。大头脸青青地站起来,不声不响掏口袋。掏了好一会儿,才掏出钱,手有点抖地将钱一五一十地数在柜台上,凑齐三百五十元。
       大头说,了了也好,叫春旺莫再找我烦,这工作……一平你要做好。
       一平将钱收了,笑道你放心。又聊了一会,才跟大头握手,说走了,到我家玩呀。然后,就真的和志友再全要走。大头和老婆送他们走出店堂。大头为那种震慑力的解除松过一口气,也主劝跟一平再握了一次手,而且很热烈。可抽回手时,大头怔住了,他看见春旺远远地站在村口大樟树下等一平他们,心头就忽然涌上一股气。
       回到店堂,大头和老婆便懊悔起来。大头说一平你娘个×,原来跟春旺串通好的!老婆说钱都让拿走了,你再骂有×用?大头唉了声,想日后真要尿布遮脸见人了哩。老婆似看透他心思,说,要么找找宋片警看?
       大头的眼睛蓦地亮了,似充了电。
       5
       大头走了一小时多山路赶到派出所时,见宋片警正在忙公事。宋片警叼支烟,笔头游蛇般在纸上走,对面坐着二个瘟鸡样男女,都铐着。烟熏得宋片警细眯起眼,脸都走形了。
       大头一脚跨进去,边喊道,宋片警。宋片警瞥他一眼,说没见我忙么,有事先在外面等,完了再叫你。
       大头怔了下,脸讪讪地只好退出。大头退出之后,就思忖宋片警大概没看清是我吧,不然不会这么冷冰冰。想再招呼一声,可回忆了下刚才情景,突然就心凉了半截,一下子信心大挫。大头心里骂咧咧起来:贼娘个宋片警,去年刚拿走老子一千块钱,今年就不认人啦!
       一千块钱是赞助费。下坦乡派出所警力不足,办公条件严重滞后。所长姓陆,说这样就很难为地方经济的发展保驾护航了。为此,陆所长决定一是招收几个联防队员,二是解决片警现代化装备问题,即先买摩托车。如何买?所里没钱,各片警自己找米下锅,罚没款也好,赞助也好,各显神通吧。宋片警管辖的片区很穷,后山村哄抢国营林场林木虽是个大案,可县局直接插手,他搞不到罚没款。眼见同事都屁股冒烟了,自己的摩托款还筹不齐,也是猴急了,那天碰到大头开口就要一千,说大头你搞装修老婆又开店,先借一千吧。大头脸就青了,答应不来。宋片警说借都不肯,我日后怎么为你保驾护航?大头脸就更青了,回家一商量,老婆说死人硬不过棺材板,不借死活熬不过;借哩,明是狐狸借鸡,不如送吧,落个体面买平安。就皮笑肉不笑极不情愿地送了,弄得好一段日子心里不痛快。
       可今天,大头心里痛快了,一路兴冲冲,很有点儿得意。大头这才想到日子过得莫名地得意,除了春旺的原因,原来当初没想到丢一千块钱是买了个靠山哩。哎呀呀,怎么早想不到宋片警呢?早想到,当初就不该村里调解,也用不着赔钱了。不过,现在把钱拿回来也不迟,春旺管他!志友再全管他!一平呢,在部队当官不到地方,买他什么面子!
       可是呢,大头现在心凉了,他没想到宋片警是如此冷淡。他圪蹴下来,掏出烟慢慢地抽。他想不管怎么,来了,就要跟宋片警说说。
       宋片警这会儿忙得根本顾不上大头。前些日子,陆所长说片区分工也别太死板。哪儿忙大家都可以协助。宋片警就深刻领会领导意图,今天在乡里抓了个嫖娼案,突击审讯。宋片警的审案认真细致,提问的内容使门口的大头很快就忘了不快,兴致陡来。譬如宋片警问嫖客你怎么脱婊子裤子的?怎么想到口交的口交了多长时间有什么感觉?又问婊子,你说说口交怎么个经过?等等等等。这些问题都问过记录了,宋片警才叫他们签字。
       然后,宋片警说,你罚一万,你罚五千,交钱放人。
       嫖客苦着脸说我没钱,我哪能一万块钱呢。
       宋片警说没一万就九千吧,宽大你一回,下回就不客气了。
       婊子说我也没钱,我是做一个生意吃光用光,没钱多的。
       宋片警说,有钱没钱?俩人都说,没钱哩。宋片警喝道,没钱会去搞卖淫嫖娼?妈的都不是好东西,自己想吧,没钱就送去劳教。
       说罢挥挥手,就有二个联防队员将二人带出去。
       大头见了,忙走了进去,笑说宋片警,你忙啊。
       宋片警也笑,说都是这些烂事,多得虱样,一天到晚够我受的。说罢,捡起桌上一支烟丢过来。大头就有点受宠若惊,忙凑上打火机把宋片警的烟先点了,然后才点自己的。
       宋片警问,有什么事么?大头说有,我是来报案的呀。宋片警的眼睛就亮了,说你说吧。听大头说完,宋片警才说道,这是个典型的敲诈勒索案,做个笔录吧。
       笔录就写下了。如下:笔 录时间:一九九×年×月×日报案人:谢法其,绰号大头,下坦乡后山村农民(指印)笔录人:宋如洋(指印)参加人:潘有仁(指印)管发才(指印)问: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几岁?答:我叫谢法其,今年三十三岁,家住下坦乡后山村。
       问:职业?答:农民。
       问:你来派出所干什么?答:我来报案。
       问:你报什么案?现在你说说。答:好,我说。今天上午,我和我老婆在店里做生意。因为是年初六,生意不怎么好。到大约十点多时,本村的丁春旺、刘再全、丁志友、吕一平(“吕一平”三个标插入符号并按指印)等来到店里,我问买什么东西。丁春旺说买一包西湖香烟。我老婆拿给他,他就拆了抽,也分给刘再全他们抽。后来他们说烟是霉变的,吵着要换。我就给换了。谁知他们抽了一支又说是霉变的,吵着不肯。我们就吵起来。后来不知怎么的,我和丁春旺就扭在一起。丁不小心跌了一跤,就说屁股骨伤了,要我赔他医药费。我和老婆看他们人多势众,怕吃亏,就给了丁春旺一百块钱。他们不肯,一定要我赔他三百五。没办法,我们只好给了他三百五十块钱。后来他们就拿着钱走了。经过就是这样。
       问:报案要实事求是,我们笔录的内容你要认真看过,并且要签字负责的,知道吗?
