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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札记]古城的魅力
作者:郑 勇

《博览群书》 2001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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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次站在申奥起跑线上的北京,再次成为世人关注的焦点。这么说似乎不妥,因为半个世纪以来,作为首都的北京什么时候不是人们关注的焦点?天安门、长城、故宫早已不仅仅与一个城市相关联,更成为民族国家的政治、文化和历史的象征。
       站在世纪初,耳边天天回荡着北京的水资源匮乏、大气污染、人口膨胀、交通拥塞等消息,这时再回头打量现代作家眼中、心里、笔下的古城——半个世纪前的北京,竟生出沧桑之感。我不是动辄“发思古之幽情”、感慨生不逢时的人,但那时的北京——或曰北平,还是让我不胜向往。每年都要找几次机会逃离北京一段时间,每次离开,我都会长长地舒一口气,而出城的一刻,平时逐渐迟钝而麻木的感官和思绪也顿时活跃起来。可惜没有那种科幻小说中的穿越时间的旅行,不然,到还没有这么多高楼和汽车的老北京,租一椽老屋,经一度春秋,该是何等惬意。
       可惜不能。所以只好卧读几乎飘零殆尽的现代作家的文字,权作卧游,发几番遐想。说来这也算是梦着人家的梦,回忆着人家的回忆,在人家的文字里过瘾。自己享受之余,顺手把一些读时感触良深的文章编订成册,或许这能给那些同样有着我这种不合时宜的念想的读者一个梦想和回忆的机缘吧。
       这是旧人于旧年写旧京的旧文,文中自然多是旧闻旧事,里面不免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怀旧思绪,这倒无意间与当下流行的怀旧潜流不期而遇,因此或许会让人兴起“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旧感。
       北平总有那么多值得让人“追忆”的地方:穷学生可以在小饭铺里东家蹭饭西家赊帐,一直混到毕业(《北大区里的小饭铺》);孙福熙有过“花荫卫护读书”的体验(《北京乎》);老向感慨:“北平的街道,那么正直;院落,那么宽绰;家家有树有花,天天见得着太阳,世界上还有哪个都市比得上?”(《难认识的北平》)……
       有意思的是,许多作者都不约而同地把北京和其他城市相比较。当然,这些“他者”不过是请来的陪客,是北京话里所说的“托儿”,像用丫头红娘来烘托出莺莺小姐的身份,为的是衬托出北京的卓尔不群来。郁达夫的《故都的秋》一如他的名篇《迟桂花》,读来脍炙人口。其中对北京的情有独钟颇具代表性:
       南国之秋,当然是也有它的特异的地方的,比如廿四桥的明月,钱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凉雾,荔枝湾的残荷等等,可是色彩不浓,回味不永,比起北国的秋来,正像是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
       接下来,我们看到了浪漫诗人的抒情:“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我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
       现代作家大都走南闯北,不少还留过学,见识过西洋景,但回过头来看北京,却丝毫没有“崇洋媚外”的心态,正如萧乾所说:“这辈子跑江湖也到过十几个国家的首都,哪个也比不上咱们这座北京城。”两脚踏东西方文化,提倡“生活的艺术”的林语堂,不仅认定北平“代表旧中国的灵魂,文化和和平;代表和顺安适的生活,代表了生活的协调,使文化发展到最美丽,最和谐的顶点,同时含蓄着城市生活及乡村生活的协调”,而且自信地认为“不问是中国人,日本人,或是欧洲人——只要他在北平住上一年以后,便不愿再到别的中国城市去住的了”(《迷人的北平》)。
       若说老北京吆喝“谁不说俺家乡好”,这不难理解;可是那么多作家不过是客居北京,所谓的“旅食京华”,其中还不乏来自山柔水温的江南,他们却也跟着为北京城叫好,大有“反认他乡是故乡”的意味,这就不免让人心存蹊跷——这反过来当然也说明了古城的魅力。
       外乡人尚且在追忆文章中频频抒发魂牵梦绕的情怀,地道的本土作家当然更要因“怀乡病”而眷念不置了。尽管梁实秋从小“每天穿行大街小巷上学下学”,饱尝“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下雨时像大墨盒,刮风时像大香炉”的苦头,但还是深深地怀念“北平的街道”;老舍自言像爱自己的母亲一样地爱着北平。因为这种爱和思念,他把北京和欧洲的四大“历史都城”——伦敦、巴黎、罗马、堪司(君士)坦丁堡比较了一番之后,结论是北平才是“天下第一”(《想北平》)。冰心住在默庐时期,虽然环境比北平“还静,还美”,但还是“潜意识地苦恋着北平”。只要和友人聊天谈到北平,她就像老舍一样情难自已:
