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人物]随心所欲不逾矩:叶浅予性格
作者:解 波

《中外书摘》 2008年 第11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1987年3月31日,叶浅予要“封笔”了
       “封笔”一事,叶浅予酝酿已久。
       两年前早春,叶浅予南游,寻胜江苏吴县洞庭东山。太湖浩渺,山水相依,名胜古迹星罗棋布,其中有座紫金庵,庵中的泥塑罗汉和观音,相传系南宋民间雕塑高手雷潮夫妇的作品。1979年他首次观瞻,惊叹不已,流连良久。暌隔六载,他重访庵堂,依然痴醉沉迷。罗汉群像姿态各异、神情逼真。大殿后壁的观音像,明眸顾盼,笑容可掬,肌肤温润,衣褶流转,仿佛将飘落尘世。老画家目不转睛,手不停笔,须臾间,一幅观音像出现于他的速写本上。返京之后,他比较前后两次的速写,深感年纪不饶人,自己捕捉形象的准确程度已经大不如从前。
       他滋生了“封笔”之念,但迟迟未能决断。
       南游归来,他潜心挥毫。1986年残冬,他于画室张挂起裱好的四幅新作,三幅新疆乐舞,一幅《红灯记》李铁梅造像,闲来仔细端详,颇觉造型和构图不尽如人意。他掷笔长叹:莫非真的老朽不中用啦!
       今夜,“封笔”之念萦回脑际,叶浅予思前忖后,自言自语:“我能够活到八十,算是天假以年了。人老要服老,近年来精力衰退,笔力减弱,加上心绞痛时有发作,所以我要封笔和封展,但是,不封未了之愿:《神游天安门》需要修改,《富春人物画谱》应当完成,《妇女解放史》还应重画。另外,我是封画笔、启文笔,集中精力撰写个人回忆录。”
       对!封笔主意已定,顿觉神清气爽。
       我是画家,不是书法家
       乳白色的晨曦洇入室内,濡染成若明若暗的轻纱。叶浅予甩开棉衾,披衣起床,朗朗地吟诵结句:“画思渐稀文思寄,细叙沧桑记流年。”
       老画家洗漱完毕,停立画案前,屏气凝神,铺拂四尺对开的宣纸,提笔挥洒自如,笔下出现一张又一张的“八十自寿”诗笺。
       贺寿者们吟读他的自寿诗,得知他要封笔,大感惊愕。眼前的老寿翁:一双眼睛,好似炯炯的鹰目;两撇银须,又如微扬的鹰翅,身穿时下流行的灯芯绒青年猎装,通身利利索索,脚步稳稳当当,好精神,好气派。
       “根本不显老嘛,画笔和文笔完全可以兼顾。”
       “宝刀不老嘛,您随便涂抹几笔就是佳作。”
       “浅予画舞,名声在外,您何必绝画呢。”
       任凭劝说者舌敝唇焦,叶浅予固执己见,决意封笔。
       “真是个倔老头、怪老头。”人们摇头叹息。
       其实,自浅予复出之后,指其倔者有之、嗔其怪者有之、笑其不明事理者也有之。
       某些求字画者曰:“叶浅予不用去找,找也是白跑,两句话就把你顶出了门。”这些发牢骚的人并非都为个人求画,常常是为某项庆典、或某个单位而来。1985年初夏,云南聂耳纪念像即将揭幕,征集全国文艺界名人赠字赠诗赠画。筹建委员会通过王人美的关系,求叶先生墨宝。因为人美和聂耳曾经同在上海歌坛影圈谋生。按理说,有夫人的面子,画家总该有所表示吧?但是,他没有。王人美只好转求黄苗子代笔,草就一幅书法寄去。同年盛夏,北京残疾人书画募捐会找他,他闻讯躲出家门了事。两周后,一位风尘仆仆的来客闯进叶宅,此人正发起创办残疾人艺术学校,征集赞助人盖章签名,上海、北京的书画家纷纷赞同!浅予无奈只好签上自己的名字。此事发生后不久,他索性离京南下,回桐庐老家静养,途经杭州,游览黄龙洞,被当地人士认出,受到热情款待。临别时,主人要求题字留念,他以手颤为由婉拒。
       他并非不善书写,早在中学时代,他就勤于习字,后来走南闯北,略有荒疏。但是,只要生活安定,他就临摹各种古帖,所以,他的字铁划银钩、笔体俊逸。
       不少人劝他:作一幅画耗费精力,涂几个字举手之劳,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他振振有词:“我是画家,不是书法家。人家要我题字,无非看中我有点名气。我不想用自己的名气去为别人装点。”
       他的学生出版画集,求他题签。他宁可劳心劳力认真作序,却不肯题字。他说:“写序可以陈述一种观点。字能表示什么意思呢?”