       答:当然实事求是,负责。以上内容都是根据我所讲的事实记录的。
       谢法其(指印)199×年×月×日宋片警收起笔录,说今天晚了,明天一早到后山村。你住一夜吧,明天带路。
       大头说也好,明天能拿回三百五十块钱么?
       宋片警说包在我身上。晚饭是大头作东,请宋片警和有仁、发才二个联防队员在乡里小店喝酒。
       6
       对一平来说,初七是个吉祥日子,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个灾难日。
       吃过早饭,一平就上路了,提了礼品到下坦乡去相亲。到下坦先要到媒人家,然后由媒人领着去女方家。对此,一平多少感觉到有点别扭,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农村嘛,再说他又不认识那姑娘。
       有一点在日后分析起来是至关重要的,那就是相亲这天上士班长一平没有穿上军装。昌松老爹和留花原本是要他穿的,可一平没穿。一平不想第一次见面就给姑娘留下个不好印象,认为他是个不爱卫生的兵。一平就说穿了多日那袖口领头有点脏了,换一件吧。他们也就没坚持。一平穿了件西装。是那种布料做工都很粗糙的西装,乍看还算精神,可毕竟已让如今的农村青年穿出一种邋遢味道,相当普及。
       这就是一个错误,仿佛也是一种天意。可是呢,初七这天一平没有觉出这是个错误,更没有想到这是天意。初七这天阳光很好,一平的心情很好,是自然而然的事。一路上,一平想得很多,想部队想战友,想日后的前途无量的道路。当然,一平想那姑娘以及与那姑娘的婚姻占去很多时间,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一平的心情因此很舒畅,舒畅得有点激动,甚至心跳起来。一平就情不自禁的笑了。笑过,又自言自语问,一平你傻笑什么?
       一平不想的时候就唱歌。严格地说,不是唱,是哼。哼《当兵的人》,哼《小白杨》,哼《十五的月亮》。一平哼得有滋有味,还合着节奏小幅度地挥动着右手。
       一平就是这样哼着歌曲在山路上与那四个人相遇并擦肩而过的。一平不认识他们,或者说并没有认真地看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他本能地停止了哼歌曲,照个面,然后就擦肩而过匆匆赶路了。就这么简单。
       然而,当一平走出五十米光景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吼:站住,你站住!
       一平听了便站住,扭过头。他就看见刚才四个人中,有三个朝他这边跑来,汹汹的,另一个人却不见了。他感到奇怪,看了看,发现四周并没有什么人,就怔愣了下,然后问:你们是叫我么?
       其中一人吼,对,就是你!你给我站住,别跑!
       这三个人,就是宋片警和联防队员有仁与发才,他们今天由大头领着,到后山村执行公务。他们带了手铐,可都没穿警服。穿不穿警服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关系呢,这一带哪个不认识他们啊,所以他们就懒得穿。说实话,他们中有仁和发才都不想到后山村,交通不便,得走一小时多山路哪。可是呢,宋片警要来。并且,宋片警还很积极,他们就只好跟来了。跟来是为了帮宋片警凑齐摩托款,那几个冤大头,该倒血霉了。可是他们,包括宋片警,都没有想到在半道上会撞着第一个倒血霉的案犯,都走出一段路了,大头才说,就是他,他昨天也在场。他们没有注意大头的复杂表情,更没有去想刚才与案犯擦肩而过时大头勾着头躲躲闪闪是什么原因,有这句话,就足够刺激起他们的兴奋,尤其是宋片警。宋片警想都没想就说别让他跑了,这么说过,就吼起来,站住,你给我站住!
       吼罢,挥手带领有仁与发才追赶过去。事后,上士班长一平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说如果他们那天是穿警服,他就不会跑了。他干吗跑呢?他可以说明,一场误会也就不发生。可是呢,一平当时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糟糕,遇上抢劫了!如果是一对一,一平倒是要迎上去格斗,干脆将劫匪擒了,为地方治安尽一份当兵的义务,也不枉回乡探亲一番。可那是一对三哪,一平便明白势单力薄,要吃大亏。一平想不如跑吧,脱身子及早到乡派出所报案,也好早点将这帮劫匪一网打尽。一平这么想,就不管身后如何叫喊,放开大步一路奔跑起来。
       这样,事情的发展就像球一样依着惯性朝前滚动了,直至引出双方都不愿意看到的祸端。
       一平这一跑,宋片警自然火了,说我不信你就能跑到阴司去!
       一路紧追不舍,很快就追到一片稍微开阔的山垄地。宋片警熟悉地形,吩咐包抄过去。这样过不了一会儿,一平就背腹受敌,无路突围了。
       遗憾的是,双方遭遇时谁也没多话,马上就动起手来。结果可想而知,经过一番格斗之后,一平终于被打倒在山垄地上。宋片警三人,也多少带了点轻伤。宋片警就很火,他可是从来没撞到过跟公安较量的案犯呢,而这家伙,居然敢负隅顽抗,可谓恶劣之极。他气喘吁吁地拭着鼻血,恶狠狠给二个联防队员下了命令:给我往死里打!
       出于同样原因,有仁和发才如狼似虎,拳打脚踢,下了狠手。
       就打得一平动弹不了,哼唷不止。宋片警恼恨,说你还装尸啊。飞起一脚,就将躺在山垄地边的一平踢下坎去。那坎高三米,下面也是山垄地。只听噗一声,人已到坎下。可好一会儿,就是不见动弹。
       三人都一怔,有点慌了,正想跑下去看个究竟,不防路上有人喊:打不得哩,打不得啊!
       三人看去,却见是后山村的村长老毛和刁治保。此时,二人已跑到跟前,慌怯怯,气喘吁吁的。宋片警不屑,问怎么打不得?
       村长老毛说,人家是部队的兵哩,部队的人,动得?那叫毁我长城啊。
       三人就一怔,全傻了,这才知道事态严重。
       一帮人忙跑下去,摸摸鼻息,方才松下口气,可脸已是绿了去,面面相觑起来。
       宋片警就想起大头来,眼睛找去,却见大头在远远地观望。叫到跟前,劈头就问,你怎么不说他是当兵的?
