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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我当人大代表的故事
作者:葛剑雄

《中外书摘》 2007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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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葛剑雄,复旦大学教授、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所长。著有《中国人口发展史》、《悠悠长水:谭其骧前传》、《悠悠长水:谭其骧后传》、《中国古代的疆域变迁》等。
       1977年,上海市准备恢复人代会。由于米不及先开基层的人代会,代表是由各区县通过酝酿提名,征求所在单位意见,再在一次临时召集的会议选举出来的。区领导或者知道我的情况,或者听过我的发言,马上想到了我。正好教育界已经提了两位小学的候选人,一位是老模范教师,一位是中年总支书记,都是中共党员、女性,就缺一位中学年轻男教师,最好是非党,我在哪方面都符合。于是我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顺利当选为第七届上海市人大代表。
       尽管我在1978年10月就离开中学和所在区,但这一届任期为五年,到1981年才结束。这几年正是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前后和改革开放发轫阶段,市人代会也发生了显著变化。1977年底召开的第一次会议的模式几乎是“文革”期间大会的翻版,全体代表早早入场坐定。在乐曲声中,苏振华等领导登上主席台,全场起立鼓掌。在小组会上,市领导很少露面,偶尔到达,都有充分准备,记者的镜头早已对好,领导在发言后,照例表示因公务繁忙,立即离开。其他代表的发言大多照本宣读,在坚决拥护的表态后,工农代表多做忆苦思甜,干部代表少不了声讨“四人帮”罪行,知识分子代表在控诉之余,少不了歌颂英明领袖,掌声不断,甚至不时响起口号声。有位老劳模一直被当成典型,“文革”期间批林批孔时让她在大会发言,她怒斥“孔老二这只黑甲鱼”,批邓时仍骂为“黑甲鱼”,到人代会上又批“四人帮”这批“黑甲鱼”。我们区代表分为两组,我所在一组除了我们三位中小学教师外,还有上海工学院的几位代表,干部、知识分子较多,每次讨论总嫌时间不够,不得不推迟散会。另一组大多是工农代表,掌声、口号声虽多,却经常提前结束。
       开会期间每天由专线车接送,伙食丰盛,午间休息时有电影招待,每天晚上安排观赏戏剧、杂技、歌舞演出。会场内特设的商店货物充足,质优价廉,大多是外面需要凭票供应,或经常脱销的,像久违的大白兔奶糖、花生、生梨等,还有同样紧俏的书籍、邮票。我买了不少书,包括《现代汉语词典》,也买了一些商品孝敬父母。这是我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待遇,但除了听报告,发言表态,鼓掌通过外,实在没有什么代表人民的内容。最后选举新的一届市革命委员会和出席五届全国人大的代表,也是完全等额,照单通过如仪。在选举的全国人大代表名单中有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谭其骧,想不到一年后我成了他的研究生。有一位女性市革命委员会委员一年后也考入复旦大学研究生,成了我的同届同学。市外办主任李储文(后出任新华社香港分社副社长,现为上海市政府顾问、市社联主席)与我同组,第二次会议期间他得知我考上研究生,而他的儿子也成了研究生,使彼此间增加了一个共同的话题。