       1986年9月,他破例为老学生刘勃舒所藏张善孖虎图题记,其文曰:“虎痴善孖,三十年代寓苏州网师园,饲一幼虎,观察戏之,其艺盖精,此帧名款已失,乃其手笔,观后不免兴故人之思。我从不为人题字,一以掩丑,二以免遭名人之讥,善孑子老友笔墨,存世不多,代定真伪,不为过也。”
       这番话是他的肺腑之言。
       他不是惜画如金,更不是吝啬成性。他曾两次赠送掉话剧《茶馆》的速写。一次是60年代初,北京人艺上演《茶馆》,他画了二十幅形神兼备的速写,老舍见之喜极爱极,欣然在其上题词。“文革”后归还抄家物资。《茶馆》速写也在其内。叶浅予睹物思友,把速写赠予老友之妻胡絮青。另一次是十年动荡结束后,北京人艺复演《茶馆》,浅予精心绘就一套水墨速写。不久,北京成立戏剧博物馆,老画家慨然赠予。
       他也常常向无名之辈赠画。中央美院姓崔的老裱画工记得:叶先生主动问他有无自己的画作,知他没有,特画三幅,亲自赠送。举办《星星画展》的年轻人记得:叶先生用自己的画幅换取他们的作品。并在美协主席团会上大声疾呼重视青年人的创作。浙江青年陈晓东记得:他孤舟独游富春江,与老画家邂逅相遇,老画家为他绘就“孤舟泛七里泷”图,并题记其旅游壮志……
       1985年春他前往山东举办画展和讲学,辗转济南、曲阜、烟台等地,逗留时日较长。事先,他向各方声明:“此番来鲁,不作画,一律无画奉敬!”有人举办索画大宴,仍然一无所得。诸事完毕,他向山东友好告别,人们以为他将回转京华,却不知他匿身济南学生寓所,伏案数日,作画十余幅,嘱学生按名单分送。其中有塑泥像的老艺人,有旅店服务员,有旧友新知,也有几位领导。这些人并没有向他张口索画,他却自愿奉送。
       他是倔,倔得有些道理。
       平反后,领到补发工资三万元全捐了
       某些朋友曰:“叶先生真傻,被人家整得死去活来,蹲了七年大牢,平反以后,居然把补发的三万元工资全部捐献。捐钱不算,还提倡压低画价。他是不是有点老糊涂啊?”
       平心而论,叶浅予从不聚财。他一生破产四次,每次都处之泰然。1979年平反,他领到补发工资三万元。一介寒士,素来清贫,突然腰缠万贯,反觉心内不安。用来置办家产,似乎无此必要;分给儿女子孙,只怕无益有害。恰好,报载甘肃某书记以补发的两万元工资赠老区穷社,使他大受启发,当即决定把三万元赠予中央美院作为国画系学生毕业创作和论文的奖金。
       老画家捐款出于一片至诚,不料有人认为他一定是大富翁,既可捐款三万,定有存款无数,因而屡屡上门或飞书求助,搅得他不胜其烦。
       捐款一举招惹出不少非议和麻烦,但他并不追悔当初的决断。他
       常常向朋友提起这样一件事:1985年9月7日。原油画系学生钟涵送还他的一本画册,同时附上一封信,据信中说:钟涵借用学院锅炉房楼上的机器间当画室,在清扫室内杂物时,发现一本题为《燕大速写·戏剧节·1948》的速写画册,估计系叶先生当年手笔,特意捡出来奉还。信的最后有一段心迹表白:“十年劫后睹物,令人感慨不已,联想到我自己在那个时期,也很对不起您,如在‘牛棚’内外的‘批判’等,自伤蒙师,许多年来扪心自谴,十分悔愧,现在借这个机会向您负荆请罪!衷心地祝愿您人艺双寿。”薄薄的信笺,短短的歉词,使老画家感慨不已。他想起一出名叫《梧桐雨》的话剧,剧中的老红卫兵追悔十年浩劫中的行径。受害者却说:“把这笔账记在使你做蠢事的原因上,让我们共同进步吧!”