       大头没想到将一平打得这么惨,不由慌了。老实说,大头没想到要跟一平作对,大头刚才指认一平,也显得犹豫。都擦肩而过一段路,才下了决心。大头想你一平他娘的也是管空闲事,拿你当兵的没办法,叫宋片警教训你几句又何妨!大头没想到就是这念头,竟会闯出如此大祸,不由心里叫苦不迭。所以,大头想现在可不是开玩笑了,就说,我说过的,我说过他当兵的,还在部队……可你们没听。大概话是轻了点,你们没听清,也不定。
       大头说得斩钉截铁,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宋片警气得狠掴大头一个耳光。上士班长一平便被火速抬到乡卫生所,之后又被转到县医院。
       7
       大头从村里晃荡晃荡出来向村口大樟树走来时,村人一下子噤口了,都朝他看,默着。
       村长老毛轻声提醒,说做出那种事,这种人恶,放尿都跟他隔田岸,远点好。
       刁治保说,他都放出风了,说明年要竞选村长哩,当了村长……
       声音突然轻下去,将半句话咽下肚。看去,大头已快到跟前了,笑眯眯的。村人就低下头去。刹时一片肃静,惟有鸟儿在大樟树上叽啁。
       今年麦子收成好哩!大头说,算是招呼。
       好哩,是好哩。村人们似醒过来,稀稀拉拉地附和。又都僵僵地笑,鼻子咝咝吸起气来。
       果然就嗅到了山风徐徐送过来的麦子成熟的气息,甜腻腻,香喷喷的,很醉人。村人绽开脸,呆板地一笑。由于一平,没心思的村人经大头提醒,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嗅到了麦子成熟的气息。
       大头已站在了村人跟前。大头是看见村人都坐在大樟树下才过来的。大头笑道,都说些什么哩,好热闹啊。
       没有人应他,都不看他,低下头去。大头就觉得无趣,搭讪着笑道,都做菩萨啊,嘿嘿。
       这话让村人震慑了一下。村长老毛遂抬起头,一笑。村长老毛笑得很呆板,他觉得好像有人扯着脸皮不让他笑,可他还是得努力笑一笑,纯粹是为了应付。
       村长老毛说,说麦子呢。村人就附和,说麦子呢,说麦子呢。大头又笑着重复,说今年麦子收成好哩。
       村长老毛突然为自己的软弱发臊,也为村人的软弱发臊。村长老毛想,都这样,人家才骑到你头上放尿拉屎哩。可村长老毛又想,人家有宋片警,靠山硬啊,胳膊能扭过大腿?
       一平刚住进医院那会儿,大头躲了,没处找,前阵子才回村,哪个也不怕了,尾巴翘上了天。
       现在,大头掏出烟来,一个个撒过去,撒到村人跟前。村人只好接了,点不好,不点也不好,木木的,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大头就笑了,将打火机凑上去,一一给点了。村人抽着烟,默默的,又觉着很不是味。 大头笑道,村长刁治保,村里派出去找一平的,可有回头消息么?
       村长老毛和刁治保都扭开头,没应他。 大头又笑,说这个一平哩,能去了哪里呢?真是!部队呆了几年,人都呆木了,脑子死板得一点不开窍,跟不上时代发展。
       村人仍默着。
       大头就接着说,这个一平哩,不就是签个名字么?名字一签,又不影响他前途!他就不想想,他家会得些什么好处,村里人呢,又会得些什么好处。这不,首先是正火赛儿几个,关了几个月,如今出来了,自由了,是不是?他呀,吕一平三字就那么金贵?再不签,正火赛儿几个可是要重新进去,村里哪家都逃不脱罚款哩……
       村人还是默着。
       村口大樟树下静极了,静得让人心头堵得慌,感觉到一种窒息的难受。
       大头就觉着无趣,讪讪地丢下一句话,说我可是为大家好啊,依我看,一平也太自私了,这么做,太对不起村里人嘛!
       大头走后,好一阵,村长老毛才突然说,是一平自私,还是村里人自私?是一平对不起村里人,还是村里人对不起一平?你们说,你们说说!
       哪个也没有说。村长老毛的话,像锤一样敲在村人们心头,重重的,震撼得村人颤抖了一下。
       8
       上士班长一平在县城医院里躺了三个多月。
       一平是断了二根肋骨。昌松老爹自然不依,整天坐乡派出所要讨个说法。这样的事,几句话能核对清楚,陆所长就知晓弄错了。这回不是普通百姓,是现役军人哩,能不慌!忙垫出一千块叫先治疗去。一平给部队写信说明原因,要求续假。没几天,部队给县公安局拍了电报,说要来人。这是玩的么?事关部队跟地方公安的关系,产生的政治影响不可低估呢。就回了电报,叫部队不要来人,相信地方公安一定能协调处理好这件事。部队就真的没来人。可是呢,如今的事,说不清哩。
       陆所长看望了一平二次。第一次是送一平进医院那天,陆站在病床边看着昏迷的一平一言不发,也不理会村人激愤的话。那次,陆一直等到送一平进了手术室,才走。陆第二次来,是一平手术后不久,一平醒着,可不便多说话。陆带来了罐头水果,弯下腰握着一平的手。一平觉得陆那手很暖和,传导过一种歉意。这些天一平已经知道了遭遇原因,心里很气,总想逮着机会发通火。可是呢,这手一握,一平就发不起火来。一平是军人哪,人家都为手下人的错误致歉了,你还要人家怎么?一平就说谢谢陆所长来看我。陆笑道,先治疗去,医好为止,不要担心钱。
       后来,陆不来了。一平理解陆,人家一所之长怎么可能老来看你呢。
       一平好像已经看到了事情的结果。他想既然公安已将医疗费认了,也就等于向他认错了,那么待伤好出院,这事也就算了了。谁都有错呢,公安也一样,再纠缠不清有什么意思!一平只恨大头谎报案情,人要以诚实为本,怎么能起陷害之心啊。当然还有宋片警他们,是了,怎么就不见他们露面呢,道歉一声总应该吧。他们的素质,确实是个问题,有损公安形象。不过,一平想他们此时也一定受到处分,吸取教训了。现在,一平想得更多的,是初七那天该会面的那个姑娘,照理说,姑娘该来看看他啊,可是她偏偏没来……一平不免有些心慌意乱起来。