       人家说想北平大觉寺的杏花,香山的红叶,我说我也想;人家说想北平的笔墨笺纸,我说我也想;人家说想北平的故宫北海,我说我也想;人家说想北平的烧鸭子涮羊肉,我说我也想;人家说想北平的火神庙隆福寺,我说我也想;人家说想北平的糖葫芦,炒栗子,我说我也想。
       古人见秋风起而思念“鲈鱼莼菜”,还可以辞官不做,立刻投奔千里之外的故乡;此刻的冰心却因为故都正沦于日寇的铁蹄之下,“等是有家归未得”,所以其怀念中更夹杂着苦涩,读来有点像张宗子的《陶庵梦忆》——梦里山河因为不堪回首而格外惹人黯然销魂。
       并非所有游历或居留过北京的人,都会“情人眼里出西施”,把北京看作人间天堂,落笔就夸成一朵花。周氏兄弟就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味,在一片山呼海应般的赞美诗声中,他们的声音并没有被淹没掉。我们已经听到了太多人对北京的酸梅汤、糖葫芦、豌豆黄、东来顺涮羊肉、全聚德烤鸭、稻香村点心的夸耀或怀念,但周作人却毫不客气地说:
       北京建都已有五百余年之久,论理于衣食住方面应有多少精微的造就,但实际似乎并不如此,即以茶食而论,就不曾知道什么特殊的有滋味的东西……总觉得在古老的京城吃不到包含历史的精炼或颓废的点心是一个很大的缺陷。(《北京的茶食》)
       说到北平的春天,有“杏花春雨江南”的生活体验作比照,周作人当然厚此薄彼。不过,他的话倒是说出了许多人——包括今天的北京人的共同感受:
       不过太慌张一点了,又不腴润一点,叫人来不及尝他的味儿,有时尝了觉得稍枯燥了,虽然名字还叫春天,但是实在就把他当作冬的尾,要不然便是夏的头。
       对于几乎成了“国剧”和国粹代表之一的京戏,周作人也是颇有微词:
       街头巷尾充满着非人世的怪声,而其中以戏文为多,简直使人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非硬听京戏不可,此种压迫实在比苛捐杂税还要难受。(《北平的好坏》)
       鲁迅更把国人眼中“伟大的长城”视为“伟大而可诅咒的长城”,一如他从史书中看出“吃人”二字,他辛辣地指出,长城“从来不过徒然役死许多工人而已,胡人何尝挡得住”。
       周氏兄弟的声音或许显得有些落落寡和,却也正见出他们独立的批判精神。
       其实,作为作家眼中的风景,更作为谈论中国历史和文化无法回避的话题,北京一直就像咏史诗或咏物诗一样,是一个被过度言说与诠释的对象和题材。1936年宇宙风社出版的《北平一顾》,就汇集了不少时人的品评佳作,像本集中选入的周作人、郁达夫、(许)钦文、老向(王向辰)、徐霞村等文即出自是书。当然,你可以说,谈论北京的诗文笔记此前便很盛,像著名的《帝京景物略》、《帝京岁时记胜》、《燕京岁时记》;你也可以说,并非单独北京为然,像《西湖梦寻》、《武林旧事》之与杭州,《东京梦华录》之于开封,《板桥杂记》之于南京等等,就不难在图书馆或书肆间见到。但不可否认的是,现代作家那么热心谈论北京,留下那么多文章,的确是其他时期或其他地区难以比肩的。道理说来简单,这就是北京在近现代史上的独特地位和影响,尤其是北京的文化城地位,这也就是沈从文所引征过的话:“南京是政治中心,上海是商业中心,北平是文化中心。”
       特意选择萧乾先生的《北京城杂忆》作为书名,主要是想借以体现“杂”和“忆”的选文取向。即使限制在现代作家写北京的范围,那些文章若全部收集起来也怕有现在规模的十倍以上。因此,精选的原则之一便是希望能体现北京的各个侧面:从时间的维度上说,有《北平的四季》、《北平的春天》、《五月的北平》、《故都的秋》、《陶然亭的雪》、《北平的早晨》、《今夜月》;从人文景点上说,有长城、景山、妙峰山、天桥、芦沟桥、菜市口、潭柘寺、戒坛寺、八大胡同、琉璃厂;谈风物的有兔儿爷、北平笺谱、巷头小吃……至于同题或相近题材的文章,也刻意选进若干,为的是可以对照阅读,有一个参差的对比。像俞平伯和孙伏园的笔下的妙峰山、王统照和谢冰莹不约而同写到的芦沟桥、徐和邓云乡的北大。当年朱自清和俞平伯结伴同游,留下各具面目,也各擅胜场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成为现代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这里也有这方面的考虑。精选的原则之二,是有深情的追忆,又有笔墨情趣,耐读耐品。加上相关的老照片,借图文两种不同媒介之间的沟通和互补,增加视觉上的感性印象,如此旧京旧影才不致太模糊。
       (《北京城杂忆》,郑勇编,即将由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