       捐款风波刚刚平歇,老画家又呼吁压低画价。他认为,随着中国的改革开放,中国画渐渐进入海外销售市场,国内售价因此逐步提高、日见其昂,国人望画兴叹,无力收藏。他担心几百年后,我们的美术史家只能到外国博物馆去研究我们这一代人的绘画艺术了。在全国政协会议上,他大声疾呼:压低画价,开辟国内市场,保护中国画艺术。他还亲自作市场调查,向有关部门反映情况,希望订出措施,控制外流;他多次向画店建议设立内柜,以低价供应内宾。为此,他以身作则,从自己做起。三年之内,卖画不提价,如有私人愿意收藏,他愿低价售出。爱画者闻之,将信将疑,不敢冒昧求购。浙江上虞剧团娄国良大胆一试,邮寄百元求画,老画家言重如山,挥就新作一幅寄去。娄国良致函深表感佩:“要不是您主张和力行压低画价,我是不可能得到您的画的。藏画于民,流传于民间应是画家的快事。流人民间的画如种子入土,如地层下的矿藏……”这位娄国良可谓是老画家的知音。继之,又有多人效步,他都一一满足。
       压低画价行得通吗?他似乎没有想过。
       1984年春节,浙江美协举办低价展销,他积极支持,送去两幅画,结果分别为浙江美院和美协所得。第二年春节,中央美院附中尝试平价展销美术原作。他欣然题词:“文艺事业也是一种服务事业,开辟国内市场,我等责无旁贷!”同时送去四幅国画,自定价目为一百至二百元,但是,有些名画家并不愿意仿效,而中青画家的低价作品又乏人问津。他的努力归于失败。
       叶浅予身处商品社会,深知金钱十分重要,但他说:“要是普天下都向钱看,那‘生命’的意义就歪曲了。”
       他是傻,傻得令人崇敬。
       有机会出国偏偏不去
       某位亲戚曰:“如今出国是潮流。叶先生有机会出国偏偏不去,飞了一趟香港又急急忙忙回来。孙女要出国留学,他还反对,真是个老顽固。”
       叶浅予平生喜爱旅游。十四五岁就读杭州盐务中学,老师问及学生的志向,他的回答是:“我想看世界,当个旅行家。”
       在旧社会,一个人想当旅行家,看大千世界,全要依靠自身的财力和物力。叶浅予竭尽心力,穿行华夏大地,采风蛮荒边陲。机缘所至,他两入香港,一进印度,遨游了美利坚。五六十年代,他已是著名画家、美院教授、全国美协副主席,或许由于历史问题作祟,他始终没有获得一次出国机会。
       星移斗转,大地重光。叶浅予的价值渐被确认,沉重的国门也向他敞开,他却失去青壮年时的热望。
       当时的文化部部长黄镇曾问他:“您想不想出国?”
       “多年没出去喽!”叶浅予的语气中含有几多感叹。
       “组团出访,请您参加好不好?”这明明是部长的关怀和垂顾。
       老画家直挺挺地说:“我不想参加代表团,没有自由,想看什么看不到。”
       部长并不见怪,耐心询问:“那您什么条件下能出去?”
       “旅游事业开放了,可以随便出去旅游了,我自己去。”
       话不投机半句多,部长怏怏地离去。
       组团不去,那么私人邀请去不去呢?
       1981年初秋,侨居美国的岭南画家王少陵回国观光,盛情邀请浅予再去看看今日之美国。老画家摇摇头,爽脆地回答:“美国,我已经去过,不想再看了。”
       澳门博物馆有意邀他举办画展,他断然回答:“过去回绝过香港的邀请,澳门当然不会去。”
       1985年初冬,香港华润集团和全国美协合作举办“当代中国画展”。为示隆重,美协希望叶浅予率领美术家代表团赴港,电报一封封飞往桐庐。老画家犹豫再三,心想此去或可对统一祖国起点影响,最后同意前往。旧游之地,已是今非昔比。山矮了,海小了,楼高了,人多了。他置身十一层高楼,倚窗俯视,只见无头无尾的高速车流汇成嗡嗡气浪,震得他耳膜发胀;鳞次栉比的餐馆酒家蒸腾出油酱烟雾,熏得他脑门发痛。港方主人盛情款待,挽留他们多盘桓几日,但他急匆匆归心如箭,坚持按原计划返回内地。
       诚如他的弟弟叶冈所言:“纽约的摩天大楼,香港的花花世界,对于一个年逾古稀的画家,已少有吸引力。在浅予的心目中,富春江的青山绿水,浅滩沙渚,颐和园的藻鉴堂和他的甘雨四合院,要比那些东西重要得多。”
       人老了,喜静不喜动,恋旧不慕新,这大约是常人难以逃脱的规律。
       他的孙女叶蔚宁毕业于大学园艺系,工作于北京紫竹院公园,对出国深造心向往之。他得悉此事,劈头盖脸地训斥孙女:“你出国,我反对。这是流行病。到外国学什么园林?如果你要去,用你自己的力量,我一点忙不帮。”
       他是固执,固执得有些不近情理。
       诸如此类的事,数不胜数。
       您是不是隐隐约约地感到,众多的怪事、倔事之中,显示出老画家与众不同的心态。
       叶浅予自白:我要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
       我要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
       1987年5月6日,画家王个簃在中国画研究院举办画展,叶浅予去观看,遇见了李可染。
       五月京华,风暖花香,叶先生早已换上春装,脚步轻快、利落。李先生则捂得严严实实,显得行动迟缓,由夫人和儿子陪同。
       两人相遇,李先生赞道:“您精神好,身体也好,真好呀!”