       但是,事情并没依着一平的良好愿望发展,没多久,医院催医药费了。一平惊讶,说公安没付?昌松老爹也慌了,说他们答应包医的呢。为了服侍儿子,父女借了城里一个亲戚的空闲房常住下来。医院说,付过一千就再没付了。一平说我催催。可陆所长调走了,昌松老爹跑断了腿,也没人理睬。又跑县局。县局说这事该乡派出所管。乡派出所给跑烦了,干脆说这事他们不管了,态度还很粗暴蛮横,吓得昌松老爹见了穿警服的就心头别别乱跳,可为了儿子,又不得不去找他们。
       为这事,村人很气恼。一平住院起,村人一拨又一拨来看望,没断过脚头。村人说官官相护,宋片警的哥是公安局长哩。
       此时,一平却显得平静,说爹,留花,家里先垫吧,等我出院再找他们。
       也只有如此。昌松老爹抖尽家中积蓄,又忍痛卖了黄牯。这样,一平躺了三个多月,结账时垫付了四千五百,伤愈出院。
       结账这天,医院说公安局留下话,叫一平去找他们。一平去了,接待他的是一位科长,很客气,也很热情,说了许多道歉的话。一平就把医疗发票拿出来。科长一口答应能报销,说明天宋局长想见见你,宋局长见过签了字,马上报销。一平心里也就宽慰些,客客气气跟那科长握手告辞。回来一说,昌松老爹和留花也很高兴。一家人一门心思等明天宋局长约见。
       宋局长是位很和蔼的人,四十多岁,很客气地和一平握手,说了一些工作忙没到医院看望实在抱歉的话,说得一平心平气和了不少。
       宋局长开诚布公地笑道,一平同志,这件事,对你的身心健康造成不可估量的严重危害,你受委屈了。这件事,当然是由于我们的工作差错所致,责任完全在我们。而且,你可能还不知道吧,造成这起事故的主要肇事人,就是我兄弟宋如洋。所以,我代表县公安局,更代表亲属,向你道歉,并希望得到你的原谅。
       宋局长说罢,向一平深深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一平感动了,说,事情已经发生了,也过去了,只要他们从中接受教训,以后好好地工作,也就行了。
       宋局长说,一平同志到底是受部队多年教育的上士班长,如此心胸开阔,实在叫人敬佩,我就代表我兄弟,谢谢了。接着又说,一平啊,部队很关心你的情况,给我们局来过电报,再三过问你的情况。怎么说呢,因为没有跟你协商呢,所以,我们也就暂时没给部队回电。
       一平愣怔了一下。他曾叫爹拍了二个电报,可部队不知怎么的,一直没有反应。三个多月里,一平特别想念部队。现在,一平才明白部队的电报被县公安局压了。一平的愤怒是可想而知的,但他克制住了。
       一平问,还要协商?
       宋局长笑着看他,一时没有回答。一平说,明摆着的事,还有什么需要协商的吗?
       是明摆着的事,错在我们,错在我兄弟。宋局长说,可是呢,这事……如果实事求是地摊开,那么,我兄弟也就要受到处理,清除出公安队伍,丢了饭碗。
       说罢顿住,看一平。一平也看他,突然明白了,心里不禁就有了鄙视。
       宋局长叹道,我这兄弟也不容易,干公安多年,表现都不错,年内还准备提一提的,哪想这次差错,却将他毁了……我就这么个兄弟,娘七十多了,病在床上,听说,要急死哪!
       一平听了,心便有些软,问,宋局长的意思……
       宋局长说,当然是请你高抬贵手。一平问,怎么个高抬贵手?
       宋局长说,请你在协议上签个字:我们承认误抓,你承认在我们误抓时跌下高坎自伤。
       一平再也克制不住了,说我自伤的?你兄弟打断我二根肋骨,差点没打死我呢!
       宋局长说,我知道这样太吃亏你了。听我说,如果你同意,第一,医疗费全报;第二,你妹妹我包了,给她一个农转非指标,再到我们公安局招待所做合同制工人,怎么样?
       一平震惊了,忽然沉默下来。一平想,难怪只付一千医疗费,原来是早想好要交易呢。如果这交易不涉及留花,倒也罢了,可现在关系到留花一辈子前途命运呢,一平就为难起来。
       宋局长笑道,一平,这交易,对你们家有利哩,你还犹豫什么!
       一平忽然臊了。交易二字太刺耳,太赤裸裸。交易二字,不仅使一平臊了,还使一平震惊了。一平看宋局长,忽然就想起了肮脏无比的茅坑虫。一平想宋局长就是这肮脏无比的茅坑虫。一平是个兵哩,是上士班长哩,如果做成了这交易,岂不是为私利容忍腐败,容忍宋片警继续欺压农民为所欲为么?那样,你一平就枉穿这身军装,不也成了那肮脏无比的茅坑虫吗!一平便平静下来,说宋局长,我要是不同意这交易呢?
       宋局长愣怔了一下,说,你不会不同意的。
       一平说,我真的不同意呢?宋局长就有点沮丧起来,不可理解地看他,最后说,好吧,报销的事,你明天来。
       一平回到住所,爹和留花就围上来,问公安局怎么说的。一平说叫明天再去报销。一平简直不敢看爹,更不敢看留花。
       一平真想哭哪,但他却没敢哭出来,白天到街上转转,晚饭后早早睡了。
       9
       第二天,一平去找宋局长。宋局长依然热情,说昨天的方案,你重新考虑过吗?你是聪明人……却故意顿住不说下去,定定地看着一平。
       一平默着,不作答。
       宋局长叹息一声道,其实啊,我们做事情,是本着与人为善,本着对你个人前途负责考虑的。为什么?因为你一平是现役军人,这件事,要给部队一个答复,所以我们不忍心毁了你前途。怎么说呢?嗯———,这么说吧,事实上我们一开始,就尽量从有利于你的角度,去处理问题,可是……
       一平说局长,我不明白你这话。宋局长说好吧,我尽量说得明白点。也就是说,我们有二种处理方案,昨天说的,是一种。可你没同意,这就叫我为难了。
       一平问,这样说来,你还有第二个方案?