       不过从第二次会议开始,无论从形式还是内容,都逐年发生变化。例如,领导人出场不再奏乐、全场起立鼓掌。晚上的演出改为内己购票,一般只安排一两次。记得有一年是看关肃霜的京剧,我买了票与列席会议的谭先生一起观看。随着市场供应的好转,会期的内部购物也只是提供便利了。市革命委员会撤销,恢复为市人民政府,由人代会选举正副市长。对市政府的工作报告,开始强调审议,不再先表示坚决拥护,具体意见增加,有的还相当尖锐。我开始意识到自己作为人民代表的职责,并且不限于大会期间。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平反冤假错案、落实政策全面展开,一些情况反映给我们这些代表。我尽力而为,总算解决了两件。一位住在长宁路的周某给谭其骧先生写信,他因冤案被判刑,现虽落实政策返回上海,却一直没有安排工作,请全国人大代表转达要求。那时我已担任谭先生助手,就代他回信,并将材料整理好,让谭先生带到北京,交给全国人大。但会后仍杳无音讯,周某不断来信。到下次大会时,我与谭先生联名上书,又直接找市人大反映。周某也知道了我的身份,有的信直接写给我。大约经过两年间多次反映,终于收到周某来信,他被安排到一所大学(或许是他原来的单位)工作。他要求与我们见面,当面致谢,我谢绝了他的好意。我觉得他恢复工作是理所当然,而且远远弥补不了他所受的损害,我既不忍听到他的感谢,更怕当面推辞不了他可能做出的表示。
       另一位给我写信的是所在区一位中学教师,“文革”期间因邻里纠纷,被对方串通公检拘捕,长期没有平反。我虽已离开该区,但在公检法还有不少熟人,包括几位领导。有人劝我不要管此事,因为牵涉到某领导,当时就是他办的案。提了一年毫无结果,我直接找了区委书记,经他批示,让我与公安局、教育局领导直接讨论商谈。在这种场合与熟人见面颇为尴尬,我只得公事公办,据理力争,驳斥公安局的种种借口,最后达成一致,为这位教师彻底平反,恢复名誉。多年后,我回母校作报告,结束时一位教师来见我,问我还记得他吗?原来他就是那位教师,后调人我的母校。校长向我介绍,他现在负责全校的电化教学,成绩突出。想起往事,我十分感慨,这样一位优秀教师的命运很可能就断送在“文革”之中,我曾经尽过代表的责任,自然感到欣慰。
       “文革”结束后的第一次工资调整进行时,复旦大学的几百位研究生中有一大半是属于加工资的对象,但因为有的是在原单位拿工资的,有的已与原单位脱离关系,纷纷找我反映情况,要我向市政府和有关部门提出。为此我开过几次座谈会,提出了确保在职或带薪研究生的权益的提案,以后又将政府的答复张贴在宿舍区。因此很多外系的同学都知道我是市人大代表,王沪宁等见面时一直戏称我为“代表”。
       人代会恢复议案制度时,大多数代表不知议案为何物,更不会写议案。我除了自己提出外,又增加了帮助其他代表写议案的任务,一般由他们告诉我具体要求,我整理为议案文本,然后交他们签字。我自己写的议案,也找合适的代表签名后递交。当时对议案没有严格规定,只要有人提,一般都立案。会后发下两厚本议案汇编,我提的数量名列前茅。其中一项要求电影院恢复学生场的议案被采纳后,《光明日报》还在头版作了报道。但有些牵涉范围稍广,或有实质性内容的议案往往无疾而终,或者仅仅得到圆滑有礼的答复。当学校出现竞选所在地区宝山县人大代表热潮时,也有几位研究生同学打出竞选旗号,有的还配上大幅漫画造势。看到有的竞选宣言中出现“改善教师待遇”等口号时,我不禁哑然失笑——复旦教师的待遇宝山县人代会管得了吗?这说明我这个市人大代表没有白当,至少我明白了哪些事哪一级人大代表能管,市人大代表该做什么。其实,只有在解决一些具体问题时才会立竿见影。谭先生的家从复旦宿舍迁入淮海中路新居后,一直装不上电话,工作很不方便,学校出面反映了几次都没有解决。我在会期直接找了出席会议的市电信局局长,特别强调谭先生是全国人大代表,他记下了姓名地址。当晚我到谭先生家去,得知午后电信局已来人安装电话,立即开通。
       五年后市人大换届,我早已脱离丁中学教师和这个区,自然不会连任,但这一段经历成为我人生的宝贵记忆。2000年我被增补为上海市政协委员,次年大会期间,我正在南极考察。直到2001年初出席市政协大会时,我列席市人大开幕式,并听取政府工作报告,又回到了同一会场。想起22年前初次出席人代会的情景,不胜今昔之感。