       叶先生幽默地回答:“要想身体好,得有条件,我什么也不干,在这里当隐士。”
       “听说您要封笔了?”为人厚道的李先生,关心着画友。
       “不错,我不画画,不题字。岁数大了,脑子和手都不听使唤。留点精力,写写回忆录吧!”
       “我现在提笔手就发抖,也想封笔,就是封不了,怎么办啊?”李先生忧心忡忡。
       “封笔。这种事要下决心。你老婆儿子也要下决心,帮你封笔。”叶先生绵里藏针,话外有音。
       ……
       他望着李可染离去的背影,喟然长叹。随后,他在日记本上郑重记下了两行字:“我要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为人应有原则,应‘有所为’,也应‘有所不为’。”
       来日不长。余年无多。他要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决断,自由选
       择,生活得自如一些、洒脱一些。
       老友黄苗子对他如此评价:“极豁达,又极谨慎,道家豁达,儒家谨慎,浅予兼而有之。”
       叶浅予晚年,淡泊功名,疏于交往。他对上级及同僚无所求,对猜测和非议无所动,对失败和不幸无所悔,更接近于道家的清静、无为和达观。
       1987年深秋,桐庐为他举办八十寿诞庆典。按照乡间习俗,需由他人为寿翁撰写寿屏,简述寿翁生平,叶浅予不劳他人,自叙生平,然后印好分送来宾。其结尾云:“总结我的一生,有人指出谨慎处是儒家、豁达处是道家,而我的灵魂深处却是俗家,所谓俗家,乃貌似清高。实质利己也。”
       满腹私欲者决不肯承认利己,出于公心者倒勇于宣布有私。
       他的私心实是追求随心所欲,逍遥自得,为自己的晚年安排悠然之生活。
       古语云:事能知足心常惬,人到无求品自高。
       叶浅予是这样吗?或许是的。
       你看他客居中国画研究院期间,因与丁聪毗邻,常常约了上海《时代画报》的旧友陆志庠,一同散步和出游。三个老头,每日清晨六时半于画院门前集合,在紫竹院附近,漫步不辍。兴致所至,便挤上公共汽车,游颐和园,逛八大处,去香山公园,坐坐凌空的缆车。
       你看他,老友间的祝寿和聚会,他都助兴添趣。夏衍八十大寿,他画《苍松图》祝贺,并题言:“老干虬枝,盘居多姿,风云可恃,丹青之师。”宣文杰七十华诞,他作《拜师图》,追忆宣文杰初入《上海漫画》时的趣事。胡考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画展,他奋力写出《胡考善变》,阐述老友画风多变,但始终不离生活。
       大约因为胡考的夫人张敏玉擅长烹饪,所以胡家常常是老友们的聚餐之地。1988年7月12日傍晚,他们在胡考家吃得酒足菜饱。晚九时,浅予和丁聪辞别主人出来,忽然狂风乍起,大雨将临。两人慌忙挤上26路公共汽车,已是电闪雷鸣、雨注如倾。车至花园村站,他俩迅速下车。冒着滂沱大雨,冲进路旁的西瓜棚。半小时许,他俩见雨滴渐稀,赶紧回家,不料行无几步,急雨又至,只得再退回瓜棚。如此来回折腾,两老头早成了落汤鸡,浑身上下湿淋淋、冷森森。叶浅予觉得心跳加剧、周身发紧,连忙打开保健小盒,把一片硝酸甘油送入口中。等了许久,雨点渐住,两人才步出瓜棚,踩着积水,往画院走去。
       叶浅予发觉膀胱胀痛,东张西望,找不见方便之处。
       丁聪道:“忍一忍,回画院再说。”
       夜色深沉,骤雨初歇,宽阔的马路上,空空荡荡,人迹寥落,他健步迈向路边,撩起衣襟……
       丁聪抚掌大笑,说此事值得大书一笔。
       “哈哈哈……”叶浅予捋须畅笑。
       静悄悄的夜空,回荡着无拘无束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