       宋局长笑笑,说,第二个方案,我想你更不会同意。不过没关系,你想通了,回头在第一个方案的协议书上签个字,我也完全同意。
       说罢,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打印稿材料递给一平。
       材料之一关于吕一平敲诈勒索案的侦查报告宋局长:现将吕一平敲诈勒索案的侦查情况报告如下:吕一平,男,二十四岁,文化程度不详,本县下坦乡后山村人,系现役军人。
       犯罪嫌疑人吕一平春节前从部队回后山村探亲。初七上午十时许,吕一平与本村农民丁春旺、刘再全、丁志友等三人到本村农民谢法其店里买香烟。犯罪嫌疑人丁春旺认为香烟霉变,要求调换。调换后,丁仍认为香烟霉变要求调换。于是双方发生争吵,直至推搡扭打在一起,结果谢法其不慎将丁春旺推倒在地。丁春旺就说屁股骨跌伤,要挟谢法其赔偿医药费。谢看他们人多,怕吃亏,只好拿出一百元。谁知吕一平等三人不肯,一定要谢法其赔偿三百五十元。谢怕事,只好给了。事发后当天,谢到下坦乡派出所报案。第二天,也就是初八上午,下坦乡派出所片警宋如洋和联防队员潘有仁、管发才三人到后山村调查核实,在途中恰遇见犯罪嫌疑人吕一平。经盘问,吕一平心虚,不顾干警警告企图逃跑,在逃跑中不慎跌下三米高的坎自伤,现正在医院治疗。
       特报。请指示。
       刑侦队199×年×月×日上士班长一平的心肺气炸了,说这是彻头彻尾的造谣!
       又突然冷静下来,说其实,把丁春旺他们叫来一问,就什么事情都明白了。
       宋局长一笑,说我想你还是考虑在第一个方案上签字好,要是按第二个真实方案,性质就完全变了。
       一平不听他,很自信地重复说,村里人都在,丁春旺他们也在,只要叫他们来说说,什么事情都一清二楚。
       宋局长严肃起来,丢给一平几份复印件材料。
       材料之二我对吕一平他们敲诈勒索谢法其钱的事不清楚。年初七上午,我和村长毛树仁到下坦乡有事,途中看见乡派出所的宋片警和联防队员有仁、发才二人在追吕一平。我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后来就看见吕一平在逃跑时跌下坎自伤。以上情况属实。
       刁济田(指印) 199×年×月×日一平看到材料之三是村长老毛写的,内容与刁治保写的一样。
       材料之四笔 录(删略笔录人写的笔录时间、笔录人、参加人以及犯罪嫌疑人姓名等程序内容)问:叫什么名字?
       答:刘再全。
       问:哪里人?年龄,还有什么职业?
       答:下坦乡后山村人,种田,今年二十五岁。
       问:知道叫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吗?答:知道。
       问:好。告诉你,政府的政策历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明白吗?现在你说说初六上午敲诈勒索谢法其钱财的经过情况。
       答:年初六上午,我跟吕一平———他是部队的兵,还有本村的丁春旺、丁志友在一起玩,后来经过谢法其店里,丁春旺说要买烟,我们就进去了。买了一包烟后,丁春旺拆开吃了一支,说烟是霉的,要谢法其换。换了烟后又吃了一支,大家都说还是霉的,要谢再换。谢就跟我们吵起来,后来丁春旺跌了跤,就说屁股骨跌坏了,要谢法其赔偿医药费。谢拿出一百元。吕一平和我们都不同意,有意要敲他竹杠。这样,谢没办法只好拿给我们三百五十元钱,我们才走了。敲竹杠来的钱现在放在丁春旺那里,我们说好什么时候到城里去吃一餐。
       以上内容都是根据我所讲的事实记录的。刘再全(指印) 199×年×月×日材料之五是丁志友的口供笔录,内容与刘再全口供大致相同。最后是材料之六,内容是大头到下坦乡派出所报案笔录。
       一平惊呆了。
       宋局长说,我们也是考虑到你现役军人身份,不想影响你前途,所以才有意隐瞒了真实情况,拿出那个方案。这是关心爱护你,希望你考虑考虑……
       一平站起来,砰一声,甩门而去,想想,气不过,又推开门,冲里面说,我绝不签字!我相信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10
       从公安局出来,一平气得脑子发昏发胀,他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后,才明白事情有点不妙。
       回到住处,昌松老爹见他脸青青的,就问,又怎么说的?
       一平强笑道,他没怎么说,这事……爹,病好了,房屋就先退了吧,我们回村再说。
       留花问,医药费不给报?一平笑道,也没说不给报。经办人出差了,有些日子,待城里等他回来也不是办法,我们先回村,回头我再找他就是。
       回到村,一平发现村人们对他冷漠多了,讪讪地一笑,说回来了。一平想多说几句,村人却说忙哩,边说边就走了,不愿再搭讪一句。一平就觉出村人在有意避他,好像他是灾祸。这种冷漠,与他刚回村时形成的对比太突然,也太强烈了,以致一家人一下子都接受不了。
       爹说,一个个怎么回事哩,好像撞见山魈啊。
       留花说,弄不懂啊,一个个都变死哩。一平没说。他虽是不解,可又似明白一些。
       好在三个多月没回家了,有的是收拾,拭拭抹抹够忙的。昌松老爹和留花手脚没空,脸色却不大好看。一平是有心计的人,知道他们难过,故意说些高兴事,大半天也就过去了。
       晚饭吃得迟,收拾好天已经黑了。一平陪爹说了一阵子话,见时间已是八点多,就说爹,一整天也累了,你们早点睡吧,我出去走走。留花说早点回啊哥。一平说知道,站起来走出家门。
       天地黑咕隆咚的,村弄里已没有人走动,除了几声狗吠,小山村显得很沉寂。
       一平担心碰见人,七弯八拐,绕了个大圈子,才来到春旺家。门掩着,一平推了推,里面已插上门闩。一平没叫,趴着门缝朝里看,见屋里有灯光,就绕到屋后窗下。
       春旺。一平轻轻喊了声。
       哪个?是春旺老婆警觉的声音。我是一平。
       屋里电灯突然黑了,一片死寂。我是一平哩,嫂子。一平忽然觉得此举像地下党秘密联络似的,就很沮丧地问,春旺呢?
       屋里没有声音。一平说嫂子,我要跟春旺说说,一定要说。
       屋里还是没有声音。一平说嫂子,跟你说吧,见不到春旺,我是不会走的。
       屋里,春旺老婆这才问道,你是真不晓得,还是假懵懂?
       什么假懵懂呀嫂子?春旺逃了。春旺老婆说。干吗逃?一平想起公安局里惟独缺少春旺的证言,因此并不感到意外。
       志友叫逃的,说是公安要抓他。逃哪里?
       不晓得。就没有回家过?没有。不敢回家呢。哎,地都荒了。一平愤恨起来,他现在虽然还不是很清楚事情全过程,但他明白,一桩鱼肉百姓徇私枉法的公安腐败案件,在他住院的时候已经发生。这一切的发生,为的就是摆平他这个当兵的,使他开不了口。一平忽然对村长老毛、刁治保,还有再全志友以及村人,不再那么恨了。一平设身处地为他们想想,竟将自己的冤屈丢在一边,倒反同情起他们来了。
       一平说嫂子我走了,不过嫂子,你不要怕,要相信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现在需要春旺帮忙,知道他下落,就告诉我。
       说过,一平竟流泪了。他等了片刻,见屋里仍没有声音,就拭了泪掉头去了再全家。
       再全的院门关着,一平翻过墙跳了进去。狗叫起来,扑上来见是熟人,立即不叫了,嗅着他裤脚不停摇尾巴。一平忽然有了感触,心想连狗都晓得不咬熟人哩,可一块长大的好朋友,就说有难言之苦吧,怎么说也不该昧着良心去写伪证呀,人哪!一平弯下腰,摸摸狗脑袋,心里感慨万千。这时,屋里传来再全的声音:哪个?一平没有回答。屋门开了。再全见是一平,戳立着,完55
       全愣怔了。
       没睡吧,我想进屋坐坐。进……进屋吧。
       进了屋,一平见再全一家都还没睡。再全说去去去。他老婆就要带孩子避到隔壁去。一平说,算了再全,我们还是到志友家坐吧。再全有点犹豫。一平就说嫂子,那就麻烦你去趟志友家,把他叫来。再全老婆就看再全。再全才说去吧,别说一平在,就说我找他有事。再全老婆说声嗯哪,带着孩子出去了。
       现在,屋里只有他们俩。一平看再全有点愧的样子,就丢一支烟过去,说吃一根烟。再全接了,点烟时,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再全说一平,我对不起你……一平看着他,目光里没有责怪,鼓励他说下去。
       但再全支支吾吾的,没说。再全只是一个劲地说一平,我跟志友也是没办法,对不起你啊……再全想起那个夜晚,就觉见一平有点惭愧。
       那天夜晚,说实在的,一点儿也没有灾祸临头的先兆。天刚挨黑,再全就出了家门。他先在村里小店呆了一会儿,买了烟和蜡烛,然后转到志友家。志友的老婆厉害,再全没进去,在门外学了几声狗叫,志友就拎只黑塑料袋钻了出来。再全说钱带了?志友说带了,一万。又笑问,二个木卵来了?再全道,说好天黑到那里,这会儿想是来了吧。二个木卵是指二个香菇客。白天的时候,他们到城里看一平,回来时在乡里碰上的。麻将桌上较量过几回,原来就熟,碰上三言两语一搭,四人就说好地点赌一场。地点在去乡里半路上的一个灰寮里。那里隐秘。那天夜晚,再全和志友摸到灰寮边时,学了几声狗叫,灰寮里就亮起了烛光。俩人摸进灰寮,二个香菇客已等得不耐烦了。也没什么多话,各自将一捆钱拿出撂在跟前,就摸出扑克。他们赌的是“二张牌”,输赢动辄几千上万,也不过个把半个小时。
       可就是这个把半个小时里,他们都输了,输给了宋片警。开始有动静时,他们没在意。等发觉不对时,已经迟了,灰寮门让堵住了,手电光晃得他们睁不开眼,只好束手就擒。
       当夜就蚱蜢样一串押到乡派出所,然后隔离开来,分头铐了。
       到下半夜又饥又累又想瞌睡时,宋片警提审再全。再全是死猪一只,还有什么可说?只有任煺毛了。所以提审也很简单,没几句话,再全就在审讯记录上按了手印。
       宋片警却没完,说,知晓怎么处理你么?再全说没收赌资。宋片警说还有呢?再全说罚款。宋片警说罚多少晓得吗?再全作声不得。宋片警说,规定是处以赌资数的三到十倍,你今天是一万赌资哩,也就是说,要罚你三万到十万,你妈的算是倾家荡产了,哭都没眼泪了。再全就掉下泪来。宋片警说,倾家荡产还要送你去劳教,屡教不改哩。再全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宋片警你高抬贵手饶我一次吧。宋片警说饶你不难,大头举报你年初六那天伙同志友、一平,还有春旺到他店里敲诈了三百五十块钱,你只要认了,就饶你。再全说没这事啊,冤枉朋友的事我不会做。宋片警笑道,你们这些打赌人猪狗不如,还有什么朋友的?志友都认了,你不认?再全说志友不可能认。宋片警说,我给志友二条路选择,一是认了,今夜没收的赌资还一半,记录烧毁,再不追究;二是不认,但要吃苦头辣,最后还得认。志友屁都没放半个,就认了。再全就勾了头半天不响。宋片警说再全,你是想吃苦头辣吧。再全就哭丧着脸说,妈的志友都认了,我吃不起苦头辣啊。
       过一晌,再全就知道上当了。过一晌,隔壁传来志友狼一样的嚎叫,嚎得再全心惊肉跳。
       天亮时,宋片警放了俩人。回村的路上,志友才说你婊子儿鬼,免了皮肉吃苦。再全说认都认了,再说屁话也没用,不晓得宋片警这婊子儿说话算不算数。志友叹道,婊子儿说是算数的,唉,可还得一平好说话,这事才遮瞒得过去啊。俩人心怀鬼胎,自此提心吊胆过日子。
       志友跟再全老婆进屋时,见一平在,不觉一愣怔。一平说志友你坐。志友就小媳妇样坐下,偷眼觑再全,又觑一平,不作一声。
       一平说志友、再全,我们都是好朋友,你们怎么能给公安写那种材料?
       志友就以为再全都说了,心想我不说清楚,再全都将责任推到我头上岂不冤死?就把那夜的经过一缘二故都说了。说得再全生恐落后,不时插话,尽量为自己开脱一些。
       一平听得口瞪目呆,清醒过来,才问,这么写,你们自己也背了个黑锅呀!
       再全志友忙说不会的,宋片警保证过,说只要你一平认了他们是误抓,认了你是逃跑时不小心跌下坎自伤,签个字,我们写的材料,他就交还给我们烧毁。
       一平气得拍案而起,说你们糊涂啊你们!
       俩人怔了下,说我们糊涂什么?我们当时也是没办法哩,可一平啊,你签个字,又不影响你,你干吗就不考虑考虑我们呢?
       一平吃惊了,说我有十张嘴,也难分清敲诈勒索罪哩,你们还要我为你们考虑什么?
       俩人脸都阴下来。过晌,再全说,我们说过,那是宋片警把戏,关键看你一平签不签字呢。虽说我跟志友对不起你,猪狗不如,可你一平,签个字不损腰么,绝对不会影响你前途,你干吗就不为我们考虑考虑呢。一平不解地看着他们。志友就说,我们那个赌案没了结,你不签字,我们倾家荡产不说,还得去劳教。再全说一平,朋友一场,你就帮帮我们吧,反正对你不损皮不损骨,你说呢。一平气得真想狠狠掴他们几个耳光,原是要请他们出来说说真话的,现在他们倒反做起他工作来了,打赌人真是猪狗不如!但一平克制住了,说你们呀,就由着宋片警他们胡作非为?说透了,是腐败。我劝你们想想,站出来说真话。再全说一平,我承认对不起你,猪狗不如,可真话我不敢说。志友说我也是,你屁股一拍就走,我走哪里去?还不给宋片警弄死!一平说,我求你们了。再全志友说一平,朋友一场,你就实际一点别死脑筋,我们求你帮忙了。一平的眼睛就红了,说没想到我到部队几年,你们竟变成这个样子,罢了罢了。
       说过,失望之极,脸青青地恨恨走出再全家。
       11
       此时,一平没有想到,村长老毛和刁治保已在他家等待他多时。
       天刚黑那会儿,村长老毛就去了刁治保家。一平一家已经回村,他们该出面去说说了。在这件事上,村长老毛和刁治保的想法一致。谁叫他们是村干部呢,为了后山村大多数人的平安和利益,为了一平和他家人的前途,当然也为了他们自己的儿子正火和赛儿,他们该出面说说。何况,这事是村双委研究决定的,哪怕一平再想不通,他们也要去说。他们觉得义不容辞。
       村双委坐下来研究这事,是因了昨天夜晚公安局刑侦队队长突然来到后山村。正是他,当初突然来到村里,将哄抢国营林场树木的村人一个个审过去,还铐走了正火赛儿几个。案子还未了结呢,因而村人见他就像见了鬼毛一样,怕又是来抓人罚款。村长老毛和刁治保更怕,可是呢,当他们被叫去谈了之后,他们不怕了,既感兴奋,又觉着为难。刁治保说,开双委会吧,发扬发扬民主。村长老毛说,民主一下也好。就开了。民主的结果,是村长老毛和刁治保代表民意,把事情应下了,还写了看见一平跌下高坎自伤的证词。干吗不写呢,想想利弊,村里人得的好处太多了。还有一平一家,真可以说是天上落铜板,好事撞上门哩。可是呀,这样的好事就吃点皮肉痛,又不影响前途,一平干吗就不应下,还跟宋局长闹翻呢?村长老毛和刁治保分析是一平年轻气盛,不懂从长远考虑。唉,劝劝吧,他们不相信一平是死牛,死牛才不听劝哩。他们相信一平是见世面的人,点拨几句,能不懂么!
       俩人商商量量来到一平家时,一平不在。昌松老爹与留花见了,忙请他们坐了。问些一平情况后,村长老毛就拿出昨夜刑侦队长给的农转非表格来,说昌松哥,留花天大的喜事呵。父女俩都吃了一惊。村长老毛就将事情说了。这一说,父女俩开始还不相信,待拿着表格,村长老毛和刁治保又再三再四地说明,父女俩才知道不是骗,就眉开眼笑激动起来。
       昌松老爹唉了下,说留花还真有福气哩,农转非,又安排在城里公安局工作,这下我死也闭眼了。
       村长老毛说,可一平好像不大同意呢。昌松老爹和留花吃惊地瞪大眼睛。村长老毛和刁治保就说了一平跟宋局长闹翻的事。父女俩的脸刹时阴了。村长老毛说,昌松哥你要劝劝一平。刁治保说留花手脚不便,在山里过日子难哩,昌松哥你真要劝劝一平。留花已是流下泪,眼巴巴地看爹。昌松老爹说,我跟一平说说,小子,怎么猪脑子样笨呢,说着时,就见一平脸铁青青地从外面进来。
       一平显然听见他们在说这事,拿过留花手里的表格,看着,木怔怔起来。
       留花说,哥……竟说不下去,呜咽着,扭身进了房间。
       一平心里酸,泪就忍不住滚下来。他跟进房间,说留花,哥对不起你……
       昌松老爹说一平,你出来,爹有话跟你说呢。
       一平出来后,昌松老爹唉一声,说一平,宋片警打伤你是不对,可如今人家跟你说软话了,你干吗还不歇呢。我说啊,凡事见好就该歇哩,要不,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干吗?爹知晓你无缘无故皮肉吃苦,心里气不过。可人家说了,只要你承认误抓,承认跌下坎自伤,医药费一分不少,全报销;爹老了,不能管留花一辈子,你做哥的,也管不了她一辈子。如今人家给她农转非,还叫到城里公安局工作,你怎么就不应下,还跟人家局长闹翻呢?你呀你呀,白白当兵明事理哩,你就是天大的冤屈,也该为留花想想,应下呀。
       一平流泪了,说爹,这事我怎么跟你说啊……
       村长老毛说,一平啊,这事你真要认真想想,如今人家说软话做软事了,你可千万别错过机会,要不,人家跟你顶起牛,你也拿人家没办法。
       刁治保说就是,人家看你一平是部队的兵,才说软话呵,要是普通百姓,还不将你捺鳖!真的斗不过公安哩,弄僵了,就不给报医药费,就不给留花农转非,你有什么办法?撞死也没用。
       一平看他们,说村长叔,治保叔,你们说得有道理,幸亏我是现役军人,他们才有所顾忌。他们吃国家皇粮,是老百姓养着他们,他们就该为老百姓做事。老百姓多呢,依着他们胡作非为,下次撞上是普通百姓……
       昌松老爹打断他,喝道,下次是下次,这次你好好应下来!
       村长老毛说就是,下次是下次,先应下这次吧,机不可失哩。告诉你吧,你不应下,村里人都不高兴哩。
       父子俩相视一眼,想起村人的冷淡,都奇怪了,问,村里人干吗不高兴?
       刁治保说,有相干呢。
       村长老毛说,我就不瞒了,村里人啊,都知晓了,说你一平太自私了,就不为他们想想。
       一平问,为他们想什么?村长老毛就说了村双委会情况,叹道,公安局那尿人昨夜说了,只要你一平承认是误抓,是自伤,村里哄抢国营林场那案,从轻处理。该罚款的,算了;进去的,像我家正火,刁治保的儿子赛儿,意思一下罚点款,放了,就不再处理了。
       一平就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半晌,才说,难怪你们亲眼见我遭宋片警毒打致伤的,却给他们写那样的证词呀。
       就说得村长老毛和刁治保脸上挂不住,作声不得。
       一平的牛劲上来了,说,我就不明白,到底是我自私,还是村里人自私?还是你们当干部的自私?你们说说!
       村长老毛和刁治保噎住了,无言以对,脸便绿了去。
       昌松老爹喝道,放肆!一平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一帮人都吃惊了,莫名其妙起来。
       昌松老爹心酸,流泪道,一平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一平的笑声戛然而止。竟然相当平静地说,我这事呀,其实只要村里有一个人出来说说真话,只要有一个人呢,他们就不敢胡作非为,颠倒黑白,下次也不敢随便欺侮老百姓。可是啊,村里就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你们说可悲不可悲!
       村长老毛和刁治保说,一平,你要实际一点,考虑考虑眼前。
       昌松老爹说就是。一平说你们呀,就是太实际了。平常时,总是听你们骂当官的腐败,骂得咬牙齿筋。当官的,是有腐败,是有欺压百姓的人,可到底是少数,多数还是想着老百姓,为老百姓干事的好官。可你们呢,临到自家头上,有利益有好处,就实际了,是不是也是腐败?你们觉着这是腐败么?你们骂过自己腐败么?你们没有,你们想也没想过。
       一平说罢,铁青着脸撇下大家走出屋去。
       一屋的人都愣怔着,不作一声。后来,村长老毛和刁治保站起来,也没告辞,走了。
       再后来,昌松老爹也站起来。他走进房间,却见留花伏在桌边呜咽,地上是一摊碎纸片。昌松老爹看着那些碎纸片,木怔怔的,半晌才呜咽道,留花,你、你把表格撕啦?
       留花扑到爹怀里放声痛哭起来。这个夜晚,对于昌松老爹和留花父女俩说,是个不眠之夜。这个夜晚,对于村人来说,也是个不眠之夜。
       这个夜晚,谁都没想到一平,这个村里出去当兵的一平,后来会突然上了自家的屋顶。
       12
       太阳挨到西山时,阳光变得柔和起来,洒在山垄麦地上,金灿灿炫目。山风荡过来,麦子成熟的醉人芳香,挡都挡不住。
       村头大樟树下,村人好一阵没说话了,都默着,焦虑的目光投向村口。
       这时候,有人轻声喊了声:看哪,昌松老爹!
       村人们将目光从村口收回,转向村里。他们看见昌松老爹和留花,正缓缓地朝大樟树下走来。
       老了,一夜间哪,伍子胥过昭关,愁啊。村人叹道。
       肉山也卸了,瘦得……刁治保说。村长老毛喝道,还不去个人接一下!就有二个村人弹起来,跑过去将昌松老爹搀扶到大樟树下。
       有消息么?昌松老爹声音,游丝般苍老而嘶哑。
       村人都愧得低下头去。村长老毛说,四处派出去的人,都没回呢。
       刚说罢,有村人叫起来,看哪看哪,有人回来了!忙都朝村口看去,果然见二个村人急匆匆地往村里奔走,还朝他们挥手。村人便忙站起来,迎上去。
       村长老毛急不可耐,忙问道,有消息么?
       二村人说,一平部队来人哩,一个很大的军官。
       村人们瞪大了眼睛。二村人又说,那军官正跟县政府说哩。县委书记县长都知道了,说是一平反映的。
       村人们眼睛瞪得更大,像牛卵子。
       村长老毛问,一平呢?
       二村人脸就蔫下来,说县政府人讲,一平到过他们那里,还去过法院,后来去了哪里,没人晓得。
       村长老毛和村人的脸都蓦地蔫下来,一时默着,无一人作声。
       昌松老爹说,一平哩,身上没钱,换洗衣裳也没带……
       就听见留花嘤嘤地哭泣起来。哭得村人们心里发酸发楚,好不难受。
       刁治保宽慰说,正火赛儿会带一平消息回来,也不定。
       二村人说忘了告诉哩,正火赛儿找一平没着落,回看守所去了,说由政府处理。
       作为交换条件,正火赛儿是前天放回村的,昨天派出去寻找一平。村人们听说,都大吃一惊。倒是村长老毛和刁治保两个做爹的,没觉着太突然,可眼睛还是红了,漾漾的,有泪光欲滴。
       说话间,村人见春旺老婆扭几扭几朝大樟树走来。自从春旺逃跑后,这女人很少露面,村人差不多将她忘了。
       来到跟前,春旺老婆问,没一平消息?都抬眼看她,可没有人答应。
       我前天告诉过一平,春旺躲在他东源老姨家。春旺老婆说。
       村人半天怔,等反应过来,春旺老婆已走远了。
       村长老毛眉眼开朗了些,说刁治保,你我这就去东源,摸黑也上路。想想,他又对村人说,明后天开镰割麦吧,季节不等人哩。
       麦子成熟的醉人芳香,一阵阵袭来。村人的眉眼也开朗了些,嘬起鼻子,咝咝地嗅。
       1998年8月24日 丽 水
       责任编辑 陈东捷 题字 赵宁安 题图 育 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